正文 引子   落神是一棵白水仙。   准确的说,是一棵白水仙花妖。   小花妖醒的时候正值一个好朝代,这岁月里够繁华。   新雪初霁梅花轻绽,将士塞外马蹄风沙飞扬,誓守山河死仍为忠将,君子如玉淡雅自芳,醒能书诗词长卷,醉能登楼饮千殇,少女温软笑面满目情长,窗下落花细化眉妆,少年江湖肆闯意气风发,纵马前行不回头亦不问何方。   青灯菩提,琉璃金瓦,豆红色的房柱撑起京城里一座座斑驳的古刹 ,僧人们日日念经打坐,度自己也度众生 。每天香客来来往往,有求姻缘的,有求子的,也有渴望延年益寿高中榜眼的,手持佛珠身跪蒲团只为求一个心安。所以这些 寺庙的香火一直都很旺盛。 许是受这四百八十座寺的佛光熏陶,一棵不知何人在何年遗落于湖边的一颗水仙种子,成了精。   这湖边也有一座庙,叫寒山寺。   但这座庙的位置很偏,离京城十万八千里那么远,很少有人会来到这里拜上一拜,况且又在深山中,实在人迹罕至。   人少,就代表着没有香火钱。和尚们也是需要填饱肚子的啊,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怎么念经,佛说应当无情无欲断了红尘心,但真正能守着这句话的又有几人?一个“贪”害了多少人又救了多少人,走的走,死的死,陆陆续续就没几个人了。   最后只剩下了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   寒山寺虽然荒凉又偏僻,但仍然会有人跋山涉水的来这里祈福。   所以说寒山寺是带着仙气儿的。   日子苦,情苦,人事苦,即使这样,还有不少人往这俗世的火坑里跳。   就算再厌恶,也是逃不过的。   有人烦心岁月变化,有人醉倒石榴花裙,有人执着官场升迁,人人鬼鬼,哭哭笑笑,便构成了这场盛世景。   当然,盛世景下自有不少痴情人,可能这个“情”字,就是构成这繁华大景的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正文 第一章 前缘   落神是寒山湖里的一个小花妖。   一个没多大修行年纪却稀里糊涂的有了灵气的水仙花。   不过,她现在还是一个很朦胧的意识形态,究竟以后会发生怎样的的事情,就不得而知了。   不得不说落神的运气实在好,寒山寺的一穷二白竟然也使一株水仙花成了妖,而她又实在想不通这座庙是怎么在这儿一个鬼地方盖起来的。像是巧合又像是故意而为之。   这四周峭壁林立难寻一平坦之处,偏偏这寒山寺就建在了唯一的山腰上,甚至连着了一方称得上湖的水坑,解决了和尚们基本的饮水问题,即使没有吃的,有水基本上也饿不死。这么一想佛祖果然是佛祖,招儿果然高,既然饿不死就不至于成为一座荒庙,没饭吃了就靠这一汪水支撑到下一个香客来……当然香客们出的香钱也有多有少,不够吃了那就继续喝水等下一个香客,所以寒山寺里为数不多的和尚们都长得仙风道骨的,这也就更加让那些香客们相信,寒山寺里有神仙了。   这就是即使香客少,和尚们也不会担心没香客来的原因,但,条件实在太差了,他们受不了天天等着喝自来水的日子,下山路的凶险也抵挡不住和尚们一个一个的走光。   最后只剩下了八十岁的老住持,老住持独自一人守了寒山寺六年,直到后来来了寒秋有了落神。   接着说这寒山寺,都说深山多凶兽,寒山也是华山的一个分支,深和险是出了名的,既然有足够茂密的林子,那猛兽肯定是少不了的,但寒山寺自建成这么多年,就没有出过一桩被野兽咬死或者掉落悬崖的命案,至于原因嘛,落神想了想,一个应该是人真的少,另一个可能是真的心诚吧。   寺里老住持几十年如一日的坚守还可以理解,那这寺里丁点大的小娃娃是如何来的呢?   这事儿要从六年前说起。   六年前的那个风雨夜着实是有点可怕,老住持独自一人在大殿内打坐,忽然殿内闯进了一个湿漉漉的身影,这是一个被风雨浇的不成人样的男子,他扑通一声跪在老住持的面前,一时间惊得老住持连说“善哉”。他立马去将来人扶起,可男人却紧咬着牙,死死的跪着。   他颤抖着将怀里鼓囊囊的东西轻轻的捧出来。   即使他打着寒战,可他的手却仍然纹丝不动。   这是一个孩子。   即使男人湿透也没有湿掉半分的孩子,他仍在那个襁褓里睡得香甜。   悬崖峭壁,凶猛异兽。没人知道男人是怎么做到的。   男人死死的盯住老住持,雨水顺着他的额发一滴一滴的往下落,紧紧地贴着脸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想好了,还请您…..”   男人声音低沉嘶哑,像是在推一座无比庞大的山,又像是在辨认一张很古老的字。每一句都如鲠在喉。   即使已经冻得颤抖但仍然让人感觉他是在经历千万次的烈火焚身。   男人的眼睛血红,到看不出一丝愤怒,却是非常浓重的悲伤。   老住持盯了男人许久,捻须长叹一声之后,接过了孩子。   男人一愣,旋即狠狠的磕了三个响头,转身踏出殿门。   人这一生可以有很多次的回头,他的一生也在不断的回头。有后悔的,也有不后悔的,每一次的不确定性都会让他回一回头,唯独这不确定性最大的的一次,他没有。   虽然他知道,只要他转身,老住持一定会把孩子给他。   但是他没有。   男人路过寒山湖的时候手轻轻挥了挥,似乎有什么东西落了下去,但他没太在意。他站在悬崖边, 愣愣的看了看黑漆漆的崖底,直直的跳了下去。   老住持刚想安置好孩子 出去寻一寻他,却正好撞见了男人一跃而下的身影   “不!”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因为太过匆忙,老住持被门槛绊倒在地上。   老住持叹息着摇头,扶着门框艰难的站起来,他已经很老了,但他仍然重新回到孩子身边,为男人超度了一夜。   老住持把孩子起名为寒秋,只因此时正值深秋,便取了秋字做名,用了寒字作姓,孩子的名,算是取着了。   老人无依,少年无靠,两人相依为命的活着,寒秋还小,若哪一天他忽然圆寂了,又该如何。老住持年纪大了,本可以无牵无挂的走,现在却多了一桩心事   罢了罢了,万事随缘,佛既然安排了这段插曲,那就定有他的打算   “阿弥陀佛 ” 正文 第二章 初见   此时正值隆冬,寒秋刚过了六岁生日不久,寒秋来时单单一个襁褓裹着,没有四季蔽体御寒衣物,老住持怜惜他,把自己和已走僧人们的旧衣改了,做成一件一件的小衣裳,虽然样式老了些,但也总算得体干净。小孩子长得飞快,吃的也多,个子跟那雨后新鲜的草芽似的,一天一个样,老住持不得已总把衣服往大了做,这样也能多撑些时日,寒秋穿着大了不知几号的僧服,瘦巴巴的身子在里面晃荡着,虽说有几分滑稽也平添了不少心疼。老住持时不时带着寒秋去后山打些野果子摘些野菜,年纪大了走路不免颤颤巍巍,爬高上低的一天下来难免吃不消,在栽了无数次跟头后,寒秋就练就了轻轻松松爬树的本事,出家人,自然是不碰荤腥的,寒秋自然也不知道肉为何味,每天乐呵呵的跟在住持屁股后头往后山跑,现在他大了些,便不让住持跟着,经常自己一人去后山,日复一日的就算清贫也快乐着。   到底是年纪小,哪能坐得住,满是字的经书哪有满院子的花花草草好玩儿!那湖边一棵会跑的大葱实在有趣,本来想把它给拔了下饭吃,没想到这葱竟跟长了脚似的四处溜达!把寒秋耍的团团转,一捕一个空,好巧不巧的摔进湖里好几次,满身的泥水让他挨了住持不少骂,这可叫寒秋极为没面子,趁老住持打坐,今儿非要把这个大葱给收拾了不可!   刚下过雪的寒山寺多了几分禅意,寒山湖的水是热的,袅袅的水汽倒称得大葱极好看,翠绿翠绿的葱身直直的挺着,甚至还有了一个沉沉的待放的花苞 ,寒秋开心的直拍手,老祖宗的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不是白说的努力加餐饭啊!他在湖边悄悄的蹲下来,手慢慢的往葱根儿处伸,脏算什么饿极了连自己都啃!眼看寒秋就要得逞的时候,粹不及防的,大葱竟开始自己摇晃了起来,而且似乎越摇越开心。   这让专心想今天中午有好吃的寒秋吓了一跳,抖了抖差点儿又跌水里,四周也没风啊!怎么就晃起来了啊!大葱还成精了不成?!寒秋有些害怕,但实在又想看看这大葱能搞出来个怎样的幺蛾子,索性蹲在湖边非要等个所以然。   果然,不久之后大葱不晃了,周围的水汽倒是越来越多,把整个寒山湖笼的雾蒙蒙的一片,三个时辰过去了,这大葱还是这副好死不死的样子的鬼样子,不过原先重重低着的花苞倒是昂起了头,看这迫不及待的样子,应该是快开了。   “我当有多大能耐呢!还不是虚张声势,绣花枕头一包草!”寒秋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儿,自言自语道。   正当寒秋即将失去耐心,咬咬牙要把这棵诡异的葱拔了的时候,它开花儿了。   它在水里安静的醒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张开着花瓣,像是少女舒展着刚刚发育的身体,素净且不张扬,看的出来它在努力的收敛着自己的光芒和芬芳,可它的光芒却偏偏是最难以隐藏的,低调又放肆的从它的每一个纹路每一根花蕊上溢出来,要说这寒山的景色可是出了名的好看,可现在打眼看去唯有这花一枝独秀的美丽,满目山河的大气被一朵小花活活压了下去。这是寒秋字典里第一次对惊艳的概念,而他不知道的是,自此以后他所感受到的所有关于惊艳的东西,都是它给的。   现在我们已经不能称“它”为“它”了。   寒秋呆呆的看着,突然想起他第一次认得月亮的那一天晚上,他被白色的月光着了迷,蹲在庙门口的葡萄藤下久久的望着,这可不是雪花那种惨惨的白,雪花白的太冷漠,白的太隔阂。仿佛伸出手去就会把已烧成熊熊大火的热情瞬间熄灭,冰凉的刺骨。月色却很白,白的有些发烫,烫的他浑身很暖。他想月亮是带了些米色的,但寒秋说这不叫米色,寒秋说这是漫天的白云朵里骤然染了几滴心头血,看不出来,却能感受得到。   寒秋心想这花儿应该就是月亮扎了几滴心头血给养成的,不然怎么会有这样的绚烂,绚烂到能让他以为这是一片白月光裁剪出来的花样。   霎时云雾散去,一个小女娃踮着脚从水面上摇摇摆摆的走了出来。   这小女娃长得真是秀气,两弯细细的杨柳眉,亮亮的一双杏眼儿稍微向上挑,不凶,倒平添了几分妩媚在里头。不点而红的嘴唇和小鼻头一般宽,鼓囊囊的婴儿肥显得小脸儿圆圆的。黄白相间的花衣裳,露出两截儿葱白的手臂。领子上坠着两个祥云盘扣,打着赤脚气势汹汹的插着腰。   “哇塞!葱花精!”寒秋惊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住地往后退。   “葱花精葱花精你才是葱花精,你全家都是葱花精!”小女娃两个杏眼儿忽的一瞪。   “那……那你是个什么东西……”寒秋不怕了,坐直了昂头反问。   “哼,我是这水仙花养出的精魄,还有这是水仙花水仙花,才不是什么大葱!没有见识的娃娃!”小女娃也毫不客气。   “切,没意思 ,又不能填饱肚子。”   寒秋翻了翻白眼,双臂一伸躺在了地上。   “我都好几天没吃饱饭了,本想着挖你这棵大葱——”寒秋抬眼看到作势要打的女娃,连忙说“——填填肚子,没想到竟然是一朵花儿 ,让我白费了那么大周折。”   “这又怪不了我,只能说你见识短。”小女娃轻哼了哼。   “对对对,我见识短,得,大姐,阿不,敢问小姐姐芳名?”寒秋趁她不注意迅速瞥了瞥嘴。   “落神。”落神把脖子昂了又昂。   落花声震有情人 ,   桃花酒醉无欲神。 正文 第三章 落神   老住持惊诧寒秋从哪里搞出来一个这么俊俏的女娃娃,他把嘴巴使劲的张了张才发出来个“阿弥陀佛”的声音。   落神倒也乖巧,眼睛弯弯,甜甜的叫了声:“老和尚。”   明明饿得不轻但一旁的寒秋还是笑的直打嗝。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老住持擦了擦头上的汗,狠狠的瞪了寒秋两眼。   “娃娃,你应当叫爷爷。”   “老和尚爷爷。”落神犹豫了一下。   寒秋笑抽了过去。   “诶,爷爷你看他怎么了?”落神看到倒在地上的寒秋,连忙扯了扯老住持的袈裟。   “无妨,受热了而已。”老住持捋了捋胡子,转身回到了里间。   “…….可现在是寒冬啊…….”落神使劲的拍了拍寒秋的脸。   晚上。   “这么说来,你是水仙花里的精魄啊!”老住持停了筷子,思索了良久。   “阿弥陀佛,万事万物皆有缘,既然你有了灵性,那也便是生命一个,佛家从来都以慈悲为怀,上天有好生之德,那,自此以后,你便跟了我们修行吧。”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住持双手合十,微微颔首。   落神也有模有样的双手合十,跳在凳子上鞠了一躬。   “寒秋!”老住持忽然转过头轻喝一声。   寒秋立马放下了筷子。   “诶,落神,你说你是那棵葱里的精魄,那,你有话本上说的法力吗?”寒秋坐直歪歪头,很假正经的问。   落神挑眉;“当然有啊。”   “哦?说来听听。”   落神从口袋里掏出来那朵水仙。   “你看,水仙是六瓣花,每一瓣可以实现一个愿望,只要水仙本体不死,那花瓣就一直可以再生长。”   “那不就意味着可以吃饱饭了嘛!快快快,落神,赶快实现我的愿望!”寒秋激动的直跳。   “呆子!你以为有个我是干嘛的?每摘掉一枚花瓣,消耗去的可是我的法力啊!”   “那又怎样!反正都会回来!”寒秋死鸭子嘴巴贼硬。   落神沉默了一会儿。   “这世上的所有东西都不是白来的,拥有一些超乎常理的东西就会付出一些超乎常理的代价。”   “人是这样,我们也是这样。”   “即使我是你们口中所说的,妖。”   “即使,我是因为你们才活着。”   “就像这样,消耗一枚,哑声。”   “两枚,聋耳。”   “三枚,嗅断。”   “四枚,绝味。”   “五枚,失明。”   “六枚,难以维持人形后归于本体,待沉睡六年之后重新化为人形。”   “如此反复三次之后,魂飞魄散。”   那一天晚上之后,寒秋沉默了很久,即使旁边老和尚一直在念叨着“善哉”,即使今天晚上有他最爱吃的野菜。寒秋能感觉得到冥冥中有着什么东西正在生成,似乎是一种契约,他说不出来,却知道在发生。   寒山寺虽然不大,但多的是房间,所以即便多了一个落神,屋子还是够住的。正当三人准备就寝时,突然闯来了不速之客。   “老神仙,老师傅 ,请……请您让我夫人笑一笑吧!”   来人看到住持后,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死死的拽住不松手。   “施主莫急,坐下来慢慢说。”老住持把他扶了起来。   “寒秋,上茶。” 正文 第四章 李言笑(一)   李言笑嫁于富商赵云峥时,才刚刚十五岁。   赵云峥原来是当过几年官的,后来看破官场险恶,明白都是心眼儿玩心眼儿,心机耍心计,觉得实在没意思,且有几桩冤案在前,更觉心寒。便弃了这官位去经商,几年的仕途生涯也让他积累了不少人脉,走了方便路。赵云峥脾气倔,性儿直,得罪不少人,但也有不少赏识,比如他在这茶叶生意上从不缺斤短两,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价格公道品质也好,大家都乐意从他这儿做买卖。所以就算经商一路坎坷,也总算没人让他太过为难。慢慢几年下来也有了一些家产,不说浑实,但也不薄。   上回有个王姓茶叶商非要上府商量哄抬价格,赵云峥再三婉拒后闭门不见。此茶叶商见赵敬酒不吃吃罚酒,便发了狠要威胁他。雇了杀手在赵府门口伺机杀人,赵云峥倒也不怕,吩咐下人让轿子前多抬着一口三尺棺材,冷眼放言道,“要么王茶商躺在里面,要么,我赵某人人头落地。”果然没多久,王茶商那边就没了动静,绝口不提涨价的事。而这一方乌木棺材喝退无良茶商的事迹早在坊间传开来,赵云峥的名头算是打响了。   念着赵云峥将过而立之年尚未娶妻,也有不少有头有脸的人家张罗着说媒,赵云峥倒挺有意思,凡是上门来说亲事的一律看茶送客,一点情面也不留。一来二去的大家都觉得没意思,所以赵老板的亲事又搁下了。   某天管家见赵云峥接了个大单心情蛮好,便抖了胆子问:“公子,这都说江家二小姐貌若西施,颇有天仙之姿,品行也端正,是个好人选,您怎么就不待见前来说亲的江二公子呢?”赵云峥轻抿了几口茶道:“江二小姐貌美不假,但其性格多疑善妒,且江家就这一个千金,怎的会不宠?难免娇气。”   “罢了,以后这些庸脂俗粉就不用来跟我讲了,我自己的婚事,用不着你们操心。”   “…….全听公子吩咐。”   说来也巧,某日赵云峥心血来潮,带了两名小厮游西江,忽见得一位约二八芳龄的少女挽了裤管,赤脚踏入江中,低头持叉等了许久,而当时正值正午,太阳难免毒辣了些,可姑娘却仍然岿然不动,稳稳的举着叉,赵云峥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个姑娘,约莫一刻钟过去,姑娘终于有了动静,只见她缓缓的将叉推向水面,顿了三秒后直楞楞的抵入水中,哗啦一声提出了一条一尺来长的大鲤鱼,鱼尾扑棱着水花四溅,滚在姑娘红扑扑的脸上煞是好看。张云峥看的入了神,随行的小厮叫了好几声都没应,满脑子都是姑娘的笑脸。   也不知赵云峥是如何说服她家父母的。   半月之后,姑娘就嫁入了赵府。   她是李家村的打渔姑娘,有个十六岁的进京赶考未归的青梅竹马,本想着无论结果如何,都等他回来完婚的她,却万万没想到到头来嫁给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富商。   十五岁的李言笑嫁给了三十岁的赵云峥。   满腔的少女憧憬化为了灰烬,可她是真想等她的阿哥回来。   村民们都说赵家家境丰厚 ,言笑嫁给赵云峥是天大的福气,村民们都夸出嫁当天是十里红妆铺路,八抬大轿将新娘子接入了家中,这是何等的令人艳羡。却不知红盖头下是泪水早已花妆的李言笑。   我想成为你的独秀玫瑰,却成了他人的遍地蔷薇。   大婚后两人的生活并不和谐,看起来这李言笑很守本分,赵云峥让她研磨就绝不会插手多翻一页书,丫头们看着夫人好欺负,也就明目张胆的偷懒,虽被管家或姥爷发现了总免不得一顿骂,但这好不容易作威作福一回如何不乐意?都是穷人家出身的贫贱丫头,凭什么就你坐得了这夫人位置!   是啊,自打进了这赵家门,李言笑,不哭,也不会笑了。   李言笑在赵家不贪权也不稀罕钱,就坐着一个赵夫人的位子,每天喂喂鱼养养花,极其清闲自在。   她什么都好,就是不爱他。 正文 第五章 李言笑(二)   赵云峥知她生在渔家,便雇人斥巨资在庭院中建了个一丈见方的水池,又不远千里的命人运来海水倾入,哪知李言笑根本不承他的情,赵云峥搞了这么大一场动静,到一点也不为所动,走过去了也只是冷眼看着,不悲不喜,不哭也不闹。   以前的李言笑绝对不是这样。   她可是十里八村儿最闹腾的一个,从翻墙爬树到下海摸鱼,整天带着村里的野小子疯,毕竟是小鱼乡,什么破封建礼数自是没有太放过于心上,爹娘每次唤他吃饭的时候,她不是在瘤黄鳝就是在摔泥巴,一个姑娘家这么爱折腾,肯定免不了爹娘的骂,但世上最无奈为屡教不改,打死都不听话,摁着牛头都不吃草,娘又有什么办法,只能由着她胡来,所以娘每天最大的愿望就是把李言笑嫁出去。   李言笑自以为也是个蛮乖巧的女孩……当然是见了她的阿哥之后。   杨初桐是邻居家的小秀才,仅仅比她年长了一岁。俩人是真真切切的青梅竹马,一起干过的浑事儿是真不少,但俩人的感情极好,好到就拿这好不容易从最凶的王爷爷家偷来的一个苹果来说,杨初桐也会想着给李言笑。   王爷爷可小气了,就算是掉落在地上熟透的苹果也舍不得给别人一个,说什么有别的用处。哼,王爷爷家的苹果满园,拿你一个又不会掉块肉!就是这么好不容易讨来的苹果,杨初桐也会毫不吝啬地给李言笑吃。   看你吃个苹果都是甜甜的,苹果是甜的,好像她吃了也会变成甜甜的,一直甜到了心里头去。   李言笑抱着苹果直流口水,但还是小心翼翼的问;“初桐哥哥,你吃过了吗?”   杨初桐愣了愣,旋即笑道:“当然!王爷爷给我一箩筐呢!我都吃光了才想起来留一个给你~”   李言笑气鼓鼓的瞪了他一眼,抿抿嘴唇,   “我才不信呢!王爷爷那么凶!怎么会给你一筐!”   “咦~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那么又傻又笨?”   “哼!我不吃了!我等你进京回来给我带一箩筐!”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流霞漫天,落叶飞舞,草垛被他们靠的嘎吱嘎吱的响。   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   杨初桐骤然转过头无比认真的看着李言笑,眼睛亮闪闪的。   他轻轻的说:“那你一定要等我啊。”   李言笑把苹果宝贝似的揣在怀里,头一低,柔柔的一笑:“那,你快点,我……我可喜欢苹果了。”   后来杨初桐经常想起那天下午,李言笑在落日里笑的璀璨。   杨初桐上京赶考前,李言笑把苹果包在一方帕子里偷偷塞给了他。   苹果还是那样小,又皱巴巴的缩成了一团。拦腰处还看得见有两只小小的牙印儿。   帕子上是绣的歪歪扭扭的蝶恋花。   谁知道这一去,杨初桐却等来了她嫁于他人的消息。   李言笑对那汪水坑不感兴趣,倒是在窗边埋了一颗苹果种子。   每天就坐在在那种子前发呆。   时间长了,那种子长出了小树苗,一天一天的竟长得飞快。   果然是心诚吧,很久都没什么表情的她那天把眼睛闭了很长时间,才忍住没让眼泪掉下来。   直到那苹果树开了花结出了第一颗青涩的小果子,李言笑在树下望了许久,才颤抖着把它亲手摘下来。   这个小青果比握紧了的拳头还小,她却捧着果子吻了又吻,泪水轰然而下。   这苹果真小,真丑 。与那天初桐哥哥塞给她的苹果,一模一样。   小苹果被李言笑整天宝贝似的带在身边谁都不让动,还对着苹果喃喃自语,让本来都不爱管闲事儿的她变得更为孤僻,下人们都说,夫人疯了。   某天晚上赵云峥遣退了下人,欲与李言笑行夫妻之事,李言笑挣扎许久都没有脱身,被他死死的压在身下。   事了之后,李言笑泪流满面:“你该如何才能放过我。”   赵云峥翻身狠狠的钳住她的双手,骤然变了脸色,道:“李言笑。”   “世人皆道赵云峥为赵夫人踏遍千山吃了无数闭门羹寻来奇异玩物无数,赵夫人一样却都不感兴趣,你,可知为何?”   “世人皆道赵云峥从不寻花问柳惧内的紧,赵夫人却在府内冷漠成性,你,可知为何?”   “世人皆道赵云峥半生痴情换不来赵夫人半点笑意 ,你,可知为何?!”   “你说让我放过你,呵,你又何曾放过我?”   赵云峥哑声道:“我又哪点不如他?”   她突然笑了,笑的癫狂,昏暗的蜡烛下显得凄惨,她颤声怒道:“你何苦娶我!你何苦娶我!”   “言笑生在鱼乡,没见过世面,受不起赵大人的厚爱。”   “言笑只知道桑麻鱼叉,只知道荷锄葛衣,赵大人寻来的东西奴家没有见过,也不稀罕。”   “他哪点都不如你。”   李言笑咬着牙说,   “但你不是他。”   那天晚上是她进赵府之后第一次放声大笑,可他却觉得笑的那样苦,苦的会让他以后所有的日子都没了味道。   赵云峥便起了杀心。   隔天管家来报说有夫人的堂哥来见。   见到来人时,李言笑端着茶的手竟无端的颤了颤。 正文 第六章 李言笑(三)   隔天管家来报说老爷弄了个新鲜物什,派人来给夫人瞧瞧。   本来李言笑也没多大兴趣,点头当了默认。但见到来人时,李言笑端着茶的手却无端的颤了颤。   明明是那么不相像的两个人,怎么举手投足神情仪态都有相似的影子!   呆了许久的李言笑仿佛用尽了此生所有的克制才压下了心头的惊涛骇浪。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李言笑死死地盯着他,似乎想要把他的一生看穿。   “夫人查家底呢。”来人笑了笑。   “小人名叫木易,祖籍是樊异的。”   “木易?你这名儿倒是很罕见,祖籍也一样。”   “夫人说笑了,不过一偏僻山沟罢了。”   李言笑缓缓的叹了了口气,用指尖一下一下的轻叩着茶盖儿。   怎么会呢,初桐哥哥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看来思人过久并不是好事,竟使脑子也犯了糊涂,以后还是不要这么魔怔好,免得被人看去了做笑话。   至于木易捎带的那些小把戏,不过又是市集上常见的,她自然是没什么心思看,想必赵云峥把他唤过来也是图个热闹的,他是也嫌她太无趣了么?   “夫人窗前的苹果树长得好生挺拔。”   就在即将离开时,冷不丁的木易来了这么一句。   李言笑心下一惊,抬头慌忙问道,“怎么,可有渊源?”   “夫人又说笑,小人怎会与一苹果树有渊源?时候不早了,家中拙荆思霄定煮好了饭菜等小人回家呢。”   “夫人告辞。”   “诶,那你,还来了吗?”李言笑仍然有些不甘。   “都说赵府财大气粗,赵大人也待夫人极好,如今一见,果然是这样,小人本来就是大人念着讨夫人欢喜才进的府,算是缘分,,想必像我这样的,只要夫人愿意,想见多少都有,可小人不久之后就要挟拙荆远行,下次再见又不知为何时了。”   “夫人双袖上的蝶恋花分外好看。”   “夫人,告辞。”   “慢着,我看你脸色越来越白,可否需要叫位大夫?”李言笑看他越发虚弱,与来之时大不一样,便顺口问道。   “无妨,不过幼时落下的旧疾,寻访问药了很多年都无济于事,估计都入到骨子里了。”   李言笑这才作罢,木易再次行礼而去。   木易很虚弱,走的却很急,直到走的再也看不见赵府,才缓缓的靠着一棵树坐下来,他解开衣扣,里面是不知缠绕了身体多少层的白布,血仍然从里面渗了出来,大片大片的红色显得粗目惊心。   他在那里轻轻地喘着气:   “算得言出必行的人。”   “这笨蛋肯定猜不出来是我。”   “看她好我也可以放心了。”   不久之后,这附近的居民都在念叨,这老苹果树下死了一个年轻的后生,起初还以为在树下睡着了,他死前肯定了却了什么心愿,不然不会这么安稳,稀奇的是这后生脸上还贴着一张假人皮!这人一冷,假皮也就掉下来了,啧,要是不死,该多俊啊,更稀奇的是,后生左手紧紧的握着个皱巴巴的烂苹果,竟是个青的!仔细看了还有两个牙印,有牙印的周围已经黑的不像样了,但这后生还是当个宝贝似的藏着,他右手抓着一个白色绣花手帕 ,是蝶恋花的花样……说实话,这绣工真不好,歪歪扭扭的不成样子,是与哪家小姐的定情信物吧。唉,可惜了这个重情重义的后生!   李言笑这几天总是心神不宁,她感觉木易不对劲,但把他的话思来想去都没什么头绪,直到偶然她在后院见厨娘刚识字的娃娃指着“杨”字念“木易”时才如五雷轰顶般恍然大悟。   “木易”为杨   “樊异”……反异…..是桐!杨初桐!   拙荆“思霄”…..是思“笑”!   杨初桐啊杨初桐你怎么那样傻,明明就差一步就可以相认了为什么你隐藏那么久,李言笑又哭又笑的起身迫不及待的要管家去寻,没曾想到出门就碰上了赵云峥。   赵云峥倚门而笑,抬手拦了两人的去路。   “夫人哪里去?看夫人这衣衫不整,花了妆的样子可有失赵家主母的身份啊。”   李言笑冷冷道:“与你无关。”   “哦?与我无关?那我今天可是专程为了送夫人东西而来的。”   “什么东西?”   “夫人莫急,夫人肯定感兴趣。”   赵云峥慢悠悠的拿出来了那方染了血的手帕。   “在一个死人身上寻得的,可惜那个苹果被他握的太紧,怎么取都取不出来了。”   “还是夫人拿着吧,我就有些嫌脏了。”   李言笑颤抖着接过了那个帕子。   熟悉的蝶恋花,在那个满怀少女心事的晚上交到初桐哥哥手里的蝶恋花。   李言笑颤声道:“你从哪里寻得的?!”   “他没死对不对!”   “你骗我的对不对!”   “你杀了他!你杀了他!”   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接近崩溃,质问的凶狠又绝望。   “来人啊,夫人有些累了,带夫人回房休息。”   赵云峥不动声色的吩咐道。   “赵云峥,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的!永远不会!”   管家见李言笑被拉回了房,试探着说,“老爷……”   “不必多说,我自有分寸。”   “…….是。”   打那以后,李言笑就疯了,整天守在那棵苹果树前咿咿呀呀的唱童谣,跟她的“初桐哥哥”讲着儿时的闲话。赵云峥倒也仗义,没休妻也不续娶,更不添小妾,生意之余陪着也陪着她胡闹。   “她疯了,倒也听话了,你说要是以前就这样该多好。”   “你们都不知道我有多爱她。”   “我现在就在想当初救下杨初桐是不是对的。”   那日赵云峥谈生意归来途中救下了被土匪伤的奄奄一息的杨初桐。这杨初桐知自己时日不多,扛半月已是大限,但他又实在不忍辜负那个翘首等待的姑娘,便请求把李言笑托付给赵云峥,这赵云峥也是个好拔刀相助的人,见他如此苦楚,便应允下这件事。恰好偶然间看到捉鱼时如此灵动的李言笑,竟也动了情思,他万万没想到这李言笑竟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心心念念都是他的初桐哥哥,根本没有他破入心门的余地。如今落得如此局面,是谁也没有料到的。   也更没有料到杨初桐能撑着最后一口气去看了李言笑。   以及后来的李言笑思念成疾打击成疯。   还有他自己,费尽心思从各处寻来苹果树不同生长阶段的树苗,夜夜供着,只是为了讨李言笑一个欢心。   李言笑还在那里咿咿呀呀的边唱歌边绣蝶恋花,依旧是歪歪扭扭。   跟当初一样。   闹腾是闹腾了些,但总比伤心强。   直到某天李言笑突然发起高烧,迷迷糊糊的仍念叨着要见初桐哥哥,赵云峥想尽了办法请尽了大夫都无济于事,后来受人指点,才费劲千辛万苦来到寒山寺请老住持拿主意。   赵云峥扑通一声跪下了。 正文 第七章 李言笑(四)   “还请大师救救我夫人,就算散尽千金,云峥也心甘情愿。”   老住持长叹一声,旋即将他扶起来:“千金易散,旧人难回。这道理你又如何不懂?”   “云峥不懂,云峥只是想要一个死心。”   “无论她怎样待云峥,只要她活着就好。”   “那你想过没有想过,她不愿醒呢?”方丈紧紧的盯着他的眼睛。   霎时赵云峥脸色发白,呆愣了许久。   “她跟我在一起的这段日子,过得真是不开心 。”   “每天恨呀恨呀,都恨没了她的灵气。”   “可即使她再不想看见我,我还是很喜欢她,像当初见她第一眼的时候一样喜欢。”   “我们两个都是寡淡之人,把自己藏的很深,就算思念到极致也只装作是心头的一点痒。”   “可她的世界里只有杨初桐。”   “或许从那天应允照顾她时,就是个错误。”   “本来就是逢场作戏,随口答应的事情 ,我怎么就把她当做命一样看了呢?”   “还请大师尽全力救一救我家夫人,在她眼里杨初桐还活着,她也必须活着。”   正当老住持犹豫之时,沉默好一阵子的落神忽然站起来拉了拉老住持的衣袖,   “落神愿救。”   “你……可想好了?”老住持有些不忍。   落神转身看向赵云峥;“这个花瓣你尽可拿回去,在雨水之日到来前晒干,再用上今年落下的第一场雪化成的一碗水,喂她喝下去。”   赵云峥看着面前的身量尚不足三尺小女娃,虽然不大相信,但也接下了:“赵云峥此生不忘。”   落神歪头一笑:“当真?”   “当真。”   “那我问你,若有一天,再见杨初桐,你将如何做?”   赵云峥惨然一笑,笑的疲惫又不忍 ;“云峥不愿见,也不愿想。”   李言笑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年的开春。   赵云峥让侄儿接管了家业,他带着李言笑到乡下隐去姓名,做一对柴米夫妻。   他把院中种满了苹果树。   倒不是说他有多想让她回忆起过往,他是偶然听杨初桐讲过他们幼时村里有一个很凶的老人,老人家种了满园的苹果树,偏偏李言笑又是个极爱啃苹果的。老人又实在难缠,一颗苹果也舍不得给,直到某天杨初桐筹划了很久,打算翻墙去摘苹果,可墙头上只能够得着一个很小的青涩的果子,正当他要继续往上面爬时,却看到了颤颤巍巍的捧着苹果坐在树下的老人。   老人仔细的擦拭着苹果。   嘴里不住地念叨,“你不是说,等苹果熟了就会回来吗?苹果结了一茬又一茬,等了一年又一年,你也没回来啊。”   “你再不回来,我就得去找你了,这苹果就会被那些小鬼们偷完了啊。”   “到时候你可别埋怨我,哼~”   老人把苹果擦了许久,也念叨了许久,宝贝似的带进了房中。   杨初桐在那个墙头默默的坐了半夜,那晚的月亮真美,美的像李言笑一样。   自此以后杨初桐再也不去那个老人家偷苹果了。   当初听时也没太在意,如今想来才明白其中滋味。   而今的李言笑却是那副痴傻模样,不哭也不笑。   连人也不认得了。   赵云峥松了口气,起初他还担心她醒了会再次崩溃,现在想来是多虑了。只是看到那满院子的苹果树时,还是会呆上一呆。那个皱的不像样的青苹果还是随身带着,谁要也不给,去哪里也不丢。   那日赵云峥携她去山中摘些野菜,路过一条小溪时,李言笑停了下来,她看看溪水,又拾了一根树枝,小心翼翼的趟入水中 。   赵云峥知晓拦不住,这水也不深,便索性在溪边坐了下来。   李言笑果然是很漂亮的,谈不上惊艳,却能足足担得起清丽二字。   她把裤脚挽的高高的,手稳稳的拿着鱼叉,俯身拎出了一条大红色的锦鲤。   她满脸惊喜的抱着鱼,扭头冲着赵云峥笑。那一瞬赵云峥竟有些恍惚,他分不清楚,究竟是他回到了初见那天,还是那天的李言笑穿越了时间隔空踏水而来。 正文 第八章 李言笑(五)   寒秋虽说不愿意让落神用花瓣,但他还是对落神所谓妖力的真实性表示怀疑。   传说中的妖精可都是吸天地之精华饮日月之甘露的神奇存在,这个吃的比不仅自己多,还奶凶奶凶的小女娃真是不好打发,哪里有个妖精的样子!   待送走赵云峥,寒秋悄悄的问老住持,“她怎么就帮他了啊,这不挺折寿的嘛!”   “折你的寿!。”落神白了寒秋一眼。   “啊啊啊啊!你怎么还能说话!”寒秋一时语塞。   “哇!你怎么就见不得我好呢!”语罢寒秋便不再搭腔,像是听不到似的,低头一口一口扒拉自己碗中的米饭。   落神知晓赵云峥并不简单。   怎么就那么巧,身受重伤的杨初桐刚好碰上了出门谈生意的赵云峥?他一上京赶考的穷书生,怎么就能惹到那么大的仇家?这完全是奔着想要他命的打法!且不谈这些,这区区的皮外伤和骨折,按赵云峥的人脉本事,怎么找不着一个能医好杨初桐的大夫?还有这突然发疯的李言笑,疯的时间就那么巧,刚好就在杨初桐死的那一刻,以至于到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这个赵云峥实在太毒,毒的让人们只看到他的用情至深,却忘了他也是个极其精明的商人,他的算盘从来没有离过手,不管是柜台上的,还是心上的。   落神盯了面前茶水许久,突然以极低的声音喃喃道:   “卯时三刻,富甲商人赵云峥,暴毙。”   “死因不详。”   话音落,落神便再不能说出一个字来了。   心不在焉的寒秋霎时惊得一身冷汗。   他猛地抬头去看落神,刚好就对上了落神仿佛燃着火的目光。   大概是火把眼睛里的东西都燃尽了,那炙热下是一片空洞。   寒秋用了全力想看出些什么来,大概是空洞太深了,竟有几分冰凉在里头。   隔日。   寒秋同落神在后上采些野菜,虽然落神不能再说话,但确是一个极聪明极伶俐的小姑娘,寒秋怕她跑丢,便用了一根长长的红线,一头绑在自己的手腕上,而另一头绑在了落神手上。起初他还担心落神不愿意,没曾想却如此乖巧,眼睛忽闪忽闪的。若平时也如此时这般可爱,寒秋还是很待见这个小丫头的,如果,如果能少吃一点就更好了。   正当二人一前一后在山中小道儿中走着,本以为前面那一团白乎乎的是哪里的妖风吹过来的破布衫,不曾想却是一个昏迷有些时辰的人,此人身穿一素色长袍,染上了不少黑漆漆的痕迹,确实挺脏的。二人连拉带拖的将他带回了寺庙。   千里之外的某个偏僻小镇正在办丧事,   在一旁帮忙的张婶很奇怪,明明是刚失去了丈夫的姑娘,眼里却没有半滴眼泪,脸上也没有半分伤心。   一脸冷漠的站在一旁,仿佛是在看一个不关于自己的事情。   没有悲痛,没有绝望,什么都没有,可以说,是有些如释重负般的解脱。   以至于下葬时,张婶儿好像还听到了她的笑声和低语。   “你的命,我让他还了。”   张婶儿猛地转身看她,可她还是那副不悲不喜的表情。   果然是老了,总会花了眼。张婶儿使劲的揉揉眼睛,接着看那一点一点高起来的土包。   这座坟周围什么都没有,真寂寞。 正文 第九章 张承欢(一)   张承欢是京城第一落魄戏子。   五年前的他绝对不会想到自己能有像今天这样沦落到以街头卖艺为生。   那时候的日子是何等的令人艳羡。   诺大的一个舞台,乐声起,长袖舞,明明是那么热闹的场面却生生让人看尽了悲凉。   一悲一喜一抖袖,一跪一拜一叩首。   一颦一笑一回眸,一生一世一瞬休。   一处纸醉金迷的闹剧,一袭染尽红尘的衣。   那般惊艳,却也那般叫人心疼。   张承欢就是这戏班子里最叫座的男旦。   但自从不久前他的嗓子坏了开始,就被班主冷落了下来,只能吃不能上台的戏子就当废物一样,相反一直是配角儿的师弟顶替了 他的位置,虽不说是大红大紫,但也渐渐有了名气,直到师弟又一次的挑了大梁得了满堂彩之后,张承欢离开了戏班子。   油墨洗尽,他与常人无二。   甚至,更加穷酸了些。   张承欢用这些年来攒下的所有积蓄买下了一个带着小池的院子,不大,倒也干净。一个曾经享誉一方的男旦,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只能以曾经的舞枪弄棒的老本事来教给孩子们,这张承欢虽不能唱戏了,但这身段是极好的。即使戏子的地位很低,孩子们喜欢,爹娘也拦不住,多多少少会给他些银两,或送些米面过来。撑不死也饿不住,这日子是可以过得下去的。   张承欢还是很想回到以前的日子,很想很想 。   柳叶眉,丹凤眼,兰花指一翘,眉眼间尽数都是山河。绣花鞋,凤冠俏,鼓点声起,波澜壮阔里却又是一番风情万种。   倒不是贪恋那种万人追捧的感觉,而是真的喜欢那一步一江山所带来的迷离。   对于他嗓子的突然坏掉,张承欢不是没有想过,从师弟长达一个月的每天给他送所谓的润喉水开始,他就起了疑心,但张承欢也没太在意,直到一个月后的某天早上起床吊嗓子时才发现,这时已经没办法挽回了。   闲暇时,张承欢总喜欢到市集上逛逛,他也是个极爱热闹的人。   商贩们挺喜欢他经常来的,张承欢是个挺单纯的人,稍微一忽悠,就会买下一些用不到的东西。   比如前几天买了一只红豆发簪。   比如今天顺手买下来一只待死的红鲤鱼,主要是老板一只在他耳边渲染悲痛的心情:   “这鲤鱼这么漂亮,不可以死啊!”   “卖了吧舍不得,留下吧,养不起。”   “算了吧,还是杀了吧。”   于是,在付了十个铜板之后,张承欢把鱼带回了家。   大红色的一尾锦鲤,在水里摇摇摆摆的晃着,要说这鱼也蛮通人性,可能她知道是张承欢救了她,只要看到张承欢过来,就会不停歇的一口一口的吐着泡泡,乖巧得很。   张承欢也很是喜欢这个红鲤鱼,把她当做人一样看待着,有他自己的一口吃的,就绝对不会饿着这尾鱼,甚至还她起了个名字,唤做“离儿”。   那晚月色正好,四处冷冷清清的,张承欢用银两换了些酒来,一个人坐在小池子边惆怅的饮。   许是很久都没有喝过了,三盏刚过,他就有些醉了。   张承欢募的站起来,把酒举过了头顶,眯着眼睛看了月亮好一会儿,笑嘻嘻的念着唱词:“碧玉街前莲步移,水晶帘下看端的。人间匹配多和美,鲜瓜觯酒庆佳期。一家儿对饮谈衷曲,一家儿同入那绣罗帏。想嫦娥独坐寒宫里,这清清冷冷有谁知?”   迷迷瞪瞪的,张承欢仿佛听到了些许鼓点声,再细细听去时,这鼓声竟然越来越密越来越密,霎时京弦铜锣也开始热闹起来,一声一声震着他的耳朵,他便轻轻提了那长衫,端起了架子,兰花指微翘,足尖稍抬,一步一娇羞的往台上移着莲花步,他说:“再难回弯弯曲曲的田野小径,再难听清清澈澈的泉水淙淙。我只有挥衫袖寂寞起舞,我只有抬望眼寄语声声。”   “咿呀~”张承欢不紧不慢的起着花腔,正想接下来唱一段西皮流水,却骤然哑了嗓子,他突然想起在后台时师弟给他端来一碗银耳汤时难以捉摸的的笑,可他此时再不能说出一句话来。汗不断地从他额头上冒出,他努力的张着嘴巴,企图发出些声音,可无济于事,除了些许模糊嘶哑的“啊啊”声,什么都听不出来了。   张承欢在台上欲哭无泪,台下的人散了,敲敲打打的乐队也走了,灯也灭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师弟悠悠的走到他跟前儿,用一把扇子抵住了他的下巴,戏谑的盯着他的眼睛,师弟轻蔑一笑:“师兄您真厉害,这么大的场面,也就您能掌的住。”   “只可惜呀,搞砸了。”   “打小儿班主就说我不如您,您说我哪点不如您呢!一起进的班子,又一起学的艺,可师傅就是偏心啊,光顾着捧您了,我这个难受呀。”   “师兄您再看看这个台子,打今儿起,就是我的了。”   “再看看啊,师兄。”   张承欢猛地把头甩开,狠狠的瞪着师弟。   “瞪吧瞪吧,师兄,反正你这嗓子,这辈子是好不了啦!”   他笑的真是狰狞又嚣张,那么的志得意满,那么的肆意张狂,仿佛此后再也没能有人在他面前站着说话。   “师兄,你哭啊,你快哭啊,我最喜欢就是这种无能为力的表情了,真是,比杀了人还过瘾。”   “师兄~你,再也不能跟我争了,啊哈哈哈哈哈~”   太累了太累了,张承欢眼一黑,昏了过去。   再醒来看见的却是孩子们的脸;“先生,您昨晚是吃多了酒吗?怎么今天见到您的时候您在院子里躺着呢。”   “可需给您找大夫?”   一个个小脸儿红扑扑的,满是惊喜的表情倒是驱散了不少梦中那张狰狞的脸所带来的阴影。   张承欢吃力的笑了笑,用手比划着“无妨。”,便打发孩子们回家去。   “今天先生身体抱恙,那,我们改日再来。”语罢,牵头的孩子带着大家深深的鞠了个躬,一窝蜂似的散了。   他们走后,张承欢在靠在墙上愣了许久,他摸了摸那被汗浸的透湿的床褥,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抬眼看见了床边的一把红豆簪。   这把红豆钗像极了他还在戏班时经常带的那只闭月羞云簪,好像有一把簪子在手,才能使他不与与过去越来越远。   “都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而这最苦的,便是这放不下。”张承欢喃喃道。   “因为是当做了心头宝似的护着,所以才放不下吗?”竟然有人接了他的腔,这声音倒是清脆清脆的很,一抬头,寻着声音的来源向上看,一位红衣姑娘在房梁上坐着,一条腿儿盘着,一条腿在哪里荡呀荡。   “倒不是那种掏心掏肺的宝,而是守了近二十年的东西被人拿去,真是不舍。”   “你想回去吗?回到以前的日子和辉煌,我有能力让你达成心愿。”姑娘倏地从房梁上跳下来,轻盈的让人一愣。“真奇怪,见到我你竟然不惊讶也不害怕。”   “我什么都没有,你从我这里什么都得不到,除非是杀红了眼的歹徒,不然不会伤及我性命。”   “真是个聪明人。”她狡黠的一笑。   “我是你院子里的那尾红鲤鱼,是你擅自取了名字,唤做‘离儿’的红鲤鱼。”   “六年前我因为太过贪吃误了大事,将鄱阳湖中大大小小的鱼虾全部吃的精光,那年附近的渔民大多背井离乡,要不是被一水仙仙子及时伸手搭救,不然又是一场饥荒。”   “然后就被她封印反省,直到昨天你冲着花池掉了一滴泪,我又机缘巧合的刚好吃掉了,才得以冲破了封印,来实现你的一个愿望之后,我就自由了。”   “来吧大恩人,快说说你的愿望吧,你是想权倾朝野玩弄权势,还是想大富大贵美女珠玉在侧?”   “还是想,回到以前满堂叫座的日子,再次拥有那副百灵般的嗓子?”离儿眼神魅惑,极其妖娆的歪在他身边。他凛然一震,脑袋里嗡嗡作响,这确实是个天大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