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逃亡 残阳如血,遍野皆彤,暮霭四起,秋风萧瑟。黑夜,转眼便要吞噬尽这狼牙山上的一草一木。 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即将消失时,山道尽头,西天门处,出现了一条人影。这人身法快极,且熟悉路径,只一柱香工夫,已经掠上天梯,穿过袖筒沟,到了半山腰上。朦胧暮色中,但见这人四十出头年纪,须发散乱,白衣上满是血污,左右双臂上,却各抱了一个小儿,看身型,都是八、九岁的模样。 后半截的上山路越发险峻,盘山石径宽不盈尺,夜色中忽隐忽现,一侧峭壁如铁,耸立千尺;一侧无底悬崖,下方阴风回旋,呜呜作响,声如鬼哭。突出的岩石和伸出石缝的草木不时划过汉子的头脸,每走一步,都是在鬼门关上徘徊。两个孩子紧紧搂住了中年人,大气都不敢透一口。 好容易过了狼牙山上最要命的“阎王鼻”和“小鬼脸”两处难关要道,山路不如先前险峻,离山顶也已经不远,那汉子心头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脚步缓了下来,呼呼喘气,疲累已极。 “爹,歇一会吧?”被左手抱住的小孩拿出汗巾,擦拭着中年汉子额头上的汗珠,轻声说道。 中年汉子回头望了望,只见夜色迷茫,什么都看不见,侧耳倾听半晌,似乎也没有追兵的脚步声,便更加松了口气。数日来的连番恶斗,伤疲交煎,他也实在支持不住,如今夜色已浓,追杀自己的对头不熟悉地形,绝不敢冒险登山,今天晚上,是不用担心了。 “官桂,前边十几步的地方好像有果子,你去摘些来,记得千万小心。朱砂,爹背上的伤口又裂了,你帮我敷些金疮药上去。”一边说着,中年汉子一边轻轻放下了两个孩子。 刚才说话的小孩官桂答应一声,转身去了。他年龄虽小,却身法敏捷,武功根基居然不浅。右手抱的小儿朱砂一言不发,撩起汉子后背的衣襟,从怀中拿出伤药纱布为其包扎,手势纯熟,麻利轻柔,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学过一段日子。 没过多久,官桂用上衣包了一包野果回来,中年汉子却已倚在岩石上睡着了。朱砂正欲叫醒父亲,官桂一把拉住了他,低声说道:“让爹再休息一会儿吧?”朱砂却摇了摇头,说道:“爹说了,你一回来,就叫醒他。” 两兄弟说话时,中年汉子已经醒了过来,拿起一枚野果,就要啃下,忽然脸色一边,一把捏住官桂的上臂,厉声喝问:“这果子,你吃了没有?” 父亲的震怒豪无征兆,两个孩子都吓了一大跳。看着中年汉子颜面扭曲,眼中净是惊惶绝望,官桂一时吓得说不出话来。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摇头道:“没……没有,爹不是说过,饮食先要敬过长辈么?” 中年汉子的脸色登时缓和下来,松开手,将所有的野果扔下山崖,轻轻抚摸着官桂的头顶,说道:“好孩子,乖孩子!没吃就好。这是曼陀罗的果子,你要嘴馋,就死定了。” “曼陀罗?也就是毒参茄?”一旁的朱砂倒吸一口冷气。曼陀罗果子毒性极强,昔年神医华佗曾用其为主药,配置“麻沸散”,患者将此药与酒一起吞服后人事不知,被开膛破肚又重行缝合后,不仅不死,而且病愈,堪称奇药中的奇药。华佗为曹操所杀,“麻沸散”配方失传,乱服曼陀罗果子的人,大都毙命,后世医者,一直无法配置这玩意儿,倒让曼陀罗越发神秘。 “官桂朱砂,你们在这等境况,依然一片孝心,实在难得。咱们卜家虽然遭此飞灾横祸,还没有绝后呢!只要我卜半夏这次大难不死,在我们父子三人手里,卜家日后必定重振声威!”卜半夏见爱子又躲过一劫,心情大好,仰天大笑,暂且忘记了饥饿疲乏。 卜官桂和卜朱砂两个孩子年纪尚小,对老爹的话似懂非懂,但自家的横祸,却是亲眼所见,一辈子也忘记不了。想到母亲、叔父、婶娘和堂兄堂弟的惨死,不由得悲从中来,一齐扑到父亲的怀里,轻声啜泣。 卜半夏也是心头酸楚,轻轻拍打着两个孩子的背脊,沉声道:“别哭,别哭,咱们是堂堂的男子汉,流的不该是泪,是血!” 两个孩子抽噎半日,才止住悲声。卜半夏柔声说道:“你们睡吧,明天会怎么着还不知道呢——呸,娘的,睡不成了,接着逃吧!”俯身又一次抱起两个孩儿,往山顶奔去。 正文 第二章 人狼传说 仇家又来了吗?卜官桂和卜朱砂的四只小手,再次紧紧搂住了爹爹。 到得山顶,卜半夏脚步忽停,呆立当场。这里地势平坦,松柏林立,但却再无第二条路,松柏林后,是深不见底的断崖。卜半夏原指望翻过狼牙山,西行进入太行山腹地,山深林密,仇家纵有千军万马,也奈何他不得。然而俗话说得好:饥不择食,寒不择衣,穷不择妻,慌不择路,狼牙山五坨三十六峰,他竟然上了棋盘坨,这,可是一条绝路。 一轮圆月升上半空,照得大地如同白昼。今日,是八月十六,中秋的第二天,月亮竟然比十五还要圆,还要亮。可月光却是清冷的,不肯将一丝一毫的暖意施舍给世人。卜半夏连日恶战,早忘了中秋佳节这回事,如今看见圆月,再看看自己身边的绝地绝境,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苍天啊苍天,我卜半夏究竟做错了什么?今天要走到这个地步?”卜半夏昂首问天,却得不到回答。 静立崖边,可见山下点点火光,闪烁不定。那,是仇家点燃的篝火。卜半夏把心一横,对两个孩子低声说道:“咱们睡觉吧。”找到一块光滑的巨石,放下二人,自己仰天卧倒,不久便发出阵阵轻微的鼾声。卜官桂和卜朱砂终究还小,不知道大祸将临,一起依偎在父亲身边,酣然入梦。 卜半夏之所以放下一切,皆因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人物,和江湖上最负盛名的几大顶尖高手作对,就算阎罗王肯网开一面不收冤魂,自己也只能当个永世不得超生的孤魂野鬼,绝无幸存人间的运气。只是,他想破了脑袋都没弄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坏事?啥时候开罪了这帮惹不起的家伙? 夜色愈浓,月光愈亮,崖下传来一阵狼嗥声,凄厉之极。 卜半夏惊醒过来,坐起四顾,却无异状。遥望山腰,篝火依旧,想是追踪而至的仇家已经知道对头走上了绝路,不再急着搜索,却把守住了唯一的山道,不让自己趁夜逃脱。 狼嗥声再次传来,犹如鬼哭,卜半夏纵然一身精湛武功,竟然也微生惧意,不自禁打了个寒战。或许,他忌惮的并非恶狼,而是穷追不舍的死对头? 如果在一年前,有人说卜家掌门人卜半夏会忌惮什么人,那是天大的笑话。照理说,以易州卜家的财势武功和人脉名望,江湖上没有哪一个门派能撼得动。然而,如果整个武林群起而攻之,就是另外一码事了。卜家全无防范之下,竟遭灭顶之灾,二百余口,只逃出了父子三人。 发生了什么事?卜半夏仰问苍天,回答他的,却是第三次狼嗥。  听着狼嗥,卜半夏却想起了幼时祖父所讲的人狼故事:那是上古洪荒妖魔,人身狼头,目若凶星,遍体黑毛如铁箭,獠牙锋利似钢锉,刀枪不入,水火难侵,利爪伸处,分金断铁,发足狂奔,万夫莫当,放声长嗥,鬼神皆惊;若值月圆之夜,人狼饮尽七七四十九头虎豹狮熊之血,吸纳天地纯阴灵气,忍彻骨奇寒,却能炼就洪炉般的三昧真火,煮铁熔金,视作等闲;更有一般惊人绝技,张嘴一吸,左近江河滴水不留,全进入腹中,但在此张嘴,却能喷吐百丈烈焰,火光滔天,化身周万物为灰烬。纵有天兵神将,亦难匹敌这绝世魔兽。 “老爷子说月圆之夜方有人狼出没,那是哄小孩子。但人狼这怪兽,却未必是假的。数月前我听一农夫说过:要是狼崽子死了,母狼奶水涨得慌,有时便会叼走婴儿去哺养,长大后,也就是所谓的人狼了。只是不知好好的一个人,怎会生得满身狼毛,獠牙如钉?若说是吃了狼奶便生成狼样儿,那是一派胡言,全无医理。我见过不少回回与鞑子,都是喝牛奶羊奶长大,也没见谁生出牛角来!嗯,多半野兽身带邪毒,如狂犬病之类,一旦染上而未死,就会变成半人半兽……”卜半夏心事重重,一时也无法安睡,胡思乱想起来。 一声轻微的响动,让卜半夏一个激灵,警醒起来。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得松柏林里青光微微一闪,那,断不是野兽,而是兵刃在月色下的寒光! 仇家还是追上来了?卜半夏一跃而起,猛扑了过去。那人却不接战,转身便逃,月光下,身法似曾相识。 正文 第三章 挟持 不对,是调虎离山之计!卜半夏暮然惊觉,顿住了脚步,他已经认出了来人,更猜到了对方想干什么! “卜师兄,别来无恙?”另一条人影已经坐在父子三人休息的石头上,双手轻轻抚摸着卜官桂和卜朱砂的两颗小脑袋。 “周祖元?你想干什么?”卜半夏又惊又怒,却强忍着不敢稍动。这个姓周的师弟,掌力非同一般,吐劲震碎两个孩子的脑袋,只是一闪念的事。 周祖元虽是卜半夏师弟,却比卜半夏大了十多岁,头发已经花白,乱蓬蓬的髭须如同狗啃过一般,一身衣服皱皱巴巴,肮脏不堪,天知道有多久没有洗。若只看这副尊荣,谁都不会想到,这厮竟然会是威震天下的卜家第二高手,修为仅次于卜半夏。这次卜家大难,周祖元老早就不知所踪,卜半夏还道他已经惨死,不料这厮竟然在狼牙山顶现身。 “小燕,绕过来这边。师兄,为了两个孩儿,千万别乱动!”周祖元却不回答,望着卜半夏身后,淡然说道。 响动声再起,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绕了个大圈子,走到了周祖元的身后。显然,适才正是这小子引开卜半夏,让周祖元得以挟持两个孩儿。卜半夏倒也认识他,是周祖元的独生儿子周小燕。这孩子幼年时体弱多病,周祖元生怕夭折,起了个女孩的名字。为了让这先天体弱的小子固本培元,修习武功,卜半夏也没少花心思,如今周小燕在年轻一辈中,也算颇有点名头的了。 “难道,这次卜家遭难,是你搞的鬼?”卜半夏心头疑云大起,忽然大声喝问道。 “胡说八道,周某人只是置身事外,何曾做过对不起师父的事?”周祖元抬起头,与卜半夏对上了眼,只见他双目精光四射,毫无羞愧之意。 “你还有脸提起师父?在卜家有难时溜之大吉,如今来挟持你师父的两个孙子,这也算对得起师父?”卜半夏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却投鼠忌器,丝毫不敢动弹。 “对不起师父的,是你!师父苦心经营三十余年,让卜家名满天下,不料他才撒手西去不足一年,你竟然勾结异族邪教,残杀江湖正道人士,卜家有今日,全是你的罪过!”周祖元寸步不让,冷冷说道。 “我卜半夏毕生学医练武,从未踏出河北半步,何来勾结异族邪教?周大侠这个罪名,实在担当不起!”卜半夏闻言一怔,想起数月前的一桩往事,却依然觉得荒唐透顶。 “起初我也这般说,但如今总算擦亮了眼睛。这三天以来,你手里已经有一十七条人命,哪一个不是正道中人?其中六位武林名宿,更是德高望重,天下共知。名满江湖的医神武圣?哼,欺世盗名,卑鄙小人而已!”周祖元大义凛然,俨然一身正气。 十七人?自己已经杀了十七人?卜半夏吓了一跳,但仔细一算,还真没有错。 “师兄,卜家身败名裂,你如今也走到了绝路上,万无生望。官桂和朱砂两个孩儿受你连累,难保不成刀下之鬼。小儿何罪之有?不如我来为你抚养,如何?”周祖元的口气忽然一变,声音变得柔和起来。 “你?”卜半夏愕然,这周师弟,究竟葫芦里卖什么药? “江湖恩怨,不涉妇孺,官桂和朱砂由我带下山去,名门正派断不至于为难两个十岁不到的孩儿。你将本门秘传药方交给我,周某人可以对天发誓,两个师侄必定继承师门绝世武功,重振卜家威名。”周祖元一字一句,说得越发诚恳。 两个孩儿能保得住?卜半夏心头一松,一阵莫名的狂喜涌起,可转瞬间,如冰的夜风袭过,令他立即清醒。卜家满门,被杀的无辜妇孺还少吗?名门正派和这个曾经的师弟,全都断不可信! “周祖元,你舌灿莲花,打的全是药方的主意,是不是?对天发誓?拜我爹为师的时候,你不也发过誓吗?我记得当时你说过的话:若背叛师门,必定不得好死!如今总算知道,原来卜家这场灭顶之灾,是你从中煽风点火,还大言不惭,找我要卜家的秘方?”卜半夏打定了主意,咬牙说道。 周祖元的脸顿时沉了下来,月光下,他的额头青筋暴绽,似乎随时发难对两个孩子下手。知道这次父子三人必然无幸,准备豁出一切的卜半夏,这个时候忽然好生后悔适才说出的话,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只盼望这个仇人天良尚存,不要痛下杀手。 正文 第四章 神奇药浴 “……卜师兄,我说过,这一次不关我的事,明天一早,你就要死在当今最强高手剑下,我何必再骗你?周某人今年五十有五,早过了习武的年龄,就算拿了你的秘方,又有何用。只是存了一点私心,不愿燕儿如我一般,日后受人摆布而已。至于官桂和朱砂,我也定会尽力保全,如若不死,燕儿有什么,两个师侄也能有什么。”沉默半晌,周祖元总算压住了火气,声音和先前一样平缓。 对这个师门叛徒的话,卜半夏自然不信。但“当今最强高手”这几个字,却半点不假,若非如此,高手如云的卜家,也不会在这短短的几天里灭门。大难中袖手旁观的,绝不止周祖元和周小燕,成千上万的卜家弟子,全都装聋作哑,任由师门灭亡,恐怕就是慑于绝世高手的威名。 “武功的高低,凭的是天资和机遇,秘方又有何用?”卜半夏也是忍了又忍,将声音放低,内心思量着对策。尽管知道了周祖元打的算盘,还是不敢触怒于他,纵然必死,两个孩儿在自己面前尸横就地的情景,卜半夏无论如何也不愿看见。 “得了吧!师兄到了这个时候,还不肯说真话?若论资质,我周家父子哪里比你差?当年周某人每日练武六七个时辰,你卜半夏每天在练武场呆过一个时辰以上不?卜家内功心法早就天下皆知,浅显易懂,却进展极慢,卜家人能有此成就,全靠了秘方药浴配合,功力方能一日千里。”周祖元冷笑道。 “这本来也是天下皆知的事。卜家弟子,全都泡过药浴,你们父子难道例外了?”卜半夏也报以冷笑。 “药浴自然泡过,但内外有别。我们外姓弟子,一律只能泡六六三十六天,而你们卜家的人,只怕几十年如一日吧?师兄这个‘医神武圣’的威名,来得也忒容易了。三十六天药浴,可增十年功力,我若如师兄这般浸泡,早是天下第一了!”周祖元心头愤懑难平,声音也提高了不少。 “你助外人灭自己师门,就是为了这个?大补者,必有大毒。人参吃多了也有害,你学过医,不会不知道吧?”卜半夏嘴里咯的一声,咬断了牙齿,好半天,才恨恨说道。 “师兄还记得我学过医?煮完浴汤后的药渣,师弟我还认得出来,无非麝香、苏木、松节、赤芍、红花、虎杖、香樟、九龙川、木香、猪牙皂、羊耳菊、千斤拔、鹰不扑之类,还加上生姜、大蒜和黄酒,没有一味是剧毒。亏你卜家还敢欺骗天下人,说什么百年奇药,千金难求,骗了不知道多少银子。这配方,你给是不给?”周祖元双掌又开始在两个孩儿的头顶上摩挲起来。 原来除了觊觎独门秘方,还贪图卜家的巨额家产!卜半夏心中怨毒更甚,淡淡说道:“秘方就在朱砂的身上,你自己找吧。” 周祖元大喜,却丝毫不敢大意,眼睛盯牢了卜半夏,伸手向卜朱砂的怀里摸去,果然,那里有一本薄薄的绢册。 梦寐以求的东西,居然会放在一个小孩子的身上?周祖元满腹狐疑,抬头瞪了卜半夏一眼,晃了晃脑袋,卜半夏会意,又退后了好几步。周小燕晃亮了火折子,周祖元一手按在卜官桂的头顶上,一手翻开绢册,粗略看去,不久便见到了记载药方的那一页。以他的医学底子,当即知道秘方不假,多年宿愿达成,当真欣喜异常。 “这……这叫什么药方,是假的!你……” 看到最后一页,周祖元神色忽然大变,父子二人的脸上,都现出极为古怪的神情,似乎看到了污秽不堪的东西,翻肠倒肚,几欲作呕。 便在这时,卜半夏身法如电,猛然欺近。周祖元一惊,正要对卜官桂下毒手,却觉内息一窒,功力竟然莫名其妙提不起来。说时迟,那时快,一件物事从卜半夏嘴里激射而出,正中周祖元的眉心。那暗器比绿豆大不了多少,劲力却大得异常,饶是周祖元内功深厚,也当场晕了过去。 周小燕反应不慢,见状正要挥刀自保,却和乃父一般,功力急切间无法随心如意,正自惊惶,卜半夏右掌已挟开山之势,击在他脸上。这一掌既为救人,又为泄愤,蓄力良久,非同小可,周小燕的整个脑袋,便如大棒猛击下的西瓜,四分五裂,一命呜呼。 地面上一件物事还在陀螺般滴溜溜转个不止,好一会儿才停下来,竟是一颗牙齿。正是这颗卜半夏咬断的门牙,救了卜官桂的性命。 正文 第五章 形势逆转 周祖元没多久便悠悠醒转,眼睛还未睁开,恍惚先听见了一连串的咀嚼之声,似乎一头饿狼正在撕扯大嚼着什么。他猛想起自己正在狼牙山顶峰,和师弟卜半夏斗智斗勇,急忙发力挺身,却觉得一阵剧痛,手足丝毫不听使唤。学医多年,他当即知道自己双膝、脚踝、双肩和双肘均已脱臼,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今夜,已然一败涂地! “燕儿!燕儿——”忽然想起儿子周小燕,周祖元的心一下子悬得老高,睁开眼四下张望,看见的,却是周小燕血肉模糊的尸体。撕心裂肺般嚎叫了一声,周祖元又晕厥过去。 “尝到了吧?这便是至亲死在面前的滋味!你师兄卜当归、卜牛黄,你的三个嫂子,你师叔卜海马,就这么一个个死在我面前!全是你害的!”卜半夏正在大嚼从周家父子身上搜来的牛肉干,这时候不容周祖元昏睡,狠狠掐着他的人中,将之救醒,森然说道。 “你好狠毒!燕儿他……”周祖元扭动身躯,想拼死反抗,却惊觉一身功力已然尽失。他伸颈狠狠咬向卜半夏的手指,却被对方从容避开。 “我狠毒,还是你狠毒?江湖规矩,背叛师门者死,我这是清理门户,天经地义。你呢?为了卜家的钱财和秘方,不惜勾结外人,血洗卜家。这二百多条命,你们父子要死几次才能还得清?”卜半夏狠狠咬了一口手里的牛肉干,冷笑道。这周氏父子倒也仗义,身上带足了干粮清水,正用得上。 “废话少说,有种便杀了我!我就在阴曹地府等着你们父子,定让你们三人永世不得超生!”周祖元万念俱灰,也懒得去辩解是否出卖师门了,只求速死。 “你内力全失,知道为何吗?让你活到这时候,只不过想让你死个明白。”卜半夏说着,拿起地上的皮袋,狠狠灌了几口水。今天晚上算是吃饱喝足,明早两个孩儿也能有口干粮充饥。接连几天都以野果充饥,早就萎靡不堪,若非如此,修为如他,岂能被周祖元趁夜偷袭,如此折辱? 周祖元闭目待死,毫不理会,心底却也好奇。适才若非内息忽然逆行,卜半夏的暗器也未必能得手。卜官桂依然在掌握之中,再不济,也能全身而退,不至于惨败若斯。 “周祖元啊周祖元,以你的修为,竟然能逼我咬断门牙来当暗器,也算厉害。我卜半夏吃亏在从不行走江湖,全无经验,否则,别说你,便算当今最强高手亲至,也有一拼之力。”卜半夏却不忙解惑,而是扯开了话题。 周祖元眼睛都懒得睁开,哼了一声,半点不信。在他看来,卜半夏懒于练功,修为大不了只胜他一筹,还是多亏了药浴与本门心法的配合。 额头一暖,却是卜半夏的右掌按了上来。周祖元以为卜半夏改变了主意,不让他死个明白,也不想说话。周小燕已死,他也万念俱灰,再无生趣。 不料,一股充沛的内力源源不绝输入周祖元体内,只一盏热茶工夫,周祖元已然内息充沛,武功尽复,甚至略胜废功之前!莫非,卜半夏那厮将毕生修为尽数灌输给自己?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你……意欲何为?”周祖元忍不住睁开眼问道。话刚说完,又吃了一惊,原来月光的卜半夏,气定神闲,面不改色,浑不似大耗真元的模样。 两人虽是同门师兄弟,这般传功,也必有损耗。也即是说,卜半夏灌输给周祖元的真气,最少比周祖元本身修为高上一成。而此时的卜半夏,却无丝毫衰竭之相,显然体内真气依旧旺盛无比。掩饰内力不继之状并非不能,但瞒得过别人,如何瞒得过数十年江湖经验,本身又颇通医理的周祖元?这个卜半夏功力之深,当真惊世骇俗,之所以险些栽在这个混蛋师弟手里,只因太过饥饿而已。 “本门心法,易学而难精。可笑你们不知用心钻研,只一味借助药物走捷径。本门心法最大的弱点,便是得悉秘方后,内息立即逆行,一切修为,转眼间便付之东流。卜家不肯告知秘方,其实也是为了一众弟子着想,你却把师父的一番苦心当做了偏袒,如今秘方到手,却毁了你几十年功力,你满意了吧?”卜半夏拿起秘方,轻轻抚摸了片刻,又塞回卜朱砂的怀里。 “我……不信!你……你分明知道秘方,却……”周祖元目瞪口呆,好一阵子才想起什么,大声反驳道。 正文 第六章 同党 “我爹从未出过手,便是因知道这秘方,没有练过功。当年我和你想的一样,费尽心机,从爹爹手里盗取这本书,结果,早在二十余年前,我便武功全失了。”卜半夏缓缓说道。 “那你……”周祖元又一次大出意料,嘴巴张大都合不拢了。 “武功全失,难道不可以练回来?不错,我依然借助了药浴,这秘方非但有用,而且让我修为远胜从前。只不过,换作是你,还肯去浸泡吗?”卜半夏微微笑道,满脸讥诮之意。 周祖元打了个寒战,无言以对。 “至于你说药物无毒,却不知我几番险些中毒身亡!枉你跟从卜家学医多年,却不知无毒药物发作起来,远胜剧毒,今日便让你见识一番。”卜半夏拿起一个纸包,在周祖元面前晃了几晃。 周祖元认得这个纸包,却不明所以。那包里,是一斤寻常的海盐——江湖中人为寻清净之地练功,常出没深山野外,猎取鸟兽为食,周小燕幼时娇生惯养,嘴巴较叼,若无盐调味,烤肉什么的,他吃不下去,是以周祖元身上常年备有此物。当然,离不开盐的绝非周小燕一个人,盐巴可以说是人类不可或缺之物,任你九五至尊还是寻常百姓,若不吃盐,人生再无乐趣。听卜半夏口气,那玩意儿竟然比剧毒还毒? “鹤顶红是剧毒,无药可救,常人服用一分,便足以致命,我却见过有服用一钱而不死的。为何?剧毒尚未发作,首先引发肠胃抽搐,剧烈呕吐,反而将毒物吐出体外。你的心,便如鹤顶红一般,可惜剧毒用量太大,反而毒我不死。我心若盐,无毒无害,但你若服下这一斤盐,便知道此物有多可怕。”卜半夏缓缓说着,一把拉脱周祖元的下巴,将一斤盐全倒进了他的嘴里。 周祖元纵然内力尽复,但手足关节全被卜半夏扯脱,身上更不知道被封了多少穴位,丝毫无反抗之能。又苦又咸的一斤海盐,就这么尽数倒进了他的嘴里,为唾液融化,顺着喉头一丝丝流进了肠胃。就着月光,他看见素来温厚的卜半夏,这时候一脸凶光杀气,面容扭曲,狰狞之至,已经成了一个真正的魔王。这厮究竟是失心狂乱,还是原本就凶残狠毒而深藏不露? 鹤顶红,自然不是丹顶鹤的红顶,其实便是砒霜,又名红矾,毒性猛烈,红色无味,入水即化,人服后往往七窍流血而死,死状可怖而难以查究。据说若经高手炼丹师提炼,鹤顶红会血色尽去,变得晶莹雪白,就算以银针探之,亦不变色,毒性却有增无减,更是防不胜防。两人多年师兄弟,都是卜家最强高手,多年来也算情同手足,万没想到竟会有今天这地步,卜半夏以鹤顶红来喻周祖元,内心的愤恨,实在已达顶点。 周祖元了无生趣,一双眼睛死死瞪着卜半夏,不再分辩对骂。他便算想骂,下颚骨都被卜半夏拉下,又能说得出什么?这一斤盐下肚,转眼间便口渴难耐,烦躁不堪,五脏六腑如同慢火煎熬,全身皮肤红得像要渗出血来,连呼出的气,似乎都是炽热的。 “放心,你其余的同党,定会比你先死。师弟啊,你还真以为他们能趁我不备,再次故技重施,用两个孩儿性命来逼我就范?你们几个,给我滚出来受死!”卜半夏扯着周祖元的头发,让他倚靠山石半躺,显然是想在他眼前将同党尽数击杀,让这仇人临死前再尝尝绝望的滋味。 同党?我哪里还有同党?周祖元正觉愕然,却听衣袂带风,四条人影从暗中倏然闪出,人未到,数十件暗器已然激射而至,将卜半夏全身上下都笼罩其中。 卜半夏右脚一挑,将周小燕尸首踢起,拿在手中,挡在身前。只听扑扑扑扑连声闷响,无头的尸首千疮百孔,插了一身的暗器。周祖元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吼,既悲且怒,眼见爱子死后尸体竟被如此糟蹋,对他实在是远比死还痛苦的事。 四条人影发出暗器后无半刻停留,三人拔出刀剑,直奔卜半夏,第四人一言不发,向卜官桂和卜朱砂睡卧处疾蹿过去。这四人的武功与身法,竟然全不在周祖元之下,而狡诈卑鄙之处,比周祖元犹有过之。 卜半夏本无江湖经验,但有了周祖元这个教训,自然早已凝神倾听四周,发现了四人的行踪。只是那时饥饿之极,自忖以一敌四,未必能保两个孩儿周全,于是不动声色,先将两个点了睡穴的孩儿安放在暗器无法危及的岩石后方,然后搜寻周家父子身上的干粮,吃饱喝足后,再行叫战。这四人的手段,在卜半夏算计之中,已然拟好对策,这时发力将周小燕尸体扔向三人,自己则身法如电,眨眼间便到了第四人的身后。 正文 第七章 吉凶莫测之地 第四条汉子眼看就要向两个孩儿伸出魔掌,忽然听见身后卜半夏冷冷道:“有眼无珠,死有余辜!”接着后脑碰的一声,中了一掌。这一掌,用的是内家柔劲,那人未如周小燕般头颅破裂而死,但劲力从后脑透至面门,两声闷响,有什么东西从脸上飞了出去。那人一愣神间,眼前忽然漆黑一片,眼眶剧痛,方才明白:中了这一掌,两颗眼珠子已然从眼眶中脱离! 其余三人方闪开迎面掷来的尸体,却见第四个同伙高声惨叫,转向右方狂奔,双手往前不住乱抓乱捞,却不知前方乃是悬崖。等到三人出声示警,已经晚了一步,那人一个倒栽葱,直坠而下,惨呼声迅速由近而远,撕心裂肺,闻者人人一身寒栗。 周祖元虽然不能动手,眼光却在,脖子也能随意转动。他闯荡江湖时日不短,自不若卜半夏般孤陋寡闻,认出四人乃是江湖极负盛名的“淮北四杰”,也看见了卜半夏那阴狠残忍的一掌。掌击后脑,眼珠夺眶而飞,诡异凶暴,武林罕见。看来前辈高人说得不错,卜半夏确是邪教中人! 四杰中的三杰惊魂未定,卜半夏已如猛虎出柙,扑至身前,脑袋狠狠撞上中间一人的小腹,左右双拳,则分别击中另外两人的腰侧软肋。武林高手,竟用上这种两败俱伤的蛮招,此时的卜半夏,当真不可理喻。 然而三杰高高举起的兵刃,却无法落到卜半夏的身上。头撞拳击,都与适才打在后脑的那一掌般,有奇异的魔力,三人眼珠倒是没有离体而飞,但手中兵刃却尽数脱手,斜射天空,飞到六七丈高,才远远落下了山崖。再看三人,均已软倒在地,一边抽搐一边蜷缩成一团,很快便不再动弹。 淮北四杰是名震苏、鲁、豫、皖这淮北四省的武林高手,领袖一方,非同小可。卜半夏却在两个照面内,将四人全数击毙。周祖元本以为卜家有今日地位,全在人多势众,时至今日,方知这个师兄的武功,远远超出自己的估算。 “卜家神功,天下无敌。我输与绝顶高手的,只是招式与经验。原以为,卜家不过问江湖恩怨,能够置身事外,却不料,出了你周祖元这种叛徒!看你到了地下,如何对师父交待!”卜半夏将尸体逐一扔下山崖,冷冷对周祖元说道。 天下无敌?对师父交待?周祖元暗自冷笑,却说不出话来。他发觉,自己的皮肤竟然如同老人一般,迅速起了皱纹,五脏六腑也在收缩,眼前逐渐模糊,生命已然进入弥留之际。原来,盐这东西,还真的能活活齁死人。 卜半夏将周祖元的尸体也扔下了山崖,转身在两个孩儿身边躺下。如今,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想让官桂和朱砂在被杀害之前,睡上一个好觉,还有,饱饱吃一顿干粮。 卜官桂和卜朱砂被卜半夏用最轻的手法点了睡穴,睡得正香,没有看见先前凶险残酷的一幕,没有看见父亲杀人时的狰狞模样,这,也是一件幸事。 狼牙山往东九十余里的易州城,是“医神武圣”卜半夏的老家,因境内易水得名。昔年燕国迁都于易水,建燕下都,便是在易州高筑黄金台,招纳贤士,终成北方大国,战国七雄之一。而最后一个燕王喜时期,太子丹派刺客荆轲刺秦,也是在此西渡易水,留下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千古绝唱。三国时期曹营的第一谋士郭嘉郭奉孝,才智不在诸葛孔明之下,也是病死在易州,临死前不忘主公,留下“隔岸观火”之策,为兵法三十六计之一,让曹操不费一兵一卒,得了死对头袁绍两个儿子的脑袋。曹操当年兵败赤壁,曾大哭道:“郭奉孝在,不使孤至此!哀哉奉孝!痛哉奉孝!惜哉奉孝!” 死在易州的名人,当然不止郭嘉一个,汉末群雄中还有个公孙瓒,也是死在易州,只比郭嘉早死八年。这公孙瓒名头远不如郭嘉,记住他的当然没有几个人,不过,他手下有员大将,后世却是无人不知。三国第一名将赵云赵子龙,跟随刘备前是听公孙瓒号令的,还亲眼见证了旧主公在易州易京楼上自尽。 正因为如此,易州虽说山川秀丽,物产富饶,却是吉凶莫测之地。这一次,名满江湖的易州本地人“医神武圣”卜半夏倒了大霉。 正文 第八章 卜槟榔的荒唐路子 不知是因郭嘉之死引咎自责,还是因历代战火连年瘟疫肆虐,易州学医之风盛行,于医道有建树者层出不穷,只可惜战乱期间,湮没了盛名。直至元代,天下稍定,易州出了一位医学奇才张元素,创立“易水学派”,力主摒弃拘泥古方,而据脏腑寒热虚实用药,声称:“运气不齐,古今异轨,古方今病不相能也。”在医学一道,可称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后世的名医李杲、王好古、罗天益、薛己、孙一奎、赵献可,张介宾、李中梓等,皆出此派。卜半夏一家,正是“易水学派”的一个分支,渊源不浅,祖上师从张元素,后世子孙,皆以药为名。 卜家原本只钻研医道,不涉武学。但易州一带,民风好武,多少年下来,卜家也不知不觉也沾染了这习气。起初,学武在卜家只被视为养生之道,强身健体,几十年下来,两代传人都是医道精深却只懂花拳绣脚。然而,卜半夏之父卜槟榔的一次异想天开,竟然造就了名动江湖的“医神武圣”,而卜家在江湖上的地位,也随之一飞冲天。 卜槟榔是个懒人,最不喜欢的事,就是整日在练武场上打熬筋骨,医道上,也是半通不通。卜家长辈责打教化了不知道多少次,他依然故我。无奈之下,只得由他胡闹,将衣钵都传给了槟榔的弟弟卜海马。但这个卜槟榔,对武学兴趣却极为浓厚,一天到晚,就是思量着怎么毫不费力练成绝世武功,光耀门庭,让那帮糊涂长辈知错汗颜。 懒归懒,卜槟榔脾气随和,八面玲珑,人脉之广,却是历代卜家人不及。无论三教九流,卜公子均乐意结交,但有所求,无不尽力资助,当真是挥金如土。虽只有半桶水医道,究竟出身名医世家,自幼耳渲目染,那养生健体,小疾自愈之道,也难不着他,用来结交朋友,倒也相宜。江湖人士,这公子哥儿倒认识了不少,为酬其大志,也有高人指点过迷津,可不费力成为高手的办法,还真不容易找到。 直至一天,易州本地有个专卖赝品古董陶瓷的江湖骗子,因东窗事发,被几家富豪联手追打,赔得倾家荡产,对方依然不肯罢休,没奈何找卜槟榔出面说情。卜公子的面子,几位富豪不好强人所难,这小事自然轻易摆平,当天中午,两人便在酒楼里喝起了压惊酒。那骗子了结眼前困境,心情畅快,多喝了几杯,竟将伪造古董的不传之秘告知了卜槟榔。 所谓酒醉三分醒,骗子也明白自己吃饭的本事不能外泄。但卜公子是名医世家,就算知道其中关窍,难道会伪造古董与自己抢生意?何况,他在易州已然无法立足,只有远走他乡,卜槟榔更不可能跟着他一起。反正齐楚阁儿里没第三个人,这秘密,当然说了也无妨,套个近乎,弄个几十两银子的盘费也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听说新出窑的瓷器陶器只要稍作手脚,放一年便如放一百年,真假难辨,此道高人亦难以鉴别,若非无意间被富豪家人发现了造西贝货的地方,这骗子财路断不了。卜槟榔心思一转,暗想武功能否如此速成,练一年便有百年功力呢? 当天晚上,卜槟榔便依照骗子的妙方,以自己身躯为假古董,好好尝试了一番。结果呢,那法子毒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卜槟榔上吐下泻了好几天,原本肥胖的身子瘦了一圈。兄弟卜海马费尽心机,既诊断不出病因,也医治不了怪病,在兄长面前痛哭流涕,倒让这兄弟情义更深了一层。至于功力,那是毫无进展。 这场闹剧,本该到此为止。偏偏卜槟榔钻进了牛角尖,死活不肯收手,继续延着这条荒唐路子走了下去。 古董与内功,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卜槟榔居然硬将两者扯到一起,倒真与“易水学派”不拘一格的宗旨相符。卜槟榔对武学是一知半解,却不肯去按老路子钻研,胡乱揣摩,自设功理,然后找武学行家探讨验证。他本懂医理,医武相通,经深思熟虑,不少假设竟然也似模似样。 他首先思量的,是为何那骗子伪造的古董陶瓷能屡次瞒过行家。多番考证,有了结论:古董这东西,除了摆设、收藏投机、附庸风雅诸般用途之外,还有一般作用,便是布局风水,镇宅辟邪,有此妙用,依靠的是多年埋藏土地中吸收的地气。行家鉴别古董真假,除了观看外表,不少是感应其地气是否充足,骗子的赝品能骗过行家,证明地气是足够的。五行之中,地气属土,为木所克,人体五官中,眼属木,假货古董地气再足,本难瞒得过行家的眼睛。但骗子却无意之中,用了“土生金,金克木”之法,赝品生有一股无法察觉的异味,经行家鼻孔入肺,化于血脉。五官之中,鼻属金,五脏之中,肺亦属金,双金克木,竟然让高手双眼不再明察秋毫,辨不出古董真假。 正文 第九章 古董和武功 想通伪造古董的道理,卜槟榔再行考究假古董与武功相通的地方:人体的五脏六腑,本就与金木水火土五行对应。古董是死物,犹能吸收地灵之气,人乃万物之灵,如何吸收不了?莫非因五行相克,相互制约?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肝胆属木,克制了属土的脾胃? 那以药物克制肝胆,岂非能尽情吸收地灵之气?也未必。人体五行若不平衡,莫说成为绝世高手,能否活下去都难预料。卜槟榔初试妙方便吐泻不止,按医家理论,其实也是脾胃之伤。土气健脾壮胃,但过多,却反胃伤脾。正如五味中的甘甜补脾养胃,若味过于甘,又能呆胃滞脾。如此说来,便算能够吸收地灵之气,其实也只会适得其反,于武功并无裨益。 费尽心机,苦苦思索数月,却得了这个结论,卜槟榔心有不甘,拼命查找家中的医术和武学典籍,四处拜访武林高人和医道高手。家人见这懒惰贪玩,不学无术的小子竟然变得好学若此,都奇怪他是怎么转的性。 一晃几年过去,卜槟榔在医学和武学上长了不少见识,对武功速成一途,却依然不得要领。 有一天,钻进书堆里的卜槟榔,忽然想到:五行既有相克,也有相生,所谓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循环相生,生生不息,吸收地灵之气,则土旺,而以土生金,再依次相生,不仅可以避过克制,而且能防为土气所伤。 这么多年,竟然全走了弯路!卜槟榔精神大振,从头想起。这时他武学已扎下根基,不久后便创出了内功的雏形:内息先游走于属土的“足阳明胃经”与“足太阴脾经”,运化地灵之气;而后导向属金的“手太阴肺经”与“手阳明大肠经”,以土生金;金气旺盛后,进入属水的“足少阴肾经”与“足太阳膀胱经”,以金生水;再以水气进入属木的“足少阳胆经”与“足厥阴肝经”,以水生木;木气则进入“手少阴心经”和“手太阳小肠经”,以旺心火;火气最后回归胃经与脾经,再生土气。 自创内功心法,说来简单,做起来难。又过了好几年,卜槟榔独门心法方才完成。这套心法,真气循环游走于十二正经中的十条经脉,置奇经八脉、心包经与三焦经不顾,确是奇门内功。后来功法传遍江湖,把卜槟榔的名头也带了出去。 卜家内功,简便易学,因其五行相生,竟可与任何门派的招式配合使用,修习者身负别派内力,也全无妨碍。只是对比别派上乘内功,这门心法的进境实在慢得可以。若无骗子炮制古董的妙法,永远成不了火候。当然,这诳银子的奇门异术,已经摇身一变,成为卜家练功必不可少的药浴。 因此,卜家大开门户,广收门徒,只要拜进卜家门下,并交纳白银一万两,就可在卜家独门药浴中练功,六六三十六天后,陡增十年功力。修习上乘内功,最难的便是前十年的根基,熬过了这十年,内力已有小成,进境便不可同日而语。江湖中人,最不缺的是银子,最梦寐以求的是提升修为,接下来这二三十年,卜家门庭若市,弟子遍布天下。而卜槟榔的长子卜半夏,则成了江湖极负盛名的“医神武圣”。卜家收徒,虽说与做买卖无异,但总有心存感激之辈,长留师门,忠心不二。这么一来,卜家常驻徒子徒孙二百余人,记名弟子无法数清,声势之大,不输与任何名门大派。 药浴与心法,令卜家日进斗金,时进斗银。有了钱,自可拜访名医,广进良药,购买医书,搜寻病案,卜家老少于医道一途,也是获益良多。卜海马对这个医不成武不就的兄长心悦诚服,卜家一家之长的位子,又回到了卜槟榔的手里。一众长辈,见卜家兴旺若此,哪有异议? 非卜家嫡系的弟子,三十六天药浴之后,无论如何跪拜哀求,甚至奉上十倍金银,卜槟榔也不肯再让其多泡一刻。江湖门派也讲究亲疏有别,藏私不授,众人不觉奇怪。但外人却不知道:卜家自己人,也不准多泡一天药浴,那就不由得卜家人不猜疑了。 而创出卜家独门内家心法的卜槟榔,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竟然从不沾药浴分毫,一反少年时的常态,每日里勤修苦练,但论进展,连儿子卜半夏都比不上。江湖人眼中深不可测的卜槟榔,其实直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天,武功修为都平平无奇,这,是卜家几大秘密之一。 正文 第十章 幸运十八岁 卜家最大的秘密,自然是江湖中人垂涎的药浴药方。这药方,卜槟榔也死死捂在手里,至亲好友,绝不告知。他的次子卜当归,自小被严令只可学医,不得习武,日后方可继承药方。偏偏卜当归脾气和父亲年轻时一样,成年后没听过卜槟榔的话,硬要习武,把卜槟榔气得半死,只得令长子卜半夏以后多生孩子,须有一人不沾药浴,继承药方。老人临终前,将尚不识字的卜朱砂叫道床前,赠与秘方,嘱咐其不可离身,又命卜半夏发下毒誓,此生不得看秘方一眼。 卜半夏唯唯诺诺,心下却在苦笑。这药方,他早就偷偷看过了。为此,他还一度废了武功,这“医神武圣”的名头,得来确不容易。 若论天资,卜半夏不输乃父卜槟榔,但其心思却不如卜槟榔专一,医术武功,样样要精,野心不小。既然卜家药浴可以速成武功,卜半夏自然打起了秘方的主意。然而三十六日后,卜槟榔却死活不肯让他浸泡药浴,说是投机取巧,此风断不可长。卜半夏那时年方十五,也听说过父亲年轻时的轶事,心里老大的不服气。 另一位同样不服气的外姓弟子周祖元拼命在药渣里扒拉时,卜半夏却在暗中留意父亲言行,几年如一日下来,还真给他找到了收藏秘方之处,将之盗取。谁知才看完,经脉已然乱走一气,一身的功力化为乌有! 这一惊非同小可,卜半夏总算明白了老爷子为何死活不肯透露秘方,也知道父亲二十年如一日苦练那事倍功半的心法,实为苦心钻研,弥补这内功的重大破绽。但卜家心法,本就为配合药浴速成而创,要由行气上更改,谈何容易? 原来那古董骗子浸泡赝品古董的主药,实在有点不尴不尬,不伦不类。而周祖元苦苦搜索的药渣里,都是卜槟榔加入的各种活血行气的药物,仅有辅助功效,离开主药,一事无成。知道主药是什么玩意儿的人,无不厌恶憎恨,气愤难平。人之五情,亦与五行对应,怒属木,喜属火,思属土,悲属金,恐属水,为修习卜家内功而怒,体内木气大旺,克制地灵土气,五行内力从相生变为相克,一身修为立即便保不住了。 将秘方放回收藏之处后,卜半夏借口闭关练功,躲在静室里苦思对策。父亲说得确实没错,得之易则失之易,自己想找一条练功捷径,却是如此下场。便算父亲不给秘方而准许自己长期浸泡药液,也迟早会发觉那是什么东西,依旧变为废人一个。五行之数,玄妙无比,一如天机般难以通透,卜半夏年方十八,哪能想到什么主意? 万念俱灰之下,卜半夏悲从中来,嚎啕痛哭,然后昏昏睡去。也是机缘巧合,睡梦中,竟然牵动了内息,经脉运行莫名其妙走回了正轨,内力虽然未复,心法却又可以从头练起了! 这是为何?卜半夏又惊又喜,回忆卜槟榔在绢册中写下的心得,结合自幼学医学武的经验,居然想通了其中的关窍:五情之中,悲属金,自己太在乎这次失去的东西,悲伤过度,金克木,反而克制住了由厌憎引起的怒火。 既然如此,以性情相克,来抵消对药浴的厌憎之意,便能练回内功?卜半夏大喜,当即尝试,却发觉,情绪悲喜根本不由自己控制。如能控制性情,直接平息厌憎岂非更直截了当?如整日里回忆悲伤往事,就算克制了厌憎之心,又怎能静下心来练功? 那又该如何是好?卜半夏想了几天,忽然忆起医理之中,与五行对应的,除了性情,尚有面上五官,人间五味。五官之中,鼻属金,目属木,耳属水,舌属火,口属土;五味之中,辛属金,酸属木,苦属火,咸属水,甘属土。以五官与五味中的五行来相克,又会如何? 一念及此,卜半夏蒙住双眼以抑木,口含辣椒以扬金,再进浴池,重修心法。这一次,果然克制了厌憎之心,内力突飞猛进,一日千里。 卜家的金山银海,名声势力,自然招引不少同道的嫉恨,不少江湖人物找上门来,以切磋为名,欲砸了卜家的金字招牌。起初还只是不自量力之辈,五行奇功凝集了卜槟榔十年心血,本非浪得虚名,打得上门挑衅者落花流水。可如此一来,不少武林名宿高手也渐渐手痒,可就不那么好对付了。 既为名满江湖的大人物,卜家自不能以周祖元之流的外姓弟子打发。卜槟榔亲自出马,门户大开,笑脸迎客,名茶接风,美酒吸尘,极尽礼数。以卜家掌门的圆滑手段,加上给足了面子,这架往往打不起来。由比武变为论武,卜家心法本来便有独到之处,在卜槟榔的嘴皮子里演绎出来,自然不会输给任何人。至于给脸都不要脸的家伙,武功往往也高不到哪里去,门下第一高徒周祖元出手,便能打发了,何必劳动师父大驾?周祖元的名头,也就是那时候传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