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楔子   她离开的那个落雪的日子是冬月,李幼及记得清清楚楚。   遇见他的那个日子也是冬月,是长安城的冬月,不辨是非,不明晦暗。   ……   被流放边关的那一年,她十六岁。   是母亲郜国公主为了太子殿下而结党营私,才使我们兄弟姐妹遭此横祸。   是了,母亲一贯喜爱姐姐,从小到大,姐姐都是在她的心尖尖上的孩子。姐姐当年在骊山遇见太子,一见倾心,母亲便费了大力气保她做了太子妃。做了太子妃之后,母亲还是不甘心,为了太子殿下地位的稳固而四处奔走,结党谋权,终于一朝事情败露,连累全家幽禁流放。   从长安城到阳关,她戴着镣铐,嘴唇干裂渗血,发髻早已散落下来,身上穿的襦裙和披帛也早已被泥灰浸的不辩颜色。   萧佑,曾经贵为平佳县主,食邑三百户,是郜国公主家里的幺女。   她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流放的时候不分三六九等,去舂米,做劳工,被鞭打笞责,甚至……被那些看守糟蹋凌辱。她靠着颠簸狭小的马车,眼角渗出一滴泪。   “若有来世,萧佑只盼庸庸碌碌,得遇良人,再不入钟鸣鼎食之家。”   半个时辰之后,车里突然“咣”的一声巨响,车夫从昏昏欲睡中惊醒,勒马停车,撩开车帘,阳关的黄昏漏了一片金色的暗光,斜斜地照在萧佑失血而苍白的面孔上,手腕处的血已经暗红结痂,车厢的灰尘混着血渍,场景说不出的诡异。   车夫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探她的鼻息,发现她已经没有了气息。流放之人虽犯了重罪,可毕竟是当今太子妃的妹妹,若是上面有人知晓这个犯人中途客死,不是他一介蝼蚁能承担的。车夫拿眼溜了一圈,四下无人,遂壮了胆子,将车驾到了一僻静处,把马卸了下来,掏出火折子将车子点燃,双手作揖拜了拜,心道:“并不是小人害了县主娘娘,只是小人还有一家老小,实在担不起这样的罪行,盼您在天上宽恕小人。”   车夫拿出早上揣在怀里的几个馒头,垒在燃烧的焦黑的马车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慌忙的骑马离开了。 正文 第2章 搭救   李幼及此刻穿着深色胡衣窄袖,脚蹬墨色胡靴,梳着男子发髻,俨然一个瘦小郎君的样子。   她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坐在商队的车上,思绪早已从如何穿越来到这个时代这个严肃的问题转移到了接下来该怎么生活的生计问题——这显然是一个更严肃的问题。   她来到这里的时候,四周是漫无边际的胡杨林,还有一轮金黄的明月。难道……老天爷要让她在瓜田里刺猹么?而且,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这一片胡杨林,说明这里是可能是在西北地区,荒漠化严重的地带,很有可能四周都是戈壁。她干笑几声,若是这里是敦煌,张掖,还勉强能存活,要是真的不小心穿越到了三山夹两盆的新疆地带,语言不通也就罢了,主要是沙漠颇多,很难找到出去的路。   穿越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她的确有些惊恐,反复掐了自己几把,确认并不是在做梦后,遂渐镇定下来。   她是背着一个小挎包出来的,包里有的东西寥寥无几,宿舍钥匙,自行车钥匙,显然没什么用处的手机,一卷卫生纸,口红,镜子,没了。   早知道就不在孟晓艺上厕所的时候一个人搭理陌生人了,要不她也不能被那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老太太强买强卖一柄破扇子,如果没有那柄诡异的破扇子,她也不能晕倒,继而来到这个四周无人的荒凉地带。   她也是撞邪了,平时仅仅是精打细算,学校门口超市打折促销卫生纸的时候会去抢购,平时跟孟晓艺来潘家园逛街的时候也从不相信什么算命的,小商小贩的——她从不相信那些所谓“捡漏儿”,也不会把钱花在这些无谓的东西上。因为她是个勤俭节约艰苦朴素的四好女青年,每月的生活费也多半是花在买衣服等日常消耗品上。   来到这个时代的起因大概要追溯到她的闺中好友孟晓艺。   李幼及和孟晓艺是青梅竹马的交情,五岁的时候孟晓艺进了蓝天幼儿园的舞蹈班学民族舞,李幼及在隔壁的乐器班学吹箫。二人报特长班的目的很不相同,孟晓艺是自觉自愿,攥着小拳头表示愿意为了舞蹈事业而奋斗终生,李幼及纯粹是因为邻居投诉她嗓门大,因此爹妈找了个能堵住嘴的乐器以期望她能在晚上严加练习,尽量闭嘴。   后来两个人一起上了小学,初中,到高中的时候,李幼及选了文科,课业紧张,吹箫这件事早被晾在了一边,孟晓艺则为了民族舞事业北漂艺考,最后终于考上了某著名传媒大学的艺术学院。而李幼及也通过了高考的残酷选拔,考到了京城的一所211高校。   对比之下,李幼及觉得自己是个相当不求上进且平庸的人,因为自己没有什么事情能坚持得长久,也没有什么持之以恒的梦想。   大学的时光匆匆忙忙,大一忙碌的一年转瞬即逝。   冬日将近,最近舞蹈演出减少,故而晓艺同学百忙之中抽了一天空余时间约幼及陪自己去逛街,逛的还是著名的潘家园,晓艺同学得说辞是,最近跳的舞蹈是从唐代乐舞汲取灵感,故而老师要求写一篇关于这个节目的论文,她本人这方面的体悟并不很深厚,故而来古玩街找灵感。   李幼及觉得这个提议真的不同凡响,平时周末前前后后的逛商业街已经逛的快吐了,来潘家园看古董简直是二人逛街目的地的一股清流,而且她也绝不会为这些东西花一分钱,简直是既陶冶了情操又管住了钱包,想到这里,李幼及同学恨不得为晓艺的导师扛旗呐喊。   中途买了两杯奶茶,逛了快两个小时的时候,晓艺因奶茶喝多了要去上厕所,李幼及遂站在公厕门口的一棵老槐树下等她。   等了三四分钟,晓艺也不见出来,幼及遂在公厕大门口来回踱步,给晓艺发了条微信:“宝贝,你好了嘛?”。   。“闹肚子了,抱歉抱歉,再等等。”   收起手机的时候,面前就出现了一个老太太,老太太离她半米多远,手里提着一个普普通通买菜的竹筐,穿着一身普通的运动服,运动鞋,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看上去跟邻居带孩子买菜晨练的老太太没什么区别。   老太太盯着她,瞪得她有些发毛,她便先开口了。   “您好?请问您有什么事嘛?”   “姑娘,你姓什么啊?”   她觉得这个老太太可能是景区惯常出现的算命骗钱的,后退了两步,皱眉警惕道:“姓李,木子李。”   “姑娘,我能从你的面相看出来,你的前世贵不可言,今生却命格平庸,安稳度日。”   李幼及并不信任这个老太太,并更加笃定她就是骗钱算命的,当然自己一分钱也不想给她。李幼及觉得这个老太太玄乎的很,而且她自己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是断然不信什么前世今生命格的,所以她微笑道:“我前世贵不可言?阿姨你说,是哪种贵不可言啊?”   老太太眼光忽然一变,像是眼前有什么忽然倾塌,声音里竟然含了一丝悲怆:“皇族血脉,冤死他乡。”   这……不太通啊,以往算命的都会可着劲夸她有旺夫相,有福有禄什么的,搞得幼及迷信的奶奶很兴奋,今天这个算命的阿姨怎么回事,上来就说她前世命格不好,若她是个彪形大汉,定要把这个胡言乱语的老太太轰走。   老太太遂从菜篮子里掏出一柄扇子,递给她:“这扇子卖给姑娘,希望姑娘能逢凶化吉,平安一生。”   幼及听了这个老太太的话,更加笃定了她是个兜售假古董的算命先生,于是更加不想花这个冤枉钱,摆手道:“我觉得我挺幸福的,不需要这把扇子替我……呃……挡灾挡难。”   老太太不由分说,上前几步,硬是把扇子塞进她怀里:“拿着吧,遇到他,是你的缘分,也是你的劫数。”   劫数?她拿着一个劫数做什么?给自己找晦气?   但是扇子撞到她怀里的时候,她的头仿佛被什么钝物击中了,手不由自主的抚上精致的缂丝扇面,上面是一对蝴蝶并一株兰花,栩栩如生,翩然若起。   然后她便眼前一黑,仿佛掉进了无尽的深渊。   醒来的时候,她就躺在这个四下无人的鬼地方了。   她仍旧不放弃,大喊道:“有人吗?”   无人回应。   “有人吗?随便谁都行啊,有人吗?”   还是无人回应。   她觉得有些害怕,明明身上的羽绒服能抵挡住寒冷,但心底还是一阵一阵的泛起冰凉,她觉得自己的手指尖都泛着冷。她心道,但是不能慌,要走出这个地方,才能安稳的考虑将来。   她摁了一会儿开机键,好歹手机开了机,虽然只有百分之五十的电量,屏幕上方显示并无信号。   她打开了手机上的指南针,好歹这个还可以用,向北一直走,总能走出这片胡杨林。   走到月亮落下,旭日东升,大漠的太阳带着纯然的红色升起,她才勉强走到了一条官道上。   等了略微半个时辰,才有一排骆驼车队缓缓的过去。   她觉得自己这一身奇装异服不适合去人多的地方晃悠,遂等车队走过,在远处成为一个黑点时,才沿着他们刚刚走过的路走上了征途。   跟着车队走,势必会遇到一个驿站,如果能遇到驿站,她就可以趁着夜黑风高去偷一件衣服,想到这里,她摸了摸耳朵上的金豆,不,不是偷,是换一件衣服。   这个计划的实行堪称完美,因为这个车队显然不是很追求速度,她凭借着刚体测完的顽强意志,从冬日的官道上走了整整一天,在傍晚看到了那个她盘算许久的驿站。   她在驿站的后墙根等了半宿,也听了半宿墙根,找到了一个貌似是这个商队的女头头住的屋子,心道:对不住了姐妹!我来到这个时代也是被逼无奈,他日有缘再见一定赔给你。直到灯熄人静,她才摸进这个女头头的房间,从她的妆裹里翻出了一套胡服和一顶毡帽,狠狠心摘下左耳朵的金豆豆,放到了桌面上一个托盘里。   她良心还是有些愧疚,从小到大她都遵纪守法,虽然为人不拘小节,但是实在是第一次违法乱纪偷别人的衣服,遂借着柔和的月光端详了一番这个商队的女头头,女头头面容姣好,但显然有三四十岁,比较明显的特征是额间金红的花钿,并不是什么寻常花朵,而像是一个什么字,她怕把这个女头头惊醒,遂没有再仔细看下去。   李幼及心里默念:只要我能在这个时代安稳过活,肯定找时间当面跟您解释清楚。   从后窗翻出去的时候,她看到床上的女头头翻了个身,又继续安稳的睡下了。   她找了个背阴处换了衣服,把换下来的衣服找了个坑埋了,又把背的小包放在刚才顺来的一个包袱皮里,裹了裹斜缠在了身上。   走了一天,她早就累的不行,但是又不好在这个地方停留过久,只好重新上了官道,盼望着能有另一支商队可以带她到都城或者近边的城市。   通过商队的胡人服饰,她基本可以确定,她穿越而来的这个时代,大概在汉唐左右。   丝绸之路上的商队在春夏之际来往不绝,在冬天大部分都回到了长安。   所以她只需要再找到一支商队,然后跟着他们回到长安,然后再做接下来的打算。   这个寒冷的季节,她独自一个人在官道上行走,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孤独寂寞的四处打量。官道的两侧尽是黄沙,荒无人烟且空旷辽阔。   当然她一个从小到大顺风顺水且行普普通通的女大学生哪里受过这种一直不停的走且不吃不喝的苦,没过两个时辰,便栽到了官道上。   然后的事情出奇的巧,有好心的商队奔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心把她从官道上捞了起来,然后等到她悠悠转醒之时,商队已经到达了金城。   传闻当年给贵妃送荔枝的人快马加鞭,七日便可在金城与长安间走一个来回,李幼及她并不很熟悉马车的速度,但粗略估计,有个十来天也是差不多能到长安的。   这个商队除了几个烧火做饭的大娘,都是一些三四十岁的中年人,其中一个领头的,唤作卫伯,自称是长安城卫氏门下的家生子,混到这个年岁,勉强做到了管家。   她在露天的马车上转醒之时,卫伯他示意一个大娘举着水瓢喂了她几口水,等她能自主的坐起来的时候,伸手搭了她一把。   “老夫姓卫,姑娘若不嫌弃,叫我一声卫伯便可。也是有缘,在路上得遇姑娘落难,顺手搭救,也算一件功德。只是心下疑惑,姑娘……为何独自一人上路?”   李幼及感激不尽,放到现代,碰到老太太摔倒了扶不扶都要考虑一番,眼前这个老伯竟然能让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在自己的车队上呆这么久,真的是善心慈悲。但是她是现代穿越而来,故而只能撒谎骗人,总结了一下语言,便信口开河。   “小女是燕京人……”在这个时代给自己安一个北京户口,也算间接满足了自己的一个梦想,“幼时便走失,被人牙子卖到了一户膝下无子的殷实人家,后来……后来养父母家中出了变故,带我到西域经商,半路被流匪所劫,我……我装死才躲过了一劫,现下也并无人可投靠。”   她编顺口的这个人生真是跌宕起伏,她编完之后又重新记诵了一番,希望自己能把这套说辞圆的尽善尽美。   “啊,恕老夫多嘴,勾起了姑娘的伤心事,姑娘也是……命途多舛。”像是怕触及她的伤心事,卫伯沉吟了一下,才道,“那姑娘可否告知老夫,姑娘的名讳,路上也方便称呼。”   “小女幼及,感谢卫伯搭救,‘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中的幼和及。”   “姑娘还读过《孟子》?”   “略读过几句……”事实是,她也就会高考必考篇目里不得不背的那几句,多了也不太晓得。   卫伯心下有了计较,在商路上行走江湖,当然能看出来一个十七八的小姑娘话里的几分真假,但也不去点破,各家有各家的苦衷,没有道理救了人家,就非要让人家把家底供出来。而且他看这个姑娘的面相和善,年纪与自家女儿相仿,他若是半路丢下人家,也心下不忍。   “我们商队此番是要回长安城的,姑娘若无依无靠,不如与我们同去长安城谋一条生路?”   “如果不叨扰各位叔叔婶婶,小女自然是愿意的。”   旁边喂她水的大娘性格豪爽,大喇喇道:“什么叨扰不叨扰?我们在这条路上行走多年,都是你帮我一把,我帮你一把这么过来的,先前还以为是位小郎君,原来是位清秀的小娘子,我倚老卖老说一句,到了长安,小娘子这股子诗书气,定能谋到一份好差事。”   李幼及笑吟吟道:“那就多谢大娘吉言了。” 正文 第3章 长安   到了长安城,已是十五日之后的事情了。   她也渐渐明白,这是唐德宗贞元七年的九月,她一路走来深感寒冷以至于以为这个时代是冬天的原因大抵是因为——她穿越过来的那个地方是边塞之外,风吹草地见牛羊之地,也怨不得岑参他老人家言说“胡天八月即飞雪”,可见是有真实体会才能落笔成诗的。   这半个月里,她和这个商队的人同吃同住,这个商队也是常年在这条路上漂泊。不过伙食极好,因为商队里有头有脸的几位叔叔都是长安人,故而饭食都是依着长安口味,什么追饼、烧饼、汤饼,羊肉泡馍,鸭炙,生羊脍,上半个月还在信誓旦旦减肥的李幼及忽然爱上了这个时代……   倘若孟晓艺同学知道她如此窝囊,可能会一脚把她踹回现代。   可是……这不是孟晓艺她不在这个时代嘛……   想到这里,她便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继续大快朵颐,吃吃喝喝了。   等到了长安之后,她方知道这支商队并不寻常,或者说可以算是财力雄厚,不过雄厚到什么地步——恕她一届贫民看不太出来。   因为入城的时候,她并无公验文书,还被守城的卫兵拦了一拦,并照着一个类似追捕令的东西打量了她许久。然后卫伯只跟这守城官兵拱了拱手,三言两语便让对方痛快利落的放人了。再然后,卫伯深深体谅她一届孤女没有户口,且据说卫氏一族在本地是有产业有根基的富户户主,遂找了个小厮以卫伯远亲之名为她申报了户籍,让她以一届白丁的身份在升平坊内一处小宅落了户。   拿着手实这份传统的户口申报书到升平坊里正那里确认备份的时候,她几乎跟十二岁那年第一次办理身份证时一样雀跃,且因为面上表情实在太过璀璨,导致里正盘问的时候颇为细致。   里正的家里殷实且门口有个颇大的马厩,在会客的外室院内还亭亭地手植了几株兰花并几枝珠子,看起来颇为雅致。但是行至中厅,看到内室里颇为鲜艳的装饰和里正夫人那三根蝶飞花绕的玉搔头后,李幼及觉得自己有理由认为,这位里正门口的雅致装饰想必是为了遮掩他暴发户的本质。   “十八了?”   “嗯嗯。”虽说是谎报少写了一岁……   “原先是燕京人……唔,我家娘子也是燕京人,不知燕京进来风物如何啊?”   这时,在旁边奉茶的里正夫人忽然掩袖而笑:“难为郎君还记得妾的老家。”   当面一嘴狗粮,李幼及她有些不淡定,假意夸赞道:“哈哈,您与尊夫人真是感情好啊……”   里正遂摆出严肃的嘴脸,李幼及也及时收了笑容,面上一派泫然欲泣之色,片刻便进入了自己给自己的设定:“小女家里出了事故,出事之前还算殷实,故而父母未曾让小女在街坊前露过脸。”   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本姑娘没怎么出过门,不知道燕京的风物如何。里正点点头,表示很欣赏如此教养女儿的方式。   “姓李……你可是与哪位皇亲沾亲带故?”   “小女不曾有这样的福气。”   “这手实上是卫家二公子作证落得笔?你可见过他?”   “未曾见过,小女只是托人作证,没什么高枝可攀。”   “唔,这倒可惜了——本想着若是你认识那二公子,可以引荐一番。”   这是有完没完了还……   一番拉家常之后,这位碎嘴且多事且品味俗艳的里正终于放她离去了。   小厮带着她到了那处卫伯划给她的一处小宅,说是小宅,里面也有两户人家,拨给她的,也只是两间屋子并一个七八平米的小院,大概是这处宅院的西厢房。有了住的地方,她已经不胜感激了,当小厮甚是熨帖告诉她屋子里有一些生活必需品的时候,她简直要热泪盈眶了。等到进了屋子,发现屋子里竟还有米面蔬菜和浴桶等稀罕物,她觉得自己可以马上给自己亲爹找个兄弟,唤卫伯一句“二大爷”了。   卫伯想必是思念妻女太甚,且她年纪与卫伯女儿相仿,才给她这么大一个恩典的,果然是人间自有真情在。   她进了屋子与小厮作了别,小厮遂拱手作揖,离去了。   她找了块破布,将屋子齐齐整整擦了一遍,搞得一身都是灰尘,甚是狼狈。   ……外面忽然有熟悉的声音高声喊道:“李家闺女!你收拾好了便来大娘家用脯食罢。”   听声音,像是在车队上在她昏迷时给她喂水的周家大娘。后来二人深入交流过,这周家大娘是老来得子,前三胎都是女儿,等到她生儿子的时候,两个姑娘都已经嫁了人了,生儿子之前她去宣化坊的寺庙里求过,结果果真生了个大胖小子,她从此成为了忠实的佛教信徒,平时做了不少善行。她家老头并没有周大娘那么伶俐,说话做事总是慢吞吞的,是做修补生意的,一家人富足平安。   至于脯食,大概就算是长安城广大民众的晚饭了,平头老百姓在这个时代恪守着一日两顿的优良传统,一日三餐是那些富贵人家才用的起的。故而不论是早上还是晚上,各家各户桌上的饭食都是用盆来盛。她深以为然——既然次数少,那就一定要分量足!   此刻她高声回应道:“这就来——多谢大娘!”   “什么谢不谢的,初初见姑娘,姑娘就这般客气!怎的如今熟识了还是这般客气!住了这个院子,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一个姑娘孤孤单单的也没个照应,邻里相亲的,这不是应该的么!”一番话暖意徒生,李幼及感动的不行,能在这个陌生的时代遇到像家人一样对待她的人,让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出去用餐,周大娘看她一身狼狈,又进屋给她收拾了几套干净的襦裙披帛,推给她道:“这都是我那几个女儿出嫁之前穿的,我家姑娘比你略高胖些,身量不很相似,你拿去改改也能穿的。”说罢又皱眉道,“你这身胡服也与你身量不很相称,等下你换了,我与你浆洗修改一番。”她脸上突然一红,这衣服本就是她通过不正当手段要来的,自然与她身量不相称,但她不忍心拂了大娘一番好意,遂点了点头。   升平坊内有胡人开面食店,做饼食生意,一天兴隆,有时甚至开到凌晨,这晚的主食便是这家的胡麻饼,并着一盆足有脸盆大的羊肉汤。一家人交流着今天的感想,周大娘带了些西域买的小玩意,逗得她三岁的胖儿子笑逐颜开,周大伯给他十三岁的幺女打了柄银步摇,周大娘直呼老头败家,差点用勺子敲打她家老头,她家老头也不恼,慢吞吞的从怀里掏出一盒胭脂膏子,周大娘立马把勺子放下,笑骂道:“你这田舍翁,倒是何时买了这女子讨巧的物什?”周家老头笑盈盈的也不答话。   这一顿饭吃的其乐融融。   周大娘怕她认生,饭后又跟自家老头介绍了一番。他们家幺女懂事可爱,听了母亲的介绍,微微行礼道:“李家姐姐安康。”李幼及有样学样也回了个礼:“周家小妹安康。”不过周家小儿子确只顾在院子里疯跑,连自己的亲姐都不愿认,更别提她这个外来的“姐姐”了。   看来不论是哪个时代,男娃娃都是淘气调皮的。   她帮周大娘收拾了碗筷,并承担了刷锅洗盆的任务。周大娘本以为她弱小一些,从前又是富裕人家的姑娘,恐怕不太能干粗活,还拦了一拦,殊不知被大学生活摧残过的李幼及同学力能扛鼎,自理能力极强,什么几十斤的行李都不在话下,更不要提刷碗这种基础性技能。   晚上她沐浴更衣之后,生了盆炉火,躺在温暖的被褥里,深觉自己应该找些活计做,至少得养活得起自己。   想到这里她便觉得自己十分悲催,本来以她的学历,安稳毕业之后是准备考公务员吃公粮的,结果这横生变故,她又得重新开始审视自己的前程了。   “要是在这里我也能考上公务员就好了……”守着金饭碗过日子简直是她的人生终极目标~她合上眼睛,唉声叹气了一番。 正文 第4章 旧时   飞鸽传书向来会遇到很多变故,譬如这塞外多变而诡异的风,譬如这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   冬月初二,卫伯的飞鸽传书终于几经周折的到了身在阳关的卫二郎君的手中。这只奄奄一息的鸟儿显然是被这西域诡谲多变的气候折腾的不行,坠落在卫二郎君的跟前时已然口吐白沫,双翅抽搐。   卫旷卫二公子从夏天水草丰美之时便到了西域,其路程南到渠勒,北到龟兹、姑墨二国,西至于阗,收了二十余车的皮货及当地特产香料。当卫伯临走时他言语真切,目光诚挚地嘱道:“皮货要押在长安下雪的时候再卖,能叫上好价钱。至于那几件成色好的,你先暂且留着,等年关时,宫里会派人采购。不要理会那些采购太监,直接送到司宫台,价钱大概可以抬到那些采购太监要价的三倍。”   卫伯管家多年,熟悉二公子的一贯作风,但还是忍不住多嘴问道:“那……二公子打算何时回长安呢?”语气软了一些道,“我也是怕大小姐和太夫人担心二公子。”   “不急,年关之前我一定回去。”   “去年二公子也是如此说,结果呢?到了今年三月才回府。老爷在的时候,从不似二公子这般贪玩留恋,且咱们卫家在长安的生意也不止这皮货一家,大小姐管账已然力不从心,下面的人也多有不服气的。二公子您……要记得卫氏阖族的荣光。”   “我知道分寸,你不必再说。”卫二公子拍了拍卫伯的肩膀,压低声音道,“既然要守着荣光,总得先留住命吧。”   卫伯通透,抱了抱拳,虽然心下有些不服,但也不好再多说了,自然还是先回长安,把这一年的账本总一总,叫手底下的人休整休整,等来年开春再和自家二公子细细计较。   他还特地在二公子身边留了两个身强力壮的护院,临行前特地交代了,若是到了冬月初九,二公子还没有回家的意思,那便一个手刀砍晕了,再拖回长安。   自然,卫旷留在西域是有他自己的想法的,不过不能与人提起,自然,也要瞒过身边这两个人高马大的护院。   他要寻一位旧时河东裴家的婢女,郜国公主之祸,裴家满门皆流放,只留下了几个姿色尚可的婢女,额头被刺字上墨,卖到了西域的几位权贵家中作侍婢通房或做了官妓。   在西域这么大的地方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至于为何寻人,他也不甚清楚。   因为父亲经商奔波,担心他在妇人膝下不能成材,故而他小时便被养在叔父家,视叔父为父亲,平日里和表兄弟一同念书习武,兄弟间感情颇好,时常一同出游饮酒,作诗泼墨。直到十四岁那年的冬天,叔父久缠于病榻,终是显了油尽灯枯之兆。   叔父是最后唤他进门的,甚至把自己的儿子和妻子都屏退了出去。   “逸远,我恐怕不久于世了。”   他跪在榻前,低头道:“侄儿之前请了太医署的博士来,博士说了,叔父不日便可痊愈。”   叔父转过头,瞳孔略有涣散,嘴唇干裂,两颊凹陷,气若游丝,卫旷那一刹那竟无法辨识出眼前这个人是教养他长大的叔父。记忆里的叔父还是四十余岁正值壮年的模样,请起家法来毫不手软,总是不假辞色,偶尔看到他们在庭中背书,脸上才会稍稍露出一丝慈爱之意,不过若是此时有哪个胆敢与他对视,叔父一会定立刻板了脸,训斥他不曾专心读书。   那与眼前的这个奄奄一息的男子,似是两人。   “那些医官说这些话,就是为了骗那些在世的人,能给他们留一些念想的……我是不信的。”   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人之将死的腐烂气息,一丝阳光也无,阴沉而晦暗。   “逸远,叔父一生的富贵,都是大哥给的……我……我本是你祖父养在外面的姬妾所生,是没有名分的孩子。是大哥……大哥让我入了族谱,让我得以庶子的身份分了家产,娶妻生子。我知道,那些是我不该也不配得的,所以我遭此灾病是天注定,不可灭。”   叔父咳了两三声,喘息了好一会儿,复又挣扎道:“你是家中嫡子!叔父期盼你能照拂你这些表兄弟,你知道,我这四个儿子,除了小儿子无一成器……将来……将来我希望……”   “卫旷领命。”此话不能说出口,因这是分家的大事,叔父的幼子非嫡非长,叔父若是离世后立了遗嘱,必当要他卫旷这个宗内的嫡长子力排众议,才能堵住悠悠众口,亲戚妯娌。   “还有一事,是……是裴氏,曾经,曾经殿中丞裴徽大人与我有大恩,我难以为报。若他日寻得机会……”   卫旷脑中一震:“叔父说的,是安史之祸中……”   是了,叔父口中的裴大人是延光公主的第一位驸马,杨妃得势时权势滔天的虢国夫人独子,裴徽。   “正是。”   卫旷当时甚为迷惑:“裴家长子已尚了公主,殿下也早已改嫁,难道……还会有什么变故?”   叔父气息不稳,说出来的话却字字落地:“盛极必反,眼下富贵滔天,他日必横生枝节,你以为……官家是能容人的?只是时机未到而已。”   “卫旷必不负叔父嘱托。”   叔父似是交代了人生最后的事,叹息似的道:“你走罢,叫他们进来罢。”   卫旷遂侯在屋外,眼见着叔父的几位妻妾和自己的表兄弟进了内室,便是不到一刻,内室忽然有女声惊呼:“卫郎,卫郎殁了!”   卫旷跪在屋前,心底不敢相信,但人已作古,容不得在世的人信与不信了。   ……   郜国公主早早便改嫁了太仆卿萧升,不过对长子可谓是倍家宠爱,直接向求了恩典,尚了公主。   当今圣人登基后便改了年号,是为贞元。   贞元元年,公主府长女萧氏又被立为太子李诵的太子妃。萧升殁后不过一年有余,郜国公主便遭朝中多位大臣弹劾,言其与彭州司马李万、蜀州别驾萧鼎、澧阳县令韦恽、太子詹事李昪等人淫乱。宰相张延赏言语最为致命,直接向圣人道郜国公主此举乃是为太子结交党羽。圣人遂把殿下软禁在宫中,将李万杖杀,流放萧鼎、韦恽、李升到岭南。贞元四年,这位郜国公主又因为使用厌胜蛊道邪术被废了封号,没收了府邸食邑。且就在昨年,郜国公主过世后,圣人立刻便赐死了太子妃萧氏,且萧家与裴家子女又是满门流放,一朝倾塌,短短数年而已。   可怜裴家,本是清白的宰相门第,安史之乱时便惨遭荼毒,如今又因此祸惨遭灭门。   卫旷想想便觉得头疼,裴徽裴大人的后代依然凋零惨淡,但还需再次求证,因他不能辜负叔父临终之托,除了那几个裴家的婢女死绝了,否则他就算把西域三十六国翻遍了,也要找到这几个婢女的下落。 正文 第5章 春娘   十一月末,卫二郎在龟兹、姑墨二国的边界停留了三日,三日没出屋,生活起居全靠两位护院伺候。诚然,这两位护院并不怎么会伺候这位公子哥,譬如让陪你打打杀杀出生入死的兄弟帮你洗衣服洗手作羹汤,搁谁都得有那么一刹那不能及时转换自己的身份,并表示并不想帮你做这些杂事。   故而第三日,在屋内废寝忘食的卫二郎出门的时候,看着颓唐而冷漠。   一直不能转换自己身份的两位护院大哥,一个唤作阿铎,一个唤作阿涯。   阿铎的声音掷地有声,抱拳道:“公子,您这几日换下来的衣服,小的不小心洗……洗坏了几件。”   卫旷闭上了眼睛,声音有些虚脱道:“几件衣服罢了,无妨。”   阿涯见公子并无怪罪,才放心大胆地补充道:“还有几件小的混色洗的,串色了……”   卫旷微微笑道:“那么,还剩几件呢?”   两人一起抱拳低头,齐齐道:“禀公子,不剩了!”   他一个踉跄,勉强微笑道:“那我的几件白狐裘呢?我仿佛记得……我只是叫你们给这几件狐裘掸掸灰吧?”   阿铎憨笑道:“您也知道,小的力气不比那婆娘,也从不做那婆婆妈妈的事情,故而下手重了一些,掸灰时兴致一起,忽然想到从前师傅教的棍术,操练了一番……”   “讲结果。”   “三件狐裘被小的捣烂了。”他遂直爽道。   卫旷嘴角抽动好几下,才勉强扬了扬:“无妨,都是小事。”遂回了屋子,顺手关上了房门:“今日我还是胸闷气短,你们暂且不用管我了。”   他近日并未看黄历,怕是最近他诸事不利,不宜出门罢。   卫旷近日研究地图研究的有些发晕,这两个护院还把他带来的衣服全给祸祸了,他便更不想出门了。   这张地图的是羊皮做的里子,结实耐用,但短短三日之内已经被卫旷勾抹的卷边烂角了。   那几个婢女的踪迹已经被他一个一个的否定了。   转卖流放的婢女都要登记入册的,而入册的只有四位,一位在阳关作官妓,剩下三位被转了几手卖到了西域,一位已经做苦力被责打致死,他查证的时候从三十多具尸体里找出了那个额头刺字的婢女,她除了脸上干净些,身上已经被打的面目全非。他置办了一口棺材,让她入土为安了。一位境况好些,在一个小吏家里做了侍妾,小吏对她还算不错,不过她不识字,且在来到小吏家中之前已经被人灌了哑药,看陌生人的目光都瑟缩卑微,自然也是打听不出什么。最后一位是卫旷纠结思索的症结所在,因这个婢女十分不凡——被流放的半路上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她在一次赶夜路时瞒过了看管森严的士兵,逃走了。   他这几日研究了这个婢女当年逃跑时间地点的可行性和几条她可能逃跑的路,并且从一路打听到的蛛丝马迹中推测她这几年的行踪。但此人实在是出没微妙不定,且做的活计换了很多份,辗转了西域大大小小十三个都城。   她在文书上留下的名字叫做孟文荟,入册那年三十有六岁,无家无子,长安人。   隔了这许多年,她又无甚牵挂,怕是名字早就改了不知几回,且西域女子多扎头巾带面纱且多文身,她额间的刺字可被遮挡,也可被巧妙的改成文身。估计淹没在人海中,他都不大能辨认出来她是长安人还是西域女子。   不禁赞叹这位婢女心思实在细腻,但心思太过细腻的人,总是有什么软肋的……或者说,这么苦心孤诣的想要活下来,肯定是有什么人和事支撑着牵绊着她,让她不得不算计谋划。   卫旷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遂不去想她,预备着取道阳关回长安,自然,是为了从那两个留在阳关的官妓身上套些话。   于是十二月初二,他砸了千两银子在阳关给守城的陈将军祝寿,陈将军是个刚正不阿的人,并不肯收这钱财,且听闻他是卫氏子弟,心下很想结交,便在酒宴后留了他几日,就在这几日里,他恰好接到了卫伯的飞鸽传书。   “冬月寒冷,长安坊间渐冷清,茶,酒,食生意差强人意,旅店冷清,胡货,丝纺销路尚佳,所有田庄所出甚少,其余各业并不足写。另,江淮造船、运输只待春日获利,公子大可宽心。又另,半路拾一孤女至长安,为落户之事,大小姐借公子名签了手实,勿怪。”   卫伯想必是年纪大了,见到什么人都要慈悲一番,西域的孤女如此之多,他若是回回带商队出门都拾捡一个回去,长安城怕是要塞满了。   不过这不是什么要紧事,家中生意安顿的好,他便也放心了。   他站在阳关城墙上,手搭在眉骨边,眺望远方的落日余晖。   守城的陈将军在他身旁,一同眺望远方的景致和行人。   “卫公子是在怀念故人?”   “先考在这条商路上来往多年,终年不在家中……他是回家路上染了风寒,在阳关辞世的。他说,他死也要死在大唐的土地上,便硬是撑到了阳关才谢世。”   陈将军面色略微动容:“尊父曾是在西域从军么?”   “先考在西域担任过几年宣节校尉,后来为了承祖业才回到了长安经商。”   “卫公子有魏晋风骨,的确不似平常的商人子弟。”   “在下确实不如先考,空有报国之志,却无父辈骁勇,一届凡夫俗子罢了。”卫旷拿起挂在腰带上的酒壶,喝了一口,把剩下的撒在了城墙上,“卫旷只愿边关再无征战。”   “难。”陈将军缓缓叹气,哈气在络腮胡子上结了冰碴,“天要擦黑了,卫公子不如到陈某府上,与陈某小酌几杯。”   卫旷默许。   夜里的小宴只有陈将军与卫旷二人并几名官妓。   酒过三巡,二人聊的逐渐熟络。   陈将军把府上的歌姬侍妾都叫了出来,七七八八的给卫旷卫二公子跳了舞唱了曲弹了琵琶,卫二看在眼里,面上是醉眼迷离地看着美人,心底却在细细辨认哪个是那个入册的婢女春娘。   但实在是这些女子妆容极厚重,又贴了花钿,实在是看不出来哪个额间有字墨。   他遂装醉趴在案上,右手举着酒杯,效仿魏晋名士高声道:“吾以诗酒赠佳人,不知何日品春酿!”   陈将军酒量其实不如卫旷,神经已经麻痹,听旁人说话也只得听个半句,且是个粗人,整句话只听真切了“佳人”与“春酿”,便以为卫旷心中有个佳人唤作“春酿”,大声笑道:“春酿可是佳人姓名?”   卫旷心底暗暗一笑,张口便胡乱道:“将军听错了,在下唤的是春酿,是春日的美酒佳酿。”   “可巧我有一婢子,也唤作春娘……”   卫旷假装从酒案上撑起了脑袋,只见一个年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跪在案前,低声道:“奴婢春娘,得陈将军令,愿侍奉卫公子。”   卫旷一手撑着头,一手挑起春娘的下巴,道:“你叫春娘?果然是如春日桃花一样的美貌。”   陈将军醉意深厚,哈哈大笑道:“卫老弟这是看上她了?”   “卫某不好夺将军所爱。”   “什么爱不爱的!我家中这种姿色的婢女多了去了,既然她能入卫老弟的眼,也是她的福分,今日我做主,这婢子就赠与卫老弟了!”   “既然如此,在下也不能叫陈将军吃亏,今日便将在下的坐骑赠与将军。”   “使不得使不得,一个卑贱婢子,如何换得公子的汗血宝马。”   “怎么不可?一匹马怎么比得上将军的爱妾?”   春娘恍若未闻,只是跪行到卫旷身侧,两只手素手芊芊,为卫旷斟酒,卫旷假装醉眼看了她一眼,抬手,考虑到实在是不想摸到一手的脂粉亦或是一手的桂花油,故而手落到了她斟酒的手上。   春娘心下有了计较,继续斟酒,且眉眼带笑地看向了卫旷。   长安,她当然要回到长安,阳关这种苦寒之地,她是一日也不想多待了,眼前这位卫公子是长安富商,她若是今日抓住了机会,后半生做富家姬妾,也算是富贵平安……那是长安呵,长安也曾有她的年少时光,也曾有她的心上人,也曾有她的情意,不过那些,都是曾经的幻影了。   ……   卫旷酒至微醺,便装醉趴倒在桌面上了,隔日醒来时阳光大好,他身上多了件大氅,胳膊在酒案上枕的酸中带麻。   昨夜主座睡倒的陈将军此刻也没了踪影。   看到他酒醒,春娘微笑着上前行礼道:“公子安好,奴婢怕扰了公子好梦,并未叫醒公子,还请公子恕罪。将军他去军中巡视了,叫奴婢侍奉公子洗漱。”   卫旷抬眼看她,她脂粉颇厚,恕他实在是看不清楚脸上是否有刺字。他只得左手揽过春娘的腰,右手生硬地扳过她的头,春娘以为卫旷要调戏她,半推半就闭上了眼睛,细声细语道:“青天白日,卫公子未免太过胆大。”自然,假若她知道卫旷只是单纯想知道她额头上是否有刺字的痕迹,想必会当场吐血而亡。   端详了半天,终于看到了刺字痕迹,卫旷便很庆幸自己没有找错人,但此刻放开春娘似乎太过于刻意,但让他轻薄女子,也真的是太过强人所难……他自小恪守本分从无逾矩,家中母亲和大姐管教也甚是严格,从小到大他身边伺候的只有小厮而无婢女,因此他此刻的感觉颇为尴尬。   此刻需要一个人打破这尴尬的境地,那个人是陈将军。   陈将军早上得知自己昨夜用一个无关紧要的婢女换了匹汗血宝马,激动的早上巡视军营都面露喜色,神清气爽。   回来的时候看见二人你侬我侬,陈将军便更加欢喜——看来汗血宝马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现下他已经能想象到自己跨一骑宝马驰骋疆场的场景了。   卫旷看到陈将军的一刹那便猛然放开春娘的腰,面露尴尬道:“陈将军安好。”   陈将军拱手道:“打扰卫公子了。”   春娘也掩袖背过身,状似害羞。   隔日他便与陈将军辞别,从阳关城内购置了马车,将这春娘安置在了车上,终在月末回到了长安。 正文 第6章 初见   李幼及自从那日安顿好自己的生活起居后,渐渐适应了这个时代的作息规律,每日戌亥时分入眠,寅时便能起床收拾,作息比上大学时规律不少,前些日子因饮食作息不规律而长的痘痘也消失不见。   她这几日也没少在大街上闲逛,一来看看这大唐风物千年古都,二来……她想找个工作,最好是那种不用动脑子的体力活,因她虽看得懂繁体楷书,但真正落实到笔头上……她还需自己学习一二。   因而当长安的衙门招收监市时,她因为识文断字,遂没有放过这个能表现自己的机会,从容不迫地站在京兆府的告示前,把衙门贴出来的告示大声朗读了一遍。   王四风乃万年县司法参军下属的一个曹官,近日得了上头的命令,要挑选一批新的监市人员。王四风此刻身着圆领青衫,脚踏黑色皂靴,腰间带了一柄铁刀,长的是龅牙横凸,黑面敦厚,亮黑色幞头,往告示旁边一站就是一天。   当李幼及声音洪亮,口齿清晰的朗读告示的时候,他觉得这个姑娘是个可造之材,且穿着平庸朴素,应该贫寒缺钱。   当这个姑娘本着一股大一面试学生会的劲头跟他自报家门,言明自己勤劳能干的时候,他更加笃定了以上想法,遂表情严肃,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你今年多大年岁了?”   李幼及认为眼前这位黑面老兄可能是觉得自己年纪小气力小,没有什么气势,遂一鼓作气,打横抱起了站在身旁的一个中等身量的老太太,呐喊道:“禀告大人,小人今年十八了,正值壮年。”   王四风遂认为眼前这个姑娘可能缺一点心眼,但的确是力气大嗓门亮,又识文断字,家境贫寒,很能在这行混出名声,点点头道:“阿六!给这位小兄弟拿身衣服配把刀,明天你便来我这里应卯吧。”   后来李幼及才晓得,监市并不是什么正经公务员,而是京兆尹他老人家派了个手下从老百姓里挑人组建的流动组织,不属于实打实的公职人员。   幼及进了监市队伍的第一天,她的师傅王四风大哥便告诉她说——譬如东街李大婶的胭脂铺进行了违规经营,西街王大爷为了自家馄饨十里飘香而铤而走险、破墙开店,卖菜的刘家大姐没在指定的地点经营,非要跑去大街上兜售等等,都要依法取缔,一刀拿下。   而监督小商小贩的合法经营则是所有工作里的重中之重……   总而言之,她就是个小城管。   冬月恰寒,长安城中的胡商渐少,上元节的气氛渐浓。李幼及来从现代来到这个时代已有三月有余,凭着自己的适应力,已然成为了一名合格的监市娘子,在长安城东市的城管大队中颇有名望。   冬月中旬,她升了一次小官,身边多了个随从,唤作曾瑜,虽然在李幼及看来,这个年仅十五岁便身长八尺的男娃,还是有些未经世事的幼稚。   这日,卫家二郎在自家酒馆吃茶翻账本,忽有窗外雪花飘进,融在茶中,他未留意,手中又翻过一页。   已经喝了四五壶酽茶,手边还剩四五摞账本。   这几日实在是太过劳累,积压账本太多,中间又有很多纰漏,他很是头疼,揉了揉额角。   手下的这些掌柜都是曾经跟着父亲做事的,有的摆谱拿乔,有的伪造账面,中饱私囊,还有的并无作为,只是占着掌柜的名,行着养老的事,每日养鸟赏花,不亦乐乎。   “掌柜的,诸行有正铺者,不得于铺前更造偏铺,这门口的棚子您在上元节前能拆了嘛?”李幼及觉得这违章建筑真的是碍眼的很,就应该用火药桶给炸了才能了事。   “你是在与我说话?”   “是啊,这屋子里只有你一个人,难道你不是掌柜的?”   他问心无愧道:“小郎君认错了,在下不是这里的掌柜的,掌柜的到后面看茶去了。”卫家的生意遍布东西二市,这一小小酒馆,实在不值得他费心一二。李幼及抱拳道了一声“打扰了”,然后扯嗓子大吼一声:“掌柜的!”还是无人出来应和。   卫二郎看了看趴在柜台后面敦实圆润的郭掌柜,叹了口气。   李幼及很熟悉这些掌柜的套路,诚恳地笑了笑,回头大喝道:“阿瑜!把门口的棚子给我砍了!”   “是!阿姐!”   郭掌柜闻言,自己从酒柜后面狼狈的爬出来,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向李幼及行礼道:“李家小娘子刀下留……留棚!那棚子花了三日才盖成,就是为了过往行人喝茶方便……”   李幼及白眼一翻:“掌柜的,你认得我?”   郭掌柜陪笑道夸赞:“谁不知道东市的监市大人里有位英明果敢,办事利落的小娘子?况且您还是王四风大人手下的得力干将……”   “哦,既然你认得我,我就不跟你废话了。”她抽出腰间的挎刀,递给郭掌柜,“你自己动手罢!”   掌柜又行了一礼,道:“使不得啊小娘子!这……这棚子委实不能拆,这……这是……”他虚虚看了卫旷一眼,压低声音道“这是任令方任员外搭的棚子,虽开在我家店门口,却委实不是我们店家的东西……”   啊……原来不是他们酒楼搭的棚子,是别人家搭的,这个掌柜的可能是怕她现今拆了这棚子后,事主寻上门来,是要找这个掌柜的赔偿的。李幼及向来慈悲为怀,此时却犯了难,试探道:“那……我去找那任员外拆了这棚子?你看可好?”   掌柜的方才压低声音,是不想让东家知道自己暗地里还和任员外做生意,可是这个李家小娘子太过直爽,高声就叫出了“任员外”三个字,郭掌柜只恨自己嘴欠,此刻撞南墙的心都有了。   任令方……其实卫旷耳力极好,方才就听的真真切切,自家掌柜的纵容任家的狗奴才在门口搭铺子,按月收那铺子的租金,在两家赚钱奔走,是做买卖的大忌。   他合了账本,单手托着下巴,平声静气道:“你再说一遍。”   郭掌柜恨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去,又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嘴巴,遂颤颤巍巍道:“小的胡言乱语,还请东家宽恕则个。”   他笑了笑,对李幼及道:“这位小娘子,麻烦你让你侯在门外的小兄弟动手砍吧,出了事算我的。”   李幼及就等这句话,心道这位公子着实爽快,当下便吩咐道:“阿瑜,听到这位公子说的了么?动手吧。”   郭掌柜的小眼睛瞪得溜圆,看着眼前的少年几刀劈砍断了支撑棚子的粗壮竹筒,棚子应声而塌。郭掌柜心中叫苦不迭,棚子塌了事小,东家发火了事大,他不敢去正视东家的脸,冷汗一滴一滴的滑落,他一向听闻自家的东家年少,便以为是个好欺负的主,哪知道今天东家忽然来这里喝茶,况且他为任老板办事的事情败露,东家怕是不能留他了,可是……这将近年关……他还有一家老小等着过年……他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李幼及并不知道其中利害关系,以为这个掌柜的不过是怕赔钱罢了,遂弯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们东家不说帮你赔钱了么?况且这一个竹棚子也不值几个钱,您别犯难。行了,这趟差事我办完了,您老回见!”李幼及打过招呼,转身便离开了。   外面初雪微凉,卫旷把半掩着的窗户推开,看到一个瘦小挺拔的身影踏雪离去,脚步轻巧畅快。 正文 第7章 除夕   大年三十,是为除夕。   新的一年来的如此之快,从前在家里,总觉得春节的年味越来越淡了,家里也就是买副印刷厂印的对联贴门上,然后包饺子加上央视的联欢晚会,年年如此,其实并无什么特别的年味……甚至还不如和隔壁的孟晓艺同学斗地主来的令人欢快。   来到这里之后,她对年味才有了更深刻的体会。   白日里,坊里选出男童数名,戴上鬼面獠牙的面具,穿上红黑颜色的衣裤,击鼓并舞蹈,以此来驱赶恶鬼。而傩的领舞者称为“方相氏”,有伴舞者以及执事十二人。   今年的除夕尤其不同,官家早早便放出风来,说是要举行规模空前盛大的大傩仪式,人数达五百多人,说是要向苍天祈福,祈祷大唐子民千秋万世平安康乐,保佑天子万寿无疆。   虽然正午时分才真正开始表演,但周大娘早早的便上好了妆,带着儿子女儿和老头要去朱雀街上找地方占位置。   周大娘上妆的时候,她家姑娘便来敲门:“李家姐姐!我阿娘和阿爷问你跟不跟我们一起去看傩戏?”   她最近研习书法,一心想要为自己寻找一个副业,抄抄书换换钱什么的,故而晚上睡得很迟,早上便有了赖床的毛病,故而有些昏昏沉沉。固然傩戏其在历史书上占有一定重要地位而且考试还考过……但她依然不想挪窝,遂翻了个身。   忽然地,她猛然惊醒,此事倒还是很有意义的,因着没有哪个历史老师能真真正正的在这个时代观摩一场真正的傩戏。   她迅速蹬开了被子下了床榻,洗了一把脸,迅速的绾了头发穿好衣服,又觉得很冷,遂围了条黛色披风,略描了眉毛,染了口脂——她一向晓得这种盛大节日的时候,街上的妇女不论老少都会妆容繁盛,要是谁胆敢在这种喜庆的日子素着脸出去,定会被当成异类。   但出门的时候,她还是端详了一下周大娘的酒晕妆,对比了一下自己,发现自己的妆容还是不够大胆肆意。   走到朱雀街时,才发现那里早已人满为患。   人头攒着人头,朱雀街此刻的场景算得上是摩肩接踵,空气中的寒冷仿佛能被朱雀街上缓缓移动移动的观礼民众的热情融化。   她第一次见识朱雀街的长度和宽度,让她直观的感受到了,怎样的一个时代,才能被称得上是盛世。   可惜她来到的这个时代和年份,已然算是中唐,大唐的繁盛也走过了最为盛大的一页,若是能亲眼目睹贞观之治和开元盛世……想必那是更加华丽磅礴的景致。   想到这里,她心里一番惋惜,惋惜自己没有穿越到盛唐下的长安城。   惋惜过后,她突然反应过来……若是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还是宁可穿越回自己的时代啊,到盛唐去做什么劳什子……   惋惜过后,她突然反应过来……若是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还是宁可穿越回自己的时代啊,到盛唐去做什么劳什子……   周大娘挽着自己的小女儿,她相公抱着小儿子,简直是无比和谐的一家四口,半路上还有幸见到了他们家嫁出去的二姑娘,周大娘把幼及拉过去,又是一番介绍。这个周家姐姐十分和善好说话,长得肖似其母。且这位二姑娘还是挺着大肚子来观礼,她相公唯恐她被磕到碰到,一脸戒备挽着自家娘子,见到周大娘时面色才稍稍和缓,两家行了礼问了好,扯了好些家长里短,她相公被自家娘子的眼风扫了好几次,后来终于领会了自家娘子的意图,把手中提的美酒和菓子悉数孝敬了自己的老丈人和丈母娘。   在此期间,跟在周大娘身后的李幼及左顾右盼,踮起脚尖,妄图约过人群看看街道两旁的装饰和时不时经过的豪门富户家的马车。   卫旷对观礼也无甚兴趣,因他家是豪奢富家,从他小时便年年得以见识到自家办的傩戏。若不是要从长安县到万年县需要路过朱雀大街,他是八辈子也不想从这里过去。   因人群众多,马车行的相当缓慢,可惜了他拉车的两匹良驹,本是能跑出快如疾风的速度,却要如老牛一般缓慢移动。   他用折扇打起了帘子,一丝微风也无,只有寒冬的凛冽寒意。   看见满街的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他眼底扫过一片人群,看到一个很是不同寻常的姑娘。   这姑娘似乎对朱雀街上的一切新奇物件都很感兴趣,踮着脚四处顾盼观察,且这姑娘仿佛很懒得打扮自己。   姑娘的眼神忽然向他这边看来,他立刻收了扇子,放下了帘子。   他好似在前几日见过她。   他用扇子敲了敲额角,忽然记了起来,这个姑娘是那天拆棚子的李姓娘子,不过当时是以男装示人,他只略微记得她的身形,倒记不得那张脸。今日也是看不太清她的长相。但端详一位陌生姑娘似乎不是君子所为,且今日实在是着急归家——家中长姐近日忧思过度染了风寒,需要他去探问一二。而眼前这位姑娘,假若改日再遇见……他倒也没什么理由去见这个姑娘。   他思绪翻的飞快,最后默默拿出了手边的账本。   卫府的很多下人都以为自家公子不太能当家做主经商谈生意,但跟着他多年的小厮晓得,自家公子小时候背书资质平平,但胜在有一手好字让人错以为他学问极好,但其实他记忆数字才是一把好手,故而十二三岁起,他父亲得知他有此等天纵奇才的本事后,他便年年翻阅记忆账本,家里生意的脉络烂熟于心,故而那些做了好些年假账的掌柜他心中早已有谱,就等上元节一过,算年后的总账了。   每年正月十五是卫家年初的家宴,其间高朋满座,宾客如云,觥筹交错间,哪个掌柜的犯了事留不住,哪个应当被提拔上来做总管,哪个办事不牢靠要被辞退,种种得罪人的事,都在这一席面上敲定了。   去年他归家甚晚,故而此宴是家中长姐主持的,长姐为人宽厚,有些小姐脾气,就算看出了什么也不会去计较,故而去年的家宴甚是温和,今年的家宴么……或许就没那么平和应付了。   到了家中,长姐和母亲正在家中湖间小亭上烹茶谈心。   长姐围了厚厚的披风,头上还戴了貂绒抹额,手上捂着手炉,看起来精神大好,就是脸颊清瘦了些。但刚出病便出来吹风,很容易着凉,应当叫长姐早点回屋。   他走到湖心亭时,二人已经谈到了如今时兴什么花色的襦裙披帛——   长姐道:“阿娘喜爱的大红色襦裙配黑色上襦固然好看,但还是刻板了些,且上面配的绣花若是配不好,比如……配了那俗套的宝相花,倒衬不出大红色的端正了。”   母亲道:“如今长安时兴什么配色,我不大走动,倒也不大晓得了。珞娘你可晓得?”   珞娘是他长姐闺名,长姐年长他五岁,明年过得是三十岁的整寿,因母亲生下长姐之后便几年未有孩子,故而长姐小时假充男儿教养,看书骑射样样不落,十五岁那年许配给了丞相家的六公子——乃是庶子,没有过门,那六公子便染病暴毙了她便守了望门寡,无端担了克夫的名声,无人敢娶,她倒也心大,守了三年孝之后也无甚伤心,开始操持家中大小事务,俨然一副主母派头,家中老母倒也乐得清闲。   “如今时兴的是萱草色与石榴红色相称,很是好看……”   萱草色温暖洋溢,但配给红色,好似还是太艳了些。   若是那藕色上襦配上天青色襦裙,领口处再绣上白色梅花……   倒也不适合长姐这般年纪,倒很适合十八九岁的姑娘。   他又想起了那个在人群中张望的姑娘。   回了神的时候,已经走到了长姐身后。   “阿旷来了?你们也不知道通报一声……”   “是我没叫他们通报的,想着母亲定是想我想的着急了,我当亲自来请罪的。”   “一家人拘什么礼!宋妈妈,你去给阿旷盛碗热汤来,这大冷的天,可不要冻坏了。”   长姐笑着道:“再备些小菜,我们就在这里用饭,阿娘意下如何?”   宋妈妈遂侯在一旁,等着家里太夫人的吩咐。   “我想着,长姐染了风寒还未痊愈,吹了这好一会儿的风了,也该回房了。”   “自你回来,就天天担心我身体不好,其实我现下身体好的很,阿旷你是多虑了……”   “是我老糊涂了……”母亲笑着圆道,“让珞娘在外面陪我这许久,忘了她还带着病,正巧也到了上香的时候,我就先离开了,阿旷你扶着珞娘去我屋里歇一歇,晚上咱们好聚着吃个团圆饭。”   老太太说罢便起身走了。   长姐晓得母亲的意思,这是在催她回屋——母亲一向听弟弟的话,她在屋内憋了七八日,好不容易出来通通风,结果卫旷一来便让她回屋,她剜了他一眼,卫旷笑着道:“姐姐自小就是这样厉害,这性子到了现在还是未曾变。”   “你不让我顺心,还指望我给你好脸色?”   “我是担心长姐身体。”顿了一顿,道“暖玉养人,今日我特地请了宫中的师傅,从西域找了和田玉的玉料,给姐姐……”   长姐的笑声有些不屑:“镯子还是步摇?年年如此,我是不稀罕的……”   “是个玉枕。”   “呵,今年你是得了金矿么?”长姐虽心下欢喜,但面上颇冷,起身几步走在了卫旷前面,言语之间还是惯有的长姐口吻,“年年你给我的年礼都无甚心意,我倒是想知道,你若是看上了哪家姑娘,也整日送人家镯子步摇这些俗物么?”   “万一我看上的姑娘她就喜欢这些俗物呢?”   长姐不可置信,道:“那不就是小门小户的女子?我怎么可能让你低娶一个……”   卫旷笑笑道:“我倒不在意什么门户之别,我只希望我看上的姑娘能平安富贵,长乐无忧。况且……我要娶谁,也不是长姐能够阻挡的了的。”   长姐忽然有些发烧,昏昏沉沉不愿再与他争执下去,应和道:“是了,阿旷你是长大了,不需要我操心了。”   她心底很清楚,这几年家里生意已然被自己的弟弟接管过来了,家中嫡长子自然是要当家做主,她这个长姐是应该放一放外面的生意,管管内宅琐事才是本分。但是她还是不很放心,他虽早已及冠,但还是过于贪玩享乐,少年心性太重了。   想到这些,头疼的愈发厉害了。   卫旷上前搀扶长姐的胳膊,将她扶进了母亲的卧房,又叮嘱了长姐身边的几个婢子不要忘记煎药的时辰。   他在厅内侯着母亲。   那年叔父去世之后,各房便要分家产,因为他父亲不在长安,这事情就落在了他身上——那是他第一次处理这样的内宅事务,想必也是最后一次。   叔父有三房妾室,还有一位嫡妻。   巧就巧在这正房的婶婶膝下无子,他遂与婶婶商议,分家产时若是想拿大部分,不如挑一个妾室生的儿子,过继到自己名下,一来养儿防老,二来叔父得知自己有嫡子继承,也是好的。   婶婶被说动后,他接着就撺掇自己的长姐为自己当说客,当年的长姐刚刚脱了孝服,且立誓终身不再嫁,是族里颇为有名的贞洁烈女——虽说他晓得自家长姐不过是想守着娘家富贵,不想参与那他人宅内的争斗是非,平日里也颇为爽快欢乐,不似一个寡妇。不过在外人看来,自家长姐说话办事是很有体统分量的。长姐遂与婶婶道,几位姨娘里面,最不爱生事的就是那生了小儿子的玉姨娘,且玉姨娘还是婶婶一手抬的姨娘,孩子又小,显得她这个主母尊贵体面,体恤亡夫幼子。   婶婶听了很受用,把玉姨娘和小儿子接到了自己房中。   然后的事情发展很是顺利,别的几房妾室都搬到了别苑,分了家产,曾经打马出游,饮酒吟诗的的表兄弟也为这一层隔膜,不怎么和他走动了。   他遂明白了叔父的另一层意思。   他要担起卫氏一门的富庶昌盛,首先就要分得清亲疏远近,放弃那些无谓的人和事,学会如何在生意场周旋,学会如何以一家家主的身份对待族中的长辈和子弟。   不论豪奢门第还是公侯世家,看着多少锦绣装饰,其实一概人情冷漠。 正文 第8章 茶饼   她和周大娘一家四口不负众望的被观看傩戏的人群挤散了。   周大娘扯着脖子冲她喊了几句话,大概是叮嘱她让她自己回家,但周围实在是人声鼎沸,她没听很真切,她本来扯着周大娘袖子的手也被一个年轻女子给撞开了。年轻女子有些惊讶,然后低头道了一声万福。李幼及摆手道:“无妨无妨。”看到那姑娘时,发觉她有双惊人好看的眼睛,虽然带着面帘看不清面容……但是……   那姑娘没等她缓过神,便被身旁孔武有力的大唐儿女们挤到了不知道那条街上了。   这寒冷的冬季,硬生生的被人群挤的出了一身汗,李幼及自觉地退出了观赏傩戏的行列,但   当她站在熙熙攘攘的不知名的街道上时,已然不知道自己是在哪个坊周围了。想到自己早上是跟着周大娘走了快一个时辰才走到这里,而自己恰巧又是个不分东南西北的,顿时头有些大。   这么一想,倒不如早上好好的睡觉,不出门找罪受了。   李幼及自己长吁短叹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她猛然回头,青衫的少年瞪着澄澈的眼睛,左手握着一块饼,右手还保持着拍她的姿势没有动,嘴里嚼着东西,含混不清地道:“阿姐,你也来看傩戏啊……”   李幼及道:“是来看傩戏的,不过这里人太多了,你阿姐我实在是懒得挤。”   李幼及抬头端详了一下对方耳侧别着的红花,又补充道:“这朵花这么土,你这么个八尺男儿戴着……我觉得不甚合适。”   曾瑜呆呆地道:“我以为除夕夜戴花是个好兆头……况且……我觉着这花很衬我的仪容。”   这……十五岁,未及弱冠的年纪,带着一副娃娃脸和八尺长的大傻个子……到底是什么让他觉得自己有仪容这种东西的……   但转念一想,李幼及觉得自己不能打击了面前小小少年的自尊心,想到从心理学上讲,青春期么,对自我的认知总是与真实的自我不很配套,别过脸虚伪道:“是了,阿姐刚才是花了眼,现在看来,嗯……你这的确是貌比潘安,看杀卫玠的好仪容啊,哈哈哈……”   曾瑜咽下了一口胡饼,露出自己的大白牙,呵呵笑道:“阿姐夸奖的很对!”   自己果然不能高估自己手下这个傻大个子的智商……想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今日好似是曾瑜当值,但看他大咧咧的在这里吃着胡饼身着常服,好似是忘了今日当值这档子事……李幼及嘿嘿一笑,伸出右手拍了拍曾瑜的胳膊,歪头道:“小子,你可记得你今日当值啊……你不好好的在京兆府那里跟王四风大人一同值班,跑这里来凑什么热闹?”   曾瑜面色一滞,然后小心翼翼道:“我是揣摩着,王四风大人他……他可能并不很需要我陪他值守……”   李幼及抬脚踹他:“就是你自己贪玩想要出来逛街,所以没告假就偷跑出来了?”   曾瑜抬起胡饼妄图遮住自己的脸,小声道:“大概是这样……”   果然,国家规定十八岁以下是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是有道理的——他这何止是玩忽职守,他这是要把自己这个上司的乌纱帽摘下来才甘心吧。   李幼及勉强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让自己煞白的脸色恢复了红润,勉强做出一副和煦的面容道:“小曾,你把头低下来。”   曾瑜打了个哆嗦,一不留神胡饼从手中脱落,他有些悔恨地看了看地上沾满尘土的胡饼,不料此时李幼及道:“无妨,你先将它捡起来,我曾听先哲道,吃食掉在地上不超过三刻钟,都是不妨事的……”   “可是它……”曾瑜看了看地上的胡饼,并不想去捡。   李幼及勉强笑道:“不妨事的,你先将它捡起来,再把头低下来,阿姐要附耳告知你一件密辛。”   曾瑜颤抖着捡起了地上的胡饼,李幼及很自然地接过去,然后左手捧着它,右手掐着懵懵懂懂低下头的曾瑜的耳朵,把沾灰的一面拍到了他的脸上,严厉道:“你娘身染重病,你是家中长子,下面还有幼妹,你可晓得?”   “晓得。”   “你家里就靠着你这么一丁点收入过日子,你可晓得?”   “晓得。”   “那你今日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你可知道,王大人说过,旷值班两班者,一律逐出京兆府?”   “知道。”   “我觉着做监市没有前途,想让我娘和我妹妹过上好日子,所以想把这份工作辞了,做份小本生意,靠这个致富……”   李幼及恨不得给他两个耳光让他清醒清醒,混迹长安市井的商家门户,要不是斗鸡走狗游侠的聚居地,要不是背后有豪门贵胄撑着腰,再不然,就是有独门的精妙好手艺。而眼前这个信誓旦旦想要下海经商的傻孩子,怕是哪一样都不占,除了十分憨傻之外,不论是脑瓜还是心眼都仿佛有点缺。   “你现在跟我去衙门,买点应季的点心,给王四风王大人赔个不是。”   “阿姐,我觉得若是经商的话,不过吃些苦头,我觉得我能成功……”   “你是哪里来的这盲目的自信?”李幼及气的七窍生烟,揪着他耳朵的手加了几分力道。   “我……我昨日去听书,遇见了——”   昨日的帆楼茶馆,因着是除夕前一日,便有很多人去茶馆喝茶听书。   母亲交代曾瑜带着小妹出去逛一逛,曾瑜很是不放心母亲的身体,母亲又找了隔壁宋大婶作陪,言说她们今日要一同说些体己话,拉拉家常,做做针线活,让曾瑜放心带着妹妹出去玩耍。   曾瑜的小妹其实也不算小,十岁的年纪,喜气洋洋的穿了一件母亲新做的嫣红色夹棉斗篷,拉着哥哥的手,兴致冲冲地去逛升平坊里的集市。   中途小妹突然想要吃帆楼茶馆的九江茶饼。   曾瑜看着自家小妹兴致勃勃充满期待的眼神,捏了捏自己的钱袋,上面绣着一个扭扭歪歪的老虎,是小妹七岁时刺绣开蒙时的绣的第一件物事。   曾瑜每个月除了在衙门干活,还与人扛活打杂工,统共不过挣得一两银子,每月手里只留一钱银子,剩下的全交给了母亲。   帆楼茶馆是升平坊数一数二的名贵茶馆,里面最便宜的茶点便是九江茶饼,上次小妹吃到这个,还是半年前他去一富户家中扛米面时,主家赠给的,他听说是帆楼茶馆的点心,也没舍得吃,用手帕包好给小妹和母亲带了回去。   因着自小家中没有闲钱买这些点心,小妹当时吃的很是香甜。 正文 第9章 紫衣   曾瑜实在不忍心拒绝小妹,咬咬牙道:“霏娘,大哥就带你去一次,不过咱们吃不起旁的,仅能给你买两块茶饼。”   霏娘点点头乖巧道:“霏娘晓得,娘也叮嘱过霏娘,不让霏娘管大哥要东西,但霏娘真的十分想吃茶饼。”说罢,又伸出食指,小心翼翼道:“就这一次。”   曾瑜壮起胆子走了进去,挑了一个十分偏僻的桌子,小二殷勤备至,问客官要些什么,曾瑜看着墙上挂着的无异于天价的茶水价目,斗着胆子道:“三个茶饼,再上一壶白水。”   “三十文钱。”小二看二人的穿着穷酸,冷冷的告知他价格。   曾瑜从怀里掏出钱袋,数了三十文钱一字排在桌面上,小二哼了一声预备收钱,忽然被人用手臂拦了一个踉跄。   小二正想骂人,复又看到来者紫色袖口上绣着的繁复的素色牡丹,又变了脸色陪笑道:“客官这是做什么……”   曾瑜看着面前的女子,她戴着繁复的额饰,一身衣衫裙装也不似长安人,但显然有些年纪,三四十岁总是有的,面色沉静道:“我在长安呆了十数年,倒从未见过哪个茶馆未上吃食便先收钱的。”   小二哈哈一笑,道:“是小的不懂规矩了,客官你勿要见怪。”   女子并未理会他,只转头向曾瑜道:“小兄弟,这里没座位了,我与你和这位小娘子很有眼缘,可否一同拼桌?”   曾瑜呆呆道:“自是可以。”   女子微微一笑落座了,拿出一块碎银子扔在小二脸上:“这顿茶钱我请这位小兄弟了,你再给我上一壶雨前龙井,再上些时令糕点。”   曾瑜不善交际,只管盯着桌上的茶壶发呆,霏娘却与这位素味平生的女子交谈甚欢,女子说自己是来往长安与西域之间经商的,主要便做些香料生意,祖上有龟兹血统,从夫姓钟,但年少便守寡了。   “我膝下曾有一个姑娘,冰雪可爱极了,六岁那年就能跟着教习师傅跳整台的《上元乐》……”   “那这位姐姐如今呢?”   女子眼里似乎含了一丝哀伤,道:“后来因为一场祸事,走丢了。”   霏娘年纪虽小,但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起身行礼道:“霏娘说错话了,请娘子不要见怪。”   曾瑜也是刚从发呆中缓过来,把脸上白日做梦的表情收了起来,严肃的跟着霏娘施礼道:“小妹说错话了,请娘子不要见怪。”   其实他根本没听清楚刚刚小妹和这位娘子说了些什么,盘算着来往西域和长安经商倒是个好门路,能挣大钱的。刚才已然幻想到自己挣了钱,把整个茶楼的九江茶饼都包下来的绝妙场景了,面容大约也露出了痴痴的笑容。   “无妨,都已过去很多年了。”女子似乎很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道,“我给你讲讲西域的见闻罢。”   她拿起一块梅花酥递给霏娘,霏娘笑盈盈地接过。   ……   李幼及认为自己作为一个唐代优秀的社畜,一定要有充分的耐心和充分的细心,遂抓着重点问道:“你是说,这个女子她请你和你妹妹吃了顿茶点,还跟你妹妹讲了很多西域的见闻和自己的遭遇……就仅仅因为她觉得和你们有眼缘?”   “是的。”   怎么可能呢?曾家贫寒且无甚家财,这个女子就算是有钱没处花了,为何要请两个素味平生之人用饭?姑且当这个女子十分有善心,但哪有一见面便讲述许多自家遭遇的道理呢?   难道树洞倾诉行业是从这个时代发展而来的?   果然心理咨询师是个热门且不好做的行业,这么看来,曾家小妹的确有开解人的好本事。   思绪拉回来,李幼及叮嘱他道:“你注意些,这年头,街上拍花的人牙子很多,还都是黑市生意,你家小妹冰雪聪明生的可爱,你少让她一个人出门。”   “我觉得对方面善,不像坏人。”   “越长得良善的人牙子越让你没有防备心,一套就套中了。”李幼及比划出一个鬼脸道,“你看我,虽然凶神恶煞,但实打实是个好人。”   曾瑜挠挠头,实诚道:“阿姐,我我觉得你长得……其实委实是不错的,虽然不算仙女一样的长相,但好歹也算清秀……”   李幼及听了气急败坏,差点把他的耳朵拧下来,道:“谁准你说我勉强清秀的?我明明是个……”小仙女……算了,他们这个时代的男的大多不晓得女孩子需要什么样的夸奖吧,李幼及刚刚就是想变着法让曾瑜夸奖一下自己,哪成想这个死孩子张口便是“勉强清秀”,气的她当场想把他的头拧下来。   还好自己选修过教育心理学,要平和再平和……青春期的孩子嘛,总是这么不上道的……   扯了这么远,她差一点被这个死孩子带到爪哇国去了,她故作阴冷地道:“阿瑜,你给我死了这条心。你一没本钱二没人情的,拿什么经商?现在同我去给王大人赔罪,等会儿我说一句你应和一句,不许多言。”   曾瑜垂头丧气,想到自己的确是什么都没有,梦想顿时有些破灭,灰头土脸的被自己顶头的上司拧着耳朵。   “哎,你晓得回去的路嘛?”   曾瑜是个认路的好手,这也是王四风把这个冒着傻气的孩子分给李幼及的原因,自然也知道李幼及她不认路,还经常分不清东南西北。   但是处在青春期的孩子,无论是否冒着傻气,捉弄人的手段都是一套接着一套的。   既然如此…… 正文 第10章 误会   曾瑜是铁了心不打算今日见王四风大人,因着除夕夜,王四风大人又恰巧要值班,不能与家人团聚,内心一定极度不平,此时他去认错,只怕王四风大人会把他揍得重新做人。   今日王四风大人的交接班在宵禁前半个时辰,他只需要带着幼及在长安城逛到一更天左右便可以了。   认准了这个道理之后,他开始带着李幼及在长安城里绕圈闲逛,还偏是带着她往人多难通行的道路走。   李幼及跟着他一路走来,到了酉时左右,街上行人逐渐少了些,才发觉事情不是很对。   因着她路过了一家皮货店铺,遇到了正从里面出来的卫伯。   卫伯与送他出来的掌柜拱了拱手,等目送掌柜回屋后,才与身边一个手下交代着什么。   “你记着,阿郎交代下来的那些做账有猫腻的,你找个会笔墨的整理好,切记,不要找咱们府上的人写,我怕其中有手脚不干净的走漏了风声……”   李幼及离着几步远,便行了叉手礼,道:“卫伯近日可是安好?”   卫伯整了整衣袍,回礼且皱眉担忧道:“安好安好……这不是李家小娘子么?这一个时辰之后便要宵禁了,小娘子贪玩也要注意些时辰。”   “我从晌午便往升平坊走,无奈行人太多,走到现在也没看到坊门。”   “小娘子是从哪里往回走的?”   “大约是朱雀街靠着安业坊坊门那里。”   曾瑜看着面前的卫伯,咧开了一个很难看的笑容。   卫伯作为卫府大管家,是个何其通透老成,只消看面前这个孩子一眼,便知道他的鬼把戏,倒也不戳破,道:“敢问李家小娘子,这位小郎君是……?”   “卫伯有所不知,我在京兆府下面做了个监市的活计,这小子是我手下的弟兄。”   “既然是这样,恕老夫直言,这里离升平坊倒也还有些距离,一个时辰若是赶不回去,可是要挨官家板子的……阿铎,你驾着老夫的马车,送这位娘子和这位小郎君回去罢。”   “可是您……”阿铎面露难色。   “我又不是七老八十,走着回去也没什么。”   “属下明白了。”阿铎应道。   李幼及感激不尽连连道谢,一旁本来心惊胆战的曾瑜脸色忽然煞白。   临上车前,曾瑜扒拉着马车边,带着哭腔道:“阿姐,我们能不能……能不能不坐马车?”   “你吃错药了?”   “阿瑜不想去京兆府……”   “今儿个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她下了死命令,然后恐吓道,“我数三个数,你再不上车,我便去告诉你娘,你今儿个是如何逃了值守,如何在外面逍遥。”   卫伯哑然失笑,这李幼及不过比这个小郎君年长三四岁,那京兆府何以放任他们两个出来办公……其实论年纪和能力,倒也不尽然是完全相等的,自家郎君坐上当家主君位置的那一年似乎……也不过十九岁,未及弱冠,当日一系列事情办的无一不妥帖:替父发丧,安置寡姐老母并几位庶出的弟妹,招待前来凭吊的客人亲族,更是在灵堂前长跪守了七日,他一一看在眼里。   自家郎君年纪虽轻,但前后不过几年,父亲和叔父接连去世,偌大的家族重担落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他不得不成长,虽然很难,虽然很疼。   李幼及不由分说,揪着他的头发死命往车厢里拽,曾瑜虽然实在是疼痛难忍,但还是死命抵抗,求饶道:“阿姐你放过我吧,这要是让王四风大人知道了,我除夕夜就别想好好过了……我……我娘也不能知道啊,她近日身子不好,若是……若是气到了我娘怎么办……”   话没落地,被一旁已经笑的直不起腰的阿铎一个手刀劈晕了。   李幼及拽着他的领子给他拖上了马车,并对阿铎的好手法表示赞叹。   路上和阿铎探讨了几句,阿铎说自己是卫氏的护院,经常在卫伯这个总管手下办事,前一阵和自家阿郎去过西域。   西域。   她一想到自己来到这里时,便身处那个可怖可怕的胡杨林,荒无人烟,不分南北,不晓得有无野兽……想到这里她便有些创伤后应激障碍,打了个寒颤。   阿铎并没注意到她的微小举动,道:“我们家郎君相当厉害,日夜兼程遍访西域三十六国的都城……”   李幼及开始腹诽:是,您家少爷真是睡得少,也不怕死的早,自己跟自己的睡眠过不去,生活也不会放过他的。   “我不小心弄坏了郎君三件白色的狐裘,三件!你晓得嘛?阿郎眼睛都没眨一下,都不与我们计较这些……”   是,您家不仅少爷睡得少,当家的老爷也败得一手好家啊,当世一件狐裘就价值百两,更不要说纯白的了,那是三件啊!您家老爷怕不是心大,是傻缺吧……   “我家郎君酒量还好,硬生生把守城的将军给灌醉了,啊哈哈哈,还用坐骑跟将军换了位貌美舞姬,叫什么春娘的……红袖添香,好不畅快……”   这都是一家子什么酒色之徒啊!   李幼及听到这里忍不住了,拍了拍沉浸在“我家郎君是个出色的好儿郎”想法中的阿铎,郑重问道:“你夸耀的是你家郎君还是阿郎啊?”   阿铎有些奇怪,反问道:“你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   “我们家当家的主君就是二公子啊!老爷早在六年前就离世了,现今的主君还未成家,故而我们这些下人,无论是唤郎君还是阿郎,唤的都是二公子啊……”   原来集好色,好酒,喜欢熬夜于一身的败家子是同一个人哪!   李幼及不免拍案叫绝,试问,卫伯这样好的一位老伯,怎么上面当家的是这么一个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啊……果真是封建社会的不良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