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文身大哥” 夏天的S省就像一个大火炉,太阳毒辣地烤着地面,风也不来,雨也不来,从地上蒸出来的水汽闷在半空中捂着热气儿,人夹在中间就像上了笼屉的一盘粉蒸肉。 开往宁城的长途大巴在高速路上狂奔,车里冷气打得很足,睡着的人得盖上一件衣服才不会头顶的冷风吹醒。阳光像是白色的刀子扎人眼睛,只要往外面看一眼,心理上的天然燥热就迫不及待地涌出来,要和吹在皮肤上的人工冷气抗衡一番。 夹在冷热交锋中间的人都不会觉得太舒服,桑榆靠着椅背眯上眼睛完全睡不着,只能心里默默盘算着时间。 按照时刻表,十五分钟后他们会到达镇远市,过了最后一个中途站点,她和她妈还得再坐两个半小时才能到宁城南站,然后坐公交得转四趟到N大。就是一刻不歇脚,一路没堵车,等她到学校时估计也得晚上八点多了。 到时候能不能找到负责人领宿舍钥匙都值得商榷,而且就算她能进寝室,那个点儿她妈要住什么地方,桑榆想到这儿就又开始头疼。 心里想着事儿的时候,时间就过得飞快,桑榆还没想好到底怎么办,是不是要劝劝她妈打辆车去学校的时候,长途大巴车已经到了镇远站。 镇远是从她家台城到宁城中间最大的过路站,要停车十五分钟,足够车上的人去趟卫生间或者小超市买点东西。桑榆被她妈拉着下车硬塞进卫生间,看着前面的大长队,她内心一片乌鸦叫。 先不说别的,单就她妈陈女士这上车十分钟内就能睡着,车一停立刻就能唤醒膀胱的特殊技能还是让桑榆既无奈又十分地佩服。 车站卫生间从来都是一坑难抢的,等桑榆洗了手出来又被陈女士嫌弃了一番磨磨蹭蹭,然后拉着她往车上跑。几步路就逼出满身汗,单薄的T恤黏腻腻地贴在后背上,一上车劈头冷气吹得桑榆没忍住打了个寒战。 桑榆以为她妈又要开始发表自己的人生经验,结果这次她居然多虑了,此时此刻的陈女士一双眼睛都被坐在她俩斜后面的两个男人塞得满当当。 靠窗户的男人四十来岁,一件白色的Polo衫穿成了浅黄色,稀薄的几根头发油腻腻地贴着头皮,顶着啤酒肚夹在狭小的座位中间。 坐在靠走道位置的是个花胳膊文身大哥,水光油亮的大背头,墨镜挡住半张脸也看不出来具体年纪,黑色紧身背心,宽松裤衩,再加一双尖头漆皮皮鞋,虽然穿得不伦不类,但至少风格突出,“社会”两字如同贴在脸蛋上。 陈女士一把攥紧了桑榆的手颇有些紧张,拉着女儿快步走到自己座位,然后侧头装作不经意地又上下打量了一遍那两人,压低了声音对桑榆说:“看看,这就是不学好的!觉着自己牛得很嘞,其实就是个社会渣渣哦。” “哦。”桑榆乖顺地应答了一声,顺着她妈的目光也看过去。不过和陈女士的心态不一样,桑榆就只是想再仔细看一眼文身大哥的花胳膊,有点像日本黑帮文在身上的浮世绘,但显然这个要粗糙很多,颜色暗淡不说,细节也不够精致,尤其是边缘…… 桑榆眯起眼睛,一下子没了再继续观察下去的兴致,她扭过头没看见那位文身大哥颇是得意地弯了弯嘴角。 “小宋,前头那小姑娘看你半天。”油腻的中年大叔胳膊肘怼了一下身边的文身大哥,讨好地笑着,“凭你这长相,帮人收债太可惜了,就该去当明星才对。” 他长啥样他心里能没数吗?宋濂当然是知道自己长得极好,且不说胳膊长腿长,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身材,单就大双眼皮配桃花眼,高挺的鼻梁,完美的下颌线和又白又细腻能让小姑娘羡慕到尖叫的好皮肤。 当年在学校他那也是最后一排靓丽的风景线,过个情人节收到的巧克力能把一口好牙都吃烂掉。 他这就是老天赏赐的好皮囊,被女孩儿多看几眼就喜欢上可不天经地义吗?宋濂这么想着,横了眼大叔,完事儿想起来自己戴着墨镜估计旁边人没看见,便又故意往下拽了几厘米眼镜梁,从上边缘看着大叔,恶狠狠地说:“小你妈的宋,叫濂哥。” 兔崽子顶天了也就二十岁出头,给他快五十的人当哥,也他妈不怕折寿!中年男人心里默默啐了一口,面子上倒没和宋濂争执,扭过头看向窗外,脚一蹬把那双地摊买来的人造革运动鞋脱了下来,踩在前面人的椅背上。 人造革面塑料底儿,三十六七度的天气里捂了好几天的脚,那味道简直像是踹翻了发酵过的馊水桶,能直接上升为生化武器。 桑榆被熏得捂住鼻子,很是担心地看向她妈,果不其然,重度洁癖的陈女士此时一张脸已经完全变色了。她拧紧着眉头,皱着鼻子,嘴唇抿成了一字,干瘦的脖子上青筋儿已经鼓起来,眼看着就要到了忍耐的极限。 “叔叔,请问你能不能穿下鞋呀?我妈妈身体不是很舒服。” 桑榆的声音温温柔柔,笑起来也特别腼腆。她不属于长相十分出众的类型,是典型乖顺小巧的南方女孩儿,圆眼睛,圆鼻头,一张小嘴,脸上还有点婴儿肥,显得人比实际年龄要小几岁,打眼一看就能让人想到“可爱”“善良”“娇弱”之类的词语。 宋濂就像块狗皮膏药似的跟了他已经整整五天,连上厕所都恨不得蹲旁边。追债追成这样,还不如直接打他一顿来得痛快。中年男人现在被逼得猴急,却又不敢跟宋濂叫板,满肚子火气只能冲着看起来比较好欺负的小姑娘撒。 “逼崽子,滚!老子爱干什么干什么!”中年男人朝着桑榆暴躁地吼出来。 男人的话音刚落。陈女士一把压住桑榆的肩膀噌地站了起来,毫不示弱地吼了回去:“你骂谁呢!不会说人话!” “你什么东西瞎几把蹦跶!”中年男人也骂了起来,“刚才哪条狗先叫唤的?” 虽然是不想招惹带文身的大哥,但陈女士那四十年如一日的暴脾气,听见别人骂自己闺女也是绝对不可能忍的。她插着腰,指着中年男人扯开了嗓门:“哪条狗?这车上吃屎喷粪的不只有你一条吗?” “小姑娘,你妈不是狂犬病发了吧?” 中年男人东躲西藏地过了好些日子,这么一闹他压了许久的情绪也瞬间爆发,顾不得穿鞋,光着两脚站起来,跟陈女士隔了走道开始对骂,“骂我是狗,也不瞧瞧你自己啥样子!尖嘴猴腮的跟他妈腊肠狗长一个衰样!哪个男人娶你,倒了八辈子血霉!” “狗玩意儿!老娘今天撕碎你的狗嘴!”陈女士穿了件薄纱的长袖衬衣,她一把撸起袖子,作势就要扑打上去。 桑榆见状连忙从后面抱住了她妈的腰:“妈!妈!你冷静一下!” “你来啊!臭婆娘,我怕你!”中年男人一拍肚皮,抬出了在宋濂面前从来没有过的威风。 他们坐在大巴车的最后两排,前面的人听到动静儿只回头看,却没一个人吭声的。最后俩小时,谁都不想蹚浑水,包括司机在内,都是多一事儿不如少一事儿,由着他们吵闹,能挨到宁城就算万事儿大吉。 “够了!”宋濂卡在中间儿,大吼一声打断闹得不可开交的两个人,“都他妈别吵吵!” “艹!”中年男人低声骂了一句。 陈女士被这中气十足的嗓子给吼得一愣,盯着文身大哥看了足足十几秒,然后才找回状态。 要知道当年厂子里出了名的朝天椒,哪是会被人一嗓子吼住的人。陈女士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宋濂的墨镜上,尖细锋利的嗓音能划破车顶盖儿:“你算个什么东西!” 宋濂霍地也站起来,他身高将近一米九,比一米五五的陈女士高出了一个半头。他不是只有身高的瘦竹竿,宽肩厚背,花胳膊上的肱二头肌鼓起来,指关节捏得咔吧咔吧响。 这架势实在是唬人,可车里的人装睡死了一片,放眼望去找不到愿意站起来帮忙拉架的。桑榆看着她妈那不到九十五斤的小身板,心里“咯噔”一下,想着这文身大哥真要是控制不住自己,挥拳头上去,她妈绝对吃不消。 眼下她娘俩儿横竖要吃亏,桑榆咬了咬嘴唇心一横,虽然这主意不够好,但也是个办法。 她从陈女士身后钻出来,故意往前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撞到宋濂身上,她一把撑住座椅稳稳站住,用身体挡住宋濂的胳膊找了个巧妙的位置。 接着左手捂住自己的胸,右手抓住宋濂的胳膊,尖叫:“啊!变态!你摸我!” 第二章 一朵黑莲花 大叔大妈两人为鸡毛蒜皮吵架和对人小姑娘动手动脚可是完全不一样的情节!桑榆这一嗓子终于把一众挺尸的乘客和不愿意管事儿的司机给唤醒了。 车里像是忽然从顶盖里扔进来一百只鸭子,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两个年纪大一些的阿姨朝着桑榆使劲儿招手叫小姑娘到她们身边去,别继续傻站那儿被人欺负。 宋濂甩开桑榆的手,摘了墨镜扔在座椅上,盯着眼前看似柔柔弱弱的姑娘张了张嘴一口气憋胸口愣是没说出来话,他现在就像被人狠狠在胃上打了一拳,气血上涌,顶到胸腔又给压回肚子里。 “谁动你了!”宋濂顿了几秒才暴怒地顶回去。 实在用不着再说其他的话,桑榆眨巴眨巴眼睛,豆大的泪珠子就开始往下掉,看得宋濂差点下巴直接掉地上。如果不是时机实在不恰当,他真想回头告诉身后边的大叔,瞧见没,这他妈才应该是去电影学院当明星的,轻轻松松,金马影后级别。 陈女士刚才看的是门清儿,也明白文身大哥这会儿是黄泥抹在屁股上不是屎也是屎了。她知道闺女可不像看起来那么娇弱好欺负,从小就鬼大得很,心眼多得像莲蓬,但也没料到她还有这手,一时居然傻愣愣地站旁边,看着她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嚷嚷什么嚷嚷!直接报警!”大巴司机也加入了这锅乱炖里。 在小小的大巴车上,握着方向盘的司机说话都特别有力量,他一说“报警”马上就有不少人开始应和,一个个义愤填膺,热情又充满正义感,像和刚才冷眼围观后面骂战的压根不是一波人。 “报警就报警!”宋濂被气得浑身发毛,他平生最受不了被冤枉,小时候奶奶说他多吃颗枣都得跟人闹,这情况当然是忍不了,“我他妈要是刚才动你!我把手给剁了!” “不能报警!”中年男人这时候忽然蹦跶出来,他去年就被列上老赖名单,一旦被抓,登门找他要账的可就不仅仅是宋濂这一波了。 中年男人的话让正火冒八丈的宋濂也找回了一些理智,虽然他没动过这女的,但追债的这身份也没法亮出来,要真逮进局子里,回到宁城,钱老大铁定得踹了他。 在这中途去趟警察局,晚上大概就赶不上末班公交车了,要打车从南站到N大得小一百块钱,陈女士想起这茬就肉疼。退一步讲,桑榆也不是真的被人欺负了,她忍了忍,软下口气:“算了算了!我懒得跟你们计较!” “不行!”桑榆一抹眼泪,哭得通红的小脸看着格外可怜。她现在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事情顺利进展到现在,可不能让她妈两句话搅和了。 “妈!我们不能怕他们!”桑榆边说边哭,“叫警察!” “小榆……”陈女士扪心自问自己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坏事儿,但她听到警察两字儿心理上就总觉得紧张。尤其是现在这种情况,对面那文身男的的确确是没动桑榆,空口白话地诬赖人让她这心里一阵发虚。 “别怕事儿!我们给你作证!”车里好事儿的人嚷嚷起来。 司机拍了拍喇叭,说:“前面再走十分钟有个太鼓休息站,就停那儿,现在谁打电话叫警察!” 看着车里好几个人拿着手机打电话,宋濂知道这肯定是拦不住了,他瞪着桑榆,冷笑:“到了前面你也别上车,咱们就耗着等警察来。” 脸上的眼泪没有擦干,但明显眼睛里已经没了泪水,小姑娘回瞪着他,一弯嘴角居然笑了,动了动嘴皮没发出声音,但一共就俩字儿,没学过唇语的也看得出来她说的是“好呀。” 小榆这是在倒腾的什么名堂?陈女士心里冒出来一串问号,她已经被桑榆的连环操作搞蒙圈了,只能低声提醒她:“咱们今天得到学校。” “妈,你放心。”桑榆轻轻地捏住陈女士的手,轻飘飘的声音但态度却异常坚定,像是什么事儿都已经在她心里盘算得明明白白。 等大巴车到隆佑休息站时,一辆警车已经闪着灯停在休息站口,四十来岁的警察靠着车门抽烟。车子一靠近,司机就跟警察打了个招呼,说是他车上人报的警。 桑榆刚才已经没了眼泪,这会儿听见警察来了,眼泪瞬间又涌出来,她拉着她妈先下车,见到警察便把车上的事情讲了一遍。 本来应该划重点的“袭胸”到现在反而被一句“故意碰我”轻飘飘地带过去,然后浓墨重彩地描述了文身大哥和油腻男怎么用语言威胁她们柔弱又可怜的母女俩。 “还想在大巴车上打架?有多危险知道吗?”警察扫了眼文身大哥,大声训斥他,“一个大男人也不缺胳膊少腿跟人小姑娘耍什么威风!就你很社会,就你厉害了?!中国法治社会,不流行古惑仔,不用拳头解决问题!” 警察说完了文身大哥,又看向油腻中年人,继续教育:“大巴车上那么多人,有点素质好不好?公共环境不要脱鞋影响别人!” “还有你啊,”警察说到“朝天椒”陈女士,口气软了一些,“哎呀,你让我怎么说你嘛!岁数不小了,不要这么冲动,跟他俩打起来你能有什么好吗?你最多就是抓破他俩的脸,大小伙子给你一拳你能遭的住?别冲动嘛!女同志,冷静一点儿,好不啦!” “好啦好啦,小姑娘你也别哭了。”警察拍拍桑榆的肩膀,安慰,“快上车吧。” “叔叔,你能不能帮帮我。”桑榆哭得极其可怜,一双眼睛揉得小兔子似的,一开口拖着鼻音,活脱脱一个被社会大哥欺负了的柔弱小白花,“我今天大学报到,被他们这一耽误可能要错过时间了,警察叔叔,我求求你,你能不能送我到学校。” “啊?”警察没料到还有这么一手,他以为就调解个民事纠纷,忽然发现自己还得当回滴滴司机。但看着这个小姑娘哭得实在是太可怜了,尤其是他这个年纪,家里的女儿和桑榆差不多岁数,真是不太忍心拒绝,便问起来:“哪个大学啊?” “N大。” 桑榆垂着眼眸,可怜巴巴地低声说,“等大巴到了宁城再转车去N大,估计要晚上九点多才到,我今天可能就领不到宿舍钥匙了。” “N大在新建的大学城里面,学长学姐们说附近都是荒地连个小酒店都没有,我和我妈妈要是去晚了都不知道晚上能住在什么地方。叔叔,你看能不能帮帮我们?” 话说到这份儿上实在是让人民警察没法拒绝,年轻一些坐在副驾驶的协警听到也下了车,帮腔说:“李哥,N大现在开车过去也就一个多小时,要不送一程吧。” “主要是我这后面放了些工具,你和你妈再加上行李估计放不进来啊。”李警察面露难色。 陈女士不是个机灵的人,但到这点儿她也立刻反应过来桑榆的意思了,连忙上前说:“警察同志,你们送送我女儿就行,主要是她开学报到,我去晚点儿没关系的。” “也行,”李警察对桑榆说,“我们送你早点过去。你到了,也能给你妈找个晚上住的地方。” “嗯。”桑榆抹了抹眼泪,乖顺地点点头。 司机打开大巴底层放行李的门,桑榆和她妈快步跑过去。陈女士本来拉个比较轻的箱子,往外拽了两下,却被桑榆轻轻地压住手,然后她身子探进去,拖着这次行李中最沉最大的皮箱子,使出浑身劲儿硬生生给薅了出来。 两个警察看到桑榆把箱子拉出来就上前接过了过去,年轻的协警拎着箱子,呵呵笑了下:“这么沉啊,都是书?” “嗯。”桑榆依旧是温温柔柔地点了点头。 看着她这样,宋濂算是彻底瞧明白了,此时此刻人家这文弱女子乖顺书生的人设已经立得跟珠穆朗玛峰一样稳当,他就算指着下面的兄弟发毒誓“断子绝孙”都不会再有半点儿用。 宋濂气急反笑,往地上啐了一口,指着桑榆冷笑:“厉害!算你他妈厉害!千万甭让老子下次再遇上你!” “哎!还敢威胁人家女孩儿!”李警察对桑榆是温温和和的,扭头看向宋濂可就没有半点好脸色了,“待这儿!先别走了!” 他说着从腰间掏出个对讲机:“小吴吗?来太鼓这边,带两人回去。” “哎,别别,警察同志!”中年大叔一听要带去局子,立马着急了,“没有,真没有威胁的意思!我没素质,我知道错了!这……这我儿子,他不懂事儿,我回去教育!” “你儿子?”李警察皱紧眉,看向宋濂。两人长得半点儿都不像,就中年人那猥琐样儿怎么可能有这么精神一儿子,一脸不信任地问宋濂:“他是你爸?父子关系?” “后爸。”宋濂几乎是嘬着牙花吐出来的两字,实在是不能进局子,要不然打死他也不会捡来这么个野爸。 便宜爹这账还得再在这女的头上算一笔,宋濂恶狠狠地想:“N大的是吧?咱们有机会再见!” 第三章 初来乍到 桑榆被两警察送到N打得时候正压着晚饭点儿,校门口迎新的这会儿也都去了食堂。李警察帮着桑榆把箱子拎出来问:“小姑娘,你能找着住的地方不?” “能。”桑榆温温柔柔地点了下头。 “小姑娘一个人在外面上学可得小心点,别乱招惹社会上的人,跟今天似的多不安全。”李警察拍拍桑榆的肩膀,看着和自家闺女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一脸老父亲的慈爱。 “好。”桑榆微笑着,朝李警察鞠了个躬,“谢谢您。” “嗨,不谢。”李警察嘿嘿笑一下,坐回警车上,朝桑榆挥挥手,“好好学习,以后也为人民服务!” 目送着两位亲爱的警察叔叔离开,桑榆拖着箱子在校门前环看了一圈。 学校册子里宣传的地铁才建成了两个水泥桩子,高高围起的铁皮板也挡不住里面扑腾的黄土,绿油油的大片油菜花铺盖在放眼可见的空地。 天很蓝,太阳也很亮,扑面的是一种回归农业时代的纯天然,桑榆深吸口阔别城市的新鲜空气,实在感叹不出来一句“正是江南好风景”,此时填满她胸腔脑子的只有一个念头“我妈今晚住哪儿”。 桑榆轻叹口气,拖着箱子往学校里面走,她再次确认了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俗人,青山绿水油菜花到底抵不过超市酒店爆米花。 这是开学的时候,虽然饭点儿校门口人不多,但找个问路的也不难,桑榆被指着一路往东走。N大的路多是用红砖铺的,看着颇有格调但十分难拉箱子,咕噜咕噜地一颠一颠往前拽,到她住的B组团,两只手心都已经被勒得通红。 宿舍是四人间,宁城高校标准配置的上床下桌,带一个独立的卫生间。 桑榆拖着大箱子打开寝室门后,长长地松了口气。她站在门前看着即将生活四年的地方,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仿若是骑着白马的玄奘经历九九八一难终于到了雷音寺,拖一把椅子坐下来,喝口冰水,大概就是这乱糟糟的一天里最舒服痛快的几分钟了。 “我的天爷啊!搞没搞错哦,我的这个柜子是坏的耶!真是的!这种四人间宿舍一点隐私也没有,让人怎么住嘛!学校能有单间或者两人间就好了,我真是一分钟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 尖锐刺耳的声音配合着柜门“咣当”一声闭合,如同一个大嘴巴把桑榆又给扯回了现实。屋子里已经来了两个女生。刚才说话的那位背对着大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嫌弃地掐着抹布,左手掐着腰,她那极尽夸张的声音继续充斥着桑榆的耳朵。 “为什么我们宿舍要跟国外的差那么多!人家都是公寓式,哪像我们这儿上床下桌,跟集中营一样,我们是难民吗?住的地方这么垃圾,当初我就应该听我爸爸的直接去国外念大学。” “我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 《故乡》里写杨二嫂的这段忽然就从桑榆的脑袋里挤了出来,她皱起眉头看着这个背影,烦闷一拥而上。 此时正在发表言论的“细脚圆规”丝毫没注意到门口来了人,她说到激动的地方还甩了两下抹布,指了指屋子里的另一个高个儿女生说:“你们东北小城市的人没见过什么世面,可能不知道高中也能出国直接读大学的,我跟你说,我们那儿好多人高中毕业直接出国。” “国外那才叫教育,国内大学真的是……就和这破宿舍一样,垃圾!” 这么看不上国内大学就也出国去,来这撒什么威风?桑榆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刚才果然就是错觉,就冲着屋里这家伙,B4-103注定了不会成为桑榆的雷音寺,充其量也就是个窝着黄眉老祖的“小雷音寺”,她的九九八十一难还远没有结束。 再不喜欢这人也不会在第一天就闹僵,桑榆没把不开心挂脸上,她弯起嘴角,笑着走进屋里,跟两个人打了招呼:“你们都到了呀。” 拎着抹布那位听到声音转过头,上下打量了一遍桑榆。 60块钱的回力白布鞋,40块钱的美特斯邦威T恤,再加一条看不出牌子的裙裤,全身上下不超过150的身价,让她瞬间就没了兴致,和刚才充满戏剧性的拍柜子怪叫不一样,这会儿说起话有气无力:“谢小薇,你呢?” “桑榆。”桑榆说话的时候脸上挂着礼貌温和的微笑,把情绪完完整整地隐藏起来,丝毫看不出来活跃在她心里的那个小桑榆这会儿已经笑得满地打滚了。 谢小薇不仅是脑袋上的黄毛稀薄,连眉毛都有些发黄,完完全全称得上一句“黄眉老祖”。她的脸长得倒不难看,只是表情实在恶心人,上上下下打量桑榆的样子就像买东西挑挑拣拣的大妈大爷,一双眼睛里的市侩算计能让叱咤菜市场三十年的陈女士都甘拜下风。 桑榆记得她姥爷在世的时候说过,这世上有一种人属于“憨精”,就是说看着精明能算计,其实是个傻不愣登的笨蛋,最可怕的是这种人往往还爱嚼人是非,是正正经经的又蠢又坏。 感情这“憨精”就让她给遇上了,桑榆不愿意跟谢小薇多打交道,便同另一个一直没吭声的女生说:“我叫桑榆,你呢?” “秦雪柔。”女孩儿的说话声音细细小小,蝴蝶吹口气儿都能把她的声音吹散似的。 “你名字真好听,像小说里的公主。”桑榆笑着说。 秦雪柔抿了抿嘴唇,一时没说话。 桑榆见她这样忽然想起来某些特殊职业似乎也被叫作“公主”,这么一想刚才那话就不太像夸人了,她有些后悔自己嘴快,正要说点什么把话题岔开,却听见秦雪柔说:“日西垂,景在树端,谓之桑榆。你的名字也好听。” “啊?”桑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人家是想着怎么把她夸回来。 和那个谢小薇不一样,和她也不一样,桑榆能感觉到秦雪柔是个从里到外都文文弱弱的小姑娘。 秦雪柔个子挺高的约莫得有一米七,但丝毫不会给人压力,顺滑的黑色长发垂在肩膀上,一双眼睛黑得像潭浓墨,眼睫毛又密又长,说话的时候一眨一眨,格外的清纯温柔。只可惜鼻子嘴巴远没有那双眼睛漂亮,所以乍一看并不惊艳,得多两眼才能发现她藏起来的美丽。 桑榆想着这样的秦雪柔适合拿本书坐在草地上,手边配一杯红茶,一块巧克力蛋糕,阳光落在她身上应该都得比其他地方要温柔三分。 “你吃过饭了吗?”秦雪柔问桑榆。她声音又轻又弱,说话的时候往谢小薇那边看了一眼又连忙移开,活像只被扔进了鸡笼的小兔子。 “我还有饼干。”桑榆大大方方地从书包里掏出来一袋儿已经被压碎的粗纤维饼干放在桌子上,揉了揉被书包压得酸疼的肩膀,问秦雪柔,“你自己来的?” “我爸爸妈妈送我的。”秦雪柔回答。 桑榆眼睛一亮,问:“那他们住哪儿的呀?” “学校有个自营的招待所……”秦雪柔的话没说完,就被谢小薇阴阳怪气地打断了,她嗤笑了一声,“什么年代了还招待所呢!” 谢小薇的话说完,秦雪柔脸上立刻就浮出了一层薄红,左右手的食指搅在一起默默地较劲儿。桑榆脸上依旧温和的浅笑,把那“憨精”纯粹当成了空气,她抓住秦雪柔的手晃了晃:“那个招待所在哪儿?多少钱一晚上?” “三百一个标间,就在咱们组团前面。”秦雪柔咬着嘴唇,换了个角度故意把脸错开谢小薇的方向,才说话。 “一晚上三百,这么贵啊!”桑榆才冒出头的一点点喜悦被三张毛爷爷给死死压住了,三百块钱在家里是她和她妈两周的伙食费,三百块钱是她半个月的生活费,三百块钱得陈女士哼哧哼哧地在超市里卖一个礼拜的咸鱼腊肉。 “三百块连买双帆布鞋都不够。”谢小薇又插进来话。她发现自己被两人无声中排挤了,便拼了命找存在感,而且每句话还光挑扎人的说,像是这样,就能在两个不如她有钱又看着好欺负的姑娘身上找回尊严和高高在上的满足感。 “开学家长多,我估计可能没有房间了。”秦雪柔也拉住桑榆的手,声音压得极低,“不过我听说学校免费开放了体育馆给家长,如果实在找不到地方,可以买一个凉席去体育馆睡一晚上。” “哈?”谢小薇的耳朵简直是生物雷达,秦雪柔那蚊子叫一样的小声音愣是让她一个字儿都不落地听进了耳朵里。 “意思是直接睡地上吗?开玩笑的吧?那是人睡得吗?”谢小薇撇了撇嘴角,“打车出了大学城不远就有四星的宾馆啊?标间一晚上四百八,我爸爸说环境还可以。桑榆,要不要我把地址给你一下。” 三百招待所她都嫌弃贵,谢小薇说的这话明摆着就是故意刺激人的。 “那好呀。”桑榆笑着拿出手机,“咱俩加个微信,你把地址发我呗。” “嗯。”谢小薇点了下下巴,从桌子上拿起她的苹果手机,那闪着紫光的夸张手机壳差点晃瞎了桑榆的眼睛。 谢小薇可不觉得一身便宜货的人会住得起四星酒店,但桑榆要微信的举动无疑让她感到了被仰望的满足,于是更来劲儿了:“就算是特困户也不至于四五百块钱拿不出来吧?天爷!要是连一个酒店都住不起,读什么大学,直接去做打工妹好啦!” 对这番垃圾言论,秦雪柔微微蹙起了眉头,桑榆却只带着笑没评论半句,加了谢小薇微信后,说:“谢谢你这么热心啊,咱们一个寝室的,以后有好东西一定记得推荐给我。” “说得像你买得起似的。”这话虽然没说出口,但谢小薇那翻上天的白眼已经表现得明明白白。她随口应付了一声,然后低着头开始玩手机,对桑榆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秦雪柔看着她俩尴尬地站在原地,桑榆倒显得很不在乎,朝她招招手,笑着说:“走啊,雪柔,我们出去看看。” “好。”秦雪柔顺从地点点头,然后被桑榆拉着手腕走出了宿舍楼。 “小榆,谢小薇也没多有钱。”秦雪柔有点紧张地看着桑榆,说,“你别被她那样子给骗了。” “嗯?” 桑榆扭头看向秦雪柔,意识到这傻丫头是在担心自己后,乐得更开心,圆圆的眼睛眯了眯,轻快地说,“我知道。” 第四章 家长风云 她俩到学校招待所的时候正好有一家人在办退房,桑榆算是一进门捡了个漏。秦雪柔直说桑榆运气好,要是这家人退房稍微早点儿估计就被等在旁边的其他人抢走了,压根轮不到她俩。 三张毛爷爷甩出去虽然是心疼,但跟她妈挤体育馆比起来,桑榆拿着门卡觉得这钱花得并没有特别亏。 当然了这是桑榆单方面的想法,陈女士八点多杀到学校后听到一晚上三百的住宿费后立马就变了脸色,薄薄的嘴唇紧抿成一线,睁大眼睛瞪了桑榆足足十几秒,才憋出来俩字儿:“退了。” “不退。”桑榆其实早猜到了她妈会是这反应,毕竟母女俩在家的时候,买根萝卜都得货比三家唯恐贵了三毛钱。桑榆摇了下头,反问,“退了你住哪儿?” 秦雪柔看桑榆她妈来了,打个招呼后便上楼去找她爸妈。眼下桑榆周围没人,陈女士一手拎着行李箱,一手把桑榆拉近几分,靠着她耳朵说:“我看那姑娘挺好说话的,我就不能去你们宿舍挤一挤?花那三百块钱干嘛呀!” “我们宿舍又不是只有我们两个。”桑榆一想到谢小薇就脑袋疼,叹了口气说,“宿舍里有个孽障在,你要跟我挤一晚上,我发誓明天报到完,半个年级都得知道她寝室有个成年了还要和妈妈睡一张床的奇葩。” 要是寝室里有个难缠的,那确实得小心些。开学第一天要是让人抓住话柄以后日子可就不好过了,陈女士再小气抠门,四十多年的生活经验让她在这事儿上还是能掂量得清楚。 “那兔崽子什么玩意儿。”泼辣著称的陈女士骂了一句,看着手里的门卡,眉毛拧巴成了两条扭曲的蚯蚓,喃喃自语,“破地方,专坑家长的钱。一招待所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大酒店吗?这么贵,以为家长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钱钱钱,真要命了!” 陈女士嘴里骂骂咧咧,说着话从贴身的腰包里掏出来两张一百和一点零钱塞到桑榆手里:“拿着!哎……早知道出门这么花钱,我就该多带一些。” “你明天回去不要钱的?你自己拿着,万一路上有什么事儿呢?”桑榆又把钱塞回她妈的小腰包里。 “会不会说话?啥叫万一路上有事儿?你还指着你妈路上出车祸,大巴公司给你赔钱呐?”陈女士二话不说又把钱塞进了桑榆的上衣口袋,手指头一戳她的额头,“你妈这么大岁数,吃过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你个小崽子成天的尽瞎操心!” 得了吧,是谁不会说话啊,好好一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就没一句是不气人的。桑榆知道她妈那脾气,梗起来就没人拉得住,看了看手里的钱也只能仔细地塞进裤兜里,然后问:“除了车票,你留余钱了吧。” “五十块钱够够的。”陈女士拍了拍腰包,见桑榆收下钱,脸上终于有了点笑容。她翻看着手里的门卡,半是无奈半是心痛地说,“哎,你妈长这么大也没住过一晚上三百块钱的地方。这还是沾了姑娘你的光,我才能享受一回。” 桑榆看着眼前这个瘦小干瘪的女人,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串酸溜溜的小气泡顶住她的喉咙,一开口,声音都在微微发抖:“妈,我明天早上来叫你,早点起来正好逛一下学校。” “嗯。”陈女士朝桑榆摆了摆手,路上吃的土豆饼压得胃里沉甸甸的。她看着桑榆一直走到小路的尽头,然后一拐弯消失在被路灯点亮的深蓝夜色里。 尽管已经看不到桑榆的背影了,但陈女士依旧静静地站着,她看着前方,到处都是一片光亮,耳边充满了年轻人的嬉笑吵嚷。她在这一刻里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放松,也短暂地忘记了三百块钱一晚上的住宿费,由衷地觉得大学真的是个顶好顶好的地方! 桑榆回到宿舍时,靠窗户的另一个床位依然空着,只有贴在床上的一个名牌。等收拾完行李,桑榆洗漱上床时,特意扫了眼上面的名字——吴若晴,这父母起名风格和秦雪柔家还挺一致的,她猜测对方大概也会是个文文弱弱的小姑娘吧。 因为想带她妈趁早上转转学校,所以第二天桑榆起得非常早,六点过五分就从床上爬了起来。谢小薇和秦雪柔都还在睡觉,她轻手轻脚地进了卫生间,连刷牙洗脸的流水都开到最小唯恐怕吵到两个新室友。 可即便如此,桑榆一个大活人也不可能半点儿动静都不弄出来,她开水冲了下厕所,人还没出卫生间就听到寝室里面“咣当”一声有什么东西撞在了床上的栏杆上。 “吵死了!谁这么早起来!”谢小薇的尖细嗓门刺穿了大清早的宁静,她“咣咣”地又拍了两下栏杆,然后探出身子看了眼卫生间门口的桑榆,嘴一歪,满脸不爽,尖叫鸡一样的大嗓门恨不得将隔壁都一气儿吼醒,“桑榆,你不会以后每天都这么早起来吧!” “小薇,你声音小一点儿……”秦雪柔闷声闷气地说。 “是我的问题吗?” 谢小薇才不管她一嗓门比刚才桑榆的动静大了几十倍,总之是得了理,说话的时候都格外有中气,“我觉得我们还是要定一些寝室的规矩,就比如说不能太早起床吵人,睡觉呢?既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跟大家生活作息不一致都是影响人。你说是不是,雪柔?” “雪柔?”谢小薇说完扫了眼桑榆,又开始叫秦雪柔表态。 “等白天再说吧。”秦雪柔声音软绵绵的,一股子困劲儿是个有耳朵的都能听出来。可偏偏谢小薇当作听不见,她和秦雪柔睡对床,“咣咣”又拍了两下栏杆:“已经白天啦!你先说是不是得有个公共作息嘛!要不然有人天天九点睡六点起的,多影响正常生活!” 说的是要保持一致作息,其实就是让人都顺着她的作息!桑榆听得出来,谢小薇这话里意思说白了就是“她睡了,全世界都得睡,她醒了,全世界都得起来陪她嗨”。 桑榆实在看不下去她在那儿折磨秦雪柔,索性搬出来没有露面的室友,说:“等吴若晴来了,我们再一起定规矩。我先走了,你们继续睡觉吧。” 桑榆从寝室出来后就给直接去了招待所,到楼下了才给她妈妈打个电话叫人下楼,可结果她妈一接电话却说自己在体育馆那边,让她买上几个包子过去。 “你怎么在体育馆?”桑榆听着一怔,问。 “就说你没社会经验嘛!你不知道吧,你们学校开放体育馆给家长的,免费得嘞。” 陈女士的语调都要一口气飙到天上去了,虽然没见到人,桑榆也能想象到她妈说这话的时候眉毛高高扬起,满脸的兴奋劲儿,“我把你租的招待所标间转手了,三百八一晚上。除掉买凉席的二十五,你妈还赚了五十五。厉害不厉害?” 成堆话都压在了舌头上,桑榆拿着手机半天愣是被梗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安静地听着陈女士炫耀自己的精明能干,最后也只能苦笑着调侃她一句“老财迷”。 “老财迷怎么了?老财迷不把你养大了?”陈女士笑着怼回去。 桑榆去食堂买了梅干菜包子,母女俩从体育馆出来便沿着穿过学校的静水河往教学楼走,这边是樱花园,那边是中药院的试验田。桑榆按照学校发的手册找到了孔子雕塑正要指给陈女士,结果手指头往前一戳,和转过拐角的谢小薇一家碰了个面对面。 谢小薇的父母和谢小薇真不愧是一个家门里出来的,她妈一脸大浓妆,红唇白面黑墨镜,宽檐草帽小丝巾,一身丝质的连衣裙把一股一股的肥肉都完美地包裹出来。 她爸当然也没给这浓妆艳抹的母女俩拖后腿,金丝眼镜大背头,腋下夹着公文包,把肚皮勒成两大咕噜肥肉的皮带扣在清晨的阳光下散发着刺目的金光,闪瞎人眼的程度和谢小薇的紫色手机壳儿有的一拼。 “妈,这我室友小薇。”桑榆笑着介绍。 没等对方回应,陈女士上前一步,格外热情地拍了下谢小薇妈妈的肩膀:“这么巧啊!昨晚咱们见过的呀!我还借给你卫生纸来着,记得吗?” 谢小薇妈妈脸色明显一僵,尴尬地抚了抚墨镜:“是吗?” “咋不是啊!昨天体育馆大通铺你俩睡我前头来着。”陈女士说着还用手比画了比画,“你怎么忘了呢?就靠西边的门那儿啊!” “你别胡说!”谢小薇脸瞬间涨得通红,瞪着桑榆她妈吼了出来。 “妈妈,你看错了吧。”桑榆说着赶忙掏出来手机,划开谢小薇给她的地址说,“你看,小薇说她爸爸妈妈住的是这家四星级酒店,怎么可能睡体育馆?妈妈,你确定你没认错人吗?” 陈女士不明所以地扫了眼桑榆,为了证明自己没认错,说得更加起劲儿了:“怎么会?我这眼睛毒的很!认不错!昨晚你室友她爸爸还打呼噜呢!” “特别响,我们不少人都被吵得啊一夜都没睡好!睡在我旁边的姑娘是山区来送妹妹的,和你们好像也是一个专业,你要不信去问问嘛!” 谢小薇的脸已经涨成了红到发紫的猪肝色,脑袋上稀薄的几缕黄毛在微风中瑟瑟发抖,她眼睛里憋出来一圈亮晶晶,咬紧嘴唇,瞪着桑榆和她妈。 “小薇。”被人拆了个底儿掉,谢小薇的妈妈慌张地扶住女儿的肩膀。 “别动我!”谢小薇怒吼了一声,甩开她妈的手,气恼地跺了跺脚,调头跑开。 第五章 猫和老鼠 “小薇。”谢小薇妈妈急声叫着女儿,想要去追,但细高跟和包裹严实的仿真丝连衣裙让她根本没法大步迈开腿。 “惯的!”谢小薇的爸爸怒气冲冲地低吼了一声,“她一身毛病都是你惯的!” “你就一点关系都没有了?”谢小薇妈妈立刻吼回去。 眼看着这一家跑得跑吵得吵,桑榆拉住还打算继续围观的陈女士胳膊也迅速闪了人。 九点四十报完到,十点半就是军训的誓师大会,中间有五十分钟的空余,桑榆坚持要把她妈送到校门的公交车站。 “真不会迟到啊?”陈女士看了看表,对陪她等车的女儿说,“要不你快点儿回去吧。” “没事儿,从门口到体育馆跑过去顶多了就五六分钟,肯定来得及。”桑榆晃着她妈妈的手,像小时候一样撒娇地蹭了蹭她的肩膀。 “你啊。”陈女士被哄得开心,捏着女儿白嫩嫩的手,正打算把这两天叨念许多遍“注意身体,好好学习,没钱开口跟家里说”的话再叨叨一边,一辆银灰色的老旧面包车从她娘俩眼前擦了过去,停在了距离两个人几步远的地方。 面包车司机开了一半车窗,小半截胳膊露在外面弹了弹烟灰。陈女士看着司机胳膊上的花文身,一下子想起来了昨天大巴车上的文身大哥,神情瞬间紧张起来,拉住桑榆低声说:“小榆,还记得昨天车上的那俩男的不?就是跟咱们吵架的两个?” “嗯,怎么了?”桑榆点了下头,问。 “你以后一定躲着那个花胳膊的哦。” 陈女士低声说,“昨天你跟警察走后,那两个男的在车上又吵了两句,我听见胖的那个说花胳膊是收债的,黑社会。咱们是正经人家可不能和那些人扯上关系,而且他们都记仇的很,下次真遇到了你就服个软,千万别再闹了。你要有个啥事儿,能要了妈妈的命。” 宁城那么大,又不是他们台城那种吃个冰棍就能绕城一周的小城市。要在茫茫人海里再碰到,几率实在是低得可怜了些,桑榆点了点头,安慰地拍拍她妈后背:“放心啦,放心啦,哪儿能那么寸呢?” 母女俩说话间,校门口唯一一班公交车也到站了,陈女士一步三回头地登上119路,找个空位坐下又朝女儿摆了摆手。 目送着她妈离开后,桑榆低头看了眼手机,十点十分,距离誓师大会还有二十分钟,足够她溜溜达达地走过去。 班群里辅导员发了消息,桑榆看着手机转身要往学校里面走,本来停在旁边的面包车忽然朝着她倒车了约莫一米,吓得桑榆手一抖,手机差点直接摔地上。 猛吸一口纯正的汽车尾气,桑榆拧着眉头看向小破面包车。车门被推开,大长腿一步跨了出来,这司机大哥戴着挡了半张脸的墨镜,嘴里叼着烟,夹脚拖鞋,绿底大花的夏威夷短裤配上黑色工字背心,审美可以说非常的“社会”。 桑榆定睛看了看司机的两花胳膊,日本浮世绘的颜色比昨天更浅了一些。 真他妈寸到家了!桑榆差点就忍不住爆粗口,所谓冤家路窄大抵就是这么个意思。 “站着,别动!”宋濂向桑榆抬了抬下巴,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住烟头,熟练地弹掉烟灰。 这社会小混混一看就不是个好招惹的主儿,桑榆得过了便宜,自然更不愿意跟他纠缠,于是全当作没听见,撇过脸快步就往学校里走。 “哎!你欠钱不还,还敢跑!”宋濂见桑榆要走,完全出于习惯地吼了一声,快步上前就把人给挡住,“往哪跑你!” “谁欠你钱了!”桑榆的身高刚刚一米六,看宋濂的时候还得仰起头。她说话是硬气的,但周围少了圈作证助威的,这会儿气势上矮了人半截。 宋濂喊出“欠钱”这话的时候没过大脑,但看到桑榆这反应,他一咧嘴不由地笑了。 俗话说风水轮流转,今天到我家,宋濂看着桑榆琢磨,这女的昨天跟他演一出,今儿就自己送上门,就算知道人是N大的,宋濂也没想过会这么快遇上,他要是不立刻马上把这仇报了简直对不起老天爷。 要宋濂一抹眼睛吧嗒吧嗒地掉泪珠子是做不到,但演一出追债的,以他的丰富经验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 “你欠我钱了!”宋濂挺起胸脯,说这话的时候带着替人收账养出来的独特自信,一股子咄咄逼人的劲儿让听到的都感觉桑榆像是欠了对方百八十万。 “你胡说八道!”桑榆瞪了宋濂一眼,甩下句话扭头就要换个方向离开。宋濂一步顶得上桑榆两步,轻松就把她追上,一个跨步又挡在她面前。 那些欠债不还东躲西藏的老赖各个不都比这小丫头片子难对付,但有哪个能把他宋濂甩掉的?宋濂低头看着桑榆,觉得她是只笨头笨脑的老鼠,而自己是经验老到,擅长玩弄猎物的一只老猫。 连着被堵几次,桑榆算明白了今儿不是她的幸运日,宋濂就是快粘死人的狗皮膏药,甩是死活不可能甩掉的了。 桑榆沉下口气,说:“我给你道歉,昨天是我错了。大哥,你大人大量,别跟我计较了行不?” “不行,我这辈子最受不了被人冤枉。”宋濂叼着最后一节烟屁股,摇了下头,“我帮我们网吧老板收几笔欠钱不还的陈年烂账,一不动武二不动粗地追到最后一笔,差点让你凭空给闹进去蹲局子,你现在就一句话把我打发了?” “我真诚道歉,你要是不信,我明天给你至少八百字的道歉信。”桑榆的手机震个没完,她扫了眼时间,差五分钟就十点半,眼下再跟这文身大哥耗下去就真得迟到了。 宋濂看着桑榆那跟身上长了虱子一样的着急样儿更加得意,吐掉烟头,晃悠悠地从短裤兜里摸出来烟盒,又抽了根叼在嘴里,含糊地说:“不要,我高中语文不及格,看见字儿头疼。” “那你想怎么样?”桑榆问。 “没想好。”宋濂一边说着,一边满兜地摸打火机。 桑榆一眼看出来他这是把打火机扔车上了,于是立马说:“哥,要不我给你买个打火机去?” “趁机想跑是吧?当我傻子耍呢?”宋濂挑起半边眉毛,把嘴里的烟夹在了耳朵后面,扬了扬下巴,“我想出来怎么办之前,你就哪儿也甭想去。” “哥,你要是特生气,不如打我两拳算了。”桑榆脸上的笑堆得更满,“我妈岁数大了,我年轻皮实,没关系的。” “没关系?”宋濂弯弯嘴角,“我怕拳头没挨着你,你就得又哭又闹地给我再演一遍昨天的戏码!一个坑里摔两次,你是不是瞧不起我的智力?” “没有,没有。”桑榆连忙摆摆手。 两人一时都陷入沉默,桑榆时不时地扫一眼手机,急得额头冒汗,年级群里辅导员已经@她了第三次。 “着急是吧?”宋濂看着桑榆那样浑身一阵舒爽,她越急就越要耗死了她。 “不急。”桑榆看出来宋濂这点心思,换了个思路,索性把手机揣进裤兜里,仰头朝着宋濂一笑,“哥,太阳地底下太热,要不我们找个凉快的地方?” “不用,就这儿。”宋濂盯着桑榆,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桑榆对此没有任何反对意见,她捂着被太阳晒红的脸转了个方向,让自己站在宋濂的影子下面,拿他挡太阳。 “嘿,窝草。”宋濂见桑榆这样差点给气笑了,这女的真是够神,他现在身上就这点价值也不放过要利用利用。 “叫什么名字?”宋濂皱着眉问。 “桑小花。”桑榆朝宋濂憨厚一笑,“哥,你呢?” 就知道这女的不会老实说名字,不过她人在N大横竖跑不了。宋濂心里冷笑一声,回了个同等风味的名字:“宋爱民。” “怎么补偿我还没想好,你得记着你欠我这遭事儿。”宋濂说着抢过桑榆的手机倒腾了一会儿,然后把手机还给她说,“号码我记住了,我想好了给你电话。今儿就先放你一马。” “哎,好的,哥,你慢慢想。”桑榆这边笑着应和,一转身整张脸都垮下来,她攥紧手机飞奔向校门,满心里都想着回去就换电话号。 桑榆到体育馆的时候军训誓师大会已经进行了一大半,辅导员在群里专门@她训斥了一遍,说什么无组织无纪律,自由散漫种种,桑榆看着手机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最后也只能简单道歉,并保证下午军训不会再迟到。 “小榆。”桑榆的肩膀被碰了一下,轻飘飘的声音躲在上面领导说话的缝隙传进耳朵。 桑榆顺着声音侧过身,发现秦雪柔正努力挤到自己身边,白皙的手指抓住她的胳膊晃了晃,“你惨了。” 谢小薇跟辅导员说你没来,报到军训总负责人那儿去了。我听说,下午军训要抓誓师大会迟到和没来的做典型。” 这是撞枪口上了,桑榆真不知道能说什么好?一个谢小薇,一个文身大哥,如两道深沟横在她人生坦荡宽敞的康庄大道上。 第六章 人间富贵花 横竖逃不了下午被拎出来单练的悲惨命运,桑榆在誓师大会后拉着秦雪柔去食堂专门点了一大碗阳春面,便宜又够分量,很得她的喜欢。 秦雪柔个子高,饭量却少得很,跟小鸟似的嗦了几根面条就饱了,一脸担忧地看着桑榆说:“小榆,你打算下午怎么办啊?” “大学生军训应该也严不到哪里去,最多被罚站军姿吧。”桑榆挑了挑碗里最后几根面条,又闷了一大口汤,肚子里舒舒服服得让桑榆觉着脑袋顶上的晦气都比刚才少了许多。 秦雪柔点点头,又说起来她们寝室一直没露面的那位吴若晴似乎上午也没出现,虽然导员没说,但下午可能也会站军姿吧。 她说话小心翼翼的,总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把周围的人都担心了一圈,桑榆看着她,觉得这女孩儿像一只善良柔软的小兔子,明明要倒霉的都是别人,但总会把她难受得不行,什么事儿都往自己心里揣,这么生活得多累啊。 上午还算有点风,到了中午太阳使出了十成的威力,把风赶走,把云也穿透,阳光落在树叶上都反出来白光。这天气下没人愿意多走路,桑榆和秦雪柔从食堂出来后就直接回了寝室。 B4-103靠着寝室楼的大门口,桑榆前脚刚一走进去,就听到谢小薇的声音传出来。因为寝室没有关门,她的每个字儿每个语气站在门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和之前挤兑谢小薇和秦雪柔那股傲慢尖锐不一样。 这会儿她说话都带着笑,一口一句地叫着“若晴”,这儿是柜子,那儿是卫生间的,半点没有昨天掐腰嫌弃破寝室的劲儿,完完全全在扮演着一个全校十佳好室友的角色,只可惜她的一举一动都略显浮夸做作,愣生生把热情友善演出藏不住的巴结跪舔姿态。 “这是桑榆的东西还是秦雪柔的?”吴若晴说话带着浓重的帝都味儿,前头短促后面几个字儿扬起来,话里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单纯就是问问的样子。 “若晴,你眼神儿真好,我都没注意到!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人用蜂花护发素?我姥姥都不用的东西。”谢小薇是笑着说话,但夹了刺儿,听起来扎人耳朵,“我看应该是桑榆的吧,她用这个还挺正常的。” “嗯?她家条件困难?”吴若晴问。 “这我不清楚,不过看起来人确实挺奇葩的,就第一感觉很像知乎吐槽帖里说的那类人,偷室友化妆品啊什么的。”谢小薇这话说完顿了顿,像是在等待吴若晴的附和,可结果人家并没有搭理她的意思。 桑榆拉住准备进屋的秦雪柔,朝她摇摇头,继续站在门外听着。谢小薇的表演还没进入最高潮,桑榆看戏看得起劲儿,现在进去那不可惜了了。 “秦雪柔看着像个抑郁症患者。”两人沉默了大约半分钟,谢小薇又扔出来一句。 这次吴若晴有了反应,她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她回来你就知道了,看人眼神畏畏缩缩的,跟她说话都觉着费劲儿呢。”谢小薇这话说完,桑榆侧头看了眼秦雪柔,她的耳朵红起来,眼睛不安地盯着地面,像被教导主任批评了的乖学生。 “小薇!”桑榆拉住秦雪柔的手,叫了声谢小薇走进寝室里,像是两人吃过午饭刚刚回来。 正收拾桌子的吴若晴听到声音扭头看过来,她是北方人典型的大骨架,脸属于明艳那类,白皙的皮肤,大眼睛,高鼻梁,让第一眼看起来很是不错,可第二眼就会发现她嘴巴大了点儿,下颌骨有些宽,眼下有浅浅的雀斑,左右眼的双眼皮还有些不那么对称。 吴若晴的好看是第一眼的,并不耐看,说得直白了就是好看的不够精致,略显粗糙。但跳出单纯的五官,她整个人就透出来一股金汤匙养出来的精神劲儿,看人的眼神大大方方,十分坦荡自信,哪怕丢进人堆里也能一眼被瞧见。 桑榆看着吴若晴,想起来昨晚头次见到这名字时还以为对方会像秦雪柔,现在看来完全反了,她是外露的,那些美的令人艳羡的都绝不藏着掖着。 “我叫吴若晴。”吴若晴把手里的湿巾纸丢进垃圾桶,向桑榆和秦雪柔走过来。 秦雪柔刚才被谢小薇怼了,她本来就不自信,现在看向吴若晴的时候眼神更加慌乱,躲躲闪闪地不愿意与人对视。 桑榆如同完全没听见谢小薇那段话,见到吴若晴后便热情地说:“若晴,你终于来啦!小薇早上说要立寝室的规矩,几点起床几点睡觉什么的,现在你来了,咱们可以讨论讨论。” “几点起床睡觉都要管?”吴若晴皱了皱眉,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习惯,干吗非要大家一致,就怎么舒服怎么来呗。” “桑榆六点就起床了,挺影响人的。毕竟寝室是公共环境,要照顾大家的感受嘛!”谢小薇现在看着桑榆有点心虚,少了早上的气势,声音都弱下去。 “我无所谓啊。我有时候通宵打游戏的,早上六点可能还没睡。”吴若晴说着,问秦雪柔,“你对声音很敏感吗?” “没有没有。”秦雪柔摇摇头,她睡觉一贯死,只要别跟尖叫鸡一样嚷嚷就行。 “那就行了呗。”吴若晴摊了摊手,看向另一边的谢小薇,“我们都觉得没什么问题,你要不照顾下大家的感受呗。” 谢小薇的脸僵硬得跟上了石膏一样,桑榆看着她笑了下:“小薇,你觉得呢?” “我没关系的呀,我可以带耳塞。”谢小薇僵着脸,赔着笑对吴若晴说,“大家要是都觉得没关系,我也不讲究的嘛。” 值得谢小薇这么巴结的必然和她们不一样,桑榆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吴若晴的东西,她虽然不认得几个牌子,但假货烂大街的香奶奶,驴牌和古驰,还是能分辨出来。据说一个手袋就要小一万的驴牌经典老花,吴若晴摊在地上的箱子不知道得花多少钱。 桑榆暗暗砸砸舌头,吴若晴是朵货真价实的人间富贵花没跑了。 下午军训开始例行是领导讲话,啰里巴嗦地说了十来分钟,下面的学生已经被太阳晒得如打蔫的秋草,一个个七扭八歪。 桑榆正精神恍惚,忽然就被总教官点了名字,她还愣怔着没动,吴若晴就也被叫到,接着是一个名叫梁芳芳的女生,后面还有十几或者二十个人,桑榆没有记住他们的名字。 “被叫到名字的学生出列到前面来!”厚重沙哑的声音在操场上空回荡。 桑榆深吸口气出了队伍,穿过前排的人走到总教官身后,找了个靠边不起眼的位置。吴若晴站在她旁边,大小姐此时一脸汗,眼角嘴角都垂着,一副老娘极度不爽千万不要惹我的姿态。 跟她全然不同的是站在桑榆另一侧的女生,梁芳芳个子非常高,至少得有一米七五以上,皮肤偏黑,不是黑黄,而是健康的深小麦色,人很瘦,长得也有点异域风味,眉眼细细长长,下颌骨线条分明,不是属于大家都喜欢的美女,但很有记忆点。 桑榆只是扫了她一眼就一下子记住了这张脸。如果她气场再强一些,带上吴若晴那种生人勿近的表情,桑榆觉得她简直可以直接披一件衣服去走秀,高级感,大牌范儿。 可惜了,梁芳芳没有吴若晴那优越环境里养出来的气场,她更像是秦雪柔,小心翼翼的,眼神乖顺,像一只被常年养在兔子笼里的豹猫,她不会伸爪子,不会暴躁,也没有野性,只是一只长得不那么像兔子的兔子。 就跟桑榆猜的一样,迟到的人被罚站军姿半个小时。加上之前他们听领导讲话,大太阳下一动不动地晒累计将近一个小时,桑榆想到这儿整个人都像是脱了水的蔬菜,一丁点儿精神气都没有。 她现在满脑子里都是上午文身大哥“宋爱民”的丑恶嘴脸,要不是他,自己哪用受这份罪! 桑榆才不是秦雪柔软柿子任人揉捻的性格,也不像她妈陈女士那么咋咋呼呼不过脑子的冲动,现在就是时机不到,等她找到机会一定要把这笔账连本带利地跟他算回来。桑榆憋着劲儿,气闷地想她就是个不吃亏的小气鬼,怎么了?! 才罚站五分钟,汗水就已经湿透了帽子内侧,桑榆难受了想打报告调整下帽子,就看见总教官走过来,说:“吴若晴出列!医务室刚才送来报告说你紫外线重度过敏,现在去检查一下。” 吴若晴听到后依旧没什么表情,十分潦草敷衍地朝总教官弯了下腰就揉着腿走出操场,总教官脸色不怎么好看,也没再多看其他人一眼,直接走远。桑榆趁机扶了下帽子,站在她旁边后背挺得笔直的梁芳芳见状还不安地看了她一眼。 “窝草!我也想紫外线过敏。”后面有个男生嘟囔了一声。 旁边有人听到立马接话:“你爸要是房地产大佬吴大林,你也能立刻马上紫外线过敏去医务室。” “这么个道理。”桑榆反应过来,果然不是一般的有钱人,难怪值得谢小薇拿出对她爸妈都没有的孝敬姿态。 总教官离开后,桑榆有种他们二十来个人被忘在操场边缘了一样,没人在周边上看着,也没人过来喊一声解散可以回原班级,他们就这么晾在太阳底下,帽子边缘已经能被汗腌成咸菜,头发隔着帽子都被晒得滚烫,像火烧过的细钢筋扎在头皮上。 站了绝不止三十分钟,可能是一个小时,也可能有一个世纪,桑榆周围一圈人除了依旧绷直后背的梁芳芳,其他人都像是被太阳融化了半截腿。桑榆自己也是眼睛发花,脑袋里开始往外蹦麻点,思维断了片,连讨厌文身大哥的劲儿都化在刺眼的白光里。 索性不如晕倒算了,一旦这个念头冒出来就真的再也没法子压下去。 桑榆认命地轻叹口气,大小姐吴若晴走了,现在她身边就只有梁芳芳,要是不想晕倒后摔个四脚朝天就得她帮一把。桑榆晃了晃身体,右手抓住梁芳芳的细瘦手腕,轻声撇了句“我要晕倒,扶我”,然后便迅速松开手。 信息传达到位,桑榆想着梁芳芳再老实巴交也不至于看着她往地上摔,于是右腿一软,身体重心瞬间失去平衡,往地上直通通地摔了下去。 第七章 生而不公 没有预想中的能拉住她的手,桑榆的后背和滚烫的塑胶操场热烈地亲吻在一起,摔得她本来就晕乎的脑子像是直接从十八楼落进了负二层摔得稀碎,差点两眼一翻真晕过去。 “有人晕倒了!”一起罚站军姿的同学有人喊了起来,他们围住桑榆七手八脚地要把人拉起来。 反射弧跟树懒可以一拼的梁芳芳终于是反应过来了,她没说话,蹲下身直接把桑榆背了起来,看到小跑过来一个教官,才低声说:“我背她去医务室。” “你行吗?要不换个男生?”小教官年纪不大,没有总教官那么凶。 梁芳芳闷闷地摇了摇头,说话带着桑榆从没听过的口音:“背得动,在家里我经常背阿妈下山去医院。” 她说到“阿妈”的时候,肩膀下意识地抖了一下,桑榆趴在梁芳芳精瘦的背上敏锐地察觉到她阿妈可能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小教官点头让她背着病号先去医务室,梁芳芳在太阳底下晒了一个小时,背着人居然还能小跑起来,等她俩出了教官和同学们的视线,桑榆拍了拍梁芳芳的肩膀,说:“我好多了,你不用背着我,咱俩走到校医室就行。” “你别乱动,没多远了,我背着你快一些。”梁芳芳说,“刚才没扶住你,对不起了。” “没反应过来很正常啊,都晒得七荤八素的。你背着我,是我该谢谢你才对。”桑榆撑着梁芳芳的肩膀,挣扎了几下从她后背上下来,站在路边上擦掉流到下巴的汗水,用帽子给两个人扇了扇风:“咱俩走过去吧。” “我好久都没被人背过了。”桑榆边走,边对梁芳芳说,“我妈妈又瘦又小,我上初中就和她一样高了。她要背着我,我们母女俩都能把大牙摔掉。” “我也没被我阿妈背过几次,都是我背着她。”梁芳芳的脸被晒得发红,一双眼睛明亮清透像是含着光芒,桑榆看着她觉得这女孩儿真是又特别又好看,站在人群里绝对地抓人眼球。 “我阿爸死得早,阿妈有风湿病,两条腿不太能动。”梁芳芳陪着桑榆慢慢往医务室走,“以前我哥在家的时候,都是他背着阿妈去医院,后来他出门打工赚钱,我就得背着阿妈去看病。我家在大山里,我背着她都是早上四点多起床出门,才能在下午两点赶到医院。” 哥哥在外打工,妹妹跑来N大上学,千里之外的大山里不可能只留下她妈妈一个人吧,桑榆有了种不好的想法,残酷的真相就在眼前,反而让人越加不敢去触碰了。 梁芳芳的故事没有继续说下去,桑榆当然是不会继续追着问。 她俩到医务室后,医生给桑榆开了一盒藿香正气水,然后写了张病假条,能换来她一下午的休息。 桑榆本来想叫住梁芳芳在医务室里多休息一会儿,哪怕就只是吹吹空调也不错的,但梁芳芳似乎没有这意思,她拿过桑榆的病假条就急着回去,临走还嘱咐她要多喝水,多休息,把桑榆当作病弱弱的小姑娘,把自己当成了一个铁人。 等空调终于把燥热给驱散,桑榆给陈女士打了个电话,然后拿着手机就去移动营业厅毫不犹豫地换掉手机号码。 一想到文身大哥手里的号码成了空号,又可以不用晒太阳,桑榆终于有了那么点愉快,难得奢侈地买了根一块五的奶油雪糕,一路嗦着回组团,到门口时把雪糕棍扔进了宿舍楼前的大垃圾桶里。 桑榆开门进来,吴若晴床上的小风扇正嗡嗡地转着,她在打游戏,听到声音便透过蚊帐扫了眼来人,说:“我下单了一个空调,明天就能装到寝室里。” “哦。”桑榆点了点头。她刚要说话,却被吴若晴抢先一步:“买空调的钱不用平摊,我热得难受,自己买的。还有,我办了个宽带,wifi密码在桌子上,你自己连吧,就咱们寝室四个人用,人太多影响我打游戏的网速。” 吴若晴说话像霹雳巴拉地往外倒豆子,一口气儿讲完半点不给人插嘴的机会,桑榆其实刚才想说空调的钱还是平摊,但听她说完觉得自己现在再说这话反而怪怪的。 对于房地产大佬的独生女,买个空调大概比桑榆买那根一块五的雪糕还轻松得多,跳起来说要平摊,怎么都有种惺惺作态的感觉在,这样还不如顺着她来,在吴若晴心里那千八百块钱的价值可能还不如你帮她跑腿买份炒河粉。 “那谢谢你啦!”桑榆仰起头笑着说,“我从医务室开了一盒藿香正气水,你要是热得难受可以喝点解暑。” “太难喝了。”吴若晴听到藿香正气水五个字儿就皱起眉撇了下嘴角,但拒绝后又好像想起来其他的事儿,敲键盘的手指停下,低下头看着桑榆说,“小榆,你能不能帮我去买杯沙冰?桌上有我的钱包,算我请你的。” “不用,你帮大家装空调,我请你喝冰啊!”桑榆笑着应和下来,她没动吴若晴的钱包,而是捏紧兜里最后的一些零钱出门。 B组团门外就是卖小吃和日用品的一排店面,桑榆进到冷饮店从上到下扫了遍菜单,很可惜的是五花八门的漂亮名字下,她脑子里却蹦不出来一个味道,毕竟对于沙冰,她还停留在台城夜市小推车上二块五一份放着染满色素的红樱桃那种。 挑不出来味道,桑榆犹豫半天最后点了一份最贵的,十五块五,足够能买三碗阳春面还剩下五毛钱。 “什么时候我能买沙冰不肉疼呢?”桑榆看着手里的小票,抿了抿嘴唇。 可能是大家的怨念有了效果,也可能是雨神来宁城开演唱会,总之是第二天上午下起了小雨,下午天沉着,闷热闷热的,但好歹没有大太阳烤着脑袋,能让人稍微舒服些,尤其是寝室有了空调,桑榆觉得军训也没那么难熬了。 吴若晴因为严重的“紫外线过敏”不需要参加军训,她每天过得都和桑榆她们时间颠倒,白天睡觉,晚上打游戏,午饭晚饭基本都是谢小薇热情地带回来。桑榆甚至一连几天都没见到吴若晴在地面上活动过,她像是长在了床上,对学校对周围一切都没什么兴致。 “晚课要讲学校规章制度,军训结束要考试的。”秦雪柔吃完饭回寝室的路上跟桑榆说,“听说考不过要补考,三次不过会影响成绩绩点和学期末评优。” “这种考试怎么会考不过,你不用紧张的。”桑榆安慰着总紧张兮兮的小兔子,她甚至能看到她的两只大耳朵都因为考试而紧张地背起来。 “也不知道若晴会不会去上课。”秦雪柔担忧地说,“她爸爸再厉害,她也得考试呀。” “你操的心可太多啦。”桑榆笑着晃了晃秦雪柔的手,“人和人天生不一样,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过法。我们只要做个好室友,帮忙带个饭啊之类就好了。” 秦雪柔点点头,轻叹口气:“说的也对,人家是轮不到我操心。若晴和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她就算学习不好不努力,混得最差也就是回家继承十几亿家产而已啊。” 那可不是吗?有人是富贵窝里长大,有人一出生就掉泥潭里。含着金汤勺的大方爽快,金钱于她不过是个数字,努力奋斗是锦上添花,懒散自在也看着让人无比羡慕。 生在云贵大山里的就算有一张高级超模脸,没有聚光灯落在身上,她就是给阿妈看病欠下一屁股债,靠着助学贷款才能进大学,整个暑假都在打工凑生活费的特困生。 桑榆和秦雪柔一路说着话就回到了寝室,开门进去发现吴若晴居然难得一见地坐在摞满衣服的椅子上。 她正在换衣服,脸上化了点儿淡妆,眼下的小雀斑被盖住了,双眼皮贴重新调整了不太对称的皱褶,恰到好处的高光修容让她略宽的下颌骨居然神奇地收进去了一些,精致的妆容让吴若晴立马就从第一眼美人换成了经得住1080P考验的大美人。 简直是换头术一般的神奇,桑榆看着吴若晴有些惊讶,秦雪柔小声地感叹:“若晴,你化了妆真好看。” “你要想学,我可以教你啊。”吴若晴换好鞋子,对着新买来的落地镜前后照了一圈,重新理了下头发说,“我去东门那边一趟,顺道儿出去撸串,你们有人要一起吗?” “还有二十分钟上晚课,我就不去了。”小兔子秦雪柔摇摇脑袋,柔声说,“晚课要讲学校规章制度,军训结束要考试的。而且,我和小榆刚在食堂吃过了。” “卖小吃的不是在南门吗?怎么大家都喜欢从东门绕过去?”桑榆想起来刚才在食堂里遇到的隔壁班两个女生,她俩也说起要从东门出去买零食。 “你还不知道?”吴若晴挑了挑精致的眉梢,“东门有个大帅哥,有人偷拍了图发到群里,年级大群瞬间就炸了,大家都挤着去看他呢。” “就一开小面包带学生去黑网吧的小网管。”谢小薇正在帮导员整理上晚课要用的材料,听到吴若晴说话就忍不住插进来,“我和邢洁也去看了,是长得还行。但那种人就一张皮相,估计高中都没毕业,要钱没钱的,什么本事都没有。若晴,你可别被这种人骗了。” 改PPT是谢小薇从导员那里专门讨来的小活儿,但就这事儿却让她有了种自己被老师格外重视的错觉,说话口气都又高了半个节拍,这几天连对吴若晴都没有之前巴结得紧了。 谢小薇转过身来说话的时候,秦雪柔瞥了她的电脑一眼,可就这一眼便触动了她敏锐的神经,“嘭”地用力合上打开的笔记本,斜着眼睛白了秦雪柔一眼,防贼一样地防着她。 第八章 什么是公平 秦雪柔瞬间红了脸,慌张地把视线错开。 开小面包车这点上听着倒有些像文身大哥宋爱民,但他不是收债的吗?桑榆问:“什么是黑网吧?” “不需要身份证就能上网的小网吧,价格便宜,但环境差,农民工聚居地。”谢小薇说到农民工撇了下嘴角,“我真是没法想象,这年代了居然还有买不起电脑要去上黑网吧的大学生!都穷成这样了,上大学也改变不了穷命。” 吴若晴听着谢小薇说话显得有些不耐烦,便问桑榆:“你跟我到东门看看,还是直接去上晚课?” 桑榆笑着回答:“当然是看帅哥啊!晚课就讲些规章制度,晚去一会儿有什么关系。” “也不知道那种穷屌丝有什么好看的。”谢小薇嘟哝了一句。 “穷”字儿扎人耳朵,桑榆听得糟心。 “小榆,走!咱俩看帅哥去。”吴若晴拍了拍桑榆的肩膀,“管他什么学历,会不会八国语言。我就看脸,脸好看,我就喜欢,他没钱我有不就得了,谁规定男的就一定要比女的赚钱多。搞笑!” “是啊。”桑榆挽住吴若晴的胳膊,下意识地瞥了谢小薇一眼。心虚的人总是一个眼神就能想到十万八千里开外,她看到桑榆的眼神瞬间脸色一僵,压在舌头上的话没机会吐出来便散在喉咙里。 吴若晴拉着桑榆来到东门,那里人是不少,但能称得上大帅哥的可只有一个。桑榆第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可不就是亲爱的旧冤家宋爱民大哥吗? 还是那辆熟悉的银色小破面包车,桑榆和吴若晴跑去围观的时候,宋爱民正夹着烟跟旁边两个男生扯闲,他今天换了件白色T恤,卡其色短裤,黑色拖拉板,比前两次的造型清爽了不少。 三个人说得高兴,压根儿没精力注意到这边来,桑榆远远看着心里稍微松了口气。 鼻子眼睛真是优秀,宋濂这张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脸对极了吴若晴的胃口,她一贯对喜欢的都采取主动出击,这次当然不能例外。她兴奋地拉住桑榆的胳膊:“走,上去打个招呼呗。” “不了不了!”桑榆连忙摇头,她现在还没个讨账计划,单纯想来打探消息踩个点,怎么可能会闷头闷脑地撞过去。 “这种事儿不能怂。”吴若晴像看到了猎物的鹰隼,眼睛放光,跃跃欲试,“你不过去主动点儿,他怎么能认识我们呢?” “我……我不喜欢这类型的。”这不是主动不主动的事儿,桑榆没打算把前前后后这么长的故事讲个吴若晴听,她脑袋晃成了拨浪鼓,“若晴,你去吧。” 女孩子总是害羞的,像自己这类型的才是少数。吴若晴松开桑榆,轻叹口气:“那行吧,我去了。” “我去上晚课了。”桑榆堆出来一张笑脸,“若晴,等你晚上回来,跟我说说这个人哈。” “不是说没兴趣,不喜欢这类型的吗?”吴若晴故意挑起精致的眉梢,看着桑榆一脸窘迫,然后自以为了然地弯着嘴唇笑起来,“好了,知道你的心思,你放心吧!等我追到他,介绍你们认识啊!” “好的呀。”桑榆笑着答应。 吴若晴从那天后就在游戏之外找到了新的娱乐项目,她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追宋濂的实际行动中,高涨的热情带出了种一眼万年此生非你不可的情绪。吴若晴的作息时间开始和桑榆她们有了短暂的交叠,夜聊的话题里宋濂占了至少三分之二。 “他真的超级无敌帅。”吴若晴裹着羽绒被,吹着18度冷风,床上小桌还摆了杯剩了大半的沙冰。她说起宋濂的时候俩眼睛都冒着绿光,“小哥哥,那眼睛那鼻子太优秀了,皮肤也好,又白又没瑕疵,甚得朕心。” 桑榆最近加了做兼职的小群,学姐学长经常在里面发些广告,她时不时得刷一下,看到合适的机会就打算军训后去试一试。她正在看苏果超市招酸奶促销员,听到吴若晴又说起宋濂,便问:“他每天都来东门开小面包带学生过去呀?” “也不是每天,‘新天地’有两个网管,宋濂和他轮流过来,一天三次。中午十点一趟,下午六点一趟,晚上九点半还有一趟。” 吴若晴已经摸清了宋濂出没的时间,想到白天终于搭上话,她兴奋地拍了两下小桌板,“明天我就去他们网吧看看,听说就在这边最近的超市苏果旁边,顺便还能买点吃的。” “苏果超市啊?”桑榆get到了关键信息,眼睛一亮抬头看向吴若晴。 “对啊!很近是不是!”吴若晴见桑榆像是终于有了兴趣,正高兴地要继续往下说。大门“咔哒”一声打开,他们寝室的大忙人谢小薇卡着晚上的门禁回来了。 她一进门就垮着脸,看着桑榆问:“你也进药学院学生会了?” “嗯,学术部部长找我的。”桑榆点了下头,谢小薇热衷于此,但她可对学生会没什么兴趣,后来还是部长刘珊瑾说可以提前去实验室参与课题,保研评优有优势才答应下来。 “我在秘书处。”谢小薇抿了抿嘴角,说话的时候脸上颇多不痛快。 她面试整整三轮才进入药学院学生会,得到被选上的通知后高兴得跟周围人吹嘘了一遍,她就等着艳羡的目光和称赞,结果隔天桑榆就轻轻松松地进了药学院,而她的跟屁虫小妹邢洁居然还被校会招了。 谢小薇只觉得自己被两个她瞧不上的土包子轮番碾压一番,紧拧着眉毛,没说话就已经满身都是酸味儿,活像个深宫二十载的怨妇。 “那以后我们得互相帮助。”桑榆十分客套地笑了笑。 “嗯。”谢小薇微微点了下下巴,傲慢的姿态活像她已经是秘书处处长,而桑榆还是个笨手笨脚的小干事。 军训汇报表演进入倒计时,校纪校规的考试追在屁股后面,找兼职的事儿也没落下,桑榆见缝插针地跑了好几个地方面试,从超市促销到学生家教,甚至大着胆子去面试了一家礼仪,几头奔波累得她两眼皮经常打架,脑袋一挨上枕头就能迅速入睡。 正式开课前的这两周忙着往外面跑的也不是只有桑榆一个,梁芳芳在兼职群里甚至更活跃,可惜她说话口音太重许多兼职都受限制。所以对于能做的她一概不挑拣,像发传单或者苍蝇馆招待,这种又累又赚钱少,没人愿意干的她都抢着去。 晕倒那次后,桑榆和梁芳芳的关系就一直不错,苏果超市的酸奶促销员还是她俩一起去面试的。桑榆带了一个面包做午饭,她吃了两口刚想要抱怨噎得慌,却看到梁芳芳挎包里唯一的食物只有食堂三毛钱的白面馒头,心里猛地一阵难受。 而谢小薇虽然在寝室里经常把N大说得一文不值,但出了门面对辅导员她可就是另一张面孔,说热情洋溢都欠了些力度,人家那绝对是积极地不能再积极,活像是一种只存在于老电影里涂着红耳团的热血先进青年表率。 临时班长转正式班长,周导员就问了一句有没有人反对就直接拍板,从问话到决定没超过一分钟,半点没给人反对的机会。当然了,就谢小薇营造出来的假象看,大概导员也是觉得没人会反对。 敲定下班长,班里的大小事情一下子就归拢到了谢小薇手里,她像是这个班里的独裁者,傲慢像尊贵的面具时时刻刻都戴在了脸上,那种对于别人拍马屁讨好她的渴望含在眼睛里,看向班里除了吴若晴以外的所有人。 有人吃这一套,有人不吃,秦雪柔可以躲着她,桑榆握着她的小辫子自然也可以不搭理,但同样想躲着她的梁芳芳不行,她是特困生,申请特殊补助的资格握在这女的手里。 到倒计时的两周里,梁芳芳完全成了谢小薇奴役的对象,桑榆是这么觉得的,没有夸张,就是奴役。谢小薇对梁芳芳说话的口气像是地主婆在呵斥自家的女佣,一会儿让帮忙搬材料,一会儿让帮忙买饭,甚至体育课上她请吴若晴喝水还是指挥的梁芳芳去跑腿。 “你这么会吃亏的,她觉得你好欺负。”桑榆不认同梁芳芳的做法,她认知里的谢小薇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你越顺着她,她就恨不得把你踩进泥里,以此来彰显自己的优越。 “没关系,明天班会就选了。”梁芳芳笑说,“等明天选完,我也不搭理她了。” 对于梁芳芳的乐观,桑榆只是轻叹口气,她心里隐隐不安,总觉得谢小薇那“憨精”要折腾出幺蛾子来。 第二天班会上提名的特困生,除了梁芳芳还另外加了两个,男生是因为父母失业,女生是谢小薇的老乡。 桑榆对那个男生没什么印象,他平时很少说话,安安静静地上课,在班里几乎没有存在感,上讲台说家里情况的时候只轻描淡写地提起了父母失业靠摆地摊生活,家里的确困难,可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也没到揭不开锅的地步。 梁芳芳被排在了最后一个,第二个上台的女孩儿叫邢洁,就住在桑榆她们楼上寝室。她和谢小薇是老乡,两人从第一天来就凑在一起,几乎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 邢洁对别人说话总有几分傲气,但在谢小薇面前又自动矮了三分,经常是一副巴结讨好的姿态,活脱脱像两个人。 邢洁说着她父亲瘫痪后,妈妈奶奶怎么不容易,两句话后就开始声泪俱下。桑榆没抬头看讲台上的精彩表演,眼睛盯着手机,她这会儿正跟苏果超市那边负责促销酸奶的大姐就工钱上讨价还价。 邢洁说完了,谢小薇叫到了梁芳芳的名字。 桑榆听到后,侧头看向了梁芳芳,她紧抿着嘴唇上了讲台,显得很紧张,那张有疏离感的脸让人很难直接读出来贫困或者凄惨,她咽了口唾沫,说:“我家在云贵山区里,阿爸在我小时候跟人进山伐木的时候被砸死了,我阿妈有风湿病。” “为了给阿妈看病,也为了让我能继续上学,我哥初中毕业就去打工了。到现在,我家还欠着寨子里亲戚五万多块钱。” 梁芳芳说得干巴巴的,完全听不出来她的困难和对这笔赞助的迫切,和邢洁那段一比就更少了点儿能令人产生共情的细节在。 桑榆真想好好晃一晃梁芳芳的脑袋,她是有多不擅长表达,不说是卖惨,至少她得把困难说清楚吧,总不能用“我阿妈有风湿病”和“我家欠着寨子里亲戚五万多块钱”两句话带过去。 邢洁的感情太到位了把班里不少人的情绪整个带到她那一边,可尽管如此,梁芳芳脚上磨出来大拇指印儿的黑色布鞋,永远馒头土豆丝的标准午餐也是大家看得到的,所以举手投票下来梁芳芳还是多了六票。 桑榆放下心,正打算继续跟超市那边的大姐就一小时工钱算十四还是十五拉锯战,结果谢小薇却没有直接宣布特困生的赞助名额。 她看着黑板上的得票,口气慢腾腾地说:“这个结果我觉得不公平!要重投!” 第九章 偏要讨个公平 “为什么?哪里不公平了!”梁芳芳的声音不高,但足够大家都听清楚。 谢小薇横了梁芳芳一眼,面带怒色:“因为大家的选择太草率了!这对真正困难的同学非常不公平!” “嗯?”什么情况?桑榆发了一半的微信,猛地抬起头,她闻到了大事不妙的气味。 “芳芳家在云贵山区,但是大家也不能就长久以来对山区的一贯印象就觉得山区的同学更困难,而忽略真正需要帮助的同学!” 谢小薇卖力地说,“邢洁的情况听起来似乎要好一些,他爸爸没有去世,妈妈没有大病,奶奶也能做些事补贴家用,可这种看似不太差的情况才让这个家庭的负担更沉重不是吗?爸爸看病要花钱,妈妈和奶奶只能算一个劳动力,却要供养一家四口人。” 梁芳芳呼吸急促,她站了起来,看着谢小薇。 谢小薇听到动静瞥过来一眼,毫不在意地又补充了一句:“大家可能还不知道,芳芳的妈妈已经去世了。” 谢小薇这话就是乍一听挺有道理,可反过来一想简直不能更恶毒,她明确的核心思想就是又穷又病的爹妈死了更好,反而花钱少。这哪儿他妈是人话,桑榆看着谢小薇简直上头:“小薇,有什么话也应该是芳芳自己说吧!” “我没有不让她说,她要是想说刚才就可以说。”谢小薇站在讲台上丝毫没移动的意思,她扫了眼梁芳芳,说,“我只是想让大家更公平地去看待谁比较困难这件事儿,毕竟比起邢洁,芳芳家里没有负担了,不是吗?” “我阿妈不是负担。”一直没吭声的梁芳芳忽然提高声音,她瞪着谢小薇,下巴都在微微颤抖,“我从来不觉得我阿妈是负担!你不要继续侮辱我,补助我不要了!” 梁芳芳说着眼泪从她眼眶里冲了出来,她狠狠地推了一把谢小薇,然后冲出教室。 谢小薇习惯性地往下撇撇嘴角,脸上一闪而过得意,然后扶着讲台很是夸张地揉着肩膀,笑着说:“我其实没说什么不是吗?不过我可以体谅芳芳的心情,毕竟妈妈刚刚去世。现在既然芳芳自己放弃资格,那没有其他人我们就把特困生资格给邢洁吧,大家还有意见吗?” “小薇,我不明白你说芳芳妈妈去世的话是什么意思?”桑榆紧蹙起眉头站起来。 “我没有别的意思啊!”谢小薇摊开手,撇了下嘴角。 桑榆冷下脸,白了谢小薇一眼:“没别的意思,你就别说!人家家里有什么情况,说也应该是芳芳自己说,关你什么事情!” “我说了句实话而已!是什么情况就说什么情况,免得有些人遮遮掩掩。”谢小薇丝毫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瞪着桑榆一副理直气壮。 “实话就能随便说吗?要这个道理,我也有几句实话要说。”桑榆这话说完,嘴型动了动没出声音,但足够让谢小薇看清楚她比画的是“体育馆”三个字。 “体育馆”是她被桑榆攥在手里的小辫子,谢小薇的傲慢得意瞬间僵硬在脸上,如临大敌地瞪着桑榆,干涩地咽了口唾沫:“我这人心直口快,你用不着揪着不放吧!” 现在显然不是揭她老底儿的时候,桑榆顿了顿口气,说:“就算是心直口快,伤了人也得道歉的吧!” “梁芳芳自己跑了好吗?”谢小薇说着指了指教室门,可眼看桑榆脸色更加阴沉,她心里又开始强烈不安,僵持了大约半分钟,终于还是先服了软,“好,就算我刚才说错了,我道歉行吗?” “芳芳又不在教室,你跟我说道歉干什么?”桑榆冷着脸,她开学半个多月还是头一次黑脸。秦雪柔看着桑榆觉得她就像是藏满了针头的棉花袋,平时看着软绵绵好脾气,可哪个不长眼的真用力捏一把,保准能戳得满手流血。 听完了道歉,桑榆推开教室门走出去,外面已经没有梁芳芳的人影,只有卷着湿气的热浪往人身上打,桑榆感到一阵难以控制的烦躁与愤怒。 教室里的同学也陆陆续续出来,大家脸上都不痛快,但也没有谁直接反对,谢小薇做得很过分,可到底事情没发生在自己身上,刚开学没人愿意出头。 桑榆回头时正好看到了邢洁,她靠在墙上,脸上神色极其冷淡,目光往教室里瞥了眼,半边嘴角轻微地勾起后又立刻恢复原样,短暂的表情瞬间里藏着讥讽不屑与深刻的厌恶。 桑榆给梁芳芳发了微信,但没有回复,晚上她们寝室的同学说梁芳芳一直没有回来,谢小薇假模假样地安慰,微信上说自己要去找人,实际却吃着苹果,坐在电脑前看男团综艺,屁股都没挪一下。 这次班会吴若晴例行没去,不过事情闹得不太好看,她看到了梁芳芳没选上的事儿,于是一边打游戏一边问起谢小薇是什么情况,结果她只轻描淡写地说班里有更困难的就打算敷衍过去,最后还是桑榆把情况说一遍。 又提到梁芳芳妈妈去世的事儿,桑榆白了一眼谢小薇,她在寝室里少了外面的威风,听到几个字儿就一脑袋钻进厕所玩起了尿遁。 “就为了每月三百块钱至于吗?”吴若晴啧啧嘴,对桑榆说,“不然明天你跟梁芳芳说又多了名额吧,以后我每月给她转三百,哎……不然五百吧,三百太零碎了。” 梁芳芳不是好糊弄的小学生,名额怎么可能说多一个就多一个。 “不了,芳芳不会要的。”桑榆了解梁芳芳,她敏感又要强,一准地不会要吴若晴给的钱。 “为什么?对我来说这点钱还不够一顿饭的。”吴若晴追问,“给她就给她了,也不是说施舍,我就是觉得梁芳芳挺困难的,帮个忙而已。都是毛爷爷,我给的和学校给的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不过还是谢谢你。”桑榆笑了笑,她没打算跟吴若晴解释,毕竟有些事儿一两句也说不清楚,而且退一步讲,就算桑榆尽力解释了,以吴若晴的身份也很有可能理解不了。 桑榆洗漱完便上床睡觉,想着明天见到梁芳芳可以跟梁芳芳聊一聊,说不定就会有好想法能帮她,或者跟超市大姐说说情看能不能多招一个人来。 “嗡嗡嗡”桑榆睡到半夜忽然手机开始疯狂地振动,她迷迷糊糊地挂掉两次,对面都会立刻再打过来,那执着的架势逼得她非接起来不可。 “桑小花,你记得我不?我是你爱民哥啊!” 对面的声音如一道惊雷瞬间炸开在桑榆耳朵边上,她后背如过电,瞬间清醒。明明换了手机,怎么宋濂还能打过来,而且他大半夜的打电话来是要干什么!桑榆一阵心惊,总不至于宋濂是什么妖魔鬼怪,半夜里来掐指一算,算到了自己准备着要阴他吧! “哥。”桑榆压着声音,寝室里一片黑暗,只有对床的吴若晴在霹雳吧啦地敲键盘。 “换手机号就能以为能甩掉我了是吧?当我傻子呢?”宋濂在那边问话。 见好就收,不行就撤,该认怂就认怂。桑榆在这点上从小就是无师自通:“没有哥,这手机号有校园行的活动,便宜一点儿。” “是吗?”宋濂冷哼了一声,说,“我追债的时候什么人没遇到过,桑小花,你这么点小把戏太稚嫩了!我劝你也别想着继续换手机号,你微信QQ几个社交号信息我都有,别瞎折腾让你妈妈担心。” 宋濂说得倒平静,但这几句话可把桑榆吓一跳,她忽然想起来宋濂是网管,他那天倒腾自己手机十有八九是装了什么特殊软件,才不会是只记了个手机号。 “哥,我错了,我发誓不换了。”桑榆再次认怂,她上次跟宋濂交手就发现了,这人是个顺毛驴,别的不用多解释,遛着他的话来准没错的。 宋濂顿了一会,说:“哦,不跑就行,那你还记得自己欠着我人情,要补偿我一件事儿不?” “记得记得,哥你说。”桑榆脑袋顶上直冒汗,她不知道这大哥想干什么,但他的口气听着不太好,明显心情很差劲儿。 “帮我找个叫谢小薇的。”宋濂的声音恶狠狠的。 “嗯?”桑榆脑袋里蹦出来一个大大的问号。什么情况?谢小薇居然这么大威力的,拉仇恨能拉到社会大哥宋爱民那里了? “听见没?我说帮我找个女的,叫谢小薇。”宋濂那边没好气地又大声重复了一遍。 “哎,好,没问题。”桑榆被拉回现实,立刻答应下来。她看着对面睡得正熟,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经陷入社会大哥威胁下的人,嘴角一弯准备套话,“哥,她怎么招惹你了?” “你管得着吗?”宋濂没好气地反问。 桑榆这是正准备顺杆儿爬,才不会因为这一句话被怼回墙角里,她笑着说:“没有,不是欠你人情,想帮你嘛!哥,她怎么了,你跟我说说呗,看我能不能帮你。” 桑榆一口一个哥叫得宋濂略微有那么点顺气,他停了半晌,琢磨着自己又不是故意找小姑娘茬儿滋事,干吗非得遮遮掩掩?桑小花也是N大的,正好说出来,让她也见识见识所谓的高素质名校学生是张怎么样的嘴脸。 “她没招惹我,但她骂我兄弟的妈妈该死!”宋濂愤愤地说,“这女的太他妈缺德了!你们N大的就这素质!” 桑榆引着宋濂继续往下说:“她干什么了呀?” “我兄弟家在山里,他妈有严重的风湿病,为了不拖累儿女,在妹妹高考结束当天晚上喝枯草灵自杀了,小姑娘为这事儿差点哭死,结果被那贱人说她妈是负担!” 宋濂越说便越生气,连嘴里那颗烂牙都又开始隐隐作痛,“谢小薇知道她妈自杀的事情还敢这么说,简直不能更他妈该死了!你帮我找下这女的,老子敲掉她一口牙!” 梁芳芳居然和“文身大哥”宋爱民扯上了关系,桑榆先是被这消息惊了一下,接着一股更加强烈的愤怒从心里开始燃烧起来。梁芳芳之前几次提起她妈妈都显得异常悲伤而敏感,桑榆猜到了大概不是简单的病逝,但也没想过会是这么凄惨的情况。 桑榆愣怔在床上,透过窗纱盯着对床上的模糊影子,厌恶成千上万倍地叠加,她的肠胃像都被一双手拧在了掌中,酸涩哽在喉咙里。 “哥,你放心,这人我帮你找。” 桑榆笑不出来,她冷静地答应,然后挂了电话。看样子她和宋濂的旧仇得先放一放,现在他俩有个共同的冤家了,敲掉牙什么的肯定不合适,但总得让谢小薇付出对等的代价,让她知道老实人穷人也不是生来就给人这么欺负践踏的! 第十章 冤家一张桌 因为吴若晴都是白天睡觉的缘故,谢小薇八点起床后那种“老娘一睁眼全世界陪我嗨”的神经病再没复发过,少了她尖叫鸡似的嚷嚷,后半夜才迷糊着的桑榆差点一觉把约好的时间睡过去,好在梁芳芳回微信的嗡嗡振动把她弄醒。 八点半,桑榆拿起手机扫了眼时间,她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起来,看着梁芳芳说自己没事儿的消息发蒙了大约一分钟,然后才忽然想起来芳芳现在手头上的兼职还没有一个稳定的。 发传单这种都是今天有活儿明天没有的,她指着兼职赚的几百块钱生活,现在的情况显然不太乐观。桑榆想到这皱起眉头,晚上只顾着费心思琢磨怎么收拾谢小薇了,完全忘记梁芳芳眼下最重要的事儿是怎么生活,而不是撸胳膊挽袖子地去跟人茬架。 桑榆思考片刻,给她回了条消息:“十点半你到苏果超市门口等我一下。” 超市负责招促销兼职的是个五十来岁的阿姨,宁城当地人,肉乎乎的大圆脸红扑扑的,个子不高,宽腰窄肩,有点像个地球仪。她说话极快,一副大嗓门,桑榆一进超市就看见她正张罗着两个年轻店员理货。 梁芳芳遇到生人本来就有些怯,肿着俩通红的眼睛更让她尤其的不自信,刚走了两步就拉住桑榆的袖子说:“王姐招的你,我跟你过去怪不好的。算了,小榆,我还是在外头等着你。” “没什么不好,本来就是想劝劝王姐把你招上,新开的超市正缺人,好多摊位都正招促销员呢。”桑榆拉住了梁芳芳的胳膊,笑得眉眼弯弯。 “王姐不会同意再招一个的。”梁芳芳紧张地搓了搓手,她知道自己普通话不好就是道门槛,之前面试过几个超市促销都给拒了,所以听到桑榆说要去跟王姐商量加个人,便下意识地摇摇头,不等别人拒绝,自己就先给自己挂上“不行”的牌子。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桑榆笑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梁芳芳看着桑榆,微皱起眉头:“小榆,你是不是跟王姐说什么了?” “说了带你过来呀。”桑榆早上起来给梁芳芳回复微信后又给王姐打了个电话,她提出想多带一个同学过来,自己的工钱可以直接降低到一小时十块钱。 厂家给的促销员小时费是一小时十五,两个小丫头占两个人头,一人十块钱就相当于每一个小时她能直接从每个人身上拿五块钱利润,销售出去的提成王姐一个小主管捞不到,但这笔差价却实打实地能进了她的腰包。 王姐稍微犹豫一下就立马答应,虽然明面上说得还是同情贫困大学生的老话,但暗地里这笔账她和桑榆都心知肚明。 陈女士那是驰骋超市各货区多年的老人,桑榆常年听她妈说这些个精明盘算,所以一下子就摸能到王姐的心坎,她打电话的时候就知道了结果,虽然是有些肉疼,但也确确实实地能帮梁芳芳一把。 “你俩都一样的钱,一小时十块,一瓶酸奶提成两分,一周至少得来三次,每次不少于三个小时,没其他事儿的话今天就能来。你俩记着啊,上班下班都得拍照片给我发微信,咱们就掐着这个计时间算钱。” “王姐知道你们都是大学生,高素质,但咱们丑话还是说在前头,我要发现偷懒或者用假照片糊弄人,啥话也不用解释立马给我走人。” 王姐手里拿着一蓝一黄两件围裙,叽里呱啦不带喘气地说完,随手就把促销服塞给了两个姑娘,一扬肥腻的下巴问,“还有要问的吗?” 工作内容面试的时候就说过了,桑榆想想确实也没什么需要跟她再问,于是摇了摇头,她现在唯一感觉心里难受的就是工钱实在是少得可怜了些。 不过显然梁芳芳还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钱虽然比之前少了,但她依然十分满足,一脸激动地看着王姐和桑榆,用干涩的普通话强调着自己很踏实能吃苦,那股认真劲儿让桑榆觉得她几乎就要指天发誓自己绝对不会偷懒,更不会干拍假照片这档子事儿。 王姐对于梁芳芳的反应有点吃惊,之前做兼职的大学生多少都带了些学校出来的自命不凡,干的是卖酸奶肉干可心里又压根看不起这些活儿。她见多了懒散混日子或者尖牙利齿道理一网兜的,忽然遇到这么两个与众不同的姑娘让王姐一时还不自在了。 一个为了朋友愿意默默挤出来辛苦钱,一个贫困却又朴实真诚得让人心酸,王姐看着桑榆和梁芳芳心里猛然冒出来些许不安,觉着自己从这俩姑娘手里扣几百块钱实在是太不厚道。 “行了,你俩先去吃个饭,下午人多才好卖货。”王姐态度比之前好了些,她肥厚的手掌拍拍桑榆的单薄肩膀,说,“外面有家鸭血粉丝怪好吃的,你俩尝尝去。” “好。”桑榆点点头。 她到N大快一个月了,宁城出名的小吃还一次都没舍得吃过,今天也算暂时了却一桩心事儿,桑榆决定破费一次,请梁芳芳吃顿十块钱的鸭血粉丝汤。 “中午我请你吃饭吧。”梁芳芳出了超市后,对桑榆说。 “嗯?”桑榆看向梁芳芳,顿了一下,弯起嘴角笑着说,“你陪我来这儿做兼职,就该是我请你吃饭啊,怎么能反过来?” “王姐人好,但我知道,小榆,你人更好。”梁芳芳抿了抿嘴角,她本来就不爱说话,普通话不好更是让她一开口就紧张,情绪激动的时候说话甚至不太连贯,听得人这时候万一表现出来不耐烦,她的下句话立马就堵在嗓子眼再说不出来。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芳芳,不是你想的那样。”桑榆笑着拉住了梁芳芳的手,眉眼弯弯,“我就是想咱俩一起做兼职有个伴儿而已,没你想的那么多。” 梁芳芳眼里的桑榆,总是温温和和又带着些道不明情绪的小灿烂,就像开在枝头沾着清澈晨露的小花,看着柔软,却有股生机勃勃的韧劲儿在,能让人情不自禁地去靠近去信任。 “我叫了我哥,我请你吃饭。”梁芳芳晃了下手机,她没有再说兼职的事儿,不过请客的态度非常坚决,半点不容拒绝。 “那好吧,下次我请你。”桑榆微笑着点头答应下来,可这话刚说出口,她立马就后悔了,恨不得退到十几秒前扯自己个打耳光。她想什么呢?怎么可以答应梁芳芳的请客,要知道梁芳芳的哥哥是文身大哥宋爱民的兄弟,搞不好这下子得和那冤家坐一张桌子上! 情况似乎比桑榆料想的更难受一点儿,王姐说的那家鸭血粉丝店是个只有十几平的苍蝇馆子。中午十一点多店里面早没了位置,只有外面五六张折叠桌,小小的桌面也就将将放得下几个碗,坐在塑料凳上临近的俩人胳膊互相都能打架。 梁芳芳点了四碗鸭血粉丝汤,桑榆看着她满脸笑容,心里像是塞进了只闹腾的兔子,之前在吴若晴面前装不认识宋濂,现在也没法忽然扭头就跟梁芳芳说自己其实跟宋爱民大哥有旧仇不能见面。 再说那件事儿前前后后实在不好讲,稍微用词用句差一点儿,她努力塑造良久的贴心小甜饼的人设就得崩塌成沫沫。 桑榆正在那儿忐忑,宋濂就和另一个男人朝她们这边走过来。她抬头一眼瞧见那冤家,内心瞬间如百万蝗虫过境,把不管好坏的所有心情啃得半点儿没剩下,一时间里胸口一片空荡,嘴边就剩“WC”两个字,在舌尖上转一圈后又被吞回肚子。 梁芳芳看见人,很高兴地站起来招手:“哥,濂哥,这边。” 宋濂看到桑榆和梁芳芳坐一张桌旁也是明显一愣,他没想到芳芳口中特别温柔特别善良帮她找工作的朋友居然会是一代黑心“演技派大神”桑小花。 “你……”宋濂走过来指着桑榆,话刚要说出口就看见桑榆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向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吼,感情这是要掉马了呀?宋濂看着桑榆这人设崩溃边缘的紧张样子心里一阵舒爽,现在又多抓住了她的一条小尾巴,要是不趁机收拾一下,简直是打脸总给他机会的老天爷。 “你是芳芳的同学?”宋濂换了个口气,也装作不认识地问:“叫什么名字?” “嗯。”桑榆轻松了口气,乖顺地点点头,“我叫桑榆。” “小榆,这是我哥哥梁磊。”梁芳芳拉了下桑榆的衣角,指着宋濂旁边的男人说。 桑榆的目光落在梁磊身上,他比宋濂矮了大半头,身高约莫着一米八上下的样子,身材偏瘦,小麦色皮肤,眉眼鼻子和梁芳芳有七八分相似,都是长眼高鼻,如同美工刀一寸寸雕出来的下颌线条。 这张脸说得上帅气精神,但明显地不像宋濂那么精致好看,也比他妹妹还是差了些高级质感,在普通好看和惊艳之间就因为细微不同就却有了明显差距。 “哥哥,好。”桑榆笑着打了个招呼。 梁芳芳没注意到此时桑榆和宋濂脸上的细微变化,介绍完她哥,又指向坐在了桑榆旁边的人说:“这是宋濂哥,我哥哥的好兄弟。” 桑榆一侧脸和宋濂撞了个面对面,只能尽力装出来一副轻松,笑着对宋濂说:“濂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