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可笑的九小姐 永兴伯西府的九小姐没了,就吊死在姜璃面前。 两只绣着茉莉花的绣鞋掉在地上,一双光脚荡来荡去,被外面的风吹得像是破偶一般。 陪她过来的丫头跌在地上大叫,疯疯癫癫地去找了她家三夫人过来。三夫人是九小姐的嫡母,看到上吊的九小姐失了面色,九小姐那双平时黑黝黝的,如黑曜石般的眼睛此刻看起来很吓人,翻着白眼直眉愣瞪地瞪着三夫人,像要告诉她,她死得有多痛苦。 “没想到小畜生这么倔……”三夫人捏紧套着绿松石戒指的手指,被丫头哆哆嗦嗦地扶住。 姜璃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 她是受柴侍郎家所托,前来为柴家的跛子少爷保媒的。这桩亲事,是三夫人这边的人起的头。九小姐的风评不好,柴家的跛子是个残废,三夫人说正好相配。所以这桩乌龟配王八的婚事,才轮得到她一个举人夫人来保。 但是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九小姐听说自己要嫁给柴跛子,哭闹不休,更企图逃跑。三夫人怕她惹出麻烦,所以禁了她的足,连房门都不许出。姜璃听说,不想把喜事弄得乌烟瘴气给两家添堵,就想进来劝劝这位九小姐,却发现…… 真可怜,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 这几天的饭菜都摆在门口,九小姐一口没吃。 “三夫人,还是把人先放下来吧。”她说道,心中遗憾。柴侍郎的夫人宁氏请她做这件事的时候,她就有点心神不宁,总觉得会发生点什么。后来听说九小姐不依不从,她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会造下孽。现在看来,她真是造孽了。 三夫人支使丫头去叫人,自己已经回过神,也站得住了。她一把推开扶着她的丫头,后槽牙磨得“嘎嘎”响:“她倒有几分骨气,可惜跟她死鬼老娘一个德行。” 姜璃听说这个九小姐是三老爷的外室所生,那个外室一共给三老爷生了一子一女。三夫人知道后,容不下这外室,可她自己生了个女儿之后,偏不能再生养了。不得已把那外室接进府,没过多久外室又气人地怀孕了。可惜这胎却是个恶胎,六个月的时候就胎死腹中,外室整日郁郁寡欢,最后一根绳子上吊去了。 她想,三夫人说九小姐跟她娘一个德行,应该就是指上吊吧?她以前没见过九小姐,只知道关于她的一切在京城传言颇杂。要不是她亲哥哥护她,只怕永兴伯府的人早就把她打发去家庙做比丘尼了。 外面难听的流言很多,大致就说九小姐寡廉鲜耻,放荡下作。她曾亲口在小姐们的茶会上嚷嚷,此生非庆国公世子萧觉不嫁。人家问,你为何喜欢萧都督,这满京城的,甚至是整个大巍朝的人,看到他躲他还来不及,你一个小姑娘,怎敢说喜欢他? 九小姐说,就因为他够坏,她才喜欢。他连皇帝都不怕,这世上还有什么能难倒他? 她时时告诉旁人自己喜欢萧觉,处处打听萧觉的踪迹,更甚不惜为萧觉的妹妹当牛做马,只盼能够见上萧觉一面。 可笑的九小姐。 正文 第2章 云泥之别 萧觉他是尚公主的命,与她,云泥之别。 看吧,她才到京城一年,关于九小姐的诸多不堪已知之甚详,更别提京城里的这帮人。勋贵圈里的,士林大夫的……家家户户的小姐都不想跟九小姐沾上关系。好像她是瘟疫,沾之必死。 回到小齐府,姜璃的脑瓜仁都在疼。刚去过一趟柴府,她一时脑海里都是柴家的跛子少爷满脸讥讽的笑。他笑柴侍郎,机关算尽一场空,然后拄着拐一高一低地走了。她现在都还记得柴侍郎脸上那种复杂而又深沉的表情。 贴身丫头绿竹给她揉太阳穴,轻声地问:“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 姜璃抚着平坦的小腹,和缓笑着:“不用,我自己知道。” 绿竹便有点埋怨:“夫人您要强,是好事,也是坏事。您有了身孕这么大的事情,为何就不许奴婢们跟老爷说?今日在永兴伯府还遇上这么晦气的事情,不知道会不会冲撞您肚子里的少爷。过几天,要不去庙里拜拜?压压惊。” “老爷好不容易得了杨曲大人的青睐,指教他的制艺,我不能叫他分心。”姜璃摇摇头,往外看了几眼。院子里静悄悄的,挂在廊下的灯笼摇摇摆摆,不见人归来。大概是杨曲大人留了晚饭,她心想。 绿竹无奈。别瞧自家夫人柔柔弱弱的,是个纤细女子,骨子里却刚硬得很。自随老爷来京,把小齐府里里外外都打理地周周到到。与她结交的那些官宦勋贵夫人,哪一个不说她家夫人贤惠持重的?要不然柴侍郎的夫人怎会把这破事交给夫人,老爷又怎么这么容易就跟杨曲大人攀上关系? 姜璃和衣在床上躺了会儿,也许是枕边无人心里空荡荡的,便叫丫头扶她起来,她去菩萨面前念几段经。 “九小姐是个可怜人,我心里难过。”她说道,柳眉蹙起。想到九小姐说的那些没脸没皮的话,她摇摇头,“你听说了没,萧都督又要尚公主了。这是他第二次尚公主……他真是个可怕的人。” “夫人!”绿竹惊讶,扶在姜璃胳膊上的手不禁一重,一双乌黑的眼朝门外看,“您怎么会说这些话,仔细那些锦衣卫……” 最近京城的锦衣卫神出鬼没,大概是因为萧都督的婚事,所以不时地进行盘查巡视。民间若敢有对此非议者,立刻拖进镇抚司去。已经死了好几个,都是在茶楼里议论萧都督败坏伦常的酸儒。 姜璃心头一寒,抿紧嘴。 她捻着小叶紫檀的持珠开始不安地念经,不知是为九小姐,还是为了她自己。 绿竹在她身后陪了一会儿,突然听见马车声。她面上一喜:“老爷回来了。”便蹬蹬跑出去。过了会儿回来,脸色却很难看,“夫人……” 姜璃心尖一颤,徐徐张开眼:“怎么了?” “老爷他……” “老爷怎么了?” “他——带了个人回来。”还是位姑娘。 绿竹在廊下站了一会儿,院里裹着大氅的姑娘连片眼角都没有给她。她不禁负气地想:“哪儿冒出来的女人,不知羞/耻地穿她家老爷的氅衣。”转身将热茶送进房,默默地退出后,就坐在栏杆上监视那女人。 正文 第3章 登堂入室 房里,姜璃无声地端起茶,刚凑到嘴边—— “她叫英娘,是满贯的义女。” 满贯? 姜璃将茶盏倏然捏紧,目光挪到丈夫脸上。 光风霁月的齐唯毅,一如当年姜璃第一次看到的那样。他是绍城有名的才子,但是家道中落,经济拮据。而她是绍城首富姜家的千金,独独缺一门能让家族走上仕途的婚姻。于是,才子与佳人,仿佛顺理成章,走到一起。 夫妻多年,她一直记得父亲的嘱托,必要全心全意地辅佐丈夫,登科及第。 她照做了。陪着他从绍城走到京城,从小城案首到桂榜折枝,摘得解元之衔,风风光光地到京城求学。 但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此时的表情。脸色微酡,眉梢溢笑,嘴角微微上翘,好像念到“英娘”两个字,便让他无限欢喜。 姜璃淡淡然地把水喝了:“我听说前不久,满贯在去苏州任职的路上,被刺杀身亡了?” “英娘为此伤心了许久……”齐唯毅心疼地感叹。 恐怕,不只是伤心而已。 司礼监八秉笔,满贯的名号,姜璃知道。除了提督大太监严施,听说皇上最器重的便是满贯。年前皇上就下旨,命满贯接任苏州织造。谁知造化弄人,死在了半路。不,也许弄人的,根本就不是造化。 姜璃摇摇头:“什么人不好招惹,偏招惹她。” 齐唯毅不悦:“你别阴阳怪气地说话,我知道这件事是我不对,我没有事先跟你商量就把英娘带回来了。这都不关英娘的事,她一直不想打搅你……” “是吗?”姜璃冷笑,“一直……不想打搅我……”是一直,是很久很久了…… 齐唯毅的呼吸凝滞:“你这是什么意思?” 姜璃木然地看着丈夫:“老爷有没有想过,满贯什么时候被刺杀不行,为何偏偏在皇上命他为苏州织造之后才被刺杀?” 不等丈夫回答,姜璃继续往下说:“是有人不想他到苏州任上?还是对皇上这道圣旨……”不满。 普天之下,敢如此挑衅皇权的,只有一个人。 齐唯毅顿下茶盏,冷声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成日里不操持家里,算计这些有什么用?就算你说得对,这跟英娘有什么关系?” “老爷觉得没关系?”姜璃苦笑,“老爷难道不知斩草要除根?杀满贯一个,还是杀满贯一家,对这个人来说恐怕没什么差别。” “一派胡言。”齐唯毅断然道,“英娘才失了倚仗,她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谁会跟她过不去?我让你平时不要跟那些官夫人们走太近,你瞧瞧,别的没学会,倒先学会了落井下石冷眼旁观。真亏你素日礼佛吃斋,当着菩萨的面假模假样,你也不嫌累得慌。” 他的这话才刚落,神龛那边“哐当”一声,供菩萨的铜胎香炉竟然自己砸到了地上,慢悠悠滚到姜璃脚边,把两个人都惊住了。 一室凝滞的沉默里,城中的大钟笃悠悠地敲响。 一下。 两下…… “三更半夜,敲的哪门子丧钟?”齐唯毅回过神,怨气地骂道。 正文 第4章 白云苍狗 姜璃喊了声“闭嘴”,齐唯毅愣住,屋外的绿竹听见争吵声,一下子跳起来。 我的老天爷,夫人就是再气,也不能这样呵斥老爷,让老爷“闭嘴”啊。 钟声还在“嗡嗡”抖着余音,齐唯毅的小厮急冲冲跑到门外:“老爷,出大事了。杨大人打发人来传话,宫里大丧,皇上驾崩了……” 小厮的话传得清清楚楚,院子里的姑娘突然尖叫一声,晕倒在地上。 姜璃的眼皮直跳,心里像被那个香炉死死压着,呼吸不能。 太安七年,顺宗驾崩。 这是十年里,大巍第二位皇帝崩世。 夫妻间各执一词的争吵,跟这巨大的意外一比,变得毫无意义。什么满贯,什么英娘,什么仇人,什么刺杀……一朝天子一朝臣,从今夜起,就都改变了。 不,也许早已改变。 姜璃腹间发紧,身上一阵阵抽冷,但还是催着齐唯毅漏液去杨曲家,在那里直接等宫里的消息。皇上年少驾崩,膝下只有一个尚在襁褓的皇子。即位的,会是这个名正言顺的婴儿吗?这本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在今夜,却将成为一道迷。 绿竹送走大夫,抽抽搭搭地说:“夫人,您还疼吗?丫头已经去煎药了,喝了就没事了……” 姜璃觉得全身累得紧,像捆满了绳索,怎么都挣不断。她摸了摸绿竹的脸:“有没有让大夫去瞧英娘?” 绿竹哇哇地哭:“呜呜呜……夫人,那小狐狸精……她,她……她有身孕了。” 真巧。 绿竹说完,就擦了眼泪开始上蹿下跳,撸起袖管子琢磨怎么收拾英娘。 姜璃心里苦笑,闭眼翻身向里:“……大丧期间,你快打消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可是夫人,您就这么被小狐狸精欺负吗?”绿竹十分生气。 姜璃没有回答她。 这个问题,没法回答。 姜璃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几天,耳边不再有绿竹的聒噪,反而有铜锣丝竹忽远忽近地传来。 皇上的梓宫这么快就要葬入皇陵了? 是啊,恐怕有些人早已经迫不及待。 迷迷糊糊间,听见齐唯毅回来了,在她床边说了些话,可她只听到“……小皇子登基后,由太后垂帘……”这句。实在太累,她乏了。 日子如白云苍狗,快得叫人看不懂。姜璃只觉得闭了一眼,再睁开眼,顺宗驾崩,幼帝登基这些事情就都过去了。她整个人还有点发虚,轻轻撩开帐子,问绿竹:“老爷回来了吗?我的孩子大夫怎么说?” 站在床边还来不及惊喜的丫头顿时脸色诡异。 帐子外,一张张脸都憋成了猪肝色。 “噗——”终于有人没忍住,笑出声。 丫头握住姜璃的手,声音沙哑地说道:“小姐,您还是再睡会儿吧。” “嗯。”她轻声应,听话地重新闭上眼。 绿竹怪可怜的,她病了许久吧?哭得脑子都不好了,她都出嫁多少年了,还叫她“小姐”。 帐子外坐的几个妇人面面相觑,想笑却不能笑,忍得十分辛苦。 正文 第5章 重生 套着绿松石戒指的手慢条斯理地端起参茶,抿了一小口,凌眉扫向那些妇人:“都是打你们肚子里蹦出来的小东西,不要好的不学净学些邪门歪道。就算不养在自己膝下,看在老爷的份上也要尽责才是。” 妇人们个个噤若寒蝉,纷纷点头应是。 有个丫头急冲冲在门口福了福,便直接来到说话的妇人面前:“夫人……”声音隐去,她附到妇人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妇人听完,便将茶盅猛顿在桌上:“出不完的幺蛾子!人在哪里?” “在隔壁茶房,奴婢怕冻坏姨娘,擅自请进来了。”丫头回道。 妇人点点头:“她可不能冻坏,冻坏了谁都赔不起。”说罢起身,搭上丫头的手,“走,瞧瞧去。” 在座的几位妇人纷纷起身,正要跟着离去,那妇人转过脸来:“你们就在这里,好好想清楚以后怎么为老爷多尽尽心。” “是,夫人。”妇人们小声答应。 目送夫人离去,她们显然松了口气。其中一人打发丫头去廊下偷看,回来说夫人把薛姨娘领走了,这才真正松懈下来。 “你们就在这里,好好想清楚以后怎么为老爷多尽尽心——”一名妇人学着夫人的样子像模像样地说道,惹来冷笑连连。 “老八跟十一从小就跟着教养嬷嬷,教不好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说难听些,不过是借着我们肚子蹦出来罢了。”秀气的妇人说着尖酸的话,把手拢在袖子里,心里头想的是揣在夫人怀里的那个掐丝烧蓝花的小手炉。才入十月,她就用起炭了。 “就是。”方才学舌的妇人酸溜溜地翻着白眼,“这次不还有五小姐呢吗?她可是夫人自己把屎把尿疼着长大的。” 她身边的妇人眉梢顾盼,年纪最轻:“依我说,这都是让祸害精给祸害的。她没来之前,几个小姐不都好好的吗?夫人也真是的,我的十二又没跑出去,怎么把我也拘在这里。” “袁妹妹果然是老爷以前心尖尖上的人,连这种话都敢说。”学舌的妇人立刻嘲弄道,“等薛氏这胎落地,小心有你的好果子吃。” “造命在天,立命在人。姐姐瞎操心什么,那薛氏肚子里就算又是个儿子能怎样?架不住有个祸害精祸害他们哥俩。还有夫人坐镇,她能笑多久?”小姨娘不甘示弱,听到“从前”这两个字时,真是深恶痛绝。 她的这话顿时惹来另外两个人的白眼:“袁妹妹,有夫人的这双大腿,你自然是没什么可操心的。不过姐姐们是过来人,有句劝你还是要听的。别夫人给你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就吃到肚子里去,到时候有你后悔的。” 小姨娘一脸困惑:“我可没乱吃什么,夫人给我的都是好东西。” 另外两个就笑了,不再搭理她。 “姐姐你们说,我们到底要坐到什么时候?”小姨娘觉得没趣,硬凑过去问。 秀气的妇人往掩得密密实实的床投去一眼,脸上满是古怪的笑:“你们听见她刚才说什么了吗?” 正文 第6章 成了另一个人 “什么老爷什么孩子的……”小姨娘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一个又没忍住,“噗嗤”笑出来:“真亏你说得出口。你们说,是不是薛氏在外面的时候,就时常这样留老爷?难怪都一把年纪了,老爷还被她哄得神魂颠倒,连你这小狐狸精都放得下。” 小姨娘立刻跺脚娇嗔:“我是什么小狐狸精,狐狸精刚被夫人送走呢!” “哈哈哈哈……”她们就喜欢袁姨娘蠢头蠢脑的样子,夫人身边的一条稀里糊涂的狗。 一直在床边伺候的丫头听了这些话,紧紧咬住唇,一声不吭。薛姨娘教过她,这种时候千万不能跟姨娘们抬杠,不要给小姐招惹是非。小姐身上的是非已经够多了…… 想到这里,忍不住泪珠溢出眼眶,她飞快捂住嘴,怕自己啜泣出声。 柔柔的帐子面料扫过她的脸,有个细细的声音在她头顶说道:“你哭什么?” 丫头错愕,抬起泪眼看到自家小姐已经自己撑着坐起来,拨开帘子露出了半个身体。 “小姐……”她颤抖着声音叫道。 小姐的目光带着些许陌生,缓缓扫过她的脸,然后拉向房里坐的三位姨娘:“滚。”她说道,声音很轻,就像是个病人气急了,虚弱无力地下逐客令。 姨娘们愣住。 袁姨娘惊讶地看着她:“湄湄……你,你怎么可以这么无礼?”她可是老爷极宠的小姨娘,曾经。 “滚!”小姐大发脾气,把床边的药碗重重砸出去,“快滚!”声音尖锐,把身边的丫头都吓住了。 姨娘们这才撇撇嘴,嘀嘀咕咕地起身。了然地看了看这个冲她们大吼大叫的小姑娘,扭着屁股挨个离开。 “啧啧,真是跟自己亲娘不共戴天呢,连提都不让人提……” 离去前的话飘进两人的耳朵,丫头激动地哭起来,扑在小姐身上再控制不住:“小姐……呜呜呜呜……我们有麻烦了……”袁姨娘肯定会向老爷夫人告状的。 麻烦?什么麻烦?有什么麻烦能比她现在遇到的事情更麻烦? 姜璃整个人都发冷,身上瑟瑟打颤。 为何她病了一场,就遇到了这么麻烦的事情? 脑海里细细碎碎的片段像她第一次在京城看到的雪花,洋洋洒洒纷纷乱乱,飘在她头上就成了一头雾水。那么多破碎的东西,竟然组不成任何一件完整的事情。这个人的脑子,到底在记些什么东西? 姜璃心里骂了句“草包”,无力地躺下。 刚才她就觉得“绿竹”怪怪的,后来半醒半睡间,似乎听见个熟悉的声音。一激灵她就真清醒了,一直听外面的人说话。越听,心里就越生疑窦,越听,心里就越凉飕飕的。 闭眼前,她是姜璃。 睁眼后,她成为了另一个人。 这个人,小姨娘唤她“湄湄”。 她从不记得自己有这样一个乳名,所以她真的再也不是绍城首富千金姜小姐了。不过这“湄”字,似曾耳闻。 她索性笔直地躺回床上,闭住眼,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好好理一遍。 正文 第7章 流不出眼泪 “小姐?”丫头伏在床边轻声地探问,声音沙哑里抖落一丝担忧。 小姐翻了个身,细细地,略显稚嫩的声音说道:“我没事。” 丫头无声地点点头。 小姐一直是这样,磕得脑袋破洞都说没事。 默了会儿,小姐似乎想起什么,又添了句:“会没事的。” 然而闭上眼,脑中一片片快速闪过的,却是身为姜璃时的片段。 她忍着腹痛送齐唯毅上马车,当时更深露重,街巷空寂无人。马车得得得地离去,消失在层层雾霭之中。绿竹劝她回去,她站了一会儿就倒了。 再后来,她便一直处在恍恍惚惚当中。 绿竹说,小丫头在熬药,她喝了药就好了。 她还说,英娘怀孕了。 她说的是“那小狐狸精,她有身孕了”,而不是“那小狐狸精,她也有身孕了”……这说明什么? 她张开眼睛,木然看着帐子,双手轻轻覆到小腹。 这说明——她的孩子没了。 她跟齐唯毅的孩子,没了。 干涩的眼角流不出眼泪,她不懂为什么没有眼泪。明明没了孩子是一件十分悲伤的事情,但她心里却并没有觉得很伤心。 齐唯毅趴在床边的时候,并没有听到他提及孩子的任何一个字,只向她叙述了顺宗驾崩之后的种种事宜。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是怕她伤心难过?还是其实他心里,也跟她一样,并不是那么难过。 她睫毛蓦然一动:“备车,我要出门。” “小姐!”丫头骇然。 小姐却像没有听到她的惊呼,赤脚下床了。一把抓起屏风架上的衣服就往身上套,边穿边往妆台走去,催促丫头替她梳头。 丫头拿起鞋追着她跑:“小姐,您可不能再出去了……” 小姐的衣服穿到一半,愣在妆台前。 丫头不明就里,以为她想通了:“这次夫人把您身边的丫头们都责罚了一遍,连绿锦都卖掉了……小姐,您暂时先听夫人的话吧,不要再出去了。”她哀求道,生怕说得不严重,小姐还是一意孤行。 “菡萏……你叫菡萏对吗?”小姐扭过头问道,黑洞洞的眼睛此时仿佛有了一层水茫茫的灵气。 她的脑海里有这样两个供她随意驱使的名字,一个叫菡萏,另一个便是刚才丫头口中的绿锦。既然绿锦被卖掉了,那么留下的这个必然就是菡萏了。 小姐真的不是脑子不好使,而是她从未将身边的这些人放进心里。她不大,小小年纪的她不知道整日都在想什么,憧憬什么,都是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东西。她就连自己丫头的脸,都没有正正经经记住过。 她总是想着今天那个姐姐惹恼她了,她要想法子惹回去。明天来个妹妹比她长得好看,她就要把她比下去。 可笑的孩子。有工夫瞎比较,却没工夫对身边的人用点心思。 菡萏被小姐这么一叫,一时间有点茫然:“小姐?您……是在叫奴婢?” “把铜镜拿过来。”小姐指着就在眼前的镜子。昏黄泛光的镜面,扭曲地映着她的容颜。这张脸,她并不陌生。 但也谈不上熟悉。 正文 第8章 她是九小姐 菡萏把铜镜捧到她面前,怕她拿镜子出气又闹得不成样子,就一直捧着,心里揪得紧紧的,打算小姐一打算动手,她就躲开。 从外宅带过来的东西,已经都被小姐摔坏了,现在这些都是夫人让人新布置起来的。每次摔得满室狼藉,夫人都不责罚小姐,回头就派人把新的物件换上,这样小姐就一次比一次地变本加厉。就拿这镜子说,小姐都已经摔坏三面了。 府里的人私下里都在议论,小姐比正牌嫡出的五小姐都要有面子,要是五小姐敢这么干,夫人非得把她关起来不可。就像这次,小姐犯了错,受罚的是其他小姐跟姨娘们。小姐们都被关起来了,姨娘们则被叫到这里听夫人训斥。 小姐如她所愿,并没有自己拿镜子。她只是对着镜子目不转睛地看,偶尔摸摸自己的眼角脸庞,又看看自己披在肩头的长发。 这真的是她吗?是她现在的样子? 她第一次看到这张脸,也是最后一次。就在永兴伯府三老爷家里,一个小姐的闺房。当时的她,吊在绳子上,光着两只脚荡啊荡。而她当时的脸,已经涨成紫绀色,眼球突兀布满血丝,十分恐怖地盯着三夫人看。 她只看过一眼,这副鬼样子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了。 现在,自己竟然成为了她? 小姐用闭眼来掩饰心里的惊涛骇浪,她忍不住攥紧垂在手边的头发,头皮上的刺痛让她清醒起来。 对,她之前听到的声音,就是三夫人的。而她,也真真切切地成为了三老爷家里的孩子——九小姐沈湄湄。 是若干年后就要死了的沈湄湄。 堵在胸口的一团气在此时突然间消了,小姐松开头发,轻轻喘上一口气。幸好,不是挂在绳子上的沈湄湄。她还有的是时间! 小姐竟然没有摔东西? 菡萏丫头吁气,慢慢把镜子撤下:“小姐……咱,不出去了吧?” “为何不?”小姐问。 菡萏一愣,顿时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小姐要去哪儿?”难道还要上大街?这回已经很丢人现眼了。老夫人那边还不知道消息,若知道了,一准把夫人小姐都揪过去吃排揎。 看到小丫头战战兢兢大难临头的样子,湄九小姐觉得好笑:“不去哪儿,去我阿娘那儿看看行吗?” 阿娘?小姐的阿娘不就是薛姨娘? 菡萏才要松懈的心房立刻就吊起来了:“小姐,夫人说了,姨娘现在不方便见您呢……”天呐,这么久了,小姐竟然主动提出要去看姨娘?见鬼了。 不方便? 湄九垂眸,仔细回忆姜璃的记忆,还有这草包脑子里的记忆。奈何姜璃对永兴伯府的细枝末节并不清楚,那么只有看看草包的脑子好不好使了。 她之所以会昏迷,是因为袭了永兴伯爵位的大老爷家,有位“一呼百应”的六小姐,她不知哪儿得来的消息,说今天京城大道上有热闹看。在西北戍守十年的庆国公又打了胜仗,特别是庆国公世子,这次领军屡屡告捷,扬大巍军威,在西北很是了不得。所以皇上一高兴,宣他进京领赏。 正文 第9章 情定一眼 听说世子爷进京的时候,百姓们打算夹道欢迎。这种热闹,女孩子们不方便凑,但不代表不想凑。 所以当六小姐说要溜出去看热闹的时候,沈湄湄就第一个响应了。她自己去还不够,把自己的嫡姐五小姐也强行拉去。可这件事就像滚雪球似的,越闹越大,几位姨娘的女儿们也知道了,非吵着要去。于是一大拨小姐们在丫头们的掩护之下,打着去银楼胭脂铺子逛逛的幌子,偷偷跑去大街上看庆国公世子了。 本来天衣无缝的事情,因为沈湄湄的浮夸而惹来一场风波。她第一个看到世子爷的真容,激动地惊声尖叫,然后就把世子爷的护卫惹来了,竟强行要押她去衙门问话。小姐们又惊又怕,逃的逃,躲的躲,只有沈湄湄一个人被吓得一头撞到护卫的盔甲,活生生撞晕了。 不,其实是活生生撞死了。现在的湄九知道。 意气风发,裘马轻狂。 她的脑子里,还清清楚楚地印刻着对世子爷的印象。他骑在白色的高头大马上,穿着古旧的铜甲,头盔上的红缨随风烈烈,威猛而潇洒。 潇洒个鬼。 只有现在的湄九才知道,那马上坐的是一个恶鬼。他将会成为剜掉陈氏皇族的一只魔爪,更会成为锦衣卫里那只茹毛饮血的恶狼。 湄九只感觉到阵阵寒意,哪怕并未真实见过这个魔王。 当她被一个西北兵送回永兴伯府的时候,府里马上就鸡飞狗跳的了。 原来,这就是九小姐情定萧觉的一眼。 那么,现在正是正康十六年了。 那年,家里正要给她说亲,热热闹闹的,亲戚家里的女孩子们来来去去说的话也多。她就在那时听说,皇上宣萧觉回京的事情。她那时想,皇上真是一只老狐狸。 彼时之事于现在来说已经毫无意义。现在的湄九并不可惜这样的毫无意义,上天让她重新活在湄九身上,总有它赋予自己的意义所在。她唯一感到困惑与难过的,是现在的“姜璃”,她在哪里?在干什么?是否如她前世一样,得知自己将要嫁给绍城才子齐唯毅的时候,一心期待。 “小姐?”丫头菡萏见她失神,担忧地轻轻叫她。 小姐的脑袋不会被磕坏了吧?原来那些行伍盔甲那么硬那么结实。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糟糕了。小姐本来就不太好,脑袋坏了之后,岂不是更要无法无天了? 湄九小姐的目光轻轻流转,落在菡萏丫头身上。回忆结束,她脑海中的时间就定格在晕倒的这一天——正康十六年十月初九。此时湄九,不过六龄。 刚才菡萏说,夫人吩咐不许她见阿娘,说不方便。 什么事不方便? 自然是阿娘有孕在身了。 湄九总是莽莽撞撞,恨不能钻天入地,上树下海,所以三老爷家里的人都怕她会不小心弄掉阿娘肚子里的小弟弟。三老爷命很苦,娶了一个正妻四房姨娘,结果只有她阿娘生得出儿子。 正文 第10章 保驾护航 她哥哥沈付现是三老爷家里唯一的儿子,如果阿娘这胎再得个儿子,就是全家上下的大喜事了。 但现在的湄九知道,这个小弟弟,阿娘只怕生不出来。 不,也不一定。那是以前湄九的事情了,现在换成了她,她来了,就不一定了。 有个哥哥再来个弟弟,家里的两个男人都为她保驾护航,这次她总不会死了吧? 湄九把银梳递给菡萏:“给我梳头吧。” 菡萏顿时苦脸,小姐还是这样,想到什么就非得干成不行。脑袋没坏,也好,也很不好。 小丫头苦哈哈地给她梳完头,怕她冷,翻箱倒柜地给她找了件薄氅披上,然后一路踉踉跄跄地跟着湄九小姐出了门。 湄九现在脑子里的记忆真的不太好用,这个没心肝的小姐,连自家家里的路都不太清楚。以前都是她说要往哪里去,丫头绿锦就会带她上哪里,窜得比她积极多了。现在绿锦不在了,菡萏太过老实,畏首畏尾,动不动眼泪鼻涕的哭包一个,实在不太好用。 所以两个人在庭院里绕来绕去绕了半天,什么地方都没去成。 “小姐,您到底要去哪儿啊?”菡萏委屈地问道。 湄九叹了口气:“我对这里不熟,你带我去阿娘那里。” 还没放弃啊? 菡萏心里咋舌,点点头:“那咱们就偷偷去吧。” 还是陪小姐干吧,要是不让她干,谁知道又会闹出什么事。菡萏豁出去了,跟了湄九这样的小姐,就要有这种觉悟。 湄九不想计较“偷偷”这两个字,寄人篱下,可不就得“偷偷”吗? 薛姨娘住在西苑,她们往西走。 湄九问:“我们来了多久?” 菡萏愣了一下,反应半天,才听懂小姐的意思:“小半年了吧……”她仰起小下巴认真思考后回答。 小半年了呀?阿娘肚子里的小弟弟,是六个月的时候胎死腹中的。快了快了,她必须要更快。 “哦——”湄九嘀咕一般恍然,“难怪我还不认得路。” 菡萏抿着小嘴偷偷一笑,想起刚来的时候小姐就一惊一乍的,兴奋地像只雀儿似的,走到哪儿就夸家里好大,家里房子好多。其实她知道,下人们心里都觉得小姐没见过世面,跟个山炮似的。但她却觉得小姐很可爱,也很率真。 老爷家,的确很大嘛,房子,也的确很多嘛! “是啊,小姐不认得,其实奴婢也不太认得呢。还是绿锦厉害……走过一遍的路,她都记得哩!”小丫头忘却了刚才的担忧,兴奋起来就喳喳喳说个没停。 湄九忽然刹住脚,菡萏一鼻子撞上去:“哎呀小姐,没撞疼你吧?” 跟西北兵硬邦邦的盔甲比,你那小鼻子算哪根葱? 湄九替她揉了揉鼻子:“刚才我睡着的时候,阿娘是不是来找过我?” “是啊……”原来是想到了这个。菡萏感慨地回答,其实薛姨娘偷偷摸摸趴在门口看小姐,又何止这一次呢?小姐总是稀里糊涂的不知道,现在突然脑袋灵光起来了。 “那我们去夫人那里。”湄九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