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雨中行 羡君可第一次到德国之外的地方出差是到意大利,郁闷的是,不是去米兰或者罗马这些她向往已久的地方,而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Pescara,在东海岸,米粒一般小,谷歌地图稍微用鼠标拖大一点就找不到了。更坑爹的是,星期二没有从科隆直飞Pescara的航班,在狂风暴雨的天气里,她先飞到罗马机场,然后马不停蹄租了一辆车赶往Pescara。 租车公司的大叔态度很和蔼,只是意大利口音让她听得脑仁都疼了,羡君可问,有德国大众高尔夫吗?她没指望他们能提供奔驰或者宝马,大叔笑得很暧昧,说咱们意大利车也很不错的。羡君可拿到车钥匙去停车场对着车牌找,是一辆貌似很拉风的菲亚特,外观像迷你版的SUV。意大利佬可不比德国人那么万事做得周全,她多留了个心眼,仔细检查了一下,果然在后门处发现一处撞凹。羡君可气急败坏跑回柜台,叫大叔过来确认,再次背书写清楚损伤,否则就要赖在她的头上了。上车她之后看见地毯和座椅上面都是脏兮兮的,唉声叹气,意大利人民真的不如德国人民有公德心,租的车就可劲儿糟蹋。 从车窗看出去,罗马的树长的样子十分奇特,高耸入云,只有顶端是绿油油的,其余光秃秃,像切开的花椰菜。还没时间多呼吸两口罗马的空气,羡君可就直奔高速, 雨势一点都没有变小的征兆,倾盆之势让羡君可一直在担心疯狂摇动的雨刷随时可能崩溃断掉。她开着这辆皮薄馅儿大的菲亚特,从西到东横跨整个意大利半岛,一路都提心吊胆,车速到110的时候,已经觉得有点把控不住,飘。自由主义的意大利司机们压根儿不管什么限速不限速,看见80、120这种标志都根本不搭理,想怎么开怎么开,羡君可在大雨瓢泼的天气开着不靠谱的菲亚特已经七上八下魂不守舍了,几度遭人内道超车,被吓得直冒冷汗,在心里默默骂了好几次S或者F开头的脏话来。羡君可自小家教严,一句国骂也不会,可是德语英语的都懂了,父母要是知道从小到大对她的淑女教育到了德国以后全线崩溃,肯定会后悔把她送到欧罗巴大陆来。 开了一个多小时,脖子很酸,她找了个休息站停车吃东西,服务生不懂英语,羡君可只得指手画脚鸡同鸭讲,随便点了一份千层面和不知名的瓶装饮料,喝了一口差点吐出来,甜得就像兑了半瓶子糖精,无奈,只得再去买一瓶矿泉水。星期二中午的高速公路上车不多,吃饭也只三两桌人,看起来都是意大利男人,深色头发和黑眼睛,看女人的时候肆无忌惮,羡君可要是回看他一眼,他的目光就跟苍蝇一样黏住不放,仿佛八辈子没见过女人。 吃过了午餐再次上路,雨下得更大了,沿途风景十分优美,穿行于丘陵之中,只可惜暴雨里什么景色也没心情欣赏,羡君可不得不专注于驾驶安全。快到pescara的时候路过一个收费站,交了十几欧的过路费,她恍惚觉得回到了中国,在德国待惯了,早适应了没有收费站的畅通无阻。 进城以后雨渐渐小了些,公司秘书替羡君可预订的酒店在海滩边上,沿途都是单行道,她只得在小巷子里面不停绕圈子,导航仪指示就两三百米的距离,可是她老老实实按路牌开,就跟中了邪一样,死活开不到酒店去。她快崩溃了,只好打了双跳停在路边,看看所在的街道名字,打电话到酒店前台,一个男人好听的声音说着标准的英文。羡君可松了口气,赶紧打听到底怎么才能把车子开到酒店门口去,她描述了一下自己在哪儿,那男人蛮不在乎地说,您在前面的路口左转就能看见我们的停车场了,羡君可说可是路牌上面写着禁止通行啊。 她从电话里能听见那人敲键盘的声音,声音轻快,调侃一句:“您是从德国来的吧,到了意大利请放轻松些!左转吧,没问题的!如果您不左转那就永远到不了我们酒店。” 羡君可在心里又默默骂了一句S开头的德语脏字,坑爹的意大利人。果不其然,她刚Check-in,另一个从法兰克福赶过来的德国同事Michael就打她的手机。 “Hallo,君可,你到酒店了吗?我按照路牌的指示怎么也开不到酒店门口啊,都贴了单行道或者禁止通行的标志,你找到地方了吗? 羡君可苦笑着说:“你就按照GPS走,别绕圈子了,我绕了半个小时,后来穿了一条贴了禁止通行的标志的小路,1分钟就到了。” 他骂了一句:“Schei?e!这帮意大利佬乱贴标志,就是坑咱们德国人的!” 他俩会和之后,已经两点多了,虽然都累得半死,Michael还是冒雨开车带着羡君可去供应商的工厂,按照日程安排三点钟和对方有个会面。Michael也被糟糕的天气搞得情绪暴躁,又被乱闯红灯的司机和乱七八糟的交通标志弄得神经紧张,好容易到了工厂,意大利方却说因为今日暴雨,地势较低的工厂淹水了没法开工,今天除了值班人员之外全体下班,约定好的会议取消了。 “那怎么不提前通知我们?”羡君可气得发抖。 “我想,他们应该发了邮件给二位吧!请二位明天早上再来可以吗?” 晕……两人下了飞机就开车从西海岸奔到东海岸,争分夺秒赶这个3点的会,哪有时间去Check邮件?电话也不打一个? 回酒店的路上Michael骂了无数声Schei?e! Schei?e! Schei?e!(屎!) 羡君可在心里笑,好吧,其实她没必要装淑女的,她实在很想骂F开头的那个词来表达满腔怒火。到了酒店之后,他的房间在7层,羡君可的在6层,她和Michael告别,说要去外面走走。羡君可和Michael在不同的分部工作,他职衔比她高两级,两人在公司几次聚会上见过,因为项目关系合作过几次,平常也会发发邮件交流一些工作上的事情,虽然Michael不是她的直属上司,但内心里羡君可把他当做上级那样尊敬。Michael没戴婚戒,羡君可听说他是单身,可是她不想和同事夹缠不清。 羡君可没有传达要和他一起打发时间的意思,Michael虽然很失望,但是个识趣的人,便耸耸肩说:“今天是办不成事情了,那我就小睡一下然后出去逛逛,也许我们会在某处又遇到呢。” “对,主城区就巴掌大,也许就在某个路口我们就能见面呢。”羡君可独自出了酒店。 正文 2、望海潮 雨已经停了,她信步往海滩走去,街道两侧的树木还绿着,间或有穿着时髦的男男女女立在咖啡馆外面聊天,意大利人都舍得烧钱置办锦衣华服。羡君可路过一位太太身边,看皮肤的皱纹起码60了,仍然带着颗颗拇指大的华丽珍珠项链和巨型蓝宝石戒指,血红嘴唇,染成浅金色的大卷发和豹纹大衣几乎融为一体,10°的天气里,大衣敞着,里面是酒红的丝绒裹身裙,下身是薄如蝉翼的黑丝袜和4寸细高跟鞋,立在餐厅门口抽烟,在冷风嗖嗖里面更显得性感入骨。 羡君可闻着满街各种或浓或淡的香水味儿儿,低头看看自己极其朴素的驼色Burberry基本款风衣和靛蓝细腿牛仔裤,穿了好几年的旧皮鞋,这风衣对她而言已经算是挺贵的衣服了,好几百欧呢,等到商场打折的时候犹豫很久才买下。她叹口气,果然是人靠衣装,她这打扮在德国还算正常,一到了以时尚著称的意大利就跟乡下土妞一样,在小城里面羡君可和他们的对比尚且如此鲜明,到了米兰那种时尚之都恐怕她要自惭形秽不敢出门了。 Pescara本是个海滨小城,但11月的天气里面,沙滩上一把阳伞也没有,一望无际只是黄沙和灰色的海水,放眼望去没几个人。雨停了,浪头很大,咸咸的海风扑面而来,羡君可试着走了几步,小羊皮踝靴深深陷入沙中,泡了雨水的沙滩让人寸步难行。狂风直接穿透风衣,冷得她牙齿打颤。羡君可赶紧立住了,把一头吹乱的头发用橡皮圈扎起来,无可奈何地顶风顺着海岸线往前走。好不容易住了个离海岸线仅200米的海景酒店,却不能享受阳光照耀的沙滩风景,她低声骂了一句Schei?e!(屎!) 一个戴着墨镜牵着大狗、穿着深灰色双排扣风衣的高大男人恰巧从羡君可身边路过,似乎听见了她骂的脏字,冲她粲然一笑,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晒得发红的皮肤和金棕色的短发充满健康活力,辨不出年纪。羡君可很不好意思地转头去看那灰色的海浪咆哮怒吼,一浪高过一浪,白色的泡沫朝着她的脚面扑来,她后退几步,海浪在脚边退去,留下一些幼细的贝壳。羡君可弯腰从潮湿的沙子里面挖出了一枚,拍拍干净,挺漂亮的扇贝。突然有什么东西搭在她肩膀上,她转头一看,吓了一大跳,两只爪子! 羡君可其实挺喜欢狗,但有点害怕大型犬,赶紧站起身来躲开,那大狗却伸出长舌头继续扑上来,个头极大,直立起来几乎和她一般高,是一条德国狼犬。大狗十分热情,作势就要舔羡君可一脸口水,她忙往后躲,它却一直不放,愈发缠得紧。那个男人正在一旁系鞋带,发现这个窘状,忙跑过来搂住那狗的脖子,斥责它。 “Nein, Tom!du darfst nicht diese Damen küssen!(不!不允许和这位女士玩亲亲!)”他说的是德语!羡君可突然生出亲切之感,也用德语回答:“Es macht nichts, ist Ihrer Hund Junge oder M?dchen? (没关系,您的狗是男孩还是女孩?)” 那男子微笑着:“他是男孩儿,才一岁多,没阉过,所以见了美女就喜欢扑上去,也许我要慎重考虑给他动手术。” 羡君可点点头,双手插在衣兜里面,她不懂养狗的门道,也不好接话。那男子用余光观察羡君可。她穿着一件Burberry的经典款驼色风衣,中等个头,体态匀称。一头黑色长直发随意扎起来,没戴首饰。白皙的皮肤没有一丝皱纹或者雀斑,甚至连粉底都没涂。神色从容不迫,站立的时候腰身笔直,没有像一些亚洲姑娘一样含胸八字脚,兴奋得一直拿贴满水钻的手机自拍,不像游客。她多大年纪了?也许二十出头? 他摸摸狗的脖子,下令让它蹲下,狗在他面前乖乖的。他摘下墨镜,笑着对这个亚洲姑娘说:“没想到您德语这么流利,我以为亚洲姑娘都只会说英文来着。” 羡君可低着头,更加面红耳赤,果然刚才骂Schei?e!被他听见了。她咳嗽两声,解释说:“我在德国上学和工作,待了八九年了,德语英语都会说。请问您是德国人吗?” 他俏皮地说:“意大利人不会在这种Schei?e(屎)一样的天气里遛狗的,都窝在咖啡馆里面呢。我是德国人,老家在德累斯顿,每年会到意大利四五趟,住一阵子。” 羡君可听见他也故意说了一个Schei?e,会心一笑。她抬起头直视他时震了一下,好蓝的眼睛!好像夏日艳阳照耀下碧蓝的海水,望一眼就沉溺。两人又瞎聊了几句不咸不淡的便告辞了,他们就像一般含蓄的德国人那样,保持着客气的距离,彼此并未交换名姓,只道再见。 正文 3、浓咖啡 羡君可顺着海滩一直往前走,远处是个码头,停泊着数艘巨轮,桅杆高耸,长堤入海,白色的灯塔伫立其上,冷清之意油然而生。在海湾处贝壳越来越多,许是冬季无人捡拾的缘故,随着浪头在脚下堆积,不小心就会踩碎。她俯身捡了几枚大而美的,在水里洗干净放在包里,按捺不住越拾越多,走得累了,便转回往城中去。看看手表,才过四点,离晚饭时间还早得很,想想不如去喝杯咖啡打发时间。 她找了海滩附近最近的一家咖啡馆推门进去,似乎夜里是个酒吧,中间是巨大的吧台,上面放着密密麻麻的酒,四周的U形空间靠墙摆着大大小小的桌椅和沙发,散漫中透着一种矜持劲儿,装修很老派,胡桃木的小桌子看着就像几十年的老东西,地板也是老式实木地板,壁纸是绿地缠枝描金花卉,挂着数盏巨型水晶灯,但这个时间还没点灯,光线极其昏暗,影影绰绰中有几桌人。她有点疑心走错了地方,但玻璃柜台里面明明白白放着各色蛋糕和三明治,羡君可瞥一眼看见了咖啡机,便放心过去。 她一句意大利语也不会,侍者笑得很甜,典型的意大利帅哥,修身的西服,扎着漂亮的红底白色波点领结,主动说Hi,万幸,他会说英文。 “我想点一杯卡布奇诺。” “不好意思,我们下午只供应Espresso(浓缩咖啡),卡布奇诺早上才有。” 羡君可叹口气,那改成摩卡吧。 “抱歉,我们也没有摩卡。” 她几乎绝望:“那就来一杯最最普通的咖啡吧,没有任何花头的。” 羡君可有点饿,看看柜子里面,点了一份看起来很好吃的面包,类似三明治,里面夹着起司和鸡肉。 “请问需要加热吗?”侍者问。 羡君可很客气地道谢,侍者补充说:“您要吃东西的话最好再点一杯水,只需要50欧分。” 真是周到,羡君可谢过他,付了钱,没忘记凑个整数当小费。找了个靠窗的地方坐下,瞥眼却看见在沙滩上遇到过的那个带狗的德国男人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桌上一杯Espresso,在翻报纸,羡君可一眼认出了那只好色的大狗。下午的咖啡馆光线昏暗,他的脸在暗处看不清,只是冲羡君可微微点头一笑。 羡君可对他点头致意,也掏出一本口袋书来看,德语的,以一只猫的视角来讲述一家人生活琐碎的温馨故事,是适合打发时间的轻松读物。 片刻功夫,食物和水都送上来了,侍者笑得很甜,许是羡君可给了小费的缘故,重新加热之后又为她切成容易入口的两小块,一杯气泡矿泉水滋滋冒着凉气。 羡君可正吃着,可能是食物的香气四溢,那条大狗一溜烟儿跑过来,在她小腿上磨蹭撒娇,羡君可看着它,很为难,喂它吃一块?主人会不会不高兴?她没养过狗,不清楚狗什么可以吃什么不能吃。那德国男人又气又笑,拎起外套走过来,道声打扰,控制住不安分的狗,顺势坐在羡君可这张桌子的另一个位置上,小小圆桌瞬间显得十分局促,她这才察觉他个子挺高的,而且很健美,脱下外套之后合身的衣物显示出胳膊和大腿都有结实的肌肉。 他搂住狗的脖子,压低声音训斥它:“Tom,你真是教不乖,再这样不带你出来喝咖啡了!” 羡君可笑说:“不要紧的,狗狗想吃我可以留一小块给他。Tom这名字不错,像个美国的调皮小男孩儿。” 他也笑:“狗和小孩一样,不能娇惯,否则得寸进尺。允许我跟您一起坐一会儿吗?Tom看样子是要赖在您这儿了,他喜欢美女,无可救药地喜欢。” “当然,请便。另外,请不要用敬称了,我们duzen就可以(以你互称,显得亲切)。” 德国人的客套其实在很多时候显得特有距离感,羡君可很不喜欢一直用“您”。 聊了一会儿,羡君可吃完了东西,侍者收了盘子,把咖啡送上来。她一看,一个只比Espresso略大一点杯子,只杯底一点点浓稠的咖啡液,另外给了一小壶滚烫的水,没有糖包也没有奶精。 德国男人瞟了一眼,看见羡君可有点手足无措的表情。她肯定在疑惑这个怎么喝,又不好意思问,怕丢脸。他便走去柜台边用意大利语说了两句,片刻侍者送上糖和奶给羡君可,端了一杯红酒给德国男人。羡君可心想,大白天的空腹喝红酒,他也不怕醉。 他道声打扰,主动替羡君可服务,手势纯熟地把适量热水倒入咖啡中,搅拌均匀之后加了糖和奶。其实他刚才在里面听见一个好听的女声用标准的英语点卡布奇诺和摩卡,便猜到是在沙滩上遇到的那个亚洲姑娘,她说话既不是英式也没有夸张的美式口音,像英文教材里面那种完全按音标发音的方式,简明流畅,这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孩子,他忍不住想多和她聊聊。 德国男人对羡君可说:“这家咖啡馆很老派,中午以后都只有Espresso,你可以理解为是意大利式的矫情吧,全自动咖啡机什么类型的咖啡都可以煮,他们偏偏不肯提供。他给你的只是浓缩咖啡兑热水,这种味道你们女孩子是很难入口的。” 正文 4、好品味 “你对Pescara很熟?”羡君可问道。 “嗯,我一年加起来在这里起码住五六个月。你呢?第一次来Pescara?” “对,我来出差。” 德国男人点点头,并不过分好奇地继续追问细节,慢慢啜饮他的红酒,羡君可欣赏这种矜持和节制。她一边喝咖啡,一边偷偷打量这个德国男人,脑子里的计算机在飞速扫描分析——他有着湛蓝的眼睛,皮肤紧绷,胡须剃得干干净净,不像很多欧洲男人那样留着销魂的小胡子。发色是金棕,像鎏金铜器经过时光磨砺之后的那种蕴藉优雅的颜色,比起轻浮的淡金色显得成熟,又比德国男人头上常见的深棕色来得俊美多了。 仅仅从外表看不出他的年纪,许是三十上下。穿着浅灰色的开司米小V领毛衣,露出一点点淡紫色衬衫的边缘,下身是Diesel的直筒水洗牛仔裤,厚底的绑带半旧靴子,适合在松软的冬季沙滩上散步。这身装扮比一般德国男人精致,又没有意式风格那么风骚。 羡君可瞄他的手,指甲修剪得短短的,手指纤长白净,嗯,没戴婚戒,available(自由身)!手腕上一支Omiga手表,鳄鱼皮表带和K金圆形表盘。他身上传来若有似无的一点古龙水味道,像是Hugo Boss的Orange,也有可能是Dolce & Gabbana 的THE ONE,羡君可对男人的古龙水不甚精通,也不好意思凑近了闻。看得出,这是个来自有闲阶层的有品味的男人,她突然觉得这个冷飕飕的下午不那么讨厌了。 德国男人一点点啜饮着红酒,羡君可想表现得大方一点,酷一点,便说:“我突然也想喝杯酒,感觉坐在这样老式的咖啡馆里面,不喝点小酒对不起这样好的气氛。” 他微微一笑:“我请客,你想喝什么?白兰地?威士忌?” 羡君可脑子里的计算机全速运转,搜索她的知识数据库,含笑问他:“Soave可以吗?”这是意大利东北部产的维甜酒,清新爽口。他眉毛微微一挑,似乎有点惊讶:“你很会挑!我帮你点!” 他招手示意侍者,用意大利语跟他点了酒。 “你会说意大利语?” “嗯,待久了自然就会了。你不也会说德语,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顿一顿他问羡君可:“你在看什么书?” 羡君可递给他,他看看书名,略翻了翻内容,笑道:“很女性化的文笔,挺有趣的。” 羡君可微微一笑:“我其实不大看德语书,歌德席勒之类作为消遣读物太吃力了,我不过是打发时间。”说着,她继续翻着手里的书。 他也微笑,偷偷打量她。她笑起来的时候很可爱,眼睛弯弯的,黑白分明,孩子般澄澈,但瞳孔不是纯粹的黑,而是带一点琥珀色,暖调子,眼神里不时有朦胧的湿润,脱了风衣之后只穿着衬衫和牛仔裤的身材呈现出一种未生育过的少女的纤细体态。很多亚洲女孩子会有一种梨形身材,平胸,臀部肥大扁平,可是她整个人是一种娇俏的S形,胸部和臀部的曲线都恰到好处,骨骼舒展,肌肉匀称。 羡君可其实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他。这个德国男人坐在对面,不时抚摸一下脚下的大狗,身体语言舒展自信,他的声线像红酒那样柔滑,说话时有温和的视线交流,让人如沐春风,他不像亚洲男人那样目光游移躲闪,也不像意大利男人那般赤裸裸地打量女性,这种绅士风度很快就吸引住了她。 他问:“你来自亚洲哪个国家?” 羡君可突然调皮起来,一手撑住额头,一手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你猜猜看?” 他微微皱眉,似乎在认真思索。 “看你对酒的精通似乎是韩国人,皮肤细腻洁白像日本人,可是开朗自信又像中国人。我想不出来……肯定不是泰国印尼那一带的,那边姑娘都晒得像巧克力那么黑油油的,又喜欢浓妆艳抹。” 羡君可有点脸红,其实如果早知道此行会邂逅这样有魅力的男人,她也许该好好把发型和妆容好好打理一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素面朝天。 她咳了一声,说:“我是中国人,来自成都。” “成都?在哪儿?” 羡君可掏出笔记本,拿圆珠笔在空白页上画了一个简单的中国地图,标出北京、上海的位置,然后把成都标出来。德国男人想,她绘图快速而准确,应该是技术人员。他拿过来看了看,从羡君可手里借了笔,手指一瞬间划过她的手背,比丝绸还要柔滑的皮肤,他心里像小小电流通过,停了一拍。 他定定心神,仔细地把西藏和香港的位置标出来,说:“这两地我去过,不过你的家乡我是第一次听说,相信也很美,因为美丽的地方才会出美人。” 羡君可有点害羞,他的恭维话说得炉火纯青。看她脸上一瞬间泛起了红晕,德国男人心里一荡,会脸红的姑娘更添风韵,东方式的含蓄情致对他而言比西方式的丰乳肥臀更勾人。 她有些惊讶,没想到他去过中国,便有心要试探真假:“你去的地方都不算典型的中国,文化习俗比较特别。” 他耸耸肩膀:“对啊,去之前我处心积虑练习了一整个月用筷子进餐,每天去中餐馆吃饭。结果在香港,很西化,到处都用刀叉进食。在西藏,只能用手抓,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羡君可大笑起来,似乎太大声了些,侍者朝他们笑眯眯看了一眼。 第一卷:冬雨 5、问芳名 又谈了一会儿,羡君可胆子渐渐大了,看他也掏出一本书翻看,便问:“你在看什么书?” 他递给她看,是歌德的诗集。 “抱歉,我看的是这么无聊的东西。”他故意这样说。 “不,很高雅。我喜欢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当然,是中文版的。” 他心里默赞,这确实是个有学识涵养的姑娘,他说:“翻译这件事儿其实吃力不讨好,文学必须原滋原味地阅读才能体会全部的美感。比如你们中国的诗,那是绝对无法准确翻译的。” “你喜欢中国诗?” “嗯,我喜欢Juan Min Tao和Li Bai,当然我只看过译本,原文我曾经听一个香港朋友朗诵过一次,那韵律感和节奏感太妙了!没有任何其他语言可以媲美!其实我喜欢的中国诗人还有很多,不过只有这两个名字的发音对我这个德国人而言比较好记。”他怕解释不清楚,在羡君可的笔记本上写出拼音。 羡君可脑子里的计算机搜索了一下,恍悟过来,他说的是“陶渊明”和“李白”,她心里按了个大大的赞!出于母语者的优越感,不由得卖弄了一下:“陶渊明的名字不是这么拼写的,而且姓名的位置不对,中国人的姓在前面。Tao Yuan Ming,这样发音才对,ing这个音的g是代表鼻音,不必念成k,但是缺了不行。” 德国人发Yuan这个音是按照Juan来拼写,这对中国人来有点滑稽。德国男人一脸服善受教的表情,认真听羡君可讲,他是真诚的,在知识层面上,他像一块海绵,时时刻刻准备吸收新资讯。 羡君可突然觉得话说得太多了,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她止住了滔滔不绝,沉默喝酒。 “怎么不讲下去,你讲得很有意思!”德国男人意犹未尽。 “你知道孟子吗?和孔夫子齐名的哲学家,他曾说,人有个很要不得的大毛病——就是动不动自诩为老师,硬要灌输自己的想法给别人。” 他回味了一下,露出洁白的牙齿粲然一笑,以柔和的声线这般说:“我不以为然,两个人互相交流思想是人间乐事,你我能一起度过一个愉快的下午,又各自学到了新的东西,何乐而不为。你们中国的孔夫子不也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吗?” 哦天啊!羡君可在心里喊——他真有魅力!她从来没有和德国男人聊得这么投机——当然,是指工作之外纯粹的闲聊。两人一拍即合,头凑在一起,低低聊了一会儿中国的文学艺术。 一杯酒结束,羡君可看看手表,五点多了。 他瞥一眼,是LeCoultre(积家)的古董表?这是手动上链的镀金女表,表盘秀气,红色鳄鱼皮表带是后配的,这姑娘的和品味很不错,也有一点经济能力。 他忍不住赞了一句:“这表很好,是积家1960年代的经典款,原装表带是棕色的,但红色表带更配你的肤色。” 羡君可眼里光芒一闪,他得意了,他挠中了她的痒处。可是这个姑娘起身要走的样子,他忙站起来,帮她穿风衣。 “你有事要走了吗?允许我送你一程吗?我车子就停在外面。”他突生不舍。 “不用,谢谢了,我就住在XX Hotel,走路就到了。” 他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不过瞬间用礼貌的微笑压了下去。天赐良机,这个女孩绝对不能放过,他忙说:“我们似乎还没有互相介绍过,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叫Sebastian Baier。如果你不嫌我冒昧的话,可否请教芳名?” 对啊,聊了这么久,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羡君可想了想,从手袋里掏出自己的名片来双手递给他。德国男人看得很仔细,这是一张朴素的名片,以德语字母拼写出羡君可的名字,机械工程专业硕士,担任A公司的工程师和项目经理。联系方式只有电邮和办公电话、公司地址,公事公办的态度。 他谦虚地问:“你的名字怎么念才对?” “我的名字是羡君可,没有德语名,Junke这个名字念起来容易让很多德国人误以为是男名Jung,和那位著名的荣格医生类似,我也就将错就错了。 羡君可凑近了,教他要分开念Jun Ke,而且Jun的发音尤其要注意。二人靠得很近她神情像个老师一样认真,身上一缕若有似无的香水味,栀子花的基调,他细细分辨,是Flora by Gucci,恰如其分的选择。 德国男人很客气地说:“你看起来很年轻,没想到有这样厉害的学历和职位,A公司非常有名,很高兴能认识你这么漂亮的项目经理!” 羡君可忙解释:“被称为经理只是个虚衔,说穿了我就是个普通的工程师,负责设备采购和生产线安装,还经常在工厂里和技工一起干活儿,搞得一身油污。” 哦,真是个迷人的姑娘,他诚挚地:“很高兴认识你,抱歉我没有名片在身上,我是个自由职业者,很少用那东西。不过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相信我。” 他的笑容意味深长,羡君可从兴奋的情绪中渐渐镇定下来,重拾东方女孩的矜持,不再多说,就此告别。 第一卷:冬雨 6、不速客 羡君可走了之后,德国男人仍然久久坐在老座位上,就像她仍在对面谈笑风生一般。她喝过的酒杯边沿非常干净,没有口红印子,杯底还有一小口,他小腹一团火焰在烧灼,如果不是在外面就好了,他一定会把酒杯里的残酒每一滴都舔干净,尝一尝她唇齿间残留的味道。 这姑娘端庄的姿态留在他的脑海里,她说话看书都那么专注,好像外面世界的一切喧嚣都和她无关,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她的眼神比泉水还要清澈,和人交谈的时候会首先礼貌地注视几秒钟,很快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睑,有节制,一点儿也不咄咄逼人。她没察觉咖啡馆里面每个男人都在偷看她,甚至连窗外路过的男孩子的脚步也凝滞了几拍,他们被她安静的美丽所吸引,就像看见冬日花园里突然绽放了一朵不该存在于这个季节的白玫瑰。惊鸿一瞥的人都匆匆而去了,只有他,看见了她年轻靓丽的容貌下智慧而成熟的一面。 侍者来收酒杯,用意大利语悄声说了一句:“真漂亮的东方美人,对吧?您拿到了她的电话?” 他看了这个笑容暧昧的侍者一眼,只微微颌首,什么也不说。那名片他已经塞进了钱夹深处,珍而重之,就像一张价值万金的支票。 羡君可回到Hotel,房间有点清冷,日落之后气温更低了,她出去的时候没开暖气。这种冷和德国的冷又不太一样,德国的是干燥的无情无义的寒,而这个海边小城的冷是微微的潮湿,像四川老家的那种湿冷。房间很安静,除了自己的行李箱之外,每件东西都摆放得一丝不苟,落寞的感觉。她不太喜欢这种氛围,一边脱鞋子,一边打开所有的灯,走廊、吧台、写字台、卫生间、床头……啪啪啪的声音让她感到在家的温暖。她喜欢亮着灯的感觉,灯光照耀下每一件家具呈现出暖黄的质感,有家的归属感。 她查看了房间的各个角落,包括小小的阳台,铺着马赛克瓷砖。外表看起来很古老的这家Hotel,内部的装修却是簇新,每一个插座都设置得恰到好处,小冰箱里面摆放着丰盛的饮料零食,甚至还有新鲜水果。 她慢慢地把衣服从箱子里拿出来挂好,Michael打电话约羡君可一起吃晚餐。 羡君可问:“在哪儿吃?就在Hotel附属的餐厅,还是去外面?” “哦,你不知道,意大利餐厅里面8、9点才慢吞吞开饭,我们这会儿去要坐好久的冷板凳呢,而且吃得太晚也不健康,不如就在Hotel里面吃吧,随时都可以点餐。” “好的,几点碰面?” “六点半我到你房间门口和你碰头可以吗?” “好的!” 羡君可看看时间,赶紧去梳头化妆,不是为了Michael而特别隆重,实在是今天在街上随便走走就受了刺激,在意大利,男女老少都是精心打扮,她可不想晚餐的时候失礼,穿着牛仔裤就去了。羡君可常常出差,行李箱里面总是带着比较正式的备用衣服,应对商务宴请,这会儿她把箱子里的一条连衣裙翻出来,深灰色薄毛呢,一字领七分袖,在手腕位置拼接着羽毛蕾丝,剪裁非常贴身,腰带一勒,臀部绷紧,人都不由自主挺拔了些。这衣服是中国制造,打折的时候才80多欧,在德国算相当廉价了,样子还不错。她虽然收入不错,但一心想着多存些钱,不舍得买太昂贵的服饰打扮自己。 羡君可快速脱了衬衫和牛仔裤,抹了些酒店的乳液在胳膊上和腿上,穿上丝袜,套上裙子,配基本款的素面黑色高跟鞋。冬天衣服厚重,首饰她倾向于用胸针,为了配合手表的金色,这次带了一枚镀金镶茶色水晶的树枝状别针,别在左边衣襟上。头发就梳理整齐随意披散着,喷了一点防静电的喷雾。 她脸型偏圆,是有些古典的鹅蛋脸,中分长直发能显得下巴尖些。Michael算和羡君可熟络了,所以她只快速化了一点点淡妆,淡到几乎和素颜没分别,只是在粉底之上扫了些腮红显得气色好些,在耳后和手腕上抹了几滴Flora by Gucci,这个花香调让她把强硬的一面收敛起来,平常大咧咧的性格显得柔媚不少。 Michael准时来按铃,他穿着白衬衫和深灰色西服,皮鞋擦得锃亮,没有系领带。看羡君可也修饰过了,他眼睛一亮:“你今晚很漂亮。” 她道声谢谢,抓起桌上的手袋和披肩就跟着他一起下去。披肩是羡君可在国内买的,物美价廉,墨绿色的丝绒显得低调而华贵,两边下摆处有隐隐约约的孔雀羽毛刺绣和流苏。这种质地和手工的披肩如果是意大利出品,价格就要贵上十倍不止。Michael和她一起站在电梯里,三面都是镜子,从不同角度映出她微微垂首的模样。她打扮一下真的很优雅,Michael心想。他看着她白腻的脸颊和苗条的腰身,只有纤瘦的东方姑娘才能穿这样贴身的连衣裙啊,没有一处突兀,身体的曲线像水波一样柔滑。要说这样好看的姑娘居然是个优秀的工程师,恐怕没人会相信。 到了餐厅,Michael随意点了一份意面,羡君可把菜单翻了好一会儿,决定吃一份奶油蘑菇炖饭。 “喝酒吗?”Michael问她。 羡君可摇摇头,Michael心下明白,她是个正经人,不想跟男同事单独在一起喝酒。人说酒后乱性,是真的,出差就是出差,同事就是同事,羡君可不给他搞暧昧的契机,他觉得这样也很好,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就不值得追求了。 过了一会儿侍者来了,却送来了意式蔬菜沙拉、两杯白葡萄酒和一份蛤蜊汤。 “送错了吧?”Michael问。 “没错,这是Baier先生指定招待二位的,您是Jun Ke Xian小姐吧?”侍者转而对着羡君可,很费力但很认真地说出她的名字,不太准,但没错是她。 羡君可吃了一惊,忙问:“Baier先生在哪儿?” 侍者张望了一下,只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穿过圆形拱门,从餐厅深处朝他们走来, Sebastian Baier?Michael的脑海深处突然大字加粗浮现出这个尘封已久的名字,是同名同姓?还是那个人?他心跳如擂鼓,面色瞬息万变,察觉了自己神情异常,马上换上礼节性的微笑。 是他!羡君可已经捂住嘴,心想——怪不得他说“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第一卷:冬雨 7、再相逢 Sebastian款款走到二人的餐桌前,先对羡君可伸出手来:“羡小姐,希望我不请自来没有叨扰二位的晚餐。” 羡君可忙站起来和他握手寒暄,先介绍同桌。她说:“这位是我的同事Michael Schumann先生,我们一起来出差的。这位是……是我今天遇见的一位热情又博学的德国朋友Sebastian Baier先生。” Michael从羡君可的口气中听出,她对这个Sebastian其实也不熟悉。他主动和Sebastian握手致意,羡君可看Michael神情有些吃惊,猜测他应该是没想到会在Pescara这样的小地方遇到德国人。Sebastian拉了椅子坐下,三人座位成鼎足之势,两个德国男人低声聊起来,侍者开了酒倒上,气氛渐渐热络。 Sebastian和今天下午羡君可见到他样子不太一样,穿了正式的晚礼服,黑色三件套和系带鳄鱼皮鞋,西服领口是弧形的丝绸拼接,对襟背心上面一长排精致的小纽扣,一条鲜艳的宝蓝印花丝巾塞在领口,手腕处露出一对白金镶蓝宝石的袖扣,衬托得他漂亮的蓝眼睛愈发闪闪发光,头发也涂了发蜡,全部往后梳理,露出光洁的额头,他的脸孔是阳刚的,俊美的,仅仅是随意坐在那里,就有震慑全场的魅力。 羡君可注意到Sebastian说话的时候,额上不时浮现出几道浅浅皱纹,显得很性感,她低下头,脸上腮红似乎更红了。Michael把这一切都收在眼里,心里写满了问号,问了羡君可还没有问、也不太好意思问的问题:“请问Baier先生是从事什么职业的?” Sebastian微微一笑:“我是个自由职业者,其实这家Hotel也算是我的产业,具体管理工作另有经理负责,我每天最大的任务就是遛狗和思考人生。” 羡君可忍俊不已:“原来你是个富贵闲人。” Sebastian朝羡君可微微倾身,像个老朋友那样聊起来:“我是闲人,但不敢称富贵。我在德累斯顿出生,在英国读了几年书,二十几岁的时候在银行工作过,做了几年觉得很乏味,转行当自由撰稿人,收入自然不比金融业,但闲暇时间很充裕,从此散漫下来,长了懒骨头,再也积极不起来了。这家Hotel其实原本不是我的,只是受人所托帮忙照管一下。此处地理位置佳,盈利一直很好,不太需要**心。我正好也有个清静去处,每年待在Pescara写写东西,顺便度假晒太阳。” Michael听到德累斯顿和英国读书、金融业这几个关键词,心里已经大概有数了,这个人八九不离十就是他猜测的那一位Sebastian。他问:“请问你写什么样的文章呢?” “小说,各种俏皮的小故事,也为杂志写特稿和专栏。” 羡君可也追问:“可以透露一下你作品的名字吗?我想拜读一下。” Sebastian眯着眼睛笑起来:“都是用笔名写的,抱歉,允许我保留这个小秘密吗?我是个把私生活和工作分得很开的人,如果你们知道了我的笔名,以后再看见那杂志就会对号入座,分外留心,我会觉得有点尴尬。因为写作时候的我,不是真的我,肆意写出很多离经叛道的想法和匪夷所思的观点,允许我遮掩一下自己邪恶阴暗的那一面吧!” 羡君可嘟起嘴,嗔道:“嘿,太神秘兮兮了可不好,我不得不疑心你其实是意大利黑手党!” Michael忍不住笑起来,在心里说,不,他是上流社会的公子。 Sebastian只好悄声说:“好吧……只能透露一点点,其实好几本德国杂志上面都有我的稿子,我换着用两三个笔名呢,其中一本我自己偏爱的是《Neon》。” Michael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 羡君可一头雾水,除了女性杂志和时尚杂志之外她常看的杂志只有《Spiegel》(明镜),政论类型的,她不知道《Neon》是什么样的。Michael对她说,那是一本很文艺范儿的杂志,在德国很有名,羡君可不由得对Sebastian肃然起敬。 聊了一会儿,羡君可的汤也喝完了,她向Sebastian道谢:“谢谢你送的汤,非常美味!” “你喜欢就好,是我唐突了,不过我很想给你一个惊喜,你是个非常有魅力的东方美人,略微打扮之后,我觉得整个餐厅都熠熠生辉,因为你在这里像月亮一样发光。” Sebastian说话的方式真像个娴熟的花花公子,Michael微微皱眉。 羡君可的脸更红了,不知说什么好。Sebastian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悄声凑在羡君可耳边说:“不耽搁你和同事就餐,我先去忙别的,如果你晚上没有别的约会,我想再约你喝杯酒。到时候我打电话到你房间,可以吗?” 他好闻的古龙水味道顺着她的鼻腔一直沁入心脾,羡君可鬼使神差地点头答应了。 Michael从没有觉得晚餐这么食之无味过,他一心只想回房间,上网,输入几个关键词,他想确认自己的猜测,可是当着羡君可的面,他不愿意露出蛛丝马迹。 第一卷:冬雨 8、人自醉 晚上9点,羡君可和Michael各自回房,她有点疲倦,脱了高跟鞋,想洗澡,又怕Sebastian随时打电话来。只好靠在扶手椅上闭着眼睛假寐,没一会儿果然电话铃声响起,是Sebastian那有点低沉的温柔的声音。 “亲爱的东方小美人,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请你到楼下酒吧喝一杯Martini?” 羡君可微微一笑,在电话这头说:“我喜欢甜,如果是Sweet Martini的话还可以考虑。” 羡君可知道他在电话那头微笑了,她下意识地和他对着干,不愿意逆来顺受。 到了酒吧,羡君可仍然裹着墨绿色的丝绒披肩,小小手袋里放了一只口红、面纸、手机和房卡。因为是冬天,酒吧里的人不太多,Sebastian在吧台那里一眼就看见她,快步走来,一手轻轻扶着她的腰,带她去酒吧深处一个僻静座位。 “我想和你聊聊天,坐这里可以吗?比较不受打扰。” “哪儿都可以,你决定就好。”她温顺的样子真诱人,他心里泛起涟漪。 Sebastian去吧台买酒的时候,羡君可脑子里有无数个念头像激流中的漩涡一样打转,双手下意识地把头发朝一侧拨弄成比较有诱惑力的模样,把披肩微微往胳膊上滑下去一点搭在胳膊上,仿佛是一个中世纪的淑女。 在羡君可看来,这是个奇妙的夜晚,在泛着酒香和古龙水味道的酒吧里面,仿佛一切都可能发生,似乎长久以来寻找的某些答案,就藏在Sebastian那双蓝色的眼眸里面。 她知道,作为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女性,有独立的意志对自己的一言一行负责,而且,也只需要对自己负责。和Sebastian的邂逅,仿佛是一个故事的开始,并且仅仅是个起头,往下是什么样的?天知道!所有故事都会不可逆转地滑向结局,无可奈何,却无可否认。一旦方向错误,那就是个悲剧。羡君可曾经历过这样的悲剧,不知道这一次,会是好结局吗? 她的脑海里突然回想起韩寒的一首歌,韩寒不算是个好歌手,可是歌词写得真好。 美丽故事的开始 悲剧就在倒计时 一如既往地飞驰 不想停下的 秋天雨水的冰冷 义无返顾地私奔 北方更冷的城镇啊 是你想的吗 …… Sebastian回来了,纤长的手指捏着两杯酒。没时间多考虑,“Timing”就是此时此刻。他在这儿,一个风度翩翩的迷人男子,她在这儿,一个姿色秀美的青春女子,嘿,任何人都会这样说吧——抓住这个机会! “我亲爱的东方美人,这是你的Sweet Martini!”羡君可看着酒杯里那颗漂亮的红樱桃,笑意盈盈地调侃他:“你是不是忘了我的中文名怎么念?” Sebastian笑起来,眼角有一点迷人的鱼尾纹:“小看我!” 他把杯垫翻到空白的背面,说:“请你用中文写一遍可以吗?” 羡君可有心考验他,工工整整地写下名字,没有注音,可是Sebastian居然记住了姓在前名在后,认真地念了一遍:“Xian Jun Ke,顺序对吗?” 羡君可感到很甜蜜,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更性感了。 “对,可是音调不对。”羡君可标了四声,又教了一遍。 “其实也不难念,对不对?”她含笑对Sebastian说道。 “是的,对有心的人而言,就不难,我会练习写你的名字,也许下一本书会用你做女主角,然后你下次旅行的时候买口袋书,发现这个名字,你就会知道我是谁了,那样一定很有趣,我脑子里现在灵感就像喷泉一样不可抑制!” 羡君可想象着那番场景,在偶然路过的书店橱窗里面推广着一本以她的命名的新书!真是太奇妙了。 他们凑得很近,彼此描述着自己的出生和长大的城市。Sebastian老家在德累斯顿,那儿羡君可去过一次,自驾游,整个城市厚重、华美、大气。 Sebastian很高兴羡君对德累斯顿的正面评价,有机会一定要陪着她好好走走,去一些一般游客不知道的好地方。 羡君可将她的家乡成都描绘成一个闲适、丰富、充满美景美食美人的地方,那儿大大小小的餐厅和茶馆就跟意大利的咖啡馆一样多如牛毛。 “哦,听起来真像天堂!有机会一定要去住上一段时间。”Sebastian听她说话的时候,手里捏着威士忌,上半身微微向前倾,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暖,热,带着一点酒味儿。他们没有身体接触,可是Sebastian从她纤秀的手腕和柔润的肩膀就知道,这是一具柔若无骨的女体,酒不醉人,他已经先醉了。 第一卷:冬雨 9、夜风凉 喝着酒,Sebastian非常大方地讲述了自己的人生履历,在德累斯顿出生长大,在德国南部的私立学校待了几年,大学时代在英国度过,之后在法兰克福的一家投资银行工作了几年,现在意大利和德国两边跑,有时间的时候也去南非看望父亲。 Sebastian讲述的方式像英式诙谐小说,特地拣有趣的部分强调。比如他说刚到英国的时候,很不习惯喝英式的下午茶,尤其不喜欢加糖和奶,只爱喝黑咖啡。每次英国同学嘲笑德国人不懂品茶的时候,他就反唇相讥,嘲笑英国人那恐怖的食物,永远都是黑乎乎的早餐,满大街的炸鱼薯条,搞得气氛僵硬。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想和同学搞好关系,就精心准备了一次丰盛的德式早餐,用三层银盘盛着,最下面是各种火腿、Salami、起司;中间一层是新鲜的番茄、黄瓜和上等的三文鱼刺身、最上面是各色黄油、果酱、蜂蜜。主食是五种不同的面包。果汁、茶、咖啡、以水果沙拉妆点的新鲜优格、一杯香槟酒作为结束。 这一顿比下午茶点还要气派,当时就把几个英国男同学震惊了,一起吐槽英式早餐的简陋可怕,从那以后,英国同学再也不拿Sebastian喝茶不加奶这件事开玩笑了,而Sebastian也尝试着喝加了奶和糖的英国红茶。 羡君可笑起来,就跟Sebastian说四川人如何嗜好辣椒,很多留学生出门在外都一定要搞两瓶辣椒酱屯着,吃饭的时候就舀一勺拌在米饭里。这种重口味在国际留学生宿舍里也是一大奇观,有次一个美国同学好奇,也学着羡君可用老干妈辣椒酱拌饭吃了一碗,当夜就拉肚子,从此再也不肯碰辣椒了。 二人聊些无关紧要的趣事,羡君可很欣赏Sebastian那种举重若轻的叙述方式,更让她暗赞的是,他并不对羡君可的来历刨根问底,这让她有点小小的惊讶,一般男人在初相识时会追究很多细节,多大年纪啊?家里有兄弟姐妹吗?父母干嘛的?可是,Sebastian好像并不在乎知晓有关她的更多信息,仿佛一张小小的名片已经足够说明一切,有个体面的职业就说明受过良好教育,身家清白。 羡君可的酒杯空了。 “再来一巡吧。你还想喝什么?” 她想了想,问有没有Beaujolais Nouveau。 Sebastian眼睛放光,用手指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手背。 “君可,你很会选,很多姑娘会故意挑昂贵的、稀罕的、或者当下特别时髦的酒水。可是你选的都是自己真心喜欢喝的口味,法国的Beaujolais有清新的果香,口感年轻,和你的气质天衣无缝。你应该是好人家出身的女孩子,品味一流,有恰到好处的教养,让人忍不住想和你亲近。” 羡君可的举止恰如她的教养,微微低头,只说了一句“谢谢!”。 Sebastian招手叫侍应生过来,点了酒,他另外要了一杯10年份的Barbaresco,他摇晃酒杯,凑到羡君可跟前让她闻一下酒香,介绍说,这种葡萄酒因为有松露和玫瑰香气,分外优雅厚重,是他的最爱之一。 “你有多少最爱?” 他笑起来:“没数过……总有新欢,可是旧爱难舍。” 喝了两杯酒,Sebastian提议出去散散步,醒醒酒。羡君可懒得上楼去拿外套,他将外套借给她披着,很大,很暖。羡君可投桃报李,把丝绒披肩挂在他脖子上,她后退一步看了看,Sebastian身上有种英国绅士的气质,披肩搭上去也不觉得突兀,好像本就是他自己的东西一样。 “礼尚往来!也为你挡挡风!”她笑起来,月牙般的眼睛勾了他的魂。 他摸了摸那墨绿丝绒,说:“质感真好,像红酒一样柔滑,还有你身上的味道。” 夜里的海滩一片漆黑,一盏路灯都没有。羡君可穿着高跟鞋,尽量走得慢些,免得踉跄,他让羡君可挽着他的胳膊借力。 “这个季节游客很少了,所以都不打灯。” “可是你们的Hotel仍然顾客盈门。”她说。 “对,感谢上帝,就算淡季,我们的Hotel还算生意兴隆,因为厨师和酒保都是一流的,留得住老顾客。地理位置好得不能再好了,从靠海一侧望出去,海滩美不胜收,可以欣赏壮观的日出日落。11月的天气太糟糕了,有机会的话,希望你在天气晴朗的夏季赏光再来,我会让人预留最好的房间给你。” “看情况吧,出差的安排不是我自己说了算的,你别看名片上我的头衔是经理,其实我还是入职才3年的新人,只管埋头干活儿,没什么决策权,要爬到Michael的位置,至少还要6、7年呢,路还长!” Sebastian突然有点微酸的醋意:“你跟那位Michael很熟悉吗?” 她摇摇头:“不是,他级别比我高多了,虽然我们不是直属上下级的关系,但我非常尊敬他。在A公司,每一级之间的资历可以相差很多年,薪资也差好多,他只需要在办公室动动脑子敲敲键盘,我还在最底层奋斗呢。” 第一卷:冬雨 10、王尔德 他们一起望着黑乎乎的海面,海浪如高墙一般,远远地从地平线涌过来,看不清颜色,只能听见如雷般的轰鸣。羡君可好像着了魔一般,想去海里走走,她脱了高跟鞋,只穿着丝袜,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贝壳硌着她的脚,微微地疼。 “嘿,夜里不要这样,太危险了!”Sebastian叫住她。 羡君可回头朝他笑:“我要是溺水了你会救我吗?” “那当然!” 她给他一个灿烂的微笑,继续往前走了几步,海浪带着白色泡沫扑到她的小腿上,冰冷刺骨。她立在海水里,神思飞往远处。 Sebastian也脱了鞋子走过来,从后面轻轻抱住她,他身上很暖和,体温传递着温柔。他情不自禁地在她头发上轻轻吻了几下,他的胸膛宽阔,整个把羡君可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她在夜色中散发出悲伤的气息,也许想起了许多心事,他有些心疼。 “你这样娇小的个子,天生就是让男人好好拥抱的。”Sebastian想逗她展颜,凑在她耳边说。 羡君可只是沉默不语,她想起了曾经也被另一个男人这样抱过,看过山长水阔的风景,当时认定了细水长流,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他们嗅着咸咸的海风,看那漆黑的天空,一颗星子也没有。 “明天傍晚还可以和你一起散步吗?据说明日是个晴天。”Sebastian问。 “我不知道,看工作的情况,也许会有其他的约会。” “再晚我都等你。我Check过了,你的房间只预约到周四晚上,周五就要离开了。可不可以多留一个周末?我觉得还有很多很多想和你聊的事情,你是一本精彩的书,我才看了第一章呢!” 羡君可埋头想想说:“我得考虑一下,明天晚餐时答复你,可以吗?” Sebastian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没有直接拒绝就有希望。 “明晚我在Hotel等你。”他说,羡君可对他笑了一下,天啊,多美的微笑,那嘴唇的弧度正召唤着亲吻。 越来越冷,他们打算回去了。Sebastian单膝跪在沙滩上,毫不顾忌他的高级礼服弄脏。他温情脉脉地替羡君可拍干净脚底的砂子,为她穿上高跟鞋,羡君可一动也不敢动,受宠若惊,这个高雅的男人在为她穿鞋,仿佛她是穿着水晶鞋的灰姑娘。这一瞬间,她的心柔软如海上的波浪,心潮澎湃。 Sebastian送羡君可回房间,她在手袋里翻找房卡的时候,他贴在背后一直抱着不放。 “嘿,Hotel走廊里都有摄像监控,你想表演给你的员工们看吗?” 他微笑了:“那你快点开门……否则我会在这里就地办事……回头再把这卷录像带珍藏起来。” 进了房间,Sebastian帮她脱下风衣,随意扔在沙发上,他的真丝礼服折腾了一晚上,起了几条褶子,透出一种懒散的味道。羡君可双手轻轻按在他胸口,摩挲着那条披肩,她的身体语言不像是勾引,反而是用胳膊抵着,在两具躯体间留下一点空隙。 “喜欢吗?送给你,谢谢你今晚请我喝酒。” Sebastian心里一惊,眉毛一抬:“我的上帝啊,这辈子还没有遇到过女人先送礼物给我!” “在你身上很好看,尤其是当你这样随意搭在礼服外面的时候,有点像奥斯卡王尔德的调调。”她脸上是纯净的光,完全是发自内心的言语。 Sebastian脸色突然变了,她说我是王尔德?英国那位举世闻名的同性恋者王尔德?他觉得一把匕首轻轻捅到心脏里,转过头去,轻轻咳了一声,旋即又露出迷人自信的微笑:“王尔德的标志性打扮是用四角小丝巾在领口扎个蝴蝶结,不过丝绒礼服是他最爱的。我可没他那样漂亮,谢谢你的赞美。” 羡君可下意识地抬手看了一眼时间,十一点,尴尬的时间。该送客,还是留人? 他温暖的手轻轻捏住她的手腕,别到背后去。一手温和却坚定地揽她的腰,往他身上带。 “君可,忘掉时针滴答,至少我们还有一个吻的时间。” 她仰起头,迎接他的目光。 “晚安吻?” 他微笑了,羽毛般的吻落在她的额上,如海鸥掠过海面那般,电光火石的一刹那。 “其他的,明天再继续……”他魔魅般的声线在她耳边说,羡君可感到葡萄酒的丝滑渗入四肢百骸。 Sebastian像个绅士那样鞠躬道别。羡君可卸了妆洗了澡,疲倦地爬到床上,其实她不太喜欢酒店这种铺得一丝不苟的大床,四角的线条像尺子画出来一样笔直,华丽的被罩,白得耀眼的羽绒被和软得不像话的羽绒枕头。她喜欢老家那种有重量感的棉花被褥,盖在身上有些微压迫感,犄角旮旯里面藏着暖意。她喜欢把被子叠成春卷儿一样,把身体裹起来。可是现在,到处都是蚕丝被、羽绒被,轻飘飘的,没有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