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卷 誓补情天 第一章 绛霄孤儿 “月神历一千零六年,战火遍野,苍宇望月二人隐居绛霄废宫,育有一子,时年六岁。幽冥地府觊觎苍望夫妇手中金魄灵石,派山座使与之决斗。然是日苍望不知所踪,座使转而杀其幼子……” ¬——《月灵史记》 暮春,夜风微凉。 一个身着羽衣的小男孩抱着膝盖坐在绛霄宫冰凉的台阶上,一双湛黑的眼睛俯视着大地。层层疏云遮蔽下,地面上魔兽的嘶叫声与刀兵相击声隐隐传来,震得小男孩耳膜有些发痛。 陪他一起呆在这台阶上的,是一只浑身雪白羽毛的雪鹰。这雪鹰是云海圣鸟,栖息于天外云海南边的霜风林,却似乎留恋绛霄宫这块旧地,总飞来这里缅怀,久而久之,倒与这个六岁的小男孩成了朋友。 男孩也收集了雪鹰的落羽编为衣衫穿在身上,竟然十分御寒。这夜,他又对老朋友唠叨了起来: “哎,你也一定很奇怪吧,好像自从我生下来,地面上那些人就一直在打了……也不晓得他们打来打去究竟是为了啥?” “爹娘出去好久了,好饿……” “你是不是也饿了?等一下我娘回来,你不要那么快飞走,我叫娘煮东西给你吃。” 他说着拍拍雪鹰的头,雪鹰金色的眼珠一转,望望南边的天空。小男孩也向南天望去,只见一片暗云汹涌,难道那里是这雪鹰的家么? 男孩只得说道:“你都陪我一天了,你爹娘一定也想你啦,回家吧。” 雪鹰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振翅远飞,很快消失在了黑蓝的夜空中。男孩目送朋友远去,小手在空中使劲挥了挥: “明天再来啊,我等你!” 似乎听烦了那些打打杀杀的声音,男孩很快捂起了耳朵,将头扭到一边,望向空中高悬的圆月。 殿阁的断墙后却闪现出一白一紫两个俏丽的女子身影。冷冷月光照耀下,两人周身波光湛湛,仿佛是从灵泉中化出的仙女。她们似乎在这里躲了许久,终于开始窃窃私语: “师姐,咱们在这儿‘静观其变’都一整天了,还是不要等他发现我们,直接过去问问他到底是不是苍宇跟望月的儿子吧!”身着紫衣的女子说道。 “还不能确定他就是水之守护大人所找之人。你如此耐不住,只怕是急着回去嫁人吧……”白衣女子对答得不紧不慢,一双寒冰般的目光仍射向远处的男孩,根本没瞧旁边的师妹一眼。 “师姐!”紫衣女子看着一身丧服的师姐,想到她是丈夫新丧心中哀恸,也不好还嘴,只说道,“可是,你女儿若晴不也在家里等着你……我们快快了结此事,好回去与家人团聚。多待在这里一刻,便多一刻的危险!” 夜风吹拂着白衣女子发髻上的白花,看看天色,的确不容再耽搁。如果水之守护大人所料不错,不过半个时辰,幽冥地府的人就会来找这孩子的麻烦。 “那好,我们过去问问。”白衣女子说着,两人一道向那个小男孩走去。 坐在台阶上的男孩原本出神地望着月亮,却听到一阵琤瑽的水声,如一条浅溪缓缓流过。他不由惊讶得扭过了头,只看到两个仙女般的人物盈盈立在自己背后,那个穿白衣的神情冷漠如冰,穿紫衣的却神采飞扬,一双秀目不停地瞧着自己,还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呀,这个小男孩长得……真可爱呢!黑溜溜的大眼睛,鼻子这样高挺,是个美男胚子……啊!”紫衣女滔滔不绝夸起这男孩子的容貌,被一旁的师姐狠狠掐了一下胳膊,这才抱歉得冲师姐吐吐舌头,对男孩说道: “小弟弟,你是谁,为何会在这里?” “我叫天亦,一直住在这里的,你们又是谁?”男孩站了起来,光着的脚丫踩在石阶上,却没有丝毫受冻的颜色。 紫衣女答道:“我叫净容,这位是我师姐轻仙,我们都是水之守护大人的弟子。你听过水之守护大人吧?她叫潋滟,是漪沦山微澜门的门主,镇守北方的精灵。” 她说完冲师姐使个颜色。轻仙点点头,对男孩说:“天亦,你不会是一个人生活在这里吧?你爹娘呢?” “爹娘说,下面在打仗,所以我们一家人上来避难的。他们早上出去了,很快就回来的。”小天亦似乎对什么水之守护没大听说过,一脸的迷茫;不过一提到父母,他的眼神就变得暖洋洋的,似乎一点没有焦急和恐惧。 这个眼神……浩渺的星光在他眼睛里快要装不下了,一时扬扬洒洒在他的身周。轻仙不由为之一震,错不了了,只是这孩子似乎对往事知之甚少。连他父母都未提及,旁人更要守口如瓶。不该让他知道的事,就永远不要让他知道。 她眼神示意净容,从怀中摸出一条天蚕丝剑穗,递到天亦手中: “这个东西,你很熟悉吧。” “这是爹爹的!是,是那把剑上的……”小天亦一眼认出了这银白色的穗子,将它紧紧攥在手中,瞪大了眼睛。 轻仙笑着蹲下身来,摸摸天亦的头:“你爹叫苍宇,你娘叫望月,对不对?他们有事要办,三五天内……不能回来。你先到姑姑家玩好不好?” 天亦摇摇头。他的小手将剑穗紧紧捧在胸前,眼神终于悲伤起来。 可怜的孩子。轻仙心中泛起一阵酸楚。回想起临走时大人的一番话:“无论苍宇望月二人如何对不起灵州众生,孩子总是无辜。他若继续在绛霄废宫待下去,必遭冥妖毒手。我与苍望夫妇交情匪浅,定要保这孩子周全。” 不光是水之守护,就连轻、净二人也都曾与苍望夫妇交往甚密。她仰脸看着这孩子秉承父母的容止气度,只觉得十分亲切。 轻仙正自百感交集,忽觉一阵杀气凛然。她收起心酸,一把抱起孩子,净容两手一张,一条水带腾空而起:“师姐,带他先走,我来应付!” 轻仙点点头,召起防护结界,御空向北飞去。还没飞出废宫范围,便觉脸上一阵酸麻,一道凌厉的黑气已经打穿结界,袭向她的眉心! 再看净容处,透亮的水绸反射着月光,与那股凶煞黑气纠缠,黑气愈攻愈猛,就在一息之间击破了水绸,直夺净容咽喉。 “呵呵……微澜门的废物,潋滟叫你们来送死的么?”天空中传来一个低沉阴冷的声音。是这个人发出的黑气攻击? “幽冥地府的妖孽来了么?”净容强行撑起结界,暂时困住黑气,但黑气如一条小蛇在冰球结界中猛烈撞击,要冲破也是早晚。 而空中的声音是越发猖狂了:“哼,我乃幽冥地府妖王座下山座使,今日只为带走这小儿,尔等鼠辈还不快快闪开!”说罢,黑气更为凶煞,冲得三人几乎窒息。 轻仙一面护着天亦,可黑气源源渗入眉心,却让她头痛欲裂:“回去告诉你们的妖王,我微澜门誓死保护这个孩子,只管来吧!”一语未毕,嘴角已是汩汩鲜血涌出。 “那就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能耐了……”山座使呵呵冷笑着,缠绕汹涌的黑气,如悬于天空的黑洞…… 轻、净二人都没有想到,幽冥地府的妖邪竟然连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也不放过,还派出这样一等一的高手,看来今日用武不敌,还得智斗。 净容见轻仙已遭黑气侵心,现下自己也不能分身过去救她,于是对山座使言语相击道:“杀一个无知孩童对你们冥妖有什么好处?你与其在这里浪费魔功,倒不如去解救地面上那些妖!” 山座使听话,冷冷回答:“你怎知道他是无知孩童?现下苍望失踪,只有这小子知道金魄的下落!”说着一道黑气长鞭向天亦扫去,谁知正要扫到天亦头顶,便由他脚底自下而上升起一道光滑如琉璃的蛋形结界,那黑气长鞭如绸带般滑落了下去,没有伤到天亦半分。 “五灵石之力只能为正道所用,你们幽冥地府要金魄究竟为何?”净容扬手飞出数道冰刀,在自己身周结成防护。 只听山座使不屑得答道:“什么正道歪道,都是狗屁,只是你们这些井底之蛙一厢情愿的自我标榜罢了,总有一天,我要让五颗灵石在幽冥地府大放奇光!” 净容趁着山座使心神激荡,由飞舞冰刀护着潜到轻仙近旁,却不敢触碰不断涌入她眉心的黑气,只询问道:“师姐,你怎么样?” 再看轻仙已经跪在地上,动弹不得,一张脸变得死灰一般,好在眼神犹自清亮。 她咬咬嘴唇,仿佛拿定了主意,水袖一扬,化作水云托起天亦,急向微澜宫方向飞去。她一面勉力念咒使水绸裂做箭雨,直射空中黑气的源头。 空中的黑源似乎被水箭射中,连同漫天黑气也微微震了一下。那个声音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潋滟的高徒能撑到什么时候……” 此刻天亦已被水云载着飞了老远,他听着三人对话已是一头雾水,只道高空中那团黑乎乎的就是爹娘口中提过的“妖魔”。可以前爹娘不是也说过,他们所住的这废宫有仙家宝物庇护,妖魔根本无法闯进么?那妖魔说的“金魄”、“灵石”又是什么东西?怎么从没听爹娘讲过呢? 天亦自幼住在这上不着天,下不接地的悬空废宫中,与世隔绝,只知道自己一家人是到这里来躲避那些打打杀杀,其余恩仇故事,父母绝口不提,他也就一概不知了。 不过他小小的心中也早有疑惑:这个废宫这么高,父母是怎么上来的,难道他们会飞?还有父亲从不离手的那把剑,为什么父亲总在夜深难眠时,对着剑说话呢? 天亦的脸被夜风吹得通红。他又一次捏紧了手里的剑穗,种种疑团一时涌上胸口,让他不能呼吸。他紧紧盯着与黑气战成一团的两个女子,也许,只有问问她们了。 正文 第一卷 誓补情天 第二章 夜尽天明 绛霄废宫的夜空终于不再宁静。融于夜空的黑气侵蚀着水绸冰箭,纠葛成一张暗亮交织的网。 黑气随着呼吸流进轻仙的血液,她的双眼已经失神,完全没有看到一片水云正缓缓飘向黑气之源。 “孩子,回来!”净容已经撑起一道水盾,将数道黑气弹开,向乘着水云的天亦追去,“危险,快离开那儿!” 只见小天亦已由趴在水云上变成双脚踏云,真不知他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学会御云的。黑气之源见到气势汹汹的天亦,也是暗暗一惊:“呵,小鬼,你靠我这么近,不怕死?” “你是妖魔?”天亦眼中的星芒一闪,微微灼痛了黑气中的人。 他说道:“哼,怎样,你这样一个小毛娃子,也想除我而后快么?” “你放了她们!”天亦突然冲着那黑源大喊了一声,稚嫩的童声吓了净容一跳,刚才面对她时还温柔乖顺的孩子,现在像是个小大人。没想到他年纪虽小,竟这样“义气”……用事,真叫人好气又好笑。 黑源似乎也微微吸了口冷气:“小杂种,等你爹娘交出金魄,我自然让你们一家三口‘团聚’……”说着一道黑气袭来,死死掐住天亦喉咙。 净容大惊,现在只要这操纵黑气的人稍不顺意,就可要了天亦的性命。她于是怒喝道: “妖孽,你敢动这孩子分毫,得先问问我们微澜门的‘问心水箭’!”她一面单手结印,一道寒气渗骨的玄冰寒箭在空中凝成。箭羽处雪花飞舞,箭头处淬有水毒,这一箭穿透过去,中箭之人先中剧毒,而后心肺冻裂。这样狠毒的招数在温和的水系仙术中实不多见。 箭未射出,天亦双手紧扯缠在咽喉的黑气,脸虽涨得通红,嘴里仍说着:“什么金魄,我不知道……我讨厌,讨厌你……咳,快把她们放……” 黑气又紧了一圈,天亦再也说不出话,呼吸也越来越困难。问心水箭似乎被黑气阻挠,只怕射到黑源中时,已经慢得可以一手抓住。 黑源中的人没有再说话,仿佛已经准备欣赏这结束的绝美画面。 天亦挣扎的双手终于颓然落了下去,同时滑落的还有他手中的银白剑穗,沾着他满手的汗水,坠向了万里苍穹…… 如弥留时的幻梦一般,天亦仿佛又看到了他的父亲。似乎也是这样的夜晚,银白色的冰丝剑穗如流萤般飞舞,剑影如月光,将彻寒的空殿照得如冰皎洁;而他的母亲,就如夜风中一枝娇柔的白梨花,笑容那般明艳,眼神那般坚强。 在孩子心中,他们应当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孩子双目微阖,细密睫毛的掩盖下,不知他有没有看见那只从黑气中伸出的手,轻轻折断了幽光晶莹的水箭。断箭落下的同时,还有两滴黑红的血,如凄冷的惊叹从那团黑气中滴落。 天亦猛得睁开了眼,视野却是一片亮如白昼。随着那黑气中凄厉的惨呼声渐渐停止,一柄雪亮的长剑从中穿越而出。剑光明澈,银色剑穗随风而舞。天亦向它伸出手,那剑便稳稳飞落到他手中。 “月神剑!”净容惊道,月神剑现下是苍宇配剑,系月神流落在人间的宝物,难道苍宇尚在人间? 黑气方才受月神剑重创,却没有立毙,看来这团黑气中并没有实体,操纵他的人可能还在千里之外。净容见这黑气已不足为惧,这才抢上前去拉过天亦,关怀道:“小家伙,没事吧?” 天亦并不回答,只凝视着手中的剑,剑身上刻的那一行字他再熟悉不过,似乎是他最早认识的字了: “苍望•誓补情天。” 爹,娘,你们到底在哪里,为什么还不回来?孩儿在等着你们…… 天亦抱紧月神剑,也不看净容,一言不发。 “你没事就好。我们收拾了这个黑乎乎的一团,然后再……咦?”净容看天亦无恙,心中大慰,再一转身,那团黑气竟然都没了,逃得可真快。 “喂!这,这团黑的,有本事别跑,再吃你姑奶奶一箭!”净容已经要扯上天亦追过去,一想糟了,轻仙师姐被黑气侵心,还生死未卜,忙又拉了天亦急奔回轻仙处。 “师姐!”二人眼见轻仙倒在地上,一张脸已经变作玄黑,都吓得慌了神。无奈净容打破禁咒,已经不能再用仙术为她疗伤,也只能干着急。 “没事,一时死不了的。”轻仙淡淡说着,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刚才她趁着稍稍运气,已经将体内黑气化解大半,虽然身体还不能动,但神志早已清楚:刚才的一幕不能说明苍宇未死,却也足以劝服天亦跟她们走了。 净容会意,对天亦嚷道:“哎呦呦,光顾着救你,可把我师姐害惨了。” 天亦听了话,却对着轻净二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垂首道:“是亦儿不好,害两位……轻姑姑和容姑姑差点丢了性命,你们罚我吧,以前我做错事,爹爹都会罚我,我被罚以后就绝不敢再犯了。” 见天亦一本正经跪在地上,轻仙净容都是一愣,静默一会儿,净容却咯咯笑了起来:“哈哈,这小子真是可爱!‘姑姑’,小嘴还真甜呢,真不知苍宇望月怎么教他的!” 轻仙也是微微一笑,见净容将天亦扶起了,就说道:“若不是你,我和师妹现在哪里还有命在,该是我们谢你。如今这绛霄宫也被妖魔侵扰,已经不再安全。你孤身一人,不如跟我们回微澜门暂避。” “对啊对啊,你看刚才月神剑,唰的飞过来,一下子解决了那魔头,这证明你爹爹没事,只是一时赶不回来。”净容也眉飞色舞地劝着,“你放心,你爹爹神通广大,他一定能找到你在微澜门……” 天亦眨眨眼,眼珠子灵动地一转,张口想问净容什么,却又顿了顿,才说道:“刚才两位姑姑遭险,都是为了保护亦儿,亦儿的命自然交到姑姑手中。只是亦儿还在疑惑,你们是怎样结识我父母的?那个‘水之守护大人’,又为什么要保护亦儿呢?” 轻仙听罢,脸上陡然闪过一阵讶异的颜色:没想到这孩子年纪幼小天真无邪,却与那苍宇一模一样,言语何等狡狯,这话明明是在怀疑轻净二人的来意! 轻仙叹服道:“亦儿聪明,我也就直说了。你父母早在成亲之前就与我们师姐妹成为至交好友;水之守护大人,更对你的父亲有过知遇之恩呢。” 天亦一皱眉,似乎是没听懂“知遇”的意思,不过既然水之守护大人对父亲有恩,那就是好人了。他眼珠一转,微笑道:“亦儿明白了。还有……” “你是想问那妖魔?那还不简单,妖魔嘛,自然是见人就杀,他知道这废宫里还有活人,就打破防护,上来大开杀戒要你的小命……” 听着净容一阵乱编,轻仙只得微微摇头,这样漏洞百出的小谎也能骗得住苍宇的儿子?看这小鬼头的神气,苍宇望月一定教过他,除了爹娘,谁的话也不能轻信,以免有一天遇险时被幽冥地府的人骗走。 这样一来,要说服天亦乖乖跟着她们走是难上加难了。轻仙打断净容,对天亦柔声说:“亦儿,你是否想继续在这里等你父母,而不是跟两位姑姑走呢?” 天亦正沮丧从两女口中套不出任何关于父母往事和妖魔来袭的真正细节,听了轻仙一言,一时愣住:她怎知道我心里的想法?却又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那好。你一个人呆在这里,不害怕?”轻仙说着缓缓站起身子,看来她已恢复了一点体力。天亦仰头望着她,只觉得这个冰冷而淡然的姑姑说话自有一股威严,叫他不由如实回答:“是……我一定要等爹娘。我一定要等。” 轻仙笑笑,唇角的笑容如水汽般模糊散去:“好吧。亦儿一个人要多加小心,我们这就告辞了。”说完拂袖就走,头也不回。 净容自以为谎话编的天花乱坠天衣无缝,听这两人说话,早急得抓耳挠腮,忙一把扯住师姐:“师姐,你这是干什么?我已经快要说动那个小鬼头了,我们接下来告诉他,那妖魔有多可怕,会把他咬成一片一片的,不怕他不跟……” “没用的。”轻仙冷冷回答,“这孩子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刚才那冥妖的凶戾他已经见识了,不是也没怎样?他又是天生的倔强圆滑,软硬不吃。他是不会跟我们走的。” 净容吐吐舌头,竟然刚才小觑了那小滑头。她还不死心,又生一计:“那也不能让他在这儿自生自灭啊!我们把他打昏,拖回微澜门去,谅他小小一个孩子,能插上翅膀飞走不成?” 轻仙突然止住脚步,回头狠狠瞪了净容一眼。看师姐发狠,净容打了个寒噤:“啊,是我卤莽,这小子一定会怨恨我们,还会把微澜门闹个天翻地覆。” 轻仙的眼神突然暗淡下去。大地上,厮杀声惨呼声不绝于耳。她慢慢抬头向高空望去,眼泪似乎被这无法企及的高度刺痛,没有流下来。 相公,你被那些妖魔杀害,灵魂是否已经飞到那么高,那么远了?你往生去,可还会挂念我跟女儿,不肯离开么? 轻仙忽又微笑,黑气侵心留下的剧痛让她的笑颤抖起来。万幸啊万幸,这疼痛会把我带到相公你的身边,很快了。 只是,只是我走了,我们的女儿若晴怎么办?谁来照顾她?她今年只有两岁,谁来照顾她呢? 轻仙又望向净容,只见她一双清亮的眸子,如初生的婴儿一般晶亮无暇。她马上要嫁给南方一个俊朗和善的巫师了,不能干扰她的生活…… “师姐,你在想什么?”净容感到师姐的身子在微微摇晃,忙扶住了她,触手之时却惊疑,她握住的是轻仙的胳膊,还是两条冰冷僵硬的长石?她心中腾地冒起一股怒火,转身向小男孩吼道: “忘恩负义的臭小子!我师姐被冥妖黑气侵心,已经没有几个时辰可活了!她变成现在这样都是因为你!你只想着要等自己父母,这世上只你有爹娘么?我师姐两岁的女儿还在家里,等着她回去团聚呢!就因为你,都是你都是你,小若晴再也见不着娘亲了!” 看着净容声泪俱下,轻仙歪歪倒在净容怀中,玄黑的一张脸已经没有人色,天亦吓得急奔过来,却说不出一句话:“我,我……” “你什么?谁愿意跟你这小屁孩费口舌,就该直接五花大绑了带回去了事!不,应该把你扔在这儿,被那群妖魔鬼怪吃了,以后再也见不着家人!”净容一句话说完,轻仙又哇得吐出一口鲜血,摇着头叫净容不要再说。 天亦已经完全呆住,一则他年纪虽小,警惕却高,之前什么潋滟轻仙净容的名字他从未听父母提过,只知道不要轻信别人,左右思量,还是呆在家里继续等爹娘比较安全; 二则他刚才看到轻仙已经能站能走,不知道她是强提着一口气,还以为她只是受点小伤,已经好了。原来她竟为自己搭上了性命!他忙又跪倒,眼中已经溢满泪水: “都是亦儿的错!亦儿不该不相信姑姑,愿意从此听从两位姑姑发落。” 净容犹自抽泣,没有说话。倒是轻仙欣慰得笑笑,对天亦说道:“好孩子,我这番劫难是命里该着,怨不得你。你真的愿意……跟我们走么?” 天亦点点头。轻仙又说道:“好。既然你已经信任姑姑,那就答应我三件事。第一件,回到微澜门后,不要再追问寻找你的父母,我的师兄妹们会教你本事,等你有能力保护自己,我们定然放你下山,绝不阻拦;第二件,除了潋滟大人,你不要向任何人吐露自己的父母是谁,那会给你带来大祸,第三件……” “第三件事姑姑放心,亦儿定会把若晴当作亲妹妹看待,决不让她受欺侮。”天亦说着,给轻仙重重磕了三个头。轻仙欣慰得笑笑,这一句话已经轻得几乎听不到了:“好了,我们,回家吧……” 轻仙说完,只虚空得伸出手,要去摸摸这孩子的头。她要用这个动作,代替她无法说出的,无穷无尽的话。她想对他说,不要再哭了,你以后要变得很勇敢,要去找到父母,还要保护妹妹,你怎么能哭…… 她的手还是没有触到孩子温热的额头。天亦只看到一个黑影在自己眼前重重垂了下去。就在他眨眼的瞬间,天色似乎突然亮了。黑夜已经带走了眼前这个素不相识,却对他恩重如山的女子,他不会知道,别人为他所做的牺牲,却像这黎明一般,才刚刚开始…… “我们走吧……” 一道蓝色的剑影载着三个人向漪沦山飞去,如同流星般隐没在晴空。刚刚过去的一夜,是天亦的新生,却也不约而同的成为灵州新的开始——屠魔圣战结束,正道宣告胜利,妖魔则逃回了幽冥地府,不敢再犯。 夜尽,天明了…… 正文 第一卷 誓补情天 第三章 绿衣翩翩 宁静的天空。一只纯白的雪鹰翱翔而过,掠过终年积雪的霜风林,黄水晶一样的双眼睥睨着那座染了红霞一般的宫殿。 屠魔圣战结束已经十三年,天下太平,妖魔匿迹,灵州很少有人再谈及那场腥风血雨。只是这座宫殿仍像一只血红的眼睛,冷冷注视着大地。 雪鹰在废宫上空盘旋了一圈再次飞走,它的目标,是比这座宫殿更高的天外云海。 雪鹰飞向那座金色的高塔。它终于降落在塔顶的小窗边,谦恭地垂下头,仿佛向主人行礼一般。一只被金光笼罩的手臂伸过来,摸摸雪鹰的头。 “又要开始了么……那孩子现在在何处?” 一片雪鹰的羽毛被风托着,幽幽落下,直飘向漪沦山脚,落在少年白色披风的肩头。他正仰面躺在一片绿色的草原上,长长的青草把他的一半身体都隐没了进去。 他捏起那片白羽,对着天空注视着它。蓝天之下,那片雪羽被阳光照得晶莹剔透。羽毛映在少年黑色的眼瞳里,像深邃暗夜中的一棵冰树,闪动着五彩晶莹的光芒。 “哎,都已经过了申时,师父怎么还不来啊,又不许我先走。” 他有种感觉,很久以前,他也曾像现在这样一个人等待着什么,而这片从未见过的羽毛,也是说不出的亲切—— 少年嘴角轻笑,将那片羽毛揣在怀中,它就如阳光般暖怀。 他头枕着双臂,闭上眼睛,任春风轻轻吹拂着。一阵柔软的,青草渐次倒下的声音和一阵如梦如幻的清香由远及近。一个黑影挡住了他原本被阳光拂照的脸。 “喂,你知道上漪沦山的路么?” 他懒懒睁开眼睛,看到一个一身水绿绸衫的女孩儿站在自己面前,五官都看不清楚,只是头发上不知插了什么,明晃晃的刺眼。他随即将眼一闭:“不知道。” “不知道?”少女环视四周,除了这个少年再无别人可问。她俊眼修眉间漫起一股杀气,再看少年却悠闲得很,不知何时在嘴里衔了根青草,翘着二郎腿晒太阳。 少女退后两步,却没有即刻离开。细观这白衣少年,一身剑服铺展如云,头枕一柄碧蓝剑鞘的仙剑,一定是大有来历。少女眉毛一扬,又说道: “你一定知道怎么上漪沦山。”少女俯下身,手上一根细长的木质法杖敲敲男孩头枕的仙剑,顿觉懊丧。自己虽然不曾修习过剑术,可也能看得出深浅。 真得想点法子,不然一会儿动起手来,自己可要被占尽了上风。 “说了不知道。”少年依旧对她的挑衅爱搭不理,话音中愈发有了困意。 “哼,那,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山脚下?”少女单手旋转着手上的法杖,一面又用法杖捶捶自己肩膀。 “我?这干你什么事。”少年说着翻了个身,含糊不清得答着,似乎是在埋怨女孩子搅了他清梦,“如果是求医的,再向东十里便可看到知客弟子。请便吧。” 那绿衣少女一愣,愈发闻到这少年身上一股与血脉骨骼贴合的淡淡草药清香,心知这少年定是微澜门人。唯一不解的是,他怎会枕着一柄仙剑?微澜门弟子可不是谁都能使用攻击仙术的。 “十里那么远?不,我就要你带我上山。”少女说着一手叉腰,一手木杖指着少年背脊。 那少年也不怕被她法杖指着,自言自语般说道:“嫌远便不必上山了,这还不简单。” “你!哼!”少女见这少年傲慢无礼,心想谁规定上这漪沦山一定要他们微澜弟子相引的,自己一路御空而上,到时再说明身份与来意,谅他们也没人敢拦。 少女主意已定,冲似乎已经睡着的少年吼道:“有什么了不起,我自己御空上去!”说完法杖一抛,素手结印,一柄海棠花杖首的法杖飞驰而出,她自己身轻如燕,跃上法杖就向山顶疾飞而去。 “糟了!”少年大惊,剑飞出鞘,御空直追,身法快如闪电,不多时已经快要赶上那个绿衣女子。他喊道:“快回来!” 少女回望,见他白衣飘展如翅,急追不舍,心道自己方向一定没错,得意得回喊道:“小小一个漪沦山,怎么能难倒我衔樱堂解语君棠雨?” 棠雨?她是木之守护座下七君,“嚼花吹叶”之一的“解语君”?——居然才十六七岁的样子。少年又是一惊。棠雨法杖首中飞出无数粉色海棠花,香雾缠绕,如疾风暴雨向他袭来。少年双手捏诀,一道道凌厉气剑斩风破云,呼啸着将海棠花绞作漫天香雨。 “嚯,你很厉害嘛。”棠雨清啸一声,又是朵朵海棠风前作舞,杖首柔光飞线,如水墨般在晴空中画出一树树海棠。不消片刻,棠雨身后便围出千株万株的海棠,如迷阵般隐没了棠雨身形。 料定那白衣少年追自己不上,棠雨暗暗得意,却又加快速度,眼前云开雾散,距漪沦山峰顶仅有一步之遥。 她手指按上发髻的那一排封魂银针,又是一串针雨向身后飞去,细如蚊须的银针飞过密不透风的花墙,冲天香阵一时溶为漫天彩霞:“好好享用我的银针吧,本姑娘不奉陪了!” 棠雨自顾得意,却没听到那少年的惨叫。不对,没人能躲过她的独门暗器,她惊疑得向后看去,却不料—— “啊!” 不知从哪里爆发的一股大力,竟生生把她从衔樱法杖上震了下来,于飘渺云雾中急坠。她只看到头顶上那片瑰丽的粉红离自己越来越远,而棠雨惊慌之中,竟忘了要召起防护结界。糟了,这次死定了……她腰间玉佩在呼啸的风中飘摇,哑然无声。 怎么办,木之守护大人的事还没有着落,我却要死在这漪沦山了! 正想着,她的身体却被一双结实有力的臂膀接住,慌乱中棠雨双手勾住那人的脖子,蓦地一抬头,一对剑眉星目却占据了她的整个视野: 星华辉辉,澄澈如水。纵有千万种情丝,也及不上这对瞳子中的微尘一点。 他身上染过清风的男子气息让棠雨微醉;他温暖的怀抱中她已轻似浮云。金风玉露相逢处,纵使无语也含羞。 “叫你乱跑。”少年放下棠雨,收剑入鞘。不知是故作镇定还是别的什么,他偷偷瞄了棠雨一眼,两个人也都不再说话。 “你刚才到底怎么躲开我的银针的啊。”棠雨站定发软的身子,手指抚弄着耳边垂下的发丝,明明是在问他,眼睛却看着别处。 “这样啊。”少年说着从自己胸口拔下三根亮晶晶的银针来,无所谓得耸耸肩,“被刺了也没有什么事。你刚才说这叫什么针?” “你!”棠雨气得脸色发白,方才的旖旎风光登时被浓烈的火药味所取代。要知道这封魂银针,顶端精雕细作为一朵花的样子,花心镶嵌一颗粉红色的宝石“摄魂眼”,凡被银针刺中者,都会失去心神,任凭发针者处置。 棠雨一家三代都是靠木系法术和封魂银针驰名江湖,到了棠雨这一代,虽然木系法术被她练得不像样子,银针却使得风生水起,是她得意的资本。现下却被这个少年轻轻松松拿在手里,真是让人羞辱至极! “我还要问你,为什么要上漪沦山,你不知道这是微澜门所在,只有求医的人通过知客弟子接引才能上去的么?”少年抱着肩,细想这鲁莽女也真命大,被山顶结界反震,竟也没受伤。 这结界是十几年前屠魔圣战时,水之守护为防妖魔进犯所筑,一直留到现在。 棠雨头一沉,眼光暗淡下去:“我自有我的理由,只是不能告诉你。”棠雨自顾神伤,却没留意身旁少年又在偷偷看着她。 刚才怀中的软玉温香,如瀑如缎的长发,真是她? 云中穿梭如燕,顾盼神飞,此刻秀眉微蹙,暗自神伤的,也是她? 都说海棠无香,可为何缠绕在她指尖裙角的暗香,却一直萦绕在心底;她脸上的明艳笑容,远胜万树海棠坼风绽放。 总之,就是按捺不住想帮她的冲动…… “好哇,你居然!”少年的思维被棠雨当胸一指打断,她正指着少年胸口兴师问罪,“你根本不是不怕我银针,你衣服里穿了什么,刀枪不入?” “刀枪不入不就更不怕了么……”少年嘟囔着,将衣衫紧了紧,掩住从中露出的一角雪白。都是刚才晒太阳时太热了,松了松衣服,才叫这女孩看到。 “你师父是谁?快快交待!这次我往你脸上扎,看你怕不怕!”棠雨五指一张,五片指甲上各伸出一支半寸长的银针来,震慑心魂的银光映着阳光更加刺目,照得他双眼狠狠刺痛,几乎张不开。 他忙转眼摆手道:“好了好了,快收起来。我师父是个江湖卖艺的,教过些强筋健骨的功夫……” “还在撒谎!”棠雨五根银针抵上少年喉头,叫他哭笑不得。这算什么?明明是这个小姑娘乱闯自己家的地盘在先,自己又救她她一命,到头来还是被她威胁。 算了算了,告诉他师父是谁也没关系,少年拿定主意,苦笑道:“我师父叫寒逐风。” 寒逐风! 棠雨手指尖银针“嚓”得收了回去,她不会没有听说,寒逐风乃是十三年前屠魔圣战之时,仗剑灵州,屠戮千万妖魔,万夫莫敌的独行剑圣,潋滟唯一一个准许使用攻击术法的弟子,连幽冥地府的妖首青荷也是死在他的镇域剑下。圣战结束之后寒逐风便不知去向,却不曾听说过他都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徒弟了。 不过……这少年的身手毋庸置疑,再说灵州之中,有谁敢冒充那个怪老头的徒弟?传到他耳朵里,那人不被挫骨扬灰才怪。 少年见她瞪着两只眼睛不说话,脸上只是惊疑、困惑之态,又说道:“刚才我正是一直在等师父,我们约好要在山下练剑。” 他话音刚落,一面又狐疑自己怎么会把不能说的全说出来了。正慌神时,棠雨却乐得拍起手来: “好啊好啊,那你快带我上漪沦山!”棠雨笑着摇摇他胳膊,眨眨眼道,“你已经答应我了,对不对?” 少年也不正面回答:“先找着被你弄丢的法杖再说。”一只胳膊被棠雨拉着,信步向与漪沦山相反的方向走去。 棠雨仰起脸看着身边的人潇洒俊逸的侧脸轮廓,隐隐觉得,仿佛他们早已认识。她水绿裙摆上摇曳的明月玉佩与他剑上飘逸的银白穗子映着阳光,交相辉映。 “哎哎,说了半天,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我叫天亦。” 远处的树林中,却隐着一个红色的女子身影。一支木质杖身,海棠杖首的法杖握在她凝脂一般的手中,竟是尤为刺目。 她身旁升腾着一缕黑烟,轻袅的烟雾在空气中变换着各种形状,女子冷眼看着,血红的眼影如同一道饮血的刀光。 “原来是这样,嘻嘻,有意思。”女子原来是从黑烟变幻的形状中知晓了它所表达的信息。 她步出树林的隐蔽,上翘的嘴角逸着毒药般的笑:“刚才那个剑客,果然是十三年前重伤山座使的人?今天让我遇上,真是他的福气。” 红衣女子又对黑烟说道:“灵渡,你可知道,和他一起那个绿衣女子是谁么?” 黑烟兀自升腾,却没有变出任何形状来。红衣女叹气道:“她可是我的老朋友了……只是太久没见面,不知道她还能不能认得出我。” 黑烟似乎感知到红衣女子眉目黯淡萧索之态,随即又快速变换出一列形状。红衣女子眉毛一扬道:“我真的该去,和她相认么?” 黑烟伸缩两下,似乎是在点头。红衣女子有些怜爱得看了黑烟一眼,说道:“灵渡,这次我恐怕要单独行动了。你先回去向主公禀报。” 黑烟得令,随即消散。只剩红衣女子独立在原地。她嘴角突然一扬,手腕一转,那海棠法杖便消失了形迹。连红衣女子的身形都如鬼魅般化为一团红烟,消失在了幽谧的树丛中…… 正文 第一卷 誓补情天 第四章 虹镜之影 两个人在山下兜兜转转,不知不觉忙到天黑,却连法杖的影子也没看见。 棠雨一个人叽叽喳喳说着各种故事,天亦却暗自懊恼:自己一向自负从不轻信别人,怎么刚才一时冲动,答应要带这女孩儿上山?她说自己是解语君,根本不像嘛,明明是草包一个!更可气的是自己居然开不了口质问她的身份! “你怎会是寒逐风的弟子?”棠雨一面在草丛中乱扒拉,一面问着天亦。 天亦心想我还什么都没问,你倒问起我来了。不过这问题问得他心中一震。遥想十三年前,那个寒冷废宫里发生的一幕又一次浮上心头,他从不曾忘记。 原来已经过了十三年了……再过几天,就又到了轻仙姑姑的忌日。这十三年他每年都要到姑姑坟前祭拜,每次祭拜,他都要说同样的一番话: “姑姑走后,净容姑姑远嫁南方,鲜有音讯。不过亦儿相信有了姑姑在天之灵保佑,她一定过得很好;亦儿一直听从大人和师父教诲,勤于修习,不敢怠慢;妹妹也很好,她长得越来越像姑姑,人也很听话。妹妹由潋滟大人亲自教导,医术超群,同辈的弟子没有人能及得上她……” 不过今年,他倒有几句新的话想好了,要对轻仙说: “亦儿今年已经十九,师父说我剑术仙术都有所小成,可以出师……不过妹妹年幼,体质孱弱,亦儿不忘姑姑嘱托,定等到妹妹身体变好,或她成年之后,再下山寻亲。” 想到这里,天亦才回过神,发现棠雨瞪着两只大眼睛怔怔瞧着自己。他忙拍拍披风上沾着的碎草,清清嗓子,立眉道:“该是我问你,上漪沦山究竟是何目的?” “我有事要禀报水之守护……”棠雨百无聊赖得打着哈欠,“至于要说的事,可不能告诉你。” “爱说不说。”天亦也不生气,抬头望望天空,今天是望日,这丫头应该不知道,每到月圆之夜,漪沦山脚下就会出现……他扬扬眉毛,“等会儿有了问题,可别问我。” 不知不觉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银白的月光洒满了草地。巨大的月亮像一面银色的镜子,竟然在草原上投射下一个巨大的五彩月影。 天亦的双眸在月光中越发精光四射,手腕一转,雪亮的长剑铮然出鞘。 “这是什么啊?”月光滑过棠雨的睫毛,她眨眨眼睛,“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月亮影子,我从来没见过!” 天亦只凝视着手中的剑,如自语般喃喃道:“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别烦我啊,你自己找吧,我要练会儿剑。”他说着将棠雨晾在一边。 没办法,师父说了要自己等在这里,那就是一万年也得等。师父的脾气,他可是知道的。 “你敢无视我!”棠雨疾步要跟上去,天亦手中剑光却猛然一寒,惊得她只好停下脚步。棠雨眼珠一转,心下已有计较,她乐得一蹦:“哎呀,这不是我的法杖么?原来被草丛隐住了,这才被我发现!” 棠雨一面手舞足蹈,一面偷偷瞟天亦,却看见天亦挥动着剑,不时停下低头思索,好像是在琢磨什么新的招式。 棠雨怒得狠狠一跺脚,对着天亦的背影咬牙切齿了一番。天亦自顾自琢磨剑招,唇角上翘,也不知道对棠雨的动作察觉到了多少。 月神剑啊月神剑……宝剑在天亦手中青光流溢,仿佛知道主人的心意,与他的双眸交相辉映,如眼神交流一般。 十三年了,握着剑,就如同握着父母的手一般亲切。天亦每天总要留一点时间,与这剑单独相处,进行只有他们两个才能明白的对话,他从不愿意被打扰。刚才棠雨那一阵乱闹,他也自然丝毫没有放在心上了。 “啊!”天亦正凝神静气,忽听背后一声惨呼,他惊了一跳,还疑心是棠雨这丫头又在耍花样,一股浓烈的杀气却从天空中袭来——只一瞬间,就如乌云般团团聚集,压得人几乎透不过气。 天亦转身,却见棠雨已经右手按着左肩瘫坐在地上,脸深深埋下去,似乎很痛苦。 “棠雨,你怎么了?”天亦向棠雨奔去,探手要扶她手臂,她身体的滚烫却透过衣服燃烧起来,火焰般的热度将天亦灼痛。 明朗的月色没有被那一团黑云完全遮蔽,只是暗淡了许多,远远看去,那黑压压的竟然是一群御着法杖悬在空中的法师。 天亦食指一转,一股温润的水线缠绕着手指飞入棠雨肩膀,暂时为她止痛。他接着挡在棠雨身前,剑指天空,喝道:“来者何人?” 水线钻入棠雨痛处后,她眉头稍稍舒展了些,也恢复了些气力,对天亦说道:“不要理这些人,你快走吧!” 天亦摇摇头:“你没看见我们已经被包围了?到了这步,只有勉力一拼!”天亦说罢又做了水界将棠雨整个人护在里面,凝神戒备,先看看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来意。 “孽徒棠雨,竟敢盗走木之守护大人的镇堂法杖,还不快将法杖交出,跟我们回去领罪!”一大片黑衣法师中终于出现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他似乎根本没有理会天亦,这倒不要紧,只是他这句话真是一语惊人。天亦愕然: “你不是解语君,法杖是你偷的!” 天亦虽然早有猜想,可想法一旦被证实,他还是有点不敢接受——这个棠雨到底什么来头,还敢冒充嚼花吹叶七君之一? 更让他生疑的是,棠雨离开衔樱堂少说也有一天,怎么这帮黑衣法师早不追到晚不追到,偏偏要在接近子时,虹镜之影出现之时追过来? 天亦且将疑窦搁在心里,棠雨苦笑道:“来不及跟你解释,现下你知道我是个被一群高手追杀的小偷,那你一定不会再帮我喽。” 她说着勉力站起来,手却还是紧紧捂着肩。她对那中年男子喊道:“你是哪冒出来的,还叫我孽徒?你也配当我师父!看本姑娘今天好好教训教训你,免得你玷污了太师父和师父的名头!” 那中年男子似乎踌躇片刻,又说道:“噢?不对啊,怎么你手上没有了衔樱法杖,口气还是这么不知死活?难道……是指望着旁边那个野小子?” “你!”棠雨显然已经被这句无礼的话给激怒,弹破水界,没了御空之物,只能使个神行诀飞身迎去,怎知正中了那些法师的圈套。天亦暗叫不妙,正欲追上去,却听到: “快走!这不关你的事。”棠雨在半空中一个回身,眉宇中尽是无奈。这次大批袭来的,是衔樱堂仅次于“嚼花吹叶”的顶尖巫队。现在她虽没有了法杖,但除了挺身迎上,还有什么办法? 总不能连累这个,才刚刚相遇的无辜少年吧…… 棠雨心一横,没有再看地面上那张踟蹰的脸一眼,决然飞去。可地上的人却有腾身而起之势。她头也不回得喊道:“你要是敢插手,我就……我就再不理你!” 棠雨说话同时,天亦剑尖的雪白光芒已经燃烧起来:“可是,我不能……” 只听又是棠雨怒气冲冲、决然又虚弱的声音:“你敢上前一步,我就自刎!” 天亦一怔,只得停下脚步立在原地。天上黑巫们十几条法杖齐齐一挥,首尾相连,延绵成一条丝缎般的细长花藤;法杖再一轻颤,无数朵白绿相间的花朵散落飘舞。 这些软腻得吹弹可破的轻巧花瓣,一旦碰到人的皮肤,便可化入皮下肌理,一点点蚕食人的精气。暗巫队果然名不虚传,竟能练成“花之葬”这样的厉害术法。 棠雨修为不高,术法稀松,此刻想必斗得辛苦,远远的却没一声呼救。只有刚才那个中年男子冷冰冰的声音从高空传至:“不必顾惜孽徒性命,今日我们为师父清理门户!” 其余的徒众起初还有些顾忌,可听了领头法师一句煽动,下手纷纷大胆狠辣起来。 这明明是寻私仇!天亦紧紧握住拳头,又喊道:“棠——雨——!”叫出她的名字,却突然没了下句。 莫名的恐慌。他握剑的手一阵冰凉,这次围攻的巫师个个都是高手,人数又如此之多,想要从他们手里把棠雨抢下来,实在不易。不如…… 天亦想起师父说过,这个巨大的月影是天外云海之上虹影湖的投影,光滑如镜,因此得名虹镜之影。 虹镜之影每个月圆之夜都会出现在漪沦山下,接着月影会渐渐放大,逐渐笼罩整个漪沦山。漪沦山因此受到月神福庇,邪物不敢侵。 既然是云海圣湖的影子,恐怕不能容忍这一帮奸恶之徒在这里大开杀戒吧? 也只有试试了。天亦将剑高高抛起,又飞身一接。随着他挽出一个个剑花,剑锋便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道星辉满缀,银光灼烁的弧线,如流萤飞舞般绝美不可方物。 再看天亦左手捏出一个剑诀,清啸一声,如水月光仿佛听到天亦召唤,如流星雨般飘洒而下,直击那片黑压压的巫师; 黑巫们觉视野被一片耀目白光笼罩,只疑心地面上那小子一剑将月亮射落,闪避不及,急急召起防护结界;头顶流光却如雨打梨花般在结界上飞溅起一朵朵银花,终于将其射破,利剑般朝暗巫们刺去。 再看地面上,那淡淡的虹光中,天亦如行云流水般舞动着剑,神情轻松,星目炯炯,五彩的虹影和斑斓的月光仿佛都来自他的剑和他的眼,温柔的月光绕着剑身,飞转如精灵; 他的全身,已经镀上一层白色的光芒。那光华闪闪的剑,就要把天地都连接起来。这少年嘴角似有微笑,他的披风迎风飞起,月光大盛,清辉流泻,他像一只根本不属于地面的雄鹰! “小子厉害,快把棠雨放下去!”那帮黑衣人一面狂舞着法杖挡去流光利剑,松了棠雨绑缚,一面疑心着,这召唤天上月光的仙术不是云海秘传,这个黄毛小子如何能会? 棠雨的凝身诀也早已失效,她被鲜血染黑的绿衣在风中飘飘扬扬。 她知道自己是在不断下坠,顷刻间便会穿越云海,粉身碎骨。只是那个星光流溢的眼睛仍在她漆黑的脑海中照耀着,照得她心中温暖,眼角却滑落了一滴冰凉的泪。 这一次,你会接住我,你会接住我吗? 月光渐亮,虹镜之影如波光五彩的湖面,上浮着一个执剑的少年,和他怀中昏迷的女子。天亦冷冷道:“好狠的杀手,如果我没有听错,你们跟这位姑娘,都是同门吧?” “竖子无知!不要以为自己有几招剑术,就有资格插手我们衔樱堂的事。你可知道你救的人是谁?”还是那中年男子的声音,看来他们在众不敌寡颜面尽失的情势之下,还是要逞一些口舌之利。 天亦不屑道:“我当然有资格,我也偏要管!” 一股杀气从天亦的剑中溢出,雪白月光登时光芒大盛。雪光将整个虹镜之影照得如同镜子一般,晃得天地一片惨然。 这一切就如同百年前,月神剑刚从神兵谷锻造而出的时候,那一道冲天的白光…… “月神剑!”黑衣法师们似乎颇为懊恼,急忙撤退。若早知道这是月神剑,还是不要硬拼,免得惹怒了天上的月神才好。再看少年的身影,已经在月光中凝为一个黑色的雕塑,他的神气充斥于天地,宛若天神之子。 天亦刚才一直不输气势,心里却有些七上八下。还好被他撞个正着,虽然只借到淡淡的虹影之光,月神剑仍然威力大增,把这些黑袍人全唬住了。 看着他们灰头土脸匆匆散去,天亦才松了口气,对昏迷的棠雨道:“棠雨,你没事吧,那些人已经走了……” 天亦抱着棠雨放到草地上,只觉得周身一阵刺痛,月神剑则插在地上,白光耀眼,颤动不止。再看棠雨腰间什么东西也是白晃晃的,似乎是一块满月状的镂空玉佩。 这是怎么回事?不待天亦多想,沉沉的夜幕之下,独照的一片灿烂月光中,两人一剑,渐渐被刺目的白光吞没,不见了踪影…… 正文 第一卷 誓补情天 第五章 海棠胎记 静静沐浴在无边月色中的山崖。 丝丝水线从天亦的手掌中抖出,游动着飞向棠雨裸露肩头上的伤口。伴着银白水线钻入棠雨肌肤,她苍白的脸上不时露出痛苦抽搐的表情。 “棠雨,我知道你很疼,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就好了。”天亦的额上也沁出细细的汗珠,他侧坐在冰冷的长条石椅上,让棠雨轻轻靠在他怀里。于是,她肩上那一大朵粉红的胎记便触目惊心得跳到了天亦眼中: 那是一朵具有魔力般的海棠花,仿佛是一朵开得正艳的、具有生命力的海棠,生生被嵌进凝脂般的皮肤之下。其中金黄的花蕊仿佛还在夜风中微微颤抖,更在吸收了水线之后,露出了花特有的痛苦表情。 天亦看得不觉痴了,难道这海棠印记当中,住着这个女孩子的灵魂? 那些法师到底做了什么,能让这印记处渗血刺痛,如同下了咒语一般? 天亦已经用水线治疗许久,也不明白那是什么奇怪的法术,只觉得水线仿佛探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而那其中,似乎什么都没有…… “唔……”怀中的女子似乎醒了,发出一丝轻微的呻吟,慢慢睁开眼睛。 也许是注意到肩上的疼痛消失,她扯起衣服,遮住浑圆的肩头,轻声道:“谢谢你。”接着又迷茫得环视着四周,仿佛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这是哪儿?山上?漪沦山?”她的眼神清亮起来,不过站在这个冰雕玉砌,月光如水的山崖上,她还是说不出的茫然。 放眼望去,夜空一片晴朗,每颗星星都像水洗过的碎银一般浮游于空中。只有远离凡尘的天外云海,如这个世界的尽头,仿佛掀开了那白色的棉絮,世界就会与一片虚无相接…… 但她知道不是。那里是神的世界,有着凡人不能想象的神奇。流传到世人耳中的,是天外云海边缘一座名为“安眠岛”的漂浮岛屿,传说灵州所有的花朵,都是那座岛屿的仙人所栽种。 “你也是么?”棠雨低下头,轻声问着自己肩头那朵刚刚受了伤的花朵,手指摸上去,她触到的已经不是自己的皮肤,而是柔软的花瓣。 “这里不是漪沦山。可能是虹影把我们带到这个地方,我也不知道这是哪儿。”天亦说着走到棠雨身边,忽又皱起了眉头,“只是……好像还有点熟悉……” 是的,熟悉。天亦仿佛看到,一个白衣长发的男子的背影,虽然模糊,但他手里握着一把剑。那把剑的形状,却怎么看怎么像是……月神剑? 对了,虹光大盛的时候,月神剑和棠雨的玉佩都迸发出了明光,他急问棠雨:“你腰间这块玉佩是什么来历?” 棠雨双手捧起满月形的玉佩笑道:“算你有眼光,这个明月佩可是……我们棠家的传家之宝呢。它可是月神圣物之一,你听过那个,集齐五种月神圣物,就可飞升天外云海的传说吧?” 月神圣物?难道月神剑也是?如果真是这样,爹娘应该同棠雨家一样,是灵州名门大派的一支,才配持有月神圣物吧。他一时欣喜若狂难以自抑,追问棠雨道:“那你知不知道,其他散落灵州的月神圣物,都是由谁持有?” 棠雨见天亦眼中精光四射,真没看出来这小子还有升仙的志向,撇撇嘴道:“那我可不知道了。传说月神留在灵州的圣物共有七样,可闻名于世的,只有我们家的明月佩,其他的不是被人藏起来秘而不宣,就是还没被找到喽。” 天亦听完回答,先是黯然失色,不过又是高兴:月神圣物,以前怎么没听潋滟姑姑讲过?是了,姑姑不肯说关于父母的任何事。不过既已得到这个线索,无论什么疑问,天亦都可以一一自己去寻找,去解答了。 静默片刻。天亦棠雨各怀心思,并肩而站。棠雨缩缩脖子,现在安静下来,才发觉自己已经衣衫单薄着被山风吹了很久。天亦见状,解下自己的白披风,就要给棠雨披在身上。 “为什么要救我?”棠雨退后一步躲开天亦的披风,猛的一句反问,天亦呆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再看棠雨正盯着自己,眼中闪烁着一种不可理解的光芒: “你怎么回事啊?我不是跟你说了,我是个小偷,是冒牌的解语君,还被暗巫队那帮蠢货追杀,你救我……对你没有好处的。” 天亦却摇摇头:“我没有救你,只是碰巧接住从天上掉下来的东西。不过……” 天亦戏谑得笑笑,抱着肩继续说道:“既然你觉得欠了我这么多,就应该解释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尤其是——你的伤。” 夜风撩起棠雨额前凌乱了的发丝,她苦笑道:“我本来也是打算告诉你。我是解语君之女,也是木之守护的徒孙,这次偷了法杖悄悄溜出来,只是想为最敬爱的太师父做一点事,却被那帮白痴当成是谋权篡位。” 天亦听了,也是有些诧异,且听她是要做什么事,会造成这样大的误解:“说起这件事,还是十三年前那场屠魔圣战。圣战持续七年,无数群魔虽被斩杀,余孽也被封回了幽冥地府,可正道损失实在惨烈。 “尤其是我们衔樱堂,大人手下的‘嚼花吹叶’七位主力法师,除去重伤、法力尽失、阵亡的,只剩‘解语君’和‘宛城君’两位。 “可是……就在五年前,宛城君失踪。解语君,也就是我父亲,一直身体康健,替太师父主持堂中事务,却不料也在一个月前突发怪病,才撑了一夜就去了……” 天亦没想到棠雨竟刚刚经历丧父之痛,只见棠雨已经簌簌落下两行清泪,一时手忙脚乱,竟不知该怎么安慰。 棠雨又说道:“就在七位大法师皆殁之际,太师父突然接到从幽冥地府寄来的一封书信,道如果堂中法师想要保命,只有投诚幽冥地界……” “这也太过嚣张,才休养生息十三年,魔众竟养出了这等口气。”天亦是听着屠魔圣战的号角声厮杀声长大的,不管是对魔兽,还是对战争他都是厌恶之极,“我真不明白,那些妖怪为什么不好好呆在幽冥地界,非要弄这么多乱子,让大家都流血丧命才甘心!” “哼,我们都是这样想的。我们衔樱堂势单力薄,只能求助于其余四门派。哪想到求援书信连发到烈焱、微澜、裁锦、封神四派,却全然石沉大海!太师父借口身体不适,也不与我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棠雨越说越激动,却没注意到天亦一手托上她的肩膀,眼睛望着别处,心不在焉般问道:“后来呢?” “我不相信冥界妖魔已经强大到了这种地步。但要想保住衔樱堂,我只好上漪沦山找潋滟大人,这四个守护中,她最是通情达理了。” 棠雨说道这里,但见天亦的表情却是很奇怪,一只手将自己肩膀箍得紧紧,不由问道:“干嘛这么紧张,怎么了?” 天亦背上的月神剑微微一震,他的感觉不会有错。今日这座山上竟然有第三个人。方才虹镜反射之时,也没有看到虹影中有别人,当真奇怪。 天亦故作轻松,继续问道:“好,还有那个海棠印记的事?” “这个……是我的胎记,连娘都没有告诉我这里有什么故事。一开始只以为是个寻常胎记,却不料一次跟人赌气斗法,那人打我不过,胡乱念了‘花杀咒’。 “因此我左肩便疼痛难忍,半边身子都动不了,就被人发现了这样一个弱点。除了同门倒没别人知道,呵,棕析叔看着我长大,竟也能下得了如此狠手。” 天亦听罢,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衔樱法师再用这招对付棠雨,那可是大大的不妙。正想着,托在棠雨肩上的手却渐渐松开——那个神秘闯入者的气息竟然凭空消失了。 棠雨似乎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打了个哈欠,准备去石条椅上倚着休息。 天亦则又拔了月神剑,站在冰砌般的山崖上迎风而立,一身白衣吹得如流云一般。不知为何,他有种莫名的悲凉之感,如埋在心底的坚冰,虽不见其形,却是寒彻的凉意,由内而外,冻彻神识。 难道是因为这广阔视野中的冻云?天亦闭上眼,以前在漪沦山上时不也看云,却不是这种感觉。 天亦只顾自己心乱,也不知棠雨已经在一旁看了他许久。棠雨心想这人好生奇怪,明明是个剑客,头脑也很灵光,就是太爱出神了,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棠雨生来受不了一刻的安静,她一个人在山崖上转悠,希望发现些好玩的,也算不虚此行。 棠雨自小生长在衔樱堂,对花卉草木之类十分上心,她指望在这山崖上发现什么别处没有的奇花异草,好带回去,炼制出什么仙药才好!太师父看了一定乐坏了。 想着想着,她又黯然,那帮暗巫狗不知道在太师父面前说了自己多少坏话。他们此番受挫,可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平日里争宠争不过,好容易逮着自己这次闯祸,他们定要在太师父看不到时解决了自己干净!这下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回到太师父身边了…… 更让棠雨沮丧的是,这山崖光秃秃如冰崖一般,不要说奇花异草,连根干草都没有。已经走了这么远都一无所获,她只好扶着岩石回返,手掌却触到一片凹凸不平,这是? 山岩上有字?怎么刚才没注意到。棠雨一边招呼天亦,一边观察那秀丽的字迹,似乎是很久以前用利器所刻,是个女子的手笔。一共八个字,写道: “今生无缘,来世不见。” “好决绝啊……”棠雨抚着石壁上的字迹感叹着,难道多年以前,曾经有个伤心欲绝的女子,在这石壁上刻下诀别的话留给恋人,然后……从这山崖上跳下自尽了? 棠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生出这样古怪的想象。再看天亦,也是手抚石壁良久,眉头紧锁,若有所思。他猛地抽出剑来,光滑的剑身反射着月光,映得天亦双目一片清寒。 十三年前,那行清清楚楚刻在剑身的,天亦最早认识的字,现在却已经没有了。 天亦收剑回鞘,一面望着石壁上的字,喃喃自语道:“来世也不见么?”他的手指一一摸过那八个字,却在最后一个字上停住了,怎么只有这个“见”字陷了下去? 天亦顺势用力往里一推,那个“见”字却化作一缕金光,钻入天亦手指中,消失了。 “这是!”棠雨惊诧得指着那个原先刻着“见”字的地方,那里已经出现一个圆形的凹陷;她急忙取下腰间的明月佩,与那凹陷一比,大小正是吻合。 天亦冲棠雨点点头。两人都有些激动。原来这个月神圣物明月佩竟是打开一个机关的钥匙……不知道这明月佩放进去,会发生什么事呢? 正文 第一卷 誓补情天 第六章 绝艳芳踪 明月佩一嵌进石壁,瞬时出现一道石门。石门訇然中开,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穴。 棠雨兴奋地直拍手:“太好了,这一定是在石壁上刻字的人隐居之处,我们这次要拜访到仙人啦——不是仙人,怎会做出明月佩为钥匙才能打开的门呢?” “等等。”天亦拉住一只脚正要跨进洞的棠雨,“仙人也说不准,我倒觉得,他可能是你们家的一位先人……他利用明月佩指引他的子孙后代来这里,不知道有什么目的。” 是么?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当是位高人,甚至可以告诉自己对付冥妖的方法? 两人互相一点头,天亦走前棠雨跟后,双双走进了洞穴之中…… 黑暗的视野,幽绿暗蓝的光线渐亮。一个完全不同的空间,由四棵遮天蔽日的巨树围成,中央则是一棵盘根错节的树根,树根中心凹陷,其中燃烧着蓝绿色的火焰,正是这个空间里唯一的光源。 天亦回过神来,发觉棠雨正站在自己对面,隔着蓝绿火光的脸有些说不出的神秘。 他不知道,棠雨生着海棠花胎记的左肩正被一股奇异的力量温暖着,仿佛这个未知的空间,正是那朵海棠花的根系所在…… “木之灵宫。”棠雨仔细查看四周之后对天亦说道。不过他们谁也不会料到,他们会误打误撞,发现了月灵宫的木宫! 月灵宫是位于祭月山山顶,镇守五块月灵石的神宫。虽然五块灵石由五守护掌管,但平日里并不在他们手中,而是存放于月灵宫。 十三年前因屠魔大战启用灵石,也是五守护来月灵宫祭拜请出,过后放回。不知道今天找到这个地方来,算是个怎样的安排?天亦皱皱眉,抬起头,参天的树冠深处,仿佛有深邃寒冷的风袭来。 “棠雨,你们衔樱堂有没有什么跟这绿色火焰相关的传说?”天亦说道。 两个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了中央的光焰,棠雨当然知道这光焰定是地宫的机括所在,然而要打开这里,必要引发别处小的隐秘机括。方才沿着树墙查看了一圈,却是一无所获。 她摇摇头:“没有……不过这样看来,根据五行相生,木生火,木灵之炎上结出的必是火灵石‘火神’。” 这由木灵为能量燃烧的火焰,修习五行法术的人只要碰到它,轻则法力尽失,重则立毙当场。 她敲敲额角,懊悔道:“可惜怎么也找不到衔樱法杖,如果法杖在,也许能与这光焰产生什么感应呢。” 感应?天亦猛的一惊。这一路上他都和棠雨并肩而行,月神剑和明月佩也没有什么反应;怎么一到了虹镜之影里,这两个物事竟会相互作用,并发射出如此夺目绚烂的亮光,甚至把他们带到了月灵宫所在的祭月山? 天亦也懒得再想。他懒懒往树干上一倚,打算小憩。黑绿的树干靠在背上感觉并不粗粝,反而软绵绵的,几乎要将人陷进去…… 糟糕!天亦心道不妙,想要跃出却为时太晚。守护木灵之炎千年,这四棵古树早已有了灵性,若发现不善者闯入,还是要毫不容情得给予惩戒。 巨树从上至下延展出无数根粗细不等的长枝,将被树干粘液粘住的天亦又缠紧数圈。树汁倒是无毒,可再这样根本无法挣脱,越缠越紧,天亦只有窒息而死。 “别动,千万别挣扎,也别用剑砍!”棠雨在一旁吓得几乎慌了神,不过还是镇定下来,双手结印,“我来对付它们!” 只见棠雨双手张紧,掌中登时旋起一团浑浊风团,风沙之声渐响;她再一蓄力,无数风便缠绕着她周身飞舞,风中更卷着片片金黄的枯叶,千叶如刀,将风割作一道道尖锐的裂口。 风声更烈,棠雨的身子被风托着悬浮在半空,她张着修长的双臂,仿佛一只风中的仙鹤。 “萍风卷叶。”天亦苦笑着,不知道她的枯叶刀能不能割断这么坚韧的树枝。 不过他马上止住了笑容。不知是因为风太急,还是叶太密,女孩子皎洁的手腕和脸颊上竟出现了丝丝血痕,可她眼中坚毅的神情,却是一直没有改变…… “袭!”随着女子一声低喝,无数金叶带着飓风向缠绕在天亦身上的藤条袭去。 金色的风暴撞击上绿色的树墙,风声撕裂,巨树震动,漫天绿色的叶雨从巨树耸入天穹的树冠上飘飘洒洒,带着另一个世界的露珠和雨滴,将这个狭小的空间浸得一片潮湿。 “没有用。”天亦的喊声在渐息的风暴声中有些模糊,“别胡闹了,在木之灵宫妄动木力,对你无益的。”经过女孩子这么一番折腾,缠绕的树藤不再缠紧,却也没有松开半分。 “你说我胡闹?你这个给人添麻烦的家伙,竟来说我!”费力不讨好的棠雨有些生气,气喘吁吁得嗔道,“等我找到出口就一个人离开,把你扔在这里!” “好啊,扔呗。”天亦轻松得耸耸肩,有心要逗逗这个鲁莽的小丫头,“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找到——我真希望在我睡着或者饿死之前看到啊……” “你敢小瞧我?告诉你,我可是衔樱堂解语君的独生女,木之守护大人最得意的弟子,术法鞭法暗器无一不精通……” 未等棠雨说完,天亦点点头道:“是嘛,你无一不精通,却连几根树藤都砍不断,可见全都白练喽。” “是吗?都白练了?”棠雨双目微眯,手捏一根银针在天亦脸前晃了晃,“别忘了,你现在不能动啊……” 天亦看棠雨着实被惹怒,心里偷偷一笑,至少现在她眼中已经完全没有紧张和焦虑了。天亦于是求饶道:“好好好,大法师大小姐快去研究机括吧,我不打扰你就是。” “这还差不多。”棠雨白了天亦一眼,收了银针继续去看木灵之炎;被绑着的天亦继续闭目小憩。他嘴唇动了动,似乎已经进入了清梦…… 果然。轻如一片树叶掉落的声音骤然闪过,棠雨没有注意,天亦的眉头更是没有动一下。 不知棠雨绕着那树桩兜兜转转了多久,她突然一拍手,跳起来笑道:“啊,原来是这样,我竟然给忘了,该死该死!”说完她面向木灵之炎,盘膝而坐:“木之肆拂,无阻不透!” 一团与木灵之炎相同的蓝绿火焰在棠雨身周燃烧起来。她是要完整得走一次木系仙术的全部心法。随着棠雨咒语念动,四面树墙继续生发着无数细藤,并向中央的树桩聚拢而去。 天亦静静看着棠雨,没有打扰。他凝神戒备,由树藤遮挡的右手已经按在剑上;他也知道,暗处那个人正在等待着下手的最好时机…… 那个跟踪者,从刚才的山崖一直跟他们到这里,呼吸时有时无,就连偶然泄露的细微声音,都恰到好处得似乎故意要自己听见一样。 他到底是谁,又有什么目的?天亦握紧双拳。绿色气焰浮上棠雨的脸。与此同时,暗处的跟踪者也屏住了呼吸。 随着树藤延伸而下,天亦对面的树墙如被拆开一般渐渐坍塌下去,露出的只是一片黑暗虚无的空间;而那些落下的树藤,却在中央包裹起木灵之炎,渐渐暗去木炎的光芒。 天亦心下一紧,这样下去,木之灵宫很快会变得一片黑暗,那也许正是跟踪者等待已久的下手时机! 他额角沁出细细的汗来。从未有过的紧张让他还未出鞘的剑发出一声低啸。终于,树藤将木灵之炎完全包裹,天地瞬间黑暗。他记下棠雨的方向,拔剑向她冲了过去—— “谁!”他将运功完毕的棠雨扑到在地,瞬时风声已经急逼背后,他反手以剑一挡,再一滚开,也不知月神剑刚才挡掉的是什么攻击。 如他所料,月神剑的耀眼白光已在黑暗中被完全吞没,好在他紧紧搂着棠雨的肩膀,还好她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看来那个跟踪者没有发现,那时棠雨的萍风卷叶刀已经割开数段树藤,令天亦能够假装不能动弹,趁敌不备快速出手:“雨。还好,你没事。” 他问着,怀中的人却没有回答,只是极不情愿得扭了扭身子,才说道:“可惜可惜,第一次叫得这样亲切,怀里抱的却是别的女人……” “什么?”天亦猛得推开怀中之人,是了,这个气味,这冰凉的身体,不是她。他厉声道,“你是谁?” “废话,说了有什么用?你又看不见我。”那女子答得百无聊赖,又笑道,“也好也好,看不见我,免得你见色心起,跟我动手犹豫起来,那才叫没劲。” “你!”天亦气得一剑劈过去,却落了空。他有种更糟的感觉,女子的声音近在咫尺,可自己身周方圆十里内都没有任何气息; 刚才自己冲过去速度极快,可这女子却在黑暗的一瞬间将棠雨转移,这样匪夷所思的能力,只可能是冥界的念力了。 “姑娘,我也很想在黑暗中与你来一场完全不知晓彼此的对决。”天亦的口气缓和了下来,“不巧的是,你已经暴露自己的身份了。” “哦?那你倒是说说看,我是谁。”女子声音懒洋洋的,不过她的出现好像让空气都冷了几分。 “幽冥地府镇守喑血殿的地座使,以高超念力闻名。也不知我猜得对不对?”天亦说完,只听那女子哂笑道:“看来寒逐风那老东西没少跟你说幽冥地府的事啊……不知他有没有提过,他曾是我绯雪的手下败将?” 天亦心道果然没有猜错,平复下心中百般推测,也抱着肩笑着回答道:“师父自然说过绯雪姑娘不仅念力高深莫测,土之术法也是臻入化境,在冥府妖王四座使中名列第一。不过么……” 天亦没有说下去,五指悄悄拢上月神剑柄。黑暗中绯雪的声音也终于显露出一丝不耐:“不过什么?” “不过,屠魔圣战的那十三年中,绯雪姑娘却没有率领妖众抵抗四大守护的围攻,而是莫名奇妙消失掉了。”天亦凝神戒备,“眼睁睁看着你的十万妖众白白牺牲啊……” “小子,你以为这样就能激怒我么?未免太过小聪明了。”绯雪声音懒懒的,就如同听别人的事一般漫不经心。 天亦只道这绯雪要以说话引开自己注意,伺机出手。绯雪却话锋一转,说道:“你救棠雨两次,我倒真要谢你才是。” 这话说得大大出乎天亦意料,他以为绯雪不过是要来个斗转星移,反过来诌几句话来激怒自己;怎知她反而谢起自己来,话音真挚诚恳,丝毫不像作假。天亦心下一滞,握在剑上的手稍稍松了。 “谢我?为什么?”天亦问着,只见暗处红光一闪,定睛看去,竟是一颗灿如美玉,大如雀卵的半透明石头在闪耀着微弱红光,正是火神灵石;而托着火神的凝脂玉手更是皓白莹润,美不胜收。 “因为我与棠雨是姐妹,你救她一命,我如何不感激?”绯雪说着,红光照耀下她一张香培玉琢的俏脸,宜嗔宜喜的神容,翩跹袅娜的身段,无风自舞的红裙,如此绝世美貌,仙人灵姿,天亦看了,心中不能无感。 只是她这仙人一般的风流态度,不知怎么竟染上一股魅惑妖气,与她形貌格格不入。天亦被她美色惑住,半天才回应过绯雪所说的话: “姐妹?棠雨今年不过十六七岁,如何能有你这个千年老妖做姐姐?”天亦反驳中故意将绯雪称作老妖,绯雪听了也不生气,秀眉一扬,似笑非笑道: “幽冥之事,虚无缥缈;转世轮回之说,你们灵州人也是无可佐证。”绯雪五指一拢,将火神合在手里,“我今日不杀你,权作你救棠雨两次的谢礼。再次让我遇见,咱们便要兵刃相见了。” 天亦心道我救棠雨两次,你也该放我两次,怎地下次见面就要生死相搏?未等天亦话出口,绯雪气息已经消失,只在绯雪原先站立的地方腾地冒起一股冲天大火,几欲将黑夜烧做一片火海。 天亦急忙抽身后退,只见烈火,蓦地凝作一股火刃,在黑暗中渐渐割出一扇门的样子,如果从中穿入,不知会见到如何光景…… 正文 第一卷 誓补情天 第七章 妖盗传说 我在……哪里? 花香软腻,如蜜糖般腻住人的眼皮,叫她睁不开眼。她似乎在梦中,又仿佛还醒着。 她感觉到点点花瓣痒痒地拂过自己的手背,这仿佛是一个寻常的午后,自己在家里后院的亭中沐着春风,睡着了。 “醒醒。”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叫她。听了这一声,棠雨几乎被缝在一起的眼皮陡然挣脱了命运之线,迷茫的眼神在四处扫视。 她真的在家里!在海棠山庄后园的嚼蕊亭中,薄如蝉翼的霞影纱帷幕长及垂地,粉色的海棠花瓣揉碎在青草地上。而她伏在亭中的石桌上,看着一个红衣女子远远朝自己走来。 “是你在叫我?”她想问,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女子渐渐走近。直到她站在帷幕之前,面对着棠雨,一朵垂丝海棠翩然落在她绛红色的长靴上。她的两条腿修长精致,长及脚踝的黑发以菡萏帕挽着,红如樱颗的嘴唇在微笑着。 看着这张三分妖媚七分冷艳的脸,棠雨摇摇头,方才醒过来她根本不是在做梦。 她站起来问道:“我怎么会回到海棠山庄?天亦在哪里?” “你仔细看看,这里可真的是海棠山庄?”她说完,在棠雨伸手抓她的瞬间后退一寸。 棠雨看看四周俱是一片幽暗,虽然海棠盛开,绿草茵茵,却是一片阴气森然。这里,的确不是海棠山庄!可为何布置如此相似? “你给我看好了,这里可是幽冥地府喑血殿,我的地盘。”红衣女说着,“我带你来这里,只是为了告诉你,如果像前世那样活着,你会比现在明智得多……” 幽冥地府喑血殿!原来这个女子是因杀人如麻而大名鼎鼎的地座使绯雪,可她为什么要把自己抓来,她又把天亦怎么样了? 棠雨食指戳着绯雪骂道:“什么前世今生,本姑娘不知道你在扯什么鬼玩意儿!快把我放了!” 绯雪倒没有动气。她沉着头,仿佛很是失望。她沉声道:“棠雨,你当真……不再记得我?上一世,我们可是好姐妹啊。” “好笑,我会认识你这个妖孽上辈子!”棠雨笃定这妖孽是在胡扯,可看她情真意切的眼神,真不像是装的,暴怒的心竟软了下来。 她隔着帷幕仔细端详着那张脸,真是倾国倾城,姿容绝代,几乎令人止住了呼吸。只是……完全没有曾经见过她的印象。 绯雪怔怔瞧了棠雨一眼,终于转过了身。 是的,从一开始,她就只是一个妖孽,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她很清楚自己的手染上不同的鲜血时,是很快意的。 只是在重逢之时被她亲口说出来,心里却有什么东西,在不住得颤抖。 棠雨没有追出去,她握紧拳头,如同宿命一般站住。看着她,撑起一把白色纸伞,在万丈春草中,愈行愈远。 妖王宫。五盏幽灵灯蓝色寒光照耀下,身披黑袍的妖王正面对南壁,垂首盘膝而坐。绯雪走到妖王座前停下,拱手道:“地座使拜见妖王陛下。” “你回来了?”妖王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问道。 绯雪低头回答着:“属下已将火神用空间法术传回,余下细节也由灵渡代为禀报。不知陛下召绯雪前来,是为了……” “本王有些话要问你。你说月灵宫中只剩火神一颗灵石,可察看清楚了?”妖王语气中带了一丝冷硬,仿佛等下得不到满意的答案,这丝冷意就会立刻转为杀气。 “回陛下,绯雪已经抓来十三年前执掌月灵宫的老祭司审问过。据他所言,屠魔血战结束后金魄下落不明,木、水、土三守护灵力耗竭,无法将灵石镶回宫中法座。只有火之守护灵力尚足,是以放回了火神。绯雪猜测这十三年间,那三个守护已经将灵石藏到别处了。”绯雪据实禀报,妖王的气才有了一丝缓和。 “原来如此。没想到守护精灵已经不堪到了这种地步。”妖王嘲弄着,顿了顿,又对绯雪道,“不过,你倒是公私两不误啊。不仅完善火神事宜,还把木妖婆的弟子掳到我冥界来了。” 绯雪仍低头答道:“属下带了外人进入幽冥地府,自然瞒不过陛下的法眼……不过此事由属下一力承担,决不累及冥界。” “哦?那样最好。不过,本王还有一件事要交托你去办,只怕你分身乏术,力不从心呢。”妖王说着,全身竟弥漫起一层蓝色的烟雾,难道他最近又在修炼什么魔功? 绯雪不敢多猜,只应着:“绯雪听命。” “很好。你从不多问,倒比寂骨禁心二殿那两个懂事许多。”妖王说着,身上的蓝烟越发奔腾成一条条小蛇,张开大口,毒牙狠狠咬进妖王的血肉,黑血汩汩涌出,“去烈焱谷,抓一个叫‘红豆’的人回来吧。” 红豆?绯雪心中一凛,怎么刚找到火神,妖王就想起这个人来了? 红豆这个名字在三十年前可是如雷贯耳,她可是火之守护煌灿跟幽冥妖首猎艳盗侠青荷的私生之女。至于这两人如何暗通款曲,又如何暗结珠胎,灵州之中却无人得知详细。 可惜妖王刚才已赞许绯雪从不多问,不然她定要问问为何要抓这个红豆。 这个红豆是孽种祸胎,不能为灵州所容,众妖虽有心接济,但妖王不闻不问,谁也不敢造次。这次难道是妖王对红豆起了怜恤之意,要把她从烈焱谷的软禁中解救出来? 决计不会这么简单。妖王既得火神,若非红豆有益于他下一步的计划,他怎会如此好心? 绯雪眉头一皱,不晓得妖王会不会看到她此刻的神情,仍是一拱手:“是。属下告退。” 绯雪走出妖王宫,身后的兽嘴石门慢慢合上。要潜入烈焱谷抓人并不难,倒是棠雨的事……绯雪望着满院青雾,院中的冰莲絮晶莹的叶子发着寒光,照亮着这个不被月光眷顾的世界。 不知为何,她不愿回喑血殿去看棠雨。绯雪自问立于天地无所畏惧,却害怕起棠雨看她的眼神——冷然,愤怒,陌生……她咬咬嘴唇,脚步已经沿着宫殿台阶走了下去。 “赝月?”随着一道惨绿色的光芒浮上绯雪的脚背,绯雪有些厌恶得轻轻向外一踢,一团绿荧荧的物事便被她踢飞了出去,在空中一抖,竟变作一只亮着鬼火般绿光的灯笼,正是指引幽冥地府鬼众来往人冥两界的灯妖——赝月。 “你来这里做什么?”绯雪没看那被摔得呲牙咧嘴的灯笼一眼,径直走开。 不过赝月此番突然出现,可不只是为了巴结绯雪这个妖王面前的第一红人。 只见它尾随绯雪身后,谄笑道:“地座使大人夺了火神凯旋,为我们幽冥地府立了大功,我们做属下的哪有不来恭迎,为大人接风洗尘之理啊?” 绯雪轻哼一声,冷笑道:“不必劳烦接引使。”绯雪心下明白,赝月这家伙沟通阴阳世界,冥界里来了棠雨这样的活人,赝月一定最早知道。它有胆子来探口风,却决计不敢多管。 绯雪于是说道:“你来得正好,本座正好有事要问你。” “能为地座使大人分忧,小人不胜荣幸。”听那赝月答了,绯雪缓缓走过一丛冰莲絮花,语气如忽明忽暗的花心般闪烁: “我要问你的这事,只怕整个冥界,除了妖王大人和当事者本人,便只有你最清楚。本座还望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赝月听了,绿眼睛狡黠得一转,当即赔笑:“那是那是,小的岂敢对座使有所欺瞒?那当叫小的永生永世都不得好死!” “很好。”绯雪白玉般的手掌抚过一片花丛,问道,“三十年前,你可曾引着一个魂魄去烈焱谷投胎?” 赝月一惊,它自知有些沟通阴阳,指引魂魄的本事,料想绯雪也会问些转世轮回之事。哪想她竟不顾冥界忌讳,提及“三十年前”、“烈焱谷”等语,虽然含糊其辞,可赝月这等精明,怎能不知她指的就是那个红豆? 只恨刚才赌咒得太狠,赝月只得鼓足勇气将白纸糊的身体涨得饱饱的,说道:“小的,小的糊涂……难道大人所指,是那先代妖首,青,青荷大人……” “和火之守护煌灿的孽种。”绯雪冷冷打断,顺手已经折下一枝冰莲絮的花枝,“你引她去投胎,所见情状如何?” 赝月见绯雪凶霸霸的样子,头上冷汗直流,忙不迭得答道:“小的引魂找到产房,乃是火之守护的内室……那煌灿在外坐立不安,等的好不焦急,又是欣喜又是担忧。可见,可见对那生产之人是十分关切的。” 听赝月颤颤说完,绯雪才把视线离了花丛,转身冲它点点头,示意它继续说。 赝月又道:“小的至此引魂完毕,本不该再进产房,但是,但是……” “但是你也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所以就又留下来看了看,是不是?”绯雪手上冰莲絮的断枝断口上沁出一滴冰冷刺骨的汁水,滴落地面,便成了长出新株的种子。 一个仙妖二力各半的孩子即将出生,还能没什么预兆?就像这枝被绯雪的九幽淬寒爪捏断的冰莲絮,它流下的怨毒泪种,以后长出的必是可以提炼寒毒的珍贵毒株。 “座使英明。”赝月的声音又压低了些,“那产房中妖气鼎盛,却同时有一股祥瑞之气与之相抗,谁发觉也会生疑……不过是那煌灿关心产妇与孩子,是以才没留意。” “你的意思是说,煌灿与青荷相好之时,并不知她是妖?”绯雪心中一凛。 赝月凑近说道:“正是,想来青荷大人与他亲近相好之时,运起秘术掩盖身上妖气,可孩子降生时的妖气她却藏不住了。煌灿得知青荷大人身份,勃然大怒,拂袖而去……他命大人带着孩子即刻离去,不然就要,就要……” 一大片晶光璀璨的浮华之下,怨毒的种子正在黑暗的土壤中悄悄发芽。被掷在地上的断枝,绯雪五指指印清晰犹见。她倒没长吁短叹,冷着心听赝月说下去: “时后大人独自回了地府,折磨得骨瘦如柴,魂也掉了一般。至于那孩子为何留在烈焱谷,小的就不知了。”赝月终于说完,长长舒了口气,正欲告退,绯雪却又问:“他二人如何结的这孽缘,你也一并说了吧。” 听了赝月一番讲述,想必是青荷隐藏真实身份,才与煌灿两情相悦,结为连理;青荷一片痴心,为他生儿育女,不想煌灿嫌恶青荷为妖,登时翻脸。绯雪倒对这段故事产生了兴趣。 “哎,说起我们先代妖首青荷大人,那可当真是让人钦服,几百年之内也没第二个。大人妖力盖世,登峰造极;容艳独绝,世无其二;她更加体恤妖众,深得众心。”那赝月说得来了兴致,悠然神往中,引着绯雪绕到妖王宫后的梦书阁。 进了那用来收藏幽冥地府妖鬼名册、历代妖首座使资料的梦书阁,赝月一路在前,为绯雪拨掉书架上蛛网,又小心翼翼从翻倒的堆灰经卷中拣了一幅画轴出来,拂了灰尘,递给绯雪。 绯雪也不接,伸手一指,画轴自开,纸卷霜白,上画一个青绸裙衫的娟秀女子,当真人如其名,如一朵青青荷花般绝尘脱俗,如凌波仙子。 青荷虽为花妖,可哪有半点妖惑之态?饶是绯雪自己美貌,看到青荷惊为天人,也是心中一震,自惭形秽。 “别说是火之守护,就是云海之上的神仙见了,也难保不动心!”绯雪赞叹一会儿,将那画轴自己收着。 赝月接着回忆起来:“我们这妖首大人虽长得天仙一般,行事却是出人意表,颇有一股豪气,全不似一个娇怯怯的女子。” “那还真看不出来。”绯雪说着沿着一排排书架看过去,也不知除尘居士多久没清扫过这里,霉烂之气熏得人几欲掩鼻。 赝月说道:“妖首大人有两大癖好,一是贪奇货,这灵州遍地五大门派的宝物,什么丹药秘籍仙剑法宝的,凡是大人看得上眼的,一一妙手空空收入囊中;二是……” 那赝月顿了顿,眼中绿光一闪一闪,笑道:“这第二嘛,就是喜好男色,青荷大人多年独闯灵州,那些不知她身份的俊美男子,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情难自已……” 赝月说到这里,绯雪抬手止住它,点头道:“这我就明白了。你们青荷大人原是看上烈焱谷中一件宝物,前去偷盗,不想被那煌灿截住。想那煌灿也是少年风流,两人萌生情愫,才有了这一段冤孽。” 绯雪一猜即中,赝月赞道:“座使大人料事如神,真如亲见一般!只是……这两人是如何私定终身,原不是小的该管,小的也不知了。” 绯雪在那梦书阁中绕了一圈,对这经书文撰也不感兴趣,走出阁子,问话却还没完:“那你可知,青荷身死之后,她偷得的那些宝物都去了哪里?” 赝月面露惊色,这绯雪座使不动声色,难道也念着青荷当年盗取的宝物? 赝月忙摇头道:“这,这小的可实在不知啊!要说灵州之内觊觎这宝物的何止成千上百,若小的知道,只怕此时早遭杀身之祸了!” 这话倒也有理。绯雪面色转和,柔声道:“那青荷当年去烈焱谷,是取什么?” “那宝物名为‘万回绿玉船’,乃是云海万回大仙所有,可使人在瞬息之间往返万里。至于大人得手没有,现在哪里,那就实在不得而知了。” 赝月说完这一堆已经满头大汗,照出的绿光似乎也映得水光模糊。 绯雪听了赝月所答,不由大惊:万回绿玉船?该不会是…… 绯雪表面不动声色,命赝月道:“你去我喑血殿副殿主那里领赏,今日所说之事,不可对旁人提起。” 赝月素来知道绯雪的手段,唯唯应了便退下。 正文 第一卷 誓补情天 第八章 血染琼花 绯雪疾步往喑血殿走回,轻风之中,一片柔薄的东西忽而飞过,正擦着她低垂的睫毛。 绯雪一伸手捏住了那东西,拿到眼前一看,竟是一片被鲜血染红的海棠花瓣! 她登时血液暴涨,狠狠将花瓣揉碎在手里,这血的味道,不是棠雨,也不是喑血殿的守卫小妖,是…… “灵渡!” 绯雪白伞忽得撑开,立即在漫天青雾中照亮出一片晶莹的雪光。 只见一团黑烟在青雾缠绕中如风暴般卷起,滴滴鲜血从中洒落。 何事让灵渡如此慌张?难道说……她逃了么? 映红的雪光如刀光般将青雾划破出一条凌厉的伤痕,瞬息之间,绯雪已经回到喑血殿后园。嚼蕊亭中已经空无一人,一大半粉红的霞影纱,已经被灵渡的鲜血染作紫红! “灵渡,不要再撑了,赶快现出原形,我为你疗伤!” 绯雪合了伞,蹲下身去,对着那黑烟念动咒语,黑烟渐渐消去,从中化出一个单膝跪地的黑衣男子。 那男子右手捂着左胸,汩汩鲜血从指缝中奔涌而出,浸染了大半个衣襟。 他仍咬牙说道:“主人,灵渡无恙。请赶快去追……追棠雨姑娘吧,她朝冷香岸那边去了……” “她怎么能下这样重的杀手!”绯雪强遏着怒气,一边推出手掌,亮红的雪光便源源汇入灵渡伤处,为他疗伤。 灵渡苦笑:“棠雨姑娘她不知道我是人……只是碰巧……击中了心脏而已。” 绯雪只能叹了一声,专心为灵渡疗伤。不用问也知道,定是刚才棠雨闹着要离开,便攻击灵渡,灵渡又不肯还手,一味阻拦,这才被重伤的。 她安慰道:“不用追她,冷香岸不过是条死路,她逃不掉的。” 眼看血渐渐止住,绯雪终于舒了一小口气。却不知看到灵渡受伤时,自己竟然那般慌乱惊吓。 也是,如果最得力的心腹灵渡都死了,这个喑血殿,这个幽冥地府,还有谁能去信任? 绯雪正忙于为灵渡疗伤,却不料殿门外传来一阵阵吵嚷叫骂声,接着是一个鼻青脸肿的白毛小妖连滚带爬跪到绯雪脚边,气喘吁吁报道:“座使大人,不,不好了!禁心寂骨定魂三殿的妖兵们齐聚在殿门口,闹着要见座使,叫骂声好不难听!” “是为什么事?”绯雪单掌托住灵渡后背,看情势,自己的部下是挡不住那三殿了。 白毛小妖答道:“小的不知,只是那些贼子好不嚣张,小的们喝他们退走,他们动手便打起来!” 棠雨的事,果然还是惊动了这帮渣滓! 绯雪单掌不离灵渡,镇定得吩咐道:“你只放三个掌殿使进来,就说我在后园等候。” 那白毛小妖不知绯雪什么用意,三殿妖众前来分明闹事,绯雪一向不是善主,怎会以礼相待?难道她早设下圈套,有意来个瓮中捉鳖? 白毛小妖退下传话,不过片刻,三殿小妖便整整齐齐列了三队在外等候,也不再吵闹。 那三个掌殿使鼠妖有翼、火妖炎邪、土妖遁地三个进了后园,看见绯雪殿后竟然有这么一个花香幽静,冷泉淙淙的所在,不由都愣了。 不过他们再看绯雪最得力的属下灵渡已经受伤,还似乎受伤不轻,正因如此,绯雪才不出去相见,叫众妖进来的。 想到这一层,众妖心宽了大半,领头鼠妖有翼朗声说道:“禁心、寂骨、定魂三殿掌殿使,参见地座使大人。” “不用跟本座来这一套。有翼,你们今日兴师动众地来我喑血殿,所为何事?”绯雪斜眼睨了三妖一眼,似乎对这些不成气候的小妖全不放在眼里。 “地座使大人也不用装糊涂,那个闯入我们冥界的人在哪里,大人还是快快将她交出来吧!”浑身燃着火焰的炎邪女尖声尖气得质问,她修为不高,胆子倒不小。 果然是为了棠雨。绯雪轻哂一声道:“笑话,幽冥地府如铜墙铁壁一般,是什么凡人能闯进来的?若真闯了进来,你又缘何找本座要人,难道本座会窝藏不成?” “难说,难说。”有翼接着扑扇着自己灰色鼠皮上生出的一对翅膀,声音却不似炎邪一般理直气壮,“只怕是地座使大人带了人藏在喑血殿中,还当我们小子们不知道呢。” 绯雪听话面不改色。幽冥地府中哪怕只混入一丝垂死之人的气息,这些妖也会感觉得到。 禁心寂骨二殿座使下落不明,定魂殿座使素来低调,他们原不敢前来生事。现下如此嚣张跋扈,定是受了什么其他厉害人物的指使。 “原来是这事。”绯雪只需拖住这一时三刻,疗好灵渡伤势,稍后自己若与小妖们动起手来,才能大展拳脚,不必有所顾忌。 她因此故作恍然道,“哎,此番本座灵州一行,只在做完正事之余抓了几个活人,回来给手下们解解馋的。我方才去妖王宫参见陛下那会儿,小的们一定已将那几个短命鬼煮吃了。” “少拿这些话来搪塞我们!”炎邪女一手指着灵渡怒道,“我且问你,他是如何受的伤?若不是外人,地府之中有哪个妖类鬼怪敢跟你的副殿主动手?” 绯雪听了炎邪女推断,又作惊讶道:“难道除此之外,真有别的高人闯入我殿,并将灵渡打成重伤?只可惜我赶到时灵渡早已昏厥,不能问出伤他的是谁。还请各位掌殿使回去,待灵渡醒转我问明了真相,定当告知各位。” 绯雪说这一番话,以她的脾气已经客气到了极致,只望他们见好就收,休要在这里等着死在她掌下; 话里另一重音便是,那人类既能将灵渡打伤,法力之高,收拾你们这等货色自然不再话下。还是赶紧滚回原地,自求多福吧。 有翼怎能听不出绯雪的意思,一惊之间,说道:“那贼人一定还在喑血殿,尚未离开。地座使正在疗伤,分身乏术。不如我们几个替座使在殿内搜查一番,以绝了座使心腹大患,如何?” 小小一个鼠妖如此腰硬,竟敢当着地座使的面搜殿,背后指使他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绯雪沉吟着,这一番疗伤灵渡的伤势已经好了五成,只盼那指使者来时他能尽快变作黑烟逃遁,不要遭其毒手。 正想着,三使中一直没有说话的遁地却不见了踪影。绯雪暗叫不妙,一掌托着灵渡,就地腾空而起。 就在绯雪腾空一瞬,她刚才盘膝而坐的地上轰然裂开,从迸溅土块的中钻出一只浑身灰色,张牙舞爪的小虫妖怪,正是遁地。 绯雪咤道:“就凭你,也想偷袭我?” 那遁地半天沉默不语,原来是在盘算偷袭。绯雪岂能饶它,一掌劈过,血光乍闪,鬼魅般的速度直惊得其余二使大气都不敢出了。 “哼哼,地座使大人好大的脾气。”就在绯雪托着灵渡重新落地,却从远处传来一阵阴测测的嗓音,叫人听了不寒而栗。 绯雪定睛望去,想必是主使这三妖滋事的家伙来了。 幽冥地府漆黑的夜空之中,远远飞来的是两团圆滚滚的物事,忽扇着两只黑乎乎的蝙蝠形翅膀,飞近的同时,竟飘来一阵使人不饮自醉的酒香。绯雪忙震慑心神,才不被那香气所诱惑。 “原来是鬼王座下二使,有失远迎啊。”绯雪脸上堆笑,杀气全无,可心里却暗暗叫苦,没料到自己竟惹上这么大的麻烦。 原来这两个状似酒坛子的长翅妖怪,乃是鬼王信使。 幽冥地府原是妖鬼二类共居,妖王鬼王平起平坐,只是那鬼王不似妖王野心勃勃,二十年前的屠魔血战他不参与,而今诸事也不肯与妖王合谋,因此灵州之中,鬼王的名气也远远不及妖王了。 那鬼王什么脾气秉性,功法如何,绯雪自然全不知晓。不过她知道鬼王座下有两名鬼使,论级别与自己不相上下,正是今日来的酒坛二怪——一曰千杯不醉,二曰万盅不倒。 这二怪都是靠奇异酒香吸引阳间酒鬼,使其失去心智,醉死后堕入酒坛之中,灵魂不得往生,为鬼王所驱使。 这两个酒坛怪肚子里装的死鬼,没有十万也有八千,再加上三殿妖兵,绯雪修为再高,又如何应付得了敌数如此之众? “地座使不必多礼。”二怪同时说着,语气极为冷淡。 他们二怪却没有立时作难,只是绕着后园上空飞了三圈,又互相低语了几句,摇摇头,而后对有翼炎邪说道,“你们说喑血殿中藏有活人,请本尊前来捉拿,怎么本尊在此竟没发现一点人气?” 绯雪听酒坛怪说了这话,举在掌心的霹雳红光瞬时收回。 且看那有翼急得满头大汗,吞吞吐吐解释道:“这,这,刚才明明还在的……那人已到冥界深处,这瞬息之间怎会不见的?” 瞬息之间不见了?绯雪听话心中一紧,她想既然连酒坛二怪都感应不到,那棠雨此刻只怕没有藏在冷香岸,确实已经离去。 她能在瞬息之间于冥界消失的无影无踪,是如何做到?绯雪心下猜测,却又不敢肯定。 酒坛二怪转而望着炎邪女,杀气鼎盛,直逼得刚才伶牙俐齿的炎邪女面色煞白,哑口无言。 又待了一会儿,绯雪已将灵渡的伤治好八九成,随即收掌,眼见灵渡身形化作一股黑烟,自行遁去。 “如此,打扰了。”酒坛二怪话也不多,那千杯不醉转而去低声斥责有翼与炎邪,想是责怪它们传信有误,白劳了二位鬼使大驾; 万盅不倒则对绯雪道:“地座使,这幽冥地府乃是妖鬼共有,还望地座使谨而慎之,不要因为一己之私坏了大家规矩。否则两位大王脸上也都不好看,你我性命更是不保了。” 二怪说完飞身离去,绯雪恭送,心里大大舒了一口气。却见有翼炎邪还在原地战战兢兢跪着,不敢起来。 绯雪见事已了结,扬手道:“起来吧。本座且瞧在你们三位座使面上,将这一笔帐暂且记下。记住,是你们三殿欠我喑血殿的。还不快滚!” 那两妖听了连声谢恩,一边磕头一边慌不迭退了出去,连地上遁地的尸首也不管了。 它们自然想不到千真万确在这里的贼人怎么没了,更不是真心谢绯雪,暗地里贼婆娘臭女人的骂了千百遍。 绯雪心魂甫定,身侧那一股袅袅黑烟却又升起,化作那个全身黑袍的少年来。 灵渡面容憔悴,长长黑发遮住一只眼睛,另一只眼中却已有了神采:“灵渡已经无碍,愿随主人前去。” 绯雪也不回答,确保整个后园中再无旁人,便向冷香岸走去。灵渡便尾随在她身后。 一路走着,踏着先前灵渡沿路洒下的血滴。他竟然拖着重伤的身体追了这么远?绯雪双眼微眯,心中却依旧冷如坚冰。 终于,血迹停在冷香岸边,再往前就是黄泉河了。 黄泉河不知源起何处,只是流经寂骨、喑血、禁心、定魂四殿,最终是汇入妖王囚禁重犯的血池…… 绯雪蹲下身,拨开长长的青草,隐没在其中的,是一根用来绑船绳的树桩。 果然丢了那条青竹船?是棠雨动了那条船? 绯雪将船绳一丢,怒斥灵渡道:“不是叫你收走冷香岸边所有的青竹船么?怎么还留下一条,是为棠雨逃跑特意准备的么?” “主人恕罪。”灵渡又是单膝跪下,“这条青竹船不知被什么人施过咒法,是移不走的,灵渡也没有料到,棠雨姑娘竟能驱动这条船……” 冷香岸边有一条被施过法的怪船,以绯雪这等心思缜密,她怎会不知。此时故意质问灵渡,不过是故作姿态,以免别人知道,青荷的宝物万回绿玉船,就是自己冷香岸上的一条青竹船…… 绯雪烦躁得摆摆手:“好了,你起来吧。” 谁料到棠雨竟会找到这里来,还被万回绿玉船载去了!她既然瞬行万里,茫茫天地,又去哪里找她的下落? “属下这就去黄泉河把棠雨姑娘找回来。”灵渡说着一拱手,就要御空飞走,却被绯雪止住:“你赶紧去月灵宫继续盯着天亦,我去追棠雨!” 绯雪话音刚落,一红一黑两个身影已经如闪电般,一个闪过黄泉河,一个冲天而去。 棠雨已经撑着青竹船,消失在冥界之中;而千里之外的月灵宫中,也不知天亦那边情形如何? 正文 第一卷 誓补情天 第九章 焚心以火 棠雨逃遁黄泉河之时,千里之外的月灵宫—— 火之灵宫。天亦早在进来之前便想象过千百种炙热景象,直到置身其中,他才知晓从破口中泄露的灼热火焰真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与木之灵宫的四方空间不同,火之灵宫却是一条被火光映照得一片通明的洞道,幽深不知通向何方。 天亦约莫向前走了不过十丈,却已经是第七道防护被灼热的火焰燃破,他额上也是冒着豆大的汗珠,全身上下如在蒸笼中般灼热难当。 那个绯雪是怎么打通这里的?天亦边走边仔细观察四下岩壁,发现全是人力开凿的痕迹,难不成火之灵宫是一个实心的大火球,这条隧道是她用术法所挖?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天亦被自己没来由的想象吓了一跳。试想刚才绯雪若与自己动手,那自己只怕早已身首异处,连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天亦定定心神,继续向前走着。他不断召起结界,法力不断被消耗,新的结界也越来越弱,能维持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就在第十五层结界也被攻破时,四周温度却骤然升高了一重。 “这样下去,非烤焦不可。”天亦想着,只觉眼前一片模糊,他两脚仿佛被灼热的岩地粘住,丝毫动弹不得。 风。一小股风如蜃影般在模糊的热气中穿过,直拂过天亦眉间即将掉落的汗珠。他惊醒般眼睛一亮,似乎前方,那个风来的方向就是尽头! 他不知哪里来了力气,抬脚便向前疾走而去。刚才还朦胧干燥的眼睛此刻已经神采奕奕——因为刚才那不是风,而是师父镇域剑的剑气! 似乎又向前了五丈。他终于到达一个比较开阔的空间,这里是火之灵宫的中心地带,温度比之洞道处却凉爽很多,已经足够让天亦完全清醒。 他定神看去,只见眼前热气升腾处后,是一片十尺见方的岩浆池,池上白雾升腾,似乎立着一根通红的铜柱;而铜柱之上,似乎有人被绑着…… “师父!”天亦失声叫着,急奔前去。那岩浆池似乎有所感应,四面立起四道红色光幕,将天亦完全挡在外面。 而走近的天亦已经看清铜柱上的人——银发遮面,脸色焦黑,周身青衣已经焦破不堪……还有那两条青衣下摆露着的腿,一半浸在岩浆之池中,分明血肉全无,只剩两条白花花的腿骨…… 不,不是师父。天亦退后两步,低着的头颤了一下,终于闭上了眼睛。 他握紧拳头的一瞬间,那插在岩浆池中的金色的镇域剑,也发出一声嘶哑干涸的低鸣。 “见了师父,怎么也不问安?”铜柱上血肉模糊的枯骨说着,声音却中气十足,“怎么不上前来,交代今天的功课?” 天亦面如死灰,却如木偶般挪上前来,跪倒下去,胸口起伏半晌,才嘴唇翕动道:“师父……徒儿,徒儿来迟了。” 来迟了!天亦的拳头握紧放在膝上,渐渐将白衣纠结成一个白色的漩涡。眼眶中的泪水也许早在滴落之前就蒸发在了睫毛上,天亦眼神坚定,不见半丝模糊。 寒逐风的声音更是像没有事发生一样:“你现在都看见了,为师也不再隐瞒。想十三年前,轻仙师妹在弥留之际把你托付给我,我便收你为唯一的入室弟子。我当时除了答允师妹嘱托,更是看重你根骨清秀,是修习微澜宫剑术的良才……而今想来,我寒逐风虽然命不久矣,但一身武功魔法由你传承,也算无憾了。” “师父,不要说了……”天亦重重磕头下去。额头着地的一瞬间,泪水在火红的地面上升腾出一缕白烟,“到底是谁把您害成这样的!我要把他碎尸万段!” 天亦猛得抬起头。只听寒逐风说道:“今天为师叫你在漪沦山下等候,切磋剑技。不想却看到一朵妖云正急速接近祭月圣山方向。我正奇怪是什么妖孽如此大胆,自圣战结束,这还是第一次有妖魔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五界行走,甚至飞往圣山方向!我悄悄尾随,竟然发现这妖孽御伞飞行,妖气鼎盛,不是幽冥地府那个绯雪,又是何人?” 天亦早听师父说过,他当年驰骋战场,屠戮群魔时,曾碰到一个强劲的对手,喑血殿地座使绯雪。 那妖怪单论术法,算不上登峰造极;但诡异的是,无论镇域剑刺伤她身上任何一个部位,不见流血,只是皮肉破损,片刻就能愈合如初。 拥有如此不死之躯,寒逐风也猜不出她是修炼了妖界的异术,还是有非同一般的来历。 寒逐风正苦思如何对付这妖孽以及她统领的十万妖众,没想到圣战才打响半个月,绯雪竟然离奇失踪,在灵州销声匿迹。 来不及追查这个中因果,寒逐风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将喑血殿下十万妖众,屠杀殆尽。 难道这一切都是天意,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要让这个驰骋修罗场的剑圣,最终死在被自己屠戮过的妖手里。 寒逐风苦笑:“这妖孽原来早就在祭月山图谋不轨,今天故意让我发现行踪,无非是想跟我来个了断……” 寒逐风又抬头长叹一声:“她更是为了这月灵宫的月灵石而来……” “师父制止住她了么?”天亦问着,却见寒逐风脸上死气越来越重,眼看就不活了。 他仍答道:“那是自然。还好当年土之守护并没有把土意收归这里,妖女尽管将我困住,也还是什么都没有得到……呵呵呵……人算不如天算,早在绯雪在这里作乱之前,除了火神,其余四块灵石都不在月灵宫中了……” “铮”的一声,雪亮的月神剑出鞘,竟照得炙热的火之灵宫一片凄寒。 天亦握着剑说道:“师父,我救你出去。” 雪白的剑身向红色光幕撞去。光幕只是抖动了一下便恢复平静,月神剑刃上却染了鲜红的热血,顺着剑尖流淌而下。再看寒逐风脸上也痛苦得抽搐了一下。难道…… “这血墙是用我全身鲜血做成,血墙破,我也便丧命。”寒逐风说着,“刚才若不是我用镇域剑强攻血墙,两条腿也不会……” 也就是说,绯雪只是让师傅在这里受煎熬,一时还不让他死。天亦又握剑道:“师父,我一定会想办法带你离开。” “不用白费力气了。想来我寒逐风苟活于世已经八十余年,这把枯骨,不要也罢。为师召唤你来,不是要你救我。” 寒逐风说着哀叹起来,光顾着监视绯雪行动,却不仅自己惨遭毒手,徒儿和那个衔樱堂的小姑娘也遭人利用,致使火神被盗。 寒逐风心意已决,天亦的目光却更为急切:“师父一定要等徒儿,徒儿一定找到令师父安全脱身的办法!我一定要那绯雪破了这邪阵!” 天亦手里紧握着剑,双眼火光杀气纷乱迸射。寒逐风厉声道:“我已经说过,你现在的修为还不到火候,犯不着为了我这行将就木之人,与那些邪魔外道纠缠。” “可是师父,我定会好好磨练自己,不会让师父失望的!”天亦心里又是伤痛,又是激扬,他望着师父身影,酸涩眼泪已经刺得眼睛难以睁开,泪水模糊中,寒逐风只是摇头:“为师,要给你下最后的命令,你听好!” 天亦拄剑,双腿下跪,哽咽道:“师父是要我找回所有灵石,不让妖界卷土重来。” 寒逐风欣慰地点点头。这个徒儿什么时候让他失望过?他见天亦又向自己重重磕了一个头,既而站起,眼中泪水未干,手中却长剑一挥,凌厉的剑风震得岩壁落下纷纷碎石,一缕黑烟从石壁上凭空冒出,如蜿蜒的长蛇,贴着地面向天亦匍匐而来。 “谁!”天亦剑指那条黑烟,却不知该从何攻起。那黑烟渐渐升起,在空地中微一旋转,竟化作一个周身被黑袍包裹的少年。 那少年举起宽大的袍袖遮住脸容,只露着一只寒光四射的双眼,冷冷盯着天亦。 “你是何人?”天亦凝神戒备,“你可是绯雪的同党?” 那少年也不说话,呛哴一声,一把寒光闪闪的碧绿色长剑出鞘,萤绿的剑光虽不耀眼,可叫人看了双眼酸涩,只想快些把目光移开。 电光火石之间,那少年看似飘忽的一剑已经轻轻刺了过来,只一剑便有如千万支剑向天亦胸口击去,剑影纷飞,虚实难辨。 这不是微澜门秘传的“剑啸九天”?他怎么会?难道他不是妖,是微澜门弟子? 不对,微澜弟子中除了自己和师父谁也不会使用这套攻击系剑法,再说微澜弟子有哪一个天亦不识? 想到这里,天亦出招不能再迟疑,他眼光一转,伴着一声低喝,无视将自己团团包围的剑影,一剑向自己左前方击去。 只听“铛”的一声,如水星光顺着剑身流淌下去,陡然迸发出剧烈的光芒,月神剑已与碧绿长剑相击,漫天剑影也都消失不见了。 “你是在哪里学到这‘剑啸九天’的,好像不是很纯啊!”天亦说着飞身跃起,“我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微澜剑法!” 剑影带着凌厉的剑风向少年击去,他眼光一沉,似乎完全不知这招破法,只得挥剑格挡,不料剑影变化无极,自己被万剑团团围住,脱身不得,更无法辨出实招,一味蛮打只会让自己力竭。 突然,一柄巨剑从头顶刺来,正是万重剑影叠加而来的实体。泰山压顶之势让他大为惊骇,只得举剑一挡,登时火花迸溅,如山崩地裂一般,要将剑下之人刺入地下长眠。 正在巨剑要将少年劈作两半之际,那少年身形一缩,竟然又变作一缕黑烟,扑上岩壁,如小蛇般钻了出去。 巨剑扑空,狠狠砸在地面上,虽然天亦已经收了些力道,但岩石还是尽数崩裂,整个火之灵宫裂痕遍布。唯有那个困住寒逐风的血阵完好无损,岿然不动。 “月神剑,快追!”天亦喝道,巨剑于是又缩小为原来大小,寻着那把碧绿长剑留下的气息,载着天亦追去。天亦最后回头看了邪阵中的师父一眼,冲他点了点头。 看着天亦追踪而去,寒逐风却没有抬头,雪白的乱发遮住了他半个脸,也不知他是清醒着,昏迷着,还是已经成了活死人? “呵呵呵……”一阵凄厉的干笑回荡在空荡荡的火之灵宫中,也许,能穿透这阵法的,除了目光,声音,还有不灭的仇恨。 那个黑袍少年身法诡异,但全身没有妖气,显然不是妖怪。他这半生不熟的微澜剑法,寒光激射咄咄逼人的目光,难道他是…… 灵渡,灵渡,他也来寻仇了。他跟绯雪又是什么关系?寒逐风努力回想着二十年前那一幕…… 屠魔圣战的战场上,一个穿红衣的美艳女妖伸出两根长长的红指甲,已然刺上一个穿着长长黑袍的小男孩的脸。她傲立在男孩面前,一张绝美的脸上全是不屑。 男孩与他对视着,盈满泪水的眼中除了恐惧,更多的是冷漠与仇恨。 女妖双眼微眯:“怎么,不怕死么?” 男孩咬着嘴唇,仍然与女妖对视着,一言不发。女妖微微有些诧异:“倔强有什么用,我是一定要杀了你的。” 她言罢却单手揪住男孩衣领,将他提起,对着天空喊道:“寒逐风,我知道这个男孩是谁,我知道他跟你是什么关系!怎么你不敢出来救他?怕我把你们的关系公之于众么?哈哈哈!” 女妖止住狂笑,拎着男孩御伞飞去。那男孩的目光却如针一般扎在他心房之中,疼痛无时不刻,永不休止。 不,绯雪,我们之间的帐还没有算完,还远远没有结束! 寒逐风闭上双眼,烈火岩浆煮沸着他已经焦黑的腿骨,不管他过去种过什么样的因,今天又得到什么样的果,他从未后悔。 只是发生了今天的一切,只怕有些人,要永远得沉溺在悔恨当中了。 正文 第一卷 誓补情天 第十章 唐突美人 天亦御着月神剑穿出月灵宫,飞离祭月山,一路追踪那黑衣剑客的行迹。月神剑是剑中之灵,要找到一把刚刚交过手的剑的所在真是易如反掌。 可月神剑的追踪方向却叫天亦大为吃惊——怎么月神剑居然毫不迟疑地飞向了离祭月山最近,也是最繁华的市镇——莫彻?那个黑衣剑客,会躲在这里? 不容天亦多想,月神剑已降落在闹市中一个雕梁画栋的朱楼之前。天亦落剑,抬头望向那门前高悬的招牌——柳叶坊。 天亦脸上微微一红,好个妖孽,竟然躲到这个风月场中来了,以为我天亦不敢进么? 天亦虽然久居漪沦山,但也曾跟着师父行走过灵州不少地方。这柳叶舞坊他虽没有来过,但这“舞冠天下,艳绝人寰”的艳名他还是有所耳闻。 他的师兄弟中就有一个不谙世事的懵懂小子误入青楼,却如羊入虎口一般被稀里糊涂拉给一群姑娘,回来时那惨象已经失了人的模样…… 不大不小就是个青楼,找到那黑妖怪要紧!天亦拿定心思,正正衣襟,背着月神剑向里走去。 天亦刚刚迈进大厅,所见所闻却是大大出乎他的预料——没有蝶影翻飞般让人眼花缭乱的玉臂纤腰,也没有不绝于耳的娇笑,让人眼畅面软的柔眉娇俏。只清一色淡绿衫子,个个眉清目秀的束发小厮,在酒席间斟酒布菜,忙得不亦乐乎; 舞台上倒有一群舞者和着台下乐师伴奏翩翩起舞,但也都是蓝衣白衫的男装打扮,舞姿雄浑,英气勃发。 天亦只觉额头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他这次来的,是什么地方啊? “公子。”天亦被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所惊醒,却见一个绿衫小厮捧着酒壶,歪着头打量着他,“公子也是少主请来的客人么?” 少主?天亦一愣,忙拱手,正要张嘴却又止住:看打扮明明是个小兄弟,听声音又是个小姑娘,怎生称呼是好? 他心一横,低头道:“正是。在下有要事要找……少主。” 那小厮听了,欣欣似有喜色:“少主等的人果然来了。公子尽管在此饮酒作乐,少主很快过来。”说罢对着天亦福了一福,看着天亦神情愕然,她不由抿口一笑,随即走开。 天亦轻轻舒了一口气,也不知自己刚才说的对不对,总算是蒙混过关了。他环视这觥筹交错的席间,不是那些绿衫小厮,就是身穿黑貂裘,背着长剑的年轻男子,全无例外。 这是搞什么鬼,所有客人的穿着打扮全然相同。难道这其中,会混着自己刚才追逐的黑衣剑客么? 天亦在席间细细察看了一圈,这些黑衣人中竟决然没有自己要找的人——那咄咄逼人的仇恨眼光,他只看了一次便永远都忘不了。怎么会没有? 糟了,难道那个黑衣剑客知晓月神剑的特性,只把他的萤绿长剑丢在这里,自己一个人逃之夭夭了? 如果真是这样,天亦在此处虽耽搁不多,他已然逃远,追不上了。既来之则安之,那就在这里找找他可能丢下的剑。 天亦的目光很快被一张分外热闹的桌子吸引了过去。那一席位于舞台正前,席中黑衣公子左拥右抱的都是绿衫小厮,那小厮在他怀中言笑甚欢,不时斟酒喂菜。 那公子不知饶有兴致得讲着什么,逗得一桌小厮娇笑不止。只可惜他背对天亦,难以看清他的长相。 天亦刚才环视的工夫已对这地方了解了个大概,招呼一个小厮过来,放了一袋钱在她手心:“给我安排个楼上的好位子。” 那小厮会意,一路领着天亦上了二楼。 “来来来,今天是本公子十九大寿,各位兄弟与我一醉方休!”天亦正上楼,却听着楼下传来一个风流俊雅的声音。 天亦心下琢磨,这么吆喝的定是那位少主无疑。于是笑问道:“少主今天好兴致,不知要喝到什么时候?” “我们姐妹也是同公子一样挂心。公子每日喝得酩酊大醉,难免又要被老谷主责怪。”那小厮哭笑不得得摇摇头,“不过今天嘛,要看楼上那位的意思啦。” 那小厮边说边瞟瞟二楼最东的一个包厢,怎么今天这个少主滥饮,还是奉了那个人旨意不成! 天亦摇摇头,在小厮安排的位子上座下,接着叫小厮退下,提起酒壶,悠悠闲闲地自斟自饮起来。 看来这青楼,不仅没有想象的恐怖,还有趣的很呢……天亦又饮下一杯,楼下那位少主兴致丝毫未减,说话间已经又空了一大坛酒。 厅中醉倒的小厮已经铺了一地,由那些没醉的抬了出去。少主光喝酒还未尽兴,又解下舞台上舞者所用的帕子将自己眼睛蒙了,跟那些没醉倒的小厮玩起蝴蝶捉花的游戏来。 至此天亦已经完全看清了那少主的样貌:面如冠玉,唇若施脂,眉飞入鬓,星目含情。长得风流俊俏还不算,一脸笑容邪邪的,这般轻浮跳脱,叫那些小厮看得意乱情迷,心神荡漾。 天亦看罢不由被一口酒呛着。只见那少主突然摘了眼布,冲楼上东边厢房喊道: “依依,我今天听了你的话,从今往后只理你一个女子,你还不下来陪我喝酒?” 少主话音刚落,只见东厢房窗户砰地撞开,从中不知飞出一个什么物事,不偏不倚打在少主头上。 少主似乎故意没有躲闪,捡起掉落一旁的物事,竟是只不盈一握的绣鞋。他凑到鼻边闻了闻,既而邪邪地笑道:“依依心里果然还‘香’着我的!来来,我们继续喝!” 天亦见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那个包厢中叫依依的女子要这风流少主不搭理其他女子才与他共饮,少主便将所有舞娘都打扮成男子,又刻意安排了一群与自己穿着打扮完全一致的人,邀依依下来喝酒。 这依依姑娘显然因为少主此举更是生气。天亦望着那东边厢房,微微一笑:这女子虽然流落风尘,但行事别具一格,倒也可爱,与漪沦山上个个冷若冰霜的女弟子绝然不同。 只是多望一眼,天亦背上的月神剑便猛得一拍,天亦吃痛,方才醒悟自己是来办正事的,找到那黑衣剑客才能找到绯雪,既而查到棠雨的下落,怎么自顾享乐,看起好戏来了? 他晃晃头让自己清醒,不料背上却又狠狠吃了月神剑一记。 怎么?天亦站起身。难道那黑衣剑客,会躲在依依的包厢里不成? 如果月神剑真是这个意思,那它感应决计不会出错。天亦立即向东厢房走去,不料却被门口一个横眉竖目的小厮拦住:“公子是少主请来的客人,不会如此不懂规矩吧?” 天亦笑着一拱手,心想规矩我不用猜也知道,且看看这少主会作何反应:“在下无意冒犯。不过眼下少主已经无暇顾及依依姑娘,姑娘还是让在下进去,免得依依姑娘寂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