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前尘 空荡的大殿内,一个女人狼狈不堪地趴在地上。 她发髻散乱,脸上尽是血污,身上的衣裳被鲜血浸湿,已经辨不清本来的颜色。 顾珞瑜一双空洞如深井般的眼望着不远处宛如神邸的男人,枯柴般的小手紧攥成拳,指甲嵌进肉中渗出血丝。 她好恨啊!恨自己有眼无珠,真心错付。 若非她一意孤行嫁给罗聿,何至于顾家满门被屠,夫妻同衾,终究抵不过她人一句吴侬软语。 罗聿神情冰冷,眼里早已没有昔日的柔情,“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偏殿传来步声款款,聘婷身姿随着笑语出现,“大姐姐,我们好久不见了。” 周敏?! 竟然是她! 令她身陷囹圄万劫不复的,竟是从前那个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喘的周敏? 果然,不吠的狗咬人才疼。 顾珞瑜阖眼,心头悔恨翻涌,一步错,步步错,这一世是她败了。 “大姐姐,得遇故人怎还愁眉不展?”周敏俏生生地笑了一声,而后猛然想起勾唇开口:“哎呀,我倒忘了,大姐姐和六皇子母子分离,此时是笑不出来的。” “郯儿?!他现今在哪!”顾珞瑜听闻儿子的消息,眼神中起了波澜,抬手抓住周敏的裙摆,血迹沾染出一个红手印。 她的郯儿才堪堪满月,自己日后殒命,没了生母依傍,不知在宫中要受多少欺负。 周敏朝殿外轻勾手,“还不把六皇子抱上来?” 顾珞瑜猛转头望向殿外,一个嬷嬷将襁褓递到她的手中,轻若无物让她甚至舍不得太过用力。 玉团般的小脸令那张干涸的唇微微上扬,顾珞瑜抬手小心翼翼的触碰孩童脸颊,却在碰到他的一瞬间僵在原处。 她颤抖着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没有呼吸…… 见顾珞瑜目光呆滞,周敏捂唇笑了笑,“国师卜卦,六皇子的八字大凶,冲撞了我腹中储君,姐姐深明大义,自然不会怪罪我,黄泉路上算是为你找个伴。” 字字句句剜心般作痛,顾珞瑜一次又一次抚摸着那张冰凉的面颊,嘴角笑意惨然。 “呵……罗聿,虎毒尚且不食子,你真是禽兽不如!” 她竟傻到以为罗聿会留她一脉骨血,却不成想他竟狠到连亲生骨肉都不肯放过。 那双浑浊的眸中布满阴狠的鄙夷,惹得罗聿眉头一紧,抬脚踹在顾珞瑜心口上。 仰身摔在地上猛地吐出一口鲜血,顾珞瑜伸手拭去嘴角鲜血,眼底闪过诡谲光芒,随即抽出袖间刀。 骨节似是随着她每一分动作都在开裂,顾珞瑜却仍飞身扑向周敏的肚子。 她要周敏为她的孩子陪葬! 刀尖即将抵达之时,顾珞瑜只觉手腕被人扼住,抬眼对上罗聿那双深邃眸子,心底不由一颤。 罗聿手底一转,刀尖即刻反转,毫不迟疑尽数刺入顾珞瑜心口。 鲜血迸射,顾珞瑜低头望着那只修长的手。 这只曾授予她皇后凤玺的手,终究送她踏上了黄泉。 “罗聿,若有来世,我定会让你消身殒命,尝我千万倍苦楚。” 声音虚浮,却字字狠戾恨意滔天,直至气息消失,顾珞瑜那双血红的眼仍死死盯着那两人,不肯闭上…… 正文 第2章 重生 抚远将军府,夏初。 屋外大雨滂沱,岁余坐在台阶上低头看着屋檐垂下的水珠。 前些天顾府的大小姐落水的事情已经传遍了京都。 不少人传言是大小姐想得罗世子一见,悄悄去了园中,不成想世子爷没来,反倒自己失足落了水,冲撞了前来顾府的罗夫人。 “老夫人也太偏心了!”西陆坐在廊下打络子,愤愤不平嘟囔了几句,“当时明明表小姐也在身旁,怎的只罚我们姑娘一个?” “嘘!”岁余同西陆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也不怕你那张嘴给姑娘惹祸。” 屋里发出响动,岁余忙推门进去,透过碧色纱帐,隐约见到女子窈窕的轮廓。 顾珞瑜半垂着头,怔怔地望着自己那双细白如玉的手片刻恍惚,她这是在做梦? 自己分明已经死了,含着滔天的恨意,与她的孩子被罗聿亲手送上黄泉。 “姑娘你醒了?” 带着惊喜的娇俏声音响起,顾珞瑜猛然抬头看见岁余那张略显稚嫩的脸颊,张开的手忽地攥紧。 岁余三年前就死了,被罗聿一剑封喉,而自己甚至来不及为她收尸。 喉间一哽,顾珞瑜用力将眼里的泪意逼回,颤着声道:“岁余,现在是哪一年?” “姑娘莫不是被水冲昏了头?”小丫鬟背手试一下顾珞瑜额头的温度,讶异答道,“如今是启佑二十三年啊。” 启佑二十三年,在位的还是顾珞瑜的亲舅舅,而她的母亲还是元津的定阳长公主,她的父亲也还是威名远播的抚远大将军。 她回到了七年前! 老天给了她重来一世的机会,她一定会让那些曾经算计过她的人,都千万倍偿还! 说话间,一个婆子匆匆进屋,雷厉风行煞是威风。 “你们到底是怎么照顾姑娘的?由得主子胡来去了湖边,还累的姑娘落了水,真是不怕挨板子吗?” 黄嬷嬷只顾着耍威风,没注意到顾珞瑜瞬间冰冷的眼神。 顾珞瑜降生,太后特意赏下黄嬷嬷做乳娘,平日在落英苑里呼上喝下,时常越俎代庖,甚至连宫里赐下的两个婢女她都不放在眼里。 顾珞瑜待她亲厚,可黄嬷嬷日后却诬陷她偷人,令她声名狼藉沦为贵女圈的笑柄。 顾珞瑜一双杏眸泛起寒霜,阴鸷的宛若刀剑锋芒,“黄嬷嬷教训岁余倒是威风,却不知我落水之时你偏出了府是为何故?” 据她回忆,黄嬷嬷此番出府才为她那个儿子还了八百两赌债。 那笔钱的来历她前世不知,如今她却清楚,分明是害她落水得来的。 黄嬷嬷惊恐了片刻,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行迹败露,却猛然想起那件事布置周密,绝无泄露的可能。 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黄嬷嬷脸颊便垂下泪珠,“我那混账儿子惹了事,我这才离了姑娘身边,可一听到姑娘落水,我撇下那混账便赶了回来,老奴关心姑娘,言语这才鲁莽了些!请姑娘息怒。” 顾珞瑜没有说话,目光落在黄嬷嬷头顶,宛如千斤石,压得黄嬷嬷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黄嬷嬷抬眼望去,顾珞瑜眼底阴森凛然,宛如一双冰窟窿让人通体生寒。 一时间,她连准备好的求饶的话都忘了。 “黄嬷嬷,”顾珞瑜勾唇笑了,缓缓道:“你可知背主是什么后果?” 黄嬷嬷愣了一瞬,下意识顺着顾珞瑜的话答道:“杖毙。” 顾珞瑜望向岁余,语气平静没有丝毫起伏,“岁余,黄嬷嬷的话没听清楚吗?还不拖下去杖毙?” 正文 第3章 出身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黄嬷嬷不敢置信地瞪大眼,像是第一次看见顾珞瑜一般,反应过来后就是一阵哭天抢地。 “姑娘,奴婢这么多年一直尽心尽力照顾姑娘,今日不过是着急姑娘的身子,姑娘要老奴死,老奴无话可说,可姑娘给老奴安这么个罪名,老奴就是死了也不甘心。” “把嘴堵上,聒噪。” 门外西陆小跑进门,顾珞瑜见状吩咐道:“叫院子里所有下人都来观刑,让他们看看背主的下场。” 棍棒一下一下打在黄嬷嬷身上,没过多久就皮开肉绽,黄嬷嬷这会子珠钗落了满地,眼泪顺着腮边落下,却哭喊不出声音。 众人噤若寒蝉,一个个大气不敢出,一个小丫鬟趁众人凝神之际,偷偷从偏门离开了院子。 一个娇俏的声音响起,随后熟悉的身影蓦的出现。 “哟,大姐姐这是怎么了?说到底也是姐姐的乳娘,该是什么事让你如此狠心?” 黄嬷嬷被人拖出院门,背后血肉模糊,早已没了声息,周敏拧眉,心下没由来的一阵慌乱。 周敏? 顾珞瑜回过神来,眼中闪过一丝冰冷,心底的疼痛倏忽间悄然升起。 说着,周敏坐在窗前的矮凳上,娇惯肆意真如一家人般毫不见外。 说到狠,自己哪比得上她半分? 顾珞瑜强压心头愤恨,面上仍旧一派平静,撑着尚虚弱的身子斜倚床榻。 “这便狠毒了?若是遇上这等背主的刁奴,只怕妹妹比我还要狠上三分呢。” 周敏暗攥手帕,眼底闪过一丝慌乱,随即从身后丫鬟手中接过汤药,嫣然一笑,“何必为这种人动怒,老夫人命我前来探望,姐姐大病初愈,快些喝了药吧。” 周敏递上药碗,弯着身子凑到顾珞瑜身边,正想故作不经意地滚烫的药汁泼到顾珞瑜脸上,却被顾珞瑜狠狠捏住了手腕。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在周敏左脸颊绽开,晃的她愣了半晌。 周敏捂着红肿处,对上顾珞瑜那双难以揣测的眸子,面上尽是难以置信,“大姐姐,你何故……” “啪”,又是一下,身侧的西陆和岁余都受到了惊吓。 顾珞瑜轻揉手腕,缓缓靠上摞好的锦枕,“岁余,表小姐可有诰命在身?” “回姑娘,并无。” “既然没有,见了县主既不参拜又不行礼,真当自己是顾家人,成了皇亲国戚不成?” 顾珞瑜瞥她一眼,周敏眼里的泪水已经缓缓滑落,一如前世那般我见犹怜,惺惺作态。 “既然来了京都,就该有官家小姐的姿态,说到底也是祖母的侄孙女,这番媚态,日后可别丢了顾家的颜面。” 周敏最恨别人提及她的出身,闻言至此,手下攥着帕子狠狠交搓起来。 正文 第4章 规矩 “县主教训的是,周敏领罚了。”周敏两颊肉眼可见的肿起来,强咬牙关开口,随后退出门外。 荣寿堂里,上首端坐着顾老夫人与罗聿。 “听说瑜丫头已经醒了。”老夫人慈眉善目的,可是眼底还是闪过一丝不耐,“一个女孩子家,还未出阁便出这般丑,让世子看笑话了。” 罗聿抿嘴浅笑,手下摩挲着墨玉扳指。 “老夫人,”周敏笑着进了荣寿堂,只眼圈隐约泛着红,“县主已然醒转,看着气色已经大好了。” 言罢,周敏瞥向罗聿的方向,眼中波光流转,清纯姿态惹人怜惜,“敏儿见过世子。” 罗聿剑眉紧拧,一眼便看见周敏面颊的红肿,眼底满是不加掩饰的心疼,“表小姐这脸是怎么了?” 未等周敏开口,她身后的丫鬟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请世子爷与老夫人做主,我家姑娘一心挂念县主,去时匆忙了些未曾行礼,只叫了一声大姐姐,县主抬手便是两个耳光说她不懂礼数,可怜我家姑娘好心却还挨了打。” 周敏故作愠怒,抬手在那丫鬟脸上不轻不重扇了一耳光,“下作东西,哪里轮得到你乱嚼舌根?” 言罢,周敏以帕掩面,眸中水光氤氲,“是敏儿疏忽惹得县主不快,还请世子与老夫人切莫怪责县主。” 一个响头重重叩在地上,惹得罗聿怒气更甚,却仍强作镇定,“看不出县主的脾气倒是暴躁。” 顾老夫人一时间面子上挂不住,随即遣大丫鬟去请顾珞瑜。 “瑜丫头真是愈发的不成样子了!” 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还没走出院子,便匆匆回来,“老夫人,大小姐来了。” 顾珞瑜一进荣寿堂,便看见首座端坐的罗聿,眼底神采一怔,指甲深抠进肉里才强忍着没有显露半点愤恨。 前世她痴傻愚钝,才没看出罗聿早已与周敏暗通款曲,如今她必不会给这对狗男女任何可乘之机。 “县主真是好大的威风,敏小姐不过一时疏忽,到你这竟平白挨了两耳光。” 顾珞瑜暗自咬牙,将罗聿眼中的心疼与愤恨看的真切。 自己不过是赏了周敏两耳光便教他这般心疼,自己丧子之痛剔骨剜心,他们又如何补偿? 顾珞瑜兀自下跪告罪,朱唇轻启就已经双目垂泪。 “今日之事,是珞瑜做得不对,作为长姐教导幼妹是应当,万不该擅自掌嘴伤了妹妹。” 罗聿冷哼一声,“教导幼妹应当,却也该轻重两论,如今敏小姐只是关心则乱,县主倒真是不通人情。” 顾珞瑜仰头对上罗聿那双眸子,心底怨恨一时压抑不住,眼中险些闪现浓重恨意,片刻后才回过神来。 “世子所言差矣,表妹如今身在京都,达官显贵出入寻常,若是再有疏忽便是以下犯上的重罪,挨我的打总好过受外人责罚,免得丢了我顾家的颜面。” 未等罗聿开口,顾珞瑜继续言道:“此乃我顾家家事,珞瑜此次鲁莽,自是该罚,还请老夫人秉公处置。” “你。”只一句家事,当即便让罗聿哑口无言,看着周敏红肿的面颊,心下疼惜却也无可辩驳。 当今圣上以“礼”治国,最讲究的就是规矩二字。 正文 第5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顾珞瑜一字一句为了顾家门风着想,“虽然表妹行德不端,珞瑜也不该直接掌嘴,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便是要维护顾家门风,也该交给老夫人处理才对。” 提及家风与规矩,就连老夫人也无话可说,只一句“罢了”。 老夫人的反应尽在顾珞瑜掌握之中。 这一世尘埃落定,她必不会再让周敏肆意拿捏。 回落英苑路上,顾珞瑜见园内芍药开的鲜艳,随手拈下一朵,却无意在假山后见到两个痴缠的身影。 嘴角笑意凛然,手底暗自发力,握在掌心的芍药也随之被碾碎,溢出花汁。 片刻后,顾珞瑜暗笑一声,不动声色抬高音量,“今日倒是风光明媚,也不知要有多少娇娘要在这样的天气去会情郎呢。” 一旁的岁余不解此话含义,可假山后那两人可分明有所察觉,神色匆忙逃了出来。 顾珞瑜从腰间拿出手帕轻拭掌心,嘴角嗤笑俨然,须臾间,身后响起一个温润的声音。 “大病初愈便在外面吹风,也不怕着了凉,还不赶快回房歇着。” 罗聿的声音温柔悠扬,仿佛哄小孩子般的耐心,若非刚才顾珞瑜亲眼见到那二人痴缠,只怕她也要信以为真了。 顾珞瑜心底厌恶,嘴角微勾,笑意却不及眼眸,“劳烦世子挂念,顾府虽不及东平侯府家大业大,却也请得起郎中,大夫都说我该出来透透气的。” 望着那艳绝却略显疏远的笑容,罗聿眉心微皱,只觉得些许异样。 往常他来顾府,顾珞瑜一向环佩叮当快步相迎,可今日就连言语都是含刀带刺的,莫不是在怪他方才为周敏说话吗? “世子所为何来,不妨直言。” 罗聿脸色一冷,不想顾珞瑜竟如此直白,连寒暄的机会都不给他。 薄唇微抿,罗聿轻拈手间白玉折扇,“我不过是想知道你父兄何日回京,我也好早做准备为他们接风洗尘。” 闻言,顾珞瑜心底划过一丝凉意,果然他早早便开始布局。 上一世罗聿同样问了此事,顾珞瑜便从母亲那里磨出消息告诉了他。 谁知回京路上父兄便遭伏击,大哥身中剧毒,恰是罗聿路过解救。 若说此事和罗聿没有关系,顾珞瑜是半分也不会相信的。 这一世,她绝不会让罗聿再碰父兄半根毫毛。 “大军何日回京本就是机密,可不是谁都能知道的,皇舅舅时常夸你懂规矩,今日怎的如此鲁莽?” 顾珞瑜眉眼讥诮,刀锋般凌厉让罗聿一时顿言。 往日,顾珞瑜何曾拒绝过他的任何要求?只是偏恨这一次他竟无反驳之力。 “县主怎的还在院子里吹风?” 娇媚的声音传来,周敏弱风拂柳般缓缓上前,抬眼见到罗聿之时,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大老远的便闻到你一身鹅梨帐中香,我还当是你一直在这周围不肯出来呢。” 顾珞瑜嗤笑,有意无意挑拨着周敏,令她眼底慌乱愈甚。 周敏与罗聿对视,那些小心思早已心照不宣的昭然若揭。 顾珞瑜以帕掩面,脸上满是倦怠之色,“时日不早,想必世子也该回府,珞瑜病体不敢迎送,还请世子慢行。” 一番话说的客套,却分明是下了逐客令,罗聿眉眼不悦,转身拂袖离去。 眼见周敏心生不舍,顾珞瑜暗然冷笑,“我身子不适,你可是个好的,怎的这么没有眼力见,还不替我去送罗世子?” 周敏一时踌躇,终究仍红着脸跑了出去。 正文 第6章 寻人 晚间,顾珞瑜坐在棋盘边,素指轻捻棋子。 摸索着圆润冰凉的黑子,一字落下,便再没有回头的可能了。 不远处的屋檐上,一个男人举着一壶浊酒,凝视着半开的窗。 屋内的人神色沉静,与自己博弈原多是孤独的事,偏偏顾珞瑜的动作温柔却坚决。 屋檐上的男人四十回到很多年前,那姑娘瞪着小鹿般圆润的眼睛,躲在娘亲身后,怯生生的说着:“娘亲,她疼吗?” 眼中的怜悯和同情让他心底的自卑无处遁逃,那样的姑娘一定从没闻过血的味道。 男人轻饮一口,却无意间碰翻壶盖,在屋檐瓦片发出细微声响。 屋内人迅速皱了皱眉头,目光凝视夜凉如水的窗外,低吟一声,“谁?” 前世的诡谲云涌,早已令她能细察到一草一木翕动。 屋檐上的男人眉头微挑,似是惊诧于顾珞瑜的敏捷。 一旁恰有狸猫拈步轻踏,男子捏着嗓子“喵”了一声,顺手将狸猫丢入院中。 “原来是只猫呀。” 岁余上前放下半开的窗棂,“姑娘,你要我寻的人,找到了。” “知道了。” 待岁余退下后,顾珞瑜吹灭屋中的灯,黑夜中便又只剩她一人。 是日,门口传来一个娇媚的声音,“这簪子可真漂亮,借姐姐戴两天如何?” 吴思月一袭粉嫩的绣缎衫月裙,若非这般惺惺作态,也是很动人的。 顾珞瑜眼底神韵不动声色的黯淡下来。 这吴思月本是顾家二房的外戚,本无甚远渊,却借着由头常来搬弄是非。 吴思月一眼便看中清夏手中的蝶戏双花鎏金簪,未等插入顾珞瑜鬓间便一手夺去。 吴思月的心思并不难猜,苏夫人寿宴在即,她不过想寻摸些赴宴的首饰罢了。 见吴思月低垂着眼一声不吭,顾珞瑜轻快浅笑,“那便送给表姐好了。” “那谢谢妹妹了。”吴思月笑意盎然。 “你的吃穿可有什么削减?” 顾珞瑜冷不防这一句问的吴思月一时怔愣,“都和平日一样。” “那怎么连姑娘家的头面都没有?”顾珞瑜转念又道,“二伯母可是你的亲伯母,都是顾家的亲戚,哪会厚此薄彼?” 吴思月面色深沉,每句话都踩在她心上般作痛,这话若是传到姑母耳朵里,只怕她还以为自家侄女在外如何编排她苛待自己呢。 “妹妹说的这叫什么话。姑母待我自然是极好的。”吴思月放下发簪,也觉得意兴阑珊。 “表姐不必隐瞒,若有难处,大不了咱们去荣寿堂,找老夫人做主去。” 门外绣娘捧着衣裳踏入请安,吴思月这才寻了间隙落荒而逃。 顾珞瑜喜欢朝颜,乃是阖府上下皆知之事,因此绣娘特意在裙摆绣了大片朝颜,栩栩如生。 “绣娘心思还真是缜密,知道大姐喜欢朝颜,还是双面绣呢。” 绣娘福身顿首,“这是表小姐特意吩咐的,绣线都是表小姐高价买来的。” 顾珞瑜摆了摆手,轻声道:“你且先下去吧。” 绣娘福身向顾珞瑜行了个礼,后退着离开。 顾珞瑜眯了眯眼,看着绣缎,脸上浮现出一抹了然之色,她轻轻撇过头来,对着岁余说道:“明天的寿宴上,我穿这个。” “啊?”岁余突然有些懵,自家小姐向来和周敏不对头,她送的衣服,保不齐有什么歪门邪道,“为什么?” 顾珞瑜执起桌上的茶杯,掩面轻抿了一口,笑道:“怎么能辜负表妹的一番好意呢?” 笑意丝毫不达眼底,心里一片冷意。 正文 第7章 闺中密友 苏阁老的府邸与将军府不过隔三条街。 顾珞瑜研究着自己手上的棋谱,想起要去见苏浣,倒是有些近乡情更怯的意思,“岁余,五芳斋的糕点备好了吗?” 岁余从身后拿出食盒,特意给顾珞瑜看一眼,“小姐放心,都是苏小姐爱吃的糕点。” 五芳斋是京都的百年老字号了,顾珞瑜不喜甜食,但是苏浣却极喜欢。 顾珞瑜的视线从书中转移到一旁的食盒上,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前世苏浣在罗聿逼宫的那一天投井自尽。 苏浣生性乐观,该是多么无望的时候才会选择投井自尽的啊。 耳外头的车马声不绝于耳,今日的寿宴,来得都是高门大户,所以肯定会碰到罗聿。 她倒要看看,今生罗聿的君王路还会不会那么容易。 一位夫人的目光落在顾珞瑜的衣衫上,半真半假的道,“明年要及笄了吧?我可听说罗世子为了县主,在府里大操大办,请了不少花匠。” “你们两位啊,孩童时候就跟金童玉女似的。” 这边一言,那边一语的,定阳长公主方才绽开的笑容立即消融了下去。 顾家手握重兵,罗聿近些日子又极得皇帝的恩宠。 这种婚事可不能这么浑浑噩噩就认下。 毕竟论起家世地位,东平侯府的确不差,可也比不得顾家根基深厚。 “我们瑜儿还未及笄,成亲这等大事,得等她父兄回来再做计较。” “哦?许是我想岔了,说到底也是为了绥阳县主好,县主毕竟年纪小,不知道再过两年,可还能有适龄的男子?” “夫人真会说笑,”定阳长公主不惧人言,她有皇帝护着,也有太后宠着,她才不怕当着众人的面跟罗家扯破脸皮。 “定亲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家老爷远在边防,莫不是什么小人作祟,故意挑拨我们顾家和罗家的关系吧?” 顾珞瑜的眼神一下子便锁定在人群中的罗夫人身上,这个吃斋念佛了一辈子的“善人”。 罗夫人轻轻一笑,“好了,你瞧瞧你们,哪儿有在人家母女面前大喇喇谈亲事的?真是不怕闹笑话。” “罗夫人,话还是说清楚的好。”顾珞瑜见不得罗夫人此刻做这种大好人,上辈子她磋磨自己,给自己立威的事儿可是犹记于心啊。 “我承认我同罗聿一起长大,可我是半点没有私心的。便是前些日子罗聿来顾府探病,也不是我一人接见的。” 周敏站在一旁,两手紧握成拳。 “敏姐儿,你说对不对?”顾珞瑜特意移开一步,让周敏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周敏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我,我,我也是想去看县主,我一时情急,不是有心的。” “诶,你袖口上绣的莫不也是朝颜?” 周敏身侧一位小姐心细,一下便瞧见了浅色袖口处的两朵朝颜。 “不,这不是朝颜。”周敏的女红不错,她不过是想让在众口铄金之下的顾珞瑜被罗聿厌弃而已。 “我这妹妹初来京都,自然不知道朝颜的种类繁多,有一种同梅花形似,若不仔细看来,只怕谁都分不清楚。” 到底是选了与梅花相近的朝颜,还是与朝颜相近的梅花,这边耐人寻味了。 “到底是没爹没娘的,也不知道顾家是怎么教的,且不说县主和世子爷会不会结亲,上赶着见外男的还是第一个。” “没听说吗?来投奔老太太的,这明眼一瞧就是朝颜,不知哪里来的脸面。” 议论的声音不绝于耳,周敏的指甲都要嵌进手掌中了,留下一排月牙。 周敏这一回出门,便是将脸都丢尽了。没人注意到,苏浣紧紧捏着茶杯的水,好似要将茶杯捏碎。 正文 第8章 傀儡术 寿宴正式开始。 苏浣掐好时机,从位置上站起来,笑着说道:“今天这个大喜的日子,不如就由我们女儿家,都来献舞一支。” 轮到顾珞瑜,她动作如行云流水,轻盈舞动,笑的诡异。 “嘶。”顾珞瑜手臂上一痛,如针扎一般,险些站不稳,依这个感觉来看,应该是衣颈处放了针。 手臂上传来一丝麻意,腿脚却不听控制的朝罗聿靠近,眼瞧着伸展手臂就要抱住他亲。这要是亲上去,婚事不应,清白也没。 是傀儡术,果然,前世在这个宴席上答应罗聿婚事,没那么简单。 顾珞瑜深吸一口气,压住恶心的呕吐欲,咬破舌头。 停了舞步,顾珞瑜笑的灿烂,看向皱眉的周敏,冷声开口道:“你觉得这一舞跳的怎样?” 周敏一愣:“自然是极好的。” 顾珞瑜眼里闪过一丝冷意,心一颤,猛的往前呕出一口血来。 身体摇摇欲坠。 长公主大惊失色:“快找太医来!瑜儿这是怎么了?” 岁余惊呼道:“这件衣裙不是敏表姐送去的吗?” 众人目光顿时看向周敏,周敏脸色煞白。 顾珞瑜在暗处微微勾起嘴角,眼里满是嘲讽。 周敏嗫嚅着嘴唇,低着头低声哭诉了起来:“妹妹只是好心给姐姐做了一件衣服,也没想到绣娘会如此大胆……” 一句话把自己的责任推的明明白白。 太医很快赶到,把脉后说:“县主身上中的毒并非是一般的毒,而是罕见的傀儡术。” 闻言,在场之人均为脸色一变。 傀儡术乃为邪术,几十年前有人用傀儡术行不端之事被公诸于众,圣上便明令把傀儡术列为禁术。 长公主面色阴沉,厉声开口道:“使用傀儡术乃是死罪,是谁下的毒?” 眼神定格在周敏身上:“敏儿,这手脚当真是绣娘所为?” 周敏泫然若泣的点了点头。 顾珞瑜眉角染上一丝倦意,“珞瑜相信这件事绝对不是一个小小的绣娘所能做到的,以她的身份,哪来的本事弄来这毒。” 坐在不远处的苏浣娉婷袅娜的起身,浅笑着看向老夫人开口道:“珞瑜此言差矣,衣服是敏小姐送的,也不代表毒就是敏小姐那边的人做的手脚,说不定是哪个奸人想要借此陷害呢?” 此话一出,顾珞瑜眼底震惊。 苏浣怎么会替周敏说话? 本身可以借此机会,一举扳倒周敏,没想到苏浣竟然会来横插一脚,而且起初也是苏浣提出的跳舞,莫非…… 顾珞瑜转身,随着太医步伐虚弱的往外走去,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中的情绪,没有人看见她眼底里浓烈的恨意。 寿宴上的气氛因为顾珞瑜中毒的事情而变得无比的沉闷,苏夫人脸上强挂着笑意,心里则是恼火到了极点。 要不是出了这档子的事,本来高高兴兴的气氛还能多维持一点呢。 正文 第9章 出府遇刺 周敏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内自己苍白的脸,余光瞄到了一块做工极好的绣缎。 她眯了眯眼睛,拿起剪刀,一刀把绣缎剪成了两段。 顾珞瑜一连在床上躺了几天,身体才好转起来。 她心中早有盘算。 按照前世的轨迹,父亲和兄长正是在这几天内准备回府,她卧病在床能降低一些存在感,让周敏消停消停,也好给自己腾出些时间给父亲和兄长接风。 顾珞瑜换好衣服,活动活动了僵硬的关节,出了门后,才发现不对劲。 路过的丫鬟小厮看见她撒腿就跑,避之不及。 顾珞瑜摸了摸鼻子,有些疑惑。 她叫住一个正在转身想逃的丫鬟,声音疑惑:“跑什么,我又不会吃人。” 丫鬟只好停了下来,站着不动。 顾珞瑜无奈,正视着丫鬟,轻声道:“发生什么事了?” 丫鬟难为情的咬了咬唇,欲言又止。 “放心,但说无妨,我不会治你的罪。” “小姐,那我就实话实说了,从前几天开始就有人到处在府里说……” “说什么?” “说你打死黄嬷嬷……还说你是罗刹转世,靠近不得。” 顾珞瑜听完后简直要被气笑了,罗刹转世这种话也能说出来? 她抚平了袖子上的褶皱,说道:“下去吧。” 父亲和兄长归日就在今天,没时间和这传谣之人勾心斗角了,但她安排了岁余去查。 太子表哥早早的找人传了话来,叫顾珞瑜到府外与他一同乘马车去给父亲兄长接风。 顾珞瑜上了马车,马车摇摇晃晃的驶出城外。 泥土和青草混合着的清新气味涌入鼻腔,顾珞瑜掀开车帘,才发现此时已经到了野外小道上。 忽的窜出几个黑衣人,手里拿着长剑,步步逼近。 顾珞瑜一惊,猛的往后一仰,堪堪躲过从车帘外刺进来的剑。 “表哥,有刺客!”顾珞瑜厉声道。 话音落下,太子皱了皱眉,还没等他做出反应,马车外就传来了刀剑没入肉体的声音。 太子猛的掀开车帘,却只看见一个飞走的飒飒背影,地上倒了一地的黑衣人尸体。 他迟迟没放下帘子,一直看着背影完全消失在他的视线内,他唇角一勾,眼里划过一丝兴味。 有意思。 顾珞瑜看着那熟悉的背影,心头一动。 天色近晚,顾珞瑜等一行人才回到府里,父亲兄长疲倦不已,索性就取消了接风宴,各自回到房间便早早的就睡下了。 风平浪静了几天后,顾珞瑜起了床,和岁余一同去散步。她早已知晓,罗刹这风声是从她院子里一个叫杏儿的丫鬟传出去的,只是还没得空办她。 “救命啊,死人了!” 一个小丫鬟的尖叫声瞬间打破了安静,刺耳的声音传了很远。 院子里,顾老夫人面色极差的看着地上用白布盖着的尸体,一根带血的发簪掉落在一旁。 惊动了全府的人。 周敏站在老夫人旁边,看着那很沾血的发簪垂眸,眸中闪过一丝辛灾乐祸。 她清了清嗓子,惊呼道:“哎?这不是县主姐姐的簪子吗?怎么会出现在这?” 罗刹转世的名声可是真正的派上用场了。 众人目光犹疑,在顾珞瑜身上打量,怀疑之色溢于言表。 顾珞瑜上前微微福身,目光环视了一圈,不卑不亢的开口道:“此事与我无关。” 吴思月站出来,语气嘲讽道:“妹妹作何证明人不是你杀的呢?” “表姐莫要心急。” 顾珞瑜心底连连冷笑,人分明就是她杀的,发簪也是吴思月早些天借走的,这件事除了吴思月的贴身婢女便无人知晓了,只是她暂时没有证据证明,不好贸然说出真凶。 正文 第10章 真凶 “死者应该是在昨日毙命的,但是昨日我身在棋社很晚才回,这一点有人能证明。” 些许丫鬟们纷纷点头,昨日顾珞瑜去棋社的事情她们都是知晓的。 见顾珞瑜自证清白,吴思月不禁有些紧张,到底是个藏不住事的人,只要把火轻轻一放,就能大片的燃烧。 “老夫人,前些天吴表姐来我这说没有多少头面首饰,为了去苏府的宴席,从我这里借走了发簪,一直没有还回来。” “你胡说,我根本没有借什么发簪!”吴思月指甲嵌进掌心,慌忙道。 “听我说完,我是叫我院子里一个小丫鬟杏儿给你送去的,你说是不是她用发簪杀了人想要诬陷给你我呢?” 且先放她一马,这笔账来日再和她清算! 惩戒黄嬷嬷那天偷跑出去的正是杏儿,此时立刻跪在地上喊冤。 吴思月一怔,为了摆脱嫌疑只好咬牙道:“对,一定是她。” “但是。”老夫人面色不善,“瑜丫头,谁允许你擅自出府了?” 顾珞瑜低眸,乖巧道:“珞瑜知错,请老夫人责罚。” “禁足两天,把这个丫鬟拖去官府,其他人散了吧,莫沾了晦气。”老夫人沉声说完,转身便离开了。 人也散的差不多了,顾珞瑜敛眸,上前掀开盖在尸体上的白布。 面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 吴思月回房,气恼的吩咐下去:“把顾珞瑜被禁足的事情传下去。” 门外丫鬟闻言,顺从的下去办事了。 府里上下谣言四起,顾珞瑜罗刹转世的说法逐渐扩散,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八卦消遣。 连罗聿都听说了此事,并且颇为上心。 顾珞瑜被老夫人禁足的第一天,就迎来了罗聿这个不速之客。 “世子这个大忙人怎么有空来看我了?”顾珞瑜手里拿着茶杯,淡淡的对着对面坐下的男人说道。 罗聿闻言后轻轻撇了撇嘴角,低声道:“县主的名声最近传的沸沸扬扬了,我来看看县主近日过的可好。” 顾珞瑜强行忍下心底的厌恶,但语气中还是有一丝不难忽略的不耐烦,“世子大驾光临,珞瑜感激之至。” 罗聿伸出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听见顾珞瑜的话后眼底情绪不明:“听说县主近日在找人?” 顾珞瑜喝茶的动作一顿,她皱了皱眉,下意识的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找人的事情她吩咐了几个最信的过的人办事,不可能走漏消息。 罗聿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淡淡一笑,反问顾珞瑜:“县主可知,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眼皮子底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