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神秘之家(一) 十年的开始,是公元二零零六年的初春,那也正是万物复苏的开始。江面上迎新的船泊一趟趟地启开,太阳从一抹新绿间照射出第一缕阳光,首先是照在伟岸的寒山大桥上,然后照在了无数车轮轧着车轮的大道上。 我们这里是地处中国长江流域下游地区的苏州。这是一座才从暗夜里的一场短暂细雨中刚刚苏醒过来的城市。在这座充满着江南风情的城市的早晨里,这天还是明镜如洗的晴天,与前几个早晨并无特殊之处。除了在那东起的一角露出了一线明黄色的光弧,像似新蝉结出来的一层薄薄的翼,含着雾气似的,闪动着磷光。 我们在苏州城区东北方向的一条三叉路口上,笔直地顺着前方望出去,看得见一条宽阔的大路,道旁是高大蓬笼的梧桐,金黄色的阳光透过才返青的梧桐叶子,照在被细雨薄薄地濡过一层、泛着金属般油亮光泽的地面上。一辆邮电车便在那金光之处,自一条古巷里由远及近地过来了。邮电车邮包里的报纸码得整整齐齐,黑色的“萨拉姆”几个大字一颠一颤地捎带过来了。 此时,街角古巷里的红灯笼才熄,太阳已从一边的皂夹树上探出头来。清晨里微有寒冽的风,将青石板的桥和路都吹成了青蓝色,像油画里刚刷上去的一层泛着蓝色微光的腊。邮电车的轮子在这些冰冷的一道道小坎上颠簸着。此时,才刚返青的杏叶上的寒霜早已被阳光暖成了露水,寒气终是被太阳压下去了。 那邮电车正是从古巷子里出来,要驰向我们这个三叉路口而来的。在这道口有一栋阔绰的别墅,仿似与周围的古朴江南之风格格不入。宽大栅栏门里的建筑体像个高耸在树木之间的甲克虫,半中式半西式的古怪设计,使它看起来造型怪异而奇特。它蛰伏在宽大的院落中央,它周围的花圃里种着月季、迎春、秋菊、海棠、忍冬、玫瑰……看起来四季的花都有,才谢的也有,才开也有。梧桐和樱花树都长得极繁茂,伸着高大的枝杆捧立在房子两边,能疏疏落落看得见古朴的阳台和白色的窗。 这别墅正是建于这个三叉道口边上,这里地理位置安静又便利。不远处看得见新建的一处小区和几处古巷,但离闹市还有约两三公里的路程,四周的街道净是些稀疏的居民楼,偶有几个小型商店,除此之外便是一极大的公园,傍着一条穿流而过的江水。我们若随便拉住一个当地人问问关于这院子的情况,他们都会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们好些关于这里或真或假的故事来,并且能把这些故事描述得极不简单、奇特、令人唏嘘。同样的人群里,讲出来,却有不一样的故事。更不用说不同年龄、不同经历的人了。然而,这里最令人称奇的地方,正是因为这家人极少与邻居、路人打交道,除了保姆以外,外人极少能见着主人家。从这里传出来的许许多多传奇故事,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份神秘感罢了。 这里每每到了一年中特定的几天热闹以外,其它时间是清冷而寂寞的。时间长了,人们大都以为这房子里住的大概是两个年迈而有钱的老年夫妻,因不喜别人打扰而寻到了这僻静之地,只为了能活得自在。除了那些极少上门的亲朋,没人了解其中真正的缘由及细节。然而亲朋的嘴也极严的,且大都傲慢无理,他们穿着华丽讲究,开得大都是豪华名车,出入皆迅速又安静,有极个别热闹的又极具个性,对邻居路人近而远之,对付搭讪的人最多报以一笑置之。那一年里寥寥无几的几天热闹,除了让人觉得新奇之外,久而久之也并无特殊之处了。 为这里送报的邮递员换了一拨又一拨,也没人把这地方弄错。这一天的清晨里,邮电车像往常一样如期而至。这个送了四个多月报纸的小伙子披着满头寒霜而来,头发和眉毛上还沾着清晨的露水,阳光让他的脸颊变得红润而透亮。他如往昔一般把车子在这神秘的院子前停妥,然后从邮包里抽出一沓《人民日报》、一沓《江苏晨报》、一沓《中国商报》、一本夹着小广告的《时政要闻》,他将它们叠得整整齐齐,走到院门前按门铃,对讲机嗡响了两秒。几分钟后,房子灰蓝色的大门开了一扇,里边走出来个胖胖的,大约五十出头的女人。她腰间围着一条蓝底灰条纹格子的围裙,一对大脚趿一双毛绒绒的紫色拖鞋。邮差穿着一件松垮垮的橙色夹克衫在院外向她打招呼,她慢悠悠地走到门前,从栅栏院门里接过那沓报纸,低头翻开来看,一只手扯着自己的围裙。她从不与邮差说话,除了问些必要的事,她似乎觉得其它什么话都是多余,这家保姆的嘴捂得极严的。 邮差站在院外,耳朵冻得通红。问:下次可需要订其它的? 保姆答:不必了。 又道:菜场里前几天涨了价,萝卜、白菜涨了五毛,海鲜涨了两块,乌鸡涨了一块三,馒头糕点倒是减了些。 保姆答:不妨事,主家人少吃海鲜,馒头糕点也得现做,其它的涨多少也不妨事。 又问:前些天见着好些人,想是谁过生日罢? 保姆抬了抬头,答:寻常聚会,没多少人。 再问:富人家的聚会大概是繁琐的,该是不好应付罢? 保姆答:还好。 邮差见保姆已转身,不便再问什么,走到车前整理邮包。岂料,听到又尖又细的两声惨叫,悲怆里带些恐慌。邮差忙抬头,正欲开口问原由,保姆早已端着那报纸往房子里跑去了,“噔”,三两步跨上台阶,跑进房子里去了。 邮差半天回不过神来,又怕是自己刚才说错了什么话,又怕是自己给错了报纸。他只知保姆人称刘妈,便轻声唤道:刘妈?可是有什么不对?报纸可是拿错? 见半天无人应,邮差便张望着骑车离去了。 与此同时,这天早晨,这家人的一位海外亲戚,正巧开车行到前方转角处,迷了路,碰到心魂未定,东张西望的邮递员。拦下他来,问那家人的路。 问:夏家怎么走?Pleasetellmethankyou. 邮递员不太懂英文,只知后半句是谢谢,回:哪个夏家? 又道:夏氏集团老板的家。 邮递员问:老板叫什么名? 问路人大概很少回来走动,不知此家人保守的规矩,便合盘托出,道:叫夏世文,此地有名的企业家,家里挺大的宅院。夏家有个夏老太太,七十八岁,一双儿女,除了小儿子夏世文,还有个大女儿叫夏云。你可想起来? 邮递员抓头挠耳,他只知此地前方那处私人大院,但又不太确定,正思索。 问路人仿似颇急,道:对了,夏世文结过一次婚,九年前离了,他和前妻有个女儿,叫夏络缨。夏络缨你知道吗?他们家产业挺大的,在这里应是有名的呀。 邮递员一阵紧张,抖抖索索问:你可知道……他家保姆名字? 问路人犯难,道:你再想想,他家世代为商的,夏老爷子在创办了夏氏集团后便撒手人寰,夏世文随后接手这份家业,大女儿夏云在国外,常年不着家,负责夏氏集团海外运作。此次正是因为夏云在海难中失踪而回来的。 问路人停顿下来,似乎觉察自己说得过多。 邮递员又问:你可知道……他家保姆名字? 问路人道:都叫她刘妈,具体姓名不详,仿似十八岁就跟着老太太进了夏家做保姆。Please! 问路人做作揖状。 邮递员眼睛一亮,答:我知道路,你拐弯向前,三叉路口即到了。 问路人连说谢谢,车驶向前去,纳闷嘀咕道:怎么一个富商家里,保姆竟比老板更有名气?竟有这样的事情? 第一卷 第一章 神秘之家(二) 说到夏家,这位海外亲戚是没有不知晓的,他知道的绝不像邻居和路人猜的那样离奇,但他知道的却是最真实的夏家。他又不知晓这家人的规矩,从他口中套出话来,仿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个海外亲戚到了三叉路口,车驶到跟前去,邻边不远处的小区里恰时有个好事老太太,买了包子馒头走过门口。这位亲戚从未到过这里,不大确定,头伸出窗子,顺口问路。老太太顺势从这亲戚嘴里套出了这家人的底细来。 此时方才知道,这家人姓夏,世代为商,正是有名的富商夏征的后人。夏家最年长的夏老太太去年才满七十八岁,三世同堂,生了一双儿女。老爷子夏征在创办了夏氏集团后便撒手人寰,小儿子夏世文随后接手这份产业。大女儿夏云因从小在国外长大,聪明能干,精通十三国语言,又在国外某知名外企担任过要职,后嫁与一位美国医生。又因小儿子夏世文第一段婚姻后常年花天酒地,不务正业,消沉萎靡,遂整个夏氏藉由大女儿夏云挑大梁,负责整个夏氏集团海外分公司的开拓与运作。话说大女儿夏云虽是个精明能干的女强人,但人无完人,情感极为不顺,与美国丈夫情感不合,又因工作原因夫妻聚少离多,前年才与美国丈夫离了婚,没留一儿半女。小儿子夏世文九年前离的婚,至今单身,和前妻有个女儿,取名夏络缨,今年尚未满二十二岁,天资聪颖,美丽过人。初中起连跳几级,才不过十四五岁便修完了英国牛津大学所有课程,后又不过二十出头时早已先后考完了研究生、博士。 那邻居老太太问完情况,仿佛心里是落下一块石头,这么多年的一个谜团仿似解开了。才不过一个上午,老太太的腿脚,手足,嘴巴一刻未停过,她逢人便讲夏家,绘声绘色,讲话的时候,眼睛瞪得老大,放出来的光仿似回到了十八岁时的初恋。老太太成了一个娇傲的信息通报员。整个上午,邮差送过来给他们的报纸都成了桌垫、擦脚布、火锅垫子、废纸、小孩的纸飞机…… 说起为什么这家人要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家世,要把一个豪华的家封闭得死气沉沉,关于这些就不得而知了。只知道,这天上午,夏家的保姆刘妈埃了训,夏家的亲戚也将要遭殃了。 我所讲述的闺中十年,也正是从这样的早晨开始的。这一天是二零零六年二月四日,农历丙戌年正月初七。就在前一天,刚刚发生了一件大灾难。那是一艘客轮,在从阿拉伯驶向埃及海域的时候,这艘载有一千多人的“Salam98”号客轮于红海沉没了。这则震惊世界的噩耗,随既便像风一样吹了过来,互联网和各大报刊杂志皆用整篇幅的头版进行报道。 清晨的大街有微微阴冷的风,站在夏家门前遥望远方,看得见几处白墙青瓦的院落,后面是杨柳拂腰、石桥微耸,几叶扁舟迎着廖廖雾气涉水而过,船夫弯腰撑杆,斗笠挂在后背上,闪着鱼磷般的光泽。 时值八点,和其它家庭一样,这个宽大而豪华的夏家,从睡意惺忪里醒来,餐点早已被保姆刘妈一样样齐齐整整地摆放到餐桌上。一家人稀稀落落围坐在餐厅里。夏老太太头发花白,卷曲,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鹤发童颜,红光满面。夏老太太总在这时候问夏世文生意上的事,今天,她差保姆刘妈去浇一浇院里的几株新植的波斯菊或粉杜鹃。刘妈赶巧听到门禁响声,知是送报的来了,急忙开了门出去。 十多分钟后,夏老太太正在说着话,听到院里像似有两声轻声尖叫,半分钟后,方见刘妈面色惨白地跑进来,急忙住了嘴,道:“出了什么事?你急成这样做甚么?” 刘妈一个劲地喘气,手里扬着一沓报纸,小声叫道:“出……出事了,出大事了,老太太……” 夏世文看起来身体略单薄,虽是四十多岁的人,两鬓已斑白,长方脸,青白色的面容,额头圆润。这时,他正拿着一只银白色陶瓷匙子喝汤,微微一笑,谑道:“出什么事了,刘妈,拿给我看看,又是周家公子吸毒被捕的事吗?”他接过报纸,平放在桌上,手里的汤匙便应声而落,摔得粉碎。“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方见他双目圆睁,像鼓着一对铜铃。 老太太心里急,筷子往碗口上一扣,叫道:“发生什么了?是要打仗了吗?” “妈……是姐出事了。”夏世文那对眼睛眯成一条缝,只见他的薄唇往下一撇,手中一张报纸上密密麻麻的黑字就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老太太的眼睛陡然黯淡一下,撑着桌面上的一块孔雀蓝的方巾,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一只手去抽纸巾,问道:“云儿怎么了?是不是埃及的生意败了?” “妈……从阿拉伯去埃及的客轮,昨天晚上在红海沉了。”夏世文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双手撑在桌面上,额头在撑起来的一对拳头上轻轻磕了两下。“说是死了将近一千人,受伤的都有几百人。”他说完,两肩便像山峰一样发起抖来。 “什么?”老太太慌忙拿起那张报纸,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你姐姐她怎么样了?” 他们的孙女及女儿夏络缨穿着一身月白色连衣裙,肩上松蓬地裹着一条麻灰色披肩。她细胳膊细手,身材高挑颀瘦,她的脸型倒不像当下流行的那种菱角分明的倒锥子脸,她是上窄下宽的葫芦形状,薄薄地扑了清淡的粉,两颊却是宽宽地向上一收,恰恰是搭配出与众不同的高贵气质来。她本来是在吃水果,听了父亲的话,急忙将那咬了一半的苹果放到盘子里。她走到老太太身边,用一块揉得皱巴巴的帕子往鼻上一按,按住将要流下来的两行泪水,另一只手便勾住老太太的肩膀,轻声道:“奶奶,你放心,姑姑吉人自有天相,她肯定是不会有事的。” “是啊,是啊。”夏世文伸手去抽纸巾,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只愿姐姐不会有事,生意不生意都无所谓。” 老太太眯着一双细长的眼睛,边读报纸,边叫道:“你快去给那边打个电话,打听打听情况,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你都要给家里打个电话。你们不用管我感受的。”老太太接连几声叹息。 一家人正沉默着,听见门禁对讲机响了一下。 刘妈忙跑出去开门,见是个陌生人,忙站在门口台阶上叫老太太。 老太太强忍哀痛,由孙女夏络缨扶出门去。老太太泪眼朦胧地站在门口朝外望,道:“原来是尚宇来了,定是因你姑姑的事连夜从国外赶回来的。” 刘妈忙去替来人开门。不一会儿,迎进来一位又高又胖的男人,约莫五十出头的年纪,头发微秃,穿一身藏兰色西装,身后跟着一位瘦瘦的穿黑色夹克衫的年轻男人。 前面的老远便唤老太太“姨妈”,走上台阶。“姨妈,这些年过得可好?” 老太太见院外有好些人朝里张望,便转身朝里走。“都进来吧。” 几个人前前后后跟了进去,又吩咐关了门,这才坐下来谈话。 来人并排坐在客厅里,茶水已递上,道:“姨妈,这么多年不见,您看起来还是这么年轻。” 夏老太太用帕子按住鼻子,略有些伤心状,道:“哪里学来的这一套油嘴滑舌,你母亲在国外过得怎么样?身子怎么样?” 来人笑着喝茶,气息微喘,道:“妈妈最近迷上了网络,一有时间就在网上打网络麻将,打牌,消磨时间。” 夏老太太道:“老爷子年轻时候就是练家子,定是闲不住的。还有你家敏敏,前年听说找了个英国人。” 来人低下头,半晌道:“早换了,她的事情谁也管不住。说是个混血,其实哪国跟哪个都还分不清楚。”吃了半块刘妈端上来的点心,又道:“这么多年没回来了,我问了好些人,差点迷了路。这宅子还是姨父在的时候来过的,现在修得更气派了。” 第一卷 第一章 神秘之家(三) 夏世文站在二楼接了通电话,扶着楼梯,端着茶杯出神,小声道:“表哥回来前打个招呼也好,我好派人去接你,也省得你四处打听,寻不着路。” 夏老太太眉头一皱,道:“你是怎么问的?那些人都没有为难你?” 来人摇头道:“当地人倒是很热心的,问了很多情况,以免为我指错了路,就说刚才门口那老太太,就问了我好些关于你们的情况,也是个热心肠,是怕指了错路罢。” 夏老太太脸色已黑,茶杯重重搁到了几上。 来人不知晓,又道:“说来也奇怪,姨妈家竟就属刘妈最有名了,我就是循着刘妈的名过来的,谁都不知道世文和络缨。” 夏老太太道:“尚宇啊,你让我说什么好。你可知道我这里的规矩?你们定是认为我老套,所以你们对我的话都不当回事?这下可好,这个家可有得热闹了。老爷子在世的时候,我们就定下这规矩,家里所有来客宾朋皆有招呼过,就是为了不节外生枝,夏家家大业大,为人低调些总是好事。尚宇,你怎么能忘了这规矩?”夏老太太说完,已是满面怒色。 夏世文早已发觉异样,忙从二楼下来,道:“表哥此次回来得匆忙,是为了我姐姐的事?” 来人似乎沮丧,满面歉意,道:“媒体速度还真是快,昨才发生的,我知道情况后连夜赶回来,结果还是晚了一步。姨妈,还请您对刚才的事见谅,我多年未归了,早就忘了这规矩,请您见谅。” 夏络缨一手挽着老太太,道:“信息时代的好处,表伯的腿脚再快,哪里能快得过网络?”说完看老太太一眼。“不过表伯诚心一片,急急地赶回来,哪里还顾得了规矩,这还不是因为是亲戚的原故,换作旁人哪里会理会。” 夏老太太长叹一口气,鼻子仿似一酸,道:“也罢了。云儿定是出事了,不然你也不会紧赶慢赶地回来。” 来人顿时低下头,半天不语。 半晌,太阳已从薄纱帘子外照进来,照在一众人脸上。 夏老太太小声道:“有什么就说什么罢,即然都知道了,还有什么是受不住的。” 来人这才抬起头来,怯怯地望着老太太,道:“姨妈,阿云恐是出了事。船是前晚七点从沙特阿拉伯西部港口杜巴港出发的,不知怎么在离开港口约六十二海里时,船突然从雷达上消失了。我三日上午正在埃及就分公司的事情跟几个助手商量对策,谁知道船出事的消息就传过来了。姨妈……”似已哽咽。 夏老太太双眼紧盯着手中的茶杯默不作声,手指微颤,片刻才道:“若是受了伤,养养就好,好好的,你哭些什么。”老太太欲喝茶,杯子不听使唤,抖得利害。 夏络缨忙接住杯子,送到老太太唇边,老太太只是轻轻沾了些,又道:“尚宇,你告诉我,云儿她受的伤重不重,要不要紧,救护车送到了哪家医院?” 来人望着老太太,双颊已泛白,额上微汗,半刻才轻声道:“她……阿云她……” 夏世文腾地从一旁站起身来,忙道:“表哥不必心慌,一切尚无定论,待我们去打听打听才好,公司里正巧有从那边回来的人,我们去问问再说。”说完拉了一把表哥的衣袖,两人一前一后出门去了。留了夏老太太和夏络缨两人呆坐在一边,望着桌上两杯凉茶出神。 刘妈正站在一盆君子兰后面浇花、擦几,见老太太朝她挥手,她忙从沙发上取了夏世文的长大衣,跑出去了。 夏家这一天挺例外地安安静静起来了。夏老太太不再冲刘妈唠叨关于饭菜和花花草草的事,夏络缨斜卧在客厅沙发上在,手捧IPOD翻看新闻,刘妈则一直呆呆地站在院子里的花圃前摆弄几盆粉杜娟。时间过得极慢,慢得让夏家人生厌。客厅的电话响了几遍,皆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直到黄昏时分,天空飘起了细砂子似的雪。夏世文的电话打过来,是夏络缨接的。夏世文哽咽着在电话里对姐姐夏云死去的消息作了肯定,他姐姐正是这众多遇难者中的一位。夏络缨才放下电话,老太太已披着外套自楼上下来。 “是那边的消息吗?”老太太问。 夏络缨点点头,但又不知如何作答。 老太太走到她跟前,道:“你姑姑怎么样了?还活着吗?” 夏络缨怎么也张不开口,眼角噙泪,已挂不住。 不用她说话,老太太已知道了答案,长叹一口气。“也罢,也罢,云儿一生命苦,二十三岁去英国读书,之后找了个美国丈夫,婚后遭遇家庭暴力。可怜她是个那么倔强的孩子,才华横溢。”老太太泪眼昏花,夏络缨扶了她坐下。刘妈已泡了龙井过来,随手抓几片花旗参扔进去。 老太太掩面而泣,道:“可怜了我的宝贝女儿了。” 夏络缨紧紧抓住老太太的手,道:“奶奶别伤心,姑姑从小跟随您学得商场上的精髓,把夏氏管理得越发庞大,如今海外的分公司已有十几家,这都是姑姑的功劳。不仅如此,姑姑生得俊丽,习得一手好书法,在圈内已是名气灼灼。姑姑这一生,虽经历过挫败,但也算有不少成就,没有辜负奶奶的期望。” 老太太点点头,看一眼窗外的灯火,止住眼泪,哽咽道:“你姑姑甚是了得。她这一生也算没白走一遭。” 老太太哭得利害,把一对薄眼皮哭得又红又肿。 大概是晚上十点钟的光景,老太太才缓慢地站起身来,由刘妈扶着上楼去了。 夏络缨独自一人呆坐在二楼房间的露台上。好友文卓的电话打过来,责备今晚的生日派对她没准时到场。遂匆忙换了身米白色羊绒大衣,一双羊皮靴子,下楼去了。 第一卷 第二章 偶遇叶先生(一) 浓浓的夜色里,四野静悄悄的,一丝风都舍不得光顾。霓虹的七色光芒从马路对面照过来,照在夏家又宽又大的宅院里,照在院子里正在返青的葡萄藤和梧桐树上。院子后边才开过了一季的梅花刚刚落下来,铁栅栏院墙一角的杏花便漫上来了,团团紧簇,白得像雪,一团团的暗香浮动。院子中央是一方月牙形状的花圃,里边是新植下去的牡丹和山茶。沿着宽大的石子路,两边种了厚厚的草坪,又黄又枯,像给风霜窝了一个秋冬,捂去了本该是翠翠的绿。在那月牙儿形的花圃旁边是个椭圆形状的水池子,用石子垒起来的,池子中间立着一座仕女形状的假山。那假山本是可以淋下水来的,淋到半腰间的两只陶瓷罐子里去。大概是好久都没用这道工艺了,那罐子和池子里生满了青黄的苔藓。 这些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虚应个点缀而已。再往前过去一些,三五米的距离,便是夏家宽大的房楼了。房子是中欧结合的仿古建筑,几代人的产物,看上去有一种历史的厚重感。大概是无数次修整过的原故,前一个设计者是欧式的,后一设计者却是北欧的,再一位便是中式的,就这样修下来,便把这套房子修成了现如今独特的模样。就说这套房子宽大的轮廓,外形方方正正的,平躺在宽广的院落中央,分成了东西两个楼,左边的东楼较矮一些,东楼的顶子是用中式的朱红色琉璃瓦做成的三角形顶子,而西楼的顶子却是又平又直的,且方方正正。想想这也应该是两个不同设计者一前一后的杰作吧。索性两栋楼宇的整体颜色都还算协调,都是仿明黄或灰白的颜色,屋檐都是用了北欧式简单的宽线条,只在某些地方点缀上两只竖条形的圆柱子。然而,整个楼体的窗户及阳台的设计却也是风格迥异,窗户用的是一式的白色木格子方形滑窗,窗子外边做着白色的横梁,这便是北欧风格的。而阳台却是又截然不同,阳台上边的围栏是白色的南欧宫廷风,四角立着几只圆柱子,柱子上边的尖顶子装饰物却是碧蓝色的,柱子边的几个角落里各放着迎春花和杜鹃。 东楼刚好倚傍在两颗高大的老梧桐树枝下面。这个季节,梧桐树叶虽已凋零,远远看上去,那些枝枝蔓蔓又密又实,像给房檐上支起来天然华盖。若往那梧桐树枝底下看,从楼体下的几级又宽又平的台阶走上去,是宽大的走廊,走廊则也按照欧式宫廷风格设计的,底下立着六根粗壮的灰白色的圆柱子,廊宇前边却是中式的朱红色木制横栏,横栏上还垂着几丛吊兰。月光便从那影影绰绰的枝条间照下来,照在廊下灰白的大理石地上,照着墙上宽大的白色木格子窗户上,整个院落便格外显得幽静又娴雅起来。 此时,月光便是这样照下来,照在从一扇碧青色的大门里走出来的夏络缨。月光照在夏络缨的一张清丽的脸颊上,照着她嘴巴里哈出来的白雾。微微的阴风迎面向她吹过来,将她的一头长发和大衣吹得悠悠地拂动。 夏络缨眯着眼睛看了看院外马路上的灯火,一只手捏紧大衣领子,飞快地跑下台阶去。她跑到院门口,打开宽大的铁栅栏门,一招手,一辆的士便恰恰被她拦了下来。她也不与那司机讲话,扳过一只手,把门“吱呀”一声带上了锁,便弯腰坐到车里去了。 她赶到文卓家的时候,已是将近午夜十二点。这是一处旧式居民区的房子,那还是文卓的太奶奶那一辈留下来的唯一财产,后经过一次重建,也和其它的楼房并无特殊之处。他们家本是书香门第,老太爷那时候中过举人的,哪知后辈不力,最后到了文卓的父亲这一代就更是不如从前了。文卓却也从不提这样的旧事,他最多的时候,也只自称自己为“没落贵族”那类人。 现下,文卓家的这一扇略略拥挤的院门虚掩着。从长满了青苔的青石板台阶走上去,只看见十多个年轻男女,坐在客厅里喝酒,音响开得低。夏络缨走进去时,仰面便看见文卓穿着一件棕色衬衣斜坐在靠椅上,他正与一位穿红色长裙的女士聊天,并未注意到她的到来。夏络缨向来不喜欢这样的场合,这常常令她感到拘谨及尴尬。她一只手抱在胸前,随手自桌上拿一杯红酒,动作又轻又缓,仿佛是生怕惊扰到了人。她在靠窗的沙发上坐下来,随意拿一本娱乐杂志来翻。 她正喝着酒,看到迎面走过来一位高个子男人,身材颀长。那男人大概三十五岁上下的年纪,平头,眉清目秀,一副潇洒风流的富二代模样。那男人生了一对薄薄的单眼皮,细长的眼睛带着微微的笑容看了她一眼,指着她旁边的空位,笑道:“HI,我能在这坐吗?” 夏络缨点点头。“请坐。” 那男人坐下来,歪着头看着她,道:“你仿佛有心事?” 夏络缨眉头轻蹙,低下头去,咽一口红酒,却不回话。 “你看起来真面熟,像是在哪见过似的。”他看着她,将一杯威士忌搁到方几上。 夏络缨微微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小声道:“先生这样的搭讪方式好像太过时了些。” 男人笑容尴尬,道:“若有缘份,又岂在乎怎样搭讪。你看起来仿佛心事重重,有兴趣说出来给我这个陌生人听听?既可以替你排解烦恼,你也不必担心我知道了你的秘密,我不过是个陌生人,算是最可靠的守秘者。” 夏络缨从几上抽了纸巾按住自己的鼻子,道:“烦恼又如何?就算是熟人,我也不屑给人说。” 那男人笑道:“你若告诉了我,我就是个可靠的人。” 夏络缨两手往大腿上一放,笑道:“那好吧。”她端起杯子,轻啜一口酒。“我的姑姑死了,身首异邦。”她将杯子搁到方几上。 那男人像是陡然一惊,低下头,道:“哦,原来是这样?真抱歉。” 夏络缨满面哀伤,自顾自说道:“姑姑生前是个美人,又富才华,不想英年早逝,怎能不让人痛心?” “世事无常。”他拍拍她的肩。“我们谁也躲不过生死离别。你的姑姑虽然不幸芳逝,但她留给世人的是她的美丽与才华,也算不枉此生了。” 她歪过脸来看着他,疑惑道:“说得你好像认识我姑姑似的?” 那男人笑起来,理着衣服的袖口,道:“光是看你,我就已经猜到了几分。你生得如此动人,你的姑姑又岂能差?” 她不接他的话,只微微笑道:“你真是个不错的倾听者。” “是吗?”那男人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的朋友们常说我是个比较爱折腾的人,难得有人夸奖我。”他指着坐在另一边谈笑的文卓,笑道:“文卓和我却不是同一类人,他是介于沉闷与狂热之间的,我总觉得他像是活在他的梦里似的。” 夏络缨道:“文卓总是不温不火,时冷时热。作为他从小到大的朋友,我还是对他了解得不够通透。” 他怔怔地看着她的侧脸,笑道:“有人说过你笑起来美得逆天吗?” 夏络缨冷眼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不笑的时候不美?” “不。”他摇头。“哪里会?你笑起来美得嫣然无芳,你不笑的时候却是一脸的沉静。不过还是笑的好,至少让我觉得有些成就感。” 两人谈话不甚欢愉。夏络缨一向讨厌这种谄媚又做作的谈话,这就好像让她吃了一整盘巧克力,又甜又腻。 夏络缨不再理他,独自走到窗边看夜色。 大概半小时候,见文卓还未注意到她,便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从桌上拿一本《意林》来看。 陌生男人又一次走过来,逗旁边一位五六岁的小女孩玩汽球。他们先是互相抛汽球玩,后来又猜剪刀石头布,两人玩得不亦乐乎。 随后小女孩的母亲过来寻她回去,她还依依不舍地扯着男人的衣角。 第一卷 第二章 偶遇叶先生(二) 夏络缨对他的看法微有了改观,抬头看着他,道:“你一定是幼师?” 他从后背拉出一个抱枕,放在腿上,把桌上的一支水仙花扶正,笑道:“不是。” 她似乎颇有兴趣地看着他,笑道:“难道是教师?” 他向她招招手,夏络缨便将耳朵靠过去了。 他伏在她耳边,轻声道:“我是个贼。” 她惊得张大嘴巴。 他说“嘘!” 她笑起来,靠倒在沙发上,道:“怎么会?” 男人却一脸郑重其事地看着她,道:“信不信由你?” 她依然是笑,摇头道:“不信。” 他抿一小口红酒,一脸神秘地看着她,道:“知道我今晚想偷什么吗?” 她看一眼窗玻璃上蒙蒙的水气,一脸鄙夷之色。“难道你想偷小孩?” 他眼睛半闭半睁,朝她摇摇头。半晌后,他又朝她招招手。她把耳朵凑过去。 他轻轻将高脚杯子放到桌上,小声道:“我想偷一个女孩的心。” 夏络缨又笑,道:“谁的?”她环顾四周。 男人继续一脸神秘,小声道:“她就在这里,就在我面前。” 夏络缨低头看看自己的脚,道:“真的?你认为你有几成胜算?” 男人微微一笑,反问道:“你认为我有几成胜算?” 夏如樱笑道:“几乎没有。” 他看着手中的高脚杯,长叹一口气,道:“你这么确定?”他说完便去给她倒酒。 时间不知不觉已过了凌晨两点,一群人醉醺醺地各自回家去了。空荡荡的客厅里,只听见对面角落里文卓说了一通酒后醉话,他早已不醒人事,被一位红衣女子架上楼去了。 夏络缨微有醉意地站起来,道:“这位先生,我该回去了,聊了这么久,还不知你的名字。” 男人扶住她的肩膀,笑道:“叶昌航。树叶的叶,昌盛的昌,航海的航。” 夏络缨伸出手,道:“夏络缨,夏天的夏,缨络的络,缨络的缨。” 叶昌航握住她的手,笑道:“唐朝权德兴有诗云:终当解缨络,田里谐因缘。” “叶先生很有学识,和您聊得很开心。”夏络缨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叶昌航笑道:“不胜抬举,不知以后可还有机会?” 夏络缨耸肩,不语。转身取了手包和大衣,问道:“那您已经是围城里的人了吗?” 她正在整理衬襟,腕上吊着一串老式碧玉手釧。她本想直接问叶昌航婚否,但又怕言语上太过直接,失了面子。但说完这句话,她又觉得有些怪异,后半句话未说出口。 叶昌航若有所思,他停顿片刻,看着她,笑道:“一座城若围起来,岂不太无趣味了。就算是有一座围城,那我一定不会往那里边去,自由自在是多么好的事。” “我知道了。”她笑着,凑身向前。“您一定是城外的人吧?” 夏络缨看着他,沉默片刻,转过身去拿包。“我该回去了,叶先生。” 叶昌航满面绯红地看着她的侧脸,道:“不过就算是有这么一座城,我还是觉得城外比较好的,呆在城外,自由自在,是多好的事。” 夏络缨转过身来,看着他。“我懂了,叶先生。”她笑道。 叶昌航至始至终也无法明白她这翻话的用意,甚至感到莫名其妙。直到后来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也还是有些不明白,她一个特立独行的小姑娘,身处二十一世纪,问及男女间的婚事,为什么要用如此含蓄的话。但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他还来不及向她解释这一事实,她那张冷艳绝伦的脸蛋就已经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他只是觉得她的心思很难捉摸,他觉得她生得美,只晓得时时处处依了她的心意来讨得她欢欣便了了。 她美得绮丽而无瑕,这便够了。对于他这样久经沙场的男人来说,他深深明白,她身边绝不缺有钱势、容貌的男人,她这样的小姑娘所需要的也绝不只是一个只懂得迎合他喜好的男人,而适时的简洁冷峻对她来说却更是致命的吸引。 随后,他便对她说:“我送你回去吧。” 如他所料,夏络缨脸上荡漾起犹如春雨洗刷过的桃花一样的润红,她向他报以浅浅一笑,微微点点头,便大方地挽着他的胳膊一同走出门去了。 雪花大概是飘了好一会儿,此时已经又厚又密起来,扬扬洒洒地飘落在宽阔的大街上,在那些湿气薄弱的地方盖了一层透亮的白色绸子,远远看上去像花了妆的女人的脸。 叶昌航嘴里哈着白雾,将自己的外套罩在夏络缨头上。“这估计是最后一场雪了。”他笑道。 夏络缨不回话,紧紧地攀着他的胳膊,直到叶昌航替她拉开了车门,她才松开。 车子绕过两棵青翠的水杉,从湿滑的大路上驶下去时,叶昌航手执着方向盘,问道:“未敢问家里是哪儿?离这儿远吗?” 夏络樱笑道:“在东北角上,御水河畔。还不知叶先生方不方便?请恕我这样冒昧,因为出来的时候没有开车,所以要麻烦叶先生了。” “是森林公园后边吗?那儿是有一个九十年代的老式居民区。”叶昌航斜过脸来看着她。 “不是,是森林公园旁边的宅院。”夏络缨指着东北方向尽头的一座灯塔给他看。 叶昌航的眼睛突然一亮,但他很快平静下来,尽量保持平和的声音,小声问:“是……夏宅?” 夏络缨朝他微微点头。 叶昌航似乎激动得说不出话,但他是那副怡然自若的神态,道:“原来?你一定还不知道我们的父亲是老相识。” 夏络缨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 “我父亲和您父亲是故交,他前些年跟着夏董事长,在沿海一带创立了几家分公司的,就现在他还是在那边帮忙打理生意。”叶昌航满面通红地看着她。 夏络缨低头沉思了一会,笑道:“您是……您是叶慕卿,叶总的儿子?” 叶昌航使劲点头。 夏络缨替自己扣上安全带,小声道:“今天能见到叶先生,真是不胜容幸。要麻烦叶先生送这一趟了。” 叶昌航笑道:“夏小姐不必这么客气,今日我与夏小姐如此有缘份,往后有机会,一定会和父亲登门拜访。” 两人随后再无二话,匆匆道别。 第一卷 第三章 不速之客(一) 第二天早上九点,夏络缨被客厅的老式壁钟吵醒。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紫罗兰和烤面包的香味。她只听见楼下餐厅里仿佛瓷器和桌椅碰撞的声音,隧起床,取了披肩裹在肩头。随即,鹅黄底子粉蓝色胭脂碎花窗帘被一应地拉开了,窗户外面,宽大的屋脊上挂着白雪,几只灰雀在近前的枯枝上蹦跳、觅食,竹叶细脚踩在一线白色里,冻得酥红的腿又湿又亮。沿着被积雪压沉的几棵枯树枝望出去,看得见城市的屋顶像无数散乱的白色棋子,那些纤尘不染的白从近前的高矮参差的屋顶上一直铺到天边山蛮叠伏的远方去了。 这时候,阳光从灰暗的天空上照射下来,照在雪光潋潋的御水河畔上,照着被雪水湿润的露台,照在街边的白木椅上了。这些所有的能照得见阳光的地方,从一眼望不到边的白色一下子又换成了像碧玉般的水白色了。 夏络缨打着哈欠走下楼去,见刘妈只摆了一双碗筷,便问:“奶奶呢。” “老太太身体不适,不愿起床。”刘妈抬眼看看她。 “我去看看她。”她正欲转身。 刘妈叫住她。“老太太早晨吩咐过,谁都不想见,她想搬去西郊那套旧房子去。” “为何?”她问。“奶奶是在这里呆厌了吗?” 刘妈摇摇头,道:“可能是不习惯这里的环境,毕竟还是临近街区,老人家都好静。” 夏络缨点点头。“奶奶想什么时候过去?” “半个月前已吩咐了老魏,找了两个妥贴的人过去照顾。其中一个是阿红,以前在北京的时候,她随老太太去住过的。”刘妈笑道。“那个时候阿红还未找男人,如今孩子已上幼儿园,交由娘家父母养育。” 夏络缨走过去,坐到餐厅的软椅上。“阿红我见过,她如今是已结婚了吗?” 刘妈长长地叹气,道:“她找的那男人婚前跟人跑了。后来阿红才知怀了孕,独自将孩子养到现在。” “怎么会这样?”夏络缨喝一口粥。 “命各有不同,大概这就是她的宿命。”刘妈坐在椅上,用围裙擦手。“老魏已去火车站接她,她等一会儿过来替老太太收拾行李。” 正说话间,老魏的车驶到院门外。刘妈忙起身去开门。 车上下来一位穿黑色羽绒服的女人,身材又瘦又小,刘妈招呼她进门。她怯生生地走在刘妈后面,一头黑发扎个马尾,斜在肩膀上。 “红姐。”夏络缨站起来。“好久不见。” 阿红慢慢地踱过去,道:“樱儿,你和你母亲长得真像。” 夏络缨示意她坐下来。 阿红就在旁边坐下,将额上的齐眉刘海理一理。“上次见你的时候,你才十四岁,整整八年了。”她用手擦拭着红肿的眼睛。“你出落得比你母亲还标致。” 夏络缨不知如何来安慰阿红,只轻轻地替她将肩上的灰尘拍拍。 “你母亲呢?”阿红向楼上扫一眼。 “她和我父亲分开了,去了海外。”夏络缨淡淡地说。 阿红有些不可置信地直摇头,叹道:“怎么会这样?那么恩爱的两口子。我还记得每年夏太太生日,夏先生都会带夏太太去香港小往。” “都过去了。”夏络缨低下头。 阿红看了看满桌子的早点,道:“老太太怎么突然想搬去西边的老宅?一家人在一起,岂不是自在许多?” “一句两句说不清。”夏络缨道。“奶奶的心思谁也猜不透,她向来雷厉风行,年轻时帮着爷爷在商场上打拼了半辈子。女强人大抵都这样的性情。”夏络缨撑着下巴,打量桌上的杯筷。“你吃早餐了吗?我让刘妈加一副碗筷。” 阿红腼腆地点点头。“我自己去拿吧,不用劳烦刘姐了。” “没事。”刘妈笑着站起来。 夏络缨隔着白色木格窗户,指着外面,叫道:“叫老魏进来吃饭,他在车里睡着了吗?” 司机老魏从来是个守时又刻板的人,他今天顶意外地不进门。他给夏家卖了半辈子精力,从十八岁到四十二,整整二十四载。如今,他早己过了不惑之年,初露华发,夏家己权当了他为自家人。 刘妈叫了老魏进来。老魏一坐下,手机便闲不住地狂叫,他又起身去院里通电话。 “快吃吧,不等他了。”夏络缨说。 阿红这才动起了筷子。 夏老太太的行李收拾完毕,夏世文才从公司疲惫地回到家。大概他是最后一个知道老太太搬出去的消息。他才进门,便见几个人进进出出,手里或拖或抬着几只旧皮箱。老太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喝茶,见儿子进门,便让刘妈去接住儿子的大衣和手包。 夏世文走过去,坐在母亲身边,道:“妈,您这是为何要走?许是儿子的不是?” 老太太不说话,将杯子递给刘妈,道:“谁也没有做错事。我年纪大了,与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习性不同,你们喜吹风,喜欢做些新潮的消遣。加上这里的环境,车来车往的,不免有些吵闹。我这个人年轻的时候风风火多了,如今老来,竟喜欢上了清静。你且放心,我已安排了妥贴的人陪同,过去以后,你们得空了来看我也方便。” 夏世文点点头。“只要妈过得舒心就好,儿子只愿妈能安享晚年。” 话罢,儿子和孙女儿左右扶着老太太上车。 关上门,夏世文隔着窗子道:“妈,过两天,我再给您找两个妥贴的人。假如在那边住的不舒心了,让她们送您回来住。” 老太太点点头道:“放心吧,你们只管做你们年轻人的事去罢。” 两个月后,老太太邀全家人到西郊旧宅吃饭。到了饭点,还不见儿子过来。正欲给他通电话,阿红叫道:“老魏已接夏先生过来了。”接着,她便跑去开门,见车上下来一男一女两个人,一时不知如何称呼。 夏世文笑道:“阿红,老太太最近可好?” 阿红点点头道:“夏先生,您来了。” 她再一抬头,看见夏世文身边的女人走到近前来了。那女人顶多三十出头的年纪,高而稍稍风腴,一头琥珀色卷发,穿着靛蓝开衫及米白长裙,戴一顶天蓝色卷边昵帽。那女人朝阿红扫了一眼,便挽着夏世文的胳膊一同进门。 夏世文亲呢地叫一声:“妈。” 老太太并不回他,低头与阿红说话道:“阿胶炖肘子端上来吧,人都齐了。” 夏世文走过去,攀住老太太的肩膀,道:“妈……您最近还好罢,儿子给您带了上好的龙井呢,知道妈您喜欢,特地让肖莉从浙江带回来的。” “母子之间还用说这些俏皮话,何时你已跟妈生疏了?”老太太看一眼旁边那个女人。 夏世文笑道:“怎么会?儿子怎会与妈生疏?妈,今天肖莉与我一同过来,是为了上次的事特意道歉的。”夏世文向那个叫肖莉的女人使个眼色。 肖莉便走过来,脱下帽子,道:“伯母,上次是我的不是,扫了您的兴致,我来向您道歉。”说完,从包里掏出一个宽锦盒子递过去。“伯母,这是上好的翡翠,不知您喜不喜欢,过两天我再给您配一条金链子,定是流光溢彩的。” 老太太默不作声,道:“我已人老珠黄,向来戴不了这些首饰的的气韵,如此贵重的东西,要由得我夏家多少心血才能换来?”说完,瞥一眼夏世文。“你当夏家几辈人的心血是长江里流的水吗?都说富不过三代,我夏家能有今天的成就,都是几辈人辛辛苦苦拼下来的,哪由得你这个后辈作主胡闹。” 第一卷 第三章 不速之客(二) 夏络缨走上前去,道:“奶奶,千万莫动气,当心身体。” 夏世文面色惨白地看着肖莉,左右不太自在,不知如何是好。 肖莉不慌不忙,道:“伯母说得极是,如今我与世文在一起已十年有余了,之前因为我的出现,让他与前妻离婚,我虽有过错,但就算犯了再大的过错也应该过去。如今我与世文虽不是夫妻已胜是夫妻,我若不是对世文真心,如今也早已离他而去。” 老太太向她瞟一眼,道:“你破坏人家的家庭,倒还觉得任何人都应该原谅你?” 肖莉摇摇头道:“我也无任何奢望原谅,只是如今我已有两月生孕,孩子无辜,您若真觉得我应与世文一刀两断,我便依了您,明天便去做了他。”肖莉歪着身子捂眼而泣,鼻涕吸得滋响。“怪就怪这孩子命薄,不能投得个有面子的母亲。” 夏世文忙搂住肖莉的肩膀,道:“妈,您当真是不想要孙子了吗?” 老太太愣了一愣,道:“阿红,把她扶到沙发上去。” 肖莉便靠在沙发上啜泣,身子抖得像抽水机。夏世文在旁边安慰道:“妈是个实在人,说的话也都是为了我们好。”此话一出,她便哭得越发利害。 “行了。”老太太道。“你扶她过来坐罢,好好照看着。”老太太当即便替肖莉盛一碗汤。 肖莉这才止住哭泣,接过碗,连声道谢。 晚饭过后,老太太让老魏送肖小姐回家,自己唤上儿子,上了二楼的书房。 半小时后,夏世文红光满面地出来,恭恭敬敬地扶着老太太回房去。 夏络缨看他从老太太房里走出来,便问:“奶奶好些了吗?” 夏世文点点头,道:“你奶奶压根就没动气呢,她是在教育我们这些晚辈人。”说完便唤阿红过去。“好生照顾老太太,不会亏待你。” 阿红边擦桌子边说好。 夏世文与肖莉的婚事就这样定下来。老太太差人去寺院求了个日子,定在六月二十八。请柬即刻便发出去了。 老魏忙着替婚礼打点一些小事情,时时处处又要恪守司机的本份。老太太见他甚是处理不过来,便使儿子专门给肖莉安排个照料的人,也好分担些琐事。 几天后,三个人便被接上门来。 肖莉坐在夏宅的院里吃水果,几个女人们被刘妈带进去,在肖莉面前站成一排。 肖莉挑剔,左右打量半天,才道:“你们有谁是江浙一带的吗?” “我老家是无锡的。”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回她的话。 肖莉看看她,将水晶盘子放到桌上。“家里还有什么人?” 那女人穿着一身宽大的棉布衬裙,用细瘦的手撩齐耳的短发。她道:“我丈夫前年得病过世了,现在就我与儿子相依为命,如今儿子已婚配。” 肖莉点点头,道:“你要有个女儿还好,在照顾女士方面会更周到。” 女人看着肖莉道:“我刚才看到夏太太您这样年轻,我若有女儿,也跟您年纪相当。其实多年前一直盼着有个女儿,但一直不得愿望。” 肖莉笑道:“你只把我当妹妹看便罢了,今后你就跟着我吧,你姓什么?” 女人抿嘴而笑道:“我姓吴,吴江莲。” 肖莉向她招招手,道:“今后便称您吴姐,过来坐吧。” 吴姐摇摇头道:“夏太太您客气。” 肖莉道:“今后就是自家人,客气什么。”说完,便挥挥手,让老魏送另两位稍年轻的女子回去了。 吴姐走到肖莉身边,坐在旁边方凳上。道:“我来帮夏太太剥些橙子吧,怀孕的人都喜食酸。”她便拿过盘子,认认真真地拾起一个。 肖莉打着哈欠,笑道:“你果然是懂我,你不知道这几天为了剥皮,我新做的指甲都断了两根。” 正在这时,夏络缨一身黑色长裙出来,接过刘妈为她撑开的蓝白花伞,迎面看见了吴姐,便问:“那是她家亲戚吗?” 刘妈隔着卷叶帘子道:“这是新雇的保姆,姓吴。” 夏络缨慢步走过去,笑道:“原来是新来的吴姐,我刚才看你与肖小姐与此亲热,还以为是哪个远房亲戚,多亏得刘妈提醒,不然还不是要闹出笑话来?” 吴姐抬头看见来人,白而颀瘦的脸,道:“是夏小姐吧?我在杂志上见过您,真漂亮,人比照片上更漂亮呢。”吴姐急忙站起来,方才看清夏络缨的整张脸。夏络缨一米七左右的个子,站在一株紫薇后面,她的脸是那种象牙色的白,正面看面颊像削尖了的白萝卜,侧面又觉得像发起来的面团,她一双杏圆的眼睛,眼瞳里似浸了露水样的发着光。 吴姐手里拿着削皮的水果刀,往圆凳上去放,正一抬眼,便看见夏络缨的额发正好被一只斜过来的花枝遮住了一角,有一片明晃晃的阳光正悄悄地从她那两颊扫到眉眼间去了,正好扫到那眼睛上面的两道细沟里去了。 夏络缨也不避开那丝阳光,睁着杏圆的眼睛,看见吴姐望着自己发呆,便撩一撩头发,宛尔一笑,道:“吴姐真会说话,亏得老魏眼光这么好。” 肖莉用一顶白色编织帽扇风,把腿驾在方凳上,道:“才不过五月,都有了入伏期的温度了呢。吴姐,你扶我进屋去罢。” 夏络缨见肖莉撑着腰往客厅走了,便走到院门口给文卓通电话。文卓在电话里向她道歉。 夏络缨侃道:“你和那红裙美女倒挺般配,那晚她可是在你家睡的?” 文卓叫道:“你可不能污了我清誉,我要找你赔偿的。我醉得不醒人事,哪还顾得上旁边睡了谁?倒是你静悄悄地来,来了也不给我打招呼,害得我那夜整晚惦记。” 夏络缨道:“我看你聊得正欢,哪里忍心败了你的兴致。” 文卓似在喝茶,一笑:“哪里会,我还巴不得你过去搅一搅尴尬场面。”那边杯子嗑得“碰碰”响。“你现在在哪?我去接你。” 夏络缨道:“你又有什么安排?我正要去为父亲选结婚礼物。” 文卓似乎不可思议,笑道:“啧,前些天听说你父亲再婚的消息,我还以为你的立场是反对,哪晓得你还如此用心。” 夏络缨道:“我哪敢反对,她现在怀了孕,奶奶也奈她不得。” 文卓笑道:“那又怎样,等到哪天她生了儿子,你岂不什么都要受她管束?” 夏络缨把脚轻轻一跺,气道:“要管便管,随她喜欢,你倒是喜欢与我贫嘴。礼物买不买也罢,总是要讨她生厌气的。” 文卓那边有关门的声音,道:“我马上便来,你只需站一会。”便挂了电话。 夏络缨对文卓挂电话的习性早已了解,她们实在太熟,从嘤嘤学语时便开始认识,两家又是世交。对于朋友来讲,文卓更像她的女性闺密,而她则是文卓的同性朋友。她们不开心便可互相谩骂、调侃,但事后又开始约会、说笑。 也就五分钟,文卓的二手劳恩斯coupe旧车就驶到跟前,他穿着运动装,戴一顶棒球帽,黑色墨镜,隔着窗户向她招手。“HI,美女。” 夏络缨走过去,将手包扔到座位上。“你要载我去哪溜达?你可不许再带我去酒局或饭局什么的,如果这样我可是不依你。” 文卓帮她开门,笑道:“我什么时候带你去那场合了?你可不许再冤枉我,你又不是我老婆,我干嘛什么都得带上你。” 夏络缨上了车,对着镜子梳理留海:“你先说说我们要去哪?要不然我死也不去。” 第一卷 第三章 不速之客(三) 文卓轻声一笑,启动车子,道“先去一个朋友家,他刚从英国回来,我想把他介绍给你认识。” 夏络缨将他的眼镜摘下来,架在鼻梁上。 文卓欲抢,车子扭动几下,差点撞到护拦,他只得作罢。“等下还给我,只是借你戴五分钟,过后要收费的。” 风把夏络缨的头发吹得飘起来,她笑骂道:“小气鬼。” 车子驶过两条街,看到一片有着中式建筑的小区,门口两只雕龙石柱,上面立着三个红色楷体字……翰语林。文卓并未开进里去,只是靠着路边停下来,与里面的楼房只一墙之隔。他朝楼上吹两声口哨,方见三楼的白色窗户打开了,探出一只脑袋来。 文卓仰头笑道:“你答应出去的,现在可不许耍赖。” 那男人向他吹一声口哨,道:“出去便出去,我什么时候在你面前耍过油头。” 文卓把大拇指向下一伸,直吐舌,道“你还真想我翻你的老底啊。老兄,我这样跟你说话很累的。” 当即那窗户便合上了。不过三五分钟,夏络缨便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上身颀长,穿着粉色衬衣和黑色长裤,似乎生得一副女儿面,浓眉,宽鼻,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浪漫的异国情调。 文卓向他招招手,道:“我以为还要磨蹭一会儿,今天倒快。” 那男人笑道:“你可真悠闲,每天开着车满世界溜达。” 待男人走近些,夏络缨方才看清楚,她一惊,他竟是叶昌航。 叶昌航上了车,小声道:“夏小姐,这么快又见面了。” 夏络缨知道是和她说话,回道:“叶先生,你倒是无处不在。” 文卓诧异地转过头去,道:“你们认识?什么时候的事?” 两人一笑,夏络缨道:“你生日那晚醉得不醒人事,幸亏叶先生相陪,不然,我形单影只,很是尴尬。” 文卓将胳膊枕在方向盘上,扭过头去,道:“我还准备介绍你们认识,看来我这是多余的了。”他看着夏络缨一笑。“你可知道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在伦敦街头,我们同乘一辆的士,结果我因钱包掉在公寓,向他借了二十英镑。就这样留了联系方式。” 叶昌航笑道:“你确定是这样?我好像记得,当时你与司机吵架动粗,差点进了局子,若不是我私下里塞了两百镑给他了事,你还能顺顺利利的走。” 文卓摇摇头,笑道:“哪有?我只拿了手上的钥匙扣砸一下他的脑袋,他又无大碍?” 叶昌航靠在后座上,道:“司机指着头给我看,说是有一小块於青,这可是他的杀手锏。对了,你那两百二十磅还没还给我呢,赶紧啊。”叶昌航伸手。 文卓笑着将拍他的手,道:“请你吃饭,你倒还瞪鼻子上脸了。” 夏络缨摘下眼镜,笑道:“你在国外倒是丢尽了脸面,出境管理局应该给你发条禁令。” 文卓抢了眼镜,边戴边道:“他们哪里舍得。不过我正要跟你们说一件事,过些天我又要去英国了,父亲说我整天无所事事,要我过去帮姑父打理一家中餐厅。这次可能要呆个一年半载的,真伤心。” 夏络缨拍拍他的肩,道:“这可是好事,他让你过去锻炼,你便去罢。你不是一直立志想找个洋妞的,到时候你开着超跑,怀里抱着洋美女回来,那岂不是你的梦想?” 文卓瘪着嘴,作出一副哭相。“洋妞有什么奇特?我当初在学校里,大把的洋妞,或许是看得多,有些腻,这些年倒觉着东方女人更美些。” 正说着,车便开出去了。 文卓呆了最后一个星期,走的那天,是个时阴时阳的天气。夏络缨和叶昌航过去送他,他推着一只灰色行李箱去登机。走了一半又折转回来,将夏络缨一把抱住。在她耳边说道:“这些年的情份,我也不是第一次离开,这次却如此艰难。假如我们没有这么熟,你可愿当我的女友?” 夏络缨笑着拍他的背,道:“临走还不忘耍弄我,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煽情。我们之间也没必要说一些虚妄的话,只说一句,你好自珍重吧。” 文卓放开她,笑道:“我怕过去了,再也没有人愿意像你这么傻的让我耍弄了。” 她做个无奈的姿势。 文卓转身拍拍叶昌航的肩,眼睛向旁边一斜,小声道:“我走了,你可不要喜欢上她,这么多年她都对我熟视无睹,你懂的。”他凑过脸去,又道:“我都怀疑她根本不喜欢异性的。” 文卓说完便走去登机,背着身子向他们挥挥手。 夏络缨给老魏去了电话,让他半小时后过来接。良久,她才问叶昌航:“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叶昌航笑道:“他说他喜欢你。” 夏络缨扑哧一声道:“他连你都耍弄,真是没正形。” 叶昌航走到花坛边接了一个简短的电话,然后转过身来,向她欠欠身子,道:“真是不好意思,我有点事,先走了。改天请你吃饭。” 夏络缨不说话,只向他挥挥手。她看着叶昌航高大的背影急匆匆向门口走,背上露出一大块深粉色的汗渍,他几乎是半跑半走地从人群中穿过去了。 夏络缨突然回想起她的初恋情人舒童。五年前她们第一次见面,舒童站在御水河畔哭泣,他的深蓝色牛仔裤腿被积雪濡湿了一大块,像给什么污渍沾染上去似的。他孤零零地低着他的小偏头,肩膀微微颤抖,身上一股子薄荷油的香味。那天,舒童接过夏络缨递过去的粉色hellokety手帕。夏络缨说:你好,我叫夏络缨。舒童说:你好,我叫舒童。 然而,多年以后,夏络缨对于初恋的印像,仿佛只限于那片深深的蓝色印迹了。那种被什么液体给濡湿了或者像是被沾上了一大片污渍的颜色,那种又像蓝又像黑的颜色。 夏络缨走到机场的大门前的时候,一辆黑色宝马稳稳地停下。老魏圆凸的前额探出来,朝夏络缨笑笑。他看了看表,满面歉意道:“夏董临时差我送个朋友,到机场的路都堵成俄罗斯方块了。” 老魏迟了十八分钟,她并不恼,只朝他摆摆手道:“要是俄罗斯方块排得整齐,警察也会给你计分吗?” 老魏笑着耸肩,冷笑话让他一时语塞。两个相差二十多岁的人,不同时代,思相能多少相通之处,隧转了话题,道:“夏董的婚礼,老太太不让太过张扬,请的都是些年轻人,至于你爷爷那辈的朋友便没有送请帖。” 夏络缨正在手机上翻看新闻,道:“奶奶让怎样就怎么罢,再说父亲又是二婚,老一辈人难免有些顾忌。” 老魏总爱与夏家人开玩笑,但自从夏家添了新人,他便变得束手束脚了。他与刘妈从不敢与肖莉开玩笑,他们对待肖莉异常小心谨慎。他们低着头,与她谈话时双手便显得不知所措,他们从不与肖莉多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言语间尽量精简意骇,他们只管表达肯定或否定即可。 第一卷 第四章 第二次婚礼 夏家的婚礼定在一处花园酒店的草地上,红地毯从一个百合花扎成的亭子里一直铺到十多米开外的舞台。前面的桌上堆放着透亮的高脚杯子,杯上眏着一抹红一抹绿色。两边整整齐齐排着靠椅,上面套着白色折裙边子,就像要举行一场神圣的古希腊仪式,而并非婚礼。服务员们穿着一式的衬衣和马夹,手里端着一盘盘的红酒和点心,前前后后地走来走去。 那日的清晨,本来还是有些浅淡的阳光,但还不到正午,阳光里便下了黄豆子大小的雨,密密地撒下来了。 在这片草坪的东北方向有一扇棕红色的门,由几级大理石台阶走上去,脚下是又软又厚的苏格兰格子纹的地毯,沿着一条菊红灯饰的走廊进去,尽头是一扇宽大的磨砂玻璃门,隐隐看得见里边靠着桅窗的是穿着一身雪白开襟婚纱的肖莉,她侧身坐在一尊粉色贵妃椅上,旁边一位短发女孩正替她束头发。 夏络缨推门进去的时候,吴姐背对着她,蹲在地上整理婚鞋,咯吱窝里夹着一条灰白色披肩,看见她进来,便急忙站起来。“夏小姐,你也过来喝杯酸梅汤罢,我昨晚做的。” 夏络缨坐到沙发上,笑道:“我向来不爱喝酸的,你怎么出门还带着自己做的汤,今天大喜的日子,可不要显得夏家过于吝啬,好像为了节省这点小钱,处处苦着为家里做事的人。” 肖莉别过头,把正在往头上戴的饰物一扯,一支珠饰掉下来。“是我让带的,她知道我现在喜食酸的,以前我不知道,现在才明白,怀了孕的人都是麻烦的,受不得半点气的。”她说完便用一只手摸着头上的一只发夹。 夏络缨不说话,差吴姐去取些水果和咖啡,自己就往屋外走。迎面看见一男一女绞着手站在湖边看风景。夏络缨笑道:“李夫人,好久不见。” 李夫人脸蛋微胖,细眉细眼,穿一身紫色连衣裙。看见她,笑着迎上去,攀住她的手。“络缨,你真是越长越漂亮,我刚才老远见你从那边过来,又像又不像,实在不敢认。你比以前瘦了些,圆脸也削尖了些。” 夏络缨勾住李夫人的胳膊,道:“您好像也瘦了,以前像藕段般富态,现在更像那抽了条的柳枝,更显得婀娜万千。” 李夫人捂嘴而笑,食指轻点她的额发。“你又欺负我了,你一张小嘴能顶上万两黄金。” 跟着后边的一位男士与李夫人相比,年纪稍轻。他生得黑而精瘦,一张长方脸,高过李夫人一个头。 夏络缨看看那位男士,正欲说话。 李夫人忙往旁边一站,道:“这是我的司机,小黄,方才我落了一只耳环,扯着他帮忙找,不想走到湖边又落了一只。” 夏络缨笑道:“我差服务员帮你找,毕竟人多力量大。” 李夫人急忙摆手,道:“没事,丢了便丢了,幸好不是上等货。再说哪能因为那两只耳环,误了佳人的婚礼。” 夏络缨挽住她的胳膊,笑道:“李太太真大方,我前些年看你戴的一只翡翠镯子也说是下等货。” 晌午时分,夏老太太依然未到。夏世文差老魏去接,但一过去便被阿红拦住。阿红吩咐老太太的话,说身体不适,恐是最近变天频繁,着了凉。夏世文打电话过去,阿红还是重复这句话。第二遍打过去,便说老太太睡着了。第三遍,夏世文让老太太接电话,阿红又说老太太发了好大的火,不让打扰。 肖莉靠在沙发上生闷气,道:“我当夏家是最讲规矩的,想想还不如当初弄了这孩子,也省得大家费心劳力。”遂将手链扯成两半,珊瑚珠子落了一地。 夏世文大拇指按着太阳穴,半天不吭声。 肖莉长叹一口气,道:“不来也罢,总不能因为她就取消了婚礼不成?” 夏世文摇摇头,道:“妈不来,定是生了谁的气。” 肖莉站起身来,手搭在夏世文肩上。“妈可能真的生了病,不能在这风口上吹呢?办完婚礼,我们便去看看她。” 午后,婚礼正式开始。阳光便恰不逢时地歇到云层后面去了,天空先是晦暗如墨,接着便突然一亮,雨也就随之而来了。 第一卷 第五章 临时约会(一) 第二天,夏络缨携着一盒茶叶去西郊看老太太。站在门口按门铃,没见阿红出来,轻轻一推才知院门未锁。左顾右盼地进到客厅里去,听见老太太与阿红在二楼谈话。 阿红细声细气的声音,道:“老太太为何不去,也好活泛活泛筋骨,见了亲戚朋友心情自然会好些。” 老太太叹气,道:“我的女儿尸骨未寒,叫我如何有那心思去应付吃酒。我见了熟人,若要问起云儿,不免又得哭哭涕涕,平白无故扫了人家的兴致。再说去的也都是些年轻后生,我一个老人家,让他们束手束脚不说,妨碍年轻人的娱乐。” 阿红正在整理衣橱,安慰道:“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也没少扶持这些后生的父母,若没有您,他们哪有今天的荣华,他们孝您敬您都是应该的,您可不要太委屈了自己。” 老太太将手里的佛珠轻轻捻几下,放到桌上,道:“婚礼当天,她可说了些什么?” 阿红用一只鸡毛掸子掸灰,道:“老魏说肖小姐生了好大的脾气,摔了一串链子,那链子是先生的姑奶奶送的。” 老太太长长地叹气,道:“她的小姐脾气倒不小,现在仗着肚子里的孩子,认为我会看在孙子份上任她骄纵。” “她还说……”阿红突然将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 老太太追问道:“说什么?” 阿红怯怯地小声道:“说……夏家人不懂规矩,说还不如弄了这孩子。老太太莫要动气,许是随口说的,不必听进心里去。” 老太太咳嗽两声,道:“真不像话,还从未有人说夏家的不是,才给了她名份,她倒开始当家作主,管教起夏家人来了。” 夏络缨站在楼梯口,听了这翻话,边往上走边道:“奶奶,听说您病了,现在还好些了吗。” 阿红正用一只青花杯子倒茶,见到夏络缨,扶着拦杆,笑道:“樱儿,你来了,老太太这些天惦记你,整天坐在阳台上想得入神,竟着了凉。前天额头还烫着,昨儿早上才退了烧,方才好些。” 夏络缨走过去,抱着老太太的肩膀,道:“那日听爸说奶奶病了,我急得不行,哪知被几位姐妹拖住了脚,愣是不让走,今天才过来。”说着,将那盒东西递给阿红。 老太太笑着拍她的手,道:“你有这份心便罢了,你父亲和你那位新进门的阿姨可没你这么孝顺,恐怕现在蜜月期里打得火热,早已把这个老太太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夏络缨握着老太太的手,在旁边坐下来,道:“奶奶莫要生气,父亲急得不行,倒是那位新娘子怀了孕,犯上了娇气的毛病。那日我问吴姐为何出门还要带着汤,新娘子便道自己现在受不得旁人的气。想想,我现在也还未当人母,大概也体会不了那些滋味罢。” 老太太将她揽进怀里,道:“任她怎么胡闹,肚子里生出怎么样聪明的小人儿,你在奶奶心里永远是最重要的。你父亲现在坠入了那温香软玉里,怕有些事情没有个明智的打算,你如今已成年,更要替奶奶好好扶持他,莫要让他关健时刻迷失了方向。” 夏络缨将头埋在老太太胸口,就着一抹檀香,轻轻地点头。 阿红泡一杯茶放到桌上,道:“老太太是为夏云小姐的事情伤心成病,洋姑爷昨天打电话过来,说夏云小姐的遗体已在当地火化,被安置在美国了。” 老太太胸腔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道:“我的意思是,让你爸去一趟美国,把你姑姑的骨灰带回来安葬。” 夏络缨从老太太怀里探出头,道:“姑父当初虽然蛮横,但总算有些人情味。” 老太太将手中的茶杯往桌上一放,道:“人活着的时候他没少给罪受,人死了要他的人情味有什么用?” 翌日,夏世文准备携肖莉去乌镇小住,吩咐刘妈带了些换洗衣物。肖莉却对那去处稍不满意。临走的时候,老魏已将两箱行李放进后备箱,肖莉却愣是改了主意,要改去香港。 夏世文搂着她下了几级台阶,她便将一身蓝色碎花短裙扯来扯去,瘪着嘴道:“你说过这件事让我作主,你说话不算数,随便让老魏联系个地方敷衍了事,我也不知自己在作哪门子主。” 夏世文陪着笑脸,道:“我知道你气,你现在特殊情况,去了香港人多车杂,你现在怀了孕,各方面都要注意,找个安静美丽的古镇岂不利于安胎。” 肖莉甩开他的手,取下默镜,自顾自地开门坐进车里去。 夏世文从另一边坐进去,攀住肖莉的肩,笑道:“你可不能动气,我答应你,等生了孩子,我定陪你去香港住,三个月。” 肖莉勉勉强强露出笑脸,将头靠在他胸前,嗔怪道:“你可不能再糊弄人,老魏可都亲耳听到了。” 半月后,夏络缨应了两个姐妹的约,去李芳菲家搓麻将,那日下午,她正下了牌桌,才回到家门口,便听见响了两声喇叭,老魏的车驶到跟前。夏世文穿着身灰色休闲套装,从车上下来。另一边的车门打开了,肖莉嬾黄色的脸探出来,穿着黑色露肩低胸长裙,戴一顶黑色宽檐帽,茶色墨镜,怀里抱着一只白色长毛小狗。她叫道“这天气真热啊,还是在那小镇住得清凉,才住习惯了些就走了,真是可惜了。”肖莉斜着眼看了一眼夏络缨,也不说话,便跑到一边去逗那只狗。 夏世文笑道:“你若是喜欢,明年,我们还去那里,如何?” 肖莉突然转过身来,把墨镜往下一摘,道:“走的时候,可是说好了的,孩子生下来,便去香港的,红口白牙的,你可不许返悔,我可是有证人的。” 夏世文点点头,笑道:“依你,都依你。” 夏络缨站在院门口,一株紫薇花的枝条探出院外来,挨着她的头顶。她望了一眼父亲,便朝夏世文踱过去,小声道:“爸,总算回来了。” 夏世文扭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并不说话,只是满面的疑惑。“可是公司有什么急事?新出口的那批货,有问题?” 夏络缨摇摇头,挽住父亲的胳膊,小声道:“爸,姑姑的遗体找到了,天气炎热,已在当地火化,由姑父将骨灰安置到美国了。奶奶的意思是说,姑姑虽远嫁到美国,但毕竟已与姑父离婚,骨灰应当安葬在家乡才是的。所以,奶奶想让你去一趟。” 夏世文脸上的笑突然一变,哽咽起来,结结巴巴,道:“是啊……这可是大事,我即刻便启程过去,你姑姑的骨灰是应当葬在夏家的墓地里。” 夏络缨拿一只手帕往鼻子上按,哽咽道:“姑姑死得遗憾,你不在的这一个月,奶奶哭了好多次,眼睛都哭花了。如今情绪才算好了些,现在又着了寒气,躺在床上,很是可怜。她每天还要捱着病痛,操心姑姑的身后事。” 夏世文点点头,将女儿环进怀里,泪水莹莹,小声道:“都怪我,走得急,没来得急陪妈散散心,都怪我不孝啊。我等下马上便去看妈,可不能让她再伤心了。” 刘妈正与老魏搬后备箱里满满的行李。 肖莉看见父女俩抱头而泣,便走过去,从夏世文身后搂住他的肩,憋着嗓子道:“姐姐的死真让人痛心,我虽与她只两面之缘,但如今她的笑颜仍然历历在目。愿姐姐能好好安歇。” 夏世文扭过头去,一只手将肖莉环入怀里,小声道:“姐姐若看到我娶了如此佳人,也定会为我高兴的。” 随后,两人便挽着手,相拥着进门去了。 夏络缨跟着他们后面,突然觉着心口堵得利害,隧走回房间去,和衣扑倒在床上,长长地呼出口气。阳光从帘幔一角泻进来,在地板上照出条刺眼的亮片。她斜倚到窗前,靠在沙发上,两行泪水流下来,不知何时已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