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衔花静 楔子 康熙四十六年,隆冬时节。申时过半,天色已然暗淡。连着下了几日的鹅毛大雪,房顶道路早堆上厚厚的一层雪,眼际处,早已是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见不到半分旁的颜色,宁静,索然,寂寥森寒。 扬州城南郊,古运河与仪扬河交汇处的三汊河口,远离巍峨雄伟香烛鼎盛的高旻寺数百丈之外,另有残破歪斜小庙一座。庙顶上铺着的稻草被风雪吹走大半,白雪里露出黑漆糜烂的朽木椽子,却是雪地映月,一片枯寂死然状。 远处高旻寺的钟声隐隐传来,惊不破小庙中的冷寂孤独,偶有微弱的咳嗽声,自庙中传出,消散于冷风之中,更增添了一份萧瑟将死之意。只有墙角乱石中簇拥围绕的一株幽兰在风刀严寒中吐露芬芳,红蕊怒放,剌破朔风。 一顶四人抬蓝呢官轿落在破庙之外,轿边一黑衣老仆掀开了厚锦轿帘。江宁织造、两淮巡盐御史曹寅紧了紧身上的出锋青缎棉袍,移身轿外,长靴踏雪,双手笼于袖中,白晰富态面容里透着几许疲惫,眼眸里有着一丝肃然。 “就是这里?”曹寅看着眼前的残破小庙,偏僻雪路难行,半日才到此处,难以置信,昔日王侯种,今日居然住在此处。 “回老爷,正是此处。”侍立在身边的老仆微一欠身,低声道。 曹寅心中涌起一阵悲凉,故友石涛,原本也是帝王胄裔,明宗室靖江王赞仪之十世孙,才华横溢,其画千金难求,其字有缘才得,其诗轻易不吟,品画论人狂傲一生,谁能料想晚年居所如此凄凉?而那个叫霁兰的女子,她早就已是…… 曹寅让老仆则与轿夫、家丁仆从众人候立原地。朝着破庙行去两步,墙角那株乱石中的幽兰芬芳,色如丹砂,摇曳似火,微露惊异之色,长叹一声,推开芦杆做就的破烂庙门,一阵寒意袭来,顿觉庙内比庙外更寒。 残败昏黑的屋里,斑驳的观音泥像左方,一骨瘦如柴的和尚盘坐在木板床上,身上灰袈破烂却显干净,面容腊黄灰黑,双目紧闭,背已钩沉,再也不是曾经丰神俊朗的石涛。 曹寅心中不忍,难以相视,转头看去石涛床前的书案上,神情倏然微变,移步上前。案桌之上,一幅刚刚题跋完毕不久的《观音图》横陈于案桌之上:画中观音乌云迭髻,绣带轻飘,眉如小月,眼似双星,平和慈祥,悲悯红尘。此画线条流畅,神韵灵现,极具颠峰画境,日后必是稀世珍品。 曹寅眉头微微皱起,这画题名《观音图》,可画中人又岂是佛门观音?分明就是……就是……,不禁抬头向北望去,目移之际,心思已远至千里北国帝王家。 只是又能如何,又该如何,到最后满腹之言,也只是长叹一声:“红尘四合,烟云相连,若要看破,谈何容易。清湘兄既已遁入空门,又何必如此……” 石涛闻声,缓缓睁开双目,未及开口,却是狂咳不停。曹寅心中一紧,正要在桌上拿起缺口裂缝茶碗,却听得石涛弱语道:“曹施主,稍安勿躁。若极生欲已绝,仅有一事相求!” “清湘兄,先别急,凡事好说。你撑持片刻,且等我唤太夫来……”曹寅转身望去,眼底一片悯然之色。 石涛摇了摇头,轻轻垂下双帘:“佛能度我三千劫,却无力断我一情丝,我本早已是六根清静出家之人,却妄动贪痴,实乃惭愧。只是我对她,这一生……,此画拜托施主交转于她,也算此生无憾也!“ 曹寅哽咽在喉,不知如何开口。 “石涛修行不力,终尽一生亦枉然。生之将尽,歧黄乏术,施主不必费心。”石涛再次睁开双目,眸瞳已然形同死灰,不带一丝神采。 曹寅听得怅然不已,深知石涛已是灯竭油枯之际,回首看看那画,此时多说无益:“清湘兄,小弟明白,所托之事定当鼎力而为……” “多谢施主,阿弥陀佛!”石涛心中大石落地,头低落垂下,闭目凝神,双手费力合十:“施主请回,恕老僧不相远送。” 曹寅心如钢刀之戮,此一去怕是永别,难离难舍:“清湘兄,你且放心……” 石涛唇边溢出一丝嘲讽,淡然而语:“曹施主,汝家主子玄烨有谕:与石涛相结相交者,视为叛匪逆贼,初次杖八十!再次,杖一百,流徙宁古塔!末次,籍没妻子家产,行千刀万剐之刑!曹施主已与石涛多言多语,切不可再以身犯上,视为与石涛结交的叛匪逆贼,好自珍重!”  曹寅心中纠缠,主子玄烨与他是发小之情君臣主仆名分,石涛与他是意气相投。双脚驻地难动,无奈只能长叹一息,双手抓起《观音图》,走至门口,回首望向石涛,见他依然低头,合目垂眉,双手合十,默然如雕。 曹寅双眼酸胀,雾蒙眸珠,狠心推门而出,长叹:“弱水三千,何苦只饮一瓢?离乱姻缘,缘何相逢此遭?唉……” 话音未落,忽觉不妙,看向墙角乱石堆中的那株幽兰,红蕊飘落,如血芒嵌雪,赫然夺目。 顾不得许多,曹寅推门疾步奔回石涛身边。他伸手一探石涛鼻息,泪涕皆下,身体颤栗,顷刻间已临垂老残年之状,凄苦哀嚎:“清湘兄……” 门外老仆听得此声,转念匆匆踏入庙内,停驻继而扶起瘫伏床前的曹寅,悲痛哽咽道:“老爷休伤,主子的谕旨不可不听,还是快快回家去吧,夫人少爷还在家等着老爷呢。” “十余年,我顾及人臣主奴身份,对清湘兄不闻不顾,枉称为人!如今他既已亡,主子的谕旨还有何用!难道要他曝尸荒野?天理何在!”曹寅心中悲戚,出口便是愤然而语。 老仆听此大逆不道之言,颇为动容,却无言以对,低头而立。视角转处,眼前突然一亮,指向石涛背后,道:“老爷,那是什么物事?” 曹寅连忙看去,只见石涛身后有一蓝花布包,伸手向前拿了过来,打开一看,见其内有小册一本,上书《石头记》三字。正待翻阅,就听"叮当"清脆一声,似有物体落地。 曹寅低头看去,原来一块大如雀卵之玉石掉落在地。瞧那玉石灿若赤云,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实乃美玉一枚。弯腰捡起,托于掌上细细端详,只见上面镌着石涛飘逸出尘字迹的篆文:“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一时恍然如梦,泪如泉涌…… 燕衔花静 0001我爱幽兰 一切要从康熙十八年的春天说起,那年的春天来得特别的早,才过了元宵,北京的天气就像小阳春般的暖和了。 内务府上三旗阿布鼐家,大小姐霁兰推开窗,一阵早春的冷风吹了进来,不剌人,带着暖意,探身出去仰起头瞅了瞅天,澄蓝的就像秋天的天空一般,水洗过的透亮,让人心痒痒的。几只早春的鸟儿正在枝头鸣叫,更有两只黑背白肚的喜鹊啼叫几声,飞过屋脊。 坐了回来,霁兰把手里绣花绷子上的花看了看,雪白的杭绸上绣着朵淡蓝色的兰花,几枝叶片还没绣好,只是已经看出了些筋骨。指肚轻轻划过垂着的缎面,柔滑不已,心思却像周围绕着的缠枝纹样带着几分乱,为着要来临的内务府选秀犯着愁。 霁兰今年虽说不过虚岁才十四岁,却是在应选的名列里。论理十二岁就可应选,前面先是报了病,又逢到不选的年份,这才拖到了现在。今年怕是怎么也避不过去了。 可是霁兰却舍不得阿玛额涅,舍不得弟弟噶达浑,更舍不得那个……,想到这霁兰的小脸微微泛上层桃晕般的艳色。不敢再想,往着边上的青花磁缸看去,心又跳了下,忍不住抽出来一幅画轴,慢慢打开,看着上面画的怪石嶙峋中的那枝兰花,想到了自己的名字。 自己这名字,国语(清时旗人称满语为国语)就是“慈爱”,石涛师傅依着音给起了个汉名“霁兰”,说这雨里的兰花,西风寒露深林下,任是无人也自香。心又暖暖软软的了,把画展开细细看着,石涛师傅画得着实是好,怪道要说句“我爱幽兰异众芳,不将颜色媚春阳。” 怎么着也觉得自己配不上这名字,怕是玷污了这么个好名了。 丫环素妞端着茶走了进来,笑着说:“大姑娘,奶奶都说不你再碰这些了,你还碰?”从霁兰手里把画轴拿了过,卷好又插回到了青花缸里。 霁兰叹了口气,自己家虽说是官宦人家,却跟一般的官宦人家不同。霁兰家满姓觉禅,曾祖瑚柱,天聪年间领着觉禅氏一脉,从佛阿拉地方来归,那还是太宗文皇帝(皇太极)才做天聪汗的时候。 太宗文皇帝看觉禅氏一族人丁单薄,只够半个佐领,归到了正黄旗下,又瞅着瑚住是个老实人,就把内膳房交给他管了。如今霁兰的叔叔他布鼐还做着膳房总领,霁兰的父亲阿布鼐则是正五品内管领。 有了跟皇帝家这么层关系,霁兰家也就跟别的家不同了,虽是正黄旗包衣,可是规矩处处要照着宫里,半点都不马虎。 前几日额涅(满语母亲的音译,“额娘”是汉化后的称呼)的话“你也长这么大了,有些事也得明白些。额涅是舍不得你出去,只是咱家跟别人家不一样,是主子家的家生子儿,纵就是外面再体面,可这体面也是主子给的。给主子效力,为主子尽忠那是咱们的本份。” 让自己就此不要再碰丹青笔墨吟诗诵词,石涛师傅那也不要去了。平日里多以女红针黹为主,多学会做几道菜,且那些杂活也要做些。霁兰明白,这也是额涅怕自己入了宫,什么都不会反而受了委屈。 做着这些的时候,霁兰心里悲凄的很,每绣一针,离家的日子就近一天,每熨一下,进宫的脚步就多走了一步。 燕衔花静 0002心尖子儿 霁兰站了起来,该去给额涅请安了。素妞当先打起了棉布帘子,让着霁兰跨出了门槛。才一出门,外面的阳光照着浑身一个暖和,心情也舒畅简单起来。 坐在门外廊下的奶嬷嬷张氏看到霁兰出来,笑着说:“大姑娘,看这阳光多好,前面喜鹊也叫了,可是个好兆头呢。” 霁兰对张氏笑笑:“奶额涅,您在这慢慢晒太阳。我去奶奶那里了。” 张氏挪了下身子:“大姑娘去吧。” 霁兰沿着抄手游廊往前走,背后听到张氏的嘀咕:“一转眼,大姑娘都长这么大了,模样这么俊俏,明儿个进了宫,还不得把皇上主子、王爷们的眼迷花了。” 跟在霁兰后面的素妞“噗嗤”笑了,看霁兰羞红着脸扭头瞪了眼,忙捂住嘴止住笑。 霁兰加了句:“奶额涅定是在哪里吃醉了酒,混说着,越老越没正经了。” 素妞应着:“可不是,大姑娘说得极是。” 这句让霁兰怎么听,都觉得好像有越描越黑的感觉,身子一扭不再理会。 出了边上的角门,再一拐就到了霁兰母亲喜塔腊氏的院子,再沿着抄手游廊往前走,转了两转,进了北屋喜塔腊氏的屋子。 “霁兰给额涅请安。”霁兰双手扶着左膝盖,慢慢地一直下蹲到底,再慢慢起来。 喜塔腊氏从梳妆匣上装着西洋梳妆镜里看到霁兰这个请安的姿势中规中矩,没有半分的不妥,心里头也得意了下,到底是自己的女儿。 喜塔腊氏抬起手摩挲着霁兰的小脸,像才剥壳的鸡蛋一样白皙娇嫩,柔腻爽滑:“额涅知道,我们大妞儿那可是懂事的孩子。若是撂了牌子,没给选上,也就罢了。只是选上了,进宫去,少不得要受苦,额涅舍不得你受苦。” 霁兰斜倚着喜塔腊氏的身子:“女儿不怕。再说了,宫里能有老虎吃了女儿呀。” 喜塔腊氏给逗乐了:“宫里面没有老虎,有狮子,大嘴一张就把你这小人给吃掉了。” 霁兰把在喜塔腊氏身上蹭着扭捏道:“额涅就会取笑人。” “哪有呀,”喜塔腊氏拍了拍霁兰的身子,“额涅不取笑我们大妞儿。大妞儿是额涅的心头人,狮子还是老虎,额涅都舍不得给。” 霁兰有点明白喜塔腊氏话里隐隐的意思,脸上的桃晕浓了起来,一头扎进了喜塔腊氏的怀里撒着娇:“额涅就胡说,女儿一辈子哪也不去,只在阿玛额涅身边。 喜塔腊氏像拍着怀里的婴儿一样拍着:“好,好,大妞儿是额涅千娇万宠的心尖子儿,哪也不去,谁也不给。” 母女才腻了一会儿,奶嬷嬷李氏抱着霁兰的弟弟嘎达浑来给喜塔腊请安。嘎达浑今年才五岁,给喜塔腊单膝半屈请了个安,再规规矩矩站直了,又给霁兰见了过了礼。 喜塔腊氏推开了霁兰:“你先回去吧。”把嘎达浑接到了怀里,哄逗着玩。 霁兰摸了下弟弟的头,这才出了喜塔腊氏的屋子。 燕衔花静 0003登门求亲 天虽然见暖了些,日头落得虽比腊月里晚了许多,还是不算晚。 阿布鼐从外面回来,才走到内院里,朦胧夜色里见到个熟悉的影子,一步三晃,正费力拎着桶水,眉头皱了皱,虽然心疼,可也知道这是为着霁兰的好,带着小厮忙转了弯绕道而走,不敢再看下去。怕心软了,反倒害了霁兰。 走到拐角处,借着屋角的遮掩,看着渐渐隐在暮色里霁兰的背影,阿布鼐有些伤感,兴许再过几个月就看不到了,慢慢进了喜塔腊氏的屋子。 喜塔腊氏迎了上来,和着丫头一块帮着阿布鼐更衣,边解着钮绊边道:“老爷,看到大妞了?” “嗯,看到她拎着桶水,年纪小又是女孩家,哪干过这事,日后这种还是交给丫头婆子做吧。她把女红家务学学就是了。” 喜塔腊氏把换下的衣裳交给丫头:“老爷说得极是,只是她也是快要去选秀了,我就是怕万一选中进了宫,做不得事反倒更要挨宫里的人说,受得委屈更大。若是撂了牌子,回来许了人家,那婆家的光景也难说,在婆家手上没点利索劲,也要受下面的奴才欺负。所以才不管怎么着,先让她在家有个准备。” 阿布鼐坐了下来:“你虑得极是,不过她到底从小也是给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还是不要太过了好。” 喜塔腊氏看屋里就剩夫妻俩人,靠了过来:“老爷,要不咱走下门路,内务府那打声招呼,撂牌子吧。说什么我也舍不得大妞儿进宫,这一进宫再等放出来,就得三十岁,可不得十六年光景呢。”说到这,拿着手帕子掩在了鼻下。 阿布鼐低头透着几分苦恼:“不让大妞儿进宫,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咱们家跟别人家不一样,咱们能有今天的光景也是托了主子的福。况且我是内管领,总不能把下面校尉、护军、披甲人的闺女报上去,却不报大妞。若是不把孩子送进宫去孝敬主子侍候主子,不光背后要挨人说,就是祖宗神灵也不会保佑我们了。” 喜塔腊氏用帕子抹了下眼泪:“老爷这么说,也是应当的。可她从小就是别人侍候她,几曾侍候过人。” 阿布鼐把喜塔腊氏搂在了怀里:“你也别急,说不定就撂了牌子。就是选中了,那也没什么,主子和宫里的主子娘娘们都是体恤下面奴才的,也不会苛责难为,你尽管放心好了。再说尽许进去个五年,主子就恩赐放了出来,正好许配人家。主子要是再恩典,说不准就赐个一等虾(虾是满语侍卫的意思)、二等虾做女婿了。” 话是这么说,阿布鼐自己都放不下心,那些话哄得了别人,哪能哄得了自己。 过了二月二龙抬头,阿布鼐造册,把霁兰的名字也写在了里面,交到了内务府会计司,就等着皇上下旨定日子了。不过心里也存个心思,说不准皇上为了三藩的事,没空选秀,今年停选一年,那霁兰还可以在家多呆一年了。 上年不就因为三藩战事吃紧和孝昭皇后薨殂,原本都已经造册呈了上去,结果还是停了。今年若是也能如此就好了,再拖个两年,霁兰的年纪大了些,撂牌子的机会就大了。 结果过了没几日,阿布鼐就得了消息,今年的选秀不会停了。传到的话说,后宫里面因为又添了几位娘娘,所以现要添补些官女子进去。这让阿布鼐和喜塔腊氏更难受了,这不明摆着霁兰留牌子的机会大了。 看着来给自己请安的霁兰粉里透白的小脸,喜塔腊氏心里面更是揪得难受。从上年起,就有些常走的亲戚朋友,来家里面坐的时候,看过霁兰后就会感叹句:“可惜我们旗人的女儿不能先把亲事定下来的。” 喜塔腊氏何尝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若是霁兰不是旗人家的女儿,是那民人家的闺女,这会子怕门槛早要被提亲的人踩破了。现在那些家里有年纪差不多的子弟也在等着呢,虽说知道霁兰撂牌子的机会不大,可万一呢,万一真给撂了,也要给赶个早呢。 阿布鼐回来看到喜塔腊氏手里拿张黄纸,就问:“这是什么?” 喜塔腊氏把黄纸递给了阿布鼐:“老爷回来的正好,帮我看看这八字如何?” 阿布鼐接了过来:“谁给的?没选秀,怎么能随便给大妞儿论亲。” 喜塔腊氏辩解着:“我也这么跟弟媳妇说的,可是她说的先看看,也做不得真。说子弟也还不错,跟咱家也算得旧谊,乌雅氏家,也是上三旗包衣,做过膳房总管。姐姐现在是贵人了,才生了十一阿哥,日后序齿就是四阿哥……” 阿布鼐打断了喜塔腊的话:“这些先别弄了,省得留了牌子麻烦,你先回了弟媳,跟她说这事日后再说吧。”把黄纸递还给了喜塔腊氏。 喜塔腊氏看了眼手里的黄纸,叹口气,去见自己的弟媳了。 燕衔花静 0004石涛师傅 霁兰跟着喜塔腊氏来到护国寺,因着是仲春的时令,杨柳低垂,无数条绿丝绦荡,望过去一片碧玉妆成般。间或着几树桃花,娇烂漫红,万枝丹彩,映得春日里暖融融。 喜塔腊氏看噶达浑一直不安分,吩咐了奶嬷嬷婆子们:“好生看好了大爷,别给人挤丢了。” 奶嬷嬷婆子们应好了,十来只眼睛盯紧了噶达浑。喜塔腊氏这才带着霁兰进了寺,跪在佛像前,诚心地求了签。 霁兰伸过手去,也想求个签玩。 喜塔腊氏打了下霁兰的手:“你才多大,乱求什么签。额涅替你求就是了。” 霁兰的脸尴尬地红了下,站了起来:“只不过想抽着玩玩,额涅话就多了起来。” 喜塔腊氏紧着去找寺里解签的和尚看签,这里霁兰倒是无事,跨出了大殿的门槛,看这人来人往的穿梭不停,比不得平常家里的清静。 边上跟着的素妞难得出次门,确有些兴奋:“大姑娘,要不咱们去那边看看吧。” 霁兰看着素妞指的方向,又转头去看喜塔腊氏:“回头奶奶找不到我们要急了。到不如去石涛师傅的静室等着好。” 素妞双手合什,装着石涛的样儿:“俩位小施主,小僧法号原济,,云游四方,在此寺挂单,这厢有礼了。 霁兰抿嘴一笑,娇嗔瞪了眼素妞:“你就淘气吧!回头小心张嬷嬷揭了你的皮,看你还淘气不。“ “我不才怕呢,有大姑娘在,没人能揭我的皮呢。”素妞的头扬了下。 霁兰却低头不语,自己在这宫外还能待多久呢,加快了脚步往石涛的静室走。 站到了门口,已经可以看到了里面的石涛,不过而立之年,长身玉立,面如冠玉,容颜清隽。依旧是那件青白中微带些灰的僧袍套在清瘦高挑的身上,宽大的袖子轻轻摆荡,悠闲而自在,正站在窗边的书案前,皓腕轻提,提笔作画。 正午明媚的的阳光照在石涛那点简单的僧袍上,就连领口的深青色的“点净”也给照得光亮发光起来,光如水月,皎若琉璃,风华绝代,天资无双。 霁兰却动不了,这个场景从前看过好多次,从没有感触,今天却有些心涩的感觉,涩的眼睛都不舒服了,稍微用点力,好像一颗水晶珠子就要滚了出来。 这颗水晶珠子阳光下会折射着五彩的光,晶莹透亮,只是太珍贵了,霁兰舍不得滴出来,把大大的眼睛再睁大些,好让那水晶珠子只在眼眶里转转。 石涛似乎感觉到背后的目光,缓缓转过身来,唇边荡起一抹清华潋滟的笑容,却透着明媚绝艳,比之室外骄阳还胜几分…… 燕衔花静 0005终究未说 霁兰给石涛明媚绝艳的目光照耀得全身暖融融,一直暖到了心里,再顺着经脉这层暖意一直流淌到了四肢百骸,不自觉的唇角弯起,笑了:“师傅还好?” “不要叫我师傅,叫我若……”眼角扫到霁兰身后跟着的素妞,石涛的话顿住了,笑容也像卡住了般停住在那里,成了尴尬的僵硬,最后再拉平,不带半分风雨激动。 霁兰瞥了眼素妞,师傅有什么话要防着素妞说?疑惑地问:“师傅?” 石涛双手合十,恭敬含笑地道:“俩位小施主来了。” 霁兰点头还礼:“师傅外道了,我跟我额涅来护国寺求签,顺道来看看师傅。师傅,你又在画什么了?” 说着话儿走到了书案边,低头在书案上瞧着石涛才画的画,才几笔隐约看是像个人像画儿,霁兰笑了:“师傅,你这是要画谁?” 石涛看着春日里阳光的照耀下霁兰粉里透红娇嫩的小脸,胸中澎湃,心猿意马起来,似有无限丘壑在其中,只想提狼毫照着眼前丽人画个观音,心中的救苦救难救自己脱离无连苦海的观音:“你猜?” 霁兰又把画册仔细瞧了瞧:“可是观音?” 石涛似给晴天霹雳惊醒,忙收拢住脱缰而出的缕缕情丝,低声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 霁兰不解,疑惑着又在瞧了眼:“难道不是?” 素妞凑了过来,看了眼画上寥寥的几笔,在旁插话道:“我看定然是我家大姑娘。师傅这画画好了,正好送给我家大姑娘。” “这是为何?”石涛看着画,那原本是要画个观音,可是落笔才发现起笔就是眼前人。怎么可以这样,观音自是观音,霁兰自是霁兰。 自己原本就亡国亡家的人,虽说亡国亡家已经是久远的之事,父王被杀,忠仆太监喝涛护着身怀六甲的母妃逃出,才能有了自己。也正因为有了自己,母妃也才会难产而亡。是躲避灾祸也是为了报答母妃之恩,喝涛埋葬了母妃就带着尚在襁褓中的自己出家,红尘之事,男女之情,出生就是了断,为什么还要割舍不掉。 前程往事,国仇家恨全在这件僧袍下包裹抑制下,石涛的唇连荡起一层苦笑。 “因为我们大姑娘……”嘴快的素妞并不知道石涛在想什么,只自顾着说。屋外传来了李嬷嬷的声音:“大姑娘,奶奶要催着上车了。” 霁兰才想起来这回来要说什么,嘴唇蠕动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若是没给选上,一切不还是照旧,可以来跟师傅学画习字读书。 石涛点头笑了下:“你快去吧,下回再来,顺便可以再教你些新的技法。” “师傅……”霁兰的嘴唇动动,还是没有说出来。 “怎么了?”石涛笑着问了句。 外面的李嬷嬷又在催了:“大姑娘,有什么下回吧,大奶奶已经发火了。” “快去吧,别让你娘等急了。” 霁兰再看了眼石涛芝兰玉树,眉目如画,瑰艳奇伟的身姿,点点头:“我去了,师傅,你……多保重……”话没说完,就给李嬷嬷拉走了。 石涛心头突涌一阵悲苦,艰涩地吐出几个字:“你去吧……我明白的……” 霁兰点点头,就这么走了。 许多年后,她才知道,她那时以为石涛是明白的,其实他还是不知道的…… 燕衔花静 0006贝子救美 霁兰跟着李嬷嬷,带着素妞走了一段路,怎么想也觉得不妥,不跟石涛正经道个别,就这么走,怎么也说不过去,像是不告而别,无情无义的人了。 霁兰转过了身主想着要回去解释,脑后的辫子突然给人抓住了死命揪着,痛得“哇……”喊了出来,眼泪也掉了出来。 “哈哈……哈哈……”后面传来一个带着些嘶哑的男人笑声 霁兰恼怒着,双手去脑后护着辫子,要转过身去看是什么人这么无礼,偏偏辫子根给人抓住,她动,后面的人也动。 素妞忙上前帮忙要救下霁兰的辫子:“这位小爷,你松松手,松松手……” 关键时刻,李嬷嬷一口痰卡在了嗓子眼里,涨红着脸,吓傻了,站那不动,只顾着自己拍着胸膛保着自己的命…… 霁兰痛得眼泪珠子成串地往下掉,跟着的丫头婆子边劝着,边上去救。只是那位小爷阿灵阿身边的小厮也不是吃素的,上去抱着婆子丫头不许救。 这位小爷是谁呢?这位是康熙初年四大辅臣之一遏必隆继室巴雅拉氏生的第七子,今年虚岁才十岁的阿灵阿。自从遏必隆在康熙十二年薨逝,阿灵阿做为最小的儿子,又是嫡子,在家里就有些无法无天,无人敢管。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看得出作恶的阿灵阿身份不一般,无人敢上前来劝着,从阿灵阿手里把霁兰救下来。 法海站在边觉得霁兰好是可怜,上前抓住阿灵阿的胳膊劝道:“七哥,你放了她吧,她又没碍着你。” 法海是佟国纲的庶出小儿子,今年才九岁。要说这小哥俩还是有些关系的,遏必隆的侧室舒舒觉罗氏生的次女,就是康熙的孝昭皇后。法海的堂姐,佟国维之女,乃是康熙二十年封的贵妃佟佳氏。康熙又做主把佟佳贵妃的妹妹指婚给遏必隆的四子颜珠,今年才十六岁,现在已经是一等侍卫。 “就不,我就要抓她的辫子玩。”阿灵阿的小脸涨红着,给周围的人这么看着,也有些知道不应该,可是当时就想上去抓霁兰的辫子,爱慕着那头乌发和那张笑盈盈的脸。这个时候听到了霁兰的哭声,也下不了台。 法海也不敢上前硬掰阿灵阿的手,怕阿灵阿的牛性上来,把霁兰的辫子给揪了下来,那这位长得好漂亮的姐姐更惨了。 突然阿灵阿眼前一片黑影,手上一阵火辣辣的灼痛,手松开了霁兰的辫子,去看是谁抓住了自己的小手。 霁兰也觉得后脑一松,赶紧往前一窜,从阿灵阿的魔爪里解脱了出来。那边围着抱着霁兰的婆子丫头的小厮们也全老实了,给些精壮杀气腾腾带着刀的侍卫装束的人们围住了。 素妞冲到了霁兰,抱着霁兰哭:“大姑娘,你没事吧?” 霁兰摇着头,望向救自己的人是谁,一个十五、六岁穿着绛色长袍,头上带着顶瓜皮帽,腰里系根黄带子仪表堂堂的少年正怒目而视看着在自己掌心里不安分的阿灵阿。 霁兰知道,这怕是哪位宗室王公,上前微微颔首,却并不屈膝:“小女觉禅氏,谢过救命大恩,敢问恩人名姓,日后也好报答。” 少年看霁兰虽然还是梨花带雨般,礼数上丝毫不乱,心里跳了下,面上突然一红,有点不好意思:“姑娘言重了,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在下是苏尔发,乃贝勒多尔博次子。” 阿灵阿终究是人小力气小,在苏尔发手里挣脱不出来,便用脚去踢:“苏尔发,你不要以为你是个贝子,我就怕了你。” 霁兰这才知道苏尔发是个贝子爷:“觉禅氏谢过贝子爷救命之恩。” 苏尔发的脸更红了,像要着起了火。阿灵阿看苏尔发跟霁兰这架式,气得小脖子上的青筋都要露出来了。 燕衔花静 0007纳兰公子 霁兰往后退了一步,不知道这事该怎么解决,还是她就此走掉。在护国寺前面院子的喜塔腊氏听到了风声,也赶了来。 喜塔腊氏一把抱住了霁兰:“大妞儿,没事吧?” 霁兰在喜塔腊氏怀里摇了摇头,又解释着:“多亏苏贝子救了我。” 喜塔腊氏忙松开了霁兰,深深地给苏尔发屈膝道谢:“谢过贝子爷救我家小女。”心里却在想这位贝子是哪位宗室人家。 听了下才明白,这位苏尔发的祖父是豫通亲王多铎,父亲多尔博过继给了睿亲王多尔衮。后来,多尔衮夺爵,多尔博归宗,康熙十一年封贝勒。如今苏尔发袭了贝子。 若说家世不错,眼瞅得对霁兰好像也有意思。可惜喜塔腊氏如今已经没有心情,想着护国寺人多眼杂,还是带着霁兰早些回去才好。今日的事若是给老爷知道了,怕是又要挨回说。 前面抽的签也透着古怪,解签的人都说不好说,只说霁兰的命数难定,可凶可吉。看来还是让霁兰去选秀,人各有命,真要是三十岁才能回来,也只能如此了。 一位清癯俊秀,目光清澈,白衣飘逸的公子走了过来,看到阿灵阿就笑了,却先给苏尔发打了个千:“贝子爷好?” 苏尔发只得先放了阿灵阿,回了个千:“明珠家的大公子也在这里,难得。”转头再去看霁兰,却已经跟着喜塔腊氏走了,心里怅然若失,不知道何日才能再见到佳人了。 纳兰容若笑笑,又对着阿灵阿道:“七爷今天也来护国寺了,纳兰这里有礼。”微微下屈打了个半千。看到法海也在,复又打了个千。 阿灵阿的火还大着呢,只是纳兰容若又没得罪他,只好跟着法海一般还了礼。 纳兰容若还要再说什么,阿灵阿已经跳了起来:“今天你没陪着我姐夫吗?你还是去陪他吧。”拉着法海带着跟着的小厮就往寺外面跑去,显见得是去追霁兰了。 苏尔发一看阿灵阿的举动,也带着自家的侍卫跟了出去。这里纳兰容若苦笑了下,也只得带自己的小厮跟班跟了过去。 喜塔腊氏已经把霁兰塞进了骡车里,看阿灵阿气势汹汹冲了过来,到底有些怕。趁着阿灵阿还没冲过来,喜塔腊氏也赶快上了骡车,准备就这么跑了。 阿灵阿眼瞅要追上骡车,吃亏在人小腿短,给苏尔发紧紧搂在怀里动弹不得,更气得是还让气定神闲走过来的纳兰容若看了笑话。阿灵阿心里窝火得不得了,跺脚跳着眼睁睁看着骡车走了,也无可奈何。 等骡车去远了,看不到了,苏尔发放了阿灵阿,跟纳兰容若告了别,也骑上马走了,却不是回家的路,而是往霁兰家的路,又扭头问小厮:“可确定了?” 跟着的小厮催着骡子上前道:“奴才早存了心思,特意打听过了,就是内管领阿布鼐家的闺女,今年要选秀呢。” 苏尔发的眉头皱了起来。 燕衔花静 0008半夜选秀 到了选秀日子的前一天,喜塔腊氏坐立不宁,把第二天要穿的衣裳验看过了再验看一次。 霁兰也受了影响,在屋子里来回地走。又怕撂牌子,丢面子,没给主子选中可不是说明自个儿不够好。又怕留牌子,这以后要有多少年见不到父母了,还有宫里又会是怎么样呢?想想都觉得怕。 阿布鼐在外面当了一天的差,一直心神不宁,特意去了内务府会计司,看到了缮写着霁兰花名、年岁的满汉文绿头牌和白木牌,看人端着两份送去敬事房。再看看会计司留下的两份,不知道明天霁兰是不是也可以撂牌子。 怀揣着满腹心事,阿布鼐回了家。这一晚,喜塔腊氏搂着霁兰这么坐着,阿布鼐边上默默陪着,三个人都没睡。到了二更天。喜塔腊氏亲自红色的绒线帮霁兰扎好了辫子,又把霁兰的小脸好好看看,肌肤若冰雪,嘴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 三更天要到了,外面门房的仆人进来跟内院的婆子说:“内务府派来的车已经到了。” 婆子赶紧地进来,让丫头禀告了。霁兰听到,小脸就白了,站起来,头扭过看向门外面,又转回来看着阿布鼐和喜塔腊氏。 喜塔腊氏摸摸霁兰的小脸,暖暖的:“去吧,说不定就撂了牌子,等回来额涅亲自下厨给你做好吃的。” 阿布鼐摸了摸霁兰的头:“没事,去吧,宫里的内侍怎么说,你就照着做。主子最是仁慈,不会为难的。” 霁兰点了点头,由着阿布鼐和喜塔腊送到了大门外面。接过内府来的递上来的牌子,喜塔腊氏给霁兰戴在了胸前,这才上了内府务派来的青布围幔的骡车。坐上了车,霁兰拉开了车帘子,歪着头看门洞里朦胧灯笼光影里的父母。骡车渐行渐远,父母的身影也越来越模糊,最后就和黑乎乎的门洞混在了一起,只能看出一点跳跃着的黄点子,那是灯笼里的烛火。 听着京城鼓楼上敲响了三更的钟,平时这时正是睡梦沉酣的时候。此时霁兰的车已经出了胡同口,行到大道上,如小溪流到大河中去般,汇入到一溜整齐的青布围幔的骡车车队中去,跟着前面的车,一溜地往地安门奔去。 内务府早派了人前面引导着,领到神武门东栅栏。到了这,骡车停了下来,排了长长的一条不见首尾如长龙般的车队。霁兰掀开点车帘,好奇地往外张望,却不敢贸然下车。神武门终于“吱嘎,吱嘎”开启。 内侍这才秀女们依次下车,按着镶黄旗满洲包衣,镶黄旗蒙古包衣,镶黄旗旗鼓(汉族)包衣这样排着,一直排到正白旗旗鼓(汉族)包衣。霁兰排到了正黄旗满洲包衣的队列里,再想看看坐着来的那辆骡车,已经跟着车队往东华门去了。 内监按着手里的托盘跟秀女身上的牌子一个个核对过了:“侍立,人齐。”内监捧牌入宫门告,秀女们自神武门鱼贯而入,等待皇帝亲览焉。左右的秀女一个个口观鼻的模样,霁兰也不敢再多张望,一样地低眉顺眼地跟着太监进了大内。 霁兰头一次进宫,与刚才街上的只有骡蹄车咕噜的寂静不一样。宫里是真的寂静,连春天里树叶发芽的声音,霁兰都听到了。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是在这样一个春天的早晨,在这样一个最森严的地方听到的。 霁兰走路的姿势越来越规矩,合着那树叶发芽,柳枝抽条,还有玉兰绽放的音律往前走,往前走,走到了坤宁门站住,等着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的到来。 而这个时候,天才蒙蒙亮,天际泛着鱼肚白色。霁兰的未来却也如着鱼肚白色一般,也是混沌未明将明时。 燕衔花静 0009初见玄烨 天色已经大亮,一宿未睡,站了两个时辰的霁兰给春日里暖洋洋的阳光照在身上,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低着头,眯着眼,脚尖晃荡起来。 才晃荡一下,赶紧稳住,偷偷抬眼看看左右有没有人注意,再看看那边的内侍太监是不是注意到了。这一抬眼偷看,霁兰感觉好像都跟她似的,不禁有些好笑,嘴角渗出了丝笑,又赶紧停住,慢慢把嘴角抿得紧紧的,规规矩矩的。 有些响动了,太临引导着镶黄旗满洲包衣的秀女走了。霁兰的心提了起来,知道要开始了。只是不知道自己到时会怎么样,心里叮咛着,千万不要出错,千万不要出错。就算给撂了牌子,也不要说是自己笨的缘故,做错的缘故,那不是给阿玛和额涅丢脸了。 轮到了正黄旗满洲包衣这一队,霁兰跟着往前走,头低得更低了,天家威严,没有走到皇帝的跟前,却已经深深地感觉到。 再站住,听着太监报着前面秀女的出身,心里略微松了口气,毕竟不用自己报。虽说挂在小木牌前的那几个字很简单,但现在让霁兰说出来,却觉得只会是在嗓子口那转着,口唇里吐不出来。 转到霁兰这一队五人走了过去,再转过了身站住。霁兰知道对着坐着的应该就是太皇太后、皇太后、主子、后宫主位们了。 左前方响起一个温润如磁石般低沉的男人声音:“玛嬷(满语:奶奶),这看了一半了,怕是有些累了吧?” 霁兰的心跳了下,低垂着头看不到人,却感觉淡定中透着坚毅狂傲,秀逸中透着雍容尔雅,似在指挥千军万马,指点江山,挥洒自如的皇者之气。这应该就是主子吧,万民敬仰的主子吧。 玄烨今年虚岁二十六岁,头戴红绒结顶常服帽,身穿石青色祥云暗纹的左右开裾紧身常服袍,脚蹬蓝缎缉珠尖底靴坐在那里。面部棱角分明,五官俊美,剑眉如黛岑,凤眸若寒星。眸中深藏一汪碧水,粼粼波光,深邃幽冷。唇际的一抹轻笑,威仪中不乏尊贵,淡然中又不失卓然优雅。 “皇帝,我倒是没什么,看看你额涅怎么样了?”一个威严苍老的声音。霁兰知道这怕就是太皇太后了,大气更是不敢出一下。 太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脸上虽然已满布皱纹,依旧可以看出年轻时的俊秀的模样来。一头白发盘成麻花辫,黑布包头,朴素大方却不失皇家贵气。 玄烨看向了坐在太皇太后身边的太后:“额涅累吗?” 太后亦姓博尔济吉特,是太皇太后兄长的孙女,侄孙女也。今年虚岁三十九岁,论理应该还是丰韵正茂,却已经面带苍老之态。顺治活的时候,若非太皇太皇和群臣联名保住皇后之位,怕也是落得个废后静妃的结果。 皇后之位是保住了,只是却没有夫妻的情分,后宫的日子过得冷冷清清,冰窑般。等到玄烨继位,与玄烨生母孝康章皇后并尊为两宫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称母后皇太后,上徽号曰仁宪皇太后;孝惠佟氏皇后,称圣母皇太后,上徽号曰慈和皇太后。 从这时起,太后在后宫里才算慢慢有了地位。不过如今上面有太皇太后,也就是应个景坐在这里,打发时间而已。 皇太后敦厚地笑了:“太皇太后,媳妇哪里会累,这才多一会儿。皇帝,倒是怕贵妃有些累了吧。” 太皇太后和玄烨都看向了坐在最边上的贵妃佟氏,柔软漆黑的长发盘起藏在黑布包头下面,简单一枝累丝金凤金镶珠石点翠穿珠流苏簪在发际,摇弋的流苏衬着宝光流转的双眸,盈盈动人,桃花带露的姿容,弱不胜衣。 贵妃佟氏,玄烨的母家表妹,二国舅佟国维之女。前几年入了宫,康熙十六年封为贵妃。康熙十七年二月玄烨的第二任皇后孝昭皇后钮钴禄氏薨逝后,掌六宫事。虽说不是后位,已经俨然就是皇后。 这次选秀中,就会有几个选入佟氏的承乾宫。对于佟氏来说,不光是选秀,更有着为玄烨选后宫的责任。 贵妃佟氏淡淡笑道:“奴才哪里会累,奴才就是在这看这些年轻的小姑娘觉得开心,怎么长得都这么好。” 太皇太后、皇太后都笑了,就连皇帝玄烨也笑了:“继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