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倾述生平空留静   我叫凝初。那年大雪纷飞的冬季,师傅将我从巨狼口中救出,给我取了‘帘外雪初飘,翠幌香凝火未消’中的两字——凝初。凝之于冬,初不染尘,师傅希望我的一生就像这皑皑白雪一样纯净无瑕,不染一丝尘埃,可是我却掉入了凡尘,留了一世的牵挂......   我的师傅——梦夕潮,清新俊逸,温文尔雅,冷漠中带着几点温柔,却又是天生的贵者之气。让人平白退了几分,不可亵渎。与他相处的那几年时光,就像是躲入了桃园仙境一般,让人心里安静舒爽。那微风吹拂的湖畔,那风姿绰约的玉兰树下,一袭淡淡的白衣永远安静地守候在那里,任由时光碾过冗长的记忆。   十七岁那一年,我离开了与师傅生活了八年的雪茗轩,开始了我这一生最漫长的一次漂泊,没想到,这一去,回来时就已经物是人非。玉兰还是那玉兰,湖也还是那湖,可是再没有一个人会静静看着我嬉闹,静静给我擦干湿润的发,也再没有人,可以让我对这个世界产生哪怕任何一点留恋了。   我这一生,短暂的如同夏花,回忆却如同黄河的水一般绵长不绝,生命的最后一刻,那些面孔渐次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开心的、痛苦的、幸福的、绝望的,每一个都让我深深怀念,就像是怀念逝去的日子,怀念着那些活生生的人。可如今,我要去了,到另一个世界里,去寻找那生生世世的缘,去寻找那漫漫长夜里唯一的光。我感到幸福,当生命渐渐从我的身体里流失的时刻,我又听见了他的呼唤,他说‘初儿,我在这里,我在......’我闭上眼睛,静静等待,下一辈子,我会再找到你的,我们要在一起,一定的,初儿答应你,这一次我谁也不看,谁也不信,只等着你。   我的故事,还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那时,我不叫凝初,我还有另一个名字,我叫春儿...... 正文 第一章 失父母身世成疑   后晋天福三年,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给契丹霸主耶律德光。自此后,此地汉辽杂居,两国贸易往来频繁。虽失常有契丹人欺压汉人的事情发生,不过总体来说治安还是可以的。   故事就是发生在燕云十六州的一个小镇上。   北方的傍晚,夏季的天空总是燃烧着火红的晚霞,如痴如醉。   “阿娘!阿娘快来!”一个娇俏的小女孩骑在长满络腮胡子的壮年汉子肩上,叫着。   一位约摸三十多岁的山村妇人面带笑容地跑了过来,拉着小女孩的手,与丈夫相视一笑。恩爱之情,溢于言表。   “爹,我要那个!”小女孩眼睛一亮,指着前方的冰糖葫芦,兴奋地手舞足蹈,在壮汉肩上不住地扭动着小身躯。   壮汉和妻子连忙扶住她,脸上笑道:“好,我们去买!”说罢走到卖糖葫芦的小贩身边,付了钱将红红的糖葫芦递给了心爱的女儿。小女孩舔舔上面的糖,小眼睛顿时眯成了月牙,咯咯笑道:“真甜!”夫妇俩看着女儿可爱的样子都笑了。壮汉一手扶着女儿的脊背,一手牵起妻子的手,三人离开集市,在夕阳的柔辉中向家的方向走去......   壁炉中的火熊熊正旺,壮汉坐在炉边擦拭着猎叉,对着一旁正在哄女儿睡觉的妻子说道:“马上就入冬了,明天我上山打几只狐狸,给你和春儿做两件过冬的衣裳。”   妇人见女儿已经睡着,掖了掖被角,起身倒了碗茶递给丈夫,“恐怕这时候狐狸不好打吧?这几年契丹人三番五次的南下,这附近打了多少场仗了。山里的动物也死了不少,哪有那么容易打的到呢。”   “唉。说的是啊,这都打了多少年了,朝廷根本不管老百姓的死活。这契丹狗如此欺压百姓,真是该杀!”说到气处,将手上的茶杯‘嘭’地一声放在桌上。   “嘘...你小声点。别把春儿吵醒了!”妇人连忙拉住丈夫的手,两人向床上看去......   小女孩没有被惊醒,咂咂嘴,翻个身依旧沉浸在甜美的梦乡。壮汉笑说:“咱们春儿也到了入学的年纪,等过了这个冬天咱们就搬到山下的村子去住吧。好让春儿跟着赵师傅学学认字。”   “是啊,春儿一直跟着我们住在山上,连个玩伴都没有。她说可羡慕村子里的那些孩子们呢。要是让她知道,肯定高兴坏了!”   “嗯,那明天和她说吧。时候不早了,睡吧。”   “好。”妻子温顺地点点头,将丈夫的猎叉挂在墙上,铺好了床,熄了灯。   夜半时分,明月渐渐爬上了树梢,四周一片寂静,远远地只能听见几声荒凉的犬吠,本是宁静祥和的夜,却因天边飘来的几片乌云,透漏着几分不祥。   远处的草丛里突然冒出了几个人影,他们均着统一的服装,手里抱着一捆干草,借着周围树木的掩护,向小屋的方向进发。待到近前,一个貌似领队的人做了个手势,其余的人便一哄而散,将自身带来的干草扔在房前屋后,又迅速撤离,整齐地站在那人身后。首领见同伴都回来了,从怀中摸出一个火折子,吹亮了扔在一捆干草上。干草遇到了火,一下子燃烧起来,不一会儿火就包围了小屋。   几人站在屋前的空地上,静静看着烈火吞噬着小屋。   火光透过窗纸映进屋里,空气中弥漫着烧灼的味道,噼啪声惊醒了屋中的人。   壮汉一骨碌从床上爬了下来,披上外衣,取过墙上的猎叉,转头急对妻子说道:“快,抱起春儿,出去!”说着就去撞门。   房门被火烧的已经不是很牢靠,没使多大力气,门就被撞开了。壮汉看见门口的契丹人,咬牙狠道:“契丹狗!我不会放过你们!尝尝我猎叉的滋味!”纵身一跳,就要来拼命!   那几人看到猎户却是镇定自若,领队向其中一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一点头,手起刀落,猎户眼睛不敢置信地大睁着,身体还保持着举叉的动作,向前倒去。   那人眼睛眨也不眨,抬手将猎户的尸体扔进屋里,将摇摇欲坠的门带上,走回到他原来站着的地方,面色平和地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蚂蚁一样。   正在屋里惊恐抱着女儿的妇人突然见到一个物体飞进屋里,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居然是丈夫的尸首,顿时觉得五雷轰顶,腿上没力,‘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怀中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哭起来,火势越来越旺,已经烧到了屋里,眼看就要将这对母女烧死。妇人抱着孩子坐在丈夫的身边好一会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全身一震,虽还是站不起来,但还是紧紧搂着女儿,向灶膛跪行而去。   灶膛离卧室较远,所以这边的火势也相对小了一些。妇人把女儿放在一边,将地上突出的把手一揭,露出一个地窖来,(这地窖是北方的百姓储存冬粮的地方。)抱过女儿。已经7岁的春儿当然知道母亲的意图,双手紧紧抱着妇人的脖子,大声哭道:“娘,我怕,我怕......”   “乖春儿,进去!不然就来不及了。”妇人已是泪流满襟,使劲女儿的手臂掰下来,将她放进窖里。   “不要!不要!春儿怕...娘...娘也进来!”   “春儿,这地窖容不下两个人,你爹已经被契丹人杀了...娘要去陪他...你自己以后...要...好好地......”泣血的叮咛被一声巨响打断。外间的房梁已然倒塌!妇人知道已经来不及了,她露出一抹笑,宛如一丝温暖的阳光在暗夜中绽放,“春儿,要快乐地活下去......”再不忍看一眼,将厚重的石盖盖上!   幼小的春儿还沉浸在母亲的笑颜里,下一秒就是一片漆黑,巨大的恐惧与绝望将她吞噬,奋力想要顶开石盖,又是一声巨响,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此时明月已经被那几片乌云遮住,天地间漆黑一片,只有熊熊火焰照亮周围的一切。一个契丹人说道:“大哥,差不多了,咱们撤吧。”   “不行,上头吩咐,此事要万无一失,我们还是再等等。”那首领沉吟道。   这是突然间一道闪电,立时天地间亮如白昼!几人均是被吓了一跳,“大哥”,还是刚才说话的那人,“刚才还是万里无云,怎么突然打起了雷?该不会是触怒神明了吧?”   “就是,就是。”旁边的几人也是惊恐地点头附和。   “没错!这家定是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不然一个小小的猎户,为何要我们‘死士队’的人动手?”   “是啊,大哥。上头的人好像很紧张呢。非要我们确定斩草除根。”   “当真是非同寻常!”   “好了!不要在这里胡乱揣测!”领队厉声说完,低下头摸着络腮胡子。“兄弟们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当时韩大人确实是千叮万嘱自己做好这件事。”正思揣着,又是一记闷雷‘轰’!   已经烧得破败不堪的房子终于随着这雷声轰然倒塌。   “兄弟们,撤!”领头的人看到这情景,咬牙吩咐道。   一群人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隐匿在重重树影之中。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紧接着,瓢泼大雨随之而来。   这场雨整整下了一夜,直到第二日清晨,雨势才渐渐收住。天空清澈如洗,空气中传来温润泥土的清新味道,鸟儿欢快地在树林中追逐嬉闹,鸟鸣声清脆悦耳......这,是个多么祥和美好的早晨啊......   迷迷糊糊地,春儿睁开眼睛,身上传来的疼痛感让她倏然惊醒,突然之间忆起了昨夜的那场大火。   “爹,娘......”春儿的泪水漫上眼睛,费力地从地上爬起,伸手摸着四周的墙壁,突然眼睛被头顶的一丝光线刺痛,春儿使尽全身力气向上推着石板,可上面有什么东西压着,怎么也推不动。过了很久,春儿才将石板顶开。   石板一开,新鲜的空气涌入地窖,是春儿原本有些涣散的神智一醒,心痛的感觉再次席卷而来,“爹,娘。”春儿手脚并用地从地窖爬出,刚一出来,就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   原本宁静温暖的家不见了......   目之所及,尽是一片焦黑......   “咳咳咳......”突然间微弱的咳声从废墟下传来。春儿立马向声源处跑去。看见了奄奄一息的母亲。   “娘......”春儿用力搬着压在母亲的残木,却无奈力气太小,急得哭出了声:“娘,娘,我搬不动,我搬不动呀......”   “春儿。”妇人灼伤的受拉住了春儿的小手,“不要搬了...没...没有用的......春儿...娘留着...这,这口气...就是要告诉你...你并非我与你爹的亲生女儿...你有你自己的父母...”妇人提了一口气,又说道:“那夜一个身负重伤的人抱着你来到家门口就倒下了,你爹找了大夫,可还是没有救活他...我们就把你留下来了,想着你的家人会有一天来找你的...娘不能带着这个秘密走......不能不让你和亲生父母相认...现在好了,娘再无遗憾...可以去陪你爹了......”说完,妇人缓缓闭上了眼睛,两行泪水顺着眼角流下。   “娘!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你不要死,不要留下春儿一人,好不好?”春儿慌乱地用小手擦着妇人嘴角流下的鲜血。   “娘,春儿不要一个人,不要一个人啊...娘...春儿害怕...春儿害怕......”抱着母亲渐渐发冷的身体,像只悲鸣的小兽呜咽着。   从此之后,上天入地,只剩一个人,只剩一个人了......  第一卷 郎骑竹马来 第二章 为乞丐心比天高   一场大火,烧掉了这个孩子温暖的家,烧掉了生存下去的欲望,春儿将父母的葬在了屋后那片草木茂盛的山坡上。办完了父母的身后事,春儿不知道自己以后要怎么生活了,家里值钱的东西全都被那场大火化做了灰烬。   她身无分文,衣衫褴褛地走到山下的村里。因为长时间不进食的缘故,腹中的灼痛感啃噬着她的神经。春儿四肢无力,眼前一阵阵冒着金星。勉力走到街角,顺着墙壁慢慢滑坐在地上。   抚了抚三天没有进食的肚子,垂下眼帘。   或许就这么死了,也是一种解脱吧?死了,就可以和爹娘团聚了,就不再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了......   突然一股食物的香味窜入鼻中,一只污秽的手拿着一个有些发黑的馍馍递给她。春儿顺着那只手向上看去,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乞丐正向她笑着:“娃呀,吃吧。一定是饿了。”   春儿没有说话,只是怔怔望着他手里的馍馍,也不接过。   等了好一刻,老乞丐笑了:“是不是嫌脏啊?这是老乞丐刚从饭庄子里讨来的。娃剥了皮吃,不碍的,不碍的。”皱纹像在风中绽放的菊花,笑容中充满了温和。   春儿迟疑地伸手接过了馍馍,只觉得口中唾液大盛,腹中又大闹起来,便再也顾不了许多,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一旁的老乞丐不知从哪拿出了一个破了边的碗,倒了半碗水,一手抚着春儿的背,一手将碗递给她:“慢些慢些,当心噎着了。”   春儿听了不再吞咽,嘴里塞满了馍馍抬头看着老乞丐,原本以为爹娘死了就没有人再关心她了。可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老人竟然会把辛辛苦苦讨来的馍馍给自己吃。春儿眼眶湿润,这个世界还是有温暖的......   “咋啦这是?噎着了吧?快,快来,喝口水。”老乞丐见她不吃眼睛红红的,急忙给她拍背。   “没...没事。”春儿回过神,咽下嘴里的食物,诚心说道:“老爷爷,谢谢您。”   老乞丐笑着:“不谢,不谢。谁还没个难处啊。娃呀,你爹娘呢?”   提起爹娘,春儿心里又是一酸,哽咽道:“我爹娘都被契丹狗杀了。我没有亲人了。”   “着契丹狗当真可恶!当年看上了我的儿媳妇,可我儿媳妇不从。他们丧尽天良的将我儿子杀害,还有我那不足一岁的孙儿......”老乞丐面露怆色,陷入回忆之中。直到一声低唤,才回过神来。   “爷爷,春儿以后跟着您可好?”   “好啊。”老乞丐见到春儿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女孩,“以后你就跟着爷爷,有我一口吃的,爷爷就不会让你饿着。走,和爷爷回去看看住的地方......”   寒来暑往,转眼间春儿已经跟着老乞丐半年时间了。   今天,只有她一人在街上徘徊。因为上个月,老乞丐在行乞时得罪了街头的恶霸而被打伤,行动不便。春儿便主动揽了行乞的重担,还要想办法为老乞丐找到药回去。   作为乞丐,春儿是极不称职的。因为她不会装可怜,而且也讨厌看到别人蔑视的眼光。   春儿在药铺门口徘徊。出来一上午,不仅什么都没有讨到连爷爷最需要的药都没有找到。看到爷爷每天被病痛折磨的夜不能寐,还要照顾自己,春儿心里就一阵阵疼痛。今天无论如何,自己也要讨到东西给爷爷吃!哪怕自己受再多侮辱,也要去做!   打定主意后,春儿向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走去,双手手心向上,紧咬嘴唇正欲说什么时,贵妇旁边的丫头看见了她,立即大嚷起来:“哎呀!真脏,滚开。小叫花子,惊着我们夫人你担待的起吗?!”说着挡在她们夫人身前。经她这一嚷,路人纷纷看向浑身脏兮兮的春儿,眼中不屑之情流露无疑。   春儿嘴上一句话也说不出,脸上白一阵红一阵。   “好了福儿,我们走吧。”贵妇用手帕掩着口鼻,口气冷淡道。   “是,夫人。”福儿得意洋洋地看着春儿,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小叫花子,脏死了!”   “你......”春儿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螓首高高扬起,生怕眼泪不整齐的在这群人面前流下来。   这时,一只清瘦的手覆在她肩头...春儿一惊,连忙回头看去......那人比春儿高了半头,却也是瘦瘦弱弱的样子,眉如远黛,杏眼朱唇,一身白衣随风招展,不语自是一种风情。实在是一个漂亮的少年。此刻他正伸出一只手,上面有几个铜板,面无表情地说:“拿去,买吃的。”   春儿顿时火气上涌,一把拍掉他的手,大声嚷道:“谁稀罕你的臭钱?!有什么了不起的,有钱就可以看不起人了吗?”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细眉微蹙,定定看着她。   春儿拽了拽衣角,继续嚷道:“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们这种有钱人了。凭什么不把别人当人看,以为有钱就可以买到别人的自尊了吗?我是乞丐没错,可我宁愿饿死也不会接受你们的施舍!”   少年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将眼波遮住,唇边一抹苦笑:“我只有这么多钱啊......”   “啊?”春儿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琴远...琴远......”远处传来叫声。   那少年看了一眼春儿,转身朝那人走去,两人说了写什么,那人朝她看了一眼,两人消失在街角......   “琴远?”春儿喃喃唤着那个名字,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才猛然想起刚才他留下的几个铜板。急忙蹲下身,一个个从地上捡了起来。   “看你不算坏的份上,我就收下了!琴远......”   春儿这样安慰自己,用仅有的几个铜板买了包子,这是她和爷爷这么久来第一次吃热的食物。   春儿乞讨的水平实在太差了,所以老乞丐只能拖着病重的身体出来乞讨。   路人也是看着老乞丐可怜此案格外仁慈地多给了些铜板。两人坐在桥头的石墩边,春儿发现不远处一直有个大汉,腰圆体胖,留着两撇小胡子,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小眼微眯,就像一只发现猎物的狐狸。春儿被他看得极不自在,正想起身离去,就见那大汉朝他们走来。   来到近前,大汉一抱拳道:“这位老爹,在下红焰班班主石有财,方才在那边瞧见这位小姑娘体态优美,身子骨是跳舞的好材料,所以想让她加入我的红焰班,学个一技之长也好糊口,不必在此风餐露宿,不知您意下如何?”   “这......”老乞丐看了看春儿犹疑道:“春儿,你认为呢?”   大汉抢白道:“当然,我会给您五两银子。”   “老朽不是在卖孙女!”   “呵呵,那是自然。这丫头不是卖身,加入我红焰班,我找人教她跳舞,她为我挣钱。想走,任何时候都可以。”   “爷爷,我去。”春儿急忙说道,五两银子,爷爷就可以去药铺抓药了,就不用每夜因为腿痛而睡不安稳了。一直以来,爷爷为自己付出的实在太多了,不能再拖累他了,也是自己该离开的时候了,在这个地方,自己有太多伤心的回忆了。既然决定重新开始生活,离开夜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好,随你吧。”老乞丐笑看着她,“以后好好照顾自己。”   “爷爷......”春儿眼眶红了,“爷爷,谢谢您这么久对我的照顾,以后春儿不在您身边,您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哈哈。太好了。”大汉从口袋里拿出五两银子递给老乞丐,“老爹把钱拿好。”   “娃,这是你的钱,拿好,以后万一有个需要啥的......”   “不,爷爷这钱您拿着,我以后在歌舞班里夜不需要用钱,还是您拿着吧。要不是您的收留,春儿早已横尸街头,您的大恩大德春儿来日必当相报。”说着已是泣不成声,老乞丐也红了眼睛。   大汉有些不耐,拉起春儿的手臂,“走吧走吧。”   身后的景象春儿没有看到,在她走后不久,就有一帮人出来,将老乞丐手上的钱抢走了......  第一卷 郎骑竹马来 第三章 青竹马两小无猜   “春儿,过来歇歇。”少年琴远端着一碗水,微笑着向正在练功的春儿招手。   “哦,来啦。”春儿收回双腿,拍了拍裤上的灰尘,起身走到琴远面前,抬头向他笑着。午后的阳光斜打在琴远俊逸的颊上,金黄的轮廓,明媚的眼眸,不由让人看的痴了......   “琴远,你怎么有空过来?赵师傅不管你吗?”   “赵师傅已经走了......”   “为什么?什么叫‘走了’?”春儿疑惑不解地看着琴远。   琴远伸手擦去春儿额头的汗珠,又将她拉向自己身边。   春儿会意,仰起脸让琴远擦拭着颈边的汗珠,咯咯笑道:“是不是你太笨,把赵师傅气走了?”一副‘我了解’的表情,踮起脚尖拍了拍琴远的肩,不住地蹙眉点头。   “你呀!”琴远在她挺翘的小鼻子上刮了一下,宠溺地笑道:“就你知道!”   “是呀,你哪么笨,谁都受不了你的。”   “你这小丫头......”一把抓住春儿的手臂话还没说,只听“诶哟”一声,春儿已经变了脸色,小鼻子痛的都皱了起来。   琴远连忙放轻了力道,撩起她的袖子,只见原本如白藕般的玉臂上红红紫紫的一片斑点,琴远眼睛一暗,声音有些沙哑:“他又扎你了?为什么?难道这一年你为他挣的钱还不够多吗?为什么这么没人性......”   从两年前春儿来到红焰班跟着师傅,也就是班主的老婆学习了一年之后就让她开始表演。可还是时不时地折磨她。事实上不仅是春儿,红焰班的许多人都会受到班主的殴打。可他们趴在春儿身上留下伤痕,所以就用锥子扎她,这样伤口会比较小,殊不知这锥子的疼痛更加锥心刺骨!可怜的春儿这么小就要受到这种待遇,琴远眼里漾起一丝哀痛与怜惜,抚着春儿的手臂,默默不语。   春儿笑笑,声音轻快地说:“琴远,你还没告诉我,赵师傅为什么走了呢!”   “哦,他年纪大了,就向班主请辞,说已经没什么东西要教给我了。”琴远不抬头,依旧看着春儿的手臂。   春儿不愿见他伤心,不着痕迹地将手抽了回来。   “那...赵师傅的意思是你已经出师了??”   “嗯。”琴远脸上终于露出微笑,一扫刚才的阴霾。宛若这午后的阳光一般明艳动人。   一瞬间春儿有些怔忪,这...还是两年前的那个人吗?   忆起那年在街边的相遇,   他不带一丝温度的说:“拿去,买吃的。”   “我只有这么多钱。”   到了歌舞班见到他时自己很惊异,而他竟像从未见过一般,淡淡转身。不仅是对她,对红焰班所有的人来说,琴远是淡漠的,是孤独的。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会对自己展露温柔,会对自己这般明媚的笑了呢?虽然他还是以前那个沉默孤独的少年,可春儿却看见了他沉默之下的温暖,孤独之下的温柔,在这里,他是春儿唯一的亲人......   又是一年冬来到,红焰班又转到了春儿的故乡。准备在这里停留两月,待新年过后再南下。   这天下午,天突然下起了大雪,街上行人寥寥,班主看这样子是没有人来看表演了,于是就决定休息一天。这着实让大家高兴了一阵。三三俩俩地出门踏雪去了。春儿转到琴远的房门前,敲了敲门,轻唤道:“琴远,在里面吗?”   琴远一开门就看见春儿冻得红扑扑的小脸,:“春儿,有什么事吗?”   “你可不可以陪我去一个地方?”   “好,走吧。”琴远回身将门带上,牵过春儿的手向外走去。   两人顺着官道向郊外走去,片片雪花像鹅毛一样铺天盖地地,目之所及之处尽是白茫茫的天地。随着两人离城市越来越远,人烟也渐渐稀少,到了山腰已经是彻底看不见一人了。两人还是并肩走着,遇到不好走的地方,琴远会伸出手扶着春儿,过了这段,便放开了手继续并肩而行。   离目的地越近,春儿的笑容就越少,表情也渐渐变得凝重起来。这些琴远都看在眼里,可他什么也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说。因他本就是沉默的人,所以两人并没有说化也不觉得尴尬。   待到春儿走到父母坟上时,大雪已经停了,周围一片寂静,仿佛处在与世隔绝的仙境一般。春儿父母的坟是她自己挖的,只是一个土包,连墓碑都没有。她跪在坟前,嘴里喃喃道:“爹娘,女儿回来看你们了。我现在可以跳很多曲子了,每天演出都会来好多的人来看春儿跳舞。班主也经常夸我呢,春儿是不是很棒?”没有眼泪,大眼睛晶亮的摄人。   琴远站在远处的树下,静静看着跪在坟前的小小身影。   过了半个时辰左右,春儿磕了几个头,才站起来。走到琴远身边,恬静地朝他笑笑:“谢谢你,琴远。谢谢你陪我来看我爹娘。”   她眼里没有哭过的痕迹,这让琴远有些吃惊。她只是个九岁的孩子啊,失去双亲又活的这么辛苦,到父母坟前祭拜时却是报喜不报忧,天知道这孩子受了多少苦!春儿如苹果班可爱的小脸映在这雪景之中,简直就是跌落凡间的精灵,让琴远的思绪飘到很远很远......陡然间脖子一凉,接着大雪扑面而来!!   树枝上的残雪掉在琴远的身上,头上,冰凉的树干一下子惊回了他的思绪,只见春儿跑离几步,拍着手笑道:“琴远成了雪人了!呵呵呵呵......”银铃一样的笑声传了好远好远。   琴远一手捂着头缓缓蹲了下来,将脸埋在膝盖上。   “琴远?琴远你怎么了?”春儿发现了琴远的异样,忙跑过来蹲在他身边。   “春...春儿,我头...头...好痛。”琴远的声音从膝盖上传来,闷闷的。   “琴远,是不是很痛?你怎么了?告诉我啊。”春儿拉着琴远的手,不安地感觉从心底升上来。   “不知道,刚刚好像有东西砸了一下......”琴远声音痛苦,还是没有抬头,脊背微微颤抖,像是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琴远,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放开手我看看...是不是流血了?”春儿声音带着哭腔,“你可以站起来吗?”   边说边扶着琴远站了起来,满眼的焦虑让她没有发现琴远抬头时眼中闪过的一抹慧黠,急急说道:“你要不要......”   下一秒,琴远已经脱离她的掌心,奋力一蹬树干。树上的积雪再一次将两人全身覆盖。   春儿被他突如其来的改变怔的好久说不出话来,眼睛眨呀眨的。好一会儿,才咬牙说道:“好你个琴远,从哪学来这种下三滥的招数?!”说着抓起地上的雪向他丢去!   “这叫兵不厌诈!若非你刚才害我在先,我又怎么会这么对你?”   “这...这...反正是你不对!”春儿词穷,又拿雪球砸他。   这一次琴远轻松躲过,掬起一捧雪松松捏了几下,朝春儿丢去。“来而不往非礼也。”   春儿根本没有来不及躲开,就见一雪球飞到自己面门,却丝毫没有力道,仿佛就像天空飘落的雪花一般,轻柔的就像琴远......   就这样,两人你来我往的“礼”了很久,知道筋疲力竭,双双躺倒在雪地上。   “琴远,我在这里生活了七年,爹娘待我很好,甚至用生命来救我,可我却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嗯?”琴远躺在雪地上,平视着灰色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雪又下了起来。点点雪花落在他的眉眼上,落入他晶莹的眸中。   “那年夏天,一群契丹人不知为了什么,大半夜烧了我家房子,杀了我爹。我娘将我放在地窖里说是要去陪我爹。我一个人蹲在黑漆漆的地窖里害怕极了。我一直哭一直哭,可娘都没有再回头看我一眼。第二天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家的房子已经烧成了平地。再废墟之中我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娘,可她说她要告诉我一个秘密,她说...我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春儿声音哽咽,继续说道:“他们死前,却告诉我...这个...我,我不知道怎么办。”   琴远有些动容,“我爹也是被契丹人杀的,看来我们是...同病相怜。那你想去找你的亲生父母吗?”   “不想。我不管他们是因为什么原因抛弃了我,就算不得已也好。从我记事起,我就是这个家的一份子。我爹是个猎户,他会带着我去打猎,会让我骑在他脖子上去赶集,会给我买我最爱吃的糖葫芦。我娘是个村妇,她会叫我唱歌,夜夜哄我睡觉,会在我生病的时候衣不解带的照顾我。春儿不需要什么亲生父母,在春儿心里,他们就是我的亲生父母。”春儿用手抹了抹颊边的泪水,轻声说道:“爹跟我说过,人不能轻易掉眼泪,更不能向命运低头,所以我要开心地活下去。我们都要开心地活下去。”   “对。”轻易的声音颤抖,雪花在他的眼里融成了水,却没有掉落,“我门要开心地活下去......”   这场雪又下了几天才渐渐收了势,年关将近,红焰班的也在经历了几天惨淡经营后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琴远前不久刚谱出一曲《陌上春》,第一天试演便博了满堂彩。所以成了压轴节目。春儿早早回了后院,准备早些歇息。正在铺床时就听见‘咚咚’的脚步声,来人一推门就冲她大喊:“春儿,不好了。”此人正是春儿的大师兄蒋宜。   春儿见他在数九寒天里还满头大汗,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不待开口询问,蒋宜又道:“琴远师弟受伤了,你快去看看他吧。”   春儿闻言心里一凉:“班主又打他了?”   “不是。是契丹人,”一面拉着春儿向琴远房间走去,一面说着:“那几个契丹人来看师弟表演,看完了就要带他走。说什么要带回去弹个曲子。师弟不从,他们便动起手来。你进去看看吧。”两人已至琴远门前,蒋宜将春儿推了进去。  第一卷 郎骑竹马来 第四章 恨无情命比纸薄   乍一进门,春儿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清冷的房间里只点了一只小小的蜡烛,看不清床上的人。但光是那一身血红色的衣服就可想而知他伤的有多重。暗红.鲜红还有泥土的褐色全都铺展在那一袭白衣之上,暗夜中分外刺目。   只一眼,春儿的泪水夺眶欲出。   站在门口仿佛一世纪哪么久。床上的那抹身影模模糊糊哪么不真切。   不会的......那一定不是琴远......一定是自己在做梦......春儿双手紧紧压着胸口,似乎这样可以减少几分哪里的痛楚。泪水流了满颊。许久,才缓缓移动脚步。   行至榻前,近处去看。头上的簪子已经不知去向。青丝纷乱,有些黏在脸上被血水浸湿,狼狈地贴合着他孤寂的下颚线,身上的白衣早已破碎不堪,露出伤痕斑驳的身躯。   “琴...琴远......”一声呼唤破碎不堪,喉中干涩难言。春儿伸手抚上琴远的脸庞,可那些血,那些伤,却让春儿的手无处可放。   “大师兄,为什么不请大夫?”春儿声音黯哑,心底却是有数的。   “师傅说不用请了,用办理的要就行了。”   “那劳烦大师兄大盆清水来吧。”   “好。”蒋宜目光里有些不忍,但很快平静下来。不久,端了水,帮着春儿清理了琴远身上的伤口。   虽然伤口看上去很可怕,却没有性命之忧,只是左手断了。   收拾好后,蒋宜离开了。春儿一个人坐在琴远床边,担忧地望着琴远苍白的脸,不停地用帕子擦着他额上的冷汗。直到后半夜,琴远才止住冷汗沉沉睡去。春儿也不敢离开,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心底忽然生出一种苍凉感。   半晌,轻轻关上窗户,一转身就看见强企业正望着她,眼里清明澄澈,显然是已经醒了很久。   春儿脸上一红:“琴远,你醒啦!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一睁开眼就看到了她在这里,心里没来由的平静了下来。   “真的吗?”春儿几步走过来坐到床边,往他额上探了探,“烧退了呀。太好了。你要不要喝水?我去帮你倒。你饿不饿?我去帮你找点吃的。”说着就站起身来。   “不要!春儿,我不饿,也不渴。”挣扎着就要起来。   春儿忙站住脚步,扶他躺下。“不要动,你的手断了,大师兄刚帮你接好。”   “琴远,他们为什么要打你?”   “不为什么。”琴远把头扭向一边,不去看春儿的眼。   “可大师兄说...”春儿看着琴远的脸色,“他们要你表演你为什么不去?”   “春儿,不要问了,好么?”   “不识好歹的东西!”班主推门而入,气愤地说道:“极为大爷让你弹曲子,你还拿上一把。现在手也被打断了,还要我养你吃白饭,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琴远咬着嘴唇没有说话,忍受着班主的责骂。春儿却是看不下去了。“难道琴远为你挣的钱还不够多吗?为什么他挨打的时候你不帮他?还不给他请大夫?你知不知道!他的手断了!断了!如果不及时治疗的话是会留下病根的!以后还怎么弹......”   ‘啪’!   春儿左脸浮起五个红红的指印,一丝鲜血顺着嘴角缓缓流下。   “春儿!”琴远从床上翻身下来,扶起躺在地上的春儿,心痛地搂着她,转头时眼中的温柔被冷漠取代,死死盯住班主,沉声道:“你凭什么打她?”神色如坚冰,没有怒气却是令人窒息的压抑。   “呃...”班主望着他失神,随即醒悟过来,大叫道:“你敢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我看你们是不想活了!”   “不错。”琴远语气淡淡地,将春儿护在身后,闭上眼睛神色平静。   “你...你们给我等着!”班主愤愤地走了。并不是因为他还心存善念,只是因为那几个契丹人说过两天还会来接琴远过去。不能把他弄死了。   果不其然,两天以后,那几个契丹人又来了。   一进后台便拖着琴远向门外走去。春儿连忙挡住他们的去路。   “你们要把他带到哪去?”   契丹人不料一个不及腰高的小女娃竟敢阻拦他的去路,大笑道:“小女娃,滚到一边去!”   “不!你把他放开!”春儿心中却是恨多于怕,“光天化日你们还讲不讲王法?”   “王法?”契丹人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老子就是王法!”不愿与她多言,一挥手,春儿却被打出老远!   这时班主闻声赶到,拱手笑道:“不知几位大人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看了春儿一眼,又说道:“都是草民管教无妨,才让这该死的东西惹大人生气。我一定好好管教!”对琴远大声喝道:“还不跪下给大人赔罪!”琴远没有做声,面无表情地人有契丹大汉抓着。班主见状急在心里,这孩子如此不识好歹,为他得罪了契丹人甚是不值,但又舍不得这棵摇钱树,再次开口道:“草民心知大人看得起这东西才让他为您几位弹曲子,可现下这小子手伤了。还是请几位再等几天再来吧?”   “哼,过些日子?”契丹大汉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过些日子恐怕石大班主卷了铺盖早不知去哪儿发财去了,到时我还能找到他吗?”   石有财额上冒汗,被人识破了计策,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了。   “不管怎么说,今天我是一定要把人带走。不能弹琴?还能干别的不是?这又白又嫩的小模样......”又肥又大的手掌摸着琴远苍白的面颊,表情猥亵的让人欲呕。   琴远将头别向一侧,尽力不去看那只握住自己下巴的手。却见春儿发狂一样冲了过来,一口咬住契丹大汉的手臂!力道之大,让契丹人的身子都不由一晃,血水顺着春儿的嘴角留流下。   所有人都是一愣!   “春儿,你在干什么!!”   “不要命的!你给我放开!”   ......戏班里的人都怕春儿惹恼了契丹人,纷纷上来拉扯春儿。   而春儿任凭他们怎么拉扯,就是不松口,反而闭紧嘴巴,双眼狠狠瞪着契丹人。   僵持了几秒钟,契丹人胳膊一甩。春儿别甩出老远。倒在地上一口血从胸中溢出。   契丹大汉笑道:“哈哈哈...班主,这男娃我不要了。可我要这个。”将琴远扔到一边,指着躺在地上的春儿。   “这......”班主面如土灰,左右为难之际看见契丹人已将春儿扛在肩上,忙喊道:“大人!大人留步!”   契丹人皱起眉头,“什么事?你们汉人就是麻烦!”   班主跑到契丹人面前,哈腰道:“大人有所不知,这丫头已被郡守大人看中了。恐怕大人此时把人带走。小的没命了,大人也会不好过吧?”   契丹人犹豫了一下,虽然自己喜欢,可得罪郡守......班主看见事情有了转机,抓过琴远,笑道:“不如让他先陪陪您?”   见班主主动给了台阶,又看了一眼唇红齿白的琴远。契丹人放下春儿,略显为难道:“既然如此,我就不难为班主了。”说罢就去拉琴远。   春儿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抱住了琴远,“不许!不许你们这样!我不会让他和你们走的!”   琴远望着满身伤痕的春儿,已经感觉不到疼痛的心又活了过来。不能再让春儿受苦!不能让她被这群人带走!琴远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已是看不见任何情绪了,他开口道:“春儿,放手。”   春儿愣住了,雾眼朦胧地望着琴远,对他刚才的话置若罔闻。   “放手。”琴远又一次开口。   这次春儿听清了,她晃着琴远的身体,仿佛是要把他叫醒:“琴远,你不能和他们走!你清醒点啊。你不能走的。走了...就会不来了呀......”抱着琴远瘦弱的身体,春儿的心像被撕裂了一般。   琴远不忍心再去看这样的春儿,对契丹人说道:“你们将我带走吧。”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号角声。契丹人一听变了脸色,“一定又是你们这些汉狗惹事!这人班主替我看好了,若是我回来不见人,哼!”说罢急匆匆地走了。   撩开的门帘下透出一抹微光,琴远拥着春儿站立不稳的身体,轻声说道:“没事了,春儿。没事了......”   下一秒,春儿晕了过去。     第一卷 郎骑竹马来 第五章 贤陛下心系万民   夕阳如血,染红了半个天空。风如利刃,刺的皮肤生疼生疼。春儿茫然地走在路上。眼前全是琴远绝望的双眸,在暗夜里熠熠生辉,那种夹杂着愤恨与清冷的光。恐怕这一世她也不会忘记。春儿用手遮住眼睛,仿佛这样就不会看见那双眼睛。   为了他......怎么都值了吧?   “琴远...琴远...你不要怪我...要...快乐的活着......”春儿唇边绽出一抹笑容,宛如盛夏开放的火红玫瑰。   “死丫头,你又想跑吗?”随着怒吼,一记马鞭‘啪’地抽在春儿身上,原本褴褛不堪的衣服又是一道血口,背上已经布满了伤痕。一个趔趄倒在黄土上,生生被马拖出好远。契丹大汉骂道:“你这该死的汉狗,不是想跑吗?大爷就把你栓在马上让你跑个够!怎么不跑了?嗯?跑啊!跑啊!”说着又是几鞭。   春儿咬牙受了这几鞭,待他停了方才挣扎着占了起来,冷冷看着契丹大汉。   契丹人见她还没有哭着求饶,心里不禁有些佩服起这小女娃的性子,但很快就被他的残忍湮没了。双脚一夹马刺,那马便颠颠跑了起来。   马走绳牵,春儿不得不机械地挪动双脚跟着小跑起来。谁知那马却越跑越快,渐渐地春儿有些跟不上了。胸腔中仿佛着了火,再用力呼吸也供给不上肺部大量消耗的氧气。眼前的景物飞快地向后退去,耳边除了马蹄有节奏的‘哒哒’声和呼呼掠过的风声便再也没有任何声响了。春儿觉得自己不是在奔跑,而是在飞翔,就像小时候经常放的纸鸢一般,越来越快...越来越高...然后一跃,展翅飞翔......仰望天空,真的,可以,飞了吗......天上的白云化作爹娘温暖的脸,他们对春儿笑着,和蔼地看着她。春儿喃喃道:“爹,娘。春儿想你们了,春儿来了......”   又看见琴远眯着眼笑着:“春儿...要好好活着呀......”那个下雪的午后,俩人祭拜完春儿的父母,她与琴远打雪仗的那个雪天。那是她失去父母后过的最快乐的一天。那天她说了好多好多心里的话,感觉自己像是卸下了一直背在身上的重担,虽然感到空余,却是空空荡荡的幸福着。想起琴远明丽的眼眸,声音沙哑地说:“我们都要快乐的活下去......”   “活下去...活下去......”春儿无意识地低喃,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精神一震,快步追着马匹。   骑在马上的契丹人心里十分纳闷,不明白为什么刚才还是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的人突然会来了精神。好笑地点了点头,戏虐感大盛。   坚定了活下去的信念,春儿的精神好了很多,可毕竟是几天滴米未进,体力早已不支,没走多远就是步履不稳,几欲倒地。   契丹人见状笑道:“怎么样?现在求饶还来的及。只要你跪在地上磕三个头,说三声‘我服了’,乖乖跟我走。我便放开你,如何?”   “呸!让我求饶?做...梦!”春儿气喘着,狠狠道。   “是么?我看你还能坚持多久!你们这群汉狗不给点教训就不会学乖!”说着又拿起马鞭向春儿身上抽去!眼睛蔑视地望着周围的汉人。   这一鞭的力道着实不小,抽得春儿趴倒在地,皮开肉绽,几寸长的伤口不断流出鲜红的血液,肌肉外翻,让人不忍看。春儿痛的直吸冷气,只觉得这鞭子下去后背竟不似自己的了。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试图站起却根本没有力气,只能用双手支起上身,咬牙道:“你这契丹狗才是真正需要教训!你最好打死我,不然你会比我今天惨上千倍百倍!”   ‘啪’!又是一鞭!   “好,我们走着瞧!”说着策马而行,将春儿拖在马后,在凹凸不平的路上跑了起来。   春儿此刻哪有力气,只能任他拖着,细碎的石子黏在伤口上,有些竟然嵌在肉里,马过之处尽是黄沙飞扬,一条血带触目惊心!   周围的人麻木的看着,却没有一个人敢来为春儿出头。看到人群窃窃私语,竟觉得有几分骄傲,面上些许得意。   不过还没等他得意多久,突然不知哪里飞来一脚朝他胸口踹来。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滚到了马下。紧接着一人跨坐在马上,将马停下,一翻身走到一位衣着华贵的公子面前,恭敬道:“爷。”   那契丹大汉从地上站起来刚要发作,就见马上那公子气宇不凡,不怒自威。缓缓道:“那小女孩究竟干了什么?你竟要如此对她?”   契丹人上下打量着,心道‘莫不是当官的吧?’上前一揖道:“这位大人,她是我的奴隶,因为路上一直想逃跑,所以我才给她一点教训。”   “这叫一点教训?你堂堂契丹男儿竟对一个小女孩下这么重的手!简直是畜生!”   “卓翰!住嘴。”那衣着华贵的公子出声喝止。语气稍缓说道:“这位壮士,对不住,我弟弟年幼无知。不知可否将这女孩卖给在下?”   契丹大汉一挑眉道:“那可不行!这女奴是我好不容易从别人那里买来的。公子若是想要,还是自己去买一个吧。告辞!”转身就向自己的马走去。刚准备上马,那个将他踢下马的男子便挡住了他的去路。左手放在右胸前微微俯身:“这位壮士请留步。我家主人想买这个女娃,还请行个方便。”   “若我说不呢?”双眼微眯,拳头在身后握紧。   那人没有开口,只是将佩刀从腰间解下,拿在手上把玩,过了一会儿才慢慢道:“我家主人这一生还没有得不到的东西。”   契丹大汉超那刀上看去,只见那刀精美无比,几颗宝石闪闪发光,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东西。再看面前这人也是虎背熊腰,满身肌肉。刚才他踹了自己那一脚道现在还是隐隐作痛,恐怕自己这样僵持下去也占不到便宜,便冲那骑在马上的公子道:“那好,不过要用这匹马来换。”手指之处竟是他的坐骑。   随行几人均是一愣,他所要的可是一匹上等良驹,日行千里也是毫不气喘的名驹,当今世上没有几匹的。   只听那公子道:“好!壮士果然好眼里。这买卖我做。”翻身下马将缰绳扔了过去。用眼神制止了同行人的反对,站在一旁。   其余几人也随着下马,侍立在他身后。   契丹大汉接过缰绳,上马左手环胸:“后会有期。”策马离开,看也不看留下来的春儿和自己来时所骑的马。   “孩子,你没事吧?”衣着华贵的公子弯下腰,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春儿,语气柔和。   虽然没有看见那契丹大汉离开,但春儿知道自己获救了。她艰难地抬起头,睁着迷蒙的眼看向他的脸......契丹人??一股恨意直上心头。   这...这眼神......为何??为何??   衣着华贵的公子浑身一震!伸出的手就那么僵硬在半空中。   为何这孩子眼中的恨如此强烈?里面的绝望与恨意强烈到刺的人心生了一个洞,血水正从那个洞口汹涌的流出。他登时呼吸一窒,面颊上露出些许苍白,身形也微不可见的晃了晃。   唤作卓翰的少年几步上前,拉着公子的衣袖,面色担忧地望着他:“皇兄......”   原来这人便是十二岁登基的契丹皇帝耶律隆绪。   他抬手制止了耶律卓翰的话,对一直站在马旁的人道:“乌木里,找间客栈先住下,请大夫来。”   “是。”乌木里对他行完礼,起身走到马后将春儿解下来,跟在耶律隆绪身后走了。   几人来到祥和客栈要了三间上房,又找来大夫为春儿治了伤,忙了半天终于稳定了情况。耶律隆绪坐在外间的正椅上,随从们侍立两旁。耶律卓翰坐在侧坐慢条斯理地喝着茶。一旁还坐着一个中年人,恭敬道:“陛下,保定州的情况我们也看到了。不足之处臣已经交代萧都统了。刚才他派人来报,沙河下游又发生了暴乱。起因是我军帐下的士兵抢了老百姓的鸡还把人打死了。引发一村村民与当地守军起了争执。虽然人多势众,不过萧都统最后平息了这件事。来人请示陛下该如何善后。”   耶律隆绪听到这里眉头微皱,叹了口气道:“看来我大辽与宋民的关系又恶化了一步。自朕登基执政以来无不是以我大辽与宋民交好为重,汉朝前人曾有一句‘得民心者得天下’,现今我国与宋国交战,边境百姓早已是苦不堪言,怎可再生民怨?唉......”   “陛下不必忧心,陛下苦心丁可为民所知。”   “是呀,皇兄这幽云诸州民族融合也不是一两天了。就我们一路上过来也是一派和乐的景象......”   “和乐?那又岂会出现这等事情?”耶律隆绪打断了卓翰的话,指着内室:“这小女孩年纪如此之小,竟受了这般折磨。难道汉人就不是人吗?这是我们遇到了将她救下,可我们遇不到呢?她还可以活几天?天底下还有多少人和她有着相同命运的人?如若不是逼到无奈,沙河村民为何暴乱?这其中要死伤多少,你们想过吗?”   耶律隆绪神色黯淡,“父皇曾经教过朕,要立千秋大业必是不拘小节。可如今朕成了什么大事?连年的战争已使我契丹部盟死伤无数。多少家庭支离破碎,他们都是朕的子民啊,可朕...竟连他们也保护不了。”   “陛下!”听到这一番话,几人全都跪倒在地,韩缪说道:“这些年陛下轻徭薄赋,整顿民生,致使我契丹百姓可以休养生息。大大降低了战争为我国带来的负面影响。这些都是陛下英明啊。如今陛下这般说,真是让臣惶恐。是臣无能,辜负陛下重托!”韩缪匍匐在地。   “韩相。”耶律隆绪快步上前扶起韩缪,“韩相请起。”   韩缪任由耶律隆绪扶着手臂,从地上站起,“陛下不必忧心,臣定当竭尽所能辅佐圣上振兴辽室。”   “多谢韩相。”耶律隆绪感激地说。     第一卷 郎骑竹马来 第六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夜半时分,内室传来隐隐的呻吟之声。耶律隆绪等人明白这是那孩子醒了忙向内室走去。   春儿正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每一动都牵动身上的伤口,浑身冒着冷汗。耶律见状忙踏上两步扶着春儿摇摇欲坠的身体,。谁知刚一碰到,春儿便像被火烧到一般快速将手收了回去,退到离耶律隆绪较远的床角,只留下耶律隆绪的手臂还停在半空中。   耶律隆绪轻咳一声,收回了手。打量着春儿,面上看不出喜乐。乌木里喝道:“大胆民女,见到......”耶律隆绪用眼神制止了他,温和地对春日说道:“小姑娘,你父母呢?”   春儿听到‘父母’两字,眼前出现那一夜连天的大火,想起被烧为平地地家,想起爹娘焦黑的尸体......一股撕心裂肺的恨意直上心头,她抬起头,盯着耶律隆绪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死,了。”   眸中深深的恨意与绝望紧紧束住他的心,在上面穿了一个又一个看不见的洞,温暖的血液慢慢从伤口流出来,冻结了他所有的感官。他伸出手,想抚慰这只绝望的小兽,向帮她治疗那些伤口,让让她在他身边快乐的成长......春儿的心被绝望啃噬着,五脏六腑的揪痛已经远远超过她身体上的疼痛。她想杀人!杀了这些让她家破人亡的契丹人!杀了这些侮辱琴远的契丹人,杀了这些侵占大宋国土的契丹人!看着耶律隆绪缓缓伸向自己的手臂,春儿猛地向前一扑,死死咬住耶律隆绪的手臂。牙齿深深没入肌肉,腥甜的血液弥漫了整个口腔。春儿闭着眼睛,感受着这种嗜血的仇恨快感!   旁边的人看到都是一惊,乌木里握紧拳头,上前就是一拳,想要打死这个对圣上不敬的汉女。乌木里今年二十岁,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他这一拳下去,别说一个人,就是一头牛都可以被打倒!拳风刚至,便被耶律隆绪一掌接下,眼里是不容反驳的君王气势。   韩缪喝道:”乌木里,住手,你想犯上吗?!”   乌木里收回拳头,跪了下去。   耶律隆绪语气平和:“起来吧,我不怪罪你。”   “谢陛下!”   耶律隆绪看着咬住自己手臂的春儿,眼里流露出一些怜惜。刚刚接下乌木里那一拳的手轻轻抚着春儿颤抖的肩膀,任由她咬着。   春儿牙关紧咬,血水顺着她的嘴角流下。猩红的血,苍白的脸,还有从眼角滑下的泪水......爹、娘,春儿怎么给你们报仇?春儿现在也是自身难保了......身体缓缓下滑,下一瞬,又失去了意识。   耶律隆绪望着春儿惨白的面颊和沾满鲜血的小嘴,心里哀哀一痛,将春儿身体放好,盖了被子,又回到了外间坐着。   “陛下,处理下伤口吧?”乌木里头也不敢抬。   “不用了。没事。”耶律隆绪从怀中拿出手帕擦了一下,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   回想起刚才那小女孩的一双明眸,心中又升起了几分寒意与心痛。   ”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却落得这般......看那孩子眼中的恨意。朕不免汗颜,身为帝王却无力保护这些子民。让他们这么小就颠沛流离,沦为奴隶过早的品尝了这人世的辛酸。这一仗打了,又不知会添多少这样的孩子了......“”皇兄。我们为何出兵南下?”耶律卓翰叉着腿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朗朗开口:“还不是为了百姓可以安居乐业嘛。现在宋廷连年出兵,侵扰我边境百姓,这也是对的么?仗还不是一样要打,与其让那宋室昏君称霸天下,不如让宅心仁厚的皇兄一统天下,岂不是百姓之福吗?”   “殿下所言极是。”韩缪道:“陛下心存仁厚,若能一统江山,必是万民之福。”   “嗯。”耶律隆绪低头一思道:“还有几日可以到京?下月就是母后的寿辰,我们还是尽快回去的好。出来两月,怕是母后思念皇弟至深了。”   “哼哼。恐怕母后最想见的还是皇兄吧?”卓翰一撇嘴,一副不信的模样道:“那日我去请安,母后知道我要和你出来,立刻眉开眼笑的。巴不得我不在她眼前呢!”   “要是你少惹点祸,母后怎么会不想你?”   卓翰支起身子,笑眯眯地说:“是呀,皇兄。母后一见我就头疼。为了母后的身子好,我看我还是晚一些再回去吧?”   耶律隆绪喝着茶,抬眼看了看耶律卓翰讨好的嘴脸,又垂下眼帘,“不行。”   “皇兄。”耶律卓翰趴到他皇兄桌旁,一双大眼不停地眨呀眨,那叫一个动人!声音里也掺进几许撒娇的气味:“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你就让我好好玩玩嘛。这幽州地大物博,新鲜好玩的东西多得不得了!我还没有玩够呢。再说...那个小丫头,一时半刻也放不下她不是?不如让我留下陪她,等母后生辰之前我肯定回去,行不行?你们事情多,我没事干,我陪陪她......”   “那好。”耶律隆绪放下茶杯,看着卓翰一下子兴奋起来的脸,“既然你这么关心她,就由你...带她上路好了。”   如期地,卓翰的脸垮了下来。一甩衣袖,转身走了。边出门嘴里还哼哼着:“就知道和你这铁面皇帝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耶律隆绪宠溺地望着弟弟远去的背影,目光温柔。   第二日一早,耶律一行人便整装出发,准备回程。耶律隆绪一身藏青色长袍,骑着一匹枣红色骏马,更显得气宇轩昂,气质高雅。乌木里在后面沉着一张脸,双手抱着还在昏迷当中的春儿。   “卓翰。”耶律隆绪看着一旁心不在焉的弟弟,目光里却有些戏虐的笑意。   “皇...皇兄。”卓翰怕他还记得昨晚说过的话,脸一下子红了,结结巴巴地问道:“什...什么事?”   “你带这小女孩骑一匹马吧。”耶律不动声色地说。   “皇兄,这不太好吧?男女授受不亲。”   “哦?”耶律隆绪斜眼睨他,“朕以前总让你学些汉人的礼教,你说什么‘不过是汉人的糟粕而已,没得让它束着心思’,怎么这会子又计较起这些了?”   “那...那......”   “乌木里,把孩子交给王子。”   “是。”乌木里快步走到卓翰身边,一把将春儿塞进卓翰的手里,长长舒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与其让他抱着这个弱不禁风的孩子,他倒宁愿去背几百斤的大牛,相比较而言那个也没有这么累人。   他的汗是停了,卓翰的汗水却是哗哗地往下流,怀里的人有小又瘦,还软软的。十二岁的卓翰哪里见过此等阵仗,虽然家里有几个妹妹,不过草原儿女向来是风风火火,那几个小丫头闹起来恐怕比自己还有过之无不及。抱着春儿就像抱着个刺球一般,抱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愣愣地站在街口,满眼无助。   午后阴云密布,冷风夹杂着冰雪向人脸上打来,刺骨的寒。卓翰一首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春儿,一手拉着缰绳,小心地驾驭着胯下的宝马,在崎岖的山路上走着。不满道:“皇兄,这上午的天还好好的,怎么一过晌午就下起雪来了。山路这么难走,你还让我抱着这个孩子,天哪!”   韩缪驱马上前,“王子,还是让臣来抱着孩子吧。”   “谢谢韩相。”卓翰眼睛一亮,伸手就要将春儿递出去。   “韩相,你是文人,这孩子还是朕来抱吧。”   “陛下,”虽然极不情愿,可乌木里作为皇上的贴身侍卫怎么可能让皇帝这万金之躯来抱孩子呢。还是自己硬着头皮上吧。示意卓翰将孩子给他。   卓翰如临大赦,刚要说什么就感觉怀中的人有了动静。   春儿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自己,里面几分玩味和关心。咚咚身子发现竟是被这眼睛的主任搂在怀里,春儿不喜欢与人如此亲近便向后仰了仰。惊觉自己是在马背上,忙向四周看去,只见几个契丹人正骑马看着她,那个被自己咬了一口的契丹人笑着说:“你醒了?觉得怎么样?”   春儿却觉得那笑十分刺眼,扭头看到抱着自己的人竟也是契丹人,叫道:“放开我,放我下去!你这契丹狗!”身子拼命挣扎。   卓翰原本比较喜欢这个眉目清秀的小女孩,但见她如此辱骂自己,心里有气担忧怕她在挣扎下去自己一个抱不住她摔下去会伤上加伤,弯腰将她放在地上,直起身子道:“若不是我们,你早就被人打死了,哪还有力气在这里骂人?真是狗咬吕洞宾!”   耶律隆绪跳下马,几步跨到春儿面前,“今天见你昏迷不醒,我们又急着赶路所以就把你带上了。你家住哪里?我派人送你回家好么?”   家?春儿苦笑,哪里还有家呢?家已经被你们烧了,爹娘也被你们烧死了,现在却要送我回家?你往哪里送?是送我和爹娘团圆吗?只有到了‘那边’,才算有家啊。   春儿冷笑道:“不要假好心了,你们契丹人事什么东西我会不知道吗?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唉......”耶律隆绪摇头苦笑道:“我们并没有想对你怎么样。”   “春儿盯着耶律隆绪,一字一句道:“那就放我走。”   “可是这荒郊野外的,你去哪里?不如随我们一起再走一程,到了下一个村子你再走,这样好么?”   “怎么?还是不肯吗?那就别废话了。”春儿别过头,不再看那张充满朝气的脸,那上面的光彩足以使每一个看见的人都无条件的屈服于他。那些话虽然温和,但却使人无法抗拒。春儿咬咬牙,收回视线与耶律隆绪对视,“放我走,或者,杀了我。你选。”   耶律卓翰看不下去了,跳下马,抚了抚衣上的褶皱,不乐意道:“你这丫头怎么回事儿?我大哥好心救了你,你怎么这么不识好歹?”   春儿没有说话,只是用目光灼灼盯着耶律隆绪。   耶律隆绪看着她的眼睛,右手抚着左手食指关节,好一会儿才道:“好,那你走吧。”   春儿似乎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站着没有动,喃喃问道:“你真的放我走?”   耶律隆绪轻轻点了点头,便转身上马,不再理会她,倒是一旁没有说话的韩缪驾着马过来,低头冲春儿笑笑:“路上小心。”春儿点点头,第一次在耶律隆绪的面前笑了,笑得明若桃花,灿若梨花,映得这漫天白雪都仿佛生了光华,灿然生光。只因这一笑,便可驻鸟兽,绝飞鱼。看得几人全是呆了。直到她转身才回过神来。卓翰夹了夹马腹,对耶律隆绪皱眉道:“皇兄,要不要我去追她?她这么小在这山里不是被鸟兽吃掉也会被冻死的。”耶律隆绪嘴角含着一抹轻笑,看着空中展翅飞翔的白鹰摇了摇头。   “她的命不会如此就绝了的。与其保护,不如让她展翅......”脑中一直又那灿然盛开的清丽笑颜。   你知道吗?多年以后,我最怀念的,便是你当年那展颜一笑...... 第一卷 郎骑竹马来 第七章 幸失忆天山白雪   春儿发狂地向前跑着,胸口剧烈地起伏,大口大口吐出的白气像白莲花一般开在雪雾弥漫的山间,使得春儿的眼前一阵阵模糊。直到跑出了很远,再也没了力气才停下。   山中一片寂静,只有远处不是传来阵阵鸟鸣,空旷而寂寥。春儿跌坐在地上,将头埋在膝盖中,轻轻呜咽。   天地之大,竟再也没有可以容身的地方了。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要怎么活下去?琴远,琴远,琴远......春儿一遍遍轻喃着这个名字。我现在自由了,拥有了我们一直向往的自由,可我发现,自由了,心里确实空空荡荡的,伸出手去握,只有微风从掌心流过,你看,什么也握不住,真的,什么都握不住......春儿将脸埋在膝盖上,却感觉到了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那目光中似乎含了什么信息,灼热的鼻息喷在了颈后刺得背上的汗毛竖立起来。春儿猛地抬头向后看去。   之间一直黑色巨狼咧着獠牙,口中的腥臭味喷在春儿脸上引发胃里的阵阵抽搐!它就站在几步之外,只需一个扑身便可以将春儿撕成碎片。背上的狼毫根根如钢针一般竖立,幽绿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春儿,弓起背部,侧面看上去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弓。   春儿怔怔看着近在眼前的庞然大物,害怕与惊惧得已经不知如何是好了。她并不是没有见过狼,很小的时候爹曾经亲手射死了一只狼。还用那狼皮喂自己做了一件披风。春儿很喜欢狼皮的触感,不像狐狸那样软软的,而是有些刺手,但却坚韧保暖,就像爹粗糙但干燥温暖的手掌。可这一只,却是活生生会吃人的猛兽!春儿上身不动,腿却缓缓收起,由坐改蹲,手放在身后揉着发僵的腿脚,脑中却在拼命想着逃生的方法,她知道这狼弓起背部就是要发起进攻的预兆了,难道要在这里等着被它吃了吗?跑吗?自己只有两条腿,它有四条,跑得过吗?巨狼喉头一滚,像一只破羽的黑箭一般扑来!春儿一惊,身体后仰一下摸到手边的石头,再看巨狼已经来到面前,一下将春儿扑到在地,巨爪压在春儿胸口,张嘴就向春儿纤细的脖颈咬去!   ‘砰’!春儿握紧手中的石头,奋力向狼头砸去。尖锐的石尖戳中了狼眼。灼热的鲜血喷涌而出,落在雪地上分外刺眼。巨狼吃痛地大吼一声,巨掌一拍,春儿的左肩上顷刻便是五个深深的爪痕,一阵尖锐的剧痛传遍四肢百骸,左手没有直觉了。   狼血顺着獠牙滴到春儿脸上,刺鼻又刺痛。巨狼张嘴喘着气,两条后腿踩住春儿挣扎的腿,獠牙又伸向她的脖颈,春儿知道自己要死了,慢慢闭上了眼睛......‘嗖~~啪’!巨狼大嚎一声,从春儿身上跳下,一溜烟向树丛中跑去。   没有感到预想当中的疼痛,身子一轻,温热的胸膛给人安全感,是爹来接我了吗?春儿已经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了,只觉得眼前色彩斑斓,许多彩色的小球在飞,身子一起一伏的好像是躺在流动的云端。   春儿微微睁开眼睛,只见一双秋水般晶莹的眸子,精致的眉眼不似人间所有,脸庞却像隐在白雾一般模糊不清......春儿喃喃道:“神...神仙......”   一袭白衣从门口进来,坐在床边,手覆上了昏迷当中的人的额,缓缓叹了口气。   七天了,从山上回来已经七天了,可这孩子看到自己只说了一句“神仙”便昏了过去。这七天来都是在生死边缘徘徊,若不是自己因为从小身子不好随着师傅学了点医术,恐怕这孩子也活不到今日了。   那天自己和福伯上山采药,发现这小女孩正和一只野狼搏斗,瘦小的身子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勇气,可毕竟是年纪尚幼不是那狼的对手,身上已是伤痕累累。若不是福伯看不下去出手,恐怕她早已是野狼的腹中餐了!后来也是福伯请求,才会把她带回了雪茗轩。直到今日,还是这幅样子。   白衣男子起身走到桌旁坐下,墨发随着他的动作流淌到胸前,衬得脸庞更见白皙温润。玉指一拨,清泠的琴音便缓缓流出,如高山清泉,深涧流水,未成曲调,已是情之深处,无法言明。和着轻风白月,薄薄朱唇字字珠落玉盘,语气却是出奇地柔和:   遥夜亭皋闲信步,乍过清明,渐觉伤春暮;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澹月云来去.桃李依依春暗度,谁在秋千,笑里轻轻语.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轩外人声传来:“少主,我回来了。”一白发老翁随声而入,身形佝偻,却是红光满面,精神好的不得了。即使是在寒冬季节,他身上也是薄薄的一件单衣。进门放下竹篓,拍了拍身上的残雪。   “福伯。”白衣男子声音淡淡地,“找到我要的东西了吗?”   “是,正如少主所说,费了一番功夫。这季节要找到这‘白名子’不容易。还是在一断崖边找到了这么几株。”说着从竹篓里拿出了几棵已经发黄的小草,递给白衣男子。   “恩,不错,正是这个。拿去配着我的草药煎了吧。”   “是,少主。”福伯接过草药,恭敬地退了下去。   眼看着福伯出了门,便听见身后有动静。回了头去,原来是床上的小孩子终于有了反应。   “醒了么?”   ......“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在梦夕潮的15年生命里,他从没和任何一个人说过这么多话。事实上他也从没和福伯还有师傅以外的人说过话。从他还在襁褓中时,就被福伯带到山上。以后再也没下过山。这回要不是福伯去煎药而她这时也醒了,恐怕梦夕潮的‘谈话记录’现在还不会被打破。   床上的孩子只是睁着一双懵懂的大眼睛,乌溜溜的眼珠看着梦夕潮的嘴唇。表情纯洁的就像刚刚出生的婴儿。梦夕潮放弃了与她沟通,两人沉默对视。   不一会儿,福伯端着熬好的药进来了。   “少主,她醒了?”   “恩。”   “现在喂她吃药吗?药已经好了。”   “恩。”   “是,少主您还是去休息吧,这里有老奴就行了。”   “......福伯,你没发现,她有些......”梦夕潮迟疑说道。   “什么?”福伯朝女孩看去,只见她正抓着梦夕潮的衣带,玩的不亦乐乎,脸上恬静地笑着,一点也不像受过伤的样子......什么?不像受过伤的样子???   福伯将自家主子的衣带从女孩手中扯出,她竟然抓着福伯的手笑了起来,俨然就以为别人在陪着她玩!!   她...遗忘了所有的一切。或者说她重生了!   三个月以后......“凝初,来,过来。我们去吃饭了。”福伯牵着她的小手向屋子走去,边走边帮她拍着身上的灰尘。   春儿...不,现在是凝初了,因为她醒来已经什么都不记得,所以梦夕潮给她取名叫凝初,取的就是‘帘外雪初飘,翠幌香凝火未消。’一句。   “福...爷爷。我们今...今天呲(吃)什么?”凝初乖巧地问到。9岁的孩子说话却是断断续续,如刚刚会说话的孩子一般。   “今天福伯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太好了,太好了!”凝初高兴地拍着手,眼睛眯的像月牙一样,蹦蹦跳跳随着福伯进了门。梦夕潮已经坐在桌前等着他们,见凝初坐上了桌,拿起自己的碗吃了起来。福伯盛了一碗白饭递给凝初,慈爱地看着她。   “哥哥,吃......”凝初嘴里添着饭,含含糊糊地说。   一旁的两人全都愣住了,她...竟然看到他了......梦夕潮停了一瞬,夹了一块肉放在凝初碗里,“吃吧。”   凝初毫不犹豫地夹起红烧肉,放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一边吃一边对梦夕潮笑着!   “少主,我看凝初大有好转,她以前从来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就是老奴天天陪着她,她才可以记得我,没想到她今天居然会和您说话了。这是不是个好现象?”   梦夕潮沉吟道:“或许吧。”   “这孩子先是一觉醒来就失去了意识,变得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小孩子。除非是原来受了极大的刺激,不然不可能会如此。这些日子虽然情况有所好转,可是她还是想不起以前的一切,就连自己是谁都说不清。我看还是将她收留了吧,以后老奴不能伺候少主时,也可以放心地去了。”   “福伯,你这又是什么话!说不定,我还会走在你前面。”   “少主洪福齐天,有主上和夫人保佑着您,您一定可以长命百岁的。”   “这幽离仙是无药可解的,你又何苦自欺欺人。”梦夕潮轻笑着,摇了摇头。   “少主,老奴受夫人临终所托,一定会帮少主解了这毒,何况我们已经知道这解毒的方法,老奴......”   “福伯!”梦夕潮打断了他的话,“这事我早说过了,不许再提。她吃完了,你收了碗下去吧。”起身拉起在一旁望着他们的凝初,向屋外走去。   福伯看少主语气坚决,也没有再说什么。   梦夕潮牵着凝初来到门外的树林中。   参天树木枝干虬结,就像那战场上垂死的人,求助地向天伸着手臂,却注定埋骨黄沙。出在这多事之秋,就连风景都是处处凄凉。   “记得这里吗?”梦夕潮停在一块大石旁边,当日梦夕潮与福伯就是在此处见到满身是血的凝初。   “西头(石头)!”凝初看到梦夕潮指着大石,高兴地走了过去,手脚并用地爬上大石,扭头对着梦夕潮笑道:“高高!呵呵。”丝毫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在大石上摸来摸去,从这头爬到那头,忽然一个不小心,脚下踩空,眼看就要坠地小脸不保!梦夕潮一把将她扶住。   “唉,下来吧,当心摔到。”梦夕潮将她瘦小的身体从大石上抱了下来,感觉怀里的身体好软好柔,彷佛一用力就会折断一样,抱着她向雪茗轩走去。   “嗯呀。”小小的头在他肩上蹭来蹭去,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睡起觉来。   梦夕潮秀眉微蹙,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这变成了这幅模样?不愿想起自己是谁,不愿想起过去的一切,就像一张白纸一样重新生活一次。或许这也是一件好事,如果自己也可以忘记那些无法承受的一切,是不是自己也会变成另一幅模样??他不敢往下想......搂紧了怀中的人,快步向雪茗轩走去。 第一卷 郎骑竹马来 第八章 幸福际仿佛幻境   流火七月,骄阳高照,可树林中却是阴凉舒爽,不时还有微风拂过面颊。   凝初耳边插着一朵黄色小花,手里捧着一只刚刚编好的花环向梦夕潮跑来,一边跑一边叫着:“师傅~~师傅~~~”   跑到近前一头扑进梦夕潮怀里,红扑扑的小脸上点点晶莹的汗珠,“初儿编的这个花环好看吗?”莹白如玉的双手举得高高的,向他献着宝。   “好!初儿编的很好看。”梦夕潮俯下身,将粉颊边的一颗汗珠撷下,水珠遇到温润的手指便缓缓洇开,扩散开来,包住那骨节纤长的手指。凝初偏首蹭了蹭他的手,满足地闭上了眼睛,感受着他微凉的手指带来的舒爽感觉,就像夏天的微风,带着丝丝缕缕得凉意,沁入心脾,幸福,惬意,神情倦怠的像只慵懒的小猫。   耳边传来梦夕潮得轻笑,凝初张开眼,就看见那谪仙般得面容,永远淡定,与世无争,可眼中却是淡淡的,抹不去,擦不掉的忧伤。   凝初不懂这些,只知道每次看见师傅得眼睛时,心里就会好痛好痛,这种痛让她惧怕,甚至不敢去触碰他,生怕这张梦幻般的脸孔只是一场镜中花,水中月。   凝初将花环套在梦夕潮的脖子上,五颜六色的鲜花伏在那一袭白衣之上,说不出得诡异与苍凉。   梦夕潮低头看了看胸前的花,抚了抚凝初的头顶。起身牵起她的手,一转身,福伯静静侍立在身后。脊背略弓:“少主,准备好了。”   “嗯。”梦夕潮应了声,向雪茗轩走去。   雪茗轩前的空地上摆了一只香案,两支蜡烛正燃着,白色得蜡油不住地往下滴,就像是情人绝美的眼泪。摆着几碟精美的糕点,和一只香炉。   梦夕潮放开凝初的手,将脖子上的花环交给福伯,缓缓向香案走去。   从桌上拿起三支冥香,凑到烛火前点燃,俯身一拜,再将冥香插进香炉中。右手执壶,左手扶着右手手腕绕着香案撒了半个圆圈,放下酒壶一撩衣摆,面向南方直直跪了下去。眼神有些涣散,嘴里默默颂着什么,良久之后,将额头贴着手背,拜了下去......气氛寂静得令人窒息,耳边只剩下微凉的风,缱绻缠绵,绕的人心底纠缠,浓的化也化不开的寂寥。梦夕潮就那么一直向南跪着,单薄的肩胛骨在白衫下若隐若现,青丝展展铺了一地,袅袅的白烟笼罩中是那么飘忽虚渺......   “师傅!师傅!”凝初忽地从水中钻出,水色银辉仿佛是披在身上的蛟纱,玉色肌肤莹白如新荔。两手抓着一只巨大的银鱼,笑道:“你看,好大的鱼哦!”   梦夕潮微凉的眸光从她兴奋的小脸上滑过,又回到书上,清泠的声音带着几分宠溺,“是啊,好大的鱼。”   凝初顿时觉得扫兴,一松手,银鱼‘啪’地一声回到水里,在她腿边绕了两圈,逃命去了。凝初趟着水向梦夕潮走来,上了岸也不穿鞋,一下扑到梦夕潮身上,“师傅,好无聊哦!”   “嗯?”梦夕潮接住她湿漉漉的身子,拿出帕子擦着她脸上的水珠,好看的眉尖轻蹙,“怎么就无聊了呢?不是玩得好好的么?”   凝初拉下梦夕潮的手,轻轻晃着:“师傅不要在这里看书了,陪我放纸鸢好不好?”   “好。”梦夕潮轻轻一叹,有些无奈地说道:“先换了衣服吧,这样会着凉的。”   “那师傅等我!”凝初甜甜一笑,离开梦夕潮的怀抱,叫着向雪茗轩跑去:“福爷爷,我要放纸鸢......”   梦夕潮看着她跑远的背影,眼里溢满了温柔,却缓缓握紧了手里的帕子。   这双手,还可以放几次纸鸢?离那个日子...越来越近......梦夕潮拉着手中的线,望着那遥远天空上已经化成一点的纸鸢,冰雪般沉静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原来这就是童年么?可以明媚、可以奔跑、可以无忧无虑的笑。可是这一切似乎从来都没有属于过他,除了前方奔跑跳跃的娇小身影,那是他心里最后一块温暖的地方。   “师傅,快拉线啊!纸鸢要掉了!”   梦夕潮一下子从思绪中醒来,衣袖一挥,摇摇欲坠的纸鸢立即停止下坠,脚下一点,身形已后退数丈。再看那纸鸢已经飞向天际。   凝初拍手笑道:“师傅好厉害!师傅好棒!”如花的小脸沾着几缕汗湿的墨发,映得肌肤赛雪,娇艳如花。梦夕潮的眼眸里点点细碎的星光,唇边噙着一抹笑花,宛若暗夜中盛开的芙蓉。   望着这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远处的福伯眼眶有些湿润,他庆幸在那一年将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女孩养在少主身边,让他在有生之年可以看到少主露出这么舒心的笑容。那笑容就像乌云背后的一缕霞光,可以趋散那无边无际的寒冷与伤痛。   夕阳慢慢从天边沉了下去,纸鸢还在空中静静地飞着,山坡上只有一抹白色的身影和他怀中的小人儿。   “初儿?”   “恩?”凝初在他怀里翻个身,这张脸似乎永远也看不够,每一次与他对视,都像是陷入了迷梦之中。他精致的五官仿佛总是隔了一层薄雾,怎么也看不真切。   发现他这小徒弟又盯着他发呆,梦夕潮轻咳一声,“初儿,你看那纸鸢。”   凝初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洁白的纸鸢被霞光染成淡淡的粉红,长长的穗子迎风飞舞。   “初儿喜欢那纸鸢吗?”   “喜欢。”凝初点点头,那是师傅亲手做的。   “可是师傅不喜欢它......”叹息化作一缕清风,盈盈缠绕着那些欲坠未坠的玉兰。看着初儿眼中的疑问,梦夕潮调整了下手臂,让凝初更舒服地躺在他怀里,转着手中的线轴,声音轻如薄雾,“它虽然飞在空中,可是却并不自由。它的心被线牵绊着,永远飞不出比这线更远的地方。”   “师傅,”凝初迟疑地开口,“不然我们把线割断,放它走,好不好?”虽然舍不得这只美丽的风筝,可她更不愿看见师傅眼里的忧郁。对于她来说,师傅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没有他,那么她的生命就是一片苍白。   “扯断了线...它就失去了生存的意义,从一开始它就摆脱不了命运......”   凝初不安地扯了扯梦夕潮的衣袖,他低下头,黯然的黑眸一下子投到凝初的心湖,一阵冷洌的痛。他唇角轻扬,绽出一抹安抚的微笑。可那笑却没有到达眼底,星眸清冷一片。   从那以后,这双寂冷的氤氲的黑眸经常出现在凝初的梦里——吹断水云间的笙箫,忆起寒烟细雨里的咫尺天涯。   又是一年春,阳光明媚,星星点点透过树叶缝隙洒在幽曲的小径上,神秘又悠远。小径尽头是一弘清池,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开着大片大片的荷花,尽是含苞欲放,娇羞甜美。碧绿的叶间,出水芙蓉般跃出一个女子,青丝散在香肩上、背上、胸前,脸如白玉,肤若凝脂。远山眉,挑着一味悠雅淡然。淡紫的亵衣贴在身上,描绘出玲珑有致的身材。   随意将长发一挽,用一支白玉簪固定在脑后,莲步轻移,踏出池塘,将白色外衫一罩,光着脚,抱起一旁洗好的衣服向雪茗轩走去。   七年的时间就在这山中静静流过,当初的垂髫女孩也长成了婷婷玉立的少女。   刚走到小径,就看见福伯急匆匆地朝她走来,凝初一愣,“福爷爷?”   “初儿,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洗个衣服也要这么久?”福伯额上有些汗珠,岁月不饶人,年近六旬的福伯这两年身体大不如前。   凝初皱着鼻子笑道:“天气太热了,洗完衣服去泅了水。”   福伯拍了拍她的头,接过她手里的衣服,“你这丫头,泅水就泅水,还藏在荷花丛里,存心让我着急吗?”   “哪有?”凝初挽着福伯的手臂,嘟着嘴道:“人家不是故意的啦,只是想去看看荷花开了没,好把今年第一朵夏荷摘给师傅嘛。”   福伯偏头瞟了她一眼,看见她衣襟半敞露出半个香肩,连忙停下脚步将衣服向上拉了拉,责备道:“以后不许单独去池子里泅水了,万一哪天被外人撞见了可不得了。”福伯整了整凝初的长衫,“初儿,天下的女子将贞洁看的比生命还重,而且山下的世界...唉,你这些心性,以后下了山......”   “那初儿一辈子都不下山,陪着师傅和您。”   “傻丫头,我和你师傅怎么能陪你一辈子呢?你今年也差不多十六七了,要是在山下,唉...也该嫁人了。可看看你......”   “福爷爷......”凝初的小嘴不乐意地翘的老高,“好端端的,说这些干嘛?快回去吧,我该给师傅泡茶去了。”说着加快了脚步。   福伯站在原地,看着这个渐渐成长起来的孩子,只是苦笑地摇了摇头,在她的记忆中,只有他和少主两个人,有很多事情都是他们无法告诉她的,以至于这个孩子到现在为止......走了几步,回头看见福伯佝偻的身影,凝初心里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忧伤。眨眨眼睛走回去,抱过福伯手里的衣服,“福爷爷,您慢些走。”福伯微笑点点头。   端着茶走出雪茗轩,就看见树下那抹身影,手里握着书,静静凝视着远方。点点粉红的桃花随风飘落,落在月白长衫上、墨玉青丝上、落在那晶莹的眸中。   “师傅,”凝初开口轻唤,低下头恭敬道:“喝茶了。”   “恩。”他缓缓回过头,接过凝初递来的茶抿了一口,“帖子练了吗?”   “是,早晨写过了。”   梦夕潮没有看她,依旧靠在树上,淡淡出神。清冷的面容不带一丝表情,仿佛孤夜里静放的莲花。凝初静立在他身边,再没有福伯面前的小女儿姿态。顺着师傅的视线遥望,午后的时光就这么一寸一寸从两人身上碾过,忽而,恍觉就这么一直下去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第一卷 郎骑竹马来 第九章 时光荏苒风凋零   良久,梦夕潮抬头淡笑:“初儿,陪师傅下盘棋可好?”   “是。”凝初低眉敛目,声音恭顺。   展手几经,檀木棋盘上已是黑白交杂,凝初鼻子上冒出点点汗珠,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棋盘,一双秀眉因为思索紧紧皱起。对面的梦夕潮仍是一派淡然,低头抿着清茶,唇边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见她小脸泛红,鼻尖冒出点点汗珠,梦夕潮轻咳一声,“初儿,凡事何必太执着。”   凝初抬头,“如何才叫不执着?”   “自古天地万物,冥冥之中总有定数,并非人力所能左右。正如这盘棋,明明腹背受敌,你又何苦不放手?难道真要看着它丢盔弃甲穷途末路,你才肯承认这个事实?”   “师傅说的是,初儿记住了。”凝初将手里的黑棋放进盒里,低头盯着棋盘,眼中的执着却让梦夕潮看得一清二楚。他伸手一拂,黑白立即混在一起,“既然说了放弃又何苦再看。不论这盘棋你最后是输是赢,放弃了就没有必要再去追寻。当放则放,当忘则忘...你下去吧,为师累了。”说罢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凝初安静收了棋,端着一干杂什离,没有注意到梦夕潮扶在椅上颤抖的手。   听到凝初进了屋,梦夕潮猛地俯下身,呕出一口黑血来。颤抖的手从怀里摸出帕子擦了擦唇边的血迹,望向雪茗轩,确定他们都没有看到,才松了口气,将剩下的半盏茶倒在那血迹上,顿时失去了力气。七年来,这毒发作的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剧烈。再这样下去,她总有知道的一天,还是趁早让她下山吧。这些年费尽心思地教她读书、习武、琴棋书画,就是希望她下了山可以找到一个很好的归宿,不被人欺负。如今,她这么好,自己也该放心了...放心了。可还是会怕,明知道她可以保护自己,可还是不能放心。死亡横在面前,压得心口一阵阵疼痛。他闭上眼,不让那抹痛苦外流,唇边仍是那淡若荷香的微笑,殊不知这一切早已被站在远处的福伯尽收眼底。他默默扶着身边的树干,神色荒凉又无奈。   是夜,窗外大雨瓢泼,雷声隆隆。   梦夕潮半倚在窗板上,发丝被飞扬的水珠染湿,点点水珠顺着他的眼睑滑到瘦削的面颊,浸染着一世荒凉。   左手成拳,放在唇边轻轻咳着,面上苍白的几乎有些透明。   这样的景象让刚进门的凝初心口发酸,她低着头轻声道:“师傅,该用药了。”   梦夕潮盈盈转身,仿佛等了她好久一般,星眸闪亮,轻笑着点头,“好。”刚走了两步却定住了,沉声又道:“把药放下...你出去吧......”还没说完一口血便呕了出来。   “师傅...师傅......”凝初顿时吓白了脸,扔了药碗扶住梦夕潮摇摇欲坠的身体。   梦夕潮再也隐忍不住,大口呕血,声音里也有了喘息,“没事...没事......”   凝初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紧紧咬住下唇,盯着地上殷红的血迹出神。此时她的脸比梦夕潮还要苍白。   梦夕潮稍稍止了呕吐,仰躺在软榻上,不敢去看凝初苍白的面容,终究...瞒不住了么?   凝初静静跪在榻前,从刚才就没有说一句话。   梦夕潮眼阖微启,苍白纤长的手指抚上凝初的面容,“师傅没事,你不必担心......”   “师傅......”凝初的心又暖又痛,师傅很久没有抚她的脸了,也很久没有抱过她了。随着她一天天长大,师傅就变得越来越疏离。许久不曾体会过师傅微凉手指带来的温暖,和那单薄身躯给予的安定感。   “师傅,药洒了,我再去煎来......”凝初垂下眼帘,冰凉的手拉着梦夕潮的手腕。   梦夕潮微叹一声,“初儿,我不该教你医术的。”按住她的手,“师傅的事情自己会处理,你也不小了,不能一辈子住在山上......”   “师傅,”凝初头一次打断梦夕潮的话,头死低着,抽出手,声音里不觉透着几分冷硬,“我不想下山,师傅不要赶我。我去煎药了。”   梦夕潮没有继续说下去,“让福伯送来吧,你去休息。”   “是。”凝初的情绪异常的平静,直到房门掩上,她都没有抬过头。   梦夕潮袖子盖在脸上,手背上的两滴眼泪透过血液,灼痛了他的心。   幽离仙,纵是神仙也无能为力。   怎么能让她承受这样的痛。只怪自己命运不济,不能护她一生一世。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吧?本就不该出现在世间的人,以为可以躲得过命运之神的眼睛,本以为终于寻到了生命中的那一束光芒,可是却倍尝了这人世的残酷。就如一个生下来便是盲了的人,不曾见过这个世界的绚丽,也就不会那么恐惧黑暗。可是明明那份温暖就在手边,却如沙粒一般,被时光一点一点蚕食干净,终是看着自己的身体被黑暗吞没,饕餮分化。   不一会儿,福伯端着药进门,将药盘放在桌上,用温水调着桂花蜜。   梦夕潮端过药碗饮尽,接过桂花蜜轻吮两口,放下杯子道:“初儿没事吧?”   福伯的脸色变了变,恭敬道:“脸色苍白,怕是吓到了。”微一顿又道:“老奴看还是把真相告诉她吧。初儿也长大了,与其让她自己查出来,还不如......”   “福伯,这件事不要告诉她。”   “为何?”   梦夕潮靠在床头,头发已经散开,铺了一肩,唇色灰白,眸子里最后一点光亮也被窗外忽然飘来的乌云遮住,“咳咳...她的性子你还不了解吗?这孩子从小就对我依赖,这两年虽是我有意回避冷落她,她却不曾有过丝毫不满,一直都乖顺恭和。若是让她知道我命不久矣,她会做何感想?这孩子想不开......”   “可少主又何时想开过了?”见他起身,福伯过去相扶,佝偻的脊背微微颤抖,即便是主仆这么多年也从不曾违背他的只言片语,面对这生死离别福伯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声:“这么些年少主可曾想开了?可放得下?”   梦夕潮走到窗边,眼神凄迷地望着漆黑的夜雨,许久叹道:“放得下如何,放不下又如何?尽是过往了......”   那一瞬间,福伯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老主子的模样,那些国破的夜里,老主子也是这样整夜整夜地立在窗前望着雨夜,浅吟着‘晚雨秋阴酒乍醒,感时心绪杳难平’。难道命运真的如此残酷,将他生生折磨致死还不放过他的儿子。这是不是李家王朝的宿命?无论他,还是他的儿子,他们都不适合做皇帝。若这一窃都是宿命,难道南唐的灭亡还不能平息一切吗?上天加诸在李氏的惩罚...难道全都要报复到这个病弱的男子身上吗?   福伯缓缓跪在梦夕潮脚边泪水顺着脸上的皱纹爬满历尽沧桑的面颊,苍老的声音充满了宿命的悲哀,“少主...少主...二十三年了...老奴伺候少主二十三年了...从来就没有求过您,今天老奴求您...听我一言...您就让我去吧!不然老奴死了之后怎么去见主子和夫人......”   梦夕潮没有回头,声音低沉了几分,“福伯,你起来..咳咳......生死有命,原本我就不该出生在这世上的,如今上天给我这二十多年,你还想要更多么?”   “少主,不该如此的。”福伯一再磕头,痛哭失声:“您是有上天保佑的人啊!不该这么早...您就让老奴去吧。老奴贱命一条,死何足惜!若是能用我这贱命换少主一命,老奴也感激上苍啊!”   梦夕潮回身扶起福伯,神色依旧淡然,“你又何尝放下了呢?”握着福伯的手,梦夕潮收起唇边的冷漠,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温暖,“如果不知道那件事,我还不是一样要死么?平平静静地过了这二十三年,我已知足了。以后的事,听天由命吧。只是这解毒的事,再也不要提了。”烛光被窗外的风吹的摇摇晃晃,梦夕潮的眼睛忽明忽灭,却闪着异常坚定的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