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将军之死(1)   “沈将军在余关被劫。”   寂静的厢房中一缕冬日暖阳铺洒在缠枝牡丹纹样的地锦上,折射出厢房主人的尊贵和精致。   “谁劫了去?”   黑衣隐卫抬眼望了一回杏色纱帘后隐约的人影,那人清冷沉静的嗓音让他身上的日光显得耀眼却冰凉。   “被……驸马劫了。”   四下里鸦雀无声。   黑衣隐卫俯身跪在厅中不敢喘息,帘内杯盘叮咚似是碎了一地,一旁的侍女悄声进去收拾妥当,退出厢房,带上了厢房的门。留下一室死寂。   “沈晏还在驸马手里?”帘内之人停顿了半晌,重新开口问道。   黑衣隐卫定了定心,答:“回主子,还在驸马手里。”   又是沉静无声。   帘内人影来回走动,脚步略显虚浮,隐卫心中叹气,主子身子一向不好,朝中事务繁杂,操劳伤身,日子愈久每况愈下。自嫁入丞相府以来……隐卫心中又是长叹了一口气。   “他应是还没摸准我的心思,所以没有轻举妄动放了沈晏。我们还有机会——这件事你不必操心了,我自会去和驸马商量……”   话音刚落,门外脚步声匆匆响起,刚得到帘内之人的首肯,管家便推门而入:“殿下,有南疆玉素甫大人来访,在前厅嚷着要见您。”   房门敞开,日光倾泻而进,厅前耀眼苍凉的地锦上,没有半丝有人停留过的痕迹。   而丞相府的正厅,正热闹非凡。   南疆使者玉素甫带着一群侍从几乎要填满整个正厅,当南康领着一众人进厅时,见着玉素甫来回焦躁的踱步,不可察觉而厌恶的微皱了眉头。   “殿下,恕使臣冒昧,二王子死在贵国沈晏刀下,您知晓沈晏对我国意义何在,我国是无论如何不能忍气吞声的,您之前应承过会将沈晏召回,再行商议如何处决,如今沈晏半路失踪,您要如何交待!”   玉素甫一番话咄咄逼人,他身后带着的一众随从个个强壮勇猛,一时间前厅中戾气弥漫,剑拔弩张。南康低眉瞄到玉素甫腰间别着的一把精致镶红宝石的短刀,眉间微微一挑,坐在主座右边,接过仆从递上来的茶,沉稳的啜了一口,才慢声道:“两国交战,伤亡在所难免。如不是贵国先犯我边疆,如何会让二王子送了性命。”   “你!欺人太甚!”   南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轻易将玉素甫激怒,他愤而立起身,几乎没给周围的人反应的时间便一步到了南康面前,手已覆上腰间的短刀,顷刻间就能将南康灭于刀下。而南康,则慢条斯理的看了玉素甫一眼,背后的手摇了一下。   “成王败寇兵家常事,这次我们平手,我大襄王朝愿意与贵国重归于好,并不是我们软弱可欺,而是战争于百姓安居乐业无益。玉素甫大人,您可瞧清楚,如今我大襄的实力——仍旧只能任由你们宰割么?”   南康一段话说下来,玉素甫覆在短刀上的手已有所松动,她接着安抚道:“二王子是贵国王储,我们体谅贵国上下沉痛的心情。沈晏于贵国是颠覆王朝的罪人,可于我大襄,则是立下汗马功劳的英雄,本宫答应你们召回沈晏从长计议,自是会给你们一个妥当的交待,也请使臣大人稍安勿躁,勿要欺人太甚。虽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但本宫一介弱流女质,可没什么讲究。”   一席话说完,厅下的一众南疆随从戾气更甚,玉素甫立在南康面前,看着她面不改色胸有成竹,犹豫片刻站直了身子,退到厅下,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道:“使臣刚才有所冒犯,愿殿下宽恕。”   “召回沈晏已是本宫在表达自己的诚意,中间出了这个意外是本宫始料未及,但本宫既然允诺了你们,必会给你们妥当的交待。”   “那请问……”玉素甫被南康成功安抚,他慢慢退回自己的位子,喝了口茶,试探着问:“您打算如何处置沈晏?”   南康右手拄着面庞,歪在靠坐上,温声道:“不知贵国有何打算?”   “沈晏死,方能平我族之恨。”   南康微眯了眼睛。   半晌,正厅鸦雀无声。   玉素甫随从来回相互望了望,终于有人忍不住,急躁出声:“当我们南疆好欺负么?故意晾着我们是什么意思!”   南康听闻,睁开眼看了一眼,坐直身子,右手搁在座椅的把手上规律的敲击,立在一旁的画屏低了头。   每当殿下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就说明殿下心中已是烦躁不堪,若是无关紧要的人事定会以人命结尾,若是今日这样对方让她有所忌惮,即使今日殿下忍气吞声,来日也会有一场血雨腥风。   本朝立国至今,不算曾经掌国摄政的殿下,才历经两位国君,根基初稳,百姓正在休养生息,所以才给了南疆边远荒蛮之地的牧民侵犯边境的机会。至今为止虽然国力已有回升,然又不到不把南疆放在眼里的地步,眼下若是坚持战争,即使胜利,代价也必将巨大。以是一向果断狠辣的殿下如今竟被逼到了两难的地步。画屏看了一眼南康仍在敲击的右手,给身后的银烛使了眼色,吩咐下面要谨慎侍奉。   “沈晏若死,无法平民愤。”南康沉吟片刻,道出了自己的底线。   玉素甫一听南康拒绝自己的要求,横眉竖目,怒声道:“沈晏若不死,无法平我南疆民愤!”   “哦?”南康挑眉看着恼怒的玉素甫,冷声道:“本宫刚才给玉素甫大人讲的道理,大人竟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玉素甫见南康语调冷淡,眉间笼上杀气,缓和了语气道:“殿下的难处我们也理解,但——使臣此次前来,不为其他,只为沈晏。若殿下将沈晏交给我们,其他一切好谈!”   “平战、贸易、和亲,本宫与你们谈了这么多条件,你们却偏偏只要沈晏,本宫以前只知南疆热情,却不知你们还固执。”   玉素甫微微俯身,连同他身后的侍从一起双手合十,向南康行了礼。   正厅再次陷入死寂。   谈判陷入了僵局,南康盯着低头向她行着礼不肯起身的玉素甫一行人,抿紧了嘴唇默不作声。   这是无声的威胁,玉素甫一行人摆出的是她不答应就绝不起身的架势,谈判桌上最忌讳的就是遇到这种软硬不吃的对手。她右手悄然握紧,对于这种久违的威胁感到些许陌生和悲凉。   她十六岁开始辅政,之初遇到跋扈的权臣比玉素甫一行人嚣张许多,然而那时她忍的理所应当,毕竟她初涉朝政,根基不稳。然现在,她杀伐决断、果敢精明,明明已经到了无人敢在她面前放肆的地步,可那又如何?南疆来访不过是提醒她,她的强大不代表华氏皇族的强大,不代表大襄真正的强大。虽说是打了平手,可这任人宰割的无奈之感,让她只能坐在那里,无话可说。   倏忽四边门进了一群侍女,手中每人端着一盅炖品,玉素甫一行人见炖盅摆在眼前,无法,便应了南康的招呼,纷纷重回了座位。   南康揭开画屏送上来的炖盅,只见里面炖着银耳云和雪梨羹,她轻轻舀了一勺,羹中点了云英蜂王浆,甜香润脾。她顿了顿抬眼往身后看去,果然,一身竹缎纹样的杏衣公子,温柔亲切、面带笑容的走了过来,坐在她身旁的主座上,向她淡然一笑。   “府里炖的银耳雪梨羹,冬日干燥多尘,正是润脾沁肺的佳品,请各位一尝。”   四下侍女纷纷跪倒在地,齐声请安:“驸马爷万安。”   玉素甫诧异的来回看了看南康和杏衣公子,似是没料到作为摄政王长公主的驸马,竟有比长公主本人还大的气派,而长公主本人则更是对此习以为常,似是普通夫大过天的大襄女子,毫不在意自己的丈夫当着众人的面折煞自己实际上一国之君的尊严。   “使臣大人风尘仆仆前来,所谓不过一介将军,并非大事,并不值得如此严重紧张。”驸马坐定后等各位品用了羹汤,温声劝和。   玉素甫见驸马排场十足,俨然在大襄王朝地位重要,而且长公主坐在右侧并无驳回的意思,便道:“驸马说的是,使臣此次前来只为沈晏,其他一切好谈!”   驸马安抚笑道:“重情重义,然我大襄也有自己的难处,也请使臣大人谅解我公主殿下的顾虑。我回府已有一会子,在后面听闻大人和公主各不相让,似是遇到了无解的难题,于是便心生了一个法子,不知大人是否愿意一听?” 正文 将军之死(2)   玉素甫恭敬道:“愿闻其详。”   “战场之上生死存亡都乃常事,二王子虽死在沈晏刀下,然沈晏也是誓死捍卫我大襄王朝才出此下策,若我朝贸然将沈晏召回处死,无论沈晏还是我大襄百姓都无法接受。不若如此,使臣大人可以战场上输给沈晏不服为借口,派一名勇士与沈晏重新一战,生死由命。若使臣大人赢了,沈晏自然命丧黄泉,贵国也可得个光明磊落的好名声,不仅对贵国有了交待,也不影响我两国谈判,如何?”   “若是我南疆输了呢?”玉素甫紧皱眉头追问。   驸马听闻玉素甫底气不足的问,微微笑道:“南疆向来以骁勇善战著称,勇士们皆身强体壮、箭术奇准,远非我大襄可比,何故此时却没了底气?”   玉素甫被驸马一问,表情窘迫。驸马见玉素甫表情难堪,解围道:“若使臣大人不放心,不若这样,此次比武可由贵国任意勇士,比武方法、使用武器等全由贵国决定。如此若贵国再无把握……?”   “如此甚好!”本来窘迫难堪的玉素甫听闻驸马提出了如此有利自己的条件,又见驸马为难的表情,便觉脸面实在挂不足,连忙答应了。   一行人得到了尚为满意的答复,驸马又招呼着一群人入了后厅由来自南疆的大厨准备的酒席,闹闹哄哄的哄了他们去了。   而南康,只是静坐在那里,看着驸马的背影消失的地方,一言不发。   这个男人是她亲自挑选的,他是北郁周氏家族的长子,北郁周氏书香世家,前朝便是一门三宰相,初入朝堂她就已经注意到这个年轻人。他稳重、儒雅,优良而深厚的家世让他身上与生俱来有着难以言说的尊贵与高洁,他像是月光沐浴下最温润莹透的玉,散发着淡然清冷的柔光,让人挪不开眼睛。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版屋,乱我心曲。   她第一次如此自私的使用手中无上的权利,让皇帝一纸赐婚,使这位朝堂最有潜力的年轻人做了自己的驸马。   那天他拿着圣旨一言不发的走进自己寝宫的偏殿,握着圣旨的手用力到苍白没有血色,他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眼里透露出的是强烈的不屑和厌恶。   她知道那是他一贯的高贵让他感到屈辱,以及他自由的心性突然被束缚住的愤怒,但是即使是那样一双充满愤怒的眼神,还是深邃到让她无法自拔。   他在殿前立了半晌,悲愤道:“我一向敬重你,没料到你原来同他们一样,真是让人失望至极。”   说罢,留下愣住的她,转身离去。   真是让人失望至极。   原来她竟还有让他心存希望的时候,原来她经还被他敬过重过。她以为早在她掌权摄政开始,这世上便不再会有人真心待她,可竟没料到……一刹那她是如此欢喜,她喜欢上的人正巧也对她怀有好感,一刹那她又感到如此悲凉,那人现在已觉得她与世上其他蝇营狗苟并无不同,让他失望至极。   可是她不愿放手,周子桑的语气里满是不甘,她怕他抗旨不尊,于是去暗查了他周围的一切,竟然得知丞相府里竟然一直金屋藏娇。   原来他才如此不满和愤怒。他是她心尖上的人,而她,竟连他的心都没走进。   华南康作为先帝的嫡女,因性子长相皆神似先帝而极其受宠,尤其是求而必得的手段,更是学了十足十,只要她中意的,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必将到她的手里。自然,周子桑也不例外。   处理金屋的娇女是很容易的事情,对于自小便周旋于妃嫔内斗,长大后又摄政前朝平衡权臣倾轧的人来说,周子桑府里的表妹根本无需南康浪费心思。   赐婚的圣旨一下,不由得周子桑反应,各方的贺礼便纷纷入了周府,一时间车水马龙,拜贺的人踩碎了周府的门槛。来往频繁中,周府还住着一位表小姐的消息立刻四散,坊间尽人皆知,而周子桑几次与表妹共同出入的情景被人看到,不由得又开始有人谣传周子桑要享齐人之福。   紧接而来的,便是赐死周子桑表妹舒琰的毒酒。   大襄王朝至今没有哪个女子敢和华南康相提并论,更遑论要和她共享一位夫君。在得知赐婚的开始,周氏最理智的做法便该是将舒琰接回北郁老家,然而不知是否周子桑从中阻拦,舒琰仍旧是与周子桑暧昧的同进同出,那便是不把长公主放在眼里了,蔑视皇族的罪名可大可小,只处置了舒琰一个人完全是照顾一门三宰相的美誉罢了。   于是周子桑第二次进了她的寝殿,为的是同一个人,那个与他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的表妹。   他的表情除了第一次的厌恶和愤怒,更多的只是蔑视。   “我之前说的话全错了,你并不让我失望,你只让我感到恶心。”   留下一纸刺眼的圣旨,那人再度转身离去。   而南康,则只是盯着那人渐渐模糊至消失的背影,死寂的殿中只听到滴答的声音,那是她第一次体会心血直流的痛楚。   她这一生在遇到他之前,从未有哪一刻是真正的快乐。   幼年时她虽身为嫡长公主,却有一位软弱可欺的母亲,在胞弟出生之前一直私下里任由育有皇子的其他妃嫔讽刺挖苦,甚至栽赃陷害,想拉下她的母亲取而代之。于是她不得不暗中周旋,与那些女人明争暗斗,她庆幸自己长相酷似父皇,她拼命模仿父皇,无论神态、语气、爱好,全像与父皇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所以才能够得到父皇的宠爱,所以才能保住可怜的母亲,才能保住胞弟健康的成长直至顺利的登上皇位。胞弟登基时尚且年幼,也全靠她一力承担,才有了如今的局面。她一直活在勾心斗角里,无时不刻不是高度的警惕和紧张,这样一直紧绷着的人生她过的毫无滋味。   直到,乏善可陈的朝堂上出现了那抹让她无法移开视线的光。从此她爱上朝堂,因为那里有他温润如春的笑颜,她爱上批阅奏章,因为里面可能有他苍劲的笔迹。她在那些慢慢爱上他的时光里,有过普通的少女该有的一切喜悦和幻想,他对她的笑容会被她无限的放大,让她好感丛生,他的皱眉和严肃会让她止不住的猜想和心疼,她满怀着终于找到良人的心动和欢喜,送上了一道全天下的男人都梦寐以求的圣旨,换来的却是他一而再的蔑视和伤害。   可是这一切哪里还来得及?!   她是大襄王朝最尊贵最骄傲的长公主,是举朝上下的男人们想都不敢想的长公主,她纡尊降贵下嫁于他,圣旨都昭告天下,难道要她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再收回来,承认自己这个阴狠毒辣的女人根本不配得到纯粹的爱情吗?   这一切哪里还来得及,她嫁给他已成定局,无论他愿不愿意,也无论她以后幸不幸福。   “殿下,夜色已深,该就寝了,当心着凉。”   她疲惫的眨了眨双眼,不知不觉夕阳已落,夜色已深。她转动了下僵硬的颈项,微酸。   扶着画屏走回后院厢房,路过书房时昏黄的灯光让她不自禁的停住了脚步,那幢幢的灯影里,她隐约瞧见周子桑灯下读书,显得寂寞冷清。   夜凉如水,悠然漫长。这寂寞空燃的丞相府大若迷宫,而这迷宫的两位主人,夫妻三年却从未安静的交谈过。   她呆立在窗边,迷蒙中仿佛周子桑的身影与新婚之夜重叠。   那天她满怀着少女的心事嫁与他,经历了繁复奢华的出嫁,当夜晚终于被喜娘安静的送进洞房后,仍然不知疲惫,因她嫁的是她心尖上的人,尽管这人现在还并不喜欢她,尽管她碍于皇室的颜面处置了那人的青梅竹马,可毕竟她没有下狠手,还是留了舒颜一条命不是么?他肯定要感激她的,因而这场婚嫁里,她与周子桑的开始里,他应还是对她怀有好感的。她什么都不怕,她相信只要周子桑不讨厌她,那么她仍有机会得到周子桑的心。   那时她满怀希望和憧憬,却不想这一场爱恋的开始,她就已不自觉让自己走到了卑微讨好的境地。   她就这样怀揣着小鹿乱撞般美丽的幻想,在无尽的等待中静静的听着烛花噼啪作响,每一次响动她都要以为她的夫君已经结束了与那些满朝权贵的应酬,来寻他这一世唯一的发妻,每一次响动她都忍不住聚精会神想听到由远而近那轻柔而稳健的步伐。然而,直至烛泪燃尽,喜娘第七遍劝她夜已三更,不如先行就寝时,她才恍然,周子桑不会再来。   良辰美景,佳人仍在,然而,却没有良人。   她轻叹了一口气,无心睡眠,便在侍女的搀扶下,趁着如银的月光开始游逛自己亲自监造的丞相府。 正文 将军之死(3)   按大襄律法,公主出嫁,可由皇帝钦赐公主府邸与驸马共住。先帝、先后在时,为南康静养考虑,早在西郊黎山的庭湖建了一座府邸,便是留她成亲之用,然而现在……她朝着庭湖的方向遥望半晌,隐约觉得将那人安置在庭湖似乎是个错误。   丞相府中也被她挖了一方湖,虽不能与庭湖的清透相比,但皇城中如此规模除却丞相府,只有皇宫才有。   绕过湖与花园,静谧的月色中,她瞧见书房的窗上有隐约的人影,那身影修长儒雅,是周子桑在翻阅书籍。   那是他们的新婚之夜,她最后一丝周子桑可能醉的不省人事才不能来见她的希望也彻底破灭了。   除了身边跟着的画屏,没有人知道长公主硬生生在驸马的书房外,沐浴着如银的月光和清透的雪花,立了整整一夜,清晨被搀回厢房时,浑身几近僵硬,旧疾复发。   画屏搀扶南康的手紧了紧。   南康下意识望了下画屏的手臂,知她也是想到了三年前的大婚之夜她的痴傻,毫不在意的笑了笑,示意画屏开了书房的门。   她不会再像三年前那样傻到不顾自己的性命,她爱着周子桑,然而这三年的夫妻生活只让她学会一个道理,这世上真正在意她的,仍旧只有她自己。   而这次,她除了那样让她冷彻心扉的领悟之外,还恼怒的了解,周子桑至今仍对她毫无信任。   她皱着眉头进了书房,周子桑微笑着同她打了招呼,让她微愣。他很久没再用应付外人的伪装笑容来应付她,如今却是一切又重新回到原点了么?   “你想带走沈晏大可以直接跟我说,为何要玩半路劫囚的把戏?”南康愣了片刻,心中更加烦躁,便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周子桑见南康恼怒的站在自己面前,笑着答道:“您既这样问,想必已是查的一清二楚了,又为何再来多此一举?”   “你认为我一定会杀了沈晏么?”南康走近一步,紧盯着周子桑冷意森然的笑眸问。   周子桑笑意更盛:“以公主果敢的手段,杀了沈晏又何妨?毕竟他确实勇猛有余,智谋不足,差点坏了我大襄的好事,死不足惜,不是么?”   周子桑清冷的笑容让南康不禁往后退了两步,她难解的看着自己的夫君问:“你其实也理解我的苦衷,何故对我苦苦相逼?我知沈晏是你至交好友,你想救他理所应当,你来跟我说,我难道不应承你吗?”   “你真的会应承我吗?”似是南康忧伤的表情打动了周子桑,他渐渐收了面具般的笑容问道:“当年我同你说不愿一朝升作丞相,你可应承过我?我同你说不愿与你成亲,你可应承过我?我同你说不要关了小琰,你可曾应承过我?你都没有,如今却还要再来寻我对你的信任吗?”   周子桑冷冷的质问让南康不禁后退了两步,她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不相信他一直以来竟这样对自己毫无信任,于是辩解:“你既有相当的能力,为何不能作丞相辅佐幼帝?我同你成亲,圣旨已昭告天下,一字千金,如何还收得回?皇室的颜面难道要我不顾了么?至于舒琰,我以为留她一条性命她该是感恩戴德了,不料她竟还是如此贪得无厌!”   “你终于说了实话,你留下小琰果然只是碍于我的颜面,其实你根本不是想留她一命吧?”   看着周子桑冷淡而蔑视的神情,南康慢慢坐下,感到一股疲惫,她轻笑了一声道:“你竟觉得舒琰有和本宫相提并论的资格?她不自量力就罢了,你也该摆正自己的身份,本宫留她是本宫对她的恩德,她该牢牢记住才是。”   书房里一时间陷入沉默,南康看着眼前自己的丈夫,突然觉得这人好陌生,她拧紧眉头道:“比武之前本宫要见到沈晏,不要让本宫为难。”   于是便不再理会周子桑,走出了书房。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她与他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她本以为可以用以后的岁月慢慢弥补,但谁料想竟是一步错,步步错。   而立在书房里的周子桑,则一言不发,默然不动。朱窗的攒心格子透过一缕缕月光,把他的身影拖到书橱上,影影幢幢。他“呼啦”一声把书桌上的笔墨纸砚尽扫到地上,第一次如此怒火难消。   相识五年,成亲三年,华南康第一次对自己自称“本宫”。   他本以为是知晓小琰被关的真正原因而对她无法释怀,诚然,他厌恶她因着自己高高在上的地位而视人命如草芥的做法,但,她那声“本宫”才是点燃他怒火的真正原因。终于,在他面前,她不再是以妻子的身份,而是以摄政王的身份面对自己了么?原来三年的时间,只是让他们回到原点。   比武选在兵部校武场,皇帝和南康坐在远处的亭中,旁边是玉素甫一行人,随行还有周子桑及一众武将。   沈晏骁勇善战在大襄举世闻名,师承名门,十八般武艺虽不是样样在行却都是个中高手。而此次比武,南疆没有依仗自己民族的特点选最擅长的射箭,而是选了剑术,虽显示了南疆的气度,却在暗地里也算助了沈晏一臂之力,世人只知沈晏枪法出神入化,却不知他的剑法在大襄也是一流。   校武场外已被南康实现吩咐人清理了干净,此时并没有观战的士兵们打扰,玉素甫一行人脸上带着傲人的自信给皇帝和南康行了礼,道:“此次比武生死有命,任何人都不得插手,我们也不会偏袒自己的勇士。”   “这是自然,生死状已签,各安天命。”皇帝微笑应承。   而南康看过去,却看着皇帝的笑容已经紧绷。   这场比武,看似公平,实则已是大襄的耻辱——明明胜了战争,却还要忍气吞声,想必现在皇帝的心中也在隐隐恨着她做了这样的决定吧。可是,她别无他法,若两国继续打下去,必是两败俱伤,百姓再也经不起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一群人在比武场外看着沈晏和南疆武士拎着剑,相互   拜过便毫不客气的打了起来。南疆虽是不懂,却也大致看得出,南疆的勇士胜在底气浑厚,而沈晏更多的则是招式技巧,一时间似是旗鼓相当。   “你提议让沈晏与他们比武,如今看来,南疆武士这样的实力,沈晏能胜?”她看了半晌,正巧周子桑坐在自己身侧,便随意问道。   “必胜,南疆这名武士虽看起来力能扛鼎,但全靠蛮力,坚持不了多久,只要沈晏拖上一段时间,这名武士只能任他宰割。不过我已提前与沈晏说过,若是胜了千万要留南疆武士性命,防止再起摩擦,公主大可放心。”周子桑低声解释道。或许是南康默许了这场比武,而没有简单粗暴的直接了结沈晏的性命,因此周子桑耐心的回答后,又着身旁的宫女去取了一盅羹汤,亲自用调羹喂了南康,暖了她本已冷到发紫的嘴唇。喝完后,又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仔细给南康净了手。旁边几位侍女见驸马待公主如此细腻贴心,相互打趣着挤眉弄眼,无声的笑了起来。   沈晏剑术非凡,每次都能在南疆武士要伤到自己的时候巧妙地避开,身法如行云流水,连贯流畅,紧接着刺去的角度也是刁钻难躲,然而南疆武士也并不只靠蛮力。两人刀光剑影你来我往,玉素甫一行人已经皱紧了眉头,显然是没有料到沈晏的剑术如此了得,而一旁的皇帝,则隐约握紧了半   藏在袖中的手,为着沈晏的性命担忧。   南康望着比武场中来回穿梭、小心躲着剑影的沈晏皱眉思索,在她的心中,即使沈晏最后身败而死,也并没什么可惜。这个人有勇无谋,战场上目光短浅,不懂长远考虑,以是只能带兵冲锋陷阵,却永远不能在帐中运筹帷幄。若仅是如此也就罢了,偏偏不会识人,粗枝大叶的紧,身边聚集的人不是与他相似,便是阿谀奉承之辈,被人奉承久了自然就有了过分自信的毛病,听不进其他人的意见和劝解,连她的旨意都敢不听。沈晏真是大襄民族的英雄么?在她看来,这不过是个一心沉醉于建功立业而无视将士性命的草莽之辈罢了,国泰民安于他只是灾难,因那样会少了他享誉世人的机遇。   场内越斗越激烈,南康眯着眼看过去,两人已经打作一团,刀光剑影并作一起看不清楚。南疆武士似是渐渐体力不支,回应沈晏的动作慢了下来,而沈晏则愈战愈勇,占了上风,一个回旋转身就要向南疆武士刺去,南疆武士却并不躲避,而是迎面直上,同样对着沈晏刺去。 正文 将军之死(4) 南康坐直了身子望去,只见刹那间两人的剑皆刺进了对方的身体,而南疆武士似是力气比沈晏大了一筹,刺得精准而深,一瞬间鲜血染满比武场,沈晏只剑尖刺到对方,都还不及接着反应,便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等一旁的将士上前查看时,早已没了气息。   南疆武士收了剑,跪在一侧,岿然不动。   “比武结束,沈晏,卒!”   将士的声音响彻校武场,玉素甫一行人齐齐下去迎接胜利的武士,而皇帝则愤然起身,看了南康一眼,拂袖而去。   剩下南康坐在当下,派人去安抚沈晏家人,周子桑则呆立片刻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恍然大悟,继而意味深长的看了南康一眼,悲愤交加的带人要去殓沈晏的尸体。   南康站起身,阻止道:“沈将军的遗体本宫已吩咐礼部去殓,本宫和皇上商量了,赐沈将军厚葬,依亲王礼制,沈将军之子袭崇州万户侯,葬礼结束后即携家眷去封地。”   “沈晏已死,你何苦要再为难他的家人?!不过是尸体都不能送还么?他的幼子不过十三,对你而言已再并无威胁,非要如此急切要贬至他乡,赶尽杀绝么?!”周子桑双眼已红,他看着面无表情的南康悲愤至极,不知为何南康要如此赶尽杀绝。   “丞相说笑了,皇帝和本宫也是体恤沈将军家中孤儿寡母是以有如此丰厚的安抚,怎能说是赶尽杀绝。本宫想丞相此时悲痛不已,已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还是回府好好休息,节哀顺变吧。”   南康话音刚落,不再给周子桑反应时间,四面侍卫涌进来,挡住了周子桑的视线,而另一拨则快速的将躺在地上的沈晏抬了出去。   “自古江湖客,冥心若死灰!你莫要伤了大襄士兵们的心!”周子桑深沉的看了南康一眼,转身愤然离去。   “胜负有命,感谢殿下有如此容忍之量!”   南康看着向自己诚恳的行礼的玉素甫一行人,竟感到一阵好笑。   要她莫伤了士兵们的心么?她咧嘴笑了笑,道:“生死有命,全怪沈晏技不如人,输了也无话可说。本宫已命人葬了沈晏,他的尸体……使臣大人不必带回国示众了吧?”   “殿下放心,”玉素甫又是俯身一礼道:“沈将军于贵国是英雄,我们从不侮辱英雄。感谢殿下的宽宏,回国我们必将禀报王上,我们两国之间的往来,一切好谈。”   “如此甚好。”   目送玉素甫一行人远去,南康匆匆在画屏的搀扶下去了校武场后院偏侧废弃的厢房,沈晏被摆在破旧的床榻中间,面色血色,呼吸全无,胸口的血已经被纱布止住泛着暗红的色泽。   她叹了口气,此时看着沈晏不过也只是普通人,全没有往日里沈将军呼风唤雨的气魄,只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没了气息。   “送走吧,处理的干净点。”   “是。”   隐卫十三不知何时出现,领了南康的吩咐便带着一群人包了沈晏的尸体,趁着四下无人时,从后门出去了。   “殿下,真的不用把这件事情告诉驸马么?”看着南康呆立在破旧的厢房中半晌没有反应,画屏小心问道。   “告诉他什么?沈晏已于今日死在校武场,一切已成定局。这件事情到此为止,若再有半点不妥,本宫不仅杀了沈晏全族,你们这些人也脱不了干系,给我闭紧了嘴巴!”   南康冰冷的语气让画屏跪倒在地:“奴婢知错,再不多嘴。”   她瞄了一眼跪倒在地这个侍奉了自己多年的侍女,冷哼了一声离开了。   于尘世而言沈晏不过是已死之人,她不想再生任何变故,否则今日这一切,她所承受的这些非难和质疑,都有何意义。   走出沉闷尽是灰尘的厢房,南康站在角落里远远望着空荡荡的校武场,内心一片迷茫。周子桑的脸一再出现在她眼前,周子桑的声音一直在她耳边萦绕,她静静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开始怀疑,是不是从一开始嫁给他就是个错误。似乎无论她怎样让步,都无法讨好他,饶了舒琰也是,今日放过沈晏也是。他似乎认定了她华南康就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女人,于是无论她做什么,有理也罢,无理也罢,他愿意相信这只是出于她一贯视人命为蝼蚁的傲慢。这样的无奈让她长久的累积在心中,终于渐渐让她感到疲惫不堪。   她甚至……不敢再回丞相府,因为她根本无法预料周子桑会怎样伤害她。   然而又不得不回去。   当马车嗒嗒的经过东大街,一路到达权贵云集的最高府邸时,枣红的骏马似是不安的打了喷嚏。   马车随之稍微摇晃了一下,南康抓紧靠垫,深呼吸一口气,被画屏搀扶着下了车。该来的总是要来,这件事情,把周子桑摆平了才能真正的结束。   四下里寂静无声,雪花仍旧只是悄无声息的飘,北风安寂,脚下咯吱咯吱的声音伴着南康无奈的脚步,像是声声叹息。她一路往里走去,路过书房却早已人影不在,于是她只能抱着侥幸的心接着去了卧房,而到了卧房门边,画屏掀开帘子的那一刻,南康呼出了一口气——卧房中周子桑一贯的用度器皿已经不在,房里好似从未有过第二人居住的痕迹。这样的结局……也只是意料之中罢。   她问房中伺候的银烛:“驸马去了哪儿?”   银烛答道:“今儿回来已经搬去客房了。”   南康立在当下,这结果,其实并不让她惊奇。她与周子桑成亲三年,周子桑就背着自己意愿与她同床共枕了三年,或许早就忍够了她,如今不过是个引子罢了。   她坐在桌边,来回摩挲着桌子上她惯用的竹雕荷叶式杯,突出的荷叶茎已经因她经常地摩挲而光滑莹润。   这是周子桑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   周子桑入朝之前在家中酷爱竹雕,北郁周家长子周子桑的竹雕杯远近闻名,每出一件,凡杯底刻有“北山梓筠”字样的竹雕杯,必定遭到哄抢。   那日她朝中归来,因为士子殿试之事与朝臣争论一番,怒火难压,侍女们心惊胆战,供奉茶水时不慎摔了她常捧在手里的青玉杯,正巧被刚要进门的周子桑瞧见。   本以为她又要发火,谁知她盯着地上的碎片瞧了半晌,竟然双眼渐红,大声撵走了厅中伺候的奴仆,一个人捂住脸,小声的啜泣,瘦削单薄的肩膀微抖。   那是周子桑第一次见到南康流露出无助和柔弱。他愣在当下,看着厅中平日里威严尊贵让人不敢直视的长公主,此刻却如普通的二八少女一般因为委屈和伤心而哭泣,她那想发泄却又拼命压抑的哭声,让他心生怜惜。   士子殿试一事他前所未有的与她持有相同想法,大襄立国至今,最需要经国济世之才,而非只懂愚忠的奴才,南康素来有惜才之心,这点他无比清楚,也无比赞同,但朝中资历高深的权臣却执意不愿放宽殿试范围,坚持考经典经著,迂腐而毫无新意。   同在朝堂,有时他很能体会南康的无奈和艰难。因此那一刻,他毫不犹豫转身去书房,取了自己离开北郁时做的最后一个竹雕杯,赠与了南康。   那样的竹雕杯送到南康的手上,虽不及弥补失去母亲最珍贵遗物的遗憾,对她也已经是莫大的安慰。   “北山梓筠。梓筠。”南康轻柔地摩挲着手中的荷叶式杯,想起那日周子桑蹲在地上,把这个杯子递给她时轻柔而阳光的笑意,无法自拔。   她与他之间注定是错的。她是君,他是臣,君臣和谐相处已属不易,怎能奢望君臣之间竟然可以有夫妻之情。 正文 将军之死(5)   既然已是无法挽回,那她情愿输个彻底,情愿让自己彻底死心。她不想再这般做鱼肉任人宰割,她总是那样在乎他,紧张他,于是总要让步,她让够了也不想再让,她总是被动的接受宣判,如今也想主动一回。   奴仆们连同画屏、银烛等人都被她赶了出去,四周寂静无人,她站起身,越过一片雪海梅园,手里还攥着竹雕杯,一路找到了周子桑住的客房。   周子桑仍是捧着一卷书,南康推门进去,恍然间意识到自从周子桑从南郁来到帝都,似乎再也没有碰过竹雕。想来,为了能在朝堂有所作为,他也牺牲了很多。   周子桑见南康进来,放下手中的书卷道:“不知殿下此时来所谓何事。”   南康被周子桑的一句“殿下”问住,她本来势汹汹,做好了前所未有的架势,只想把话说清楚,而如今周子桑的一句话,竟让她无言以对。她愣了半晌,索性狠下心道:“我只问你,为何搬出卧房。”   周子桑答:“我想我和殿下这段时间不适合住在一起,分开一段时间彼此冷静才好。”   他说着这句话,表情是她当年迷恋的柔和笑意,此时却只让南康感到彻骨的冰冷。她站在那里看了周子桑片刻,渐渐感到怒意丛生。他们之间一旦出现问题,他从不主动寻求解决之道,除了对她表达自己的怒意之外,就只有这样的消极抵抗,两个人之间的长久,若只靠一个人的努力,能维系多久?她也是人,也有感到疲惫的时候,不是么?   她立在那里,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骄傲、高洁、儒雅、温和,可是这一切优秀的表象于她而言,不过是难以逾越的鸿沟,是无法打破的坚硬外壳,阻挡着她向他靠近,这一场姻亲爱恋中,一直都只有她在唱自己的独角戏,而她的丈夫,不过一直在远观罢了。   她悲切的笑了两声,又问:“我竟没想到我们会走到今日这样的境地,可笑之极……我再问你,你已料定沈晏之死与我有关?”   周子桑同样报以笑声:“以沈晏的功夫,如何能轻易死在别人刀下,你我同在校武场,那一场比试若不是沈晏最后突然力不可支,怎能让南疆得胜?比武之前你执意要见沈晏一面,我当时不知所谓何事,现下全明白了。殿下心系天下,个人性命于您而言,可能确实无关紧要罢。”   “如此说来,你是恨我杀了沈晏?”   “沈晏如何是您杀的呢?他明明是死在了南疆武士的刀下,连圣上都瞧的一清二楚。”   南康深吸一口气,周子桑说的确实不错,沈晏命丧之时,望着她的何止周子桑一人,她的胞弟也同样用难以言说的愤恨表情在看她。她感到深切的悲哀,慢慢退了几步,声音几近哽咽的问道:“那你说,若沈晏不死,我们要如何?沈晏若不死!你待要如何?!”   周子桑看着南康萎顿的神色,道:“便再打一场又如何!难道我大襄果真没有这样的实力与之一战吗!”   “哈哈哈……”南康看着周子桑慷慨激昂的脸,气愤之极笑出声来:“有实力吗?可笑啊,难道你真以为沈晏的一场胜利就能代表我大襄的彻底崛起?当然,若要硬碰硬我们不见得输了南疆,可赢了之后呢?子桑,你告诉我,若倾尽了所有,赢了战争又如何?我们得到的是什么?刚想喘息又再度妻离子散的痛苦和颠沛流离么?漫山遍野的稻田又重陷荒芜无人耕种么?接下来呢?饥荒?瘟疫?我们还有百姓再去经受这些么?”   周子桑皱起眉头,愤然道:“可若是永无止尽的让步,永远不会换来长久的平和!人心总是贪得无厌,今日遂了他们的心愿,谁敢保证明日他们不变本加厉?我们要让步到什么时候?如今贸易、纳贡、和亲,你全要答应么?不还是盘剥百姓,如此穷苦的煎熬于家破人亡相比又能好多少!”   “这就是贫弱的悲哀,子桑,你看,弱者永远被人凌辱。大襄经历天翻地覆的动荡到如今才历两位君王,百姓们再经不起战乱了——我们甚至根本没有那么多壮丁,我们需要等待,如果一时的隐忍能换来数十年的休养生息,那么我认为这笔交易是划算的!至少那时我们国富兵强,我们有财力锻造更好的武器,最起码,会多一些将士们能平安回家,舍了沈将军一人的性命,换千万将士的性命,我认为值得!并且,沈将军也如此认为!”   “你是说……你是说……”周子桑不可置信的看着南康,后退了两步。   “没错,一切都是沈晏自愿。”   “竟是这样……”周子桑不可置信,又不甘心的问:“难道就没有别的方法了么!一定要沈晏送命!”   南康摇了摇头:“手刃南疆世子是事实,无法逃脱。”   周子桑似是支撑不住,慢慢退到一边坐了下来,一言不发。南康看他悲痛万分,本想一次说个清楚,却也狠不下心,只道:“万般皆由命,半点不由人。沈晏之死全是他自己的因果,我让他举家迁出帝都,也是为了让他族人远离伤心之地罢了。朱门酒肉臭,这看似繁华实则残酷到食人血肉的帝都有何值得留念?不如去了吧,还自由些。”   都是世人皆知的道理,南康平静的语气道出来却异常悲凉,他皱着眉头悲痛道:“我自踏入朝堂,这些觉悟便还是有的,人命于政治不过蝼蚁,我参不透的是,经世治国难道真的只有这一个法子?若政治清明,君臣一心,百姓怡然合乐,如何还会有冤假错案、人命罔顾?为何万事你总想着以血腥的手段解决?”   “文能安邦,武则定国。子桑,大襄至今才第二位君王,正是定国向安邦转变的时刻,有些事情需要武力解决是很正常的事情。朝中这两年不正在招纳贤才?你所说的清明政治,还需等上一等,现下,正是清理重建的时候。”   南康一席话毕,周子桑陷入沉默。   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有着世间最温暖的理想,他生在世族大家,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之事必然见过不少,然而让她感到珍贵的是,即使经过这些蝇营狗苟、龌龊不堪,他却仍能像出淤泥的莲中君子,翩然皎洁。这样的男人只让她仰视,她是凡人,别人冒犯她一分,她必十倍偿还,她在多年的仇怨计较中早就被那些阴暗同化,不似他,仿若神灵一般慈悲的俯视众生,面带笑意。   她立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渐渐面无表情的周子桑,突然觉得甚是无趣。而她手中的竹雕杯已不知什么时候滑落在地,杯口零落的缺了一角,寂寥的躺在角落里无人问津。          正文 和亲(1)   自从那日谈过之后南康再未主动找过周子桑,而周子桑也安静的住在客房中,白日里只去上朝,夜间才回家,回家之后直接进书房,很多时候都直接在书房休息。   南康身旁的一众侍女们看不下去了,一日南康坐在园中晒着太阳,银烛拎着洒水壶边浇花边道:“驸马爷这段日子总忙得很呢,早出晚归的,昨日画屏回来说,驸马爷整个人憔悴的不行,想必是累着了,让厨房炖了些补品送去,好像也没什么时间吃。”   “可能最近朝中事务繁忙。”南康坐在一边只享受着日光的温暖,半搭不理的跟银烛聊着。   两人正说着话,远远就听到咯咯的笑声,南康笑着抬眼望去,正是穿着披着白裘披风,一身粉色襦裙的小桃子,一颠一颠的朝她冲过来,软糯的小身子快乐地挤进她的怀里,撒着娇开始给她讲这几日自己又做什么去了,又犯了哪些错被嬷嬷责罚。   桃子是周子桑唯一的哥哥留下来的女儿,周子桑的哥哥和嫂子青梅竹马,相爱甚笃,顺顺利利的成了亲,在北郁被人传为神仙眷侣。只可惜,这样被世人称赞艳羡的眷侣,却在有了孩子不久之后,周子桑的嫂子便染了恶疾不治,没多久就去了,周子桑的哥哥心伤过度,没多久也跟着去了,留下了这么一个可怜的小女儿。   于是周子桑的父母便接来抚养,周子桑敬佩自己的哥哥,也很喜爱小桃子,把小桃子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带在身边,片刻不离,悉心教导。   南康嫁进周家时,周家上下不是因为她的地位对她甚是忌惮,就是看不起她强迫周子桑娶妻的行为不甚与她往来,只有这个小桃子,第一次见就甜甜的喊她“婶婶”,毫不陌生的跟她撒娇,算下来,这三年在周府的日子,也多亏了这么个小东西才不显得那样寂寞。   正抚摸着桃子毛茸茸的小披风,便有宫里的内侍来传皇帝的口谕,说是与南疆的和谈有了结果,对方想让继位的世子与大襄皇室联姻,皇帝请她去商量送哪位公主出嫁。   南康想了片刻,南疆果然还是不知满足,大襄答应和亲也就罢了,还要指明了要皇室的公主。她厌恶的皱起眉头,道:“皇帝年轻,帝女自然是没有合适的,皇室中哪还有什么适龄的公主?算来算去不过那么一位。本宫近来身子不爽,朝中事务皇帝自己决定就是了,不必来问我。”南康不耐烦的打发走了内侍,接过银烛递来暖暖的牛乳,喂了小桃子一口。   桃子喝完,糯糯的问:“皇室的公主,指的就是和婶婶你一样漂亮的姑娘吗?”   南康被桃子的问话逗乐,回答:“皇室的公主们,可有好多都比婶婶漂亮的呢!”   “胡说!”桃子皱着鼻子反驳:“婶婶欺负我年纪小没见过世面,我时常听人家说,婶婶你是我们大襄最美的美人!连叔叔都说漂亮呢!”   银烛听了激动地放下洒水壶,跑过来问:“哟,桃子什么时候听你叔叔说婶婶漂亮的呀?”   “就是刚才呀,刚才桃子去看叔叔,叔叔书房里还有一个叔叔,那个叔叔拿了好多好多画呢,画上面都是特别特别漂亮的美人,那个叔叔就问叔叔哪个漂亮,叔叔瞟了一眼,说都不及内人罢了!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内人’是谁么?不就是婶婶!”说完,小桃子得意洋洋的看着众人,一副我很厉害的模样。   画屏站在旁边忍不住笑了:“小桃子这么点年纪说话竟这样清楚,说了那么多个叔叔竟然一个没用错呢!”   南康爱怜的摩挲着桃子的颈项,问道:“今日和叔叔在一起看画的是哪位叔叔,桃子可认得?”   桃子学着大人的样子皱紧眉头想了半天,说:“唔,好像是陆家的叔叔。”   话刚说完,可人的模样已逗得周围的人笑了起来,南康道:“陆家的公子?可是与申家四小姐交好的那位?这会子怎么又跑到这里来和驸马看起了什么美人图?”   “估计是陆大人,”画屏笑着回答了一句,正好奶娘来抱小桃子回去吃饭,被南康拦了下来,留下一起用中饭。   中饭过后便有人来抱小桃子回去午睡,银烛私下里借着南康的名义给还在书房的周子桑和陆家公子送了饭,就在隔壁的抱厦吃了。饭菜是特意嘱咐按照周子桑喜好做的,精致入味,直吃的陆学奕在一旁连连赞叹周子桑好福气。   午间南康也正歪在院子里的榻上晒着太阳,就有侍女来报平邑公主求见。南康睁开眼睛,神智瞬间一片清明,平邑的消息倒来得快,不过一时片刻的功夫,竟知道自己已经做了和亲的公主,竟然还找到她这里来了。果然有什么样的母亲,就有什么样的女儿,行动力都是一流的。   “宣进来。”   画屏给她拢了拢身上的绒毯,平邑便转身跟着侍女进来了。一进院子见到半躺着的南康,平邑便俯下身子行了礼。南康看着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不由吃惊,她与平邑的母妃静贵妃早年间有些过节,因此静贵妃给先帝殉葬后,鉴于南康的权势,平邑在后宫已少有人关注,而南康也似乎忽略了自己的这个妹妹,婚前她还在内宫时也不过每年大节见上一次,婚后的三年,她与平邑竟从未再谋面,今日一见,平邑简直是静贵妃在世,更有甚者,平邑的这张脸比当年的静贵妃还要精致绝伦,仿佛极尽了天地的精华。   “臣妹知道,皇兄已把臣妹许给了南疆。”南康允了平邑起身后,她倒很直接开门见山,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南康点了点头:“你消息到快得很,圣旨也就这两天就会下来吧。”   平邑屏住呼吸,看着一脸平静的南康,过了半晌,突然又跪倒在地不肯起身道:“请皇姐说服皇兄收回成命!”   南康皱起眉头看着长跪不起的平邑,道:“现下我大襄欲与南疆交好,和亲一事便势在必行,放眼望去皇室中适龄的公主就你这么一位,你生在帝王家,既享受了平民百姓无法企及的荣华富贵,就要担起相应的责任。如今怎能因自己的怯懦而退缩?这样置皇室颜面于何地?”   平邑仍是不肯起身道:“臣妹并非因自己的怯懦而退缩,臣妹知道生在帝王家,万般只能由命,可臣妹……臣妹有了自己的心上人,臣妹不想错过他,不想后悔一辈子,求皇姐和皇兄成全!”   “是哪家的公子?”南康惊讶的坐起身子,她无论如何没有料到平邑竟会来找她收回成命,并且用的是这样大胆而直白的理由,这简直颠覆了她以前因为静贵妃而强加在平邑身上的印象,与之前那个心性歹毒的静贵妃相比,眼前卑微到只想祈求自己的一点幸福的平邑,竟然让她感到了一丝怜惜。   平邑回答:“回皇姐,不是哪家的公子,是章绍,兵部司马大将军。”   “哦?!”南康拂开身上的毛毯彻底坐起来,章绍是她亲自看中接替沈晏的人,这个人跟着沈晏做了多年的副将,勇猛智谋样样不缺,且又性笃温厚,务实孝廉,着实是兵部大将军的上乘之选,在武将的任命上她与皇帝素来有些意见不合,但偏偏在章绍这件事情上,竟没有人提出半分反对。那时她还在想,这样绝世的男人,不知怎样的女子才配得上,今日看来,竟还是被他们华氏收为己有了么!   平邑果然好眼光,她惊讶的看着平邑,第一次替自己的这个妹妹感到为难。其实她与静贵妃的那些恩怨,早已随着静贵妃的殉葬一同埋进了先帝的寝陵,只是平邑幼年酷似静贵妃的脸,总让她想起那些不愉快的记忆,以是她才忽略了这位妹妹,而如今……南疆要皇室公主和亲,适龄的公主现下也确实只有平邑一个,再无她人。她沉吟了半晌,又问:“章绍常年南征北战,你们之间如何有机会相见?”   平邑见南康一再问及,连忙回答:“沈将军去了之后,他接替了大将军的位子,进宫谢恩时曾有过一面之缘。那时臣妹便知自己的归宿所在,只求皇姐和皇兄能够成全。臣妹可以抛却所有荣华富贵、爵位名号,心甘情愿随他戍守边疆!”   南康沉吟不语。 正文 和亲(2)   正在沉默间,有侍女递上来一纸信笺,说是黎山送过来的,南康打开信笺,落款处鲜红醒目的“舒琰”二字让她彻底皱紧眉头。   “黎山那边捎信来说,舒小姐要见您一面,否则一心求死。”画屏在她耳边说明了情况,南康捏着手中零星几个字的信笺,面上冷笑,心中却重如千斤。   她把信笺丢给画屏让她处理掉,看了看跪在地上半晌的平邑,让她起身来,说道:“生在帝王家是无可选择的事情,然而人的命运却不一定无法改变,端看你敢不敢和舍得不舍得——你真舍得这一身皇室血脉?”   “臣妹这些年在后宫中孑然独立,能遇到自己的心上人已是上天的眷顾。臣妹不愿意再属意他人,若实在无法,也怨不得别人,只有舍了自己的性命,以成全臣妹对他的忠贞。”   “这倒不必。”南康摇了摇头:“你道南疆到底要的到底是什么?血统再高贵的公主,也要待字闺中才是,那些个已嫁为人妇的可不能再考虑了——话已至此,全靠你自己把握,本宫也不便多说,本宫还有事,你先回宫去吧,当心时辰晚了宫门落锁,回不去才是麻烦呢。”   南康一席话说完,平邑已经泪盈满眶,她整个人微微颤抖了,平静了半晌才勉强说:“谢谢……谢谢阿姐成全。”   南康心中叹息,这声“阿姐”她多少年没再听过,如今再听到感慨万千:“不用谢我,下面如何打算全靠你自己领会,我也并没有多说什么,以后万事都要靠你自己承担了。”   她轻轻拍了两下平邑的肩膀,目送着她离去。   “准备车马,我要去黎山。”   午日昏沉的日光中,周府金色挂满翠兰流苏的马车哒哒从后门驶出,而紧跟着出来的,便是丞相的藏青马车。   周子桑正在书房和陆学奕商量松江治水事宜的时候,便接到了皇帝的口谕,宣他进宫。   一路急急忙忙到了议政殿,却发现四下无人,只有皇帝一人坐在上座,周子桑立在殿中央,日光折射中仿佛能看到四处灰尘上下飞舞。   “急着把丞相大人传来,是有一份奏章想丞相大人过目。”   内侍全被皇帝遣了出去,周子桑只得自己走到座前接过皇帝手中的奏章,展开翻阅。只见上面写着“长公主连年把持朝政,刚愎自用,以权谋私,肆意妄为,无视祖制,有谋权篡位之嫌”等字,再浏览下去,便是请清君侧,皇上亲政,总揽大权,到最后言辞激烈到要处死南康,以儆后世效尤。   周子桑看完奏章,被奏章上无中生有的言辞气笑了,更让他感到好笑的是皇帝竟然因为这样一篇华而不实的奏章特意宣他进宫,于是说:“红颜祸国是老生常谈了,长公主行事如何皇上再清楚不过,何须再问他人意见?”   “论长公主行事如何,朕又怎会比丞相大人这位枕边人更清楚呢?”年轻的皇帝坐在宝座上,神态不明,语气戏谑。   周子桑诧异于皇帝的语气,定了定神,又看了一遍手中的奏章,奏章中洋洋洒洒千言字,虽没有具体指出南康有违法乱纪之处,然字字切中皇帝心中的要害,全是大忌,而他听皇帝的口气,明显是被这篇奏章打动,起了疑心。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一旦皇帝对臣下起了疑心,那么臣下的命运便只有坎坷不堪了,他入朝为官这几年,冷眼看着南康处理朝政,虽有时候手段难免血腥狠辣,但总体而言全是从大襄江山大局考虑,每一项举措都贴切实际而不浮夸,不得不承认,南康确实是治国理政的良才,只可惜,生为女儿之身罢了。   南康听政这些年,虽政令百出,却全是以皇帝名义,所做作为也全从皇帝角度考虑,可以说是呕心沥血,然而今日,耗费如此大的心血为自己同胞的弟弟造就了如此帝国又能如何?竟挡不住别人的几句诱惑和怂恿。他渐渐感到悲哀,为南康感到悲哀,众人皆以为她高高在上无法仰视,然而真的站到了她身边才知道,这位子她坐的如此艰辛,一刻不留神便有可能粉身碎骨。然而她冒着这么大的险,究竟是为了谁?为他人做了嫁衣裳,自己却食了所有的苦果。   “长公主这些年做了哪些事情,皇上心中定比臣要清楚,臣无话可说。臣唯一可说的是,皇上也看到,与臣成婚这三年,长公主几乎已淡出了朝政,若说她有谋权篡位之嫌,恐怕连皇上您自己都无法苟同吧。”   皇帝见周子桑跪倒在地,赶紧笑着迎了下来:“姐夫言重了,朕不过是叫姐夫来闲聊两句,哪里至于行如此大礼,快起身!”   周子桑仍是跪在地上,诚惶诚恐道:“长公主幼年承蒙先帝厚爱,性子确实有些骄纵,然在朝政上却从来呕心沥血,为的不过是皇上亲政时接手的不再是破败的河山,这一点臣清晰地看在心里,皇上比臣看的更明白。其实,这两年长公主的身子渐渐不支,前些日子她也曾和臣提过,自己身子不好,而皇上也到了年岁,终究是该您亲政的。”   “哦?阿姐真这样说?”皇帝挑起了眉,似是不太相信,语气中却有淡淡的惊喜。   周子桑低下头去,语气更加诚恳:“确有其事,只是长公主摄政这么多年,完全抽身还需要循序渐进,否则容易多生事端。”   皇帝俯下身去用力把周子桑拉了起来,满面笑容道:“姐夫可别再跪着了,若要使阿姐知道姐夫在朕这里受了这般礼遇,不知要如何大动肝火。”   “长公主虽骄纵,心中却知君臣,断不会无理取闹的。”周子桑站起身,却只觉得背后发凉。   得到皇帝的准许走出议政殿已是黄昏,周子桑站在殿外,只觉得恍若隔世。   今日一番辩解不知成效如何,但皇帝既然已对南康起了疑心,想必很难再打消。他做了丞相这几年,虽然对一切龌龊和肮脏都有了心理准备,也都司空见惯不以为奇,然这种骨肉间淡薄的亲情仍让他觉得寒心至极。这世上若连与自己血脉相通的人都无法信任,那到底要靠什么支撑自己走以后那些未知的路?他现在只觉得南康是那么坚强,坚强到让人心底发疼。   回到周府暮色已黑,周子桑乏力的走进前厅却空无一人,站了一会儿才有侍女来报,周父周母从北郁上来,如今和南康一起在饭厅,等着他一起用饭。他打起精神进了饭厅,饭桌围绕着坐了周父周母,正在逗弄小桃子,而南康也坐在一侧面带微笑,一旁侍候着的侍女们见他进来,连忙出去传饭。   一家人很久没有团聚,周子桑看着与周父周母说笑的南康,一时间不忍心打破这种氛围,只有沉默着用饭,不时回答两句周父周母的问话,以及小桃子的撒娇。   “今日小桃子就跟着我们老两口,来前听闻你们小夫妻忙,时时不能团聚,今儿个我看子桑回来的还算早,可趁着机会聚一聚吧。”周母爱怜的抚摸着小桃子,一副不舍的样子,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   周子桑愣神半晌,不知原来自己和南康分居的消息竟已传到了父母的耳中,刚想开口,又被南康抢先:“子桑近日朝中事务繁忙,每日里总是夜半而归,我又身子不大好,他怕扰了我的睡眠才在书房将就,说起来,都是我平日里太过骄纵,望父母大人海涵。” 正文 和亲(3)   周父咳嗽了一声,瞪了周子桑一眼,没有说话,南康见四下里尴尬,又开口道:“正好今日父母大人都在,我有一件事要说出来与大家商量。前些日子京城首富申家的小姐招亲,她又与陆家的公子两情相悦,虽然有些波折,但最终两人还是在一起了,真是可喜可贺。那日瞧着申家的小姐我突然想到,我们家也有位小姐也正是到了该婚嫁的年纪——舒琰总住在黎山也不是长久之计,不如就接回来,如何?”   南康提到周家也有小姐到了婚嫁的年纪时,周母已经激动万分,当听到“舒琰”两个字时,更是眼眶湿润,于是颤声道:“小琰也是犯了错才去的黎山,并不怪谁,这几年她在黎山思过,日子清贫,算起来……算起来……若是能接回来自然再好不过了!”   周父也咳嗽一声,道:“小琰之事不过是自己尝了自己种的恶果罢了,如今公主能格外开恩,不计前嫌,实在是小琰的造化,周家上下承蒙公主庇佑,感恩戴德!”   南康笑着看向周子桑,而周子桑似乎还陷在震惊中,只呆呆的拿着筷子并不言语,过了片刻转过头看着南康,眼神深邃,探不到底。南康疑惑的皱了眉头,想来接回舒琰,周子桑应该是最欢喜的一个,如今却看不出他的悲喜。   饭毕各人回了自己的卧房,小桃子前些日子都在南康这里居住,今日起要去陪伴周父周母,因此特特跑来给南康请晚安。   小桃子随身的嬷嬷侍女们在收拾着小桃子的东西,另有一拨人进来,南康抬眼望去,拿的竟然是周子桑的东西。   “叔叔要搬回来住了么?”桃子看到自己的东西被拿起来换成了周子桑的,紧紧依偎着南康,委委屈屈的问。   银烛跑过来安慰道:“叔叔总要和婶婶住在一起的,桃子长大了,以后还要自己一个人住呢!”   一句话吓得小桃子干脆拽着南康的衣襟哇哇大哭起来,正巧周子桑进来,看见小桃子抑制不住的哭,又抱起来哄了半晌,南康拍着她安慰道:“桃子不听银烛的,等桃子陪完了爷爷奶奶,婶婶还把桃子接回来好不好?”   桃子一听立刻收了哭声,抽噎着道:“可是桃子也不想拆散叔叔和婶婶,桃子要和叔叔婶婶一起睡!”   南康为难的看着周子桑,周子桑轻轻拍着抽噎的不能自理的桃子,温声道:“好好好,桃子以后和叔叔婶婶一起睡。”   周子桑说完,一边的侍女们都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小桃子又闹了一会儿,便有人来接走了。   周子桑则又回到他以前惯常坐的桌前,两人一起看着侍女们收拾被褥,无话。   “被褥就不要收拾了,驸马这两天不在这里住。”   看了半晌,一直沉默的南康突然吩咐侍女停手。   周子桑诧异的看着南康一眼,只见南康勉强的笑道:“我近来身子不爽快,夜间总是睡不好,你朝中又事务繁忙,我怕扰了你休息。这段时间还是要委屈你,在别处将就一下。”   一屋子人全都停手。   周子桑不可思议的看着南康,几日不见她的病容更似从前,脸庞也逐渐瘦削。想起今日在议政殿皇帝的质疑,不知为何他突然能理解她的倦容满面。前些日子为了沈晏的事情,她的手法是有点激进,然而不过是出于大局考虑罢了,他的反应也不免太过伤人,这几日他甚是冷落了她,此时她无论怎样待他,都是情理之中吧。他沉默了半晌,吩咐了侍女们好生服侍,又说等南康好了再搬回来等话,只得转身出去了。   银烛跺跺脚带着一群人去收拾了另外的房间,一时屋子里没剩多少人,都被南康撵了出去。   画屏忍不住在一旁轻声问:“难得驸马如今肯先低头,您又何苦再为难自己?”   南康把玩着梳妆镜前的簪子,无奈的笑了:“画屏,你道我接回舒琰意欲何为?早晚还是要闹一场的,我这不过是省的他搬来搬去的麻烦罢了。”   听闻舒琰的名字,画屏彻底沉默了下去。   南康看这镜中自己面无表情的脸,渐渐感到悲哀。   今日晚饭她提出接回舒琰,周家上下莫不喜形于色,可是当他们知道她接回舒琰的目的呢?恐怕她又要遭人唾弃了吧,而周子桑,恐怕不再是与她分居这么简单了,毕竟舒琰之于他,是心尖上无可替代的存在,她华南康自认没有这样的本事在周子桑心里可以与舒琰一相较量。   有情人各散天涯,她这个恶人恐怕是要做到底了,舒琰摆明了是要彻底毁了她和周子桑。可这又怪得了谁?她与周子桑的一开始就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南康倒没有拖沓,第二天就派人把舒琰接回来。周母喜出望外,从一大早就吩咐厨房准备了各种舒琰喜欢的吃食,又几次去了给舒琰准备的厢房查看有没有不合适的地方,倒把南康看的坐立不安。南康生于帝王之家,母后之于她虽有养育之恩,却从未感受过这种平民间亲昵的母女相处,她在一旁看了半晌知道自己也无法插手,正好皇帝来了口谕,宣她进去有要事相商,她也乐得有个借口,便去了。   其实皇帝找她所为何事,她在去的路上多少也有了猜度——如果她料的不错,应该是平邑的事情东窗事发。只是她没想到平邑动作这样快。   果然,到了勤政殿,南康便看到一脸阴郁的皇帝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南康看周围的人都被遣散了,捡起地上七零八落的奏章文书,轻声问:“怎么动了这么大的肝火?”   皇帝恼怒道:“都是平邑做的好事!今早突然来找朕,说什么自己已和章绍私定了终身,早非完璧之身了,要朕成全她,否则一心求死!”   南康心下了然,但还是要佯装诧异的问:“平邑何时和章绍走到了一起?”   皇帝冷哼一句没有回答。   南康沉默了半晌,问:“那皇上现下意欲如何?”   皇帝冷笑道:“朕素来看章绍是一表人才,没想到色胆包天,皇室的公主都敢沾染,简直是活腻了!不是要以死相逼么?朕就成全了他们!”   “成全他们事小,现在的关键是,平邑显然不适合和亲了,现下要另找合适的人选才是要紧。”   “现下哪里再去寻人?皇室再无适龄的公主,难道要阿姐亲自出嫁么?!”   南康被皇帝不耐烦的口气惊到,她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眉头紧锁的皇帝,不知为何心中一片寒凉。   皇帝注意到了南康投过来的目光,赶紧解释道:“阿姐别误会,朕一时气的糊涂了,朕怎会让阿姐去和亲。”   “若是早年让我去也无不可,只是我现在业已成婚,实在不适合。”   皇帝尴尬的笑了:“正是,阿姐已为人妇,朕糊涂了。平邑既已不行,不知阿姐心中可有其他人选?”   南康见皇帝尴尬,也不好多言,只说:“皇室确实没了合适的人选,不过昨儿个到有个人向我毛遂自荐。周子桑有个表妹,前些年被我关在了黎山,前些日子算是想通了,听闻有公主和亲这么件事,想自请去南疆。一来她封了公主也算是给周家长点脸面,弥补自己前些年的过失,二来也想借此离开伤心之地,说不准去了南疆人生从此可大不相同。”   “阿姐说的可是那个舒琰?”   “正是。”没想到皇帝竟还能清楚地记得舒琰的名字,南康不可思议的挑了挑眉。 正文 和亲(4)   皇帝问:“按理说这个舒琰常年被关在黎山,与外界可说隔绝,怎的会知道皇室要与南疆和亲?又怎的会如此巧合,知道平邑出了这样的事?”   南康知道皇帝对她起了疑心,笑笑说:“世间的事大多无巧不成书,其实于我而言,谁出嫁南疆并无差别——平邑也罢,舒琰也罢,对我来说毫无关系,不过正巧提一句罢了。若皇上心中有了合适的人选,自然选她就是了,我不过是闲话说一说。”   皇帝见南康表情淡然,笑道:“朕哪来什么合适的人选,宗亲中自然也不会有哪位王爷心甘情愿送女儿去苦寒之地的,让舒琰去,也算是解了眼下的燃眉之急。不若就如阿姐的意思,朕择日下个诏书,认了舒琰作义妹,封了公主便是了,南疆那边只好再解释。”   “那我先替舒琰、替周家谢了皇上的恩泽。”南康起身行了个礼,又象征性的和皇帝说了会儿话,便回了周府。   一路上南康一句话没说,只是撩着帘子一路看着外面熙攘的人群。   她十六岁掌权摄政,那时皇帝只有十二岁,至今七年,这七年他们姐弟过的惊险异常,直到近两年才睡过安稳觉,她自认自己对于这个同胞的弟弟是问心无愧的。她摄政的这些年,除权臣,平民愤,安民生,呕心沥血,才有了如今大襄实力初现的景象,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先帝和母后临死的寄托,不过是为了尽到一个长姐应有的责任。她亲自教导他如何当个好皇帝,至今看来,她教的太成功,她的胞弟有着天下间所有贤明的君王该具备的一切,包括敏感和多疑。   如果说以前有些事情只让她怀疑,那么现在她可以很肯定,皇帝已经在猜疑她。猜疑她什么呢?南康看着外面熙攘的人群,嘲讽的扬了扬嘴角,其实对于皇帝而言,她和当年被她亲手除掉的那些权臣没有本质区别,她同他们一样把持着朝政,掌握着生杀大权,唯一不同的是,她比他们多了一个正当的理由——她是皇帝同胞的长姐。   回到周府已是黄昏,画屏搀扶着她正要回卧房换下宫装,路过花园时便瞧见不远处合欢树下舒琰拉着周子桑哀戚的哭泣。   “妹妹这次回来多亏了嫂嫂,哥哥别再怪罪她了,其实当年也是妹妹不懂事,才会惹得嫂嫂生气,如今全好了,嫂嫂也原谅了妹妹,往后我们还是一家人。妹妹听闻嫂嫂一向身子不大好,想来也是因为妹妹的缘故,气的她这样,往后妹妹只全心侍奉嫂嫂,哥哥不要再为妹妹担心了。”   舒琰一段话说的梨花带雨,柔柔弱弱,看的周子桑皱着眉头一双手想伸过去安慰她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手足无措的说:“我知道你在黎山这三年受了不少苦……当年……不提也罢了,总之也不是你的错,是我对不住你,如今回来就好。你嫂嫂和母亲已经在西面给你收拾了厢房,还要给你寻个好人家嫁了,往后一家人就和和乐乐的过日子,周府总还是你的家。”   舒琰听了周子桑的话像是触到了痛处,竟哭的不能自已,干脆倒在周子桑怀里委屈的抽噎,周子桑更加手足无措,只好双手撑着舒琰的肩膀,让她不至于彻底靠在自己的怀里,舒琰见周子桑稍显疏离的动作,哭的更加悲切:“妹妹就知道只有哥哥疼我,不枉了妹妹在黎山受了三年的苦,妹妹何其有幸!”   南康站在不远处再也看不下去,去了卧房。   “舒小姐这三年在黎山,除了寂寞难耐,能受什么苦楚呢?”画屏边给南康换衣服,边忍不住问。   “什么苦楚?不过说给人听罢了。”   “不怕殿下生气,要奴婢说,这个舒琰倒不像正儿八经大家生的小姐,心思到底重了些。和亲是她自己主动提出来的,如今回了周府却又是这样的作派,给谁看呢?不过是想报复殿下而已,不怕殿下全都说出来吗?”   南康勉强的笑道:“舒琰是周家收养的孩子,不是正经主子又当成正经主子养,时间久了难免心里容易敏感,也是正常的。说到底,当年是我拆散了他们,才生了如今这些事故,舒琰怎么报复我也都能理解。她是捏准了我太在乎子桑所以不敢对她如何,不然怎么敢这么做。”   出嫁前摄政的南康是如此说一不二、无人敢违抗的模样,如今却满脸无奈,画屏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只得叹了口气。   晚间吃了饭,小桃子和以往一样过来请晚安,不同的是这次是被周子桑抱进来的。   南康问了小桃子一天事宜,又让画屏拿来她刚从宫里带出来的玉莲坠子,系在小桃子随身的香包上,说:“这玉其实普通的很,难得的是这雕工,浑然天成,莹润剔透。小桃子年纪小,戴的太贵重怕折着寿,这样简单的就很好了。”   小桃子好奇的摆弄着坠子,周子桑坐在旁边手里端了杯茶,粗粗看了一眼坠子,道:“这坠子的雕工天下也没有几人能做到,恐怕价值不菲。”   南康瞥了周子桑一眼,还想着日间他与舒琰温情脉脉的模样,虽然他守着君子礼节,但她内心还是不太痛快,便冷冷淡淡的说:“不过小玩意儿罢了,哄孩子开心而已。”   南康抿嘴抚摸着小桃子的颈项,想了半天又吩咐画屏:“桃子也到了该读书的年纪,之前总是胡混,现在也该好好念点书了,翰林院前儿个刚进了学士,学问不错,人也儒雅,不如就让他来教教桃子。”   周子桑一听,又皱眉道:“不妥,学子们都是国家栋梁,怎能屈才来教一个小姑娘读书,大材小用。”   南康一听,又瞥了周子桑一眼:“多少人想进周府而不得,如今这样好的便宜你还不准人家沾沾,能跟我们周府搭上关系,或可比他考个状元更容易平步青云呢。”   “不妥”,周子桑放下茶杯,说:“我周府不缺幕僚食客,结党营私的事情做不得,于人于己都无益处,还是罢了。”   南康见周子桑态度坚决,只好说:“不若这样,他不来就我周府,我们去就他如何?每日让桃子登门学习,总可以?”   周子桑想了片刻,终于答应:“这样也好,尊师重道是美德,免得惯得她一身娇气的毛病。”   南康学着周子桑学究的表情冲画屏道:“他这是变相的说我娇气呢,顺带指控我带坏了小桃子。”   周子桑被南康挤兑的顿时红了脸,尴尬道:“只有你会多想,我不过是说孩子。”   南康没理会周子桑,继续对着画屏故意道:“你家驸马年纪轻轻的把自己搞得像是一个老学究,一点趣味都没有,你家主子怎么看上他的?”   画屏忍着笑回答:“我们主子眼光独特。”   南康看了一眼画屏:“你倒会说话,两边都编排了。”   打趣了一会儿,周子桑似乎不习惯似的干咳了两声,抱着小桃子离开了。   南康望着周子桑离开的背影,叹了口气,说:“他这是感谢我把舒琰接回来吧。圣旨明日便可下来,想来舒琰不久就要离开了,你把她叫来,我有话对她说。” 正文 和亲(5)   画屏答应着出去了,不一会儿舒琰便进来。周围侍奉的侍女们被南康支了出去。   “圣旨明日就能下来,皇帝认了你做义妹,过段时间就送你去南疆。”   南康淡淡的看着表情孤傲的舒琰,想起她日间在周子桑面前楚楚可怜的模样,只觉得自己对这个女孩怜惜不起来。同样是面对看似不可逆转的命运,平邑就让她欣赏,而舒琰的做法,只让她感到烦躁。   “果然,同样是和亲,生在帝王家就能任性妄为,而我们平民百姓则只能听天由命。”舒琰惨淡的笑了。   南康看着她,皱眉道:“和亲是你自己主动提出的,怎会是听天由命?”   舒琰听了南康的问话,讽刺的笑出声来:“我自己提出的?尊敬的公主殿下,我真的是自愿提出的么?若不是你将我幽禁在黎山不见天日,我怎会提出这样的想法?!”   南康被舒琰的质问惊到,不可思议道:“当年我曾同你谈过,若你愿意可送你回北郁老家,你还是跟随周父周母生活,婚嫁自由。是你自己选择留在帝都,不愿再行婚嫁,我只好将你送去黎山,难道自己做过的承诺也能全忘掉?”   “我爱他如生命!你要我如何再嫁他人!我们本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为什么你要突然出现,还要横刀夺爱?!就因为你是高贵的公主,而我是下贱的平民吗!”舒琰越说越激动,到后来已经泪盈满眶,声音颤抖。   南康眉头越皱越深:“周子桑对你到底是什么感情,你自己该清楚才是,没想到黎山的三年竟只是让你更加痴迷。舒琰,若说当年我不知情横刀夺爱了,我是无话可说,而如今知道真相后,我不明白你如何还能自欺欺人说出这些话——周子桑对你,一直是兄妹之情,没有我,他也不会娶你。”   “你胡说!”舒琰似是被她戳到了痛处,于是更加激动的走上前来一把抓住南康的双臂,像是痛恨到极致要把她撕碎,南康则只是皱紧眉头,不想再多言。舒琰见南康不再理睬她,愤怒到双眼发红,突然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刀,南康连忙躲闪,然而刀太锋利,还是划破了南康的手臂,瞬间血流如注。   “我这辈子已经被你毁了,不如我们同归于尽!”   说罢,舒琰拿着刀疯狂的朝南康砍来,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影下来,转瞬间将舒琰的刀夺下,将她制服在地。   侍候在门口的银烛和画屏听到里面异常的声响,推门进来就看到南康整个手臂已经被鲜血染红。   “好大的胆子,你也不看看同你说话的是谁就敢乱下手,这可是灭九族的罪名!”南康很早就由画屏服侍,这些年来她战战兢兢从未敢让南康受一丝半点的伤,如今却流了这么多血,画屏也顾不得舒琰是周子桑妹妹的身份,直接喝斥。   银烛则转身就要去请御医,又被南康及时叫住:“你悄悄的去请,别惊动了别人。”   银烛听了南康的吩咐,转过身来双眼已红:“殿下,为了这么一家人值得您自己委屈至此吗!”   南康没有答话,银烛跺了跺脚忙忙的出去了。   画屏一边用丝帕给南康止血,一边只不停的哭,而舒琰,听到那句“灭九族”终于清醒过来,整个人瘫在地上,脸色灰白。   “坐回去,一个大家小姐瘫在地上成什么样子,当心别人看见起了疑心。画屏你亲自把这里收拾一下,省的叫外人看见,十三你回去吧,舒琰不敢再伤我。”   隐卫听了南康的话飞上房梁顿时没了踪影,画屏给南康包了伤口,一边摁住,边用另一只手拿了帕子擦地上的血迹。   “今日之事你若不想连累周家满门最好闭嘴,否则连同你也会死无葬身之地。本宫自嫁进周府这几年来性子收了不少,连自称都用了‘我’字,不过是想与你们少些隔阂,你们就以为可以欺负到本宫头上来了?放在以前,你舒琰连跟本宫说话的资格都没有。你以为本宫不知道你那些小伎俩?当年本宫要下嫁周府之时传出你频频和周子桑同进同出的绯闻,不过是那几天你缠着周子桑带你出去,他没了法子才答应你的,你以为本宫不知?你仗着本宫顾忌着周子桑不能对你怎样,任性了这几年,你以为本宫会忍你一辈子?周子桑是不喜欢本宫,然而没了本宫,自然还有其他人,这周府长媳的位子,永远不会是你舒琰来坐。你最好清醒一点,收拾好自己嫁去南疆,好处多着呢。”   南康一段话说的舒琰面如死灰,她愣愣的看着俯视自己、满脸冷漠的南康,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凉。   其实她内心深处一直很清楚,周子桑对她不过是兄妹之情,只是她一直还存有幻想,觉得只要自己足够坚持,总有能感动他的那一天,而今,周子桑还在对她说让她找个好人家时,她其实已经死心,她只是不甘,坚持了这么多年哪有这么容易放下。   “哥哥是不喜欢我,然而他又喜欢你么?你若不是仗着自己的地位,又怎么会如此轻易嫁给他。”   南康看着一脸绝望的舒琰,笑了:“本宫的事情,轮不到你来过问。”   正说着银烛急匆匆带着御医进来,南康本来紧绷的表情因为失血的苍白更显得清冷,御医抹了把汗,见到南康被画屏捂住的手臂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半跪在旁边给南康处理伤口。   “今日的事情若泄露出去半个字,本宫要了你们的命。”   南康冰冷的声音让室内的人都打了一个寒颤,舒琰默默退了出去,御医刚给南康上完药出去,周子桑就端着一盅汤走了进来。   “我看你今日休息的晚,正巧厨房在给母亲炖汤,我顺便给你端一盅来。”   周子桑小心翼翼的端着羹汤进来,便看到南康白着一张脸坐在那里,而画屏则紧紧贴着画屏站在旁边,银烛也只是瞄了他一眼,都没行礼。   他来回看了几人一眼,将汤羹放下,南康也不似往常跟他说话,只是淡淡道:“你先回去休息吧,我也累了。”   周子桑看着南康比日间苍白不少的脸色和嘴唇,皱眉道:“要去叫御医么?你看起来不太好。”   “叫过了。”银烛冷哼了一声。   周子桑更加莫名其妙,南康看了一眼银烛,不耐烦道:“你回去休息吧,没什么大事,有点累了而已。”说罢也不再看周子桑,扶着画屏进了内室。   第二天清晨早饭,舒琰和南康都说不舒服没有出来,周母一听,哄了桃子吃完饭,忙忙去了舒琰的卧房。周子桑皱眉想了一下,正要带着桃子去给南康请安,前面便有人来报要接圣旨。   南康自从昨晚受了伤,早上起来便觉得有些昏沉,御医来看了一遍说是失血过多,加上她也不想再看到舒琰,于是没去饭厅吃早饭。   御医已经给换了药,银烛端着厨房熬好的汤药进来,正在喂南康吃药,便看到周子桑绷着脸走进来,把他们都赶了出去。   南康看着周子桑铁青的脸色,想必是圣旨已经到,周子桑知道了舒琰将要和亲。于是便不动声色,自己拿着汤匙一勺一勺的舀着把药喝完了。   周子桑看着南康慢条斯理的动作,再也忍不下去,问:“皇上怎么会想到让小琰去和亲?他怎么还会记得小琰?!”   南康嘲讽道:“是啊,几年过去了,我还以为大家早忘了舒琰这个人呢,但其实看来不是啊,你们不都挺想念她的?就不许皇帝也记着?”   “华南康!不是你,皇上怎么会想到让小琰去和亲?!她到底和你有什么仇怨?你明知道我其实不喜欢她,何苦还要这样为难?!”   南康嘲讽的表情彻底激怒还在压抑的周子桑,他俯身紧紧握住南康的双臂,恨恨的问。   南康手臂吃痛,皱紧眉头,倔强的盯着周子桑冷笑:“你不喜欢她又如何?她喜欢你呀,一心一意只为了你,我都跟她说了你不喜欢她,可她还是执迷不悟!我怎么能容忍这样的女人待在我丈夫身边!当然要把她支的远远的,以前我没有借口,只能把她关在黎山,现在多好的理由啊,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送去了南疆才能以绝后患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