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回 回首绝域尽苍茫 渭水东流,晨雾清灵。 连年征战使得这儿荒凉一片,却也掩不住原本的风景奇丽。若不是岸上有刀剑之声传来,这儿是纯然的祥和静谧。 一位鹤发童颜、英姿飒爽的老者正与人相斗,手里竟是久负盛名的上古神剑之“青釭”。 这老者便是变乱纷呈的三国时代最具传奇色彩的英雄,常山赵云,赵子龙。 与他对阵的是一名白衣青年,年纪不过二十六七岁。虽然面对着赵云这样的人物,青年却没有丝毫畏惧之色。 不仅没有畏惧,反而从容得让人胆战心惊。 无论得或失,青年俊美无俦的脸庞上始终是那么平淡的表情,似在微笑,却浅得若有若无。 此人便是一代大智大贤汉丞相诸葛亮唯一的弟子,天水姜维,姜伯约。 ***** 赵云收了剑,赞叹道:“苍山剑法果然名不虚传,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造诣,也不枉你师父师叔苦心教导了。” 姜维微笑不语。 姜维之师苍山怪老是一位避世隐居的高人,据说其武功更在中原第一高手古飘鹤之上。其师叔游云客,人称“神卜”,乃魏临淄侯曹植手下“翩燕游龙”四大门客之一,出家后法号“闲云”。赵云素与二人交好,二十年前不知何故苍山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此后怪老和游云客便下落不明,赵云虽不相信二人已遇难,但多方探访仍然沓无音讯--直到去年诸葛亮收伏姜维,赵云才得知了苍山怪老师兄弟的下落。 ***** “你们都在啊。”不远处有温和的笑语响起,一位青衣老者缓步而来,气度雍华,丰采若仙,正是诸葛亮。 二人上前施了礼。诸葛亮笑道:“在说什么呢,子龙很高兴的样子。” “高兴?”赵云笑着看了姜维一眼,道:“丞相自己说,和您这个冷面冷心、整天摆一幅僵尸脸的徒儿在一起,叫谁谁高兴得起来?” 诸葛亮闻言莞尔。姜维此人性情太过沉静,从未见过他有什么情绪变化,似乎万事万物皆不萦怀,任何事情都无法让他大喜大怒,清冷漠然得仿佛与世隔绝--早就气得赵云牙根痒痒,明里暗里叫过他几回木头了。 姜维依然淡淡的笑着。赵云白了他一眼,道:“小子,我和丞相有话要说,你先回去吧。” 姜维点点头,向二人告辞。诸葛亮道:“出了这么多汗,回去用热水洗洗,别用凉水冲。” 姜维答应去了。诸葛亮静静的望着他的背影,有些出神。 ***** “丞相您很疼爱伯约。”赵云轻道。 诸葛亮回过神来,微微一笑。 赵云深深看了他片刻:“可是为什么,我从您眼中看到了绝望?” 诸葛亮全身轻轻一颤,遽然看向赵云。 子龙……竟然看出来了?他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而,伯约,他……知道吗? 赵云没有接触他的目光,淡淡道:“我关心您。所以,不希望见您有一丝的难过。” 诸葛亮无言。 十分感激子龙的情义,可是,有许多难过和绝望,都是要独自承受的呀。 他对姜维的疼爱中,岂止带着绝望而已。 总有那么一天,我会没有资格爱他。 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会恨我。 那是三十年的伤,三十年的痛,三十年的情与怨…… 所以,在我能够爱他的时候,会努力的,把所有怜惜疼爱都给了他。 赵云静静的看着他。诸葛亮沉默着,取下身侧的佩剑递给赵云。 赵云伸手接过,凛冽的寒意随即彻透心骨。 赵云心里猛的一痛。 丞相……他真的很寂寞。 一如这剑的孤寒寂寞。 我会一直陪着您的,即使无法慰藉您的寂寞。 即使,只能默默看着您的寂寞。 ***** 二十三世纪。 既然在这个时空里只有无穷无尽的寂寞,那么何必对它留恋不舍? 生活在五色缤纷的23世纪,世界可谓多姿多彩,可为什么,总也填不满心里那个空缺? 洛袭打开电脑,提交了一份前往三国站度假的申请。 昨天好友孟桐对她说,选择一个适合你的时空,去休息一段时间吧,你这些天似乎很累。 洛袭同意了。只是,什么才是她“适合”的时空? 由于磁场的关系,时空转换器只能把人带到之前的时代,或是回到现在所处的时空,却无法到达将来。 将来……将来或许会有她适合的时空,但过去那千万年的人类历史,只怕没有什么是她适合的。 只是因为很喜欢群雄纷起逐鹿中原的金戈铁马,所以洛袭选择了三国时期。 十分钟后批复已经到达,明日便可出发。 今天是曾祖父的寿辰,该去探望老人家了,顺便向他道别。 父母去世后,曾祖父青石成了洛袭唯一的亲人。百岁高龄的青石玩心极重,是个典型的老小孩,洛袭向来同他没大没小惯了,两人在一起说说笑笑总是特别开心。 并且,青石是位著名的预言家和时空研究专家,她这次出行,青石应该能给她一些建议吧。 洛袭把第二天即将前往三国站的事情告诉了青石。青石想了想,笑道:“我一直很纳闷,转换器已经发明几年了,你在时空局工作,为什么从没有使用过。” 洛袭一边吃着话梅,一边答道:“我想用啊,只是怕它万一失灵把我送到‘黑洞站’去玩,可就呜呼哀哉了。” 青石笑出声来:“那你现在不怕了?” “是啊,这几年从未出过意外,我想我不至于那么倒霉碰上吧。”洛袭一幅理所当然的样子。 青石伸手揉了揉她的长发,笑嗔道:“胆小鬼。” 洛袭笑嘻嘻的做了个鬼脸:“您还不如我呢,到现在也不敢试一次。” 青石剥开一颗荔枝塞进她嘴里,笑道:“具体时间定下了吗?” 洛袭点了点头:“三世纪一开始的那几年,看看曹操和郭嘉的功绩。” 青石笑笑:“你相当推崇郭嘉。” 洛袭道:“三国时我最欣赏三个人:郭嘉、诸葛亮和陆逊。”顿了顿道:“您有什么建议吗?” 青石想了想,道:“有。”取出一只指环给洛袭戴在右手中指上,道:“送你一件武器。” “这是……”洛袭细细看着,不清楚是什么用途。 “蛛胶纤丝绳。”青石演示了一遍:“从中可以射出丝绳,做鞭用,捆人、抽人都可以,除非用水刀割断,别的什么都切不开它。”又拿出一只手链来戴在她左腕上,道:“这上面三颗宝石,红的控制反离子弹,黄的控制水刀,绿的控制次声波,记下了吗?” 洛袭脸色微变:“这武器……威力太大了。” “是,每一种都足以置人于死地。”青石笑笑:“所以把它放在左腕上,而蛛丝绳放在你右手,平时使用丝绳,情势危急时才用左手的武器。” 洛袭点头应下了。青石又收拾了一些药物让她带上,洛袭不乐意了:“我没病没灾的,带这些东西干嘛?” 青石笑道:“到那个兵荒马乱的地方,万一有谁不小心砍你一刀,或是哪匹马不小心伸伸腿踹你一脚,都得用着这些药啊。” 洛袭撇撇嘴角:“怎么说得我好像去送死?” 青石乐呵呵的逗她:“当然不是‘送死’了,你不过是去‘找死’。” 洛袭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为老不尊,胡搅蛮缠。” ***** 坐在转换器的操作台前,洛袭慢慢进行着一步又一步的操作。 时空坐标定位。 洛袭定定的看着屏幕上“公元207年,易州”字样,心里有些迟疑。 郭嘉运筹十余年,最最精彩的战绩莫过于遗策定辽东,可是,她为何不敢去看了? 遗策定辽东……那年,郭嘉病逝于易州时,年仅三十七岁。 真是天妒英才吗?郭嘉逝时三十七岁,孙策逝时二十六岁,周瑜逝时三十六岁,庞统逝时三十七岁,诸葛亮逝时也不过五十四岁,还有后来的陆抗,逝时也只有四十八岁。 漫无意识的删去了207年和易州,洛袭顺手输入另一串汉字,启动了转换器。 多年之后,洛袭想起当初的抉择时,仍然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让她在最后一刻选择了公元227年的祁山,蜀军大营。 也不明白,是什么样的际遇和缘份,让她遇上了诸葛亮和姜维,并且蒙他们如此疼爱呵护。 ***** 呼啸而过的风声渐渐变缓,终于停止,转换器的大门打开了。 一片空旷辽远的平原,黄沙漠漠,邈无人烟。在澄净如玉的蓝天下,一切都如此肃穆、庄重而绝美。 三国,这是个英雄的时代--而,这片大漠配得上他们吗? 站在辽阔无垠的天地间,人会发现自己是如此渺小得可怜。 连续走了两天,还没有遇到一个人。洛袭有些累了,斜躺在一处小沙丘上,默默的望着天空出神。 因为寂寞,我来到了这里; 可等待我的,是否仍是无穷无尽的寂寞? ***** 迷茫之中她遇上了姜维,并且被他带回了蜀军大营。 多年之后姜维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开玩笑的说,当时的她,很像一只无家可归、到处流浪的小小狗。 至今清楚的记得初见姜维时那一幕: 起风了。 回首处,绝域苍茫。 远处有马蹄声传来。洛袭坐起身,心情略略有些明朗。 有马蹄声就会有士兵,跟着他就能找到营地。 一人一骑近了,是蜀军的装束。士兵没有看见洛袭,疾风般的从她身边驰过。洛袭微微一笑,踏上气垫滑帆,右手一扬抛出蛛丝绳,系在马尾巴上。 马回过头来,略带讶异的看了看她。士兵却未察出身后有人,拨转马头继续飞驰而去。 马拉滑帆……有些像圣诞节时小狗拉的雪橇。洛袭看向前面的士兵,他应该是出外探听消息的吧,现在该回营了,也就是说,她即将见到的,是才智过人的诸葛亮和勇冠三军的赵云。 只是……诸葛亮年纪已经不小,赵云也已经老了吧,英雄垂暮,是否会让人觉得凄凉? 马突然停住了。洛袭只顾胡思乱想没有注意,一时收势不及,整个人便向前栽了出去。 真笨啊,怎么忘了现在也有惯性,牛顿那笨老头明明说过惯性无时不在无处不在,她偏偏不记得了--惨啊…… 更惨的还在后面。前方是一支军马,她正是向主将的方向栽去,一旁士兵以为有人行刺,一排雪亮的长矛齐齐对准了她,眼看便要撞到矛尖上了。 洛袭吓得闭上眼睛不敢看了。时空专家跑这儿来送死,一准能上《时空快报》头版头条--都怪祖爷爷那张乌鸦嘴,现在好了,让他等着替他唯一的曾孙女收尸吧…… 腰间猛的一紧,似乎被绳索卷住了,随即双脚踏上了实地。洛袭好久才不敢置信的睁开眼睛,见自己落在距兵士五步开外的地方,那名主将正慢慢收回手里的长鞭。 是这人救了她吧,那么,他是谁? 张苞?关兴?马岱?这人不过二十六七岁年纪,当然不会是赵云或者魏延了,但……定定的看着他沉静如水的俊逸容颜,洛袭有些疑惑了:他是武将吗?可,武将怎么会有如此澹泊从容的气度? 抬目看向大旗上随风飘扬的“姜”字,洛袭猛然觉悟: --姜维! 就是那个亦文亦武,南安城下力敌赵子龙、天水郡外智胜诸葛亮的姜维!难怪诸葛亮费尽心机招降姜维并收其为弟子,且不说他武功智谋如何,只这份沉稳气度,便是少有人及。 一旁兵士喝道:“你是何人,竟敢谋害将军?” 洛袭白了他一眼:开玩乐,谁谋害谁还不一定呢,拿枪对着人家,当她钢筋铁骨孙悟空啊,讲不讲理……唉,算了,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还有,如果他们硬说她是刺客,她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打又打不过,难保不做个冤死鬼…… 洛袭一边想一边泄气,却没有注意到姜维静若秋水的眸子里掠过淡淡一丝笑意。 姜维饶有兴致的看着她一开始斗志昂扬,似乎绝不肯善罢干休的样子,后来却慢慢泄气,最后成了垂头丧气,微微一笑道:“你真是刺客吗?” 姜维自然明知她不是,但突然起了玩心,想要逗逗她。洛袭没好气的撇了撇嘴角:刺他个大头鬼啊,他武功那么高,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哪敢来刺他呀,又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姜维见她不答,又问道:“你从哪里来?” 洛袭指指天空。姜维微笑:“神仙?” 洛袭道:“当然。”--不是!洛袭在心里暗暗加上一句。如果真是神仙就好了,可以立马施展点人成石的法术,把这群笨家伙变成一堆石雕罚站--谁让他们把她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洛大小姐当成刺客! 姜维并未表示信还是不信,道:“你因何来此?” 洛袭道:“我要见诸葛丞相,你能带我去吗?” 姜维略一沉吟,道:“好。” 一名士兵在旁道:“这女子身份不明,将军万万不可让她见到丞相。” 姜维淡淡道:“正因她身份不明,所以带回去交由丞相发落。” 另一名士兵道:“那么是不是先把她绑起来?” “你敢?”洛袭冲他扬了扬手里的蛛丝绳。想绑她?门都没有,看哪个笨家伙上来找死。 姜维道:“不必了,我会看着她。”左手一抬,蛛丝绳那端不知怎的便飞落进他手里,向洛袭道:“可以走了吗?” 洛袭不情愿的应了一声,踏上滑帆,姜维策马当先,疾向军营驰去。 姜维的坐骑名为尘寰,乃周穆王八骏之首绝地的后代,足不践土,日行千里。洛袭随他行了一会儿,心里有些不平衡了,凭什么他骑马、让她在后面跟着?她又不是犯人! “喂!”洛袭冲前面喊了一句:“你以为你在牵小狗啊?” 姜维闻言失笑,回头看了她一眼,道:“正是。” “你--”洛袭气得狠狠将丝绳向后一扯,却发现另一端握在他手中,根本就扯不回来。 没事长这么大力气干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洛袭心里嘀咕着,恨不得给他两拳。姜维微笑不语,继续赶路了。 没想到姜维是这么一个不讲理、气死人的家伙,诸葛亮怎么会收了这么个徒弟,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她要不要帮诸葛亮清理门户、把姜维逐出师门?哈哈,一定很好玩…… 洛袭越想越高兴,没发现已经来到中军大帐前,连姜维提醒她要停下了也没有听到,于是姜维勒住马时,很不幸的,惯性定律再一次发挥了作用。 这次是栽进帐门,径向帐中一位文士装扮的老者撞去。 诸葛亮!!洛袭心里大声哀号:完蛋了,如果诸葛亮被她撞死,时空安全局肯定抓她回去判往火星做苦役,她才不要和火星上那些奇笨无比偏又自作聪明的“类人草”说话……就算撞不死,她想采访诸葛亮然后回去发专题狠赚一笔的计划也破产了,诸葛亮会让她采访才怪……如果她一早查查皇历的话,今天铁定是“不宜出行”! 洛袭现在最怪的是老爸,都是他给起的这个名字--袭,偷袭、突袭、空袭,没个好词儿,末了还把自个儿当炮灰使,就算撞死了别人也会说她自找的,活该。 姜维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的摇了摇头,飞身挡在诸葛亮前面,心里也在纳闷:这女孩倒也奇怪了,老拿自己当弓箭头,随时处于发射状态,真不知道她下一个目标又是谁? 撞上了……这人好硬……战甲?洛袭抬起头,正对上姜维的脸庞,眸子里抑不住戏谑的笑意。 洛袭恨得牙根有些痒痒,巴不得直接咬他一口解气。不过……先等等,看看自己撞成什么鬼德行再说吧。 摸摸鼻子还好端端的在脸上,洛袭放下心来,随即有些愤愤不平:什么啊,拿战甲对付我辈弱小女子,算什么英雄?顺手擂一拳不解气,干脆抬脚冲他胫骨踹,踢是踢中了,却是战甲,结果是洛袭自己抱着脚跳到一旁边骂人边揉去了,直后悔来时没穿那双十公分高的硬底鞋。 军中诸将俱在帐中,虽然事发突然,众人不知因何而起,现在却都已笑成了一团。直到洛袭脚不疼了站起身来,诸葛亮才忍住笑,问姜维道:“伯约,这位姑娘是?” 姜维道:“回丞相:姜维出外巡哨,途中遇此女子,不知是何身份,故带回交予丞相发落。” 诸葛亮点点头,看向洛袭笑道:“姑娘是什么人?因何至此?” 洛袭见诸葛亮和善可亲,极为慈祥,又见他身后立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料定便是赵云,既然两位老人家都在,没有理由不捉弄姜维一下,是吧?两位老人家会帮她出头的。 洛袭低下头去,轻道:“我名叫洛袭。因何来此……我不敢说。” 诸葛亮道:“为何不敢说?” 洛袭伸手掩住嘴,像是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子--其实是偷偷将一颗催泪糖塞进口中--顿时泪如雨下,许久才抽泣道:“丞相伯伯,子龙伯伯,你们要替我做主啊!” 众人都觉讶异,诸葛亮让她坐下了,温言道:“姑娘不要哭了,有话慢慢说,伯伯给你做主。” 洛袭哽咽着断断续续的说道:“我家……距这儿不远,我……出来玩,迷了路……回不去了……遇见姜维……他……调戏不成,恼羞成怒……诬陷我是刺客……” 众人的目光齐齐投向姜维,均是大惑不解。姜维素行端庄,众人皆不相信会有这等事情。姜维万没料到会是如此,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诸葛亮笑着看向姜维,道:“伯约,你如何说?” 姜维默想了一下,转向洛袭道:“你有何证据?有证人吗?” 洛袭道:“当时在场的都是你手下,他们怕你报复,当然不敢为我作证;只是,你若不能证明没有,则必是有了。”--这叫举证倒置!洛袭心里暗暗笑着,转向诸葛亮时,又换上一幅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的神情:“事关名节,我怎敢乱讲?丞相扶危济困,必定明断是非不徇私情,还我一个公道。” 洛袭却没发现自己刚才驳斥姜维时那种幸灾乐祸和得意忘形已经太明显了,帐中诸将俱是聪明才智之士,如何看不出来?姜维虽是好气,也不由好笑,只得站在一旁等诸葛亮剖断,其余关兴、张苞、魏延、王平众人则纯粹是看热闹了。 诸葛亮同赵云相视一笑,问道:“那么依姑娘所见,姜维该如何处置?” 洛袭不假思索的答道:“先打一百军棍,然后示众三天,再打一百军棍,再示众……” 关兴、张苞实在忍不住,出帐去狂笑不止:姜维平日太过沉静,波澜不惊,这次出来这么个女孩胡搅蛮缠,看他怎么收场! 姜维更是目瞪口呆:这女孩子简直匪夷所思,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她竟然如此对待他--难道自己以前曾经见过、并且无意间冒犯了她? 诸葛亮暗暗好笑:这女孩胸无城府,却又慧黠之极,不知道姜维是如何得罪了她--众人却不知道姜维刚刚救了她一命,只是她不领情罢了。 魏延、王平等人都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姜维哭笑不得。诸葛亮忍笑道:“姜维虽是有罪,打一百军棍替姑娘解解气便是,打过之后就饶他这次,可以吗?” 洛袭眼珠一转,点头道:“好啊。” 反正不打白不打,打了不白打,赚一棍算一棍吧,谁让他把她当刺客、还当成小狗来牵。 诸葛亮笑笑,向王平道:“带伯约下去行刑,你亲自监督,莫要徇私。” 王平含笑领命。姜维没有辩解,随王平出去了,临出帐前回头看了洛袭一眼。 目光中没有委屈和责怪,只有淡淡的笑意和一丝丝宠溺。 洛袭略略一怔。 姜维……她陷害他,而他不怪她? 她这次玩笑是不是开得太大了?军令如山,军中无戏言,害他白白挨一百军棍,实在是太过份了--她本来只想吓吓他啊。 心里有些愧疚。洛袭抬目看向诸葛亮,迟疑了一会儿,道:“丞相伯伯……” 诸葛亮笑道:“有事吗?” 洛袭咬了咬牙,心一横,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我只是气他把我当刺客,所以想吓吓他,我没想……” 诸葛亮淡淡一笑:“傻孩子,如果他真把你当刺客,就不会带你来见我了。”顿了顿道:“军法岂能儿戏,我军令既出,或者是他受刑,或者由你代他。你若经不住杖刑,就由他领受吧。” 洛袭摇了摇头:“或许我经不住,可绝不能害他无辜受累--更何况他于我有恩,我不能恩将仇报。” 诸葛亮笑笑。他当然早就心知肚明,只是想看看洛袭是否会主动承认。现在他知道了,这女孩不仅灵慧可爱,而且有勇气、有担当,虽然贪玩淘气,却不失其善良本性。 让军士去通知王平了,诸葛亮笑道:“你饿了吧?想吃点什么?” 洛袭目瞪口呆:“您不罚我?还要让我吃饭?” 诸葛亮笑而不语。赵云笑道:“傻丫头,谁说不罚你了?不过死也得做个饱死鬼,是吧?” 洛袭甜甜一笑。诸葛伯伯和子龙伯伯都这么仁厚慈爱,怎么会为难她呢?嘻嘻! ***** 与此同时,姜维正在王平帐中,同王平一边品茶一边聊天。 王平轻道:“伯约将军,你带回这名女子,有何深意?” 姜维停杯看向他:“何以见得?” 王平微笑道:“你做事向来比旁人想得深远。” 姜维笑了笑:“是,我是有些打算。” 王平看着他。姜维见他是不问清楚绝不罢休了,便道:“是因为丞相。他太孤单了,我们又无法分担他的孤独;但是,那女孩身上有种特质,让人想要亲近--我希望,她可以帮得了丞相。” 王平沉默了一会儿,道:“丞相……不是有你吗?” 姜维微微苦笑:“我做不到。我试过,可是……你跟随丞相多年,应该知道,他的寂寞太深太长,都在我们无法达到的地方。” 王平无语。 ***** 晚饭时诸葛亮特意让人给洛袭做了一些甜食,洛袭津津有味的大吃大嚼,完全忘了顾及淑女形象。诸葛亮见她吃得实在可爱,笑问道:“袭儿,你家在哪里?” 洛袭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在很远的地方。” “等于没说!”赵云忍不住笑了:“那儿叫什么名字?离这里多远?” 洛袭想了一下,道:“是东海的一个小岛,名叫忘尘岛。” “忘尘岛?”诸葛亮想了一会儿,看向赵云道:“我没听过这个名字。子龙听说过吗?” 赵云道:“我也没有。” 洛袭道:“那是个很小的岛,人迹罕至,你们当然不知道了。” 诸葛亮不再多问,道:“你为什么来这儿?你一个女孩儿家,父母怎么让你独自出门?” 洛袭心里微觉酸楚,淡淡道:“我父母早已去世。我……很孤单,所以出来看看这个世界。” 诸葛亮心中爱怜,轻道:“对不起,我不该问。” 洛袭摇摇头,笑了:“没什么,我早就习惯了。” 诸葛亮想了想,又道:“你打算在这儿待多久?” 洛袭笑了:“当然是越久越好了,不过如果你们不欢迎,我马上就走。” 诸葛亮笑道:“在中军帐外为你设一偏帐,只是军中艰苦,你受得了吗?” 洛袭笑道:“只要伯伯不嫌我麻烦,我在哪儿都会过得很舒坦。” 诸葛亮传令让人搭建偏帐去了,晚饭后便拨了两名亲兵带洛袭到四处走走,熟悉一下军营的环境。 洛袭去了。诸葛亮同赵云静静的坐了一会儿,赵云突然道:“这女孩不同寻常。” 诸葛亮笑而不语。 赵云也笑,接着道:“丞相对她态度也不寻常。” 诸葛亮笑道:“是。这女孩子……让人忍不住想要疼惜、呵护,想必你也是如此。” 赵云道:“的确如此。丞相既然如此心疼她,何不收为义女?--丞相不是一直想有个女儿吗?” 诸葛亮笑道:“我正有此意。只是不知袭儿意下如何,以后再说吧。” 赵云告辞,自回帐去了。 ***** 入夜。 洛袭无可奈何的翻看着床上堆着的“垃圾”。诸葛亮让人找来了最洁净的被褥,可对于养尊处优的洛袭来说,仍是无法忍受。 唉,两千年前的生活还真是够艰苦的--今晚怎么睡啊,呜呜呜…… 有人在外面敲门。洛袭走过去掀开帐门,见是姜维。 洛袭没想到他会来,有些心虚道:“你来报仇啊?” 姜维略略一怔,忍不住笑了笑,道:“报什么仇?” 洛袭小嘴一扁道:“我诬告你,害你差点儿挨打,你不是来找我报仇的吗?” 姜维微笑道:“你很希望我记仇?” 洛袭没理他。她当然不想和武功盖世的姜维结下梁子啊,可今天的事情,姜维不记恨她才怪。 姜维走到床边,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洛袭看时,竟是一床崭新的被褥。 “这是……”洛袭看向他。 姜维道:“春末时母亲为我做的,后来天气热了,一直没有用着--你不要嫌弃。” 洛袭凝眉道:“借我用?” 姜维道:“送你。” “那……”洛袭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你不记恨我了?” 姜维笑而不语。 洛袭终于知道姜维对她并无恶意,甜甜一笑道:“谢谢你。” 姜维道别走出帐来,猛然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生性淡漠,或许是由于经历坎坷,他习惯于封闭自己,不愿与人交往,也很少对别人表示关心--除了母亲。甚至对敬之如父的诸葛亮,他也只是把关切埋在心底,而从未有过如此直接的表示。 那么,为什么对这个初次相见的女孩,他竟有种想要帮助、想要照顾她的愿望? 正文 第二回 鸣琴但求知音赏 开开心心的玩了几天之后,一天早上,洛袭刚刚起床就感觉全身无力,头晕脑胀,还有些恶心呕吐。 一开始洛袭以为是夜里没有睡好,可连续几天都是如此,洛袭终于知道自己是病了。 打开祖爷爷送她的药箱看了看,里面写着几种常见病的名称、症状,后面附着药物和用法。洛袭根据自己的症状找了找,见是“磁场不合”。 这是时空转换后常见的情况,没想到她这种适应能力超强的人也会碰上。洛袭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拿出一粒药来吃下了。 如此每天一粒药,病情得到控制,所有不适都消失了。十一天后,洛袭再次取药时,发现药盒里只剩了最后一粒。 这个小气鬼,存心让他唯一的曾孙女病死街头啊?洛袭没好气的嘀咕着,拿起药物说明来看了一下,登时傻眼了。 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粒的药效可维持一周,换句话说,这药每周服一粒,十二粒就是三个月的剂量。 怎么能怪祖爷爷,都是自己没看清楚……洛袭唉声叹气的自怨自艾了一会儿,托着腮开始沉思起来。 怎么办?乖乖的回去呢,还是继续留在这儿? 就这样因为不看说明胡乱吃药而被迫回去,确实心有不甘,并且她才来了几天,实在舍不得慈父般的诸葛亮和赵云,还有,好想看到姜维开心的笑容…… 叹了口气。姜维开心的笑容……只是妄想吧,偶尔见到他笑,也是浅淡得若有若无,笑意丝毫达不到眼中。 听说,他是个无情无念、无忧无思的人,可为何,她希望他可以做个正常人,有悲有怒,也有真正的开心和快乐? 不管了。反正药效可以维持一周,一周之后还有一粒,如果两周之内能配出药来,她就继续留下;万一……万一配不出来,就走一步算一步吧。 ***** 诸葛亮处理完军务,正想出帐看看,见洛袭走了进来,亮丽的笑容登时让他心情大好,笑道:“袭儿有事找我?” 洛袭点了点头,道:“丞相伯伯,您可不可以为袭儿配一剂药?” 诸葛亮惊讶道:“你病了?很严重吗?”伸手为洛袭把了脉,沉吟着道:“像是水土不服,你有什么感觉?” 洛袭笑笑:“有些头晕恶心,别的还好。”把青石的药递给诸葛亮道:“伯伯,我吃这药有效,您帮我看看是什么成份好吗?” 诸葛亮接过药,坐在桌边看了一会儿,闭上眼睛细细嗅过,分辨其中的气味,然后取刀切下一小片,放在水里溶开了,默想了一下,提笔在纸上写下几味药名,停下再想了片刻,又写下几味药。 许久之后,诸葛亮面露微笑,长长的出了口气,道:“好了。” 洛袭见他为自己如此劳心费神,心中万分感激,道:“有劳伯伯。让您费心了。” 诸葛亮笑笑:“傻孩子。是伯伯做主要留下你的,自然要好好照料你了。”叫进医士来看过药方,问道:“这几味药可都齐备?” 医士细细看了两遍,苦着脸道:“恕学生才疏学浅,丞相这方中有瑾草、苓须节花两味药,学生别说见过,听都没听说过。”顿了顿道:“学生叫几位同僚一同来看可否?” 诸葛亮答应了。几位随军医士看过药方,大多不识瑾草和苓须节花两味。只有一位年长医士道:“据说这两味药材极其罕见:瑾草喜阳,生在三千尺以上高山阳光充足之处;苓须节花喜阴,生在百尺以下深潭淤泥之中--属下只是曾闻其名,却从未见过。” 诸葛亮默想了一会儿,遣退了众人。洛袭有些失望,强笑了一下道:“伯伯不必担心。如果……注定要我离开,那么我就回去吧。” 诸葛亮无言以对。 洛袭转身慢慢走了出去。 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强烈的不舍。十几年来,她已经习惯了孤独,习惯了不在乎,可不知为何,短短十余天相处,她已对这军营产生了深深的依恋。 可是……纵然不舍又能如何? 她该走了。再不走……待到发病时,想走也走不了了。 ***** 洛袭慢慢收拾着床铺。这舒适的被褥……多么温暖啊,这……是母亲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啊…… 洛袭强忍住眼里的泪水。 其实姜维比她幸福。至少他有母亲在堂,又有诸葛亮慈父般的关爱着他。 而她,什么都没有。 没有亲人,也没有人爱她、在乎她。 “袭儿?”诸葛亮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有些讶异。 洛袭稳了稳心神,转过身去强笑了一下道:“伯伯怎么来了?” 诸葛亮没有回答,凝眉看了看她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床铺,道:“你这是……” 洛袭低下头,淡淡道:“伯伯来得正好。拜托您帮我把这些转交姜维将军,并代我谢谢他。” “你……”诸葛亮看着她,有些明了:“你要走?” 洛袭眼中迅速的泛上了一层泪花,幸好她低着头,没有被人看到。 “那么,”诸葛亮又问:“是你自己要走,还是因为你的病?” “有什么区别吗?”洛袭无力的问道。 诸葛亮扶她一同坐下了,温言道:“如果你自己想走,那么伯伯没什么可说的,只有送你离开;可,如果是因为你的病,那么,相信伯伯会有办法的,好吗?” “真的?”洛袭惊喜的抬头看着他,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两颗闪亮的泪珠。 诸葛亮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把手帕递给她道:“当然是真的。这么大的姑娘了还哭鼻子,当心人家笑你。” 洛袭不好意思的笑了。 心情好了许多。本来嘛,诸葛丞相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这么一点点配药的小事怎么能难得倒他呢,是吧? “好了,”诸葛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不是还有半个月时间吗?相信伯伯,一定会有好消息的--只是,不许动不动就想偷偷走掉,好吗?” 洛袭笑着点了点头。 ***** 诸葛亮回到中军帐,见赵云正在等着他。 赵云施了礼,诸葛亮笑道:“子龙操练士卒一定很累,怎么不回去休息?” 赵云道:“不妨。听说袭儿病了,是怎么回事?” 诸葛亮暗暗叹了口气,简略的叙述了一遍。药材难寻,他又如何不知?方才所说不过是宽洛袭之心罢了,其实他也没有什么把握。 不舍得她。这个娇俏伶俐的小女孩让他发自内心的疼惜--那种感情,应该是对女儿的疼爱吧。 可是,如何才能留住她?如果配不出药--纵使自己和赵云舍不得她,纵使十分期盼她可以改变姜维,可,还是不得不放她走啊。 赵云听罢,想了一会儿道:“或许,有一个人可以取到药物。” 诸葛亮道:“我也想过。只是,太危险了。” 他明白赵云指的是姜维。诸葛亮自己认得这两味药,所以他知道姜维也必定认得,且军中论武功无出姜维之右者,若说有一人可取药材,则必是姜维无疑。 赵云道:“或许可以一试。不过,刚才伯约说是有急事离开,让我代他向您告假,说是一两日便回。” 诸葛亮点了点头,道:“那便等他回来再说吧。” ***** 七日之后。 洛袭一早便觉头重脚轻,知道是病又犯了,只得取了水来,准备服药。 心里有些怆然。希望还是落空了,七日已过,丞相并未找到解药。服下这最后一粒药,她就该走了。 就算有再多不舍,也必须走了。 诸葛亮,赵云,还有姜维,都让她不舍。或许,注定她无法看到姜维开怀的笑颜。 有人敲门。洛袭说着“请进”走到门口,见诸葛亮掀开帐门走了进来。 洛袭笑了笑,道:“伯伯早啊。” 诸葛亮道:“早。”见洛袭面色苍白,关切道:“又发病了吗?” 洛袭道:“是。我正准备吃药。” 诸葛亮将手中一个小盒子递给她道:“你先试试这药。如果不成,再吃你原来的吧。” 洛袭接过打开,见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药丸,与她原先服用的很是相似,闻闻味道也差不多,又惊又喜道:“伯伯真的配出这药来了?那么难找的药材,是谁帮我找到的?” 诸葛亮笑道:“先别问这么多了,你服一丸试试。” 洛袭依言取一粒服下,不久就没事了,药效与原先的分毫不差。 诸葛亮松了口气,微笑道:“看来这药还算有效。那么袭儿,你可以继续留下吗?” 洛袭笑道:“当然!我好舍不得这儿呢,只要伯伯不赶我就好了!” 诸葛亮笑着点了点头。洛袭想起好久没见到姜维了,道:“好几天没见姜维了呢,他在忙什么?” 诸葛亮略一犹豫,道:“他有事离开了几天,昨天刚刚回来,正在休息。” 洛袭想了想,笑道:“在休息啊,那就算了,以后再去看他吧。” 诸葛亮看着她,欲言又止。 ***** 傍晚。 洛袭亲手做了些饭菜给姜维送去,同他闲聊了一会儿。 突然发现姜维手腕上有伤,洛袭不禁大为惊奇。姜维如此武功,天下有谁能伤得了他? “这伤……”洛袭疑惑的问道。 姜维低头看了一眼,淡淡道:“不小心擦破了。” “怎么不包扎?”洛袭问。 姜维道:“已经好了。” 这人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洛袭暗暗叹了口气,跑出去找医士要了消炎的药物和绷带,回来道:“我给你处理一下。” 姜维没想到她对自己的伤这么在乎,略略怔了一怔,没有抗议,由得她包扎。洛袭一边仔细的洗净敷药,一边交代他注意别碰水等等,却没发现姜维看着她的目光渐渐有了些许的温度。 因为不擅与人交往的缘故,军中除了诸葛亮和赵云,几乎所有人都对他敬畏三分,退避三舍,可为何这个女孩,不仅不怕他,还会对他如此关心? ***** “您……没有告诉她是我取的药吧?”晚上和诸葛亮一起散步时,姜维问道。 那日听医士说起洛袭的病和诸葛亮苦恼药材之事,姜维随即出发前去采药,请赵云代他向诸葛亮告假便是为此。只是这两样药物太过难寻,纵然他武功卓绝,取瑾草时还是伤了手腕。 诸葛亮转过头来看着他:“没有。你不让说,我就没有告诉她。” 姜维点了点头,沉思着没有开口。 她果然不是因为他帮她取药而感激他。那么,她真的只是因为关心他而关心他。 心里有种温柔的暖意升起,轻轻的,细细的,却一直温暖了整颗心。 ***** 军营中很快有了传言,说女子在军中不利于战。洛袭刚开始听说时不怎么放在心上,但后来传言越演越盛,洛袭才明白,原来是她错了。 几十万军士都认定她对蜀军不利,即便她明知不是如此,又能怎样?诸葛亮很喜欢她,可是,他是不是也相信这个传言?如果他相信……不管他相不相信,她都不能再留下了,不能让他失了军心啊。 “你要走?”当洛袭提出时,诸葛亮有些惊讶。 洛袭无语。 “因为那些传言?”诸葛亮缓缓道。 洛袭轻道:“您也听说了。” “是,我听说了。可是,”诸葛亮静静的看着她的眼睛:“告诉我,你是想走,还是想留?” 洛袭迟疑了一下,道:“想留。可是……” “那就好。”诸葛亮笑了:“让我想想该怎么办,你安心等着就是了。”顿了顿道:“你去找伯约,让他来见我。” 洛袭答应一声去了。诸葛亮刚送走洛袭,便见赵云进来,笑道:“子龙怎么有空过来?” 赵云施过礼道:“丞相,我听到军中一些有关袭儿的传言。” 诸葛亮道:“我也听说了。” “那么您的意思?”赵云问道。 “袭儿……”诸葛亮微微笑了,反问道:“子龙,你舍得她走吗?” 赵云摇了摇头。 “既然不舍得,那就留下她。”诸葛亮从容一笑。 赵云笑了:“如此说来,丞相已有主意了?” 诸葛亮笑道:“袭儿有两件武器,威力奇大,明日校场上便见分晓。” 赵云笑笑,倒上一杯茶递给诸葛亮,道:“丞相留下袭儿,只怕不仅因为你我舍不得她吧。” 诸葛亮略略一怔,随即笑了:“还是被你看出来了。” 赵云点了点头:“我原本只是猜测。伯约他……” “伯约……”诸葛亮缓缓念出这个名字,眸中满是疼惜怜爱,还有一种赵云看不明白的迷惘。 赵云静静的等待着。许久,诸葛亮轻道:“伯约十七岁之前,完全把自己封闭起来,几乎不与人交往。” 赵云道:“我听说过。” 诸葛亮低低叹了口气:“他天性太过灵慧沉静,可世间有谁能了解他?他太寂寞了。” “丞相您……也不能吗?”赵云问道。 “也许……不能。”诸葛亮的神情略有一丝异样:“我试过,可是,不能。” 赵云轻道:“那么,袭儿能做到吗?” “也许,能。”诸葛亮慢慢垂下目光:“袭儿看似无忧无虑,可她骨子里也有那么一种寂寞,和伯约极为相似的寂寞。昨天我还想过这件事情,也许,只能袭儿帮得了伯约,也只有伯约帮得了袭儿。” 赵云无语。 ***** 姜维同洛袭慢慢走在通往中军帐的路上。 姜维很奇怪她为何一反平常的沉默,却不便开口询问。快到中军帐了,洛袭停住脚步,轻道:“帮我一个忙好吗?” 姜维看着她。 “军中有一些有关我的传言。”洛袭淡淡道:“可是,我想留下。” 姜维点了点头,没有开口。 “为什么不问我的理由?”洛袭看着他。 “何必问理由?”姜维静静的说道:“你想留下,我就帮你,需要问理由吗?” 洛袭心里一阵失落,低低道:“我问你,你有感情吗?” 姜维一怔。 “我从未见过你有喜怒哀乐,你……平静得可怕。”洛袭突然有种想流泪的感觉:“那么,你有关心的人吗?有关心的事吗?” 姜维欲言又止。 “算了,当我没问。”洛袭说完转身走开了,留下姜维一个人在原地发呆。 ***** 次日,演练场上,诸军集合听命。 诸葛亮见军容整肃,心里甚为满意,召众将至点将台前各加称赞了一番,见洛袭已经来到,起身挽她站在自己身边,向众人道:“我前日收洛袭为义女,今日特地告知诸位。我已年迈,身边需要有人照顾,不知诸位可否容许我徇私?” 洛袭有些愕然,转头看向诸葛亮,见他正微笑着,眸中满是慈祥怜爱。 洛袭会意一笑,轻道:“义父。” 魏延道:“禀丞相,军中多有传言,说女子在营中于战不利,还请丞相定夺。” 诸葛亮笑道:“这种说法本就没有凭据,不足深信。你等不知袭儿身份,难怪如此。” 洛袭有些疑惑:身份?诸葛亮已经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了吗?那么…… 魏延道:“洛姑娘是何身份?请丞相明示。” 诸葛亮微笑道:“东海有一忘尘岛,岛上有龙衣国,袭儿便是龙衣国公主。” 真的还是假的?忘尘岛已经是她瞎掰的,又哪儿出来个“龙衣国”?公主?这倒也对,义父说的“龙衣国”本来就只有她一个国民,甭说公主,当女王都成。洛袭偷偷笑了,义父果然比她还会唬人。 魏延道:“末将愚钝,不曾听说龙衣国之名。” 诸葛亮道:“海外仙境,自是世人不知。子龙老将军曾有缘遇上龙衣国之人,故知之甚详。”唤赵云道:“子龙,你向众人说明吧。” 姜维原也不知龙衣国之说,暗暗在手心里写上“龙衣”,见正合成“袭”字,不由会心一笑。赵云道:“龙衣国乃是东海龙族的一支,主战伐。若得此族庇佑,则战必胜,攻必克,所向无敌。并且国中人人身负异能,女子也不例外。”转向洛袭道:“袭儿,若要众人心服,就使出你的手段来。” 洛袭一笑,道:“我略知骑射而已,自知无法与诸位相提并论。只是我若想留在军中,须得令众军心服,说不定便得罪诸位了。” 魏延道:“既然洛姑娘有此异能,丞相何不令其与诸将比试?” 诸葛亮笑道:“我正有此意。” 众人各各分派已定:与魏延比试长鞭,与关兴比试箭法,与王平、马岱比试阵法,与张苞比试骑速。 先比长鞭。兵士放出一只白兔,谁先以长鞭擒获且不伤性命者为胜,洛袭手中的蛛丝绳可伸可缩全凭心意,所以轻松取胜;再比箭法,关兴箭箭射中红心,洛袭不会射箭,便以反离子弹将箭靶毁去,虽有投机之嫌,威力无疑却是更大,再加上赵云裁判时着意偏袒,也算是胜了;王平、马岱所布阵法俱被姜维识破,暗中指点洛袭,第三场也取胜了。 第四场与张苞比骑速。张苞的马是一匹来自草原的骏马,极为威武雄壮,洛袭不由有些胆怯,姜维牵出尘寰马道:“借你一用。” 洛袭道:“听说你这马极通人性,除了你不让别人骑。” 姜维笑笑:“我已经告诉它了,让它好好照顾你。”扶她上马坐好了,道:“别怕,不会有事的。” 洛袭一笑,同张苞并辔疾驰而去。 若只论马,本是姜维的尘寰更胜一筹,但洛袭骑术太差,尘寰马又通灵性,怕她有失故而不敢全力奔驰,所以和张苞速度相差不多,一直没能拉开距离。 越过几条小溪,行到一处稀稀疏疏的树林前,张苞策马奔入,洛袭勒马笑道:“大哥,前面有树枝,当心划着。” 张苞回过头来,晴朗的阳光下,洛袭亮丽的笑容感染了他,张苞勒住马,还以一笑。 洛袭清澈的眸子里映出他开怀的笑颜,张苞猛然怔住。 多久没有这样开心的笑过了?他以前也是个爱笑的人,可自从父亲被谋害后,兼之彝陵大败,身负国耻家仇,他还怎么快乐得起来? 可现在,又能够这样笑了……那是一种春风般的温暖--是因为这个女孩吗? 丞相的笑容也比以前多了……想起诸葛亮清瘦疲惫的面容,张苞不禁又想起了父亲,那是一种久违了的心痛和温情。 现在……张苞停了马,洛袭奇怪道:“怎么不走了?” 张苞拨转马头走向她,微笑道:“丫头,我输了。” 洛袭略略一怔,随即开怀而笑:“肯帮我的,就是好兄弟。” “我也算是吗?”驰马赶到的关兴问道。 洛袭笑道:“我想,你既然有张苞这个义弟,就不会在意再多一个义妹。” 关兴放声大笑。 三人走在回军营的路上,洛袭爱玩爱动,骑着尘寰马到前边去了,关、张二人在后面缓缓行来。 张苞道:“你怎么来了?” 关兴没有回答,反问道:“你不会输给袭儿,为何放弃了?” 张苞的笑容有些黯淡:“我们都太累了,尤其是丞相--丞相视我们如同己出,爱护有加,可丞相……他的苦有谁知道?我们都没有办法让他开心一点--这就是我想让袭儿留下的理由。” 关兴一笑:“我不想让你胜她,所以来阻止你。” 张苞微笑着点了点头。 ***** 从此洛袭便名正言顺的留在军营中了,闲时陪诸葛亮聊聊天,看看赵云操练士卒,或是和关兴、张苞拌拌嘴吵吵架,却极少与姜维接触。 洛袭一直觉得姜维简直平静得可怕。从没见过他有愤怒或哀伤的时候,就连笑也只是微笑,平平淡淡的,整个人平静如水。 诸葛亮如此智谋尚且看不透他,更何况她区区一小女子? 只是为何,她想要改变他现在的样子?没有喜怒哀乐……他似乎没有感情,可为何,她并不认为他无情无义,反而只是有些心疼? 洛袭突然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造就了姜维现在这种个性。 取下项圈上挂着的超微电脑,洛袭找到《三国志·姜维传》,想了解姜维的身世。 姜维字伯约,天水冀人也。少孤,与母居。……以父冏为郡功曹,值羌、戎叛乱,身卫郡将,没于战场,赐维官中郎,参本郡军事。 关于姜维的家世,只有这些。 洛袭心里有些失望,又有些凄楚。 原来,姜维同她一样,也是自幼丧父。 在洛袭的感觉中,姜维像是座山,强大得无法撼动;可是,从那个自小失怙的孤儿长大成人,其中有过多少辛酸和苦楚?他又是如何才让自己变得如此强大、如此优秀? 多年的艰辛历练,才成就了现在的他吧,难怪他年纪轻轻,却总有那么一种沧桑的感觉。 他现在也不过二十七岁啊。 他的过去,她已无法参与;那么,她可以改变他的将来吗? 她可以让他活得开心一些吗? “袭儿?”姜维轻柔的话语在耳边响起:“怎么哭了?” 洛袭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中流泪了。 泪光朦胧中,姜维的脸庞似乎有些陌生,却清晰得遥不可及。 沉默的黄昏,越过泪水我竭力凝视你的脸,却不知道,我看见的是你,还是我自己心里的悲伤。 “袭儿?”姜维又问了一句。 洛袭摇摇头,拭去泪水强笑了一下,道:“你怎么来了?” 姜维道:“丞相让我请你过去。你刚才……” “没什么。”洛袭故作轻松的笑笑:“已经十年没有哭过,再不抓紧练习一下,就全忘光了。” 姜维想说什么,最终却没有说出来,只是道:“丞相还在等你,我们走吧。” 洛袭一语不发的走在姜维身侧。姜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自从你来了之后,丞相的心情比以前好了许多。” 洛袭侧过头来看着他。 “丞相……他很寂寞。”姜维低下头,慢慢的走着:“我们却无法化解他的寂寞。可是,你能。”抬目看着洛袭,姜维轻道:“所以,谢谢你。” 洛袭无语。这里的每个人都很寂寞,义父是如此,姜维……他又何尝不是如此?而,她自己呢?为了逃避寂寞,她来到了这里,可是,她逃得了吗? ***** 中军帐里一片笑声,是赵云、关兴、张苞几人在玩射覆的游戏。赵云所藏烛台、酒杯均被张苞猜中,不得不甘拜下风;张苞藏的砚台关兴屡猜不中,也算是输了。张苞得意洋洋,一见洛袭进来,便向她下了战书。 洛袭略一思索:猜东西她不在行,可胡搅蛮缠张苞就比不上她了,更何况从解缙老先生那里学了一招,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怎么,不敢比吗?”张苞笑问。 洛袭道:“这样的小把戏本姑娘早三百年就玩腻了,不会来点儿新鲜的吗?” 张苞道:“你说有什么好玩的?” 洛袭道:“我和你打赌,我能猜出你心中所想。” 张苞一怔,道:“真的还是假的?你怎么猜?” 洛袭笑道:“别管我怎么猜,我说出的话你只要说‘对’,就是我赢;若你说‘不对’,就是我输,怎么样,赌还是不赌?” 张苞想想自己必胜无疑,无论她说什么,自己一口否认便是了,于是笑道:“赌什么?” 洛袭道:“输了刮鼻子弹耳朵各十下。” 张苞笑着答应了。 诸葛亮和赵云相视而笑。这女孩不知又要出什么鬼点子了,张苞一准栽她手里。 洛袭取过纸笔来写下一行字--来到这儿之后,洛袭十分庆幸自己学过几天书法,不然连笔都不会拿,岂不让人笑掉大牙?--交给张苞,笑道:“你看看,对还是不对?” 张苞打开一看,原本春风得意的脸上顿时呈现出一种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的表情,咬牙切齿的对着字条瞪了许久,一张脸缩成了苦瓜状,终于说道:“对。” 关兴十分奇怪,拿过字条来看过,忍不住放声大笑,递给了诸葛亮。 诸葛亮和赵、姜三人看了,俱是忍俊不禁-- 上面写的是:丞相才高盖世,爱民如子,我等均对丞相景仰钦服,唯命是从。 张苞当然清楚,万一他敢说个“不”字,洛袭肯定会说他认为诸葛亮无才无德并且准备不遵将令,一顶顶大帽子扣上来非把他压死不可,倒还不如认输被她刮鼻子弹耳朵好一些呢。 诸葛亮笑道:“原来小袭儿真能猜出别人心思,那么,你能猜出义父心中所想吗?” 洛袭深深注视着诸葛亮,心头缓缓漫上了几许无奈和凄凉。 他们说,谁都无法慰藉你的寂寞。 如果,如果我真的能够看出你在想什么,那么,我能否为你除去寂寞? “袭儿?”诸葛亮觉出有异,轻声问道。 洛袭回过神来,甜甜一笑道:“义父在想,袭儿好聪明,好可爱,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女孩儿呢?” 诸葛亮放声大笑,张苞翻了翻白眼:“自吹自擂,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大言不惭的女孩?” 洛袭看向他,笑得越发甜蜜了。张苞知道她一这样笑就说明有人要倒霉了,心里有些发毛,刚要落荒而逃,听洛袭笑道:“义兄,我记得好像还没刮你鼻子弹你耳朵呢,是吧?” 张苞眼看势头不好,连忙躲到赵云身后叫道:“叔叔救我!” 赵云笑而不语。洛袭道:“男子汉大丈夫,躲人家身后算什么本事,丢不丢人啊?” 张苞愁眉苦脸的说道:“丢人事小,保命事大!我只怕你那个刮鼻子弹耳朵会变成剜鼻子割耳朵!” “不会,我哪儿会办那么笨的事啊,”洛袭笑得极为邪恶:“现在猪耳朵很不值钱,我觉得拿你卖排骨和猪蹄倒还可以。” 张苞气得咬牙切齿,就是不敢从赵云身后出来,众人大笑。 ***** 众人散去了。诸葛亮看看无事,便同洛袭一道至渭水岸边散步。 夕阳西下,水面上微风轻拂,送来岸边青草阵阵幽香。 “你不开心。”诸葛亮轻轻说道。 “我……”洛袭想要否认,却没有。她瞒不过诸葛亮的,不必再掩饰了。 “为什么?”诸葛亮在岸边一块大石上坐下,看向洛袭。 洛袭沉默了一下,道:“我查了一下姜维的身世。” “哦?”诸葛亮的脸色看不出是喜是忧。 “他和我一样没有父亲,我想,他能成为一个如此强大、优秀的人,一定经历了许多艰辛苦楚吧。”洛袭静静的说道。 诸葛亮定定的看着水面,眸光有些迷蒙。 多少往事,不堪从头说起。 许久,诸葛亮淡淡道:“姜家乃陇南世族,伯约虽自幼丧父,家中衣食却是无虞。伯约的父亲……文武双全,是个难得的人才,可惜……”顿了顿道:“伯约是学了他家传的枪法,自幼随其母读书习文,至于兵法,则是自己从兵书中学来的。” 洛袭默默想了一会儿,无语。 “还有一件事,”诸葛亮低低叹了口气,无限心疼:“你一定不知道伯约为什么如此平静,少有喜怒。事实上……我怀疑他连真正的喜悦是什么感觉都不知道。十七岁之前,他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除了父母家人和师父师叔,几乎不和别人交往。” 洛袭怔住了。 没想到,姜维的世界竟是如此寂寥。 缓缓在诸葛亮身边坐下,洛袭轻道:“义父,请您告诉我,如何才能帮得了他?” “我不知道。”诸葛亮侧过头来看着她:“我帮不了他,但是,希望你能。” “我?”洛袭有些疑惑。 “是,你。”诸葛亮伸手细细理着她的长发,轻道:“你身上有种很奇特的力量,似乎,可以为任何人驱走寂寞和孤独,所以伯约带你回来,希望你能帮得了我;而我留下你,一则因为很喜欢你,二则,也希望你可以帮伯约。” 洛袭静静的偎在他肩上,低低道:“我也很想尽力帮你们,因为不想见你们如此寂寞……可是,我能做到吗?以后……” “以后如何,不必多想了。”诸葛亮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和你在一起,我们都很开心,这就足够了。而我担心的是,你的寂寞,又有谁可以化解?” 洛袭轻道:“和你们在一起,我已经不寂寞了。” 诸葛亮长长的出了口气,不再言语。 正文 第三回 风霜不改问天枪 “维哥哥!”第二天一大早,姜维刚起床,便见洛袭一蹦一跳的跑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只洁白无瑕的小兔子。 姜维微笑道:“袭儿早。” 洛袭道:“早。”把小兔子放在桌子上,笑道:“送你只小兔子玩,顺便培养一下你的爱心,谢谢我吧?” 姜维道:“谢谢你。” “什么啊,说得没一点儿诚意。”洛袭嘀咕了一句,笑了:“我走了,记得好好喂它,万一饿死了当心我和你没完!” 姜维含笑点了点头。洛袭一溜烟跑了出去,姜维静静的看着她娇美活泼的背影,一时有些失神。 这女孩子……让人不由不心生怜惜,难怪丞相和子龙伯伯都对她那般疼爱了。 坐在桌边看着小兔子两只前爪抱着萝卜啃,憨态可掬的样子,姜维微微笑了,伸手将它托在掌心里,柔软的细毛摩挲着他的手掌,而心里,也似乎被某种柔软的东西所触动了。 姜维默默出帐,慢慢走到渭水边一处空地,却仍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思绪缠绵心间,挥之不去,漫无意识的练了一会儿剑,依然觉得心里空空落落,只得停住了,抬目望向水面。 “傻小子!在发什么呆啊?”有笑语在身后响起。姜维转过身,见是赵云。 姜维还剑入鞘,施过礼问道:“伯伯怎么会来这里?” “专为你来。”赵云笑了一笑道:“陪我练枪吧。” 几个回合下来,姜维见赵云招式与以前大不相同,奇怪道:“伯伯这是什么枪法?姜维从未见过。” 赵云微微一笑,道:“继续看。” 姜维点点头,聚精会神注意赵云如何出招。 骄若浮龙,婉若灵蛇。 南安城下赵、姜二人初见时,一则出乎意料,二则毕竟年岁已高,赵云败于姜维之手。其实二人武功应在伯仲之间,难分上下。 但现在姜维竟然有些力不从心。赵云使用的是一套他从未见过的枪法,招式极为飘逸灵动,且威力奇大,姜维竭尽平生所学,竟也不能破解其一招半式。 怎么可能? 姜维略有心慌,额头上沁出薄薄的汗珠。 赵云心中暗喜。不是因为胜过姜维,而是,终于逼得他有些正常人的情绪了。 同洛袭一样,赵云也极不喜欢姜维太过冷静的样子,完全像个木头人,没有丝毫热度。 现在……他既然能够心慌,那么,也一定可以有别的感情,不是吗? ***** “有什么好吃的吗,让你们两个抢得打架?”洛袭的笑语在不远处响起。赵云收枪停住,笑嗔道:“鬼丫头,怎么又跑这儿来捣乱了?” “人家哪有?”洛袭大叫冤枉:“人家是见你们练武辛苦,特地给你们送点心来的!” “你有这么好心?”赵云深表怀疑:“不会是又要出什么鬼点子折腾人吧?” “我就那么坏吗?”洛袭笑着递过食盒:“这可是我亲手做的噢,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赵云尝过了,赞不绝口,拿过一块递给姜维道:“伯约,你也尝尝吧。” 姜维接在手里,却没有吃,仍在怔怔的想着什么。洛袭有些奇怪,刚要问什么,赵云摆手制止了,轻道:“别理他。” 洛袭笑笑,同赵云边吃边闲聊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姜维才渐渐回过神,道:“袭儿来了?” 洛袭笑道:“早就来了!快尝尝我做的点心好不好吃。” 姜维细细品尝过了,笑道:“好吃。辛苦你了。” 洛袭笑笑。赵云道:“傻小子,想明白了吗?” 姜维沉吟着道:“枪若灵蛇,无懈可击。” 赵云赞赏的笑了:“我幼时常在山中观察各种蛇,希望能从中悟出一套枪法。败于你之后,我把你的招式细加琢磨,再加上所记灵蛇种种形态,终于创出这套《率然枪法》。” 善用兵者,譬如率然。率然者,常山之蛇也。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 姜维恍然。这套枪法正合兵法要义,难怪牢不可破。 “率然者,常山之蛇也。”洛袭眨眨眼睛,狡黠的笑了:“子龙伯伯,您居于常山,又是武功盖世,很难不让人疑心您就是千年蛇妖!” 赵云笑道:“是啊,我是蛇妖,专门吸人血为生,尤其是你这种古灵精怪的小女娃的血。” “您敢恐吓我?”洛袭嘟起小嘴:“当心我会报仇哦!” 赵云大笑。 从这天起,每日清晨赵、姜二人便在渭水岸边习武,只是姜维始终也找不到破解率然枪法的办法。 ***** 小兔子一天一天长大,姜维突然想起,也该送给洛袭点什么礼物了。 到附近树林里转了一个上午,姜维捉回一只夜莺、一只画眉,用笼子装好了来送给洛袭。 洛袭爱不释手的逗着小鸟玩,姜维道:“喜欢吗?” 洛袭道:“当然!喜欢得不得了呢,谢谢你!” 姜维微笑道:“不必客气。”看看无事,也不再耽搁,告辞去了。 洛袭眼中闪过一抹恶作剧的淘气神采。 这说明,又有人会挨整了。 傍晚有兵士到姜维帐中,说是洛姑娘请他过去。姜维走到洛袭帐前,先是闻到一阵扑鼻的香气,进去看时,见洛袭正指挥关兴张苞拿什么东西在火上烤着。 他们烤的……似乎是两只小鸟。姜维心念方动,便听张苞笑道:“丫头,那么漂亮的小鸟,你竟然忍心烤来吃?” 果然如此!姜维有些哭笑不得:这丫头一定不知道焚琴煮鹤四个字怎么写!好好的画眉夜莺,她竟然…… 洛袭笑道:“我爱吃便吃,管它好不好看。”抬眼看见姜维,伸手取过关兴烤着的那只鸟,笑嘻嘻的说道:“你来得正好,拜托帮忙给义父和子龙伯伯送去好不好?--我们都忙着呢,走不开。” 敢情叫他来就是故意气他的。姜维现在的感觉也只有哭笑不得可以形容了,只得摇了摇头,接过小鸟出去了。 诸葛亮刚同赵云议事完毕,见姜维进来,笑道:“伯约有事?” 姜维长吸了口气,将小鸟送到诸葛亮面前,道:“袭儿请丞相和子龙伯伯吃的。” 诸葛亮含笑细细审视着他似笑非笑的表情,片刻才道:“你不吃吗?” 姜维摇摇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道:“姜维告辞。” 姜维去后,诸葛亮默想了一会儿,微笑道:“他终于有情绪变化了,是因为袭儿。” 赵云笑道:“这小子平日里冷静得过份,什么事也不能惹他生气,简直像块木头--有时候我都恨不得踹他两脚。现在终于有人克他了,真是一物降一物。” 诸葛亮笑笑,同赵云一道把小鸟分吃了。 没大会儿,洛袭笑嘻嘻的举着几只香喷喷的烤小鸟进来了,道:“义父和伯伯吃饱了没?我再给你们送两只来。” 赵云接过了,笑道:“丫头,听说伯约送你一只夜莺一只画眉,你不会把它们烤来吃了吧?” “哪有啊,”洛袭又笑:“这是关大哥打的麻雀,姜维那两只鸟好好的趴笼子里睡大觉呢。” “那么,你是故意让他以为你把他的鸟给烤了?”诸葛亮笑问。 洛袭眨眨眼睛:“佛曰:不可说。” 赵云笑出声来:“伯约专门去给你捉小鸟,他对你那么好,你还气他?” 洛袭笑道:“正因为他对我好,气他才好玩嘛。” 赵云道:“碰上你这么个小鬼头,伯约真是倒了大霉呢。” 洛袭道:“才不是呢,遇上我是他的福份--不出几个月,我就把他训练得绝顶聪明了!” 正要进帐的姜维,听到他们三人的对话,收住脚步,慢慢退了回去。 脸庞上浮起淡淡一抹笑意:她是很调皮,很气人,可是,如何才能不对她好? 至少他做不到。 他会一直对她好的,不会生她的气,更不会怪她。 心里有种温柔的暖意缓缓流过,姜维长长的出了口气。 ***** 姜维所用的枪,名为“问天”。 问天下谁是英雄。 自从军以来,问天枪从未有过敌手,包括威震天下的赵云,亦曾败于问天枪下。 而现在,在率然枪法面前,姜维竟有种极为无力的感觉。 问天枪……姜维能感觉出来,他并没能把问天枪的威力发挥到极致,可是,问题出在哪里? 姜维百思不得其解。 “傻小子,怎么走神了?”赵云豪爽的笑语在耳边响起。 姜维定了定心神,拱手道:“姜维失礼,请伯伯恕罪。” 赵云道:“你是累了吧,休息一会儿。”顿了顿道:“袭儿该来了吧。” 这些天来,赵、姜二人日日研习枪法,洛袭见他们辛苦,便每天做些精致而又古里古怪的点心给他们,二人越吃越喜欢,已经吃上瘾了。 洛袭提着食盒,慢慢沿渭水走着。 秋日初晨,清霜流韵。渭水中翠影沉沉,雾霭茫茫。 洛袭有些心神弛荡,想及近来的军中生活和见闻感受,慨叹于千秋功业皆成镜花,万古风流尽逐流水,心有所感,低低道: “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 吟罢,久久沉默。 这里一切的一切转眼都会成空;而她,在这个空幻的世界里,又在扮演什么角色? 是空中的空,幻中的幻吧。 走到赵云和姜维练武的地方,见两人都在眼巴巴的等她来送点心,洛袭忍不住笑了,道:“干嘛啊,我再不来你们俩就打算坐着不动了?” 赵云笑道:“当然不会‘坐着不动’了,我们会直接去找你要吃的!”接过食盒打开,毫不客气的同姜维分吃了。 洛袭坐在岸边,含笑看着水边的芦苇。水面上轻风送来清脆的鸟叫声,仔细听来,唤的是“呱呱唧唧”。 洛袭听得入了神。赵云走近她,笑道:“知道是什么鸟吗?” 洛袭看向苇丛里那对小鸟,辨认了许久,道:“是苇莺吧,又不太像。” 赵云笑了:“这是雎鸠。” “雎鸠?”洛袭有些惊喜:“就是《诗经》里所说的雎鸠?” 赵云含笑点了点头:“关于它的来历还有一个故事,我讲给你听。” 从前有一对相爱的男女,男的名叫姬成,女的名叫田呱。因为两家世仇,不允许他们结合,所以二人双双逃出,摇舟飘泊湖上,后来遇上暴风雨,两人最终葬身湖底。风平浪静之后,湖上出现了一对水鸟,比翼相依,双宿双飞,如果一只呼喊“呱呱”,另一只便会回应“唧唧”,据说这便是姬成和田呱的互应互答。 洛袭沉浸在这个故事凄美的境界里,许久才幽幽道:“为什么那么多的故事,都以悲剧作为结局?” 姜维凝视着水面,沉沉道:“至少,他们都知道对方相爱之深;至少,他们死后可以永远相伴相随,这就足够了。” 洛袭有些惊愕的看着姜维。 他……不是没有感情吗?为什么可以明白情至深处生死相许的痴恋? 一种莫名的情绪,带着淡淡一丝温暖和浅浅一缕忧伤,在洛袭心里弥漫开来。 大漠的清浩,渭水的清灵,原野的清芬,凝成这个世界无可比拟的美丽。 ***** 不久之后,诸葛亮大败魏大都督曹真,雍州刺史郭淮牢守隘口,遣使至西羌求助,许以和亲,并送上大量金珠珍宝。西羌国王彻里吉令雅丹丞相、越吉元帅引兵十五万前来救援。 羌兵皆惯用弓弩、枪刀、蒺藜、飞锤,又有两万战车,用铁叶裹钉,装载粮食军器,号为铁车兵,威力极大。至阳平关初战,关兴、张苞不敌羌兵,大败而回。 诸葛亮闻知,带了姜维、洛袭等,同关、张一道至马岱寨中到高处观看,见铁车连络不绝,人马纵横,往来驰骤,甚是壮观。 诸葛亮默想了一下,微笑道:“此不难破。”唤马岱、张翼分付如此,二人去了。诸葛亮抬目看了看彤云密布的天空,笑谓姜维道:“伯约,你可知破敌之计?” 姜维笑道:“羌人惟恃勇力,怎知丞相妙计?” 诸葛亮赞许一笑。 铁车兵……雪地之中,以坑堑陷之。洛袭默默的想着:义父和姜维均能出此妙计,而她自己,才智同他们相差太远了。 “袭儿?”诸葛亮见她出神,笑道:“怎么,也在考虑如何破敌吗?” 洛袭回过神来,笑了一笑:“我不懂出谋划策,可我知道此战的结果。” “哦?”诸葛亮略有讶异:“结果?” 洛袭点了点头:“生擒雅丹丞相,斩越吉元帅。” 诸葛亮沉吟不语。姜维脸色微微一变。 诸葛亮想起什么,担心的看向姜维。姜维淡淡道:“丞相为何一直不曾告诉姜维羌兵主将是谁?” 诸葛亮低低叹了口气,无语。 “难道丞相担心姜维连这样的事情都经受不住吗?”姜维幽幽说完,转身离去了。 “维……”洛袭欲言又止。 诸葛亮默默站在紧急的朔风中,任凭大风卷起衣角,脸色极为疲惫。 “义父?”洛袭轻唤了一声,疑惑的看着他。 诸葛亮沉默了许久,低低道:“你可知伯约父亲因何身亡?” 洛袭若有所思:“羌、戎叛乱……难道……” 诸葛亮点了点头:“当时的敌将正是越吉元帅。并且,因为伯约的父亲杀死了羌王彻里吉二王子潜风,所以……”诸葛亮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战亡后被羌兵暴尸三日,最终也未能找回尸骨……” 洛袭慢慢低下头去,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 大雪下了一天一夜,终于停了。 明日,便是决战了。 姜维静静的坐在帐中,细细擦拭着问天枪。跳跃的烛光忽明忽暗,给他坚毅的脸庞镀上一层邪魅诡秘的肃杀之气。 问天枪……父亲阵亡后,兵士从战场上拾回这杆枪,送还姜家。 那时他只有五岁。而他,毫不犹豫的握住了这枪。 枪上竟一丝尘埃也无。 问天枪自铸成以来,从未染过纤尘。 前尘往事,渐已远了……现在,枪上也没有灰尘。 那么,他还在擦拭什么? 或许,是心里的仇恨吧。 诸葛亮默默站在姜维身后,向来平静的脸庞上,现在却尽是担忧和疼惜。 姜维想得太入神了,竟然没有发现诸葛亮进来。许久,诸葛亮轻轻道:“你现在心境太混乱了。” 姜维没有回头,淡淡道:“这一天,我已等了二十年。” 诸葛亮低低叹道:“为了复仇,你已堕进自己的心障里--那么,复仇对你还有什么意义?” 姜维无语。 “如果,杀了仇人之后你仍然不能变得快乐,那么你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诸葛亮凝望着那一点烛焰,静静的说道。 姜维幽幽道:“丞相一片苦心,姜维感铭于内。只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明日姜维必倾力一战。” 诸葛亮深深注视了他一会儿,转身慢慢走了出去。 我不是不让你报仇,而是,你还有比报仇更重要的事。 那就是,让自己活得轻松一些。 我也想为你报仇,可,我是如此不愿让你有一点点的危险。 诸葛亮低低叹了口气。 他真的已经老了吧。 近两年来,他调兵遣将时远不如从前果敢决断,因为他最先想到的,不是战争的胜负,而是兵将的安危。 明知为将帅者的大忌便是太过珍惜生命,可诸葛亮终究无法做到同以前一样洒脱。 这不仅是为将的悲哀,更是一个老人的悲哀。 目睹了那么多的死亡之后,他不愿再见到任何一个人流血牺牲了。 尤其是姜维。 他与姜维,不仅是师徒,更是朋友,甚至胜于父子。 深深吸了一口清寒入脾的空气,诸葛亮抬目看见了赵云。 静静看着出生入死几十年的战友,诸葛亮心里慢慢沁入几分欣慰。 诸葛亮没有问赵云为什么会来,赵云也没有解释。 几十年的时光,足可以把默契和相知镌进血液里。 默默走了许久,诸葛亮轻轻道:“我真的老了。” “我又何尝不是?”赵云苦笑:“老了,在意的东西却多了。” 诸葛亮无语。 “明天,”赵云侧过头来看着他:“请丞相准我出战。” 诸葛亮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越吉元帅武功奇高,伯约报仇心切,难保没有闪失。”赵云直视着诸葛亮的眼睛:“您明明在担心这件事情,可为什么不让我去?--也好有个照应。” 诸葛亮低低叹道:“我们……都老了。” “是,我已经老了。”赵云的情绪略略有些激动:“可是,我能保证把他安全带回来。” “子龙……”诸葛亮刚要说什么,被赵云打断了:“丞相,赵云几十年来从未违过您的将令,可是这次,恕赵云莽撞了。” 诸葛亮沉沉道:“你对伯约,也是太过关切了。” 赵云微微笑了:“伯约是百世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我一生好武成痴,见了如此人才,自然十分在意了。” 诸葛亮不再多言,只是道:“答应我,你也会安全回来。” 赵云展颜一笑。 ***** 姜维仍在慢慢擦拭着问天枪。 丞相……丞相自是好意,可他,让他老人家伤心了吧。 丞相对他关爱倍至,他并不是不知道,可有许多事情,许多苦痛,都是要自己独自承担的啊。 并不是有心拂逆丞相的好意,只是……丞相他太累了,不要再让他费心了吧。 都是他自己的事情,不要劳烦别人了……自己的伤自己舔,自己的痛自己受。 “如果心未净,这枪如何拭得净?”洛袭清冷的声音传来,缥缥缈缈,听不出是远是近。 姜维停下了,淡淡道:“你怎么来了?” 洛袭没有回答,慢慢走到他身边,轻轻道:“下雪了,应该有梅花开了吧。” 姜维侧过头来看着她。 “八岁那年冬天,也下了一场大雪。父亲知道我喜欢梅花,就说,等雪停了,带我去折几枝梅花。”洛袭的声音渐于低沉:“可是,没等雪停,父亲突然发病……” 姜维心中一凛:“后来呢?” “我从小就没有母亲,由父亲带大。他病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洛袭幽幽的话语在空旷的军帐中显得愈发遥远空灵:“那天傍晚父亲就去世了,临终前他对我说,无论遇上什么事情,都要记住善待自己,每日三餐要吃饱,每天定要美美的睡一觉……” “然后,”洛袭淡淡一笑,眼眶有些红了:“我像往常一样吃饭,一觉睡到天亮,第二天……就哭不出来了--直到现在,十二年了,我还没有为父亲流过泪……” 姜维猛然一阵心疼。 那种疼痛是如此的剧遽和猛烈,整颗心痛得痉挛。 而,剧痛之中姜维清楚的知道,这份心疼是因为洛袭。 定定的凝望了她许久,姜维轻道:“对不起。” 洛袭微微摇了摇头,递过带来的食盒,道:“你一天没有吃饭了,义父……他很担心你。” 姜维机械的扒着饭菜,心里被一种巨大的温暖和感动充溢着。 丞相,袭儿……姜维何德何能,怎配得到你们如此关切? 许久,姜维轻道:“代我向丞相道歉。” 洛袭淡淡道:“义父不想听你道歉。” 姜维抬目看向她。 “他只想见你开心,见你活得轻松一些。”洛袭深深看着他:“你明白吗?” 姜维轻轻一笑。 ***** 次日,诸葛亮以雪下坑堑大破铁车兵,十五万羌兵死伤大半,余者尽降。越吉元帅奋力杀出重围,一人一骑向后面山谷中逃去。 刚刚转过山谷,便见前面一名将领白袍白甲,未带军士,一人拒住路口。 正是姜维。 姜维静静的看着越吉元帅驰近,慢慢握紧了手里的问天枪。 心里的恨意并没有让他举止失措,恰恰相反,让他出奇的平静。 二人打了个照面,也不答话,越吉挺枪直取姜维。 姜维慢慢举起枪,架开了这势如雷霆的一击。 越吉脸色微微一变,勒马后退了两步,道:“姜冏是你什么人?” 姜维淡淡道:“你纵不识姜家枪法,也该认得这杆枪吧。” 问天枪……越吉心中大震,凝目看向姜维。 同样的白袍白甲,同样的问天枪,以及那酷似的脸庞,让越吉一时有些恍惚。 --眼前这英气逼人的少年将军,是当日的姜冏,还是今日的姜维? 姜维静静的说道:“出手吧。” 越吉回过神来,无语。 出手吧……该出手了。二十年的恩怨,也该有个了结了。 已到一百回合。越吉猛然收枪,道:“且慢。” 姜维亦收枪,静静的看着他。 越吉道:“你枪法不及你父亲。姜冏五十招便能胜我。” 姜维冷冷道:“所以你们四个围攻他一人,直到他力竭身亡?” 越吉低低道:“各为其主,越吉……也是身不由己。” 姜维冷笑一声。越吉轻道:“姜家枪法由天水神枪演化而来,当初便是由江河之水的奔逸灵动中感悟出的。你父亲当年亲至长江,面对滚滚江浪冥想十天,终于大彻大悟,明白了其中真谛--你恐怕还未能悟出。” 姜维心里有些疑惑:他--怎会知道姜家枪法的来历?而……父亲练枪时的事情,连母亲都不知道,他又怎么知道的? 可毋庸置疑,他的话确实给了姜维极大的启发。 第二百招上,姜维已占了上风。但姜维明白,胜过越吉已非易事,若要杀他,更是难上加难。 父亲的仇……也许,不必太过执著了吧,再伤一条人命又能怎样?父亲终是不能回来了……并且凭他感觉,越吉的枪法光明正大,其人必非阴险奸诈之徒,那么,他又何必非要置其于死地? 姜维长枪一挺,直取越吉左臂。父亲的血债……用他的血洒过、祭过,就算是偿了吧。 “嗤”的一声轻响,姜维脸色微变: 长枪并未刺中越吉手臂,而是直接穿透了他的左胸。 怎么可能? 姜维知道自己这一枪绝对杀不了他,除非…… 除非他是自己寻死。 “为什么?”姜维愕然。 越吉微微一笑:“二十年前我早该死了。我多活了这些年,就是为了找到姜家的后人。” 二十年前羌、戎叛乱时,兵至天水城下,越吉与姜冏几度交手,彼此心中敬服。越吉几次上表请求羌王停战,羌王因与姜冏有杀子之仇,誓不罢兵。最后一战,大王子贺渌、越吉以及其余二将共四人合力围攻姜冏,越吉始终未尽全力,姜冏也几次对越吉手下留情,贺渌起了疑心,在越吉身后对其突施杀手,姜冏为救越吉身中两枪,终于力竭身亡。羌王下令将姜冏暴尸三日后锉骨扬灰,越吉不忍见其遭此荼毒,暗中遣人将尸体盗出,葬于天水城西二百里外的隐雾山上,令心腹军士守墓…… 越吉讲完时,已是气息奄奄,费力的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轻道:“你可凭此……去迎回你父遗骨。游魂……飘泊二十年,也该……回家了……” 姜维接过令牌,许久才轻轻道:“谢谢你。” 越吉微微一笑,拼尽全力拔出枪来,登时血流如注。 姜维一惊,疾点了他伤口周围几处穴道以止住出血之势。越吉摇头道:“没用了。”细细审视着问天枪,苍白的脸庞上慢慢绽开一抹欣慰的笑容。 问天枪!纤尘不染的问天枪,他最怕的就是自己的血会玷污了它--而现在,锃亮的枪尖上一丝血迹也无--他可以安心了…… “告诉我,”姜维轻声问道:“为什么选择死亡。” 越吉低低道:“如果,世上连一个知心的人都没有,那种日子生不如死。” 姜维默然。 他……是真的生无所恋了吧,所以选择了死在问天枪下,用自己的血来洗尽所有恩怨情仇。 “好好活着。”越吉含笑闭上眼睛:“有子如此,姜冏他可以含笑九泉了……他会希望你一切都好的,不要让他失望……” 姜维慢慢握住问天枪,心里不知是悲是喜。 父亲的仇,到此就算完结吧……虽然结局大出意料。 赵云静静立在不远处的山丘上,叫过随行兵士道:“去接伯约将军回来。” 兵士领命去了。姜维还在怔怔的想着,一名兵士上前温言道:“将军,该回营了。” 姜维淡淡的应了一声,看向越吉的尸身,道:“把越吉元帅收殓,交与羌兵带回。” 魂归故土……越吉魂归故土,父亲……父亲的游魂,也该归来了吧。 ***** 诸葛亮释放了生擒的雅丹丞相,从此西羌臣服于蜀。 半个月后,姜维由隐雾山迎回父亲灵柩,葬在姜家墓地中。 二十年……父亲,我们回家了…… 正文 第四回 独倚寂寞数雁行 孟达反魏投蜀,为司马懿所破,孟达身亡。 再过不久,便是失街亭了。 突然之间,洛袭明白了现实的无情。 现实……现实是残酷的,而,要她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一点一点的发生,却不能够阻止,不能够改变,岂不更是一种残酷? 她不能改变历史。每个穿越时空的人都被反复告诫不许改变历史,因为一旦有所改变,未来世界必将动荡不安,混乱无比;命运之轮一旦偏离轨道,必将无人能阻,整个人类社会都会被震撼,甚而至于毁灭。 可是,诸葛亮对她疼爱呵护,视同己出,她又怎么忍心看他失望、看他难过? 洛袭向诸葛亮提出,不愿在军中了,想换个地方住几天。 诸葛亮答应了,让姜维将洛袭送至汉中,住在姜家。 回去的路上,姜维见洛袭心事重重的样子,担忧道:“你有心事?” “没有。”洛袭连忙否认,沉默了一会儿,轻道:“我不在时,帮我照顾义父。” 姜维应下了。洛袭深深看了他许久,又道:“还有,你自己也多多保重。” 姜维心里泛起了层层暖意,柔声道:“你也好好保重自己。近来天气冷了,当心着凉。” 洛袭点了点头,道:“我会代你孝敬伯母的,你放心。” 姜维含笑看着她,道:“谢谢你。” 洛袭低下头不再言语。 初见姜母时洛袭便觉眼前一亮,姜母看不出多大年纪,端庄沉静,容颜绝美;又兼气度高雅,淡逸出尘,有母如此,难怪姜维这般出色了。 姜母极为喜爱洛袭,洛袭对姜母则是恭谨尊敬,两人相处甚为融洽。姜母之兄有一女,名为杜若,比洛袭小两岁,父母双亡后便寄居在姜府,由姜母抚养。杜若是个文静内向的女孩,同洛袭却十分谈得来,二人很快便熟悉了,情同姐妹。 一天傍晚,洛袭沏了茶给姜母送去,见她正在裁剪些什么,笑问道:“伯母在做什么?” 姜母挽她坐下了,笑道:“明天是维儿生辰,我给他做个平安符。” 平安符?洛袭拿在手中细细看着,心里百感交集。 姜维长年征战在外,母亲在家中,如何能不担忧?可姜母明白,姜维乃人中之凤,必将有一番大作为,所以虽然忧心,虽然无比牵挂,却从来不曾阻止他。 他长大了,自然要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天空;作为母亲,所能做的,不过是给他一个支持,一份力量,让他放心去飞…… “自维儿十七岁从军,我每年都会为他做一只平安符。”姜母柔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只是从不让他知道。如果知道我担心,他会过意不去的。” 突然之间,洛袭很想再了解姜维一些。 目光由平安符转向姜母,洛袭轻道:“伯母,维哥哥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维儿……”姜母脸庞上浮起一抹微笑,说不出的慈祥和怜爱:“他自小就很听话,只是除了我之外极少同别人讲话。他本性并非冷漠,只是很少有人了解他。”顿了顿看向洛袭道:“自从追随诸葛丞相,尤其是见了你之后,他变得开朗了许多,也快乐了许多。所以,我一直想对你说,谢谢你。” 洛袭轻道:“自我来了之后,维哥哥一直对我很好,给了我很大帮助,我也一直很感激他。” 姜母含笑细细端详了她许久,欣慰的轻轻出了口气。 ***** 杜若有心上人,那人便是姜维。 刚刚发现时,不知为何,洛袭心里竟然有种难过的感觉。 她为什么会难过?有这么好的女孩子真心相许,是姜维的福份,她应该为他高兴才是啊。 只是……那种压抑得欲哭无泪的感觉是什么?又是从哪儿来的? 姜维……他将来会幸福的,温柔娴淑、善解人意的杜若,会用所有的爱和关切慰藉他的寂寞。 而她,也该回去陪义父了吧,姜维不需要她,可至少还有义父需要她啊。 军中急报街亭已失,诸葛亮遣张翼先引军修理剑阁,以备归路,报与天水、南安、安定三郡官吏军民俱入汉中。 现在……义父应该是到西城县搬运粮草了吧,司马懿十五万大军也即将到达西城。 虽然明知诸葛亮不会有事,明知自己去了也是无益,可洛袭还是忍不住想要前去。 不为别的,只是想陪他共同承受这么大的压力和失落。 洛袭没有向姜母道别,悄悄从后院牵了马出来。 走到前院,却见姜母正静静的站在花园边。洛袭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垂目不语。 她不告诉姜母,正是因为不想让她担心。可现在……伯母……会怪她吗? “现在,诸葛丞相确实需要有人陪在他身边。可是,”姜母深深看着洛袭:“他绝不想让你涉险。除非你能确保自己平安无事,否则伯母不会放你走的。” 洛袭微微一笑:“伯母放心,袭儿足以自保,不会有事。” 姜母只是看着她,没有表示相信与否。 洛袭无奈的苦笑一下,左手一扬水刀射出,园中一块大石应声而碎,看向姜母道:“现在您相信了吧?” 姜母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去吧,自己多多保重。” 洛袭向姜母告辞,疾奔西城而去。 远远有琴声传来,意境幽远,清绝雅绝。 西城城门大开,司马懿大兵列于城外,蓄势待发。 诸葛亮端坐城上,焚香抚琴,悠然自得,那份沉静气度,教洛袭不由心生崇敬。 洛袭策马径入城门,淡黄色的衣衫随风飘摇而起,翩然若仙。 司马懿回身视二子问道:“这女子是何人?” 司马昭答道:“据说孔明收了一名义女,名叫洛袭。” 司马师抬目凝望着洛袭渐渐淡去的背影,听弟弟继续说道:“相传她来自东海,是龙衣国公主。孩儿并未听闻龙衣国之名,只听说是龙族的一支。” 司马懿轻轻“哦”了一声。 ***** 洛袭静静的站在城下,仰视着诸葛亮的身影。 那清瘦的身形,却让洛袭想起了汉中城坚实牢固的城墙。 他是位文士,可文士怎么会有这样的胆识和魄力? 他看似文弱,可为什么会有那么一种奇异而强大的力量,让几十万兵将可以安心? …… 魏军皆退。诸葛亮一手按在琴弦上,静静的看着魏军退去,眸中闪过隐隐一丝痛楚。 这一次伐魏,是以失败告终了。那么,以后呢?蜀国的将来又在何方? 洛袭慢慢走上城墙。诸葛亮抬目看见是她,微感讶异道:“你怎么来了?” 洛袭没有回答,把琴收好了抱在怀里,轻道:“城墙上风大,我们下去吧。” 诸葛亮略带嗔怪道:“这里情势危急,你实在不该来。她--姜夫人……怎么让你来了?” 洛袭垂目道:“义父不要生气,是袭儿太任性了。伯母本不想让我来,可她知道义父现在需要有人陪着,所以……在确定我足以自保之后,放我来了。” 诸葛亮定定的望着前方,看不出任何表情。 “义父?”洛袭小心翼翼的唤了一声。她真的惹他生气了吗? 诸葛亮回过神来,轻声道:“姜……伯约的母亲……还好吗?” 洛袭想了一下,道:“伯母身体还好,只是一直很担心维哥哥。” 诸葛亮黯黯垂下了目光。 你担心他,我又何尝不担心他? 你在意他,我又何尝不在意他? 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他出现任何意外。 并且,会竭尽全力让他变得快乐。 因为,我也和你一样,是如此深切的心疼着他…… ***** 诸葛亮先率军退入汉中,留姜维、马岱断后。 今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早该是鸟语花香的季节了,现在却仍是冰天雪地,又一场大雪掩住了刚刚萌出的绿芽,也掩住了这世上的些许暖意。 诸葛亮唯恐姜母担心,一回汉中便打发洛袭到姜家去了。 同她离开时相比,姜母眉宇间多了一层淡淡的哀愁。 洛袭不知何故,也不便多问。第二天一早去姜母那儿时,远远便听见清凄婉转的琴声响着,如梦如诗,如泣如诉。 洛袭本来对古曲一无所知,只是义父也经常弹奏这支曲子,所以知道名为《黍离》。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 琴声戛然而止。姜母温柔的话语响起:“袭儿吗?请进来吧。” 洛袭推门进去,一时无语。 许久,洛袭轻道:“维哥哥不会有事的,伯母您不必担心。” 姜母淡淡一笑:“谢谢你安慰我。” “我不是安慰您。”洛袭迟疑了一下,接着道:“维哥哥寿终六十二岁,一生少有灾病,现在……您实在无须担忧。” 姜母微笑道:“维儿说你知过去将来,果然如此。” 洛袭默然。她知道别人的将来,可是,她的将来又是如何? 姜母静静的看向窗外,过了一会儿,轻道:“诸葛丞相现在如何?” 洛袭有些无奈,道:“他很平静。” 姜母淡淡道:“他生性沉静,自然喜怒不形于色;只是他空负绝世之才,而天时不济,遭此大败,他……真的能够平静吗?” 洛袭低下头,刚刚平息了的愧疚又在心底弥漫开来。 义父,如果您知道袭儿不肯帮您,会怪我吗? 对不起…… ***** 洛袭没有想到,姜维还记得她最喜欢梅花。 当姜维踏雪而来,怀抱着一大束含苞欲放的腊梅花,微微含笑的注视着她时,那一刻心里的甜蜜和惶恐,让洛袭猛然意识到,她似乎是有些喜欢姜维了。 只是,怎么可以?她与他,不是同一时代的人啊。 更何况,还有一个对他痴情若斯的杜若。 杜若柔顺美丽,不像她这般淘气顽皮,姜维当然会喜欢杜若了。 现在,她还可以潇洒的抽身而退,那么赶快离开吧,不要等泥足深陷无法自拔时徒惹自己伤心。 只是,离开前她必须为姜维做一件事。 杜若深爱姜维,但一直不敢向他表白。依姜维的性格,就算他喜欢杜若,恐怕也是不会说出口的,那么,两人会不会错过? 她不会让他们错过的,绝不会。 第二天一早,姜维去向母亲请安时,洛袭拉着杜若溜进姜维的房间。 杜若奇怪道:“姐姐,表哥不在,我们来这儿干嘛?” 洛袭神秘一笑,没有回答,拿过笔墨纸砚,顺手抛给杜若几颗糖果道:“我写几个字,你先吃着。” 杜若剥开一粒吃下,笑问道:“姐姐写什么?” 洛袭在纸上写下几个字,递给杜若看。 上面写的是: 表哥我喜欢你。 杜若满脸羞红,嗔道:“洛姐姐!你怎么可以这样?” 洛袭强抑住心里的惆怅,笑道:“怎么不可以?你不告诉他,他怎么知道你的心意?” “你--”杜若轻轻跺了跺脚:“我不和你讲了。表哥会生气的。”拿过纸来想要揉成一团,洛袭眼疾手快,一把夺了过来,笑道:“傻丫头,你表哥已经老大不小了,你想让他打一辈子光棍不成?” 杜若又羞又急,想要夺回来时,猛然全身一阵绵软,无力的瘫坐在椅子上,无法动弹了。 刚才给她吃的那颗绵绵糖效果不错。洛袭扶杜若靠在椅背上坐好了,把纸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笑嘻嘻道:“小妹妹,你姐长这么大年纪,还从没有过设计不了的人呢,再跟我好好学几年吧。”轻轻拍了拍杜若的脸颊,转身走了出去,不理会身后杜若急切的喊声,也不理会自己心里渐渐升腾的痛意。 姜维回到房中,见杜若这个样子,有些奇怪又有些好笑,道:“在玩什么呢?” 杜若没敢看他,心里一直在期盼他不要注意到桌上的字条。而姜维是何等敏锐细致之人,一眼便看到了,拿起来扫了一遍,无奈的苦笑道:“袭儿又在玩什么把戏?” 杜若急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低低道:“洛姐姐不知给我吃了什么,我动不了了……然后她把这张纸放在这里,我没有……表哥你不要误会……” “哪能啊,我又不是不知道袭儿有多调皮。”姜维笑了:“她只是太贪玩,其实没有恶意,你不要往心里去。” 杜若垂目无语。表哥他……提起洛姐姐时总带着那么一种宠溺的温柔笑意,原来,他心里爱的是洛姐姐……可是,洛姐姐知道吗? 姜维抱起杜若放到床上安置好了,叫进丫鬟来照顾她,笑道:“我去找袭儿,给你出口恶气。” 杜若慌忙道:“你不要怪洛姐姐。她……只是和我开玩笑而已。” 姜维笑笑,转身去了。 ***** 洛袭静静的站在窗子旁边,对着窗台上那一束梅花出神。 腊梅还没有开……是不是也如她含苞待放的情怀一样,还未有过灿烂绚丽的绽放,便不得不悄然隐退,销声匿迹? 姜维送她梅花……也许,只是为了感激她对他的安慰吧,没有别的任何意义。 他一定会幸福的。而,许多年之后,他还是否会偶尔记起,曾有一个十分顽皮的女孩,在他身边度过了一段时光? 或许,不会记得吧…… 洛袭眼圈微微红了。 关上窗子回过身来,出乎意料的看到了姜维。 洛袭的心,似乎猛的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伤了,痛得无力承受。 许久,洛袭才强笑了一下,道:“你来谢我?” “谢你?”姜维反问:“谢你什么?” 洛袭强压住心痛,笑得却更加灿烂了:“谢我帮你寻到那么一位温柔美丽又对你一往情深的娇妻啊。” “原来……”姜维一字一顿的慢慢说道:“你是认真的?” 洛袭没有抬头看他。所以,没有发现他渐渐冰冷的脸色。 “当然了!”洛袭的语气极为轻松:“你知道,我帮别人一向是认认真真不遗余力的……” “够了!”姜维眸光一冷:“你玩够了没有?” 洛袭怔住了。 “从一见面到现在,你一直在捉弄我,这样很好玩是吧?”姜维生平第一次动怒了,不是因为洛袭捉弄他,而是,她竟然全不知道他的心意! 洛袭呆呆的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只想问,你还要玩到什么时候?”姜维一拳擂向墙壁,感觉那份痛意一直彻透心骨,无力的低声喃喃道:“你什么时候才会明白?” 洛袭怔怔的开口了:“明白什么?” 随即她就知道自己不该问。姜维眸中的怒意退去了,剩下的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凄凉和痛楚。 许久,姜维切齿道:“你什么也不需要明白,是我傻,我活该,行了吧?”不再看她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洛袭脑中一片空白,傻傻的站了许久,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她曾经多么希望姜维能够拥有正常人的感情……现在,他已经拥有了,可以发火了,但是……但却是对她! 从前……无论她如何捉弄他,他只会一笑置之;而现在,她稍稍捉弄杜若一下,便惹得他大动肝火--他一定很心疼杜若,也一定很爱很爱她吧…… 早知如此,又何必她替他们操心?--反而让自己这么受伤…… 不过,她也可以放心了。 洛袭拭去泪水,恍恍惚惚的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冷风吹干了脸上的泪痕,洛袭回过头来,留恋的看向姜家大门。 别了…… 出了汉中城,四处一片白雪苍茫。洛袭痴痴傻傻,不辨方向的走了一天一夜。 雪地上,一树梅花迎风盛开。 洛袭慢慢走到树下,细心的一点一点拂去花瓣上的雪屑。 一朵、两朵…… 洛袭凄然一笑。 花开了……而她纯美的少女情怀,却已枯谢凋零。 这颗心……你要,我就给你;你不要,我就丢弃。 维…… 一阵眩晕扑天盖地般的压来,洛袭昏然倒地。 ***** 雪地之中,两匹骏马并辔缓行。 马上两名青年年龄相仿,容貌相似,只是黑衣人略显粗犷,白衣人较为文秀。 正是司马师、司马昭兄弟。 魏军就要班师回京了,司马兄弟二人闲来无事,便出外观赏雪景。 那一树晶莹璀璨的梅花吸引了两人的视线。司马师策马行到树下,看见了洛袭,奇怪道:“这儿怎么会有人?” 司马昭看向洛袭,略一思索道:“似乎是在西城见过的那名女子。” 记忆中那飘逸若仙的身影同眼前的人重合在一起。司马师翻身下马,弯腰抱起洛袭。 昏迷中她的苍白和无助,竟似打动了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向来刚硬的他竟然有了一种心疼的感觉。 回到营中,司马师急召医士诊视,却查不出洛袭是患何病,只觉其脉象微弱无比,却不明病因,请遍雍州城内的名医,也是束手无策。 司马师静静的站在帐外出神。司马昭走近他,轻道:“大哥。” 司马师转向他,似是下了什么决心,道:“为我准备一辆平稳的马车。” 司马昭看着他。司马师低低道:“我带她去白孔雀宫。也许,只有师父能救得了她。” 司马昭道:“从这儿到洛阳一路颠簸,她受得了吗?” 司马师沉沉道:“只有赌一赌了。她若留在这里,也是必死无疑。” 司马昭点了点头:“我会协助父亲领兵返京,你放心去吧。” 司马师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无语一笑。 ***** “袭儿呢?”姜母找不到洛袭,便来问姜维。 她走了吗?她竟然这么讨厌见到他吗?姜维心里泛起一阵悲凉,淡淡道:“也许,是回营去了吧。” “你怎么了?”姜母看出他情绪有些异常。 “没什么。”姜维强笑了一下:“不过是有些累,母亲不必担心。” “不要瞒我。”姜母在姜维身边坐下,温言道:“你心情不好,是和袭儿有关吗?” 姜维沉默了一会儿,简单的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姜母想了想,道:“那么,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姜维无奈的摇了摇头:“孩儿突然觉得,像以前那样真的挺好。当我没有感情,没有喜怒哀乐的时候,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样胡思乱想。” “可是,你从来就不是个没有感情的人啊。”姜母缓缓理着姜维的鬓发,欣慰道:“维儿,你长大了。” 姜维无语。 “傻孩子。”姜母微微笑了:“你没有发现吗,袭儿她很喜欢你啊。” 姜维怔了一怔。 “袭儿心思单纯,我原以为,你早就该知道了。”姜母笑叹道:“可我怎么偏就忘了,我的儿子,对感情之事也是一无所知啊。你怪袭儿不懂你的心意,可是,你懂她的心意吗?” 姜维如梦初醒。 “现在,我该怎么办?”姜维喃喃的说道。 “傻孩子,还用问吗?”姜母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去找袭儿啊。” 姜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 “什么?”诸葛亮惊问道:“袭儿不在你家中?” “昨天就离开了。”姜维也发现不对劲:“我以为她回营了,所以……” 诸葛亮皱了皱眉,随即分派兵士四下寻找了。洛袭在汉中人生地不熟,除了军营和姜家无处可去,可现在两处都找不到她,诸葛亮怎么能不心急如焚? 夜已深了,几路兵士纷纷回报说没有找到人。 诸葛亮默想了一会儿,忧虑道:“城中都已找遍,或许,她是出城了。” 姜维默默的站在窗口,无语。 这么晚了,她会去哪儿?外面有豺狼,她会不会遇上危险?夜里冷了,她会不会着凉?那么黑的夜里,又没有人家,她会不会害怕?没有我在身边,谁来保护她、谁来安慰她? 都怪他让她生气了……他怎么会冲她发火?--那不是他的本意啊,他疼她爱她呵护她都来不及,又怎么会那样对待她?…… 姜维低低叹了口气,回过头来,见诸葛亮正担忧的看着他。 丞相的担心也不比他少吧……姜维强笑了一下,道:“袭儿的能力我们都见识过,足以自保,丞相不必太忧心了。” 诸葛亮轻道:“你既然明白,就不要太过担忧了。” ***** 一个月后,姜维已经完全绝望了。 她走了,毫不留恋的走了,不给他一个道歉的机会,更不给他一个表明心迹的机会。 她像一阵清风,吹开了他原本紧闭的心扉,在他心湖泛起了层层涟漪;可他怎么偏就忘了,风是来无影去无踪的,他抓不住,更留不下。 只是,心里的痛意,一日深似一日。 赵云依然每天逼他练习枪法,而姜维始终心不在焉,不仅没有长进,反而日见退步。 “够了!”赵云终于有一天忍不住动怒了:“你究竟要颓废到什么时候才算完?” 姜维淡淡的看向天际,眼神空空洞洞。 “袭儿走了,我们都很担心。”赵云放缓了语气:“我知道你很难过,可是,你想过丞相吗?” “丞相……”姜维低低重复了一遍。 “你和袭儿,是丞相最心疼的人。”赵云叹了口气:“袭儿离开已经够丞相担心的了,难道你还要雪上加霜?你还要再让丞相为你担心?你……忍心吗?” 姜维单膝跪倒在地,将脸庞深深埋进膝间,久久无语。 ***** 夕阳下,诸葛亮和姜维缓缓在汉水旁漫步。 天气暖了,已是南雁北飞的季节。 “大雁已经回来了。”诸葛亮凝望着天际一行归雁,轻轻道:“花开花落,雁去雁回,都有自己的规律。该来的挡也挡不住,该走的,留也留不下。” 姜维若有所思。 “袭儿,”诸葛亮脸上浮起一抹宠爱的笑容:“她就像一只小鸟,该走的时候,我们留不住她;可是,季节到了,谁知道她不会回来?” 姜维举目看向水面,无语。 “如果有一天,袭儿回来时,见我们过得不快乐,她会内疚的,不是吗?”诸葛亮看向他:“如果想让袭儿开心,首先我们自己要快乐起来。” 姜维默默垂下了目光。 袭儿,我知道,你一直在努力,努力让我变得快乐。 既然……我的快乐是你的希望, 那么,我会为你实现它。 袭儿…… ***** 而此时,洛袭已身在洛阳,白孔雀宫。 白孔雀宫中居住的是魏帝曹睿的姑母、曹丕之妹至圣孝和公主曹翙茹,以及她的侍卫、中原武林第一高手古飘鹤。 古飘鹤收有三徒:大徒弟是郭嘉之子郭奕,二徒弟即司马师,三徒弟是翙茹公主的养女环无念。古飘鹤、郭奕均是精通医术,所以司马师带洛袭回白孔雀宫医治。 在古飘鹤的精心治疗下,洛袭情形渐渐好转。静养了二十余天之后,洛袭终于清醒过来了。 司马师悬了许久的心略略放松下来,微笑道:“姑娘醒了?感觉好点了吗?” 洛袭恍恍惚惚的想了一会儿,疑惑道:“这是哪里?你是谁?” 司马师道:“这儿是洛阳。在下司马师。” 洛阳?她怎么会在洛阳?还有,司马师……她怎么会遇上他?她明明是在汉中啊,怎么一觉醒来,什么都不一样了? “我……怎么会在这里?”洛袭问。 司马师道:“在下在汉中城外见姑娘昏倒在雪地里,便带姑娘回雍州医治。因城中无人治得了姑娘的病,在下只得冒昧带姑娘回洛阳由家师治疗。姑娘已昏迷近一个月了,天幸终于化险为夷。 汉中城外……昏倒在雪地里?洛袭终于想起来了,随即心中巨痛难忍。 因为姜维。 姜维……他现在怎么样了?一切都好吗? 不必再想了吧,徒惹自己伤心。洛袭抬目看向司马师,轻道:“谢谢你救我。劳你费心了。” 司马师轻轻一笑,道:“不敢劳姑娘言谢。”随即命人送参汤上来,让宫女喂洛袭喝了一些。 洛袭有些奇怪。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司马师是个极为冷酷无情的人,没想到他竟会救她,并且如此精心的照顾她。 看来是她错了……抬目看向司马师,洛袭突然有一种感觉。 若以剑喻人,姜维就像是鞘中的剑,所有锋利都隐藏在儒雅的外表之下,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隐藏了太多思绪;而司马师则像是出鞘的剑,凌厉霸气,寒光慑人,却绝不张狂,并且有着极为温和的一面。 为什么又想起姜维?洛袭黯黯垂下了目光,司马师见她神色倦怠,便道:“姑娘休息吧,在下告辞了。” 洛袭道:“恕我不送了。” 司马师离开了。洛袭胡思乱想了一会儿,终于昏昏沉沉的睡着了,长长的睫毛下两颗泪珠缓缓滑落。 司马师去而复返,悄无声息的走近床边,静静的看着洛袭沉睡中的容颜。 一个月来,他已无数次的这样看着她,而那份心疼和怜惜,也与日俱增。 今天,她终于醒过来了。可为什么,她是如此的不开心? 司马师突然有种冲动,想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珠。 缓缓抬起手来,最终却没敢落下。洛袭苍白的面容美得极不真实,让司马师有种错觉,以为面前是一尊梦幻般的冰雪娃娃,一旦触到,她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愿倾尽所有来换她从此不再伤心哭泣,可是,他有这个资格吗? 心之忧矣,云之奈何?! 正文 第五回 忆君宛如秋夜长 在古飘鹤和司马师的治疗照料下,洛袭身体一天一天好了起来,可以下床行动了。 白孔雀宫中美似仙境,洛袭很想多出来走走看看,只是司马师唯恐她太过劳累,从不许她在外面超过半个时辰。 洛袭居住的地方处处植遍梅树,司马师让她自己取名,洛袭便由“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的诗句中取了名字,叫做“凌寒宫”。 洛袭很快同古飘鹤、司马兄弟熟悉起来,也见过翙茹公主几次。那是个柔弱美丽的女子,眉间总有一种忧郁挥之不去。因为她的苍白纤弱,洛袭看不出她的真实年纪。 一天傍晚,洛袭正静静的站在池塘边看鱼,司马师走近笑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哉?” 洛袭笑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哉?” 司马师笑笑,在石椅上坐下了,道:“近来感觉怎么样?” “早就没事了。”洛袭在他对面坐下,笑道:“有劳司马费心,多谢了。” 司马师笑道:“和你说过多少次了,我叫司马师,不叫‘司马’!” 洛袭道:“叫两个字比较方便嘛,你说呢?” 司马师道:“那么,你管我弟弟叫什么?” 洛袭笑嘻嘻的说道:“他是老二,就叫他司马二呗。” 司马师笑出声来。 洛袭站起身来,道:“宫中还有几个地方没有去玩,你带我去好不好?” 司马师含笑点了点头。 两人一边闲聊着,慢慢沿绿荫花径漫步,言笑晏晏,其乐融融。 突然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洛袭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道:“这儿好冷啊。” 司马师道:“这是师妹居住的清霜宫,里面太冷,你不要进去了。” “清霜宫……”洛袭重复了一遍,奇怪道:“你师妹住在这儿不是很冷吗?她怎么受得了?” 司马师无奈的摇了摇头,疼惜道:“师妹自幼身中奇毒,毒性极热,必须以至寒之气克制。这地底有冰泉,又埋有师兄从北海取回的万年冰岩,在其上以巨冰建筑冰室,所以冰雪常年不化……如此才能克制师妹体内之毒。只是……她这些年,受的苦实在太多了。” 洛袭默想了一会儿,道:“她中了什么毒?为什么无法化解?” 司马师道:“谁都看不出是什么毒。当初师父以内功为师妹逼出部分毒素才保住她性命,这十余年来,师妹是依靠师父和师兄定期输送真气才得以存活。” 洛袭黯然。听古飘鹤说这女孩只有十五岁,没想到经历却如此坎坷。 很想去看看环无念,只是司马师怕她着凉,无论如何也不许她进去;又兼听说环无念生性冷漠,不愿与外人接触,洛袭也只得作罢了。 司马师陪着她慢慢的往回走着,道:“师兄不在宫中,便是出去走遍名山大川寻访名医,希望能为师妹找到解毒的方法--师兄他是个很好的人,武功高,又见多识广,对我和师妹非常照顾。” 洛袭想了想,道:“如果我没记错,你师兄应该是贞侯。他既掌兵,又怎有闲暇外出?” 郭嘉逝后,太祖武皇帝曹操追赠其为贞侯,郭奕以年幼之身袭了侯爵,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司马师讶异的看了她一眼,道:“你怎么知道师兄的事?” 洛袭淡淡道:“我知过去将来。” “你……”司马师想了一下,试探的问道:“你就是诸葛丞相的那位义女?” 洛袭默默点了点头。 义父……她不告而别,义父一定很担心吧,她又给他添麻烦了。 “那么,”司马师轻轻道:“你是这世上的人吗?” 洛袭漫无意识的答道:“不是。” 如果她是这世上的人……如果她是,她或许有资格去爱姜维,可她不是。 所以,不敢奢求他的爱,连偷偷喜欢他的资格都没有。 “我早知道你不是。”司马师低低叹了口气:“你真是传说中那位龙女?” 传说?她竟然成了传说吗?洛袭幽幽一笑,眸中竟有了无限凄凉。 哪个龙女会惨成她这幅德行? 司马师注意到了,却没有多问。 只是心中更添担忧怜惜。 ***** 几天后的清晨,洛袭在校场边看司马师练了一会儿剑,见司马昭急匆匆的走过,手里提着一只精致的花篮。 “司马二!”洛袭笑着叫住他:“男子汉大丈夫干嘛拿花篮玩啊,不怕别人笑你。” 司马昭笑道:“你不笑我就不会有别人笑!女孩子家这么伶牙俐齿干嘛,多恐怖啊。” 洛袭翻了翻白眼。司马师见花篮中盛了些新鲜花瓣,笑道:“是给师妹送去?” 司马昭道:“是。无念在蔷薇园,她不宜在外久留,我先去了。” “无念?”洛袭笑了:“我来了这么久还没见过她呢,和你一起去好不好?” 司马昭答应了。司马师也收了剑,陪洛袭一道前来。 世上竟会有这么美的女孩,满园蔷薇竟然比不上她随意束在脑后的一根发带。 美得动人心魄,美得令天地为之失色。 而全身上下那种冰冷灵秀的气质,宛如雪山优昙。 洛袭看得呆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忍不住赞叹道:“好美啊。” 司马昭笑笑,将花篮递给环无念,介绍道:“这位洛姐姐,是我们的好朋友。” 环无念看向洛袭,淡淡道:“洛姐姐。” 洛袭笑道:“无念。” 环无念慢慢拿花瓣吃了起来。司马师轻声道:“师妹对人情世故一无所知,你不要见怪。” 洛袭笑道:“如此心清如水的女孩子,我怎么会见怪呢。”转向司马昭道:“司马二,你陪无念吧,我四处走走。” 司马昭点了点头。洛袭一边观赏着蔷薇,一边由小径绕出了花园,司马师缓缓跟在她身后不远。 洛袭停住了,笑道:“司马二很喜欢无念,对吗?” 司马师笑笑:“是。” 洛袭看向他,道:“你呢?” 司马师不解。洛袭笑道:“那么漂亮的女孩子,你不动心吗?” 司马师一笑:“我把她当作亲妹妹一般。” “真的吗?”洛袭有些失望:“你好没眼光。” 司马师淡淡笑道:“我在等另一个人。” 洛袭看向他:“等到了吗?” 司马师微笑,深深看了她许久,道:“等到了。” “是吗?”洛袭有些欣喜:司马师,他也有属于自己的幸福,真好。 她已注定是个不幸福的人。现在,能看到朋友们幸福,就是她最大的安慰了。 “是。”司马师痴望着她如花的笑靥,一时有些失神,轻道:“其实,我……” 一阵晕眩猛然袭来,洛袭低低呻吟一声,昏然而倒。 司马师大惊失色,连忙抱起她时,洛袭已完全失去了知觉。 ***** “怎么会这样?”司马师急切的问道:“她的病不是已经好了吗?” 古飘鹤默想了一会儿,道:“她原来所受的风寒已经无碍了。至于……为何如此,为师也想不明白。”开了几幅安神滋补的药物,道:“观察几天再说吧。” 洛袭不久便清醒了过来,完好如初。司马师刚刚松了一口气,三天之后,洛袭再次突然昏倒。 此后便经常发病,由最初的三四天昏厥一次逐渐频繁,后来一两天便会昏厥一次,且昏迷的时间不断加长,身体也很快衰弱了下来。 古飘鹤飞鸽传书,急召郭奕回宫。 郭奕的医术出自古飘鹤,但多年来遍访名医,早已青出于蓝,在疑难杂症方面尤其高明,是以古飘鹤召他回来为洛袭医治。 一天傍晚,洛袭在房中觉得气闷,司马师便陪她到青黛湖边凉亭里坐了一会儿。 洛袭默默的看着亭外的湖水,思绪万千。 古飘鹤说她的症状有些像水土不服,而洛袭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因。 是因为她与三世纪磁场不合。 按照曾祖父所写,初次发病时可以用药物控制,但是如果三个月还不能缓解,一旦再犯,解决的办法只有回23世纪。可转换器留在汉中了,她又远在洛阳,依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来看,根本就回不到汉中。 留在这儿,可能只有等死了吧……死后,她能回去吗? 还是,永远停留在这个时代? 如果真是那样,她这一缕孤魂,将何由何依? 她……还能回到他身边吗? 如果……相思不绝,魂魄必将随它飞越万水千山…… 昨天孟桐还通过时空通讯站给她发了邮件。孟桐现在北宋密州,和苏轼一道打猎喝酒,看着他醉醺醺的写“老夫聊发少年狂”,玩得十分惬意。 而……她却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信……洛袭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司马,我托你送的信,送出去了吗?” 司马师道:“已让昭弟派人送往汉中了。” 洛袭道:“谢谢你。” 那信……是给义父的,告诉他袭儿一切都好,只是想在外面多玩几天,请他老人家不要担心。 至于……姜维,算了,忘了吧。 洛袭无力的闭了闭眼睛。 有兵器破空之声响起。洛袭睁开眼睛,见司马师已拔剑出鞘,与一名白衣人斗在了一起。 洛袭虽不懂武功,但常看赵云和姜维习武,所以也略能看懂一些门道。白衣人的武功套路同司马师有些相近,但高于司马师,又兼偷袭得手占了先机,司马师只能自保,而无还手之力。 白衣人手中的软剑势若游龙,直取司马师咽喉。眼看司马师躲闪不及,必将亡命剑下,洛袭容色大变,右手一挥,蛛丝绳径直飞出,绕住了软剑。 软剑去势却未收缓。剑尖还差一寸便要刺入司马师喉中,司马师并未躲闪,手中长剑向上一挑,刚好与白衣人剑尖相撞,借着剑上传来的力道,身形平平飘起,向后跃开五步有余。 洛袭刚刚松了口气,便听白衣人笑道:“师弟,你这招‘仙侣同舟’可是大有长进了。” 司马师笑道:“师兄过奖,小弟实在惭愧。”看向洛袭道:“洛姑娘,这位便是我大师兄,刚才是考较我武功来着。” “郭奕?”洛袭转目看着眼前沉静俊逸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不由心中暗暗赞叹。 听司马师等人说,郭奕文武双全,智谋深远,且待人宽和仁厚,今日见其沉静内敛,那份气度足以同姜维相比,果然不愧为郭嘉之子。 郭奕取下蛛丝绳送到洛袭面前,笑道:“没想到师弟还有这么厉害的帮手。这丝绳是什么材料做的?我的剑竟割不动它。” 洛袭一见郭奕便感觉十分亲切,没有初见的生疏,笑道:“这是蛛丝所制。你干嘛一见面就欺负司马啊,有你这么个大师兄,你师弟师妹一定很倒霉哎。” “是吗?”郭奕笑出声来:“我有这么差劲吗?” 洛袭笑笑,刚要说什么,猛然眼前一黑,不觉又昏绝于地。 司马师抢上前来抱起她,郭奕急为她把过脉,只觉脉象凝滞,若有若无,一时也拿不准是何病症,只得教司马师先送她回房安置下了。 ***** 郭奕的医术果然非比寻常。洛袭昏厥的次数逐渐减少,昏迷时间也渐于缩短,一个多月后,已经不再出现昏厥了。 司马师渐渐安下心来。郭奕却知道这只是暂时缓解,一旦复发只恐再难控制,所以一边为洛袭调理身子,一边遍读古籍,希望能找到救治之策。 其实……在白孔雀宫的日子也很不错。这里的每个人都相互关心,无微不至的照顾着别人,这份情意,足以教人感动。 每个人都对她很好……素昧平生,他们竟会如此劳心劳力救治她,两次把她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如果可以的话,他日必报此恩。 洛袭天性爱玩,现在身体好了,又与郭奕几人甚为相得,满脑子的鬼主意便开始往外冒,不时捉弄郭奕和司马兄弟一下。只是除了司马师偶尔会被她算计之外,郭奕和司马昭都太过狡猾,从来不曾着过她的道。 洛袭却不知道,司马师岂是看不出她的小把戏,只是甘心上当博她一笑而已。 一天下午,古飘鹤考较郭奕、司马师武功完毕,师徒三人在凉亭中闲坐,司马昭送来一些鲜果,四人正一边吃一边说笑,洛袭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笑嘻嘻道:“有这么好的果子怎么不叫我一起吃?真不讲义气。” 郭奕笑道:“我们有规定,讲一个故事吃一个果子,你若想吃,先讲个故事听听。” 司马师道:“师兄就别难为洛姑娘了。”递过来几只橙子道:“要不要我给你剖开?” “好啊,”洛袭毫不客气:“那就拜托你了!” “白吃不说,还让人家给剖开,你也好意思!”司马昭白了她一眼,按住司马师的手道:“大哥别理她,不讲故事就不让她吃。” 司马师笑而不语。洛袭乌溜溜的大眼睛转了一圈,笑道:“好啊,我给你们讲个猴子的故事。” 四人都静了下来,听她讲道: “曾经有一段时间,猴子成了森林的霸主,别的动物都向它俯首称臣。 “猴子们享有很多特权,有了好吃的先让它们吃,有了舒适的地方先让它们住。别的动物都很羡慕,不知道是谁比较聪明,往身上粘了一层猴毛冒充猴子。 “后来冒充的越来越多,猴王终于发现了这个问题。为了维护猴族利益,猴王下令于某月某日在王宫召开检验大会,验明真是猴子的,就发给一面猴牌以证明身份。 “检验的内容是爬山、爬树、吃香蕉、挂在树上睡觉等项目。假猴子们经过刻苦练习,一个个表演得比猴子还猴子,拿到了猴牌。反而是那些真正的猴子技不如人,所以落选了。一只老猴捶胸顿足大哭道:‘不公平!我是真猴啊,为什么不给我发猴牌?’” 郭奕又好笑又好气的白了她一眼。其余三人随即明白过来,笑成了一团。洛袭故作不解道:“郭大哥瞪我干嘛?我讲得不好吗?” 郭奕笑嗔道:“鬼丫头!” 司马昭笑道:“这就是郭大哥不对了,人家洛姑娘说的是‘真猴’,又不是你那个‘贞侯’,你怪人家干嘛?” 郭奕哭笑不得。司马师含笑递过一只剖好的橙子,眸中满是宠爱疼惜。 洛袭接过来道了声谢,一边吃一边笑道:“还有一个猴子的故事,要不要听?” 古飘鹤笑道:“丫头,又想捉弄谁了?” 洛袭笑嘻嘻道:“哪有!我这么个柔顺善良的好女孩,怎么会捉弄人呢?”看向郭奕笑道:“是吧郭大哥?” 郭奕冲亭子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洛袭不理他,自顾自的讲道: “有一只天生石猴,拜在方寸山须菩提祖师门下,学会了十万八千里的筋斗云和七十二般变化,后来大闹龙宫、大闹地府,龙王和冥王告上天庭,天庭收降不了他,便遣使招安,让他上天界掌管天马。” 郭奕目视司马兄弟而笑。真不知道他们两人谁会倒霉? “这个官职名叫‘弼马温’。石猴当了几天,突然不满意了,说是这个官名不好听,跑去找玉帝要改个名字。 “玉帝说,叫‘司马监’好不好?石猴不同意;太白金星说叫‘司马丞’,石猴也不同意;玉帝和太白两人想啊想啊,想得脑袋都疼了,石猴还是不满意,最后玉帝火了,大吼一声:‘泼猴!只要不再来烦我,管你叫司马还是司马二,都由得你!” 古、郭二人放声大笑。司马昭不甘示弱的开始反击,司马师只是微笑,不得不佩服洛袭的聪敏慧黠。 几人正谈笑间,忽有仆从急报道:“念姑娘突然毒发,公主请古大爷和郭公子过去。” 众人皆惊。郭奕身形倏然飘出,转眼已在几十丈外了。 ***** 古飘鹤几人赶到清霜宫时,郭奕已用自身真气压制住环无念体内毒性,让她休息下了。 众人在外面默默的坐了许久,翙茹轻道:“奕儿,念儿她现在……没事了吧?” 郭奕低低道:“已经稳定下来,姑姑不必太担忧了。刚才我从师妹身上取了些血液,希望这次能弄清楚毒的成份。” 翙茹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看向洛袭道:“洛姑娘请先回去休息吧,你大病初愈,不要太劳累了。” 洛袭道:“谢姑姑关心。”站起身来向郭奕道:“郭大哥,有什么发现及时通知我,或许我能帮得上忙。” 郭奕道:“我会的。我先代师妹谢你。” 洛袭微微一笑,同几人道了别,自回去了。 ***** 几日之后。 “祝融草?”洛袭看着司马师:“郭大哥确定毒中有一味祝融草?” 司马师无奈道:“是。并且是作用极大的一味药--只是,这两天师父我们几人遍寻古籍,却找不到这药的破解之法。” 洛袭轻轻出了口气,微笑道:“这就好办了。”现在书中或许没有提到祝融草的解药,但她那个时代一定会有记载--别忘了,从三国时期到她们时代,中间有个明朝,而明朝,有个李时珍。 取下超微电脑,洛袭输入“祝融草”词条,略略浏览了一遍,喜上眉梢道:“快请郭大哥来!” 司马师亦喜道:“怎么,有化解之法了?” 洛袭含笑点了点头,刚要说什么,猛的一阵天旋地转,那种熟悉的眩晕感再次席卷了她整个人。 洛袭无力的按住了桌面。司马师大惊,连忙扶住她,连声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洛袭强支着不让自己昏迷,急声道:“去叫郭大哥,赶快!” 司马师无法,只好命人速去请郭奕过来。洛袭眼前一片昏黑,看不见任何东西,只得道:“司马,麻烦你扶我到床上躺下,好不好?” 司马师心疼难忍,扶洛袭到床上,安置她躺下了盖好被子,柔声道:“什么也不要想,睡一会儿好吗?” 洛袭用力摇了摇头,无神的大眼睛空洞的看向房顶,低低道:“郭大哥……来了吗?” “洛姑娘!”郭奕奔进房中,见洛袭这个样子,失色道:“怎么会这样?” “别管我,郭大哥。”洛袭坐起身来,凭听觉转向郭奕的方向,急切道:“听我说,要化解祝融草毒性,需用共工霜和千年火龟尾髓。共工霜只生长在每年的五月份,在天柱山阴面的山脚下,花叶皆白,极易辨认。千年火龟……到地维山下玄岩潭中寻找,其甲壳裂为十六块,切记!”刚刚言罢,又是一阵眩晕,洛袭再也支撑不住,昏然倒下。 “洛姑娘!”郭奕惊呼一声,反是司马师已冷静下来,道:“她一直支撑到现在,就是为了告诉师兄你解毒的方法。现在已是五月中旬,请师兄速去寻找共工霜,否则恐怕来不及了。” “可是她……”郭奕欲言又止。 “没什么可是。”司马师看着他的眼睛:“她最大的希望是能帮助师妹,如果错过共工霜,她的苦心就全都白费了,相信你也不愿让她失望的,对吗?所以,请你立刻动身前去寻找,这里一切都交给师父和我,可以吗?” 郭奕深深看了司马师片刻,轻道:“师弟,你长大了。我从未想过,你会变得如此冷静。” 司马师无语。他不是冷静,事实上见洛袭如此,他比任何人都要心急;可是,他要为洛袭完成所有心愿,只要她所想的,他必为她做到。 郭奕离开了。司马师坐在床边,静静望着洛袭苍白如雪的容颜,许久,才试探的伸出手来,极轻极柔的抚了抚她的脸颊。 师兄说,你若再发病,只恐凶多吉少。 我一直在祈求上天,不要让这一天到来。可是,上天没有听到我的话。 没听到……就没听到吧。如果救不了你,我必追随你而去。 听说地府终年不见阳光,你……会冷吗? 如果你冷,我会为你打破那个地府,从此让阳光直射地底。 “袭……”司马师双眸含泪,温柔的、虔诚的低低唤了一声。 ***** 十几天后,郭奕带回了共工霜和千年火龟。 共工霜三份,火龟尾髓一份,研磨成粉,滴入四份茉莉花根汁液,再加一份蛇蕊花粉,一份龙舌叶脉,以纯阴之血溶解,输入环无念体内。 洛袭静静的说完,拔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割破手腕,将鲜血滴入药中。 “洛姑娘!”郭奕大惊。洛袭微笑道:“这药必须以纯阴之血输入,你们都不成,只有我的血可以。” “可你现在……”郭奕心痛的摇了摇头,转向司马师道:“师弟,你快劝劝她啊。” 司马师淡淡道:“她想做的事情,谁能阻止得了?” 他的语气……好冷漠。洛袭看向他,小心翼翼的问道:“你生气了?” 司马师没有回答。他是生气了,气她丝毫不懂得珍惜自己。 洛袭黯黯垂下目光,低低道:“我知道,你们费尽心思救了我,我却不知珍惜,你们当然会生气……” 司马师心软了,刚要说什么,洛袭抬起头来看向他,幽幽一笑,眸中有泪光闪动:“可是,我喜欢无念,也喜欢你们所有人,我不想让无念有意外,也不想让你们有任何伤心难过!我……必须报答你们……” 手腕上的切口渐渐干涸,洛袭闭了闭眼睛,抓过匕首,在手腕上又狠狠划下一道。 司马师惊呼一声,急步奔过来时,洛袭制止了他:“不要过来。” 司马师只得止步。洛袭轻道:“司马,郭大哥,我自己也清楚,我这病是好不了了,在我死之前,能为你们做点什么,我死而无憾了……” “不许乱讲!”司马师猛然发怒了,粗暴的打断了她:“你不会死,也不许你再提这个‘死’字!我长这么大从没有办不到的事,我不许你死,你就不能死!” “司马……”洛袭凄然而笑:“谢谢你……” 言未毕,已昏绝于地。 司马师抱起她紧紧搂在怀里,心如刀绞。 何辜于天,我罪伊何?! ***** 环无念体内祝融草的毒性已经除去,洛袭病情却不断恶化。 三天里倒有两天是在昏迷中度过的,并且身体极为衰弱,已很少能出户活动了。 夕阳西下时,洛袭常会凝望着那渐渐淡去的光影,痴痴的想些什么。 她的生命,是否亦如这光影一般,逐渐淡去,逐渐消散? 以后,还会有人记得她吗? 义父……她已经连续写了四五封信,可义父一封也没有回过。 是她让他生气了吧……,可,义父真的这么狠心不要她了吗? 也好,没有了这么个只会淘气惹麻烦的女儿,义父会省心许多。 维……也不必再想。现在,也许他已经把她忘了吧。 原来,她的生命不过如一朵薄云,被风吹散了,就什么也留不下,一切只是空白。 原来,她连一粒微尘都不如…… 胸口有些憋闷。洛袭强支着下床,慢慢走了出来,想到湖边透口气。 古飘鹤、郭奕和司马兄弟正在凉亭里商议些什么,司马师首先发现了她,起身急步奔过来扶住她道:“怎么不在房中休息?” 洛袭笑了笑:“有些闷,所以出来走走。”同三人打过招呼,道:“你们似乎在商量什么事情。” 古飘鹤道:“没什么。你只管好好休息就是了。” 洛袭不相信。郭奕沉吟了一下,看向古飘鹤道:“师父,我知道您是不想让洛姑娘担心,可是,她是我们的朋友,已是白孔雀宫的一员,我们不该瞒她。”让洛袭坐下,细细告诉了她事情的原委。 原来,魏帝曹睿不知如何得知环无念美貌非常,所以遣人至白孔雀宫提亲,要纳环无念为妃。翙茹公主拒绝了,无奈曹睿色心不死,竟亲自前来求婚。他是一国之君,翙茹总不能不顾及他脸面,所以说三天之后答复,让古飘鹤等人速想办法。 曹睿这家伙是出了名的好色,真不知道曹操一世英豪怎么不小心生了这么个孙子,真是丢人现眼……洛袭笑了,道:“郭大哥武功这么高,去教训他一顿不就完了?” 司马昭白了她一眼:“认真一点好不好?” 洛袭耸了耸肩。 他们都是魏国臣子,自然不能对曹睿不敬,她就不同了,如果转换器在这儿,完全可以偷偷进宫去教训曹睿。 可是……转换器不是不在吗,否则她也不会在这儿等死了……洛袭心里一阵黯然,垂目无语。 “郭叔叔!你们都在啊?”有孩童清脆的话语响起。洛袭好奇的望过去,见是一名四五岁的小男孩,粉雕玉琢,像雪娃娃般可爱。 郭奕抱过男孩放他坐在桌子上,拿点心给他吃。洛袭奇怪的问道:“这小孩是谁?” 司马昭道:“是小太子。他常到这儿来玩,只是你没有遇上过。” 曹芳?洛袭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小男孩:一向知道曹芳命运极为悲惨,没想到竟是这么可爱的一个孩子。 洛袭下意识的看了司马师一眼。 司马……看得出他很喜欢曹芳,可是,他怎么就忍心加害于他? 司马师注意到洛袭目光有些异样,奇怪道:“怎么了?” “没什么。”洛袭掩饰的笑笑,抱过曹芳放在自己面前,喂他吃糖果。 曹芳脸上浮起童稚的笑容,道:“谢谢姑姑。” “姑姑?”洛袭被这个称呼叫得一愣:“我有老到做人家姑姑的地步吗?” 郭奕笑道:“从翙茹姑姑那儿算来,芳儿低我们一辈,称呼就是这样来的--他见了师妹也叫姑姑。” 洛袭笑了。曹芳要到花园去扑蝴蝶,郭奕命侍女带他去了。 举目望着曹芳小小的背影,洛袭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个活泼可爱的男孩,不懂得人心难测,也不懂得世情险恶,他只是天真的、单纯的相信着所有人,却不知道几年后自己就将身陷绝境。 目光不自觉的转向司马师,却见他也在看着曹芳,那种关切和喜爱绝非作伪。 都是事不由人吧,历史上的事情,本来就很难说谁是谁非。 “在想什么?”司马昭问道。 洛袭回过神来,笑了一笑:“在想曹睿那个老不羞呗,儿子都这么大了,还色色的打人家小女孩儿主意。” 郭奕好笑的摇了摇头。洛袭接着道:“有了,以曹芳为人质,逼曹睿保证再不提此事,如何?--曹睿只有这一个儿子,他当然不敢不听话了。” 郭奕笑叹道:“果然是最毒妇人心,我今天总算见识到了。” 古飘鹤道:“绑架太子乃是谋逆大罪--更何况白孔雀宫本来就在严密监视之下,此计根本行不通。” “不过,”司马师微微笑了:“你既然有心情开玩笑,是不是已有主意了?” “聪明!”洛袭笑出声来:“加一百分!” 几人催洛袭赶快说。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从《梁祝》和《八姐游春》中受了点启发,现在刚好用上。 洛袭低低笑道:“无念身中奇毒的事人尽皆知,毒性未解也是事实,曹睿若想娶她,让他找到解药作为聘礼不算过份吧?” 古飘鹤道:“可是,我们也不知道需要什么解药啊。” “更何况,”司马昭接着道:“他是一国之君,无论我们要什么,只怕他都拿得出来。” “笨啊,”洛袭白了他一眼:“一要东海龙王角,二要虾子头上桨,三要千年陈壁土,四要万年瓦上霜--还有一两轻风二两云,三两寒霜四两雾,随你漫天要钱,反正他没资格讨价还价。” 郭奕拍案叫绝。司马师含笑看着她:这女孩子果然非同一般,想的主意都这么出人意表--只是确实太损了些,摊到谁头上一准气得吐血。 正文 第六回 忧来思君不敢忘 洛袭再次陷入危险之中,全仗司马师以真气为她续命。 昏昏沉沉中,感觉魂魄飘飘荡荡,似乎该走了,可仍有不舍。 也许,还在留恋人世间的那一点温暖吧。 软软的偎在司马师怀中,洛袭恍恍惚惚的问道:“维哥哥,是你吗?” 司马师拥着她的双臂猛然收紧。 维……姜维?一直感觉她心里有个人,也曾无意中见过她随手涂抹的一个青年男子画像,只是没想到……那会是姜维。 司马师一直没有正面遇上过姜维,对他并不了解,但也曾听人说起过,姜维文武双全智勇兼备,诸葛亮之后担当西川大事者非此人莫属。 也难怪……司马师心里一阵刺痛,慢慢抚着洛袭的长发,柔声道:“是我。我在这儿看着你,你安心睡会儿吧。” 洛袭低低“嗯”了一声,苍白的脸庞上浮起甜甜的笑意,俯在他怀里沉沉睡去了。 司马师深深看着她沉睡的容颜,心里一阵阵的痛楚。 洛袭……就算她病好了,他也留不住她,她终将离他而去。 司马师抬起头,定定的望着窗外如血残霞,试图慢慢将心绪沉淀。 我一定会治好你的,哪怕,治好你的结果是你离开我。 用我一世孤独换你平安喜乐,可不可以? 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不要辜负我…… *** 曹睿不再提及议亲之事,众人放下心来,所有精力都用在为洛袭治病上面。 已经隐居许久、不再过问世事的临淄侯曹植,得知此事后急召“翩燕游龙”之“神医”燕闻笛入京,为洛袭医治。 在燕闻笛的精心治疗下,洛袭病情不再恶化,但并没有什么起色,仍是不时昏厥。 一天傍晚,洛袭静静的坐在窗边看着太阳缓缓落下,心里有些悲怆。 太阳每天落下,又每天升起;可是人的生命,一旦坠落,便是永恒的沉寂了。 她才二十一岁,难道就要葬身在这个时代、这座华美但毫无生机的白孔雀宫吗? 她不甘心。 没有再见到义父一面,即便死了,也是不甘心。 还有,姜维…… 司马师默默站在门外,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背影,心中爱怜痛楚交织。 如花般的年龄……难道她真要就此枯萎凋落,再无生机? 不可以!我说过我会救活你,我说到做到。 你也不能死!你若死了,诸葛亮他会心痛,姜维会心痛,还有……我们所有人…… 司马师慢慢握紧了双拳。 洛袭知道他来了,没有回头,轻道:“司马,我的信……送出去了吗?” 司马师“嗯”了一声:“让昭弟送出了。” “义父为什么不回信?”洛袭喃喃的说着,眸中泛上一层雾气:“义父……义父难道真的不要我了?” “不会的。”司马师走近她,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是好,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诸葛丞相军务繁忙,一时无暇回信也是正常;等他有了空闲,一定会写给你的。” 洛袭幽幽一笑,没有回答。 *** “她的病十分怪异,我想,只有一样东西可以救得了她。”燕闻笛沉沉道。 “是什么?”司马师急忙问道。 燕闻笛道:“蓂荚玉石。” 蓂荚玉石,传说是千年蓂荚草的果实,几千年来世间也不过出现了几颗,因其能治百病,所以极为珍贵。古飘鹤想了想道:“皇宫中藏有两颗,如果由公主出面,皇上他应该会送公主这个人情吧。” 郭奕面有忧色,欲言又止。司马昭凝眉道:“可是前日无念之事,难保皇上不怀恨在心,如果他存心为难……” 古飘鹤低低叹了口气,道:“等公主同皇上谈过之后再说吧。” 几日之后。 洛袭刚刚起床,还没有吃早点,见司马昭急匆匆的走了进来。 洛袭见他脸色阴沉,疑惑道:“出了什么事吗?” 司马昭迟疑了一会儿,道:“洛姑娘,请你帮我想个办法。” 曹睿以蓂荚玉石作为要胁,再次向翙茹公主提出要纳环无念为妃。环无念平时对世事一无所知,但这次不知为何竟然明白了曹睿的意图,为救洛袭,决定答应曹睿的条件。郭奕正在考虑该如何是好,司马昭急忙来找洛袭出主意。 洛袭无暇多想,随司马昭来到翙茹所居的参商宫。翙茹公主和曹睿正在后花园僵持,其余众人俱在前厅。 看着环无念冰冷绝美的容颜,洛袭心里不觉有些欣慰:连环无念都已经接受了她,那么,宫中诸人确实都是把她当作朋友、当作亲人来看待了。 也许,死后还会有人记得她吧……足矣。 “无念,”洛袭在她身边坐下,轻道:“为什么这么傻?你明明不能离开清霜宫的。” 环无念淡淡道:“你救了我,我必须报答。” 洛袭低低叹了口气,右手挥出,一道蛛丝将环无念牢牢绑在椅背上。 “洛姐姐你……”环无念看向她。 洛袭微微笑了:“无念,姐姐谢谢你,可是,我不允许你们任何人因我受苦,或是因我受委屈。”起身环视众人,微笑道:“你们对我有恩,我即使不能报答,也绝不能再连累你们了。”不再理会别人,径向后门而去。 “不要去!”郭奕料到她要做什么,急切道:“不要!或者还有别的办法,现在还没到闹僵的时候!” 洛袭淡淡一笑,道:“郭大哥,你我都心知肚明,又何必自欺欺人?” 郭奕黯然垂目。 “不要阻止我,好吗?”洛袭看着众人,目光最后落在司马师身上:“请求你们,让我把想做的事情做完。” 静静的对望了一会儿,司马师轻道:“你去吧。” 洛袭感激一笑,转身而去。 翙茹和曹睿在凉亭中对面而坐。洛袭慢慢走近,向翙茹道:“姑姑。” 翙茹微微一笑,道:“洛姑娘今天气色不错,好些了吗?” 洛袭笑道:“谢姑姑关心,我已好多了。”在翙茹身边坐下,指着亭下的湖水笑道:“刚才见水中又多了几尾金鱼,与原来所见的不同,姑姑可知是从哪儿游来的?” 翙茹道:“这湖与洛水相连,那鱼是来自洛水吧。” 曹睿初见洛袭不向他行礼,已经心怀不满;又见她旁若无人的同翙茹谈论金鱼之事,明显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不由心头火起,怒道:“哪来乡野女子,如此不懂礼数,还不退下?” 洛袭也不看他,淡淡道:“你一介凡夫俗子,怎敢责难于我?” 曹睿一怔,随即气急,转向翙茹道:“姑母这白孔雀宫,怎会收容如此粗鄙无礼之人?姑母竟还不将其逐出?” 翙茹道:“洛姑娘身份特殊,本宫以上宾之礼待之尚恐留她不住,请陛下慎言。” 曹睿道:“她究竟是何身份?” 翙茹微笑道:“国中传言,东海龙女现于祁山,陛下不会没有听闻吧。” “就是她吗?”曹睿看向洛袭,细细审视了许久,道:“她明明病得要死,又怎会是龙女?” 翙茹淡淡道:“此距东海万里之遥,龙女受困于此,也是命中劫数。陛下若念上天好生之德施以援手,他日龙女定庇佑大魏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曹睿冷笑道:“只是,谁知这龙女是真是假?小民无知,以讹传讹,姑母莫要上当了。” 翙茹刚要说什么,洛袭突然指着湖心的假山道:“姑姑,那座假山好难看。” 翙茹知她无故提到假山必有用意,微笑道:“既然难看,明日让人搬走了,再砌一座便是。” 曹睿暗恨洛袭不把他放在眼里,冷冷道:“假山碍着你什么事了?无理取闹。” 洛袭冷笑道:“它没有碍我的事,我不过是看它不顺眼;而让我看不顺眼的东西,从来只有一个结局。”左手水刀射出,巨大的假山立刻被击成数块,轰隆隆的迸落下来。洛袭接着射出反离子弹,石块立即烟消云散,转瞬之间,原本好端端的一座假山竟然凭空消失了。 曹睿惊出了一身冷汗。洛袭慢慢抚着左腕,自言自语道:“不顺眼的东西,我不顾一切也要除去;但所有喜欢的,我也会不顾一切的保护。”抬目看向翙茹道:“姑姑,我喜欢无念,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她。如果因此而做出什么错事,请您不要怪我。” 曹睿脸色大变,仓皇告辞了。 洛袭微笑着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翙茹轻叹道:“你这孩子……为什么偏要把事情做绝呢?或许,还有转寰的余地……” 洛袭摇了摇头,未及说什么,已昏厥于案。 *** 昏暗的灯光映得洛袭苍白的脸庞有种凄绝奇异的美丽。司马师静静的凝望了她一会儿,猛然转身出去了。 换上夜行衣,司马师径奔皇宫而去。 他要为洛袭盗回蓂荚玉石。 身后有人如影随形。司马师一惊,刚要出手,却听那人低低道:“师弟,是我。” 郭奕。 “师兄?”司马师有些讶异:“你怎么来了?” “我想,目的和你一样吧。”郭奕沉声道。 司马师无语。 “听我说,师弟。”郭奕轻轻按住他的肩:“你不要去了,为兄自己前去便可。” 司马师不解的看着他。郭奕轻道:“皇宫守卫森严,我实在没有把握全身而退。倘有失手,为兄孑然一人自是无碍;若你有事,势必连累司马叔叔和昭弟,所以,请你不要冒险。” 司马师微微摇了摇头:“正因为守卫森严,小弟才更不能让师兄孤身犯险。就算真有意外……小弟一人做事一人当,皇上也不会因此怪罪父亲的。” 郭奕低低道:“是不是,我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你?” 司马师道:“是。” “那好。”郭奕低低叹了口气:“随我来吧。” 两人悄无声息的翻过宫墙,飞纵重重殿宇。 结果却令人失望。二人找遍了宫中可能存放蓂荚玉石的地方,但是一无所获。眼看天将破晓,二人只得怏怏而返。 慢慢走在回白孔雀宫的路上,郭奕突然道:“将来你打算如何?” “将来?”司马师微微苦笑。如果……如果救不了洛袭,那么,他还有何“将来”可言? 郭奕看出他的心思,轻轻一笑道:“燕叔叔今日为洛姑娘卜了一卦,说她命不该绝,若到难处自然有人化解。” 有人化解?可是现在,若非奇迹出现,谁也救不了她了。 司马师幽幽叹了口气,眸中无限凄凉。 “别叹气,”郭奕笑了:“未到绝处,就不要绝望,将来还未可知。我想问的是,等洛姑娘好了,你会如何?” 司马师的苦笑又加深了。等她病好了……他会放她走,放她回姜维身边去。即便……自己心痛难忍。 现在,我的初衷仍然不改。 用我一世孤独,换你平安喜乐。 我不后悔。 *** 两日之后,傍晚。 司马师取出夜行衣。他决定了,今夜再探皇宫。 郭奕轻轻走了进来,道:“洛姑娘醒了。” 司马师拿着夜行衣的手略略一滞,缓缓放下了,转身出门向凌寒宫而来。 洛袭正在苦着脸喝药,见司马师进来,愁眉苦脸道:“司马,拜托你帮我向燕叔叔和郭大哥求个情好不好,别让我喝这么苦的药了。” 司马师微笑道:“良药苦口,叔叔和师兄也是为你好。”顿了顿道:“以后让他们多熬一份,我陪你喝。” 洛袭笑了:“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喝它干嘛?” 司马师一笑不语。 侍女通报说太子来了。洛袭刚望向门口,曹芳已经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身后跟着司马昭。 洛袭笑道:“小太子,跑这么急干嘛?” 曹芳喘了口气,跑到床边道:“我有东西送给洛姑姑。” 洛袭抱起他,让他坐在自己身边,笑道:“姑姑不要,你自己留着玩吧。” 郭奕恰好进来,看见曹芳,笑道:“芳儿今天怎么想起到这儿玩了?” 曹芳道:“才不是玩呢,我来给姑姑送药。” “送药?”郭奕同司马师对望了一眼,道:“什么药?” “蓂荚玉石啊。”曹芳从怀中取出一只精巧别致的小玉瓶,递到洛袭手里道:“那天我听昭叔叔说,没有这颗玉石洛姑姑就会死掉,所以我问父皇要了一颗送给姑姑。” 郭奕大为惊讶,取过玉瓶打开倒出蓂荚玉石,细细端详了一会儿,道:“是真的。” 洛袭奇怪道:“可是,你父皇怎么舍得给你?” 曹芳得意的笑了:“他不给我,我就不吃饭,结果一天半没吃,母妃就劝父皇给我了。” 曹睿无子,在宗室中抱养了曹芳,以其爱妃郭蓉儿为母。就算曹睿再狠心,也拗不过郭蓉儿和曹芳这两个人。 司马师心念忽动,转头看向静立在一旁的司马昭。 郭蓉儿之父乃司马懿帐下偏将,所以司马兄弟早就认得她。郭蓉儿自幼痴恋司马昭,只是因为各种原因入宫,可但凡司马昭有所求,她自然不会拒绝。 司马昭知道哥哥心中所想,微微笑了一笑,没有开口。 洛袭心里一阵感动,伸臂将曹芳搂进怀里,道:“可是小太子,你为什么要救我?” 曹芳仰起头来看着她,一脸纯净的童稚笑容:“因为我喜欢洛姑姑。还有,我也喜欢郭叔叔他们,我不要洛姑姑有事,也不要郭叔叔他们难过。” 郭奕低低出了口气,微微笑了。 司马师深深注视着洛袭,心里的惊喜欣慰无法言传。 燕叔叔说得果然没错,她命不该绝,行至难处自然有人化解。 希望……从此她可以没病没灾,无忧无虑…… *** 洛袭身体恢复很快,不久便可以四处走动了。 因为答应过曹芳带他出去玩,所以洛袭身体好些之后,便叫了司马师,带曹芳在洛阳城中大街小巷到处闲走玩了一天。 曹芳从未到过民间,对街市上的东西都很好奇。洛袭也对三世纪的东西非常感兴趣,两人玩得天昏地暗,司马师看住了这个找不到那个,找到那个又丢了这个,忙得团团转,心里直后悔带这两个大小麻烦精出来。 傍晚,走在回白孔雀宫的路上,经过一家玉器店时,洛袭站住了,默想了一下,牵住曹芳的小手道:“我们进去看看。” 曹芳开心的答应了。洛袭走进店中,取出曹芳盛放蓂荚玉石的那只小小玉瓶,让人在上面钻了眼穿上线,亲手给曹芳戴上了。 曹芳奇怪的拿起玉瓶看着。洛袭轻道:“小太子,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从今天起,永远不要让这玉瓶离开你,记下了吗?” 曹芳似懂非懂,却仍是认真的点了点头。洛袭抬目看向司马师,道:“司马,我可以求你一件事吗?” 司马师不明白她为何如此说,忙道:“你有事尽管说,我无不从命。” 洛袭道:“小太子救了我一命,将来,请你替我报答他。” 司马师凝眉道:“将来太子登基,我若为将,必尽全力保国安民--但这只是本份而已,至于……我该如何才算是‘报答’他?” 洛袭微微摇了摇头,道:“我只是请求你,将来无论如何,你都要好好待他。” 司马师虽然不明白洛袭话里的意思,但见她神色凝重,料知必有深意,也不再多问,道:“我答应你。” 洛袭低低出了口气。 她请求司马师为她报答曹芳的恩情,而,司马师几番救命之恩,她又如何报答? 慢慢走在回去的路上,洛袭轻轻道:“司马,告诉我,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司马师不解其意。洛袭笑道:“你几次救我,我该如何报答你?” 司马师黯黯垂下了目光。 我不要你报答。 我只希望,你从此能够平安喜乐,无忧无惧。 “司马?”许久不见他回答,洛袭疑惑的唤了一声。 司马师抬目看向她,淡淡一笑:“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不需要报答。” 洛袭甜甜笑了。 *** 第二天一早。 青黛湖边。 “回京已经这么久,你为何不回家看看大嫂?”司马昭问。 司马师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不由心生愧疚。 自从回到白孔雀宫,他一门心思扑在为洛袭治病上,哪有时间和精力考虑其他,就连自己的妻子都没有去探望。 心里猛然一怔。一瞬之间他清清楚楚的意识到,自己在感情上已经背叛了妻子。 司马师之妻是魏帝曹睿的堂妹,云都郡主曹兰心。两人成婚五年,素来和睦安乐,曹兰心对他千依百顺,殷勤体贴,他从来不曾想到,自打见了洛袭,自己竟会变成这个样子。 司马昭细细审视了他一会儿,道:“你是不是从未告诉洛姑娘你已成亲的事情?” 司马师无言以对。 和洛袭闲聊时她曾问起过他的家庭,他并未提及曹兰心。 不是有意欺瞒,也不为别的什么,就是不想让她知道。 “明天,回去看看吧。”司马昭自顾自的说道,不理会司马师同意与否。 司马师默默点了点头。 “你们都在啊。”洛袭清脆的笑语在不远处响起。两人望过去,见洛袭正笑吟吟的看着他们,甜美的笑容让人不由怦然心动。 司马昭看了哥哥一眼,笑道:“听说昨天你和小太子出去玩得很累,怎么不多休息,这么早就起来了?” 洛袭笑笑:“本姑娘勤劳善良吃苦耐劳,又不像某些人,成天缩被窝里当懒猫。” 明明是关心她,没想到招来这么一顿数落。司马昭啼笑皆非,只得道:“我还有事先走了,大哥你陪洛姑娘慢慢聊,告辞了。”也不理会洛袭,转身就走--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司马师微笑着摇了摇头,拿弟弟和洛袭无可奈何。 *** 司马昭刚走出后院,出乎意料的,迎面遇到了曹兰心和她的贴身侍女杏儿。 她……怎么来了?司马昭心里猛的一紧,连忙迎了上去。 “大嫂?”司马昭笑道:“大嫂今天怎么有兴致到这儿来?” 曹兰心淡淡道:“你大哥多日未归,不知都在忙些什么?” 语气虽然平淡,司马昭却明显听出了平静表面下那暗潮汹涌。 难道……她听到了什么风声? 这个想法让司马昭顿觉大事不妙,一时无言以对。曹兰心不理他,径直向后院去了。 司马昭心知不好,急忙跟了过来。司马师正陪洛袭在湖边看鱼,曹兰心在不远处站住了,看着二人,脸色渐渐变得铁青。 司马昭急步走上前去,一边说着“大嫂来了”,一边似是不经意的站在洛袭身侧,轻轻把她拉近自己,顺手解下披风给她围上了,微笑道:“湖边风凉,怎么不多穿点衣服?” 洛袭没有发觉身边潜流暗涌,笑道:“我没觉得冷啊,谢谢你。”转头看向曹兰心,道:“你好。你就是司马大嫂吧,云都郡主?” 司马师猛然怔住。 她……知道他已有家室?并且连曹兰心的身份也了如指掌? 一丝无奈漫上心头。她知过去未来,这世上有什么事能瞒得过她? 曹兰心原本满腔怒火,但刚才见司马昭与洛袭关系亲密非常,已然平静下来,看在司马兄弟面上又不能失礼,于是笑了一笑道:“是我。你就是洛姑娘?” 洛袭笑道:“是。”因为第一次见到曹兰心,对她有些好奇,想要问些什么,司马昭已在一旁笑道:“大哥大嫂好久不见,必然有许多话要说,咱们不在这儿碍眼了吧?”顺势轻揽住洛袭肩头,向司马师和曹兰心道:“大哥大嫂,我们先走了。” 司马师点了点头。司马昭带洛袭离开了,曹兰心目送他们走远,才问道:“你回京已有多日,为何一直没有回家?” 司马师略一犹豫,道:“是一位朋友得了重病,师父、师兄和我一直为其医治,到现在还没能走得开。” 曹兰心笑道:“是洛姑娘吧。” 司马师没有回答。曹兰心接着道:“昭弟是不是很喜欢她?难怪古叔叔你们对她如此尽心竭力了。” 司马师暗暗叹了口气,他已明白方才司马昭对洛袭故作亲昵的意图了。 心里有些酸楚。昭弟……独身真好,可以随心所欲的对一个人好,不必顾虑任何事情。 而他,已没有了这个资格。 更有一些愧疚。与曹兰心成婚五年,夫妻二人向来相敬如宾,从没有过丝毫矛盾不快,可现在,他却放任自己感情出轨,直至不可收拾。 *** “干嘛?我又不是不会自己走路。”洛袭笑着拍开司马昭的手,道:“你大嫂是怎么嫁给你大哥的?” “啊?”司马昭一愣,随即笑了:“当然是八抬大轿明媒正娶了,不然还怎么嫁?” 洛袭白了他一眼:“人家在说正经的!是早有婚约,还是曹睿看中了司马,还是司马追的人家?” 司马昭笑道:“是曹睿看好大哥,非要把妹妹嫁给他的。” 洛袭“哦”了一声,低头沉思些什么,没有开口。 *** 傍晚。 司马师心情有些烦乱,一个人在演武场练剑,感觉场旁有人走近,抬目望过去,见是洛袭。 司马师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洛袭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轻道:“司马,问你一件事。” 司马师道:“什么事?你说吧。” 洛袭道:“我想知道,大嫂……云都郡主,你……爱她吗?” 司马师略略一怔,道:“为什么这样问我?” 洛袭道:“司马二说当初是曹睿看好你,才把云都郡主嫁给你的。而你……爱她吗?” 司马师无言以对。 “回答我好吗?”洛袭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司马师沉默了片刻,道:“不爱。” 洛袭低低叹了口气,道:“可是,她是你的妻子啊。” 司马师淡淡道:“是,她是我妻子。可你也知道,要爱上一个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洛袭默然。爱上一个人……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吧?不然,她怎么会那么轻易的爱上姜维,并且从此无法自拔? “可是,”司马师凝眉看着她:“我还是不明白你这样问我有什么用意。” 洛袭迟疑了一下,道:“司马,我请求你,就算你不能爱她,那么,待她好一点,可以吗? 司马师看着她没有开口。 洛袭无奈的叹了口气,道:“至少,看在她对你一片痴心的份上,让她留在你身边,平平安安的活着,好吗?” 司马师心头大震。 平平安安的活着?洛袭知道未来之事,她既然这么说,那么,曹兰心……会出现什么意外? “她……怎么了?”司马师终于开口问道。 洛袭没有回答。 她怎么能告诉司马师,在不久的将来,他亲手毒死了曹兰心? 只是,为什么?司马……他不是这样的人啊,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 次日晨。 洛袭正和郭奕司马师在杜鹃园赏花,听到不远处响起司马昭的喊声:“洛洛!” 不知从何时起,也不知以谁为始,众人对洛袭的称呼变成了“洛洛”。洛袭见司马昭急步走过来,笑道:“走这么急干嘛,后面有人踩你尾巴?” 司马昭白了她一眼:“常听人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从来没句好话,难怪死不了了。” 洛袭笑嘻嘻道:“阎罗王不敢收我不是因为我‘其言不善’,而是怕那只石猴再次大闹地府!” 司马昭没好气道:“又是那只名叫司马二的猴子对不对?” 洛袭笑出声来。司马昭道:“我今天找你不是吵架来的,是请你帮忙。” “帮忙?”洛袭又笑:“凭什么帮你?我有什么好处?” 司马昭低低笑道:“帮完这个忙,让你看个很有趣的游戏。” “真的?”洛袭来了兴致。 司马昭含笑点了点头。洛袭歪着头想了一会儿,道:“说吧,要我做什么?” 司马昭朝司马师努努嘴,悄声道:“我们到别处说,别让大哥听见。” 司马师笑道:“昭弟!又出什么鬼主意了?” 司马昭冲他扮了个鬼脸:“就不告诉你!”对洛袭使个眼色,两人一溜烟跑开了。 来到司马昭的书房,洛袭自己找地方坐下了,道:“让我帮什么忙?” 司马昭静静立在窗前,默想了一会儿,道:“你有没有发现白孔雀宫的异样?” “异样?”洛袭想了一下,道:“这儿……有种死气沉沉的感觉,每个人都有心事,并且……”顿了顿,不知该如何形容那种感受,只得停住了。 “别人都说,白孔雀宫是个受诅咒的地方,里面的人都不知道什么是快乐,只有痛苦和忧伤。”司马昭淡淡的看向远方:“可是,谁愿意痛苦,谁愿意忧伤?如果不是被逼无奈,谁愿意呆在这个暗无天日的牢笼里?” “你是说……”洛袭似乎有些明白了:“这座宫殿……” “你没有发现吗?”司马昭看向她:“这里的侍卫,有很多是曹睿派来监视白孔雀宫的。” 洛袭恍然:难怪总觉得那些侍卫不太对劲,虽然表面上对宫中诸人毕恭毕敬,但暗地里不知有什么勾当……原来如此。 “至于前因后果,改日我会让大哥告诉你的。”司马昭的眼神变得冷冽起来:“这些奴才中有一些仅是侍卫,但还有一些,是负责向曹睿报告宫中的动静。我请你帮忙,就是要查出这些人是谁。” 洛袭想了一想,道:“我可以帮你。只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司马昭沉默了一下,轻轻道:“除了父亲,我所有的亲人、朋友,所有我敬仰、我爱的人,都在白孔雀宫。我不想让他们不快乐,我想改变这一切--什么阻拦我,我就摧毁什么,就算……是一个国家。” 洛袭一怔。 司马昭看似文弱的脸庞上,显现出来的却是一种坚如泰山的决绝。 洛袭知道,魏国将来的命运,从现在这一刻起,便已经注定了。 *** 两天之后司马昭令手下将白孔雀宫侍卫统领严飞诱入自己书房下的密室中严刑逼供,让其招出侍卫中哪些人负责监视以及具体事项。 至于司马昭所说的游戏,就是他与洛袭打了个赌,赌把盐和辣椒粉洒在伤口上哪个会更疼一些,实验对象自然是可怜的严飞了。 惨叫声不绝于耳。洛袭索然无味的吁了口气,道:“叫得好难听。” “也很无聊,是吧?”司马昭一笑,令手下送进棋盘,道:“我早已备下了,在这儿下棋,倒也别有情趣。” 洛袭撇了撇嘴角道:“可是我不会啊。” 司马昭笑道:“我教你。” 等洛袭基本上学会下棋时,严飞终于熬刑不过,一一招供了。 司马昭接过录下的口供看了一遍,默想了一会儿,微微笑了。洛袭道:“这些……可靠吗?” 司马昭淡淡笑道:“如果少一个,错一个,我就杀他一名亲人;少两个错两个,我就杀他两名亲人;我想,他家里应该没有多少人可杀。”让手下给严飞灌下一瓶药水。 这药水就是司马昭要洛袭帮忙从燕闻笛处盗取的一种名为“忘忧散”的药物。司马昭学武不成,醉心于药品研究,对毒物尤其有兴趣,但或许是天性使然,他配制的遗忘及催眠药物太过霸道,对人影响甚大,负责白孔雀宫事宜的满宠谨细敏锐,恐怕瞒不过他,所以司马昭想到从燕闻笛那里取药--燕闻笛一代神医,他配制的药物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忘忧散喝下之后会进入催眠状态,接受催眠者发出的指令。但是这药仍是对脑部有破坏作用,从此之后人有时会精神恍惚,迟钝健忘。 此后的几天里,司马昭逐一对名单上的人下手,用忘忧散控制了众人,每次向曹睿报告的情况都是由司马昭授意的,仅是些日常起居的小事而已。曹睿不知其中变故,只以为白孔雀宫中风平浪静,所以略略放松了监视。 *** 原来,世上真的有可以让人忘记的药物。下午,洛袭再次来到燕闻笛的药房,却未料到燕闻笛正巧在。 “怎么,昭儿还没偷够我的药啊?”燕闻笛笑问。 “啊?”洛袭目瞪口呆:“燕叔叔……您都知道了?” 燕闻笛笑道:“当医生的哪能连自己有多少药都不知道?难为你们两个小鬼头想得出这招来。” 洛袭不好意思的嘿嘿嘿笑了一通,试探的问道:“叔叔生气了?会不会告诉姑姑和古叔叔?” 燕闻笛笑道:“昭儿不敢自己来不就是怕我告诉公主吗?让你来不就因为你是白孔雀宫的贵客,我就算知道了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洛袭笑出声来:“燕叔叔大仁大义,袭儿多谢了!” 燕闻笛道:“孝和公主和古兄好好的人,怎么教出来的徒弟一个比一个奸滑?就连来个客人也是不遑多让,老夫还真服了你们这些人。”顿了顿道:“其实我这里还有更好的方子和药,你们直接开口要就是了,费这么大劲儿干嘛?” 洛袭笑笑:“早知道叔叔这么好,我们当然就不耍这些小聪明了--平时见叔叔不苟言笑的,我们怕您啊。”想起自己来的目的,道:“叔叔说您这儿还有更好的方子?--能让人忘记过去的?” 燕闻笛点了点头。 “那么,”洛袭想了想:“叔叔可否为我配一幅药?” 燕闻笛看着她。 洛袭有些心虚的低下头,道:“有些事情我想忘掉。” 燕闻笛道:“就算是我现在最好的药方,也对人的智力有所损害。” 洛袭道:“我不怕。” 燕闻笛静静的看了她一会儿,道:“为什么?” 洛袭无语。 燕闻笛沉默了片刻,道:“给你讲个故事。” 很久以前,有一对深深相爱的夫妻。那女子患病去世前,为了让丈夫可以开心快乐的生活下去,请求燕闻笛帮助她丈夫忘记过去的事情。 燕闻笛答应了,以世间仅存的香萱草籽配了一副药,喝下之后可以忘记过去,但对人的智力性格等没有任何影响。 但是那丈夫不肯服药。他说,和妻子相处的那些日子,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就算今后为之伤,为之痛,可是,他不舍得忘记。 洛袭若有所思。 “现在,世上再没有香萱草籽,所以,无法再配出那样的药。但凡让人忘记的药,都有极大的损害。”燕闻笛看着她的眼睛:“袭儿,我不希望你因为这药受到任何损害,也想告诉你,过去的一切经历都是一种财富,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有那么多的记忆是件好事,就算当时让你为之痛不欲生,可是最终,你会因为有这些经历而倍感幸福的。” 洛袭抬目望向窗外,没有开口。 义父,如果您在这儿,会不会也像燕叔叔一样,不许我忘记过去? 我不想忘记,我想记得您,记得子龙伯伯,也记得……他。可是,袭儿现在心里真的很痛,很痛,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燕闻笛默默的看着她。洛袭强笑了一下,慢慢走了出去。 *** 有他的记忆,她何尝真的愿意放弃?只是,太害怕那种心痛的感觉。 突然想起那天在渭水边,她说想要一朵莲花,姜维入水给她取来。 其实……这些记忆不也很美吗?不管姜维是不是仅仅把她当作诸葛亮的义女,至少,在两人相处的日子里,他对她很好,所有她想要的,他都为她做到。 足矣。 我会继续记得的,记得义父,记得子龙伯伯,也记得你。就算,想起你的时候,心里仍然会痛。 正文 第七回 念君客游多思肠 湖边凉亭。 洛袭正一边观赏月色,一边美滋滋的吃着葡萄,司马昭走进凉亭,坐在她的对面,看准其中一串伸手去拿。 “不给!”洛袭慌忙把盘子拉到自己面前:“这是我的,不给你吃!” 司马昭微微笑了。眼前这个贪吃爱玩的女孩,真的是那个在密室中目睹酷刑仍能与他谈笑风生的女子吗?--如此变幻莫测的女子,也难怪大哥对她情有独钟了。司马昭含笑端过一盘蜜饯,慢慢吃了起来。 他很高兴能有这样一位大嫂。 ***** ***** 司马昭回到自己房中时,见哥哥正在桌前坐着,面有怒色。 “大哥?”司马昭走近他,关切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司马师取出一叠纸张,重重的扔在桌面上,冷道:“这是怎么回事?” 司马昭看清是洛袭的笔迹,脸色微变。 洛袭写给诸葛亮的书信,司马师让司马昭派人送出,他却全部扣留了下来。 “你说!”司马师的语气极为严厉。 司马昭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是我扣下的。” 司马师皱眉看着他。 “你想过没有,”司马昭慢慢的坐下,道:“如果诸葛亮来信要她回去,她会如何?” 司马师怔了一怔。 “我想,你在她心里的份量,恐怕比不上诸葛亮吧。”司马昭看着他的眼睛,静静的说道。 司马师心里一阵黯然,垂目无语。 若论在她心目中的份量,仅诸葛亮他已是万不能及,更何况还有一个姜维。 “我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留住她,哪怕被骂作小人,哪怕连你也责怪我。”司马昭的眼神极为坚定:“因为我了解你。你并不是个坚强的人,一旦动心,只怕再也无力自拔--我不要你伤心,更不要你孤独一辈子。” “可是……”司马师无奈的叹了口气:“我不能骗她,在这里……我不能为一己之利留下她,那样太自私了。” “留下她的是我,与你无关!”司马昭提高了声音。 “但是……” “没什么但是!”司马昭终于被哥哥的顽冥不灵激怒了:“你可以那么崇高,可以一个人暗自伤心,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眼睁睁看你伤心!” 司马师呆了一呆。弟弟向来对他温顺恭敬,连异议都从未有过,没想到今天竟会冲他发火。 “我已经受够了!”司马昭一拳击在窗棂上,顿时鲜血淋漓:“这里的每个人都不快乐,可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无法为你们做。你们一个个强颜欢笑,希望不要让别人费心,可你们知不知道,越是见你们这个样子,我心里就越难过!我帮不了姑姑,帮不了古叔叔,帮不了郭大哥,甚至帮不了我自己--整个宫中我能帮的也只有大哥你了!所以我求你,让我帮你这一次!否则我会一辈子于心不安……” 司马师心疼的为他包扎着伤处,轻声道:“你……这是何苦?” 司马昭抬目看向他,许久才道:“对不起,大哥。我……失礼了。” 司马师为他包扎好,沉默了一会儿,拿起桌上信件道:“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大哥……”司马昭欲言又止。 司马师淡淡一笑:“我会考虑清楚的,你放心。” 司马昭只得还以一笑。 司马师慢慢走在月光下花园中的小径上。夜香花开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幽香。 每朵盛开的花,都像是她的笑脸。 如果说,她也是一朵花,那么,哪里才是适合她生长的土地? 白孔雀宫……这个受诅咒的地方,真的适合她吗? 他最大的希望,是她能够自由自在、开开心心的活着,即使,要他为之付出巨大代价。 也许,在诸葛亮的庇护下,在姜维身边,她才能得到最大的幸福吧。 可是,如果,万一她不如留在这儿幸福呢? 并且……就算明知她会比现在幸福,他……如何舍得放她离去? 那是一根系着他一生幸福的绳子,昭弟拚尽全力抓住了,交到他手中。现在,如果他抓紧了,幸福或许可以牢牢握住;而,一旦松手,便是一生错失。 低低叹了口气,司马师回到自己房中,将书信压到了书架底层。 对不起…… 如果你怪我……我会用一生所有的情爱补偿你。 ***** ***** 一夜无眠。第二天一大早,司马师便到洛袭房中探望她。 洛袭刚刚起床,还未来得及梳洗。而让司马师吃惊的是,她满脸泪痕未干。 “出了什么事?”司马师急切的问道。 洛袭慢慢捧水洗着脸,淡淡道:“没什么。做了个噩梦,吓哭了。” “告诉我。”司马师握住她的手腕,强迫她看向自己。 洛袭怔怔的看了他许久,轻道:“我梦见义父了。” 是不是还有姜维?司马师心酸的想着。 “可是……”洛袭黯黯垂下了目光:“我想他又能如何?义父……他早就把我忘了……” 司马师慢慢放开了手。 也许,他真的错了。她现在……真的很不快乐。 司马师默默走了出去。 当日,一名信使急驰出洛阳,快马加鞭直奔汉中而去。 ***** ***** “为什么不向洛洛表白?你这么爱她,她应该感动啊。”司马昭问。 司马师淡淡道:“我已成婚,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不是理由。”司马昭轻笑:“我知道你的性格。如果你执意想做一件事,那么,没有什么可以成为阻碍。” 司马师幽幽道:“强留下她,只会让她恨我。” 司马昭道:“如果我是你,宁愿让她在身边恨我,也强于让她在远方想念我。” 司马师沉默了一会儿,道:“好,我告诉你。从此,不许你再提起这件事情。” 司马昭看着他。 “原因就是,洛洛已是心有所属。”司马师低低叹了口气:“其实,一切……都晚了,真的晚了。” 司马昭皱眉想了一会儿,道:“那人是谁?” 司马师迟疑了一下,道:“姜维。” 司马昭笑了:“姜维?他远在千里之外,又如何与你相争?” 司马师无言。 ***** ***** 三日之后,夜半。 司马师已准备睡下,司马昭突然造访,强行把他拉到凌寒宫。 侍卫打开门迎进二人。司马师心中疑惑,道:“是洛洛让我们过来的吗?” 司马昭笑而不语。转了几个弯,司马师见并非向客厅去,而是往后面的居室,不由更是奇怪,再次询问时,司马昭只是笑道:“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两人走到洛袭的卧房外间门前,司马昭伸手敲门,司马师以为是洛袭夜里睡不着玩兴大发叫他们兄弟过来,苦笑着摇了摇头,由着弟弟叫门了。 开门的是洛袭随侍宫女梨儿。司马昭低声问道:“姑娘安歇了吗?”梨儿点点头,道:“二公子放心。” 司马师顿时疑窦丛生:洛袭已经休息,他们来做什么?刚才他们两人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梨儿出去了。司马昭拉着哥哥走到洛袭卧室里间门前,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洛袭安静的躺在床上,明显已经睡着了。 司马师疑惑的看向弟弟,道:“怎么……” 司马昭淡淡的笑了:“大哥,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司马师未能会意:“明白什么?” 司马昭笑笑:“洛洛晚餐里下了一点迷药,直到明天早上才能醒来。今夜,你可以为所欲为。” 司马师走到洛袭身边试试她的脉象,果然是服了迷药,不禁呆了一呆。 “只要她成了你的,以后,就会死心塌地的留在你身边,好好陪着你。”司马昭微笑:“再有几日便是你寿辰,小弟送你这份厚礼如何?” 司马师沉沉看了他许久,淡淡道:“那么,你还不出去?” 司马昭一笑,走出房间,回身想要关上门。司马师跟过来,抬手狠狠一记耳光甩在他脸上,打得他踉踉跄跄的后退了几步。 “大哥你……”司马昭愕然看着他。 司马师出去反手关上门,沉声道:“你长这么大,这是我第一次打你。不是为了洛洛,而是,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司马昭无言以对。 司马师不再理会他,出了卧房,让人把凌寒宫全体侍卫宫女召来。 人都到齐了。司马师扫视了众人一眼,道:“今天我和二公子来,是谁开的门?” 四名侍卫站了出来。司马师打量了他们一下,道:“你们知不知道我们为何要来?” 其中一名侍卫道:“不知。公子们的事小人不敢多问。” “那么,”司马师又问:“姑娘已经歇息了,你们知不知道?” 侍卫道:“这个小的倒是知道。” 司马师眸子里有种危险的光芒闪过:“既然姑娘已经歇息,我们前来,你为何不先禀报姑娘,等她同意之后再开门?” 侍卫察出司马师语气不善,讷讷道:“公子是这宫中的主人,姑娘是客……” 司马师不再理会他,转向梨儿道:“姑娘今晚餐中,是你下的药?” 梨儿看了司马昭一眼,不知是福是祸,只得道:“是二公子命奴婢这么做的。” “你倒是忠心耿耿,那么,”司马师眸光一冷:“如果二公子让你给我下毒呢?” 梨儿吓得没敢说话。 “大哥!……”司马昭急切的唤了一声。 司马师没有理他,冷冽的目光扫过众人,森然道:“当初洛姑娘来时我说过,从此以后,她就是你们的主人。难道,主人就应该被你们这样算计出卖和背叛的吗?” 众人吓得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司马师淡淡道:“既然为了各种原因,你们可以出卖洛姑娘,那么是不是有一天,你们也会出卖我?” 众人连忙摇头。司马师冷冷的笑了:“我如何才能够相信你们?” 众人忙不迭的赔礼认错并且竭力表白自己将会如何忠心不二。司马昭站在一旁,心里暗暗叹惜。 哥哥并不是个嗜杀的人,可是,只要他这样冷笑的时候,便是杀机已动。 一道白光闪过,几点鲜血洒向空中。 司马师还剑入鞘,四名侍卫脸上带着不敢置信的恐惧,慢慢瘫倒下来,气绝身亡。 其余众人均是面如土色,梨儿更是吓得瑟瑟发抖,磕头如捣蒜的哀求饶命。司马师没有看她,转向司马昭道:“我不杀女人,你替我解决。” 司马昭默然应下。 “还有,不许让她知道。”司马师静静的说完,拂袖而去。 ***** ***** 站在凉亭中任夜风吹过脸庞,许久,司马师的心绪才平静下来。 弟弟的心意他明白,也心存感激,只是,弟弟错在,无论如何他不该伤害洛袭。 洛袭之于他,不仅是心爱的女子,更是天际那抹白云,海角那朵浪花。如果硬要把她握在手里,只怕反会让她消逝,永远失去踪迹。 所以,宁愿只是这样,静静的,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她…… ***** ***** 次日午后。 洛袭静静站在湖边,凝神聆听着随风传来的琴声。 清绝雅绝,凄绝美绝。 昏昏沉沉中她曾经无数次听过这支曲子,却不知道它的名字。 琴声是从参商宫方向传来的,弹琴的人应该是翙茹公主吧。 翙茹公主总是那么忧郁,司马昭也说过,这座白孔雀宫就是一座牢笼,那么,翙茹公主……她会有过什么样的故事?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逢,适我愿兮!”有低吟声从身后响起,洛袭回过头来,见司马师静静的立在亭侧,怀里抱着一具古琴。 “野有蔓草……”洛袭低低重复了一遍:“就是那支曲子?” 司马师点点头,将琴端放在凉亭中的石桌上,慢慢拨动了琴弦。 “野有蔓草,零露瀼兮!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与子相逢,笑语晏兮!与子相期,信誓旦兮!与子相知,永无绝兮! “翙翙于飞,适子之归。何福于天,不思其反。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清泠悠扬的琴声渐低渐缓,终于消散。洛袭听得入了神,许久才轻轻出了口气,道:“好美。” 司马师将手轻轻按在琴弦上,低低道:“关于白孔雀宫的故事,我从头告诉你。” 翙茹公主是武皇帝曹操的第五个女儿,世人传说她是孔雀大明王菩萨转世,得之则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翙茹生母环夫人被曹操宠妾秦夫人所谮,郁闷而亡,秦夫人欲加害翙茹和其弟曹冲,曹冲拼死救了翙茹,侍卫古飘鹤护送其离开许都到了江东,遇到东吴名将陆逊,二人两情相悦,婚后举案齐眉,其乐融融,陆逊为翙茹写下这支《翙翙于飞》。无奈好景不长,翙茹生下一子后次年,魏文帝曹丕得知翙茹下落,遣使到东吴要人。陆逊难舍夫妻之情,欲起举国之兵以争;翙茹不忍见刀兵再起生灵涂炭,所以忍悲断情离了江东。回洛阳后翙茹一直居于白孔雀宫中,宫中侍卫名为保护,实则监视,翙茹其实是被软禁在宫里。 洛袭低低道:“我不知道其中有这么多缘故。姑姑她……陆将军一代奇才,没想到竟也遭此情劫。” 司马师幽幽道:“也许真如旁人所说,这白孔雀宫是个受诅咒的地方,这里面,每一个人都不快乐。” 洛袭默然。每一个人……翙茹,古飘鹤,郭奕,司马兄弟,环无念,也许,还包括她自己吧。 司马师教会了洛袭这支曲子。洛袭发现他今天心情似乎格外沉郁,关切道:“你不开心?” 是。因为,你快要走了。司马师默默的想着,许久才道:“以后,无论走到哪里,请你记得……” 说到这儿却打住了。洛袭奇怪道:“记得什么?” 记得我。司马师没有说出来,沉沉望了她一会儿,道:“洛洛……我喜欢这个名字。来世,我还这样叫你。” “你怎么了?”洛袭凝眉看着他:“你今天真的很奇怪。” 司马师无语一笑,淡淡,涩涩。 ***** ***** 几日之后。 洛袭一大早便来找郭奕问临淄侯曹植的住处。郭奕奇怪道:“你问子建叔叔做什么?” 洛袭道:“我记得你说过燕叔叔是临淄侯请来的,对吧?我想当面向他致谢。” 郭奕笑了:“你这丫头倒是知恩图报呢!只是子建叔叔近年来身体极差,很少见客,你让姑姑替你转达谢意就可以了。” 洛袭耸了耸肩。虽然很想看看才华绝世的曹植是什么样子,可人家不见外客,也不要硬去烦人家了,若是有缘,他日定可相见。 “下午有事吗?”郭奕问道。 “没事啊,干嘛?”洛袭反问。 “那好,申时过来找我。”郭奕的笑容有些黯淡:“带你去洛水。” 洛袭注意到了,却没有多问。 下午。 郭奕、洛袭和司马兄弟步出白孔雀宫,向洛水而来。 郭奕手里捧着一只大大的盒子。洛袭欲言又止了几回,终于忍不住道:“这是什么?” 郭奕淡淡道:“你马上就知道了。” 洛水。 郭奕单膝跪倒在岸边,端端正正的放下盒子,虔诚的、仔细的打开。 里面是满满一盒纸船。 司马兄弟均单膝跪地,取出纸船一只一只放入水中,让它随波而去。 洛袭始终不解。司马师轻道:“这都是姑姑亲手折的。今天是陆叔叔寿辰。” 洛袭明白了。 “姑姑曾经对陆叔叔说,”郭奕沉沉道:“天下的水,一脉相通。从今以后,你在长江岸,我在黄河岸,我们……仍然在一起……” 洛袭蹲下身来,将纸船轻轻放在水面上。 洛水……它直通黄河;而黄河,与长江也有着相同的源头吧。 纸船或许不能到达,但姑姑这份情意和祝福,却一定可以到达。 所有纸船都已顺水飘走了。洛袭站起身来,长长出了口气,心里不期然冒出一个想法。 思念真的能够飞越万水千山吧……陆叔叔知道翙茹姑姑在思念他,而,姜维,是否知道她在思念他? 姜维……他在哪儿?他还好吗? ***** ***** 而此时,姜维正在长江,面对着滚滚波涛,想念着她。 姜维始终不能破解赵云的率然枪法。在无数次冥思苦想而未得其解之后,诸葛亮建议他出去走走散散心,或许会有收获。 所以姜维来到长江,当年父亲参悟枪法的地方。 滚滚长江,大浪淘尽千古多少英雄? 而长江,可有一日停止过它的奔腾? 它的力量来自何方? 绵绵江涛在胸臆中澎湃激荡,一股庞大得令人惊惧的力量游走在四肢百骸,可是,姜维却无法将这种力量导泄出来,更无法将绵绵江涛与枪法融为一体。 姜维明白,其实自己始终未能静下心来参悟。 他达不到物我两忘的境界。因为,太留恋于世间那份情爱。 袭儿……一别已是半年,你可一切安好? 为什么不回来?还在怪我那天对你发火? 所以,你以此来折磨我? 折磨我便也罢了,可是,你为什么不想想丞相?你不辞而别,丞相有多担心? 求你!至少寄来只言片语,让我们知道你平安无恙…… 姜维黯黯踏上了归程。 相去日以远,衣带日以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远。 丞相说过,或许有一天,袭儿她会回来。 可是,她回来又能如何?既然她心里没有他,也不明白他的心意,那么……他还是远远避开她吧,不要再让自己伤心了。 他没有飞蛾扑火的勇气。现在,他最想做的,只是默默躲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把自己心上的伤痕慢慢抚平,慢慢修补好。 如果有来世……今生尚不可知,更遑论什么来世?何必多想呢。 只是,无论在哪里,也无论何时,都希望你幸福、安康。 即便你永不归来。即使你永远不知道我的心意。 ***** ***** 五月时魏帝曹睿令曹休领兵十万向皖,司马懿领兵十万向江陵,贾逵领兵十万向东关,三路攻吴。八月陆逊大破曹休于石亭,诸葛亮因魏兵东下,关中虚弱,遂起兵二次伐魏。 兵至陈仓城下,守将郝昭法度谨严,兼有王双勇猛过人,蜀兵连续数日竟攻城不下。诸葛亮细细查看完地势,回帐召姜维道:“陈仓道口恐难攻下,你可有良策?” 姜维默想了一会儿,道:“陈仓实不可取,不若令一大将依山傍水下寨固守;令一将守把要道以防街亭之攻,却统大军去袭祁山。” 诸葛亮见姜维神思困倦,颇有疲惫之色,关切道:“我自统兵去取祁山,你在此休息几天吧,其余诸事不必过问了。” 姜维淡淡一笑,道:“谢丞相关心,姜维不妨。取祁山之计,非姜维无人可当之。”遂与诸葛亮定了诈降之计,来赚曹真。 曹真中计大败,蜀军长驱直入,夺了祁山。 姜维神思恍惚,昏昏沉沉的睡了两天两夜。诸葛亮急召医士看视,说是并无大碍,只是气郁于中情难自遣之故。诸葛亮便教姜维在营中静养,令医士着意看顾。 赵云探望过姜维,入中军来见诸葛亮问了病情,道:“病成这个样子还能出那样的好主意,还能亲自出战,这小子确实不简单。” 诸葛亮微微一笑:“他本性沉静坚毅,处变亦能不惊,若非为情所困至此,其余的什么事能难得住他?” 赵云长出了口气,道:“袭儿还没有消息吗?” 诸葛亮摇了摇头,有些无奈。 赵云凝眉道:“那丫头虽然贪玩,却也懂事,按理说她不该这么久没有消息传来,除非……” 诸葛亮容色有些凄然,道:“我也想过。袭儿举目无亲,不该在外面这么久……只是我从不敢和伯约说起。让他坚信袭儿能够回来,他才可以支撑下去--万一,万一……” 赵云低叹道:“伯约……我没想到他一旦动情便会深挚若此。早知这样,反不如他当初无情无念那般了。” 诸葛亮淡淡道:“现在我只希望袭儿平安。她足够聪明,也有力量可以自保,我想,我们都不要太悲观了。” 赵云道:“只能说,但愿如此吧。” 军士进来禀报说洛阳有信使到。诸葛亮猜不出是什么人来信,忙传令请进。 信使送上一个包裹,诸葛亮命人带信使下去休息,自与赵云打开来看。 “袭儿?!”打开包裹,看到信封上熟悉的字迹,二人同时惊呼出声。 诸葛亮匆忙拆开看过了。赵云道:“她在哪儿?” “洛阳,白孔雀宫。”诸葛亮将几封信放在一起,对比了一下日期,道:“这共是五封信,袭儿早就写了,只是不知为何至今方才送出。” “白孔雀宫?”赵云蹙了蹙眉:“据说那是个不祥的地方,袭儿怎会到了那里?” “她说,很喜欢洛阳的风景,所以去看看。”诸葛亮默想了一下:“可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她有事瞒着我。”细细看着书信,沉吟着道:“字迹细弱无力,莫非……袭儿病了?” “病得重吗?”赵云紧张的问道。 诸葛亮翻到最后一封信,笑了一笑:“后来好了。”看向赵云道:“我只闻白孔雀宫之名,却不知究竟,你清楚吗?” 赵云点了点头:“白孔雀宫的主人是魏帝曹睿的姑母,人称孔雀大明王菩萨的至圣孝和公主曹翙茹,宫中有她的侍卫,中原武林第一高手古飘鹤,还有古飘鹤的三个徒弟:一是郭嘉之子郭奕,二是司马懿之子司马师,三是公主的养女,姓环。司马昭也常在宫中。” 诸葛亮恍然道:“我想,袭儿是遇上了司马兄弟,随他们回洛阳的。” 赵云道:“听闻孝和公主宽慈仁爱,我也素知古飘鹤为人,他们必不会为难袭儿;郭奕据说生性澹泊,待人宽和,也是无碍;我所虑的,只恐司马兄弟得知袭儿身份,或对她不利,或……以她为质要胁丞相。” “司马师……”诸葛亮细细想了一会儿,道:“我在阵前见过,其人品轩昂,枪法光明正大,称得上坦荡君子,必不会难为袭儿,我担心的只有司马昭--那人虽年纪轻轻,但心机之深,远非常人可及,如果他发难,袭儿……”看向赵云道:“所以,这件事暂且不要告诉伯约,打探清楚再说,好吗?” 赵云点了点头。 ***** ***** 已攻下陈仓。姜维病情好转后,赵云仍是日日催促他练枪。 练武……是为了打仗,打仗又是为了什么?以前他不知道,后来知道了,是要保国安民;再后来,不止是保国安民,还要保护他心爱的女子--可现在,她已经不在了,即便他练成绝世武功,又用来保护谁? 赵云见他始终心不在焉的样子,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正色道:“我已从丞相那里讨了将令,若破不了率然枪法,不许你离开陈仓城半步。” 姜维不以为意的答道:“若破解不了,姜维绝不离城便是。” 赵云道:“这是你自己说的,可不要反悔。” 姜维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赵云微微摇了摇头。这小子真是自甘堕落了,若不狠狠激他,只怕他就这样沉沦下去,潜力永远也发挥不出来了。 丞相那边不知如何了……赵云不再理会姜维,自己出了校场,径向中军而来。 “消息回报了吗?”赵云问道。 “回来了。”诸葛亮欣慰一笑,极为轻松:“是你我多虑了。袭儿和白孔雀宫中所有人成了朋友,她在那儿生活得很好。” 赵云笑了:“这也难怪,那丫头确实很讨人喜欢。” 诸葛亮笑道:“现在可以告诉伯约了吗?” 赵云想了想道:“烦请丞相答应,再缓一缓。” “为什么?”诸葛亮有些奇怪。 赵云笑道:“赵云自有主张。” ***** ***** 姜维静静站在渭水边,看着水中飘浮的落叶出神。 河水悠悠……飘萍落叶有谁收? 袭儿……又是秋天,天气凉了,袭儿你一切可好? 你孤身一人,举目无亲,冷了可有人给你温暖,寂寞了可有人为你排遣? 我想你!而,你是否也想我? 姜维黯黯垂目。 我知道你不会想我。你不爱我,所以才想把我推给别的女孩。 可我无论如何也忘不掉你。如果能忘,也不必如此自苦了。 袭儿…… 赵云慢慢走近,道:“袭儿来信了。” 姜维遽然转头看向他。 “她在洛阳。”赵云静静的说道。 姜维许久才抚平心底的震憾,强作平静道:“她还好吗?” 赵云点了点头。 姜维幽幽一笑。 足够了。知道她一切都好,他就可以放心了。 姜维转过身,慢慢沿渭水走去。 “你不想去找她吗?”赵云在身后问道。 姜维略略停了一停,没有回头,默默的离开了。 ***** ***** “怎么会这样?”赵云疑惑的问道:“他根本就不关心袭儿在哪里,更不想去找她……难道我们都想错了?” 诸葛亮默想了一会儿,道:“我会找伯约谈谈,至于袭儿,她现在平安无事,也不必急着接她回来,随她心意吧。” 赵云只得先告辞了。处理完军务时夜已深了,诸葛亮心中有事无法安寝,便起身出帐来走走。 不觉间已来到左营。巡哨士兵悄无声息的远远巡逻在周边,空旷的营地上,只有姜维一个人独自坐在凄清的月光下,怔怔的望着月亮出神。 诸葛亮慢慢走近,笑道:“日升日落,月缺月圆,你能见其仁,抑或是见其智?” 姜维微微摇头:“我本驽钝,既不见其仁,也不见其智。” 诸葛亮低低叹了口气,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姜维故作不解:“姜维不明白丞相的意思。” 诸葛亮道:“你明白。” 姜维沉默。 许久,姜维极简单的把当日在家中发生的事情叙了一遍。诸葛亮静静的听完,道:“你……是怎么想的?” 姜维无语。 诸葛亮道:“你喜欢袭儿。” 姜维黯然道:“是。” “那么,”诸葛亮看着他的眼睛:“为什么不去找她?” 姜维低低道:“丞相何必再问?她心里没有我,我去了,也只是徒增彼此烦恼。” “可是,你怎知她心里没有你?”诸葛亮问。 姜维苦笑:“她心里若有我,又怎会把我推给别人?” “两个傻孩子。”诸葛亮爱怜的轻责:“你不知道袭儿心里是否有你,可你想过没有,袭儿是否也和你一样不确定?” 姜维凝眉看着他。 “我想,”诸葛亮有些好笑:“你一定没有向袭儿表白过,对吧?” 姜维无语。 “你心思深沉,连我尚且常常看不懂你,更何况袭儿心性单纯,你若不说,她如何知道?”诸葛亮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抬目看向遥远的天穹,似是想起了无限往事。 “丞相?”姜维发现他的异常,轻声问道。 诸葛亮收回思绪,静静的看了姜维许久,道:“伯约,我给你讲个故事。” 姜维静静的听着。诸葛亮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道:“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有一个年轻人,和一位女子相遇了,也相爱了。 “他们一起度过了一段十分幸福的日子。可是不知为何,突然有一天,女子向他提出分手,还说,她即将远嫁他乡。 “年轻人怎么询问,女子都不肯告诉他原因。许多年之后,年轻人反复考虑,才终于有些明白。 “也许原因就在于,年轻人从未向女子表白过,更没有承诺过什么。他原本以为,只要两心相许,什么语言都是多余的;可从那时起,他才知道,其实,女孩需要一个实实在在的承诺……” 诸葛亮的声音渐低渐沉,有些凝滞。姜维心念一动,失声道:“丞相?” 诸葛亮淡淡道:“是我。” 姜维看着他欲言又止。 “好好想想。”诸葛亮起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转身离去。 “丞相!”姜维叫住了他:“您……还好吗?” 诸葛亮停了停,微微一笑:“刹那芳华,与其天涯思君,恋恋不舍,莫若相忘于江湖,以求各自安心。” 姜维沉思不语。 ***** ***** “伯约!”张苞一大早便径奔左营来找姜维,一见面就劈头盖脸的数落道:“袭儿在洛阳,你为什么不去找她?” 姜维无言以对。 “你说啊!”张苞隐隐有些动怒了:“袭儿离开不过半年,你就把她忘了?她那么喜欢你,你就忍心这样辜负她?” 姜维默然。 为什么所有人都以为洛袭喜欢他?只有他知道,其实她心里并没有他…… 姜维涩涩一笑,没有辩解,慢慢走开了。 ***** ***** 中午时诸葛亮遣人来请姜维。姜维来到中军,诸葛亮默默交给他一幅画卷。 姜维疑惑道:“这是……” “来自洛阳,”诸葛亮静静的说道:“却不是袭儿。我想,是哪个有心人看破了袭儿心思,所以送来这幅画吧。” 姜维将画打开,猛然惊呆了。 那是一幅他的画像,极尽精致,栩栩如生。 旁边题词是洛袭纤丽清秀的字迹: 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 “袭儿……”姜维慢慢走出帐门,抬目看向东北方向遥遥天际,低低唤了一声,不觉泪下。 为什么,我始终不明白你这份情意? 我甚至怨你不懂我的心,而,我又何尝懂得你的心? 并且我还那样怪你!对不起…… 诸葛亮随后跟了出来,轻道:“她在白孔雀宫。” 姜维低低“嗯”了一声,慢慢走开了。 ***** ***** 左军。 姜维轻道:“子龙伯伯,姜维求您一件事。” 赵云淡淡道:“除了离开陈仓城,别的什么事伯伯都答应。” 姜维沉默了一会儿,无语而退。 ***** ***** 中军。 “子龙?”诸葛亮极为不解:“你为什么不放伯约走?” 赵云不答,反问道:“丞相为何对伯约如此器重、要将毕生所学倾囊传授?” 诸葛亮一时无语。 许久,诸葛亮轻道:“知道吗,子龙?当年五虎上将俱在,调兵遣将时,我从未有过任何担心和不确定--你们让我放心,一切都可以交托给你们。但是除你们之外,再无人可以……直到见了伯约,我才重新有了那种感觉。” 赵云低低出了口气:“也许,我同丞相一样。兵于将帅,生死相托;将之于帅,倾心信赖才是取胜之道。原本我所怕的是丞相之后无继任大事者,但见到伯约之后,我却有了一种安心的感觉--似乎,把西川交托到他手里,可以放心。” 诸葛亮轻轻道:“原来,你也和我想法一样。伯约……他会是西川擎天之柱。” “这就是我的理由。”赵云微微笑了:“得了丞相真传,伯约才智谋略自是无人能及;赵云所要做的,是让他的武功成为天下第一。” 诸葛亮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想知道,子龙,伯约为何让你有那种安心的感觉?” 赵云深深注视了他许久,轻道:“因为,他有着和您相似的寂寞。” 诸葛亮心里一阵怆然,下意识的按住了桌上的宝剑。 缓缓抚着剑鞘,清寒直透掌心。诸葛亮幽幽道:“只是,要让他重复我的寂寞。” 赵云缓缓道:“至少,他有袭儿相伴。” 诸葛亮无语。 这剑……迟早有一天,会交托到姜维手里,连同西川的将来。 可是,这剑太沉重了,这剑……太寂寞了…… ***** ***** 雁来雁去,雁羽长;秋风秋水,秋意凉。 校场。 姜维和赵云对面而立。 秋风瑟瑟,远远的高空掠过一行雁影,黄叶飘落。 姜维静静的抬目看向天际,那是雁归的方向。 白孔雀宫……听说,那是个受诅咒的地方,里面的每个人都不快乐; 听说,那里整日哀怨缠绵,终年都有积雪。 他要去带袭儿回来。可现在,如果过不了这一关,他就无法离开,无法见到她,更无法带她回来。 洛袭如花的笑靥在脑中一闪而过,姜维心里漫上几许温暖的痛意。 长江那滚滚江涛在胸中奔流不息,所有壮志豪情充满胸臆,那种巨大的力量再次沸腾起来,奔涌在血液里…… 姜维低吟一声:“秋风萧瑟天气凉……” 萧瑟秋风,枯黄落叶中,姜维出手了。 赵云立刻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压力从四面八方袭来,姜维手中长枪刺出时似乎极缓极慢,但这极缓极慢的一枪,赵云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抵挡。 “草木摇落露为霜……”姜维一枪幻化为四枪,从四个方向迅疾无比的刺向赵云身侧。 “群雁辞归鹄南翔……”四枪变为十六枪。 “念君客游多思肠……”十六枪变为六十四枪。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 赵云含笑收枪,道:“你赢了。” 姜维单膝跪倒在地,向赵云深深一拜。 赵云微笑着双手扶起他,细细端详了他一会儿,道:“去吧。” ***** ***** 是夜。中军。 赵云道:“伯约去洛阳了。” 诸葛亮道:“他真的破了率然枪法?” 赵云微笑道:“是。我想,他已经悟透了姜家枪法的精要。” “可是,中原高手众多,伯约身为蜀将,万一被人认出……”诸葛亮沉吟了一会儿,从袖中取出一红一白两面小旗,命军士插到帐外空地上。 没过多久,便听帐外一男一女齐声道:“风轻、云淡,拜见诸葛丞相。” 诸葛亮道:“你们速速动身赶上伯约将军,暗中护卫他往返洛阳。” 二人领命去了。赵云愕然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影随’?果真有此事?” 影随,取“如影随形”之意,即暗中的守卫。昭烈帝刘备入主西川后,梓潼关西门世家主人西门柳动对刘备倾心仰慕,故遣两大弟子充当影随守卫刘备。其间影随虽有更换,却从未间断过。刘备临终前令影随效忠于诸葛亮,从此诸葛亮便成了“影随”的主人。这一届影随风轻、云淡是西门柳动最得意的弟子,继任影随已四年有余。 诸葛亮默默点了点头。 影随……先帝这一番厚恩深情,他何以为报? 他定鞠躬尽瘁以报先帝知遇之恩,可……伯约何辜? 先帝!您告诉我,该何去何从? 正文 第八回 珠帘不卷夜来霜 洛阳。白孔雀宫。 洛袭坐在桌前,细细翻看着诸葛亮的信。 原来……义父还是记得她的,义父也很想她。 低低出了口气,洛袭含泪而笑。 义父仍然要她!义父没有抛弃这个淘气女儿…… 司马师站在窗边,静静看着洛袭纤弱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她要走了吗?离开洛阳,回西川去……回姜维身边。 不忍见她伤心,所以背着她寄出了那幅姜维的画像,可为何,姜维至今也没有来? 难道姜维并不在意她? 司马师说不清现在是什么心情。一方面为洛袭报不平,另一方面,心里竟似有些窃喜。 或许,她有可能留下…… 随即又有些暗怪自己。他一向知道自己爱得很卑微,然而,他不许自己爱得卑鄙。 洛袭轻轻道:“司马,陪我下盘棋吧。” 司马师答应了。 两人随意落着棋子,都有些心不在焉。 司马师终于忍不住,试探的问道:“你要走了吗?” “走?”洛袭茫然问道:“去哪儿?” 司马师强忍心酸,道:“回西川啊。” 洛袭黯黯摇了摇头:“我不回去。” 在她得到足够的勇气、可以正常的面对姜维之前,她不会回去的。 姜维……她和姜维,既然绝不可能,那么,又何必徒惹伤心? 司马师一阵惊喜,道:“你……还会留在这儿?” 洛袭淡淡道:“如果你们不讨厌我。如果……” “我们都很喜欢你。”司马师轻轻打断了她的话:“我们希望你留下。” 洛袭微微一笑:“谢谢你。” 司马师还以一笑。 我不需要你谢我。 我要的,是笑容永远在你脸上绽放。 就算这笑容不是为了我。我也,愿意做它的守护者。 下完棋时夜已深了。司马师辞别洛袭,回自己住处去了。 一弯冷月高悬天际,凄清的光辉遍洒人间。 千里无云,星光冷绝。 牵牛织女仍在遥遥相望,他们是否仍在思念着对方?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 ***** 大殿前有兵器撞击之声响起。司马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奔过来时,见郭奕已与一名青衣人斗在一处。 司马师止步细观。青衣人的剑法在他之上,恰与郭奕旗鼓相当。 师兄难得遇此敌手,一定不希望他打扰吧……司马师静静的站在廊下观战。 郭奕始终未下杀手,青衣人也未必尽了全力,而,让司马师惊异的是,郭奕连连使出《江东剑谱》中的绝招“天涯怜君”、“瘦影自怜”和“参商两耽”,竟都被青衣人一一化解开去。 “仔细看看他的剑招。”古飘鹤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司马师回身施礼道:“师父。” 古飘鹤点了点头,微笑道:“好小子,这白孔雀宫他也闯得进来。” 司马师道:“徒儿眼拙,看不出他用的是什么剑法。” 古飘鹤细细看了一会儿,道:“苍山剑法。” 司马师刚要说什么,青衣人回身之间,月影星光下,司马师看清楚他的容貌,不由低低“啊”了一声。 姜维。 他见过他的画像,知道他便是姜维。 郭奕和姜维彼此心中敬服,相视一笑,同时收了剑。古飘鹤突然扬声道:“月沉鸿雁起,日暮苍山寒。” 这是苍山怪老门前的楹联。姜维有些愕然,道:“前辈识得家师?” 古飘鹤道:“三十年前,我与你师父闭门论武六天六夜。” 姜维心念一转,道:“您就是古前辈了?” 古飘鹤笑着点了点头,道:“你师父现在何处?” 姜维道:“回前辈,家师现居云深山。” 古飘鹤道:“你师叔也还好吗?” 姜维道:“谢前辈关心,师叔一切无恙。” 郭奕在旁道:“师父,您先带姜兄到客厅去吧,让师弟留下。” 古飘鹤听到侍卫脚步声响起,对郭奕略一颔首,自引姜维去了。郭奕看向司马师,笑道:“师弟,来陪为兄过几招。” 司马师会意,拔剑直取郭奕。众侍卫来到时,所见的便是郭奕同司马师练剑的场景。 郭奕停了剑,明知故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一名小队长施礼道:“属下听得刀剑之声,恐有意外,所以过来看看--不想冲撞了二位公子,请二位公子恕罪。” 郭奕笑道:“是我失了计较。刚才睡不着觉,叫师弟起来练剑,没想惊扰了你们。都退下吧,明日过来领赏。” 众侍卫唯唯诺诺的退下了。司马师微笑道:“难得师兄对他们如此和颜悦色,小弟就没有如此气量了,见了他们就气不打一处来。” 郭奕笑道:“他们也是奉命行事,由不得自己。更何况其中或许有人可为我所用,不必对他们太严苛了。” 司马师若有所思。郭奕还剑入鞘,道:“去见客人吧。” 司马师迟疑了一下,道:“师兄先请。小弟……还有一点事情,处理完了再过去。” 郭奕无语,深深看了他一会儿,竟似看穿了他所有心思。 司马师默默垂下了目光。郭奕拍拍他的肩,转身去了。 慢慢走出几步,郭奕停住了,轻道:“师弟,你是白孔雀宫的人。” 司马师不解。 师兄是说他所做的没有辱没白孔雀宫,还是说,因为他是白孔雀宫的人,所以注定寂寞孤独? 郭奕没有解释,慢慢走开了。 司马师闭上眼睛立在风前,任凭冷风吹寒入骨。 原来,姜维他是在意洛洛的。 她的泪没有白流……姜维他来了。 她该走了吧。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少了她的欢声笑语,这世界会是何等寒冷寂寥? ***** ***** 司马师到客厅时,古飘鹤已命人去请洛袭过来。司马师静静的坐下,一时无语。 他们虽是敌国,但从未在战场正面遇上过。而,离开了战场,他却一败涂地。 姜维轻道:“古前辈、郭兄、司马兄,你们对袭儿收留照顾之恩,姜维感铭于心。诸葛丞相让姜维代他向诸位深表谢意。” 古飘鹤笑道:“洛洛那女孩子古灵精怪,讨人喜欢得很,她和我们大家都是好朋友--并且我们也多次得她相助,感谢之类的话不必再提了。” 姜维笑笑。郭奕道:“姜兄,请问洛洛究竟是什么身份?又是从哪儿来的?--小弟一直十分好奇。” 姜维想了一下,道:“不瞒郭兄,关于袭儿身份来历,小弟也是一无所知。” 郭奕讶异道:“兄长也不知?这倒是奇怪了。” 姜维道:“袭儿不说,我们也不便多问--只知道她来自东海。” 郭奕笑了:“那么,龙女之说的确属实了?” 姜维也笑:“实则不然。龙女一说,其实是诸葛丞相为留袭儿在军中编造的,恰恰袭儿又有过人之能,所以众人便相信了。” 原来……她不是龙女。司马师默默的想着。 可是,她说过她不是这世上的人;那么,她又是从何处而来? 或许……初见她时是在一株梅树下--难道,她是梅树之灵? 司马师微微苦笑。 无论她是谁,都是他所不敢奢望、不能企及的呀。 “姜维!”一声轻叱,姜维只觉一阵冷风扑面,风中一名素衣女子挺剑径直向他前胸刺来。 却是环无念。 “师妹!”郭奕脸色微变,挥手挡下这一击。司马师同时出手,夺下了环无念手中的剑。 古飘鹤师徒三人均不知环无念为何向姜维下手。郭奕拉着她退开几步,将她按坐在椅子上,道:“姜大哥哪里得罪你了,你这是做什么?” 环无念道:“他惹洛姐姐哭了。他是坏人,我要杀了他。” 他真的让她难过了吧。姜维一阵心疼,道:“姑娘,请你告诉我,袭儿她现在哪里?” 环无念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道:“洛姐姐让我说不知道。” “傻丫头!”古飘鹤有些哭笑不得,看向姜维道:“我这徒儿对世情一无所知,冒犯之处请你不要怪罪。” 姜维道:“令徒是为了袭儿好,晚辈感激不尽。只是……晚辈如何才能得知袭儿下落?” 一直未开口的司马师走到环无念身边,拿过她手里的剑鞘,将剑插进去送回她手中,温言道:“师妹,洛姐姐见了姜大哥就不会再哭了,你带他去吧。” 环无念道:“真的?” 司马师道:“真的。师兄怎么会骗你?” 环无念相信了,站起身来向姜维道:“洛姐姐在水云轩,你随我来。” 姜维辞了众人,随环无念去了。司马师一时有些出神,望着姜维的背影发呆。 郭奕走近他,轻道:“在想什么?” 司马师回过神来,道:“姜伯约人中龙凤,果非常人可比。” 郭奕低低叹了口气,道:“你又何必瞒我?”沉默了一会儿,像是下了什么决心,道:“若你不甘心,我……会留住洛洛的。” 司马师淡淡道:“师兄一生光明磊落,岂可为小弟背上不义之名?再说,她既然心系姜维,留住她又有何用?” 郭奕沉沉道:“可我不想看你难过。白孔雀宫中伤心的人已经太多了,我不想你也……” “我没有伤心。”司马师微微笑了,极为真诚:“这里有姑姑,有师父,有我两位兄弟,还有妹妹,足够了……我再不需要别的任何人了……” 郭奕用力握了握他的肩,无语。 ***** ***** 水云轩。 洛袭独自站在窗前,望着月光下柳枝扶疏,有些出神。 姜维来了……可是,他来做什么? 是义父让他来带她回去的吧,可是,回去又能如何? 回去之后,让她眼睁睁看他娶别的女子吗? 她做不到。 她希望姜维能够幸福,所以,她会远离他,远到可以忽略自己的心痛,衷心祝福他。 姜维慢慢走近,心里无限爱怜疼惜。 她明显瘦了……月光下她的身影,为何会是如此寂寞和寥落? 她是在想他吗? 那天他竟会那样怪她,一定让她伤透了心吧。 对不起!无论你要我如何补偿,我都愿意。 只是,希望你可以开心一些--你的笑容是我最大的期盼,和不舍。 洛袭听见有轻得若有若无的脚步声走近,没有回头,低声道:“无念,刚才你去哪儿了?” 姜维没有回答。 “有时候,我真的好羡慕你。”洛袭抬目看向那弯冷月,幽幽道:“你不解世事,无情无思,所以没有烦恼,没有牵挂,这样的生活真好。” 姜维走到她身后,依然沉默。 一颗心却是疼痛难忍。她过得很不快乐,是……因为他吗? “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洛袭低低出了口气,自嘲的笑了:“你什么都不懂。” “我懂。”姜维沉沉道:“我都懂。” 洛袭蓦然回首,清美的脸庞上泪痕未干。 姜维心疼的为她拭着泪水。洛袭许久才回过神来,退开两步稳定了一下心神,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姜维凝望着她,柔声道:“我来接你回家。” “回家?”洛袭幽幽一笑,泪水却止不住成串的落下:“我没有家!我……是个注定飘泊的人,这个世界,没有我可去的地方……” “你有。”姜维固执的盯着她的眼睛:“回汉中去,那儿有丞相,有子龙伯伯,有你两位义兄,还有我。跟我回去,那里是我们的家。” 洛袭一阵心酸。汉中……汉中有他的家,却不是她的!她没有家……没有可以停泊的地方…… 洛袭慢慢拭去泪水,缓缓道:“现在你来这儿,说要带我走;可是,我病得几次差点儿死去的时候,你在哪里?” 姜维惊呆了:“你病了?--病得那么重?” 洛袭冷笑不语。 姜维许久才回过神来,,只觉心中绞痛难忍,伸手按住胸口,很久才略略平静下来,轻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洛袭淡淡的看向窗外:“你只知道我有多贪玩,有多麻烦。” 姜维知道她还在为当日汉中的事情生气,满心歉疚道:“那天我冲你发火了,我知道,你还在怪我……” “我哪敢怪你?”洛袭冷笑:“你身为上将,当然可以颐指气使,对所有人呼来唤去轻则训斥重则打骂,我一介布衣平民,哪敢怪罪于你?--姜君侯!” “袭儿!”姜维胸口疼痛加剧,低低呻吟一声,道:“求你,听我说完好不好?” 洛袭见他面色苍白,神情极为凄楚,不觉有些心软了,垂下目光不再看他。 “我生气,不是因为你和我开玩笑,也不是怪你淘气。”姜维轻轻道:“我难过的是你竟然从不知道我的心意。我们相处那么久,难道你真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洛袭茫然看向他。 姜维缓缓道:“我喜欢你。” 洛袭惊呆了。 姜维……他竟然说他喜欢她?怎么可能? 他不是一直认为她贪玩调皮得无可救药吗?他又怎么会喜欢上这样的她? 就算是真的……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痛楚猛然攫住了洛袭:就算是真的又能如何?他们不是同一时代的人,他们是不会有结果的! 如果,如果现在给了他希望,那么,等到哪一天她走了,让他怎么办? 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局!原来,他们彼此相爱着;可是,他们却不可能在一起…… 长痛不如短痛。若为他好,必须现在就让他绝望。 姜维凝望着洛袭。她眼里是一种迷雾般的东西,他看不懂。而,当那迷雾终于散去时,他看到的却是近乎绝望的冰冷。 姜维心中一凛。 “你说,你喜欢我?”洛袭突然笑了,笑得让人无比心寒:“可是,你知道我是谁吗?” 姜维怔怔的看着她。 洛袭接着说了下去:“我又是什么身份?我从哪里来,到这儿做什么?这一切,你知道多少?” 姜维心里一阵茫然,喃喃道:“我不知道。” 洛袭嘲讽的笑了:“你真的好笨。对我的一切全不了解,还敢说你喜欢我。” 姜维默然。 他真的好笨。对她的一切全不了解,却还傻傻的任凭整一颗心都失落在她身上。 “那么,告诉我,”许久,姜维开口了,声音有些酸涩:“你心里有没有我的一点点位置?” 洛袭淡淡道:“你这样问,是想听我骗你吗?” 连最后的一点希望都不肯给他……姜维苦笑了一下,道:“我走了,你自己保重。丞相很想念你,你若有时间,回去看看他老人家。” 洛袭道:“我会的。你请自便。” 姜维深深看了她许久,慢慢退了出去。 洛袭软软的瘫坐在椅子上,泪如雨下。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骗你…… 回去吧,回汉中去,那儿有你的家,有倾心爱慕你的女子,以后……你会幸福的。 相信很快,你就可以忘了我吧。 只剩我自己,在寂寞和被遗忘的角落里,一天一天老去。 可是,我爱你。 ***** ***** “姜兄?”郭奕见姜维容色凄然,讶异的问道。 姜维强笑了一下,道:“郭兄,小弟就此告辞,代我拜上古前辈和司马兄,恕我不一一道别了。” “洛洛她……”郭奕欲言又止。 姜维黯黯道:“她还会在这儿多待一些日子。拜托兄长……”顿了一顿,才道:“拜托兄长转告司马兄,请他好好照顾袭儿。” 郭奕心中暗惊:姜维竟可明察至此!他与众人初次相见,言语不过数句,竟然已经察知了司马师对洛袭的情意--其人聪敏睿智,确非常人可想。 郭奕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只得道:“现在……兄长做何打算?” 姜维微微苦笑:“小弟自回汉中。至于其它……也不必再想了。”辞了郭奕,纵身跃上宫墙,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郭奕静静的看着姜维远去的方向,思绪纷乱。 因为不愿见师弟伤心,所以想尽力帮他赢得洛袭;可,为什么今日初识姜维,却也不忍见他失意难过? 方才的激战中,两人彼此倾心佩服;而长剑的光影里,有某种感情也迸裂而生了。 相知相惜。 有些人相处一生也无法相知;而,有些人只有一面之缘,却足以相惜。 相知相惜的,其实是心底深处那份寂寞吧。 郭奕一直很寂寞。所以才会那么轻易的发现,姜维其实也很寂寞。 寂寞的人总会相惜。再多一点缘分,便足以相知。 郭奕甚至不知道该帮谁了。 那么,不要插手了吧……如果他们自己都理不清楚,旁人又怎么帮得上忙? 还有,洛洛……那么聪明的女孩子,一定可以做出最好的选择。 ***** ***** “你……还好吗?”司马昭迟疑的问。 天还没亮就来看洛袭,一则因为昨天的事情,怕她想不开;二则,他决定了。 他偷偷带了忘忧散,想给洛袭服下。 他知道这药对人有损害,知道被催眠之后人的性格智力都会大变,可他还是决定,无论如何也要为大哥留住洛袭。 让她忘记过去,是最好的方法吧。 可没料想他见到的洛袭竟是一如往昔的开朗活泼,似乎,昨天的事情对她并没有任何影响。 司马昭有些疑惑了。 “怎么不好?什么好不好?”洛袭笑着反问。 就算心疼欲死,可是,面对朋友们,她还必须笑脸相迎。 不能让别人为她担心,不能。 司马昭反而不好再多说什么,笑了一笑道:“没什么,知道你懒啊,所以过来看看你起床没有。”见宫女送上茶来,笑道:“既然无事可做,陪我聊聊天吧。” 洛袭笑着点了点头。 闲聊了一会儿,洛袭想起历史上曹睿逝后司马父子三人曾经辞官闲居,不知当时他们如何生计,笑问道:“如果你们父子不在朝为官了,你们何以为生?” 司马昭想了想,突然失笑道:“你问得真巧,昨天郭大哥我们还说起过这件事呢。” “哦?”洛袭笑问:“有什么好主意吗?” 司马昭笑道:“有啊,我们决定合伙做豆腐。” “为什么?”洛袭很奇怪。 司马昭笑道:“郭大哥说,做豆腐保证赔不了,做硬了是豆腐干,做稀了是豆腐脑,做薄了是豆腐皮,就算卖不出去最后放臭了还能当臭豆腐卖,一本万利嘛。” 洛袭笑得呛到了,跑到窗边连连咳嗽了好一会儿才放声大笑:“拉倒吧你们,一群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家伙,会磨豆子我就服了你们!” 司马昭趁着她离开,迅速取出药来洒进她茶杯里,促狭的笑道:“那也比有些人强,动物吃植物呢。” 洛袭恨得牙根痒痒。 她最怕别人提这件事了,这辈子就没有这么丢脸过。 那是春天的事情,郭奕、司马兄弟他们几人去踏青,在农田里看见一头驴在偷吃小麦,可她既不认识驴也不认识小麦,情急之下喊道:快来人啊,动物吃植物了! 因为这件事她被郭奕和司马兄弟几乎笑死。现在事隔多日司马昭竟然又哪壶不开提哪壶,怎么不让她火冒三丈? 洛袭眼珠一转,笑嘻嘻道:“好像记得郭大哥说过,有人种花总也种不成,好容易养活了一棵,喜滋滋的到处献宝,终于有人好心的告诉他那是一棵韭菜苗--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司马昭一时语塞。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死穴,他的死穴就是那棵韭菜苗,和洛袭的死穴是动物吃植物一个道理。 洛袭笑够了,回到桌旁端起茶杯要喝。司马昭猛然心里一阵冲动,伸手打翻了茶杯。 洛袭一惊:“你……” 司马昭连忙拿过旁边一个空茶杯倒上水递给她:“想告诉你这茶喝凉了不好,没想到一伸手就打翻了,对不起啊。” 洛袭松了口气,笑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怎么了呢。”喝了口茶道:“你也这么大的人了,做事毛手毛脚,没点儿稳重劲,看看你大哥,同样的兄弟俩怎么差别就这么大呢。” 司马昭笑笑没有开口。 刚才心里那种突如其来的痛意……他不想让她忘记。过去相处的点点滴滴,那些快乐和开心的日子--他想让她记得,永远记得。 之所以失手打翻茶杯,是因为那种痛楚太过强烈。似乎,一旦她喝下那茶,忘记了以前的一切,他们就会失去她--就算可以留住她的人,可在他心里,他们是永远的失去了她,那个原本的洛袭。 他不要。 对不起,大哥。我会再想别的办法为你留住她,可是,相信你也和我一样,不愿让她忘记。 因为,我们都不愿失去现在这个她,不是吗? ***** ***** 天亮了。 姜维策马疾驰在通往西南方向的大道上。 他向来对尘寰马怜惜爱护,可现在,似乎只有迎风疾奔才可以稍稍压制心里的痛楚。 尘寰马也仿佛明白主人的伤痛,毫不停歇的一口气跑出几百里路。 也该让它歇歇了。所有痛苦……一个人担下便罢了,何必连累它?姜维黯黯想着,在一处山脚的小溪旁勒住马,让它自己去吃草休息了。 胸中猛然一阵绞痛,姜维无力的跪倒在地,张口连吐鲜血。 --袭儿! 难道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难道,你心里真的从未有过我? 我以前……真的是个无情无念的人啊,因为你,我才拥有了这世间的感情,成为一个正常的人--可是现在,你却告诉我说你心里没有我?! 为什么?是你还在怪我?或者,原本就是我痴心妄想?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给了我色彩又推我入黯淡,给了我希望又陷我于绝望?! 袭儿!我爱…… 有暗器破空之声响起。姜维机警的翻身躲过,几枚乌青发亮的毒镖钉在他方才所处的草地上,青草立时变得枯黄。 姜维还未想出谁会对自己下此毒手,已被十几个蒙面人团团围住。 姜维强忍胸中巨痛,慢慢拔剑在手,道:“阁下是什么人?与在下有何怨仇?” 为首的蒙面人道:“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只是受命于人身不由己,阁下不要见怪。” 姜维不再多言,道:“请。” 蒙面人个个身手不弱。本来以姜维的武功,就算不能取胜,别人也万万伤他不得,无奈吐血之后元气大伤,更兼心怀郁郁毫无斗志,竟很快就处于下风了。 蒙面人的叫嚣狂笑声不绝于耳,姜维头脑中阵阵眩晕,无力的按住额头,手里长剑滑落在地。 袭儿……我若死了,你会为我流泪吗? 多年之后,你会偶尔想起我吗? 能够见你一面,姜维死而无憾了…… 失去意识之前,姜维最后看到的是一黑一白两条人影凌空而来。 ***** ***** “姜维被人救走了?”司马昭静静的问道。 为首的蒙面人于政跪倒请罪道:“属下无能,本来可以杀掉姜维,可不知为何来了两名帮手,武功奇高,属下们不能抵挡……请公子降罪。” “帮手是什么人?”司马昭问。 于政答道:“看其武功应是梓潼关西门世家门下。” “西门世家……”司马昭低低重复了一遍,淡淡道:“你先下去吧。” 于政告辞了。司马昭慢慢起身走到窗边,无奈的长吁了口气。 本来以为,杀了姜维便可以为大哥永绝后患,没想到竟然有人救走了他。 大哥……对不起。 也许你会怪我行事不光明正大,小弟认了。 白孔雀宫……我要破解它的诅咒,让宫中所有人得到千百倍的欢乐。 为此我不惜一切。就算恶事做绝,就算死后永堕地狱。 “啪”的一声,司马昭手里的玉如意一裂两段。 ***** ***** 姜维一直昏昏沉沉,终于清醒过来时,已在陈仓城中。 诸葛亮隐隐料到了事情的原委,所以什么也没有问,只是令王平代姜维掌管军政,让他好好休息。 只是,太心疼他的憔悴。 诸葛亮扔下手里的笔,扶住额角低叹了口气。 难道是他错了?袭儿她…… 她对伯约的感情不可能是假的啊,但,她究竟为什么如此? 那丫头虽然心思单纯,可她那些精灵古怪的鬼主意,却是别人所料不及的。 她不可能只是出于好玩吧,那么…… 诸葛亮想得有些头疼了,不愿再多思索,便起身到左营来探视姜维。 默默的对坐了一会儿,诸葛亮轻道:“不日又将出兵,我想送你回汉中养息。” 姜维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回去吧,军中艰苦,对你身体没有好处。”诸葛亮静静的看着他:“至少,为了你母亲,请你好好保重自己。” 姜维淡淡应了一声,眼神飘忽。 为了母亲,为了丞相,为了那么多关心他的人,他必须振作起来,必须好好活着,不管……没有她的日子,生命会是多么的寂寞。 “伯约!”赵云的笑语在帐门响起:“看伯伯给你带什么来了?” 两人循声望过去,赵云已经笑吟吟的进帐来,怀里抱着一只洁白的兔子。 姜维呆了一呆: 正是洛袭送他的那只小兔子。 它已经失踪很久了,没想到竟会重又出现。虽然长大了很多,可姜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它。 从赵云手里接过兔子,翻开它柔软的颈毛,姜维找到了那块小小的铜牌。 当初洛袭硬说兔子是姜维的弟弟,给它起名叫姜兔兔,还找块铜牌刻了名字给它戴上了。 铜牌上仍是歪歪扭扭的“姜兔兔”三个字,姜维微微笑了,随即却猛的一阵心酸,连忙别过头去,不让诸葛亮和赵云看见他泛红的眼圈。 赵云轻轻道:“袭儿那丫头和这小兔子一样精滑,现在兔子回来了,小丫头也该回来了吧。” 姜维低低出了口气,无语。 ***** ***** 回汉中已经几天了,姜维始终恹恹的,精神极度萎靡。 姜母暗自心急,亲自熬了参汤端来喂他喝下,心疼道:“你瘦多了。” 姜维垂目道:“孩儿不孝,让母亲担忧了。” 姜母微微摇了摇头,道:“你还是不肯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姜维沉默了一会儿,慢慢的、断断续续的将当日在洛阳的事情叙了一遍。 虽然他讲得很混乱,并且没有条理,可姜母仍是听明白了。 默想了片刻,姜母轻道:“袭儿很喜欢你。” 姜维凄然一笑:“孩儿也曾这么以为。可是,我们都错了。” “不会错。”姜母的语气十分轻柔,却坚定得不容置疑:“我不会看错,诸葛丞相更不会看错。” “如果真是如此,那她为什么要那样对我?”姜维幽幽道。 “也许,”姜母许久才回答:“她有什么苦衷吧。” “苦衷?”姜维细细琢磨着这两个字,陷入了沉思。 姜母慢慢走到窗边,抬目看向花圃中日渐凋零的兰花。秋日的阳光透过窗子照在她绝美的脸庞上,给她染上了一层灿烂的光晕。 她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 “可是,”姜维低低道:“我实在想不出她有什么苦衷。” “既是‘苦衷’,就无法向别人说得明白。”姜母静静的说完,似是陷入了无限往事。 姜维幽幽道:“难道说,她对我的感情,不足以让她把一切都告诉我、由我替她分担?” 姜母不易察觉的轻颤了一下。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姜维苦苦的叹了口气:“她又在隐瞒什么?” “也许,她是为你好。”姜母沉默了许久,轻道:“维儿,我给你讲个故事。” 三十年前,一名女子和一位年轻人相遇了,也相爱了。 年轻人很爱她,为她放弃了自己保国安民的志向,甘愿陪她终老泉林--因为年轻人不愿让女子陪他卷入战乱纷纭,也不想让她为自己担心。 可是女子知道年轻人胸怀天下,纵然为她放弃,可他无法实现自己的抱负,是不可能真正快乐的。并且,以他的才智,至少可保一方百姓安居乐业;他若放弃,则不知又有多少人遭离乱之苦。 所以女子离开了他,远嫁他乡,从此再无音讯。她没有告诉年轻人原因,也不管他会如何看待她,因为她知道,自己是为他好。 为了爱你,所以成全你; 为了成全你,所以……离开你。 只要你能快乐。心痛……只是我自己的。 “后来呢?”姜维轻声问道。 “后来……”姜母淡淡笑了:“女子生活得很幸福,有个很爱她的丈夫,还有一个很孝顺的儿子。再后来,那年轻人实现了自己的抱负,兼济天下,保国安民。” “他们……再也没有相见吗?”姜维问。 “是,再也没有见面。”姜母的神情看不出是喜是悲:“虽然情随境迁,可往事谁堪回首?既然不能相知于江海,那么相忘于江湖,或许才是最好的结果。” “可是,”姜维喃喃道:“她错了。” “何以见得?”姜母转过头来看着他。 “既然年轻人甘愿为那女子放弃自己的抱负,那么在他眼里,女子比所有一切都重要,能和她在一起,才是最大的快乐。”姜维低低出了口气:“至于……他后来虽做出一番事业,恐怕也是终生郁郁,不得开颜。” 姜母的神情慢慢黯淡了下去:“也许,那女子没有想到这些。” “所以,他们就这样错过了?”姜维幽幽道:“她为什么不明白,人这一生太短,是错不起的,一旦错过,便是一生一世。” 心里愈加悲怆。姜维不知道自己的有感而发,是因为故事中的女子,还是因为洛袭? 姜母的目光再次飘向窗外,有些迷蒙。 不知不觉间,兰花已枯谢了。 花儿的生命如此短暂,而,人呢? 人这一生太短,是错不起的。 一旦错过,便是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又如何?弹指之间,岁月已匆匆流过。 这颗心已经老了,已盛不住当年的情爱。 只有那份牵挂和祝愿,从未改变。 你……还好吗? “母亲?”姜维见她只是出神,有些疑惑的问道。 姜母回过身来,淡淡道:“我想,袭儿之所以如此,也许是有苦衷,也许是为你着想。你现在这个样子,岂不辜负了她一片心意?” 姜维默然。 ***** ***** 姜母刚从姜维房中离开,便有侍女通报说一自称来自云深山的小沙弥要见夫人。 云深山……姜母忙让人请他到客厅相见。 姜母来到客厅,小沙弥合掌施礼道:“拜见伯母。小僧是特来接姜师兄回山养病的。”随即递上一封书信。 原来小沙弥是闲云大师之徒慧礼,奉苍山怪老和闲云大师之命前来接姜维回山。姜母因山中环境清幽利于静养,闲云大师精通医理佛法,一则可为姜维治病,二则或可引他跳出迷障,所以一面令人速速打点行装,送姜维上山去;一面差人报与诸葛亮。 正文 第九回 归梦不知山水长 “烦死了!”洛袭不满的大叫:“我讨厌死陆逊了!” 郭奕笑嗔道:“敢直呼陆叔叔名讳,当心姑姑打你。” “就是讨厌!讨厌讨厌讨厌!大色狼!”洛袭挥舞着小拳头,咬牙切齿的盯着电脑屏幕,恨得牙根痒痒。 史书上说陆逊娶了孙策的三女儿!这个负心薄幸的家伙,他怎么对得起翙茹姑姑一片痴心?--难为自己还那么推崇他!气死了,气得死死的! 郭奕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陆叔叔怎么得罪你了?” “他得罪我干嘛?他得罪的是姑姑!”洛袭撇了撇嘴角,没好气道:“你知不知道他另娶别人了?” “知道。”郭奕平平淡淡的回答:“叔叔后来娶了蔚晨郡主,是长沙桓王的三女儿。” “你知道?”洛袭呆了一呆:“姑姑知道吗?” 郭奕点了点头:“是姑姑请求叔叔再娶的。” “你发烧了?”洛袭直觉的反应是抬手摸摸郭奕额头,又试了试自己的,不由满心敬仰道:“武功高的人就是厉害,都烧得说胡话了体温还和常人差不多。” 郭奕好笑的打掉她的手,道:“你才烧迷糊了!说什么呢?” “说你犯晕啊,”洛袭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姑姑请求陆逊另娶?开玩乐嘛,你脑子冲浆糊了?” “明明就是这样!”郭奕在她脑袋上轻敲了一下:“姑姑怕陆叔叔和抗儿无人照顾,所以请他另娶。” 洛袭险些晕倒!让自己的丈夫另娶他人?姑姑到底是怎么想的? “其实,”郭奕的面色变得凝重起来:“姑姑和我们都明白,她归南的希望很渺茫。蔚晨郡主对陆叔叔一往情深,陆叔叔不忍负她,姑姑也不愿让叔叔负她--蔚晨郡主照料陆叔叔和抗儿十年,事必躬亲,体贴入微,对抗儿视同已出,确实……也难为她了。” 洛袭默想了一会儿,道:“抗儿……陆抗,他今年多大了?” 郭奕道:“十三岁。” 陆抗,东吴最后的名将,也是难得一见的绝世奇才。洛袭默默的想着:一直以为他是孙策的外孙,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身世,他竟是曹操的后人。 历史上的事,有谁知道多少真假,又有谁知道多少对错?有朝一日风吹雨打尽付流水,一切便如镜花水月,只是虚空了。 陆逊和翙茹的结局……历史上没有记载,她也无从得知。 也许,她可以帮助他们。但结局,只看天意了。 ***** ***** 连续几天,众人老看见洛袭提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四处乱转,问她时洛袭只是笑嘻嘻的说夜里看见有金光升起,她到处挖金子呢。 自姜维离开后,白天在众人面前,洛袭仍是那么一幅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模样;而,只有司马师知道,每天夜里她都会从梦中哭醒过来。 司马师一直很担心洛袭,所以每晚都悄悄过来看看她,生怕她出现什么意外。洛袭却浑然不知,以为自己瞒过了所有人。 她不想让别人为她担心。更何况在这白孔雀宫中,每个人都那么不快乐,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了。 在三国站停留了这么久,假期也快过完了--为陆逊和翙茹的事情尽一份力量,再回西川看望一下义父和姜伯母,就该回去了。 没想到,她为逃避寂寞而来,得到的却是更大的寂寞。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寂寞。 一生的寂寞。 ***** ***** “你究竟在做什么?”司马昭问。 “挖金子呗!”洛袭看了他一眼,抬手指着自己的眼睛道:“有没有看到我双眼散发出金子般的光泽?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司马昭想不出来。郭奕凑过来道:“是不是意味着你马上就能挖到金子了?” “错!笨死了!”洛袭丢给他一个“你真呆”的表情:“这意味着,我找金子已经走火入魔了!” 司马昭放声大笑。郭奕笑道:“鬼丫头,你是不是要把这宫里挖地三尺?” 洛袭道:“正有此意!孔雀宫改成地府,封你做个判官玩。” 郭奕伸手要敲她脑壳,洛袭笑嘻嘻的躲到司马师身后,伸出头来冲郭奕做了个鬼脸:“专门同我辈妇女儿童斗争,你算哪门子英雄?” 郭奕反唇相讥:“专门躲人家后面,你又算哪门子英雄?” “我当然不是英雄了,”洛袭嘻嘻一笑:“人家是‘妇女儿童’!” 司马师好笑的摇了摇头,刚要说什么,洛袭已经从他身后跳到司马昭身边,道:“司马二,陪我出去一趟。” 司马昭笑道:“出去干嘛?” “呶,”洛袭指指郭奕和司马师:“买巴豆来放他们饭菜里,看他们泻肚子一定很好玩。” 司马师笑而不语。郭奕示威的冲她晃晃拳头,道:“小妖女,你敢?” 洛袭挤眉弄眼的做了个鬼脸,笑着同司马昭一道跑开了。 司马师静静的看着她的背影,猛的一阵心疼。 在人前你总是装得那么快乐,只是为了不让我们担心吗? 还是,你根本就不信任我们? 但你这个样子,又能解决什么? 那天的事情,你没有说,我们也没有问。 可并不代表我们不知道,更不代表我们不心疼。 而你整日强装快乐,不让我们帮你,是想加重我们的心疼吗? “在想什么?”郭奕问。 司马师回过神来,道:“我在考虑,她究竟想做什么。” 郭奕微笑道:“她看遍了宫中各处,应是与此有关吧。”顿了顿道:“无论她做什么,必定都是想为我们好,我们只要知道她这份心意就可以了。” 司马师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 ***** “你究竟想干什么?改行看风水也不用这么夸张吧?”司马昭见洛袭仍然提着那个奇形怪状的东西,一直溜着墙根走,忍不住臭她两句。 “对啊,看风水呢,”洛袭白了他一眼:“看看我死了埋哪儿最好,行了吧?” 司马昭笑出声来:“小妖女,这样的话难为你也说得出来,我真服了你!” 洛袭撇了撇嘴角:“你们一群人真差劲,我刚来时你们还客客气气的叫洛姑娘,不多久成了洛洛,现在已经降成小妖女了,明天再叫什么?” “叫大嫂啊。”司马昭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 “大嫂?还‘大娘’呢!”洛袭狠狠对着他脑壳敲了一记:“我有那么老吗?” 司马昭一怔,只得无奈的苦笑着揉脑袋去了。 这女孩子脑袋里绝对少一根筋,真不知道大哥看上她一点了? 如果真有这么个大嫂,他这当弟弟的铁定很惨--呜呼,哀哉! 走到一处破旧的大院子,洛袭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里里外外的察看了许久,转向司马昭道:“回去吧。” “回去?”司马昭惊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你有毛病啊?拉着我跑这么远的路,就为了看这座破院子?” “对啊,你很聪明嘛。”洛袭回答得理直气壮。 “你--”司马昭哭笑不得,只好垂头丧气的跟了出来。 静静的走了一会儿,洛袭轻道:“你手下应该有批秘密的死士吧?” 司马昭脸色微微一变:难道,她已经知道了他遣人刺杀姜维的事情?那么…… 洛袭没有发觉他的异常,自顾自的接着说了下去:“暗中买下这所院子,不要让人知道和白孔雀宫有关。” 司马昭暗暗松了口气,答应下来道:“做什么用?” 洛袭淡淡道:“你很快就可以知道了。” 回宫之后,洛袭在电脑前忙了很久。 她手里那个奇怪的东西是红外探测仪,将白孔雀宫内外地形探测得一清二楚,然后在电脑上合成重现,找到了一条位置最佳的地道,直通前日司马昭去过的那座院子。 院子已经布置妥当。洛袭设计好地道,以反离子弹打通,不需运出泥土,所以外人没有丝毫察觉。 她的力量也仅限于此,以后如何、是否真能送翙茹公主离开,全凭造化了。 还有……洛袭默默的想着:陆逊已经娶了别的女子,对翙茹而言,回到他身边真是最好的选择吗? ***** ***** 就在洛袭努力想帮助翙茹公主的时候,却不知道,一场因她而起的祸事,几乎将司马家推入家破人亡的绝境。 一天早上,宫女刚泡了茶送上来,洛袭正开开心心的准备享用,正好司马兄弟来看望她,便给每人倒上一杯,笑道:“这是昨天和芳儿上街找到的,翠峰凝,现在很少见到呢。” 司马师笑道:“果然是少见,我都没有听说过。”闻得幽香细细,深深嗅了一口气,举杯欲饮。 司马昭猛然伸手将茶杯打落。司马师和洛袭二人还未反应过来,司马昭一把抓过旁边的宫女,扼住她的咽喉,冷冷道:“说,这是怎么回事?” 宫女吓得说不出话来,司马师奇道:“昭弟你……” 司马昭顺手从宫女发髻上拔下一支银钗丢进地上的茶渍里,银钗顿时变成了黑色。 “有毒?”司马师脸色大变,看向洛袭急切道:“你有没有喝?” 洛袭摇了摇头,道:“没有啊,我刚要喝你们就进来了。” 司马师松了口气,看了那宫女一眼,道:“不会是她。你先放了她吧。” 司马昭想了想,放开宫女问道:“你泡了这茶之后,在路上见过什么人?” 宫女惊魂未定,好大会儿才答道:“奴婢在路上遇到了云都郡主和杏姑娘。” “大嫂?”司马昭心里一惊,道:“她有没有碰这茶壶?” 宫女道:“郡主说茶香好特别,问了奴婢这是什么茶之后,打开壶盖看了看。” 司马昭愕然看向司马师,没有忽略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和狂怒。 原来……曹兰心还是知道了! 所以迁怒于洛袭,甚至想要置其于死地! 洛袭疑惑的看着二人,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司马师咬了咬牙,抓起茶壶转身冲了出去。 “大哥!”司马昭担心的唤了一声。 ***** ***** 曹兰心没想到司马师会回家来,更没想到,等待她的除了司马师,还有他手里那熟悉的茶壶。 如一盆冰水浇上头顶。不管洛袭现在如何,司马师……他已经知道了。 司马师倒上一杯茶递给她。曹兰心不敢接,道:“为什么……要我喝茶?” “如果,”司马师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里的杯子:“如果喝下这茶,那么今后,你还是我的妻子。” 曹兰心顿时面如死灰。 许久,曹兰心怔怔的问道:“你要杀我?” 司马师淡淡道:“我只是请你喝茶,你为什么以为我要杀你?还是,”司马师看向她,眸中有种慑人的光芒一闪而过:“还是你早知道这茶中有毒?” 曹兰心全身一阵冰冷。 司马师……他真的已经知道了!知道她企图加害洛袭,所以存心置她于死地! 难道……五年夫妻情份竟然如此脆弱得不堪一击?洛袭……她不过是司马师偶然搭救的女子,又是敌国诸葛亮的义女,司马师--竟然对她珍爱若斯? 心灰意冷。曹兰心从司马师手里夺过茶杯一饮而尽。 我从来不曾告诉你,当年皇兄赐婚绝非偶然,而是我求他把我嫁给你。 我也不曾告诉你,我绝不想杀人,只是太恐惧失去你。 因为……我爱你。 曹兰心静静的等待着死亡。也许,死了就一了百了,胜过现在生不如死的日子。 可是,没有。 连期望的死亡都没有。 “你……”曹兰心愕然看向司马师:“你没有下毒?” 司马师慢慢起身,没有看她,缓缓向门口走去。 “现在,我还是你妻子吗?”曹兰心低低问道。 司马师淡淡道:“这兰心阁还是你的。” 曹兰心软软的瘫坐在地,泪如雨下。 她明白司马师的意思。他不会把她逐出司马家,从此以后,他们在名义上还是夫妻。 但是,司马师再不会踏入这兰心阁半步了。他不想和她反目成仇,但他们已是天涯陌路。 曹兰心无力的抱住双膝,感觉冷彻心骨。 ***** ***** 许久,曹兰心疲惫的起身,慢慢走回内室。 夜已深了,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流泻在她苍白的脸庞上,凄美无伦。 砒霜……还留有大半吧,足够了。 曹兰心缓缓沏上一杯茶。 以前……司马师很喜欢喝她沏的茶,总要她亲手沏给他。可…… 那举案齐眉夫唱妇随的日子,都远得恍如隔世了。 茶香弥漫开来,散溢在房间里。曹兰心深深吸了口气,强忍住眼里的泪水。 突然意识到,一直以来,司马师只是把她当作道义上的妻子,而非心里的爱人。 他对她有尊重,有爱护,却绝无宠溺怜惜。 并且,她也从未走进过他的内心,无论她如何努力……司马师内心深处似乎有一层坚固的高墙,把他的情感牢牢锁住,不让别人窥探,也固执的抗拒着别人……无论她如何努力,也冲不过那道障碍。 他就算笑着的时候,笑意也极少到达眼中。 而洛袭,如此轻易就破除了他的心牢,直达他内心深处……或许,他们是彼此相属的吧。 她是能够让司马师幸福的人吧……曹兰心苦苦的笑了:她不怨司马师,不怨任何人,只要……只要他能幸福…… 而她必须走了。无缘得到他的爱,也无法好好去爱,只有悄然离开,到另一个世界里,再默默为他祝福吧。 曹兰心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恍恍惚惚中,思绪似乎回到了六年前,初见司马师的情形。 自祖父武皇帝始,便有比武夺袍之例。那年锦袍盛会,司马师力克群雄拔得头筹。 至今记得那天,一袭白衣的司马师纵马绕台两周之后,一跃而起如大鹏展翅般掠向旗杆,白衣翩飞,丰采若仙。 曹兰心在台下仰面看着,心里有种异样的情愫渐渐升腾。 司马师取下锦袍,稳稳的落在台上,那俊朗坚毅的脸庞,静若秋水的眸子,以及傲视天下的豪情,一切都让曹兰心怦然心动。 刚开始或许只是小女孩儿的迷恋,而后来,尤其是成亲后,每了解他一分,就会更沉迷一分、更爱他一分。他的所有一切,都让她无比的心折。 腹中一阵阵剧烈的绞痛袭来,曹兰心低低呻吟一声,跌倒在床上。 子元…… ***** ***** 曹兰心暴毙之事传入宫中,曹睿下诏令杏儿进宫说明原委,杏儿知道此事一切前因后果,并且她与曹兰心情同姐妹,证词自然会对司马师十分不利。 临行前,杏儿正在曹兰心房中收拾她的遗物,司马昭敲敲门走了进来。 杏儿没有看他,自顾自的整理着房间。司马昭沉默了一会儿,道:“杏儿……” 杏儿没有抬头,冷冷道:“请你出去。如果你是想让我为你们隐瞒罪行,那么我告诉你,不可能。” 司马昭无语。 “除非你现在就杀了我。”杏儿看向他,咬牙道:“否则,你司马家就等着抄家灭门吧。” 司马昭道:“是,司马家会被抄家灭门,可是,这是你想看到的,还是大嫂想看到的?” 杏儿怔了一怔,恨恨道:“她再不是你司马家的人了,你没有资格这样叫她!” 司马昭道:“我比你了解她。一直到死,她都是、并且愿意做司马家的人,无论如何,她始终是我的大嫂。” “那么,你们又是怎么对待她的?”杏儿怒视着他。 司马昭淡淡道:“是,是我们不对。你为她报仇吧,让司马家全部为她陪葬,那么,她在九泉之下一定很开心,是吧?” 杏儿无言以对。 郡主走时很绝望,她知道自己无法再爱郡马了,可是她爱得太深太痴,如果不能爱,她宁愿死。 杏儿无力的闭上眼睛,泪如雨下。 郡主不希望伤害司马家,可是,司马家是怎么对待她的?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郡马狠心与郡主恩断情绝,还逼死了她! 血债血偿。她要整个司马家为郡主陪葬。 郡主,我知道您不愿意这样做,可是,我违了您的意思。无论如何,留不住郡马的心,那就留住他的人吧--让他下去陪您,可好? 心机深沉如司马昭,当然不会错过她眼里的坚决和报复的快意。 所以,当然不会让这样的她入宫。 ***** ***** 京中有两家大药店被查封。 因为杏儿告诉曹睿,云都郡主近来身体不好,吃了一些益气安神的药物。曹睿命御医看过还未及服用的药物,发现是药店拿错了药。 ***** ***** 燕闻笛药房。 “谢谢叔叔。”司马昭轻道。 自从曹兰心出事后,燕闻笛料到曹睿必定见疑,所以将刚刚研制成功的气雾状忘忧散交给司马昭,以备不时之需。 杏儿对司马昭防心极重,自然没有在她饮食中下药的可能;而这种忘忧散乃是喷洒在空气中,可谓防不胜防,杏儿一时不察,终于为司马昭所乘,被他控制了心智。 燕闻笛摆了摆手,没有开口。 ***** ***** 青黛湖。 洛袭低低道:“对不起。” 其实她本该知道的,司马怎么可能做出那么无情无义的事?她一直错怪了他。 司马师不解的看着她。 洛袭轻叹道:“后世的史书对你有些误会,说……云都郡主是被你鸠死。” 司马师无言。 其实,也可以这么说吧。 “她……真的是被我害死的。”许久,司马师喃喃的说道。 洛袭凝眉看着他。 司马师犹豫了片刻,没有再说下去。洛袭对此事一无所知,如果知道曹兰心的死与她有关,她会内疚一辈子的。 并且,如何才能向她说明自己心中的情意? 而,担当了这一身罪孽,他还有什么资格向洛袭表白、还有什么资格得到幸福? ***** ***** “若儿妹妹?”当一身疲惫、风尘仆仆的杜若出现在面前时,洛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一介弱质女子,怎会不远千里孤身到此?难道……家中有什么变故? “洛姐姐!”杜若惊喜的扑上来抱住她,苍白的脸庞因喜悦而染上了血色:“终于找到你了!求你赶快回去,表哥他……” “他怎么了?”洛袭脸色大变。 “他病了!病得很重,姑母送他到云深山他师父那儿了……”杜若忍不住落下泪来:“他很伤心,也很想你,求你回去看他……” 洛袭默默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洛姐姐?”杜若心急的握紧了她的手。 洛袭轻道:“你很喜欢他,不是吗?” 杜若怔了一怔。 “回去吧,好好陪着他。”洛袭淡淡一笑:“他需要你照顾。” “可是……”杜若还未说完,被洛袭轻轻打断了:“你累了,去休息一会儿吧。”将杜若带回凌寒宫安置下,自己则不知跑去了哪里。 此后几天洛袭一直对杜若避而不见,杜若无论问谁,都说没有见过她。 终于听说洛袭正在菊圃,杜若赶过去时,见洛袭正与司马兄弟一道品茶赏菊。杜若一时心急,径直闯了过去,微有嗔意道:“表哥病成那个样子,姐姐还有心思赏菊?” 洛袭淡淡道:“他自生病,我自赏菊,又有什么关系?” “姐姐你……”杜若想责怪她,偏偏生性温柔,兼之知书达理,竟一句责难之辞也说不出来,急得满脸通红。 洛袭微笑道:“妹妹离家已久,恐怕姜伯母要担心了。”看向司马师道:“司马,拜托你派人送我妹妹回家好不好?” 司马师犹豫未决。洛袭分明是要同姜维完全划清界限,可是,她忘得了他吗?而他司马师,又怎么忍心看她难过、看她夜夜哭泣? 司马昭看了哥哥一眼,笑道:“好啊,我今日就送杜姑娘动身,保证把她安全送回家中。”随即叫了四名侍女八名侍卫,不由杜若分说,半是强迫的带她走了。 洛袭静静的看着他们走远,淡淡道:“若她路上有什么闪失……” 司马昭接口道:“我会另行派人保护。若有闪失,司马昭以死谢罪。” 洛袭抬目看了他一会儿,才道:“谢谢你。” 司马昭……他对姑姑和古叔叔十分尊敬,对兄弟、朋友有义,对无念有情,这样一个人,会是穷凶极恶的人吗? 但他是个很极端的人,为了保护他所爱的、所珍惜的,他不惜一切。 正如他所说,为了让白孔雀宫的人得到快乐,他可以摧毁阻拦他的一切,即便是一个国家。 世上的英雄有许多种。司马昭在后世虽多遭诋毁,可,他何尝不是英雄? 至少,他颠覆了一个帝国。 而姜维没有做到。几次伐魏均以失败告终,不能说他才智不济,只能怨天时不利。 到那时……姜维一定很寂寞吧。而她,不仅不为他分担,反而这样伤害了他。 心里一阵酸楚。洛袭静静的同二人告辞,起身离去了。 司马师抬目凝望着一朵在风中飘摇凋落的菊花,似在沉思什么。司马昭微笑道:“洛洛近期不会离开了吧。” “所以你那么着急送杜姑娘离开?”司马师淡淡的看向他:“这样做真的好吗?” 司马昭无言以对。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司马师低低叹了口气:“我也不是不领你的情,只是……” 司马昭静静的看着他。司马师沉吟许久,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我想留住她,可我更想看到她开心。 留在这儿她只会越来越痛苦。 所以,我会放她走的。 就算……此后相隔万水千山,再不能相见,只要……她能从此快乐…… ***** ***** 洛袭静静的站在湖边,任凭冷风吹起衣袂,竟似觉不到寒冷。 司马师轻轻走近,道:“在想他?” 洛袭淡淡道:“哪有。” “还说没有,”司马师递过一块丝帕:“泪还没干。” 洛袭缓缓擦拭着脸上的泪痕,低低道:“他一定恨死我了。” 司马师道:“不会。” “为什么?”洛袭问。 “因为他爱你。”司马师深深看了她许久:“所以,无论你如何伤害他,他都不会怪你。” 心里有种怅然渐渐升起。司马师不知道,他说的是姜维,还是他自己? 洛袭忍泪无语。 “告诉我,”司马师轻道:“为什么拒绝跟他回去。” 洛袭幽幽一笑:“理由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司马师道:“那又如何?” 洛袭道:“也许,我终将回去。” 司马师道:“那也不过是‘也许’,就算成真,也是将来的事了。” “可是,”洛袭无奈的低叹了口气:“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他会如何?” 司马师默然。 如果有一天你走了,我又会如何? “长痛不如短痛。”洛袭幽幽道:“彼此都及早抽身,或许……是最好的选择,免得害人害己。” 司马师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给你讲个故事。” 临淄侯曹植所钟爱的女子,谁也不知道她来自何方,也不知道她的身份,侯府中都称其为“凌波夫人”。 当年曹植苦恋凌波夫人,凌波夫人终于被其一片挚情打动时,却查出生来带病,活不过三十岁。凌波夫人不想让曹植为其伤心,所以决意离开。但是曹植留住了她。凌波夫人之所以留下,是因为曹植的一句话:至少我们有七年时间,至少这七年我们可以幸福。 “后来呢?”洛袭问道。 “后来,凌波夫人果然只活了七年。”司马师低低叹了口气:“子建叔叔一病半年,从此身体完全垮了。有一次姑姑问他是不是后悔,子建叔叔回答说,他从不曾后悔,也永远不会后悔。那七年幸福的时光,足以支撑他面对所有孤苦和寂寞。” 洛袭若有所思。 “你曾经问过我,你能为我做些什么。”司马师看向她:“你所能为我做的,就是让自己快乐。所以我请求你,照自己的意愿去做,不要委屈自己,更不要伤害自己。” 洛袭沉默。 许久,洛袭轻轻道:“谢谢你。” 司马师淡淡一笑。 ***** ***** --也许,我终将回去。 --那也不过是“也许”,就算成真,也是将来的事了。 …… --他从不曾后悔,也永远不会后悔。那七年幸福的时光,足以支撑他面对所有孤苦和寂寞。 …… --我请求你,照自己的意愿去做,不要委屈自己,更不要伤害自己。 …… 洛袭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不知不觉陷入梦乡。 梦里姜维问她:袭儿,你说过要让我变得快乐起来,你做到了吗? 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不要再欺骗自己了。既然爱他,为什么不好好的面对他? 就算真有一天要离开……至少,可以和他共同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将来寂苦的日子里,也好留作回忆。 走吧,明天就离开洛阳,去找他。 洛袭含泪而笑。 ***** ***** 时空局又发来一封信件,催她回去上班,洛袭毫不犹豫的办理了辞职。 不知道自己可以在这个世界停留多久,可至少,她会努力。 对她而言,23世纪的一切都已不再重要。 只是,离开之前,希望能为白孔雀宫做些什么……洛袭查到了司马兄弟的史料: 司马师,字子元,三国魏臣。司马懿子,河内温县人,继其父为魏大将军,擅权专朝政。嘉平六年废魏帝曹芳,立曹髦。次年病死。西晋建立后,追尊为景帝。 司马昭,字子上。继其兄为大将军,独掌国政,并谋夺权代魏。甘露五年杀曹髦,立曹奂。任相国、称晋公,不久进位晋王。子司马炎代魏称帝,建晋朝,追尊为文帝。 其余翙茹等人,历史上均无记载。 他们的过去她来不及参与,他们的将来她也无力改变,虽不知翙茹几人如何,至少司马兄弟结局都算不错。 从此,只有遥遥祝福了。知道了白孔雀宫的那么多事情之后,洛袭已不敢奢望他们能够幸福,只期盼他们平安了。 他日若有机缘,定报答救命之恩。 ***** ***** “要走了吗?”郭奕问道。 洛袭点了点头。已在这儿住了将近一年,乍要离开,心里竟颇觉不舍。 “我很高兴你做出了选择。”郭奕微微一笑,取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递给她道:“这个送你。” 洛袭托在手心里看了看,见上面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孔雀,问道:“这是什么?” “孔雀令。”郭奕回答。 孔雀令共五枚,分别名为怨情、伤情、惑情、悲情、怜情。这便是其中的“怜情”。 郭奕笑笑:“白孔雀宫在江湖上有不少朋友,你若有事,可以找以下几个人,以令示之,他们必会帮你:白龟山燕闻笛,云深山游云客,香溪千里鹤,陆浑水寨冯哲,扶风郓齐,夏阳朝天命。若是找不到这些人,”翻转令牌,给她看背面一只形状奇特的路标箭头:“随便在什么地方留下这个记号,指向你落脚的地方,自然有人找你。” 洛袭微笑着点了点头。 白孔雀宫有那么多朋友,更兼古飘鹤司马师之勇、郭奕司马昭之智,或许可以送翙茹回江东吧。 白孔雀宫……真想破解它的诅咒,真想让这里的人全都恢复快乐。 洛袭一一向翙茹、古飘鹤、郭奕、司马昭和环无念辞别,司马师决意亲自护送她回西川,洛袭拗不过他,只得答应了。 再见…… 希望有朝一日重逢时,你们可以变得开心一些。 ***** ***** 是夜。 司马昭静静的站在窗前,神色极为阴沉。 身后于政也静静的立着,等待他的指令。 司马昭轻道:“准备好了吗?” 于政答道:“已整装完毕,等候公子指示。” 原本司马昭是想派人杀掉洛袭。既然大哥得不到她,那么宁可毁了她,也不能让她回到姜维身边,让大哥伤心痛苦。 杀了她……大哥也会伤心的,可总胜过让他眼看着心爱的女子投进别人怀抱。 可现在,为何一直下不了决心? 一同走过的那段日子……有亮丽也有阴霾,有欢笑,也曾患难与共……她全心全意的对他们好,救了无念,也想要帮助他们所有人……白孔雀宫里每个人都很喜欢她,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发自真心的喜爱她? 慢慢走到案几前,拈起一枚棋子在手里把玩着,脑中不期然浮现出当日自己教洛袭下棋的情景。 司马昭猛然心中一凛。 那样一个女孩子,自己真的忍心对她下手吗? 她是他们的朋友,是白孔雀宫的一员,祸福同当,荣辱与共。 于政还在静静的等候命令。司马昭低低出了口气,轻道:“暗中保护我大哥和洛姑娘,不许让他们有任何闪失。” 于政领命去了。司马昭抬目看向窗外点点寒星,心里一阵惘然。 洛洛,为什么走得那么急? 听说你知道过去未来,我还没有来得及问你,这白孔雀宫,将来命运如何? 姑姑将来如何?古叔叔将来如何?郭大哥将来如何?大哥呢?无念呢?我呢? 还有,你自己呢? 既然,你的幸福是大哥的希望; 那么,我也希望你能幸福。 保重…… ***** ***** 雍州。 司马师送洛袭到城门口。 “出了这城门,”司马师没有看她,淡淡道:“你我便是敌国,再不方便来往,你自己好自珍重。” 洛袭沉默了一会儿,轻道:“无论是魏与蜀的交兵,还是你父亲和我义父的战争,都抹不去白孔雀宫里那些时光。你永远是我的好朋友,我的好大哥。” 司马师不易察觉的轻轻颤抖了一下,道:“可是,我必将与蜀为敌。” “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洛袭静静的反问。 司马师遽然回过头来看着她。 洛袭纯净的眸子清澈见底。 司马师心里忽的就释然了,开怀一笑道:“以后,你会来看我吗?” 洛袭微笑道:“你别忘了,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司马师含笑深深看了她许久,道:“去吧。” 洛袭道:“谢你千里相送。回去之后代我向众人问好。” 司马师点了点头。洛袭嫣然一笑,驰马而去。 “洛洛!”司马师在她身后大喊:“答应我,你一定要幸福!” “我记下了!”洛袭回眸笑道:“你也答应我你会幸福!” 司马师笑着冲她挥了挥手。 洛袭去远了。司马师慢慢放下手来,笑容渐渐黯淡。 我答应你我会幸福,可没有了你,我如何才能幸福? 如果……这是你的希望……司马师苦苦一笑:我会尽力让自己幸福的,不管今后的日子会是如何落寞,也不管这世界将是如何寒冷。 正文 第十回 悠悠白云归故乡 洛袭轻轻走进中军帐,诸葛亮正伏在案几上写着什么。 近一年不见,他竟又清减了许多。军务本已繁重,而她,也让他担心了吧。 “义父……”洛袭轻唤一声,哽咽住了。 “袭儿?!”诸葛亮猛然抬起头来看清是她,神情有些激动,起身急步迎了过来。 “对不起!”洛袭扑进诸葛亮怀里,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让您担心了,对不起!对不起……” “傻孩子,”诸葛亮爱怜的拥紧了她,心疼道:“义父知道你病得很重所以回不来……都怪义父没照顾好你,让你孤伶伶一个人在外面那么久,又怎么能让你道歉?” 洛袭的泪水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诸葛亮轻言细语的劝解了好一会儿,洛袭才渐渐止住泪水,抽泣着说道:“您……这些天还好吗?” “好,义父一切都好。”诸葛亮扶她一起坐下了,细细端详了她许久,满心怜惜道:“你瘦了。” 洛袭怔怔的看了诸葛亮一会儿,猛然又落下泪来:“义父您……也瘦多了……” “哪有啊,”诸葛亮笑着拍了拍她的头:“义父能吃能睡,怎么会瘦呢?”为她拭去泪水道:“不要哭了,这么大的姑娘哭鼻子,别人见了会笑你。” 洛袭被逗笑了,声音还是有些哽咽:“人家想您嘛,见了您连哭一下都不让。” “鬼丫头!”诸葛亮爱怜的轻嗔了一句,让洛袭坐好了,给她把过脉,见脉象平和才放下心来,问了一些她这些天的生活。 “袭儿!袭儿真的回来了?”赵云的声音在帐外响起,话音未落人已大步走进帐来。 “子龙伯伯!”洛袭跳起身来,伶伶俐俐的跑到赵云身边,笑道:“袭儿想伯伯了!伯伯想袭儿了没有?” “你说呢?”赵云爱怜的捏了捏她的小鼻子,笑道:“少了你这么个刁钻古怪的小丫头,日子过得还真有点没滋没味呢!好久没吃到你做的点心了,什么时候做给我吃啊?” 洛袭笑道:“袭儿现在就去给伯伯做,行了吧?”同诸葛亮打过招呼,一溜烟的跑开了。 “她这次回来,是决定留下陪伯约了吧。”赵云笑道。 诸葛亮点头一笑:“我想,应该如此。” 赵云笑道:“明天我陪小丫头去云深山。” 诸葛亮笑着点了点头。 ***** ***** 云深山。 终年青葱,雾霭岚岚,果然是云深不知处。 苍山怪老居于千岩寺。名为寺院,其实早已没有香客朝拜了,只余几尊佛像。怪老见此处环境清幽,不染半分俗尘,所以居住了下来。闲云大师若非出外云游,也住在寺中。 赵云让童子通传了名姓,没大会儿,便见一条敏捷伶俐的人影飞奔而来,连声道:“子龙吗?今天怎么有时间找我玩?” 此人便是姜维之师苍山怪老。他奔到面前,洛袭才看清他的容貌,不是慈眉善目的那一种,却是十分可爱--一看便知定是极为诙谐风趣。赵云说他已年近九十,现在看起来不过才五十岁上下,应是长年练武身强体壮之故吧。 赵云笑道:“怪老头,你倒是真会享受,跑这儿当起活神仙了,让我好找。” “不许叫我怪老头!”怪老气得吹胡子瞪眼--洛袭这才注意到他长及腰间的胡子,只是被精心盛放在一只长长的锦袋里,所以刚才没有看清。 洛袭突然来了兴致:他的胡子会不会很好玩? 赵云笑道:“好好好,不叫怪老头,叫怪怪猫可不可以?” 怪怪猫是怪老幼年学艺时师叔们给他的昵称,不过怪老始终不喜欢,大概是因为这个“猫”字吧,当下眼睛一瞪道:“笨笨龙,不许叫我怪怪猫!” 赵云哭笑不得:“我怎么成了笨笨龙了?” 怪老道:“你敢叫我怪怪猫,我就叫你笨笨龙,谁也不欠谁!” 赵云好笑的摇了摇头,道:“伯约呢?” “你问那傻小子干嘛?别管他。”怪老转头看见洛袭,不再理会赵云,跳到洛袭面前道:“小女娃长得真讨人喜欢,你是谁家孩子?” 洛袭道:“怪伯伯好。我叫洛袭,我是来找维哥哥的。” “洛袭?”怪老张大了嘴巴:“你就是洛袭?” 洛袭猜想是姜维提起过她的名字,点了点头道:“是我。” 怪老怔怔的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小妖女,你可把我笨徒儿害惨了!你赔我个活蹦乱跳的傻小子来!” 洛袭心里一惊,忙道:“维哥哥他怎么了?” 怪老呜哇呜哇的哭着,一边断断续续的说道:“傻小子饭也不吃,觉也不睡,眼看要变成死小子了!可怜怪老头一辈子只收这么一个徒弟,傻小子死了,谁给怪老头养老送终?呜呜呜……” 洛袭一阵心疼,急切道:“他在哪儿?” 怪老哽哽咽咽的说道:“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不能再让你害我徒儿了!呜呜呜……” “怪伯伯……”洛袭又是心急,又是哭笑不得,只好温言道:“怪伯伯,请您告诉我好不好,我保证不会害他的。” “不行!”怪老的脑袋摇得比拨浪鼓还快。 “怪怪猫!”赵云脸色一沉,一手抓住怪老的脖子,阴恻恻的威胁道:“我觉得我手劲还行,捏断几个人的脖子应该没问题,你想不想试试?” “不想!”怪老立马回答,也不哭了,愁眉苦脸道:“他正和我师弟下棋。我可以带你们去,不过他们不喜欢被打扰,你们看看就走,别叫他们。” 赵云看向洛袭。洛袭点了点头,赵云方才放开怪老,笑道:“你胡搅蛮缠的臭毛病,恐怕这辈子也改不了了。” 怪老哼哼了几声:“臭笨笨龙,这么大年纪了,火气还这么旺--我可真是误交匪类,殆害无穷啊!”一边不服气的嘀咕着,一边带二人进了寺门,径向后园竹林而来。 清泉边,竹荫下,姜维正与一老僧对弈。 洛袭痴痴的凝望着姜维的侧影。他明显瘦了,也苍白憔悴了许多,少了几分英气,在这清泉畔竹影旁,更觉飘逸若仙。 心里几许痛意缓缓升腾起来。对不起…… 我不该那样对你。以后,我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了…… 赵云轻声问怪老道:“伯约的病怎么样了?” 怪老道:“好得差不多了。” 赵云点了点头,又道:“云客什么时候回来的?” 怪老道:“回来一个多月了。”顿了顿道:“你们走了那么远的路一定累了,去客厅歇息一下吧。” 洛袭定定的凝望着姜维,似乎没有听到。赵云走近她,轻道:“伯约平安无事,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再不休息一下,万一累病了,伯约又该心疼了。” 洛袭默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 ***** 怪老同赵云闲聊了一些别后的情况,均是颇多感慨。童子奉上茶来,怪老亲自端了送到洛袭桌旁,陪着笑道:“小妖女,怪老头求你件事好不好?” 洛袭道:“只要伯伯不管我叫小妖女,什么事都好说。” 怪老坐下了,苦着脸道:“求求你千万嫁给傻小子!那小子死心眼,你若不嫁他,姜家可要断子绝孙了!” 洛袭有些脸红,嗔道:“为老不尊,老不正经。” “人家哪有?!”怪老跳了起来:“男婚女嫁本是天经地义,有什么不正经的?你这小女娃心口不一,明明心里爱死傻小子了,嘴上还偏不承认。” 洛袭白了他一眼,刚要说什么,猛然又改变了主意,甜甜一笑道:“怪伯伯,您的胡子好长呢,是不是很漂亮?能不能让我看看?” 怪老一向以自己的胡子为荣,爱若珍宝,听洛袭称赞,心里乐开了花,笑呵呵道:“小女娃真有眼力,我这胡子当真漂亮得紧,你想看就给你看看。”打开锦袋放下胡子,一直垂到腹部,足足二尺有余。 洛袭笑道:“真是太漂亮了,让我摸摸行不行?” 怪老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道:“行!谁让我笨徒弟那么喜欢你呢,你做什么怪老头都答应。”小心翼翼的托起胡子梢递到洛袭手里,还不忘叮嘱道:“只许摸,不许揪啊。” 洛袭笑道:“我当然不会揪了--我哪有那么笨啊。” --我只会用割的!洛袭心里暗暗想。 赵云好笑的摇了摇头,慢慢喝茶了。这小丫头不知又出什么鬼主意了,怪老头还乖乖往套里钻,他那些视若心肝的宝贝胡子……只怕难逃一劫啰! “嗤”的一声轻响,怪老只觉下巴上一轻,低头看时,只见自己的胡子已从中间齐齐截断,只剩了一尺左右。 怪老瞠目结舌,不敢置信的瞪着胡子,好久回不过神来。洛袭甩了甩手里那截胡子,小嘴一扁道:“怪伯伯你真不像话,拿假胡子来骗人。” “啊?”怪老终于回神,听见洛袭的话,火冒三丈道:“谁说我胡子是假的?这是我辛辛苦苦留起来的!” 洛袭耸了耸肩:“真的怎么会自己掉下来?分明是你胡子不够长,用假的来冒充,好丢人哪。” “我没有!”怪老急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我说真的就是真的!好好的它怎么就断了呢……”猛然心念一动,恍然大悟道:“小妖女!是你动了手脚吧?” “我?”洛袭一脸无辜的看着他:“我手里有剪子吗?你看见我剪你胡子了吗?” --不过是有水刀!洛袭在心里暗暗加上一句。 怪老抓抓脑袋,虽然明知洛袭使坏,可又逮不着把柄,只得大叫一声:“我苦命的胡子!”抱着断掉的那截胡子缩一边哭去了。 赵云笑得肚子疼。洛袭朝他眨眨眼睛,转向怪老笑道:“怪伯伯,我知道您胡子为什么断了。” “为什么?”怪老止住哭,抬头看着她。 “因为您话太多啊,”洛袭笑嘻嘻道:“说话太多,所以下巴太累;下巴太累,就拉不住胡子,所以胡子就自个儿跑了……您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怪老没趣的摸摸鼻子,自己抱着胡子出去找地方挖抗埋去了。 ***** ***** “你又走神了。”闲云说道。 姜维回过神来,暗暗叹了口气道:“侄儿失礼,请师叔恕罪。” 闲云道:“自你回山,就从未开怀过。” 姜维无语。 没有了她的日子……如何才能开怀展颜? “人世间的情爱,真能让你执迷若此吗?”闲云淡淡的问道。 姜维幽幽道:“一堕迷障,万劫不复。” 闲云微微摇了摇头。 目睹了曹植和凌波夫人痴情眷恋却又生离死别之后,他便发誓今生不沾染红尘,最终弃世出家。师兄也是豁达开朗之人,孑然一身终老,而这位师侄,自小无情无思,没想几年不见,竟已为情所困至此。 他命里的劫数……闲云静静的想着:维儿命里有此劫数,只是,他能不能安然度过? 他的劫数……已经来了。闲云信手拈起一枚白子,落在姜维一圈黑子之间,恰成一朵盛开的梅花。 “师叔……”姜维不解其意。 闲云微笑道:“好好想想下一步棋怎么走。若解不了我这招,不要走出竹林。” 姜维点了点头。闲云含笑看了他一会儿,静静起身走开了。 ***** ***** “子龙?”闲云迈进客厅,看见赵云在此,不由有些讶异。 他已知洛袭来了,却不知赵云也一并前来。 “云客。”赵云含笑迎了过来:“多年不见,你一切可好?” 闲云道:“一切都好。你呢?” 赵云道:“军中繁忙,如何比得上你这闲云野鹤般的日子?” 闲云笑道:“不若你也出家,法名‘野鹤’如何?” 赵云笑出声来:“亏你还出家人呢,什么时候也忘不了顽笑!”顿了顿道:“伯约呢?没和你一起来吗?” 闲云沉默了一下,道:“对不起,子龙,我不能让你们见他。” “为什么?”赵云极是奇怪。 闲云没有回答,转头看向洛袭。 洛袭也在看着他,清亮的大眼睛里满是惊疑不解。 “你是洛姑娘?”闲云问道。 洛袭道:“是我。大师为什么不让我们见维哥哥?” 闲云淡淡道:“维儿命里有一大劫,正应在姑娘身上。若你不想害他,就不要见他。” 洛袭怔住了。 她--竟是他的劫数? 怎么会这样? 她为了不伤害他而拒绝他,却发现反而伤害他更深;现在,她已决定要留下来陪着他,不顾一切也要爱他,却突然被告知,她是他的劫数,她不能见他! 为什么?! 她真是姜维的劫数吗? 姜维……从前他是个无情无念的人,她来了之后,他才拥有了感情--可是,痛苦也随之而来…… 洛袭突然发现,其实,她带给姜维的痛苦,远比给予他的快乐多得多。 也许,她真的是他的劫数吧。 洛袭黯然。 赵云道:“伯约此病正是因袭儿而起,若算是劫,正该由袭儿化解。现在袭儿来了,伯约此劫也该满了,你又为何……” 闲云淡淡道:“若是不让他们见面,维儿或可解脱;若是相见,则恐在劫难逃。维儿将来必成大业,怎可让他惑于情爱误了正事?” “什么才算‘正事’?”洛袭静静的问道。 闲云道:“国家,天下。” 洛袭冷笑了一下。他们只知道国家天下,如果他们知道国运不长,天下即将落入司马氏之手,他们又会是什么反应? 她不会是姜维的劫数!她只会好好爱他、好好陪着他…… “如果,”洛袭淡淡道:“在维哥哥心里,国家比我重要,那么我马上离开。” 闲云无言以对。 “师弟!”怪老出来打圆场道:“看我的面子,让小妖女进去吧。” 闲云不为所动。 怪老想了想,又道:“至少你让傻小子知道人家小妖女来了,行不行?” 闲云道:“维儿如果知道,他会不出来吗?我这番苦心就白费了。你若是为维儿好,就别再插手了。” 有关命相之学怪老远不如师弟,所以皱眉想了一会儿之后,只得默默退了开去。 赵云急切道:“云客!” 闲云看向他,轻道:“子龙,原谅我。” 云客?云深山……云深山游云客? 临别前郭奕的话语在耳边响起。洛袭精神一振,取下令牌举在手里,道:“大师,你可认得这是什么?” 闲云举目望过来,脸色微变道:“这令牌……你从哪儿得来的?” 洛袭道:“是郭大哥送我的。” 闲云默想了一下,道:“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再为难你。”叫过一名小沙弥道:“带洛姑娘到竹林。” 洛袭心里一喜,忙道:“谢谢大师。” 闲云没有回答,平静的面容看不出是喜是忧。 ***** ***** 小沙弥引洛袭来到竹林边,合掌道:“姜师兄在林中。小僧告辞了。” 洛袭谢过小沙弥,自入林中去了。 竹风微微,清凉入脾。这里并没有秋末的萧瑟凄凉,只有安静、祥和、盎然生机。 洛袭微微笑了。她会陪他在这世外仙境里把病养好,再和他一起回去,以后,再也不会气他,也再不会伤害他…… 前面一幅三竹合抱的奇景吸引了洛袭的视线。刚进竹林时也曾见过…… 也曾见过?! 洛袭猛然觉悟,细细打量了一下周围,发现自己是回到了原地。 这么大的人了,连路都不会走,姜维知道了会笑她的……都怪刚才只顾胡思乱想了。 而,当再一次回到这个地方时,洛袭终于发现不对劲了。 林中布局极为精巧,深合五行八卦之理。 没想到这儿还有人给她摆八卦阵。洛袭心里暗暗后悔,当初诸葛亮教过她一些阵法,可她边玩边学,左耳进右耳出,最后什么也没学着--如果好好学一点,今天这竹林应该就难不倒她了。 连试几次仍是只在原地打转,根本进不了林中,以石块和竹子做上记号也无济于事。洛袭心里有些焦躁,取出随身的小匕首划破手指,将血滴在身边的竹子上。 林中的路不知有多少条,这样标记上就不会重复走了。洛袭一路走过,每竿竹子都染上了斑斑血迹,竟宛如湘妃泪竹。 客厅里三人正无语静坐,一名小沙弥急匆匆跑进来,俯在闲云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 闲云猛的站起身来。赵云讶异道:“出了什么事?” 闲云微微摇了摇头,缓缓在厅中踱了几圈,沉思许久,抬目看向小沙弥道:“除了路障。” 小沙弥领命去了。闲云低叹了口气,道:“洛姑娘为破竹林阵,以血标记。” “袭儿……”赵云一阵心疼,道:“云客,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何一再刁难她。” 闲云默想了一会儿,轻道:“维儿刚上山时,我便知其命中犯劫,所以请了庞德公、水镜先生和另外几位朋友为其压镇化解,竟不能够。” “可你为何认定是袭儿?”赵云又问。 “他命犯的正是情劫。”怪老在旁边插了进来:“我认为小妖女能够化解,师弟的想法则和我恰相反。” 闲云淡淡道:“维儿二十七岁时遇上洛姑娘,正合当年卦上所示灾劫。此劫无凭无由,故不可解,正应在洛姑娘身份来历不明上。当年水镜也说过,维儿一逢此女,即刻应劫,若不相遇最好,即使相遇,也该及早分开。” 赵云沉吟许久,道:“你命人除去路障,是要放袭儿进去?又是为什么?” 闲云低低叹道:“见他们两人这个样子,我终于明白,就算是劫他们也不怕、不在乎--而我们,也挡不住。” “那么,真的无法化解吗?”赵云问道。 “也并不是绝对。”闲云凝眉想了想,道:“当日庞德公说过,此子他日当有奇遇,或可有人化解之。” 赵云忙道:“那人是谁?” 闲云道:“我也这样问了。庞德公不答,与水镜每人手书一‘龙’字,飘然而去--现在想来,莫非是应在诸葛丞相身上?” “丞相道号‘卧龙’……”赵云沉思半晌,忽而笑了,道:“是了,伯约拜丞相为师,当可称为奇遇--或者,丞相能为伯约化解此劫。” 闲云轻轻吁了口气,道:“但愿如此。子龙,你回去时帮我带封信给诸葛丞相,我会细细说明此事。” 赵云点了点头。 ***** ***** 竹林深处,清泉潺潺。 有箫声随风飘来,清婉凄丽,在竹叶声相和中,只觉不尽萧瑟之意。 洛袭循着箫声,慢慢走到姜维身侧不远的地方。 因为有些消瘦,姜维的脸庞不似原来坚毅,却不失原本的丰神俊朗。洛袭静静的看着他,心疼、歉疚、爱恋,诸般感情缓缓弥漫在胸间,却不忍打扰他,只得静静的聆听着。 这支曲子,名为《相偕老》。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一曲终了,姜维久久沉吟。 抬目看向几竿翠竹,姜维幽幽道:“她究竟是谁?她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她究竟有情还是无情?若她无心于这个世界,又何必……” 后面的话姜维没有说出来。风吹过竹林,竹叶沙沙作响,蹁跹欲舞。 “竹叶不能告诉你。”洛袭静静的说道:“但是,我能告诉你。” 姜维全身猛的一震,却没有回头。 洛袭慢慢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来抬头看着他,轻道:“她是洛袭。她从很远的地方来,因为姜维而来到这里。她曾经以为自己无情,可是不知不觉中所有情爱都给了姜维,她再也逃不开了……” 姜维无法置信的看着她,许久,才敢抬起手来,轻轻触了触她的脸颊。 洛袭紧紧握住他的手。姜维怔怔的凝望着她,喃喃道:“袭儿……是你吗?” “是我,维哥哥,是我回来了……”洛袭终于忍不住心中酸楚,失声痛哭。 姜维轻轻拥她入怀,眸中有泪光闪动。 她回来了!他的袭儿……终于回来了…… 竹叶翩翩,柔风扬扬。 泉水上轻烟升腾,美如梦幻。 ***** ***** 晚宴。谈笑风生。 闲云与赵云谈论之后,已相信诸葛亮可以为姜维化解命中劫数,所以放下心来。洛袭知道他是为姜维着想,也不再计较他阻拦二人相见的事情,对其甚为敬重。 姜维注意到洛袭手上的伤口,心疼道:“怎么回事?” 洛袭不以为意的笑笑:“不小心被竹叶划到了。” 姜维握住她的手细细看了看,凝眉道:“是刀伤。” “才不是呢,疑神疑鬼。”洛袭笑着抽回手来:“谁敢拿刀砍我?借他个胆也不敢啊。”见姜维还要说什么,忙指指餐桌远端的一盘竹笋道:“我想吃那个,帮我端过来好不好?” 姜维起身去给她端了过来。怪老笑嘻嘻的看着爱徒和洛袭,冷不防冒出一句:“真好,姜家有后了。” 赵云和闲云都笑。洛袭横了他一眼,道:“还要不要胡子了?” 怪老吓得连忙抱住残余的半截胡子,自己也觉得被这么个小女娃威胁很没面子,求救的向姜维道:“乖徒儿,你未来的小娘子恐吓我!” 姜维抬目看了看他,不冷不热的说道:“师父,徒儿看您胡子也太长了些。” 赵云三人放声大笑。只剩怪老目瞪口呆,大为感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一点儿尊师重道的觉悟都没有。 ***** ***** 又住了几日,姜维身体完全恢复了,便同赵、洛一道回了蜀营。临行前闲云修书说明姜维之事,托赵云带给诸葛亮。 诸葛亮见三人回来,自是欣慰非常,却没有多留姜洛二人,很快就打发他们回汉中去见姜母了。 赵云送二人走后,径到中军来见诸葛亮,递上闲云的书信。 诸葛亮细细看过了,沉思许久,道:“闲云大师……他就是‘神卜’游云客?” 赵云点了点头。 诸葛亮沉吟了一会儿,淡淡道:“其实命相之说,不可不信,也不可全然相信。即使真是劫数,将来如何也未可知。” 赵云欣喜道:“莫非丞相已知将来之事?” 诸葛亮微笑道:“我非仙人,怎察先机?只是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既有劫,也应有化解之途,不必太过担忧了。” 赵云放下心来,告辞去了。诸葛亮慢慢走出帐来,心里的疑惑却加深了。 他相信姜维的劫数可以被化解;问题在于,庞德公和水镜所写的“龙”,真的是指他吗? 或许……他日再有奇遇,也未可知吧。 ***** ***** 汉中。姜府。 姜维偕洛袭归家拜见了母亲。姜母自然心中欣喜,只是没有见到杜若。 洛袭心存歉疚,问明她是在自己房间里,便辞了姜母去找她。 杜若正坐在窗前绣花,一双斑斓彩蝶栩栩如生。 洛袭在她身后静静的立了一会儿,杜若才察出有异,回头看见是她,不由呆了一呆:“洛姐姐?” 相对无言。洛袭欲言又止了几次,才轻轻道:“怪我吗?” 杜若清亮的大眼睛里满是不解。 “我是说,”洛袭低低叹了口气:“在洛阳时我那样对你,你怪不怪我?还有,维……” 杜若微微笑了:“我知道你有苦衷,才会那样对我,也那样对表哥。” 洛袭无语。 “至于……”杜若轻轻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真诚的说道:“我喜欢你,也很尊敬表哥,所以,很希望你们能幸福。” “若儿……”洛袭怔怔的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杜若靠进她怀里,微笑道:“我很高兴你成为我嫂嫂。” 洛袭轻轻抚着她的秀发,没有开口。 ***** ***** 从此洛袭开始了两地奔波的生活,在军营陪诸葛亮姜维一段时间,到汉中陪姜母一段时间,拿张苞的话说,就是闷了到军营看看,累了到汉中转转。不过关、张几人都暗自庆幸她经常不在军中,否则那些五花八门的鬼主意迟早把他们吓破胆。 一日姜维正在渭水边习武,洛袭坐在一旁笑吟吟的看着,赵云慢慢走近,细细观看了姜维一会儿,走到洛袭身边,笑道:“傻丫头,伯约习武这么辛苦,你不去给他做点好吃的犒劳一下吗?” 洛袭刮了刮自己的脸颊,笑道:“羞羞羞!明明自己想吃,还要拿别人当幌子。” 赵云笑嗔道:“小丫头没大没小没长没幼的,看哪天伯约休了你。” 洛袭扮了个鬼脸:“他才舍不得呢!”怕赵云笑她,连忙道:“好了,你们聊,我去想想还会做什么吃的。” 赵云含笑看着她走远,转过头来看着姜维,若有所思。 姜维注意到了,走近他施礼道:“伯伯。” 赵云回过神来,笑了一笑,道:“苍山剑法你可学全了?” 姜维道:“已学会了。” 赵云拔出剑来,道:“陪我过几招。” 二人略战几合,赵云停住了,沉思不语。 姜维默默的等着。许久,赵云轻道:“剑招你已纯熟,只是似乎还未发挥最大威力。” 姜维肃容道:“伯伯明见。家师也曾告诫姜维此事。” 赵云想了一会儿,道:“郭奕剑法如何?” 姜维微笑道:“出神入化,姜维所不能及。” 赵云道:“古飘鹤的首席大弟子,必定不凡,你们……”顿了一顿,没有再说下去,换了个话题道:“以你如此武功,天下谁能伤你?为何在洛阳城外几乎为人所害?” 姜维苦笑不答。当时心神俱碎之下,已无生志,又哪来抵抗之心? 赵云低叹了口气。闲云之言果然不虚,他这情劫确是难逃了。 “以后,你不会再这么傻了吧?”赵云问道。 姜维明白他的意思,道:“伯伯放心。”想起一事,道:“只是当日救我之人是谁?姜维还未当面道谢。” 赵云道:“是丞相手下侍卫,你不必再问。当日离开云深山时你师父托我监督你练剑,以后每天早上你到这儿来,操练士卒的事情我会让人替你。” 姜维道:“姜维遵命。” 赵云微笑道:“每日不过两个时辰,其余时间还是留给你和袭儿。” 姜维笑道:“伯伯取笑了。” 洛袭提了个精致的小食盒,伶伶俐俐的跑了过来。姜维接住她,爱怜道:“跑这么快干嘛?当心绊倒。” 洛袭耸了耸肩:“我有什么办法?那儿有个大馋猫哇哇叫着他饿了--万一饿出病来我怎么向义父交代?” 这话明明是说给赵云听的。赵云狠狠白了她一眼,忍不住笑道:“鬼丫头以下犯上,看伯伯怎么罚你。” 洛袭笑嘻嘻道:“人家都说大人有大量,伯伯当然不会和我这么个小女子计较了。”转向姜维道:“你说是吧?” 赵云翻了个白眼。这丫头把话摆那儿挤兑他,再和她计较可就不是“大人大量”了,他还能如何? 姜维轻轻揉了揉洛袭的长发,微笑道:“淘气。” 洛袭扮了个鬼脸,把食盒塞给他,一蹦一跳的跑开了。 姜维凝目看着她娇俏的背影,唇边浮起一抹温柔宠溺的笑意。 赵云撇了撇嘴角,知道等他回魂时自己铁定饿扁了,从姜维手上夺过食盒,也不理他,自己坐一边大吃大嚼去了。 ***** ***** 滚滚江浪在胸中澎湃,化作滔滔剑意……姜维手中剑势如虹,和身而起径向赵云撞去。 如此势如雷霆的一击,赵云竟然不躲不闪。 “啪”的一声,剑尖距赵云还有一寸之遥,剑身已从中折断。 姜维收住去势,有些无奈道:“又断了。” 近些天来,姜维已逐步将在长江领悟的心法融于剑招中,即将自成一家时,问题却也出现了。 他无法控制这太过凌厉的剑气,每每使出杀招,剑必应声而断。 刚开始是普通长剑,可后来随着剑招威力大增,连宝剑也难逃厄运。关兴、张苞送来五柄宝剑,这已是最后一把,仍然失败了。 赵云微微摇了摇头。招式熟练之前姜维自然学不会控制剑气,可,控制不住剑气,根本连剑都保不住,又如何才能熟练剑招? 只有极上等的几把名剑可以抵挡他的剑气。赵云的青釭剑可以做到,但赵云与他过招时如果不用此剑,势必威力大减,无法逼他一步一步的使出杀招。 军中诸将的佩剑--纵有宝剑,也与关张二人送来的相差无几,不必再浪费了。赵云默想了一会儿,让姜维回去休息,自己径直到了中军。 诸葛亮正在部署防守,见赵云进来,笑道:“子龙不是在督促伯约练剑吗,怎么有闲来这儿?” 赵云沉默了一下,道:“丞相也知近日伯约练剑时出现的问题吧。” 诸葛亮的手指不易察觉的轻颤了一下,慢慢覆在案边的剑上。 赵云静静的等待着。诸葛亮轻道:“没有别的办法吗?” 赵云点了点头。 诸葛亮闭了闭眼睛,感觉剑上的寒气直透心骨。 赵云淡淡道:“丞相明知那一切不可避免。” 诸葛亮无语。 只要有可能,他绝不想让姜维碰这把剑。 它代表了一生一世的寂寞。 这是一个诅咒,从古到今无人能解。 而,这种寂寞,从古到今几人能够承担? 诸葛亮沉默了许久,命人去请姜维过来。 姜维和洛袭相携而来。诸葛亮让洛袭在身边坐下,将剑递与姜维,道:“伯约,你可识得此剑?” 姜维接过剑来慢慢拔出,只见澄光若水,隐隐有云气升腾,脱口道:“融云?” 诸葛亮和赵云对望一眼,微有讶色,均没想到姜维能认出这上古名剑。赵云道:“你既识得融云剑,那么可知来历?” 姜维道:“此剑书中极少提及,姜维只是略知一二,恐有失实。” 诸葛亮道:“说来听听。” 姜维道:“当初黄帝大战蚩尤,蚩尤以铜筋铁骨的熊罴猛兽为先锋,黄帝不能破之;后九天玄女献上昆仑桐木,其坚胜铁,黄帝以此铸剑七柄,大破蚩尤,后七剑大多沉匿。商末纣王失德,凤鸣岐山圣人出世,为周文王。其时文王由卦象知异宝现于山下,命人掘之,得融云剑。及灭商,武王分封已毕,各归属国,少子唐叔虞投剑于山谷深潭,再不复言兵。” 洛袭听得如痴如醉。赵云笑道:“我倒不知此中许多故事。你可知那是什么谷?” 姜维道:“至此书上已有明确记载。益州境内有一鹤鸣山,最高峰名为落日,峰下有谷,谷中有潭。书中记曰:谷中深潭,一名龙渊,又名剑薮,内沉宝剑,虬龙护之。剑名融云,遍体烟霞氤氲,若云起云涌之态。” 诸葛亮静静的听着,这已经是第二次听人说到这段记载了。 第一次是关羽。 当年新野战后,关羽、张飞二人对诸葛亮口服心服,三人彼此敬重,誓死辅佐主公刘玄德匡复汉室。关羽因诸葛亮不谙武功,恐战乱中难以自保,所以只身入鹤鸣山,终于取得宝剑而归。 但关羽却不知道,这剑的另一个名字。 他也不知道,这剑所带来的寂寞。 诸葛亮静静抬目,看向帐外遥远的碧蓝天宇。 云长将军……翼德将军,他们纵横疆场,睥睨天下,几十年未逢敌手,现在却已物是人非。是否,蜀汉的兴盛也已随他们而去,宛如一个神话,化作了横越天穹的流星? 心里一阵怆然。诸葛亮回过神来,见三人都在静静的看着他。 诸葛亮强笑了一下,道:“伯约,这剑借你一用,用后即还。你去吧。” 姜维欲言又止,和洛袭一道出去了。 沉默。许久,赵云轻道:“老伙计们都去了。有时候……我也寂寞得很。” 诸葛亮低低道:“当年……那么多人,现在只剩你我了。” 赵云无语。 帐外。 洛袭拉姜维在帐外偷听完二人的对话,才慢慢走了回去。 姜维缓缓握紧了剑。 丞相……他真的很寂寞。 他慰藉不了他的寂寞。可是,他会让这寂寞适得其所。 最好的办法……助丞相收复中原,统一天下,是对丞相、对各位前辈最大的安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