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孤独浪子   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万里飞雪,将穹苍作烘炉,熔万物为白银。   雨将住,风未定,一辆马自达6从北而来,滚动的车轮辗碎了地上的雨水,却辗不碎天地间的寂寞。   贺文海打了个呵欠,将两条长腿在柔软的貂皮上尽量伸直,车厢里虽然很温暖,很舒服,但这段旅途实在太长,太寂寞,他不但已觉得疲倦,而且觉得很厌恶,他平生最厌恶的就是寂寞,但他却偏偏时常与寂寞为伍。   “人生本就充满了矛盾,任何人都无可奈何。”   贺文海叹了口气,自角落中摸出了个酒瓶,他大口地喝着酒时,也剧烈地咳嗽起来,不停的咳嗽使得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种病态的嫣红,就仿佛地狱中的火焰,正在焚烧着他的肉体与灵魂。   酒瓶空了,他就拿起一支派克钢笔,开始描绘一个人像,笔尖细而锋锐,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   这是个女人的人像,在他纯熟的手法下,这人像的轮廓和线条看来是那么柔和而优美,看来就像是活的。   他不但给了“她”动人的线条,也给了她生命和灵魂,只因他的生命和灵魂已悄悄地自笔尖下溜走。   他已不再年轻。   他眼角布满了皱纹,每一条皱纹里都蓄满了他生命中的忧患和不幸,只有他的眼睛,却是年轻的。   这是双奇异的眼睛,竟仿佛是碧绿色的,仿佛春风吹动的柳枝,温柔而灵活,又仿佛夏日阳光下的海水,充满了令人愉快的活力。   也许就因为这双眼睛,才使他能活到如今。   现在人像终于完成了,他痴痴地瞧着这人像,也不知瞧了多少时候,然后他突然叫停了车,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开车的大汉立刻大喝一声,少爷慢点!   这大汉满面虬髯,目光就如鸷鹰般锐利,但等到他目光移向贺文海时,立刻就变得柔和起来,而且充满了忠诚的同情,就好像一条恶犬在望着他的主人。   贺文海竟在地上挖了个坑,将那刚绘好的人像深深地埋了下去,然后,他就痴痴地站在土堆前。   他的手指已被冻僵,脸已被冻得发红,身上也落满了满了雨水。但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冷,这土堆里埋着的,就像是一个他最亲近的人,当他将“她”埋下去时,他自己的生命也就变得毫无意义。若是换了别人,见到他这种举动,一定会觉得很惊奇,但那开车的大汉却似已见惯了,只是柔声道:“天已快黑了,前面的路还很远,少爷你快上车吧!”   贺文海缓缓转回身,就发现车辙旁居然还有一行足印,自遥远的北方孤独地走到这里来,又孤独地走向前方。脚印很深,显然这人已不知走过多少路了,已走得精疲力竭,但他却还是绝不肯停下来休息。   贺文海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这种天气,想不到竟还有人要在冰天雨地里奔波受苦,我想他一定是很孤独,很可怜的人。”   那虬髯大汉没有说什么,心里却在暗暗叹息:“你难道不也是个很孤独很可怜的人么?你为何总是只知道同情别人,却忘了自己……”   车座下有很多本雪白的画纸,贺文海又开始描绘,他的手法精练而纯熟,因为他所描绘的永远是同一个人。   这个人不但已占据了他的心,也占据了他的躯体。   雨,终于停了,天地间的寒气却更重,寂寞也更浓,幸好这时风中传来一阵人的脚步声。   这声音虽然比汽车轰鸣声轻得多,但却是贺文海正在期待着的声音,所以这声音无论多么轻微,他也绝不会错过。   于是他就掀起那用貂皮做成的帘子,按下窗户玻璃。   他立刻就见到了走在前面的那孤独的人影。   这人走得很慢,但却绝不停顿,虽然听到了车的轰鸣声,但却绝不回头!他既没有带伞,也没有戴帽子,溶化了的冰水,沿着他的脸流到他脖子里,他身上只穿件很单薄的衣服。   但他的背脊仍然挺得笔直,他的人就像是铁打的,冰雪、严寒、疲倦、劳累、饥饿,都不能令他屈服。   没有任何事能令他屈服!   等车开到前面时,贺文海才瞧见他的脸。   他的眉很浓,眼睛很大,薄薄的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缝,挺直的鼻子使他的脸看来更瘦削。   这张脸使人很容易就会联想到花岗石,倔强、坚定、冷漠,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甚至对他自己。   但这却也是贺文海平生所见到的最英俊的一张脸,虽然还太年轻了些,还不够成熟,但却已有种足够吸引人的魅力。   贺文海目光中似乎有了笑意,他吩咐停车.,推开车门,道:“上车来,我载你一段路。”   他的话一向说得很简单,很有力,在这一望无际的冰天雪地中,他这提议实在是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   谁知这少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脚步更没有停下来,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有人在说话。   贺文海道:“你是聋子?”   少年的手忽然握起了腰边的枪柄,他的手已冻得比鱼的肉还白,但动作却仍然很灵活。   贺文海笑了,道:“原来你不是聋子,那么就上来喝口酒吧,一口酒对任何人都不会有害处的!”   少年忽然道:“我喝不起。”   他居然会说这么样一句话来,贺文海连眼角的皱纹里都有了笑意,但他并没有笑出来,却柔声道:“我请你喝酒,用不着你花钱买。”   少年道:“不是我自己买来的东西,我绝不要,不是我自己买来的酒,我也绝不喝……我的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么?”   贺文海道:“够清楚了。”   少年道:“好,你走吧。”   贺文海沉默了很久,忽然一笑,道:“好,我走。但等你买得起酒的时候,你肯请我喝一杯么?”   少年瞪了他一眼,道:“好,我请你。”   贺文海大笑着,马自达骄车已急驰而去,渐渐瞧不见那少年的人影了,贺文海还在笑着道:“你可曾见过如此奇怪的少年么?我本来以为他必定已饱经沧桑,谁知他说起话却那么天真,那么老实。”   开车的那虬髯大汉淡淡道:“他只不过是个倔强的孩子而已。”   贺文海道:“你可瞧见他腰带上插着的那把枪么?”   虬髯大汉目中也有了笑意,道:“那也能算是一把枪么?”   严格说来,那实在不能算是一把枪,那只是一条三寸多长的铁片,既没有枪套,也没有枪的准心,甚至连枪柄都没有,只用两片软木钉在上面,就算是枪柄了。   虬髯大汉含笑接着道:“依我看来,那也只不过是个小孩子的玩具而已。”   这次贺文海非但没有笑,反而叹了口气,喃喃道:“依我看来,这玩具却危险得很,还是莫要去玩它的好。”   小镇上的旅馆本就不大,这时住满了被风鱼所阻的旅客,就显得分外拥挤,分外热闹。   院子里堆着十几辆用油布盖着的空货车,油布上也积满了雨水。东面的屋檐下,斜插着一面酱色镶金边的旗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使人几乎分辨不出用金线绣在上面的是老虎,还是狮子。   旅馆前面的饭店里,不时有穿着羊皮袄的大汉进进出出,有的喝了几杯酒,就故意敞开衣襟,表示他们不怕冷。   贺文海到这里的时候,旅馆里连一张空铺都没有了,但他一点也不着急,因为他知道这世上用金钱买不到的东西毕竟不多,所以他就先在饭店里找了张角落里的桌子,要了瓶酒,慢慢地喝着。   他酒喝得并不快,但却可以不停地喝几天几夜。他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咳嗽,天已渐渐黑了。   那虬髯大汉已走了进来,站在他身后,道:“南面的上房已空出来了,也已打扫干净,少爷随时都可以休息。”   贺文海像是早已知道他一定会将这件事办好似的,只点了点头,过了半晌,那虬髯大汉忽然又道:“金狮押运也有人住在这旅馆里,像是刚从南边押货回来。”   贺文海道:“哦?负责人的是谁?”   虬髯大汉道:“就是那‘猛虎’诸葛雷。”   贺文海皱眉,又笑道:“这狂徒,居然能活到现在,倒也不容易。”   他嘴里虽在和后面的人说话,眼睛却一直盯着前面那掩着棉布帘子的门,仿佛在等着什么人似的。   虬髯大汉道:“那孩子的脚程不快,只怕要等到天黑时才能赶到这里。”   贺文海笑了笑,道:“我看他也不是走不快,只不过是不肯浪费体力而已,你看见过一匹狼在雪地上走路么?假如前面没有它的猎物,后面又没有追兵,它一定不肯走快的,因为它觉得光将力气用在走路上,未免太可惜了。”   虬髯大汉也笑了,道:“但那孩子却并不是一匹狼。”   贺文海不再说什么,因为这时他又咳嗽了起来。   然后,他就看到三个人从后面的一道门走进了这饭店,三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很大,正在谈论着那些“刀头舐血”的江湖勾当,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就是“金狮押运局”的大保镖。   贺文海认得其中那紫红脸的胖子就是“猛虎”,但却似不愿被对方认出他,于是他就又低下头绘他的人像。   幸好诸葛雷到了这小镇之后,根本就没有正眼瞧过人,他们很快要来了酒菜,开始大吃大喝起来。   可是酒菜并不能塞住他们的嘴,喝了几杯酒之后,诸葛雷更是豪气如云,大声地笑着:“老二,你还记得那天咱们在太行山下遇见‘太行四虎’的事么?”   另一人笑道:“俺怎么不记得?那天‘太行四虎’竟敢来动大哥保的那批红货,四个人耀武扬威,还说什么‘只要你诸葛雷在地上爬一圈,咱们兄弟立刻放你过山,否则咱们非但要留下你的红货,还要留下你的脑袋。”’第三人也大笑道:“谁知他们的枪还没拔出来,大哥的枪子就射穿了他们的喉咙。”   第二人道:“不是俺赵老二吹牛,若论掌力之雄厚,自然得数咱们的总镖头‘金狮掌’,但若论枪法之快,当今天下只怕再也没有人比得上咱们大哥了!”   诸葛雷举杯大笑,但是他的笑声忽然停顿了,他只见那厚厚的棉布帘子忽然被风卷起。   两条人影,像是雪片般被风吹了进来。   这两人身上都披着鲜红的披风,头上戴着宽边的雪笠,两人几乎长得同样形状,同样高矮。   大家虽然看不到他们的面目,但见到他们这身出众的轻功,夺目的打扮,已不觉瞧得眼睛发直了。   只有贺文海的眼睛,却一直在瞪着门外,因为方才门帘被吹起的时候,他已瞧见了那孤独的少年。   那少年就站在门外,而且像是已站了很久,正如一匹孤独的野狼似的,虽然留恋着门里的温暖,却又畏惧那耀眼的火光,所以他既舍不得走开,却又不敢闯入这人的世界来。   贺文海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这才转到两人的身上。   只见这两人已缓缓摘下雪笠,露出了两张枯黄瘦削而又丑陋的脸,看来就像是两个黄蜡的人头。   他们的耳朵都很小,鼻子却很大,几乎占据了一张脸的三分之一,将眼睛都挤到耳朵旁边去了。   但他们的目光却很毒恶而锐利,就像是响尾蛇的眼睛。   然后,他们又开始将披风脱了下来,露出了里面一身漆黑的紧身衣服,原来他们的身子也像是毒蛇,细长,坚跏,随时随地都在蠕动着,而且还粘而潮湿,叫人看了既不免害怕,又觉得恶心。   这两人长得几乎完全一模一样,只不过左面的人脸色苍白,右面的人脸色却黑如锅底。他们的动作都十分缓慢,缓缓脱下了披风,缓缓走过柜台,然后,两人一齐缓缓走到诸葛雷面前!   饭店里静得连贺文海绘画时笔和纸摩擦的声音都听得见,诸葛雷虽想装作没有看到这两人,却实在办不到。   那两人只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那眼色就像是两把蘸着油的湿刷子,在诸葛雷身上刷来刷去。   诸葛雷只有站起来,勉强笑道:“两位高姓大名?恕在下眼拙……”那脸色苍白的人蛇忽然道:“你就是‘猛虎’诸葛雷?”   他的声音尖锐、急促,而且还在不停地颤抖着,就像是响尾蛇发出的声音,诸葛雷听得全身汗毛都竖起来道:“不……不敢。兄弟有何指教?"那脸色黝黑的人蛇冷笑道:“就凭你,也配称猛虎?也配领受我的指教?”   他的手一抖,掌中忽然多了柄漆黑细长的软剑,迎面又一抖这柄腰带般的软剑,已抖得笔直。   他用这柄剑指着诸葛雷,一字字道:“留下你从国外带回来的那包东西,就饶你的命!”   那赵老二忽然长身而起,赔笑道:“两位只怕是弄错了,咱们这趟押运是在国外交的货,现在车已空了,什么东西都没有,两位……”   他的话还未说完,那人掌中黑蛇般的剑已缠住了他的脖子,剑柄轻轻一带,赵老二的人头就忽然平空跳了起来。   接着,一股鲜血自他脖子里冲出,冲得这人头在半空中又翻了两个身,然后,鲜血才雨点般落下,一点点洒在诸葛雷身上。   每个人的眼睛都瞧直了,两条腿似在不停地弹琵琶。   但诸葛雷能活到现在还没有死,毕竟是有两手的,他忽然自怀中掏出了个黄布包袱,抛在桌上,道:“两位的招子果然亮,咱们这次的确从国外带了包东西回来,但两位就想这么样带走,只怕还办不到。”   那黑蛇阴侧侧一笑,道:“哦.....?你想怎样?”   诸葛雷道:“两位好歹总得留两手真功夫下来,叫在下回去也好有个交待。”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退后七步,忽然“呛”地拔出了一把短刀,别人只道他是要和对方拼命了。   谁知他却一反手,将旁边桌上的一碟菜挑了起来,碟子里装的是炸虾球,虾球也立刻飞了起来。   只听刀风嘶嘶,刀光如匹练地一转,十多个炸虾球竟都被他斩为两半,纷纷落在地上。   诸葛雷面露得意之色,道:“只要两位能照样玩一手,我立刻就将这包东西奉上,否则就请两位走吧。”   他这手刀法实在不弱,话也说得很漂亮,但贺文海却在暗暗好笑,他这么样一做,别人也就只能斩虾球,不能斩他的脑袋了,他无论是胜是负,至少已先将自己的性命保住再说。   黑蛇格格笑道:“这只能算是厨子的手艺,也能算武功么?”   说到这里,他长长吸了口气,刚落到地上的虾球,竟又飘飘地飞了起来,然后,只见乌黑的光芒一闪,满天的虾球忽然全都不见了,原来竟已全都被他穿在剑上,就算不懂武功的人,也知道剑劈虾球虽也不容易,但若想将虾球用剑穿起来,那手劲,那眼力,更不知要困难多少倍。   诸葛雷面色如土,因为他见到这手剑法,已忽然想起两人来,他脚下又悄悄退了几步,才嗄声道:“两位莫非就是……就是相西双蛇么?”   听到“相西双蛇”这四个字,另一个已被吓得面无人色的保镖,忽然就溜到桌子下面去了。   就连贺文海身后那虬髯大汉,也不禁皱了皱眉,因为他也知道近年黄河一带的黑道朋友,若论心之黑,手之辣,实在很少有人能在这“相西双蛇”之上,听说他们身上披的那件红披风,就是用鲜血染成的。   可是他听到的还是不多,因为真正知道“相西双蛇”做过什么事的人,十人中倒有九人的脑袋已搬了家。   只听那黑蛇嘿嘿一笑,道:“你还是认出了我们,总算眼睛还没有瞎。”   诸葛雷咬了咬牙,道:“既然是两位看上了这包东西,在下还有什么话好说的,两位就请……就请拿去吧。”   白蛇忽然道:“你若肯在地上爬一圈,咱们兄弟立刻就放你走,否则咱们非但要留下你的包袱,还要留下你的脑袋。”   这句话正是诸葛雷他们方才在自吹自擂时说出来的,此刻自这白蛇口中说出,每个字都变得像是一把刀。   诸葛雷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怔了半晌,忽然爬在地上,居然真的围着桌子爬了一圈。   贺文海到这时才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原来这人脾气已变了,难怪他能活到现在。”   他说话的声音极小,但黑白双蛇的眼睛已一齐向他瞪了过来,他却似乎没有看见,还是在描绘他的人像。   白蛇阴恻恻一笑,道:“原来此地竟还有高人,我兄弟倒险些看走眼了。”   黑蛇狞笑道:“这包袱是人家情愿送给咱们的,只要有人比我兄弟更快更狠,我兄弟也情愿将这包袱双手奉上。”   白蛇的手一抖,掌中也多了柄毒蛇般的软剑,剑光却如白虹般炫人眼目,他迎风亮剑,傲然道:“只要有比我兄弟更快的剑,我兄弟非但将这包袱送给他,连脑袋也送给他!”   他们的眼睛毒蛇般盯在贺文海的脸上,李寻欢却在专心绘他的素描,仿佛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但门外却忽然有人大声道:“你的脑袋能值多少钱?”   听到了这句话,贺文海似乎觉得很惊讶,但也很欢喜,他抬起头,那少年终于走进了这屋子。   他身上的衣服还没有干透,有的甚至已结成冰屑,但他的身子还是挺得笔直的,直得就像标枪。   他的脸看来仍是那么孤独,那么倔强。   他的眼里永远带着种不可屈服的野性,像是随时都在准备争斗、反叛,令人不敢去亲近他。   但最令人注意的,还是他腰带上插着的那把不像枪的枪。   瞧见这把枪,白蛇目中的惊怒已变为讪笑,格格笑道:“方才那句话是你说的么?”   少年道:“是。”   白蛇道:“你想买我的脑袋?”   少年道:“我只想知道它能值多少钱,因为我要将它卖给你自己。”   白蛇怔了怔,道:“卖给我自己?”   少年道:“不错,因为我既不想要这包袱,也不想要这脑袋。”   白蛇道:“如此说来,你是想来找我试身手的了?”   少年道:“是。”   白蛇上上下下望了他几眼,又瞧了瞧他腰边的枪,忽然纵声狂笑起来,他这一生中实在从未见过这么好笑的事。   少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完全不懂得这人在笑什么。他自觉说的话并没有值得别人如此好笑的。只听白蛇大笑道:“我这颗头颅千金难买……”   少年道:“千金太多了,我只要五千块。”   白蛇骤然顿住了笑声,因为他已发觉这少年既非疯子,亦非呆子,更不是在开玩笑的,说的话竟似很认真。   但他再一看那把枪,又不禁大笑起来,道:“好,只要你能照这样做一遍,我就给五千块。”   笑声中,他的剑光一闪,似乎要划到柜台上那根蜡烛,但剑光过处,那根蜡烛却还是纹风不动。   大家都觉得有些奇怪,可是白蛇这时已吹了口气,一口气吹出,蜡烛突然分成七段,剑光又一闪,七段蜡烛就都被穿在剑上,最后一段光焰闪动,烛火竟仍未熄灭——原来他方才一剑已将蜡烛削成七截。   白蛇傲然道:“你看我这一剑还算快么?”   少年的脸上丝毫表情都没有,道:“很快。”   白蛇狞笑道:“你怎样?”   少年道:“我的不是剑,也不是用来削蜡烛的。”   白蛇道:“那么你这把破铜烂铁是用来干什么的?”   少年的手握上枪柄,一字字道:“我的枪是用来杀人的!”   白蛇格格笑道:“杀人?你能杀得了谁?”   少年道:“你!”   这“你”字说出口,他的枪已射出!   枪本来还插在这少年腰带上,每个人都瞧见了这把枪。   忽然间,子弹已射入了白蛇的咽喉,每个人也都瞧见猩红的血洞自白蛇的咽喉穿过。   但却没有一个人看清他是如何拔枪,瞄准射人白蛇咽喉的!   没有血流下,因为血还未来得及流下来。   少年瞪着白蛇,道:“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枪快?”   白蛇喉咙里“格格”地响,脸上每一根肌肉都在跳动,鼻孔渐渐扩张,张大了嘴,伸出了舌头。   鲜血,已自他舌尖滴了下来。   黑蛇的剑已扬起,但却不敢刺出,他脸上的汗不停地在往下流,掌中的剑也在不停地颤抖。   只见少年忽然拔出了剑,鲜血就箭一般自白蛇的咽喉里标出,他闷着的一口气也吐了出来,狂吼道:“你……”   这一声狂吼发出后,他的人就扑面跌倒。   少年却已转问黑蛇,道:“他已承认输了,五千块钱呢?”   他说得仍是那么认真,认真得就像个傻孩子。   但这次却再也没有一个人笑他了。   黑蛇连嘴唇都在发抖,道:“你……你……你真是为了五千块钱杀他的么?”   少年淡淡笑道:“不错。”   黑蛇的一张脸全都扭曲起来,也不知是哭还是笑,忽然甩却了掌中的剑,用力扯着自己的头发,将身上的衣服也全撕碎了,怀中的人民币一打一打的掉了下来,他用力将钱掷到少年的面前,哭嚎着道:“给你,全给你……”   他就像个疯子似的狂奔了出去。   那少年既不追赶,也不生气,却弯腰拾了几张红红的人民币起来,送到柜台后那收银员的面前,道:“你看这够不够五千块?”   那收银员早已矮了半截,缩在柜台下,牙齿格格地打战,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地点头。   到了这时,贺文海才回头向那虬髯大汉一笑,道:“我没有说错吧?”   虬髯大汉叹了口气,苦笑道:“一点也不错,那玩具实在太危险了。”   他瞧见那少年已向他们走了过来,但却未瞧见诸葛雷的动作,诸葛雷一直就没有从桌子下爬起来。   此刻他竟忽然掠起,一剑向少年的后心刺出!   他的剑本不慢,少年更绝未想到他会出手暗算——他杀了白蛇,诸葛雷本该感激他才是,为何要杀他呢?   眼看这一剑已将刺穿他的心窝,谁知就在这时,诸葛雷忽然狂吼一声,跳起来有六尺高,掌中的剑也脱手飞出,插在屋檐上。   剑柄的丝穗还在不停地颤动,诸葛雷双手掩住了自己的咽喉,眼睛瞪着贺文海,眼珠都快凸了出来。   贺文海此刻并没有在绘什么素描,因为他手里那支绘素描的笔已不见了。   鲜血一丝丝白诸葛雷的背缝里流了出来。   他瞪着贺文海,咽喉里也在“格格”地响,这时才有人发现贺文海用来描绘的笔已到了他的咽喉上。   但没有一个人瞧见这支笔是怎样到他咽喉上的。   只见诸葛雷满头大汗如雨,脸已痛得变形,忽然咬了咬牙,将那支笔拔了出来,瞪着贺文海狂吼道:“原来是你……我早该认出你了!”   贺文海长叹道:“可惜你直到现在才认出我,否则你也许就不会做出如此丢人的事了!”   他这句话诸葛雷并没有听到,已永远听不到了。   少年也曾回头瞧了一眼,面上也曾露出些惊奇之色,似乎怎么也想不到这人为什么要杀他。   但他只不过瞧了一眼,就走到贺文海面前,他充满了野性的眸子里,竟似露出了一丝温暖的笑意。   他也只不过说了一句话,他说:“我请你喝酒。”  正文 一 孤独浪子   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万里飞雪,将穹苍作烘炉,熔万物为白银。   雨将住,风未定,一辆马自达6从北而来,滚动的车轮辗碎了地上的雨水,却辗不碎天地间的寂寞。   贺文海打了个呵欠,将两条长腿在柔软的貂皮上尽量伸直,车厢里虽然很温暖,很舒服,但这段旅途实在太长,太寂寞,他不但已觉得疲倦,而且觉得很厌恶,他平生最厌恶的就是寂寞,但他却偏偏时常与寂寞为伍。   “人生本就充满了矛盾,任何人都无可奈何。”   贺文海叹了口气,自角落中摸出了个酒瓶,他大口地喝着酒时,也剧烈地咳嗽起来,不停的咳嗽使得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种病态的嫣红,就仿佛地狱中的火焰,正在焚烧着他的肉体与灵魂。   酒瓶空了,他就拿起一支派克钢笔,开始描绘一个人像,笔尖细而锋锐,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   这是个女人的人像,在他纯熟的手法下,这人像的轮廓和线条看来是那么柔和而优美,看来就像是活的。   他不但给了“她”动人的线条,也给了她生命和灵魂,只因他的生命和灵魂已悄悄地自笔尖下溜走。   他已不再年轻。   他眼角布满了皱纹,每一条皱纹里都蓄满了他生命中的忧患和不幸,只有他的眼睛,却是年轻的。   这是双奇异的眼睛,竟仿佛是碧绿色的,仿佛春风吹动的柳枝,温柔而灵活,又仿佛夏日阳光下的海水,充满了令人愉快的活力。   也许就因为这双眼睛,才使他能活到如今。   现在人像终于完成了,他痴痴地瞧着这人像,也不知瞧了多少时候,然后他突然叫停了车,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开车的大汉立刻大喝一声,少爷慢点!   这大汉满面虬髯,目光就如鸷鹰般锐利,但等到他目光移向贺文海时,立刻就变得柔和起来,而且充满了忠诚的同情,就好像一条恶犬在望着他的主人。   贺文海竟在地上挖了个坑,将那刚绘好的人像深深地埋了下去,然后,他就痴痴地站在土堆前。   他的手指已被冻僵,脸已被冻得发红,身上也落满了满了雨水。但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冷,这土堆里埋着的,就像是一个他最亲近的人,当他将“她”埋下去时,他自己的生命也就变得毫无意义。若是换了别人,见到他这种举动,一定会觉得很惊奇,但那开车的大汉却似已见惯了,只是柔声道:“天已快黑了,前面的路还很远,少爷你快上车吧!”   贺文海缓缓转回身,就发现车辙旁居然还有一行足印,自遥远的北方孤独地走到这里来,又孤独地走向前方。脚印很深,显然这人已不知走过多少路了,已走得精疲力竭,但他却还是绝不肯停下来休息。   贺文海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这种天气,想不到竟还有人要在冰天雨地里奔波受苦,我想他一定是很孤独,很可怜的人。”   那虬髯大汉没有说什么,心里却在暗暗叹息:“你难道不也是个很孤独很可怜的人么?你为何总是只知道同情别人,却忘了自己……”   车座下有很多本雪白的画纸,贺文海又开始描绘,他的手法精练而纯熟,因为他所描绘的永远是同一个人。   这个人不但已占据了他的心,也占据了他的躯体。   雨,终于停了,天地间的寒气却更重,寂寞也更浓,幸好这时风中传来一阵人的脚步声。   这声音虽然比汽车轰鸣声轻得多,但却是贺文海正在期待着的声音,所以这声音无论多么轻微,他也绝不会错过。   于是他就掀起那用貂皮做成的帘子,按下窗户玻璃。   他立刻就见到了走在前面的那孤独的人影。   这人走得很慢,但却绝不停顿,虽然听到了车的轰鸣声,但却绝不回头!他既没有带伞,也没有戴帽子,溶化了的冰水,沿着他的脸流到他脖子里,他身上只穿件很单薄的衣服。   但他的背脊仍然挺得笔直,他的人就像是铁打的,冰雪、严寒、疲倦、劳累、饥饿,都不能令他屈服。   没有任何事能令他屈服!   等车开到前面时,贺文海才瞧见他的脸。   他的眉很浓,眼睛很大,薄薄的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缝,挺直的鼻子使他的脸看来更瘦削。   这张脸使人很容易就会联想到花岗石,倔强、坚定、冷漠,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甚至对他自己。   但这却也是贺文海平生所见到的最英俊的一张脸,虽然还太年轻了些,还不够成熟,但却已有种足够吸引人的魅力。   贺文海目光中似乎有了笑意,他吩咐停车.,推开车门,道:“上车来,我载你一段路。”   他的话一向说得很简单,很有力,在这一望无际的冰天雪地中,他这提议实在是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   谁知这少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脚步更没有停下来,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有人在说话。   贺文海道:“你是聋子?”   少年的手忽然握起了腰边的枪柄,他的手已冻得比鱼的肉还白,但动作却仍然很灵活。   贺文海笑了,道:“原来你不是聋子,那么就上来喝口酒吧,一口酒对任何人都不会有害处的!”   少年忽然道:“我喝不起。”   他居然会说这么样一句话来,贺文海连眼角的皱纹里都有了笑意,但他并没有笑出来,却柔声道:“我请你喝酒,用不着你花钱买。”   少年道:“不是我自己买来的东西,我绝不要,不是我自己买来的酒,我也绝不喝……我的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么?”   贺文海道:“够清楚了。”   少年道:“好,你走吧。”   贺文海沉默了很久,忽然一笑,道:“好,我走。但等你买得起酒的时候,你肯请我喝一杯么?”   少年瞪了他一眼,道:“好,我请你。”   贺文海大笑着,马自达骄车已急驰而去,渐渐瞧不见那少年的人影了,贺文海还在笑着道:“你可曾见过如此奇怪的少年么?我本来以为他必定已饱经沧桑,谁知他说起话却那么天真,那么老实。”   开车的那虬髯大汉淡淡道:“他只不过是个倔强的孩子而已。”   贺文海道:“你可瞧见他腰带上插着的那把枪么?”   虬髯大汉目中也有了笑意,道:“那也能算是一把枪么?”   严格说来,那实在不能算是一把枪,那只是一条三寸多长的铁片,既没有枪套,也没有枪的准心,甚至连枪柄都没有,只用两片软木钉在上面,就算是枪柄了。   虬髯大汉含笑接着道:“依我看来,那也只不过是个小孩子的玩具而已。”   这次贺文海非但没有笑,反而叹了口气,喃喃道:“依我看来,这玩具却危险得很,还是莫要去玩它的好。”   小镇上的旅馆本就不大,这时住满了被风鱼所阻的旅客,就显得分外拥挤,分外热闹。   院子里堆着十几辆用油布盖着的空货车,油布上也积满了雨水。东面的屋檐下,斜插着一面酱色镶金边的旗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使人几乎分辨不出用金线绣在上面的是老虎,还是狮子。   旅馆前面的饭店里,不时有穿着羊皮袄的大汉进进出出,有的喝了几杯酒,就故意敞开衣襟,表示他们不怕冷。   贺文海到这里的时候,旅馆里连一张空铺都没有了,但他一点也不着急,因为他知道这世上用金钱买不到的东西毕竟不多,所以他就先在饭店里找了张角落里的桌子,要了瓶酒,慢慢地喝着。   他酒喝得并不快,但却可以不停地喝几天几夜。他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咳嗽,天已渐渐黑了。   那虬髯大汉已走了进来,站在他身后,道:“南面的上房已空出来了,也已打扫干净,少爷随时都可以休息。”   贺文海像是早已知道他一定会将这件事办好似的,只点了点头,过了半晌,那虬髯大汉忽然又道:“金狮押运也有人住在这旅馆里,像是刚从南边押货回来。”   贺文海道:“哦?负责人的是谁?”   虬髯大汉道:“就是那‘猛虎’诸葛雷。”   贺文海皱眉,又笑道:“这狂徒,居然能活到现在,倒也不容易。”   他嘴里虽在和后面的人说话,眼睛却一直盯着前面那掩着棉布帘子的门,仿佛在等着什么人似的。   虬髯大汉道:“那孩子的脚程不快,只怕要等到天黑时才能赶到这里。”   贺文海笑了笑,道:“我看他也不是走不快,只不过是不肯浪费体力而已,你看见过一匹狼在雪地上走路么?假如前面没有它的猎物,后面又没有追兵,它一定不肯走快的,因为它觉得光将力气用在走路上,未免太可惜了。”   虬髯大汉也笑了,道:“但那孩子却并不是一匹狼。”   贺文海不再说什么,因为这时他又咳嗽了起来。   然后,他就看到三个人从后面的一道门走进了这饭店,三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很大,正在谈论着那些“刀头舐血”的江湖勾当,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就是“金狮押运局”的大保镖。   贺文海认得其中那紫红脸的胖子就是“猛虎”,但却似不愿被对方认出他,于是他就又低下头绘他的人像。   幸好诸葛雷到了这小镇之后,根本就没有正眼瞧过人,他们很快要来了酒菜,开始大吃大喝起来。   可是酒菜并不能塞住他们的嘴,喝了几杯酒之后,诸葛雷更是豪气如云,大声地笑着:“老二,你还记得那天咱们在太行山下遇见‘太行四虎’的事么?”   另一人笑道:“俺怎么不记得?那天‘太行四虎’竟敢来动大哥保的那批红货,四个人耀武扬威,还说什么‘只要你诸葛雷在地上爬一圈,咱们兄弟立刻放你过山,否则咱们非但要留下你的红货,还要留下你的脑袋。”’第三人也大笑道:“谁知他们的枪还没拔出来,大哥的枪子就射穿了他们的喉咙。”   第二人道:“不是俺赵老二吹牛,若论掌力之雄厚,自然得数咱们的总镖头‘金狮掌’,但若论枪法之快,当今天下只怕再也没有人比得上咱们大哥了!”   诸葛雷举杯大笑,但是他的笑声忽然停顿了,他只见那厚厚的棉布帘子忽然被风卷起。   两条人影,像是雪片般被风吹了进来。   这两人身上都披着鲜红的披风,头上戴着宽边的雪笠,两人几乎长得同样形状,同样高矮。   大家虽然看不到他们的面目,但见到他们这身出众的轻功,夺目的打扮,已不觉瞧得眼睛发直了。   只有贺文海的眼睛,却一直在瞪着门外,因为方才门帘被吹起的时候,他已瞧见了那孤独的少年。   那少年就站在门外,而且像是已站了很久,正如一匹孤独的野狼似的,虽然留恋着门里的温暖,却又畏惧那耀眼的火光,所以他既舍不得走开,却又不敢闯入这人的世界来。   贺文海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这才转到两人的身上。   只见这两人已缓缓摘下雪笠,露出了两张枯黄瘦削而又丑陋的脸,看来就像是两个黄蜡的人头。   他们的耳朵都很小,鼻子却很大,几乎占据了一张脸的三分之一,将眼睛都挤到耳朵旁边去了。   但他们的目光却很毒恶而锐利,就像是响尾蛇的眼睛。   然后,他们又开始将披风脱了下来,露出了里面一身漆黑的紧身衣服,原来他们的身子也像是毒蛇,细长,坚跏,随时随地都在蠕动着,而且还粘而潮湿,叫人看了既不免害怕,又觉得恶心。   这两人长得几乎完全一模一样,只不过左面的人脸色苍白,右面的人脸色却黑如锅底。他们的动作都十分缓慢,缓缓脱下了披风,缓缓走过柜台,然后,两人一齐缓缓走到诸葛雷面前!   饭店里静得连贺文海绘画时笔和纸摩擦的声音都听得见,诸葛雷虽想装作没有看到这两人,却实在办不到。   那两人只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那眼色就像是两把蘸着油的湿刷子,在诸葛雷身上刷来刷去。   诸葛雷只有站起来,勉强笑道:“两位高姓大名?恕在下眼拙……”那脸色苍白的人蛇忽然道:“你就是‘猛虎’诸葛雷?”   他的声音尖锐、急促,而且还在不停地颤抖着,就像是响尾蛇发出的声音,诸葛雷听得全身汗毛都竖起来道:“不……不敢。兄弟有何指教?"那脸色黝黑的人蛇冷笑道:“就凭你,也配称猛虎?也配领受我的指教?”   他的手一抖,掌中忽然多了柄漆黑细长的软剑,迎面又一抖这柄腰带般的软剑,已抖得笔直。   他用这柄剑指着诸葛雷,一字字道:“留下你从国外带回来的那包东西,就饶你的命!”   那赵老二忽然长身而起,赔笑道:“两位只怕是弄错了,咱们这趟押运是在国外交的货,现在车已空了,什么东西都没有,两位……”   他的话还未说完,那人掌中黑蛇般的剑已缠住了他的脖子,剑柄轻轻一带,赵老二的人头就忽然平空跳了起来。   接着,一股鲜血自他脖子里冲出,冲得这人头在半空中又翻了两个身,然后,鲜血才雨点般落下,一点点洒在诸葛雷身上。   每个人的眼睛都瞧直了,两条腿似在不停地弹琵琶。   但诸葛雷能活到现在还没有死,毕竟是有两手的,他忽然自怀中掏出了个黄布包袱,抛在桌上,道:“两位的招子果然亮,咱们这次的确从国外带了包东西回来,但两位就想这么样带走,只怕还办不到。”   那黑蛇阴侧侧一笑,道:“哦.....?你想怎样?”   诸葛雷道:“两位好歹总得留两手真功夫下来,叫在下回去也好有个交待。”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退后七步,忽然“呛”地拔出了一把短刀,别人只道他是要和对方拼命了。   谁知他却一反手,将旁边桌上的一碟菜挑了起来,碟子里装的是炸虾球,虾球也立刻飞了起来。   只听刀风嘶嘶,刀光如匹练地一转,十多个炸虾球竟都被他斩为两半,纷纷落在地上。   诸葛雷面露得意之色,道:“只要两位能照样玩一手,我立刻就将这包东西奉上,否则就请两位走吧。”   他这手刀法实在不弱,话也说得很漂亮,但贺文海却在暗暗好笑,他这么样一做,别人也就只能斩虾球,不能斩他的脑袋了,他无论是胜是负,至少已先将自己的性命保住再说。   黑蛇格格笑道:“这只能算是厨子的手艺,也能算武功么?”   说到这里,他长长吸了口气,刚落到地上的虾球,竟又飘飘地飞了起来,然后,只见乌黑的光芒一闪,满天的虾球忽然全都不见了,原来竟已全都被他穿在剑上,就算不懂武功的人,也知道剑劈虾球虽也不容易,但若想将虾球用剑穿起来,那手劲,那眼力,更不知要困难多少倍。   诸葛雷面色如土,因为他见到这手剑法,已忽然想起两人来,他脚下又悄悄退了几步,才嗄声道:“两位莫非就是……就是相西双蛇么?”   听到“相西双蛇”这四个字,另一个已被吓得面无人色的保镖,忽然就溜到桌子下面去了。   就连贺文海身后那虬髯大汉,也不禁皱了皱眉,因为他也知道近年黄河一带的黑道朋友,若论心之黑,手之辣,实在很少有人能在这“相西双蛇”之上,听说他们身上披的那件红披风,就是用鲜血染成的。   可是他听到的还是不多,因为真正知道“相西双蛇”做过什么事的人,十人中倒有九人的脑袋已搬了家。   只听那黑蛇嘿嘿一笑,道:“你还是认出了我们,总算眼睛还没有瞎。”   诸葛雷咬了咬牙,道:“既然是两位看上了这包东西,在下还有什么话好说的,两位就请……就请拿去吧。”   白蛇忽然道:“你若肯在地上爬一圈,咱们兄弟立刻就放你走,否则咱们非但要留下你的包袱,还要留下你的脑袋。”   这句话正是诸葛雷他们方才在自吹自擂时说出来的,此刻自这白蛇口中说出,每个字都变得像是一把刀。   诸葛雷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怔了半晌,忽然爬在地上,居然真的围着桌子爬了一圈。   贺文海到这时才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原来这人脾气已变了,难怪他能活到现在。”   他说话的声音极小,但黑白双蛇的眼睛已一齐向他瞪了过来,他却似乎没有看见,还是在描绘他的人像。   白蛇阴恻恻一笑,道:“原来此地竟还有高人,我兄弟倒险些看走眼了。”   黑蛇狞笑道:“这包袱是人家情愿送给咱们的,只要有人比我兄弟更快更狠,我兄弟也情愿将这包袱双手奉上。”   白蛇的手一抖,掌中也多了柄毒蛇般的软剑,剑光却如白虹般炫人眼目,他迎风亮剑,傲然道:“只要有比我兄弟更快的剑,我兄弟非但将这包袱送给他,连脑袋也送给他!”   他们的眼睛毒蛇般盯在贺文海的脸上,李寻欢却在专心绘他的素描,仿佛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但门外却忽然有人大声道:“你的脑袋能值多少钱?”   听到了这句话,贺文海似乎觉得很惊讶,但也很欢喜,他抬起头,那少年终于走进了这屋子。   他身上的衣服还没有干透,有的甚至已结成冰屑,但他的身子还是挺得笔直的,直得就像标枪。   他的脸看来仍是那么孤独,那么倔强。   他的眼里永远带着种不可屈服的野性,像是随时都在准备争斗、反叛,令人不敢去亲近他。   但最令人注意的,还是他腰带上插着的那把不像枪的枪。   瞧见这把枪,白蛇目中的惊怒已变为讪笑,格格笑道:“方才那句话是你说的么?”   少年道:“是。”   白蛇道:“你想买我的脑袋?”   少年道:“我只想知道它能值多少钱,因为我要将它卖给你自己。”   白蛇怔了怔,道:“卖给我自己?”   少年道:“不错,因为我既不想要这包袱,也不想要这脑袋。”   白蛇道:“如此说来,你是想来找我试身手的了?”   少年道:“是。”   白蛇上上下下望了他几眼,又瞧了瞧他腰边的枪,忽然纵声狂笑起来,他这一生中实在从未见过这么好笑的事。   少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完全不懂得这人在笑什么。他自觉说的话并没有值得别人如此好笑的。只听白蛇大笑道:“我这颗头颅千金难买……”   少年道:“千金太多了,我只要五千块。”   白蛇骤然顿住了笑声,因为他已发觉这少年既非疯子,亦非呆子,更不是在开玩笑的,说的话竟似很认真。   但他再一看那把枪,又不禁大笑起来,道:“好,只要你能照这样做一遍,我就给五千块。”   笑声中,他的剑光一闪,似乎要划到柜台上那根蜡烛,但剑光过处,那根蜡烛却还是纹风不动。   大家都觉得有些奇怪,可是白蛇这时已吹了口气,一口气吹出,蜡烛突然分成七段,剑光又一闪,七段蜡烛就都被穿在剑上,最后一段光焰闪动,烛火竟仍未熄灭——原来他方才一剑已将蜡烛削成七截。   白蛇傲然道:“你看我这一剑还算快么?”   少年的脸上丝毫表情都没有,道:“很快。”   白蛇狞笑道:“你怎样?”   少年道:“我的不是剑,也不是用来削蜡烛的。”   白蛇道:“那么你这把破铜烂铁是用来干什么的?”   少年的手握上枪柄,一字字道:“我的枪是用来杀人的!”   白蛇格格笑道:“杀人?你能杀得了谁?”   少年道:“你!”   这“你”字说出口,他的枪已射出!   枪本来还插在这少年腰带上,每个人都瞧见了这把枪。   忽然间,子弹已射入了白蛇的咽喉,每个人也都瞧见猩红的血洞自白蛇的咽喉穿过。   但却没有一个人看清他是如何拔枪,瞄准射人白蛇咽喉的!   没有血流下,因为血还未来得及流下来。   少年瞪着白蛇,道:“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枪快?”   白蛇喉咙里“格格”地响,脸上每一根肌肉都在跳动,鼻孔渐渐扩张,张大了嘴,伸出了舌头。   鲜血,已自他舌尖滴了下来。   黑蛇的剑已扬起,但却不敢刺出,他脸上的汗不停地在往下流,掌中的剑也在不停地颤抖。   只见少年忽然拔出了剑,鲜血就箭一般自白蛇的咽喉里标出,他闷着的一口气也吐了出来,狂吼道:“你……”   这一声狂吼发出后,他的人就扑面跌倒。   少年却已转问黑蛇,道:“他已承认输了,五千块钱呢?”   他说得仍是那么认真,认真得就像个傻孩子。   但这次却再也没有一个人笑他了。   黑蛇连嘴唇都在发抖,道:“你……你……你真是为了五千块钱杀他的么?”   少年淡淡笑道:“不错。”   黑蛇的一张脸全都扭曲起来,也不知是哭还是笑,忽然甩却了掌中的剑,用力扯着自己的头发,将身上的衣服也全撕碎了,怀中的人民币一打一打的掉了下来,他用力将钱掷到少年的面前,哭嚎着道:“给你,全给你……”   他就像个疯子似的狂奔了出去。   那少年既不追赶,也不生气,却弯腰拾了几张红红的人民币起来,送到柜台后那收银员的面前,道:“你看这够不够五千块?”   那收银员早已矮了半截,缩在柜台下,牙齿格格地打战,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地点头。   到了这时,贺文海才回头向那虬髯大汉一笑,道:“我没有说错吧?”   虬髯大汉叹了口气,苦笑道:“一点也不错,那玩具实在太危险了。”   他瞧见那少年已向他们走了过来,但却未瞧见诸葛雷的动作,诸葛雷一直就没有从桌子下爬起来。   此刻他竟忽然掠起,一剑向少年的后心刺出!   他的剑本不慢,少年更绝未想到他会出手暗算——他杀了白蛇,诸葛雷本该感激他才是,为何要杀他呢?   眼看这一剑已将刺穿他的心窝,谁知就在这时,诸葛雷忽然狂吼一声,跳起来有六尺高,掌中的剑也脱手飞出,插在屋檐上。   剑柄的丝穗还在不停地颤动,诸葛雷双手掩住了自己的咽喉,眼睛瞪着贺文海,眼珠都快凸了出来。   贺文海此刻并没有在绘什么素描,因为他手里那支绘素描的笔已不见了。   鲜血一丝丝白诸葛雷的背缝里流了出来。   他瞪着贺文海,咽喉里也在“格格”地响,这时才有人发现贺文海用来描绘的笔已到了他的咽喉上。   但没有一个人瞧见这支笔是怎样到他咽喉上的。   只见诸葛雷满头大汗如雨,脸已痛得变形,忽然咬了咬牙,将那支笔拔了出来,瞪着贺文海狂吼道:“原来是你……我早该认出你了!”   贺文海长叹道:“可惜你直到现在才认出我,否则你也许就不会做出如此丢人的事了!”   他这句话诸葛雷并没有听到,已永远听不到了。   少年也曾回头瞧了一眼,面上也曾露出些惊奇之色,似乎怎么也想不到这人为什么要杀他。   但他只不过瞧了一眼,就走到贺文海面前,他充满了野性的眸子里,竟似露出了一丝温暖的笑意。   他也只不过说了一句话,他说:“我请你喝酒。”  正文 二,龙焱特种大队   马车里堆着好几坛酒,这酒是那少年买的,所以他一碗又一碗地喝着,而且喝得很快。   贺文海瞧着他,目中充满了愉快的神色,他很少遇见能令他觉得有趣的人,这少年却实在很有趣。   道上的积雪已化为坚冰,车行冰上,纵是名车也难驾驭,那虬髯大汉已在车轮捆起几条铁链子,使车轮不致太滑。   铁链拖在冰雪上,‘格朗格朗‘地直响。   少年忽然放下酒碗,瞪着贺文海道:"你为什么定要我到你的车上来喝酒?"贺文海笑了笑,道:"只因为那旅店已非久留之地。"少年道:"为什么?"贺文海道:"无论谁杀了人后,多多少少都会有些麻烦的,我虽不怕杀人,但平生最怕的就是麻烦。"少年默然半晌,这才又从坛子里勺了一碗酒,仰着脖子喝了下去,贺文海含笑望着,很欣赏他的喝酒的样子。   过了半晌,少年竟也叹了囗气,道:"杀人的确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有些人却实在该杀,我非杀人不可!"贺文海微笑道:"你真是为了五千块钱才杀那白蛇的么?"少年道:"没有五千块钱,我也要杀他,有了五千块不是更好?。"贺文海道:"为什么你只要五千块?"少年道:"因为他只值五千块。"贺文海笑了,江湖中该杀的人很多,也有些不只值五千块的,所以你以后说不定会成为一个大富翁,我也常常会有酒喝了。"少年道:"只可惜我太穷,否则我也该送你五千块的。"贺文海道:"为什么?"少年道:"因为你替我杀了那个人。"贺文海大笑道:"你错了,那人非但不值五千块,简直连一分都不值。"他忽又道:"你可知道他为何要杀你么?"少年道:"不知道。"贺文海道:"白蛇虽然没有杀他,但却已令他无法在江湖中立足,你又杀了白蛇他只有杀了你,以后才可以重新扬眉吐气,自吹自擂,所以他就非杀你不可,江湖中人心之险恶,只怕你难以想象的。"少年沉默了很久,喃喃道:"有时人心的确比虎狼还恶毒得多,虎狼要吃你的时候,最少先让你知道。"他喝下一碗酒后,忽又接道:"但我只听到过人说虎狼恶毒,却从未听过虎狼说人恶毒,其实虎狼只为了生存才杀人,人却可以不为什么就杀人,而且据我所知,人杀死的人,要比虎狼杀死的人多得多了。"贺文海凝注着他,缓缓道:"所以你就宁可和虎狼交朋友?"少年又沉默了半晌,忽然笑了,笑着道:"只可惜他们不会喝酒。"这是贺文海第一次见到少年的笑,他从未想到笑容竟会在一个人的脸上造成这么大的变化。   少年的脸本来是那么孤独,那么倔强,使得贺文海时常会想到一匹在雪地上流浪的狼。   但等到他嘴角泛起笑容的时候,他这人竟忽然变了,变得那么温柔,那么亲切,那么可爱。   贺文海从未见过任何人的笑容能使人如此动心的。   少年也在凝注着,他忽又问到:"你是不是个很有名的人?"贺文海也笑了,道:"有名并不是件好事。"少年道:"但我却希望变得很有名,我希望能成为天下最有名的人。"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忽又变得孩子般认真。   贺文海笑道:"每个人都希望成名,你至少比别人都诚实得多。"少年道:"我和别人不同,我非成名不可,不成名我只有死!"贺文海开始有些吃惊了,忍不住说道:"为什么?"少年没有回答他这句话,目中却流露出一种悲伤愤怒之色,贺文海这才发觉他有时虽然天真坦白得象个孩子,但有时却又似藏着许多秘密,他的身世,如谜却又显然充满了悲痛与不幸。   贺文海柔声道:"你若想成名,至少应该先说出自己的名字。"少年这次沉默得更久,然后才缓缓道:"认得我的人,都叫我小兵。"小兵!?   贺文海笑道:"你难道姓‘小‘么?世上并没有这个姓呀。"少年道:"我没有姓!"他目光中竟似忽然有火焰燃烧起来,贺文海知道这种火焰连眼泪都无法熄灭,他实在不忍再问下去。谁知那少年忽又接道:"等到我成名的时候,也许我会说出姓名,但现在……"贺文海柔声道:"现在我就叫你小兵。"少年道:"很好,现在你就叫我小兵──其实你无论叫我什么名字都无所谓。"贺文海道:"小兵,我敬你一杯。"刚喝完了半碗酒,又不停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又泛起那种病态的嫣红色,但他还是将剩下的半碗酒一囗倒进脖子里。   小兵吃惊地瞧着他,似乎想不到这位江湖的名侠身体竟是如此虚弱,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很快地喝完了他自己的一碗酒。   贺文海忽然笑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这朋友?"小兵沉默着,贺文海笑道:"只因为你是我朋友中,看到我咳嗽,却没有劝我戒酒的第一个人。"小兵道:"咳嗽是不是不能喝酒?"贺文海道:"本来连碰都不能碰的。"小兵道:"那么你为什么要喝呢?你是不是有很多伤心事?"贺文海明亮的眼睛黯淡了,瞪着小兵道:"我有没有问过你不愿回答的话?有没有问过你的父母是谁?武功是谁传授的?从哪来?到哪里去?"小兵道:"没有。"贺文海道:"那么你为什么要问我呢?"小兵静静地凝注他半晌,展颜一笑,道:"我不问你。"贺文海也笑了,他似乎想再敬小兵一杯,但刚勺起酒,已咳得弯下腰去,连气都喘不过来。....................................................................................................................................................................是夜,北京,中南海某室。一位和蔼慈祥的长者:“要万无一失,把这些危害我中华民族的毒瘤连根拔掉。”“总书记放心,保证万无一失。”一位穿着上将军衔的老者:“我已经把小贺调回来了。”长者:“你还是再派几个暗中协助,这任务关系着我中华民族的复兴与否,不容有失!”“是!”......................................小兵刚替他打开窗子,骄车忽然停下。   贺文海探首窗外,道:"什么事?"虬髯大汉道:"有人挡路。"贺文海皱眉道:"什么人?"虬髯大汉似乎笑了笑,道:"雪人。"道路的中央,不知被哪家顽童堆起个雪人,大大的肚子,圆圆的脸,脸上还嵌着两粒煤球算作眼睛。   他们都下了车,贺文海在长长地呼吸着,小兵却在出神地瞧着那雪人,象是从来也没有见过雪人似的。   贺文海望向他,微笑道:"你没有堆过雪人?"小兵道:"我只知道雪是可恨的,它不但令人寒冷,而且令草木果实全都枯萎,令鸟兽绝迹,令人寂寞、饥饿。"他捏个雪球,抛了出去,雪球呼啸着飞到远方,散开,不见,他目光也在远望着远方,缓缓道:"对那些吃得饱,穿得暖的人说来,雪也许很可爱,因为他们不但可以堆雪人,还可以赏雪景,但对我们这些人……"他忽然瞪着贺文海,道:"你可知道我是在荒野中长大的,风、雪、霜、雨,都是我最大的敌人。"贺文海神情也有些黯然,忽也捏起团雪球,道:"我不讨厌雪,但我却最讨厌别人挡我的路。"他也将雪球抛出去,‘砰‘地击在那雪人上。雪花四溅,那雪人竟没有被他击倒。   只见一片片冰雪自那雪人身上散开,煤球也被击落,圆圆的脸也散开,却又有张死灰般的脸露了出来。   雪人中竟藏着一个真正的人。   死人!   死人的脸绝不会有好看的,这张脸尤其狰狞丑恶,一双恶毒的眼睛,死鱼般凸了出来。   小兵失声道:"这是黑蛇!"黑蛇怎会死在这里?   杀他的人,为什么要将他堆成雪人,挡住道路?   虬髯大汉将他的尸体自雪堆中提了起来,蹲下去仔细地瞧着,似乎想找出他致命的伤痕。   贺文海沉思着,忽然道:"你可知道是谁杀死他的么?"小兵道:"不知道。"贺文海道:"就是那包袱。"小兵皱眉道:"包袱?"贺文海道:"那包袱一直在桌上,我一直没有太留意,但等到黑蛇走了后,那包袱也不见了,所以我想,他故意作出那种发疯的样子来,就为的是要引开别人的注意力,他才好趁机将那包袱攫走。   小兵道:"嗯。"贺文海道:"但他却未想到那包袱竟为他招来了杀身之祸,杀他的人,想必就是为了那只包袱。"他不知何时已将那画像拿在手上,轻轻地抚摸着,喃喃道:"那包袱里究竟是什么呢?为何有这么多人对它发生兴趣?也许我昨天晚上本该拿过来瞧瞧的。"小兵一直在静静地听着,忽然道:"杀他的人,既是为了那包袱,那么他将包袱夺走之后,为什么要将黑蛇堆成雪人,挡住路呢?"贺文海神情看来很惊讶。   他发觉这少年虽然对人情世故很不了解,有时甚至天真得象个孩子,但智慧之高,思虑之密,反应之快,他这种老江湖也赶不上。   小兵道:"那人是不是已算准这条路不会有别人走,只有你的车必定会经过这里,所以要在这里将你拦住。"贺文海没有回答这句话,却沉声道:"你找出他的致命伤没有?"虬髯大汉还未说话,贺文海忽又道:"你不必找了。"小兵道:"不错,人都已来了,还找什么。"贺文海耳力之敏,目力之强,可说冠绝天下,他实未想到这少年的耳目居然也和他同样灵敏。   这少年似乎天生有种野兽般的本能,能觉察到别人觉察不出的事,贺文海向他赞许地一笑,然后就朗声道:"各位既已到了,为何不过来喝杯酒呢?"道旁林木枯枝上的积雪,忽然簌簌地落了下来。   一人大笑着道:"十年不见,想不到大队长的宝刀依然未老,可贺可喜。"笑声中,一个颧骨高耸,面如淡金,目光如睥睨鹰的独臂老人,已大步自左面的雪林中走了出来。   右面的雪林中,也忽然出现了个人,这人干枯瘦小,脸上没有四两肉,象是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小兵一眼便已瞥见,这人走出来之后,雪地上竟全无脚印,此地雪虽已结冰,但冰上又有积雪。   这人居然踏雪无痕,虽说多少占了些身材的便宜,但轻功之高,也够吓人的了。   贺文海笑道:"在下回国还不到半个月,想不到“金狮押运公司”的吴经理和“神行无影”社二先生就全都来看我了,在下的面子实在不小。"那矮小老人阴沉地一笑,道:"小贺果然是名不虚传,过目不忘,咱们只在十三年前见过一次面,想不到贺大队长竟还记得我社二拐子这老废物。"小兵这才发现他竟有条腿是跛的,他实在想不到一个轻功如此高明的人,竟是个跛子。   却不知这社二拐子就因为右腿天生畸形残废,是以从小就苦练轻功,他要以超人的轻功,来弥补天生的缺陷。   小兵倒不禁对这老人觉得很佩服。   贺文海微微一笑,道:"两位既然还请来几位朋友,为何不一齐为在下引见引见呢?"社二拐子冷冷道:"不错,他们也久闻龙炎大队的大名了,早就想见见阁下。"他说着话,树林里已走出四个人来,此刻虽然是白天,但贺文海见了这四人,还是不觉倒抽了囗冷气。   这四人年纪虽然全已不小,但却打扮得象是小孩子,身上穿的衣服五颜六色,花花绿绿,脚上穿的也是绣着老虎的童鞋,腰上还系着围裙,四人虽都是浓眉大眼,像狞恶,但却偏偏要作出顽童的模样,嘻嘻哈哈,挤眉弄眼,叫人见了,连隔夜饭都要吐了出来。   最妙的是,他们手腕上,脚踝上,竟还戴满了发亮的银镯,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地直响。   虬髯大汉一见这四人,脸色立刻变得铁青,忽然嘎声道:"那黑蛇不是被人杀死的。"贺文海道:"哦?"虬髯大汉道:"他是被蝎子和蜈蚣蜇死的。"贺文海脸色也变了变,沉声道:"如此说来,这四位莫非是新疆“**分子”朱株的门下?"四人中的黄衣童子格格一笑,道:"我们辛辛苦苦堆成的雪人被你弄坏了,我要你赔。"‘赔‘字出囗,他身子忽然飞掠而起,向贺文海扑了过来,手足上的镯子如摄魂之铃,响声不绝。   贺文海只是含笑瞧着他,动也不动。   但社二麻子却也忽然飞起,半空中迎上了那黄衣童子,拉住他的手斜斜飞到一边。“金狮”吴猛也立刻大笑道:"小贺大队家财万贯莫说一个雪人,就算金人他也赔得起的,但四位却不可着急,先待我引见引见。"一个红衣童子笑嘻嘻道:"我知道他姓贺,叫贺文海。"另一黑衣童子道:"我还知道他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所以我们早就想找他带我们去嫖赌一翻,找找乐子了。"剩下的一个绿衣童子道:"我还知道他学问不错,官至副部级,听说他老子,和他老子的老子也都是大官。"红衣童子笑嘻嘻道:"只可惜这小贺大队却不喜欢做官,反而喜欢做强盗。"他们在这里说,别人还未觉得怎样,小兵却听得出了神,他实在想不到他这新交的朋友,竟有如此多姿多采的一生。   他却不知道这些人只不过仅将贺文海多采的一生,说出了一鳞半爪而已,贺文海这一生的故事,他们就算不停地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   小兵也未发现贺文海面上虽还带着微笑,目中却露出痛苦之色,象是别人只要一提及他的往事,就令他心碎。   突听社二拐子沉着脸道:"你们对小贺的故事实在知道不少,但你们可听过,小贺神技,冠绝天下,万物都可以随着他的意念而杀人!"那黄衣童子吃吃笑道:"出手意念,例不虚发……原来你是怕我被他弄死,回去无法向我师傅交代,所以才拉住我手的。"贺文海微笑着道:"但各位只管放心,在下的第二次出手就不怎么样高明了,而一次是万万杀不死六个人的!"他忽也沉下脸,瞪着吴猛道:"所以各位若是想来为诸葛雷复仇,还是不妨动手!"“金狮”吴猛干笑了两声,道:"诸葛雷自己该死,怎么能怪贺兄。"贺文海道:"各位既非为了复仇而来,难道真的是找我来喝酒的么?"吴猛沉吟着,象是不知该如何措词。   社二拐子已冷冷道:"我们只要你将那包袱拿出来!"贺文海皱了皱眉,道:"包袱?"吴猛道:"不错,那包袱乃是别人重托给“金狮押运”的,若有失闪,敝公司数十年的声名就从此毁于一旦。"贺文海瞧了黑蛇的尸身一眼,道:"包袱难道不在他身上?"吴猛道:"贺兄这是说笑,有贺兄在场,区区的黑蛇怎么能将那包袱拿得走。"贺文海皱了皱眉,叹息着喃喃道:"我平生最怕麻烦,麻烦为什么总要找上我?"吴猛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接着又道:"只要贺兄肯将那包袱发还,在下非但立刻就走,而且多少总有点心意,给贺兄饮酒压惊。"贺文海轻轻抚摸着手里的画纸,忽然笑道:"不错,那包袱的确在我这里,但我却还未决定是否将它还给你们,你们最好让我考虑考虑。"吴猛面上已变了颜色,社二拐子却抢着道:"却不知阁下要考虑多久?"贺文海道:"有一个时辰就已足够了,一个时辰后,还在此地相见。"社二拐子想也不想,立刻道:"好,一言为定!"他再也不说一句话,挥手就走。   黄衣童子忽然格格一笑,道:"有半个时辰,就可以逃得很远了,何必要一个时辰。"社二拐子沉着脸道:"小贺大队自出道以后,退隐之前,七年中身经大小三百余战,从来也未曾逃过一次。"他们来得虽快,退得更快,霎眼间已全都失去踪影,再听那清悦的手镯声,已远在十余丈外。   小兵忽然道:"包袱并不在你手上。"贺文海道:"嗯。"小兵道:"既然不在,你为何要承认?"贺文海笑了笑,道:"我纵然说没有拿,他们也绝不会相信的,迟早还是难免出手一战,所以我倒不如索性承认了,也免得跟他们噜嗦麻烦。"小兵道:"既然迟早难免一战,你还考虑什么?"贺文海道:"在这一个时辰中,我要先找到一个人。"小兵道:"什么人?"贺文海道:"偷那包袱的人。"小兵道:"你知道他是谁?"贺文海道:"昨天那酒店中有三个金狮押运的保镖,除了诸葛雷何那赵老二外,还有一个人,我要找的就是他!"小兵沉默了半晌,道:"你说的可是那穿着件紫缎团花皮袄,腰上似乎缠着软鞭,耳朵还有撮黑毛的矮子么?"贺文海微笑道:"你只瞧了他两眼,想不到已将他瞧得如此仔细。"小兵道:"我只瞧了一眼,一眼就已足够了。"贺文海道:"不错,我说的就是他,昨天在酒店中的人,只有他知道那包袱的价值,他一直躲在旁边,没有人注意他,所以也只有他有机会拿那包袱。"小兵沉思着,道:"嗯。"贺文海道:"就因为他知道那包袱的价值,所以存心要将之吞没,但他却怕吴猛怀疑于他,所以就将责任推到我身上。"他淡淡一笑,接着道:"好在我替别人背黑锅,这已不是第一次了。"小兵道:"吴猛他们知道你的行踪,自然就是他去通风报讯的。"贺文海:"不错。"小兵道:"他为了怕吴猛怀疑到他,暂时绝不敢逃走!"贺文海道:"不错。"小兵道:"所以他现在必定和吴猛他们在一起,只要找到吴猛,就可以找得到他!"贺文海拍了拍他肩头,笑道:"你只要在江湖中混三五年,就没有别人好混的了,以后我们若是还有机会见面,希望还是朋友。"他大笑着接道:"因为我实在不愿意有你这样的仇敌。"小兵静静地望着他,道:"你现在要我走?"贺文海道:"这是我的事,和你并没有关系,别人也没有找你……你为何还不走?"小兵道:"你是怕连累了我,还是已不愿和我同行?"贺文海目中露出一丝痛苦之色,却还是微笑着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们反正迟早总是要分手的,早几天迟几天,又有什么分别?"小兵沉默着,忽然自车厢中倒了两碗酒,道:"我再敬你一杯……"贺文海接过来一饮而尽,慢声道:"劝君更尽一杯酒,与尔同消万古愁……"他想笑一笑,却又弯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来。   小兵又静静地望了他很久,忽然转过身,大步而去。   这时天边又霏霏地落下了雪来,天地间静得甚至可以听到雪花飘落在地上的声音。   贺文海望着这少年坚挺的身子在风雪中渐渐消失,望着雪地上那漫长的,孤独的脚印……   他立刻又倒了碗酒,高举着酒杯,喃喃道:"来,少年人,我再敬你一杯,你可知道我并不是真的要你走,只不过你前程远大,跟着我走,永远没好处的,我这人好象已和倒霉,麻烦,危险,不幸的事交成了好朋友,我已不能再交别的朋友了!"小兵自然已听不到他的话了。   那虬髯大汉始终就象石像般站在一边,既没有说话,满身虽已积满了冰雪,他也绝不动一动。   贺文海又饮尽了杯中的酒,才转身望着他,道:"你在这里等着,最好将这条蛇的尸体也埋起来,我……我一个时辰,就会回来的。"虬髯大汉垂下了头,忽然道:"我知道金狮吴猛虽以掌力雄浑成名,但却只不过是徒有虚名而已,少爷你在四招内就可取他首级。"贺文海淡淡笑道:"也许还用不着一招!"虬髯大汉道:"社二拐子呢?"贺文海道:"他轻功不错,据说暗器也很毒辣,但我还是足可对付他的。"虬髯大汉道:"据说“**”门下每人都有几手很邪气的外门功夫,方才看他们的出手,果然和中原的武功路数不同……"贺文海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放心,就凭这些人,我还未放在心上。"虬髯大汉的面色却很沉重,缓缓道:"少爷也用不着瞒我,我知道此行若非极凶险,少爷就绝不会让那位……那位兵少爷走的。"贺文海板起了脸,道:"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多嘴起来了。"虬髯大汉果然不敢再说什么,头垂得更低,等他抬起头来时,贺文海已走入树林,似乎又在咳嗽着。   这断续的咳嗽声在风雪中听来,实在令人心碎。   但风雪终于连他的咳嗽声也一齐吞没。   虬髯大汉目中已泛起泪光,黯然道:"少爷,咱们在国外过得好好的,你为什么又要回国来受苦呢?十年之后,你难道还忘不了她?还想见她一面?可是你见着她之后,还是不会和她说话的,少爷你……你这又何苦呢?……"一进了树林,贺文海那种懒散,落寞的神情就完全改变了,他忽然变得就象条猎犬那么轻捷,矫健。   他的耳朵,鼻子,眼睛,他全身的每一根肌肉,都已有效地运用,雪地上,枯枝间甚至空气里,只要有一丝敌人留下的痕迹,一丝异样的气息,他都绝不会错过,二十年来,世上从没有一个人能逃得过他的追踪。   他行动虽快如脱兔,但看来并不急躁匆忙,就象是个绝顶的舞蹈者,无论在多么急骤的节奏下,都还是能保持他优美柔和的动作。   十年前,他放弃了他所有的一切,黯然出国去的时候,也曾路过这里,那时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   他记得这附近有个小小的酒家,远远就可以看到那高挑的青帘,所以他也会停下车来,去喝了几斤酒。   酒虽不佳,但那地方面对青山,襟带绿水,春日里的游人很多,他望着那些欢笑着的红男绿女,一杯杯喝着自己的苦酒,准备从此向这十丈软红告别,这印象令他永远也不能忘记。   现在,他想不到自己又回到这里,经过了十年的岁月,人面想必已全非,昔日的垂髫幼女,如今也许已嫁作人妇,昔日的恩爱夫妻,如今也许已归于黄土,就连昔日的桃花,如今已被掩埋在冰雪里。   可是他希望那小小的酒家仍在。   他这么想,倒并不是为了要捕捉往日的回忆,而是他认为金狮吴猛他们说不定就落脚在那酒家里。   冰雪中的世界,虽然和春风中大不相同,但他经过这条路时,心里仍不禁隐隐感觉到一阵阵刺痛。   财富、权势、名誉和地位,都比较容易舍弃,只是那些回忆,那些辛酸多于甜蜜的回忆,却象是沉重的枷锁,是永远也抛不开,甩不脱的。   贺文海自怀中摸出个扁扁的酒瓶,将瓶中的酒全灌进喉咙,等咳嗽停止之后,才再往前走。   他果然看到了那小小的酒家。   那是建筑在山脚下的几间敞轩,屋外四面都有宽阔的走廊,朱红的栏杆,配上碧绿的纱窗。   他记得春日里这里四面都开遍了一种不知名的山花,缤纷馥郁,倚着朱红的栏杆赏花饮酒,淡酒也变成了佳酿。   如今栏杆上的红漆已剥落,红花也被白雪代替,白雪上车辙纵横,还可以听到屋后有轰鸣声随风传出。   贺文海知道自己没有猜错,吴猛他们果然落脚在这里!因为在这种天气,这种地方绝不会有其他游客的。   他的行动更快,更小心,静静地听了半晌,酒店里并没有人声,他皱了皱眉,箭一般窜了过去。   到了近前,就可以发觉这酒店实在静得出奇,除了偶尔有低低的马嘶外,别的声音一丝也没有。   走廊上的地板已腐旧,贺文海的脚刚踏上去,就发出‘吱‘的一声,他立刻后退了十几丈。   但酒店里仍然一点动静也没有。   贺文海微一沉吟,轻快地绕到屋子后面,他心里在猜测,也许“金狮”吴猛并没有回到这里。   可是他却立刻就见到了吴猛!   吴猛竟正在直着眼睛,瞪着他!   吴猛的眼睛几乎完全凸了出来,淡金色的脸看来竟已变得说不出的狰狞可怕,他就站在走廊前的一根柱子旁。   廊边的一条狗在低嘶着,踢着脚,吴猛却只是站在那里,既不出声,也不动,就象是个泥塑的,还未着色的人像。   贺文海暗中叹了囗气,道:"想不到!……"他只说了三个字,就立刻停住了嘴。   因为他已发觉吴猛是再也听不到任何人说话的声音了。 正文 二,龙焱特种大队   马车里堆着好几坛酒,这酒是那少年买的,所以他一碗又一碗地喝着,而且喝得很快。   贺文海瞧着他,目中充满了愉快的神色,他很少遇见能令他觉得有趣的人,这少年却实在很有趣。   道上的积雪已化为坚冰,车行冰上,纵是名车也难驾驭,那虬髯大汉已在车轮捆起几条铁链子,使车轮不致太滑。   铁链拖在冰雪上,‘格朗格朗‘地直响。   少年忽然放下酒碗,瞪着贺文海道:"你为什么定要我到你的车上来喝酒?"贺文海笑了笑,道:"只因为那旅店已非久留之地。"少年道:"为什么?"贺文海道:"无论谁杀了人后,多多少少都会有些麻烦的,我虽不怕杀人,但平生最怕的就是麻烦。"少年默然半晌,这才又从坛子里勺了一碗酒,仰着脖子喝了下去,贺文海含笑望着,很欣赏他的喝酒的样子。   过了半晌,少年竟也叹了囗气,道:"杀人的确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有些人却实在该杀,我非杀人不可!"贺文海微笑道:"你真是为了五千块钱才杀那白蛇的么?"少年道:"没有五千块钱,我也要杀他,有了五千块不是更好?。"贺文海道:"为什么你只要五千块?"少年道:"因为他只值五千块。"贺文海笑了,江湖中该杀的人很多,也有些不只值五千块的,所以你以后说不定会成为一个大富翁,我也常常会有酒喝了。"少年道:"只可惜我太穷,否则我也该送你五千块的。"贺文海道:"为什么?"少年道:"因为你替我杀了那个人。"贺文海大笑道:"你错了,那人非但不值五千块,简直连一分都不值。"他忽又道:"你可知道他为何要杀你么?"少年道:"不知道。"贺文海道:"白蛇虽然没有杀他,但却已令他无法在江湖中立足,你又杀了白蛇他只有杀了你,以后才可以重新扬眉吐气,自吹自擂,所以他就非杀你不可,江湖中人心之险恶,只怕你难以想象的。"少年沉默了很久,喃喃道:"有时人心的确比虎狼还恶毒得多,虎狼要吃你的时候,最少先让你知道。"他喝下一碗酒后,忽又接道:"但我只听到过人说虎狼恶毒,却从未听过虎狼说人恶毒,其实虎狼只为了生存才杀人,人却可以不为什么就杀人,而且据我所知,人杀死的人,要比虎狼杀死的人多得多了。"贺文海凝注着他,缓缓道:"所以你就宁可和虎狼交朋友?"少年又沉默了半晌,忽然笑了,笑着道:"只可惜他们不会喝酒。"这是贺文海第一次见到少年的笑,他从未想到笑容竟会在一个人的脸上造成这么大的变化。   少年的脸本来是那么孤独,那么倔强,使得贺文海时常会想到一匹在雪地上流浪的狼。   但等到他嘴角泛起笑容的时候,他这人竟忽然变了,变得那么温柔,那么亲切,那么可爱。   贺文海从未见过任何人的笑容能使人如此动心的。   少年也在凝注着,他忽又问到:"你是不是个很有名的人?"贺文海也笑了,道:"有名并不是件好事。"少年道:"但我却希望变得很有名,我希望能成为天下最有名的人。"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忽又变得孩子般认真。   贺文海笑道:"每个人都希望成名,你至少比别人都诚实得多。"少年道:"我和别人不同,我非成名不可,不成名我只有死!"贺文海开始有些吃惊了,忍不住说道:"为什么?"少年没有回答他这句话,目中却流露出一种悲伤愤怒之色,贺文海这才发觉他有时虽然天真坦白得象个孩子,但有时却又似藏着许多秘密,他的身世,如谜却又显然充满了悲痛与不幸。   贺文海柔声道:"你若想成名,至少应该先说出自己的名字。"少年这次沉默得更久,然后才缓缓道:"认得我的人,都叫我小兵。"小兵!?   贺文海笑道:"你难道姓‘小‘么?世上并没有这个姓呀。"少年道:"我没有姓!"他目光中竟似忽然有火焰燃烧起来,贺文海知道这种火焰连眼泪都无法熄灭,他实在不忍再问下去。谁知那少年忽又接道:"等到我成名的时候,也许我会说出姓名,但现在……"贺文海柔声道:"现在我就叫你小兵。"少年道:"很好,现在你就叫我小兵──其实你无论叫我什么名字都无所谓。"贺文海道:"小兵,我敬你一杯。"刚喝完了半碗酒,又不停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又泛起那种病态的嫣红色,但他还是将剩下的半碗酒一囗倒进脖子里。   小兵吃惊地瞧着他,似乎想不到这位江湖的名侠身体竟是如此虚弱,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很快地喝完了他自己的一碗酒。   贺文海忽然笑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这朋友?"小兵沉默着,贺文海笑道:"只因为你是我朋友中,看到我咳嗽,却没有劝我戒酒的第一个人。"小兵道:"咳嗽是不是不能喝酒?"贺文海道:"本来连碰都不能碰的。"小兵道:"那么你为什么要喝呢?你是不是有很多伤心事?"贺文海明亮的眼睛黯淡了,瞪着小兵道:"我有没有问过你不愿回答的话?有没有问过你的父母是谁?武功是谁传授的?从哪来?到哪里去?"小兵道:"没有。"贺文海道:"那么你为什么要问我呢?"小兵静静地凝注他半晌,展颜一笑,道:"我不问你。"贺文海也笑了,他似乎想再敬小兵一杯,但刚勺起酒,已咳得弯下腰去,连气都喘不过来。....................................................................................................................................................................是夜,北京,中南海某室。一位和蔼慈祥的长者:“要万无一失,把这些危害我中华民族的毒瘤连根拔掉。”“总书记放心,保证万无一失。”一位穿着上将军衔的老者:“我已经把小贺调回来了。”长者:“你还是再派几个暗中协助,这任务关系着我中华民族的复兴与否,不容有失!”“是!”......................................小兵刚替他打开窗子,骄车忽然停下。   贺文海探首窗外,道:"什么事?"虬髯大汉道:"有人挡路。"贺文海皱眉道:"什么人?"虬髯大汉似乎笑了笑,道:"雪人。"道路的中央,不知被哪家顽童堆起个雪人,大大的肚子,圆圆的脸,脸上还嵌着两粒煤球算作眼睛。   他们都下了车,贺文海在长长地呼吸着,小兵却在出神地瞧着那雪人,象是从来也没有见过雪人似的。   贺文海望向他,微笑道:"你没有堆过雪人?"小兵道:"我只知道雪是可恨的,它不但令人寒冷,而且令草木果实全都枯萎,令鸟兽绝迹,令人寂寞、饥饿。"他捏个雪球,抛了出去,雪球呼啸着飞到远方,散开,不见,他目光也在远望着远方,缓缓道:"对那些吃得饱,穿得暖的人说来,雪也许很可爱,因为他们不但可以堆雪人,还可以赏雪景,但对我们这些人……"他忽然瞪着贺文海,道:"你可知道我是在荒野中长大的,风、雪、霜、雨,都是我最大的敌人。"贺文海神情也有些黯然,忽也捏起团雪球,道:"我不讨厌雪,但我却最讨厌别人挡我的路。"他也将雪球抛出去,‘砰‘地击在那雪人上。雪花四溅,那雪人竟没有被他击倒。   只见一片片冰雪自那雪人身上散开,煤球也被击落,圆圆的脸也散开,却又有张死灰般的脸露了出来。   雪人中竟藏着一个真正的人。   死人!   死人的脸绝不会有好看的,这张脸尤其狰狞丑恶,一双恶毒的眼睛,死鱼般凸了出来。   小兵失声道:"这是黑蛇!"黑蛇怎会死在这里?   杀他的人,为什么要将他堆成雪人,挡住道路?   虬髯大汉将他的尸体自雪堆中提了起来,蹲下去仔细地瞧着,似乎想找出他致命的伤痕。   贺文海沉思着,忽然道:"你可知道是谁杀死他的么?"小兵道:"不知道。"贺文海道:"就是那包袱。"小兵皱眉道:"包袱?"贺文海道:"那包袱一直在桌上,我一直没有太留意,但等到黑蛇走了后,那包袱也不见了,所以我想,他故意作出那种发疯的样子来,就为的是要引开别人的注意力,他才好趁机将那包袱攫走。   小兵道:"嗯。"贺文海道:"但他却未想到那包袱竟为他招来了杀身之祸,杀他的人,想必就是为了那只包袱。"他不知何时已将那画像拿在手上,轻轻地抚摸着,喃喃道:"那包袱里究竟是什么呢?为何有这么多人对它发生兴趣?也许我昨天晚上本该拿过来瞧瞧的。"小兵一直在静静地听着,忽然道:"杀他的人,既是为了那包袱,那么他将包袱夺走之后,为什么要将黑蛇堆成雪人,挡住路呢?"贺文海神情看来很惊讶。   他发觉这少年虽然对人情世故很不了解,有时甚至天真得象个孩子,但智慧之高,思虑之密,反应之快,他这种老江湖也赶不上。   小兵道:"那人是不是已算准这条路不会有别人走,只有你的车必定会经过这里,所以要在这里将你拦住。"贺文海没有回答这句话,却沉声道:"你找出他的致命伤没有?"虬髯大汉还未说话,贺文海忽又道:"你不必找了。"小兵道:"不错,人都已来了,还找什么。"贺文海耳力之敏,目力之强,可说冠绝天下,他实未想到这少年的耳目居然也和他同样灵敏。   这少年似乎天生有种野兽般的本能,能觉察到别人觉察不出的事,贺文海向他赞许地一笑,然后就朗声道:"各位既已到了,为何不过来喝杯酒呢?"道旁林木枯枝上的积雪,忽然簌簌地落了下来。   一人大笑着道:"十年不见,想不到大队长的宝刀依然未老,可贺可喜。"笑声中,一个颧骨高耸,面如淡金,目光如睥睨鹰的独臂老人,已大步自左面的雪林中走了出来。   右面的雪林中,也忽然出现了个人,这人干枯瘦小,脸上没有四两肉,象是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小兵一眼便已瞥见,这人走出来之后,雪地上竟全无脚印,此地雪虽已结冰,但冰上又有积雪。   这人居然踏雪无痕,虽说多少占了些身材的便宜,但轻功之高,也够吓人的了。   贺文海笑道:"在下回国还不到半个月,想不到“金狮押运公司”的吴经理和“神行无影”社二先生就全都来看我了,在下的面子实在不小。"那矮小老人阴沉地一笑,道:"小贺果然是名不虚传,过目不忘,咱们只在十三年前见过一次面,想不到贺大队长竟还记得我社二拐子这老废物。"小兵这才发现他竟有条腿是跛的,他实在想不到一个轻功如此高明的人,竟是个跛子。   却不知这社二拐子就因为右腿天生畸形残废,是以从小就苦练轻功,他要以超人的轻功,来弥补天生的缺陷。   小兵倒不禁对这老人觉得很佩服。   贺文海微微一笑,道:"两位既然还请来几位朋友,为何不一齐为在下引见引见呢?"社二拐子冷冷道:"不错,他们也久闻龙炎大队的大名了,早就想见见阁下。"他说着话,树林里已走出四个人来,此刻虽然是白天,但贺文海见了这四人,还是不觉倒抽了囗冷气。   这四人年纪虽然全已不小,但却打扮得象是小孩子,身上穿的衣服五颜六色,花花绿绿,脚上穿的也是绣着老虎的童鞋,腰上还系着围裙,四人虽都是浓眉大眼,像狞恶,但却偏偏要作出顽童的模样,嘻嘻哈哈,挤眉弄眼,叫人见了,连隔夜饭都要吐了出来。   最妙的是,他们手腕上,脚踝上,竟还戴满了发亮的银镯,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地直响。   虬髯大汉一见这四人,脸色立刻变得铁青,忽然嘎声道:"那黑蛇不是被人杀死的。"贺文海道:"哦?"虬髯大汉道:"他是被蝎子和蜈蚣蜇死的。"贺文海脸色也变了变,沉声道:"如此说来,这四位莫非是新疆“**分子”朱株的门下?"四人中的黄衣童子格格一笑,道:"我们辛辛苦苦堆成的雪人被你弄坏了,我要你赔。"‘赔‘字出囗,他身子忽然飞掠而起,向贺文海扑了过来,手足上的镯子如摄魂之铃,响声不绝。   贺文海只是含笑瞧着他,动也不动。   但社二麻子却也忽然飞起,半空中迎上了那黄衣童子,拉住他的手斜斜飞到一边。“金狮”吴猛也立刻大笑道:"小贺大队家财万贯莫说一个雪人,就算金人他也赔得起的,但四位却不可着急,先待我引见引见。"一个红衣童子笑嘻嘻道:"我知道他姓贺,叫贺文海。"另一黑衣童子道:"我还知道他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所以我们早就想找他带我们去嫖赌一翻,找找乐子了。"剩下的一个绿衣童子道:"我还知道他学问不错,官至副部级,听说他老子,和他老子的老子也都是大官。"红衣童子笑嘻嘻道:"只可惜这小贺大队却不喜欢做官,反而喜欢做强盗。"他们在这里说,别人还未觉得怎样,小兵却听得出了神,他实在想不到他这新交的朋友,竟有如此多姿多采的一生。   他却不知道这些人只不过仅将贺文海多采的一生,说出了一鳞半爪而已,贺文海这一生的故事,他们就算不停地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   小兵也未发现贺文海面上虽还带着微笑,目中却露出痛苦之色,象是别人只要一提及他的往事,就令他心碎。   突听社二拐子沉着脸道:"你们对小贺的故事实在知道不少,但你们可听过,小贺神技,冠绝天下,万物都可以随着他的意念而杀人!"那黄衣童子吃吃笑道:"出手意念,例不虚发……原来你是怕我被他弄死,回去无法向我师傅交代,所以才拉住我手的。"贺文海微笑着道:"但各位只管放心,在下的第二次出手就不怎么样高明了,而一次是万万杀不死六个人的!"他忽也沉下脸,瞪着吴猛道:"所以各位若是想来为诸葛雷复仇,还是不妨动手!"“金狮”吴猛干笑了两声,道:"诸葛雷自己该死,怎么能怪贺兄。"贺文海道:"各位既非为了复仇而来,难道真的是找我来喝酒的么?"吴猛沉吟着,象是不知该如何措词。   社二拐子已冷冷道:"我们只要你将那包袱拿出来!"贺文海皱了皱眉,道:"包袱?"吴猛道:"不错,那包袱乃是别人重托给“金狮押运”的,若有失闪,敝公司数十年的声名就从此毁于一旦。"贺文海瞧了黑蛇的尸身一眼,道:"包袱难道不在他身上?"吴猛道:"贺兄这是说笑,有贺兄在场,区区的黑蛇怎么能将那包袱拿得走。"贺文海皱了皱眉,叹息着喃喃道:"我平生最怕麻烦,麻烦为什么总要找上我?"吴猛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接着又道:"只要贺兄肯将那包袱发还,在下非但立刻就走,而且多少总有点心意,给贺兄饮酒压惊。"贺文海轻轻抚摸着手里的画纸,忽然笑道:"不错,那包袱的确在我这里,但我却还未决定是否将它还给你们,你们最好让我考虑考虑。"吴猛面上已变了颜色,社二拐子却抢着道:"却不知阁下要考虑多久?"贺文海道:"有一个时辰就已足够了,一个时辰后,还在此地相见。"社二拐子想也不想,立刻道:"好,一言为定!"他再也不说一句话,挥手就走。   黄衣童子忽然格格一笑,道:"有半个时辰,就可以逃得很远了,何必要一个时辰。"社二拐子沉着脸道:"小贺大队自出道以后,退隐之前,七年中身经大小三百余战,从来也未曾逃过一次。"他们来得虽快,退得更快,霎眼间已全都失去踪影,再听那清悦的手镯声,已远在十余丈外。   小兵忽然道:"包袱并不在你手上。"贺文海道:"嗯。"小兵道:"既然不在,你为何要承认?"贺文海笑了笑,道:"我纵然说没有拿,他们也绝不会相信的,迟早还是难免出手一战,所以我倒不如索性承认了,也免得跟他们噜嗦麻烦。"小兵道:"既然迟早难免一战,你还考虑什么?"贺文海道:"在这一个时辰中,我要先找到一个人。"小兵道:"什么人?"贺文海道:"偷那包袱的人。"小兵道:"你知道他是谁?"贺文海道:"昨天那酒店中有三个金狮押运的保镖,除了诸葛雷何那赵老二外,还有一个人,我要找的就是他!"小兵沉默了半晌,道:"你说的可是那穿着件紫缎团花皮袄,腰上似乎缠着软鞭,耳朵还有撮黑毛的矮子么?"贺文海微笑道:"你只瞧了他两眼,想不到已将他瞧得如此仔细。"小兵道:"我只瞧了一眼,一眼就已足够了。"贺文海道:"不错,我说的就是他,昨天在酒店中的人,只有他知道那包袱的价值,他一直躲在旁边,没有人注意他,所以也只有他有机会拿那包袱。"小兵沉思着,道:"嗯。"贺文海道:"就因为他知道那包袱的价值,所以存心要将之吞没,但他却怕吴猛怀疑于他,所以就将责任推到我身上。"他淡淡一笑,接着道:"好在我替别人背黑锅,这已不是第一次了。"小兵道:"吴猛他们知道你的行踪,自然就是他去通风报讯的。"贺文海:"不错。"小兵道:"他为了怕吴猛怀疑到他,暂时绝不敢逃走!"贺文海道:"不错。"小兵道:"所以他现在必定和吴猛他们在一起,只要找到吴猛,就可以找得到他!"贺文海拍了拍他肩头,笑道:"你只要在江湖中混三五年,就没有别人好混的了,以后我们若是还有机会见面,希望还是朋友。"他大笑着接道:"因为我实在不愿意有你这样的仇敌。"小兵静静地望着他,道:"你现在要我走?"贺文海道:"这是我的事,和你并没有关系,别人也没有找你……你为何还不走?"小兵道:"你是怕连累了我,还是已不愿和我同行?"贺文海目中露出一丝痛苦之色,却还是微笑着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们反正迟早总是要分手的,早几天迟几天,又有什么分别?"小兵沉默着,忽然自车厢中倒了两碗酒,道:"我再敬你一杯……"贺文海接过来一饮而尽,慢声道:"劝君更尽一杯酒,与尔同消万古愁……"他想笑一笑,却又弯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来。   小兵又静静地望了他很久,忽然转过身,大步而去。   这时天边又霏霏地落下了雪来,天地间静得甚至可以听到雪花飘落在地上的声音。   贺文海望着这少年坚挺的身子在风雪中渐渐消失,望着雪地上那漫长的,孤独的脚印……   他立刻又倒了碗酒,高举着酒杯,喃喃道:"来,少年人,我再敬你一杯,你可知道我并不是真的要你走,只不过你前程远大,跟着我走,永远没好处的,我这人好象已和倒霉,麻烦,危险,不幸的事交成了好朋友,我已不能再交别的朋友了!"小兵自然已听不到他的话了。   那虬髯大汉始终就象石像般站在一边,既没有说话,满身虽已积满了冰雪,他也绝不动一动。   贺文海又饮尽了杯中的酒,才转身望着他,道:"你在这里等着,最好将这条蛇的尸体也埋起来,我……我一个时辰,就会回来的。"虬髯大汉垂下了头,忽然道:"我知道金狮吴猛虽以掌力雄浑成名,但却只不过是徒有虚名而已,少爷你在四招内就可取他首级。"贺文海淡淡笑道:"也许还用不着一招!"虬髯大汉道:"社二拐子呢?"贺文海道:"他轻功不错,据说暗器也很毒辣,但我还是足可对付他的。"虬髯大汉道:"据说“**”门下每人都有几手很邪气的外门功夫,方才看他们的出手,果然和中原的武功路数不同……"贺文海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放心,就凭这些人,我还未放在心上。"虬髯大汉的面色却很沉重,缓缓道:"少爷也用不着瞒我,我知道此行若非极凶险,少爷就绝不会让那位……那位兵少爷走的。"贺文海板起了脸,道:"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多嘴起来了。"虬髯大汉果然不敢再说什么,头垂得更低,等他抬起头来时,贺文海已走入树林,似乎又在咳嗽着。   这断续的咳嗽声在风雪中听来,实在令人心碎。   但风雪终于连他的咳嗽声也一齐吞没。   虬髯大汉目中已泛起泪光,黯然道:"少爷,咱们在国外过得好好的,你为什么又要回国来受苦呢?十年之后,你难道还忘不了她?还想见她一面?可是你见着她之后,还是不会和她说话的,少爷你……你这又何苦呢?……"一进了树林,贺文海那种懒散,落寞的神情就完全改变了,他忽然变得就象条猎犬那么轻捷,矫健。   他的耳朵,鼻子,眼睛,他全身的每一根肌肉,都已有效地运用,雪地上,枯枝间甚至空气里,只要有一丝敌人留下的痕迹,一丝异样的气息,他都绝不会错过,二十年来,世上从没有一个人能逃得过他的追踪。   他行动虽快如脱兔,但看来并不急躁匆忙,就象是个绝顶的舞蹈者,无论在多么急骤的节奏下,都还是能保持他优美柔和的动作。   十年前,他放弃了他所有的一切,黯然出国去的时候,也曾路过这里,那时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   他记得这附近有个小小的酒家,远远就可以看到那高挑的青帘,所以他也会停下车来,去喝了几斤酒。   酒虽不佳,但那地方面对青山,襟带绿水,春日里的游人很多,他望着那些欢笑着的红男绿女,一杯杯喝着自己的苦酒,准备从此向这十丈软红告别,这印象令他永远也不能忘记。   现在,他想不到自己又回到这里,经过了十年的岁月,人面想必已全非,昔日的垂髫幼女,如今也许已嫁作人妇,昔日的恩爱夫妻,如今也许已归于黄土,就连昔日的桃花,如今已被掩埋在冰雪里。   可是他希望那小小的酒家仍在。   他这么想,倒并不是为了要捕捉往日的回忆,而是他认为金狮吴猛他们说不定就落脚在那酒家里。   冰雪中的世界,虽然和春风中大不相同,但他经过这条路时,心里仍不禁隐隐感觉到一阵阵刺痛。   财富、权势、名誉和地位,都比较容易舍弃,只是那些回忆,那些辛酸多于甜蜜的回忆,却象是沉重的枷锁,是永远也抛不开,甩不脱的。   贺文海自怀中摸出个扁扁的酒瓶,将瓶中的酒全灌进喉咙,等咳嗽停止之后,才再往前走。   他果然看到了那小小的酒家。   那是建筑在山脚下的几间敞轩,屋外四面都有宽阔的走廊,朱红的栏杆,配上碧绿的纱窗。   他记得春日里这里四面都开遍了一种不知名的山花,缤纷馥郁,倚着朱红的栏杆赏花饮酒,淡酒也变成了佳酿。   如今栏杆上的红漆已剥落,红花也被白雪代替,白雪上车辙纵横,还可以听到屋后有轰鸣声随风传出。   贺文海知道自己没有猜错,吴猛他们果然落脚在这里!因为在这种天气,这种地方绝不会有其他游客的。   他的行动更快,更小心,静静地听了半晌,酒店里并没有人声,他皱了皱眉,箭一般窜了过去。   到了近前,就可以发觉这酒店实在静得出奇,除了偶尔有低低的马嘶外,别的声音一丝也没有。   走廊上的地板已腐旧,贺文海的脚刚踏上去,就发出‘吱‘的一声,他立刻后退了十几丈。   但酒店里仍然一点动静也没有。   贺文海微一沉吟,轻快地绕到屋子后面,他心里在猜测,也许“金狮”吴猛并没有回到这里。   可是他却立刻就见到了吴猛!   吴猛竟正在直着眼睛,瞪着他!   吴猛的眼睛几乎完全凸了出来,淡金色的脸看来竟已变得说不出的狰狞可怕,他就站在走廊前的一根柱子旁。   廊边的一条狗在低嘶着,踢着脚,吴猛却只是站在那里,既不出声,也不动,就象是个泥塑的,还未着色的人像。   贺文海暗中叹了囗气,道:"想不到!……"他只说了三个字,就立刻停住了嘴。   因为他已发觉吴猛是再也听不到任何人说话的声音了。 正文 三,觅贼影   文海贺再一注视,那吴猛的咽喉,竟已被洞穿!杀他的人显然不愿他的鲜血溅上自己的衣裳,所以一枪射穿他的咽喉后,就立即塞了团冰雪在创囗里,等到冰雪被热血溶化的时候,血却也已被冰凝结住了。   他的尸体仍笔直的站着,倚着木柱并没有倒下来,由此可见,杀他的那人,身法是多么轻,多么快!他一枪射穿查猛的咽喉后,,连一丝多馀的力量都没有,所以才没有碰倒吴猛的尸体。   吴猛自然是准备抵抗的,但等到这一枪射穿咽喉后,他的招式还没有使出来,所以他的尸体仍在保持着平衡。   这一枪好快!   贺文海面上露出了惊奇之彩色,他知道“金狮”吴猛成名已二十多年,并没有吃过多大的亏。   金狮押运的招牌也很硬,由此可见,吴猛并非弱者,但他却反抗之力都没有,一枪就被人射穿了咽喉!   他就算是个木头人,要想一枪将这木头人的咽喉射穿,而不将它撞倒,也不是件容易事。   贺文海一转身,窜入那酒店里,门上并没有挂帘子,里面也没有摆上桌椅,显见这酒店也并不想在这种天气做生意。   很宽敞的屋子里,只有靠窗旁摆着一桌菜,但菜大多都没有动过,甚至连杯里的酒都没有喝。   来自**的那四个“怪物”,也已变成了四个死尸!   死尸的头向外,足向里,像是“十”字,黄衣童子的足底和绿衣童相对,黑衣童和红衣童相对,右手腕上的金镯已褪下,落在手边,四人的脸上还带着狞笑,咽喉竟也是被一枪射穿的!   再看社二拐子,也已倒在角落里的一个柱子旁,他的双手紧握,似乎还握着满把暗器。   但暗器还未发出,他也已被一枪射穿咽喉!   贺文海也不知是惊奇,还是欢喜,只是不住喃喃道:"好快的枪……好快的剑枪…"若在两日以前,他实在猜不出普天之下,是谁有这么快的枪法,昔年早称当代第一枪神的天山“雪鹰子”,枪法虽也以快准狠见长,但出手绝不会有如此狠辣,何况自从鹰愁涧一役之后,这位不可一世的枪神已归隐,到如今只怕也埋骨在天山绝顶,亘古不化的冰雪下了。   至于昔日纵横天下的名侠,双枪老太婆,雄二,王大,据说早已都买舟入海,去寻海外的仙山,久已不在人间了。   何况他们用的都不是真正的枪!   除了这些人之外,贺文海实在想不出世上还有谁的枪如此快,直到现在,他已知道是还有这么一个人的。   就是那神秘、孤独,而忧郁的少年小兵!   贺文海闭起眼睛,彷佛就可以看到他落寞的走入这屋子里,**的护法童子们立刻迎了上去,将他包围。   但他们的金镯褪下,面上的狞笑还未消失,阿飞的子弹已如闪电,如毒蛇般将他们的咽喉射穿。   社二拐子在一旁想发暗器,他以轻功和暗器成名,手脚自然极快,但他的手刚抓起暗器,还未发出,子弹已飞来,一枪穿喉!   贺文海叹了囗气,喃喃道:"玩具,居然有人说他的枪像玩具……"他忽然发现柱子上有用剑或刀划出来的字:"你替我杀了诸葛雷,我就替你杀这些人,我不再欠你的债了,我知道一个人绝不能欠债!"看到这里,贺文海不禁苦笑道:"我只替你杀了一个人,你却替我杀了六个,你知道一个人不能欠债,为何要我欠你的债呢?"他又接着看下去!   "我替你杀的人虽多些,但情况不同,你杀的一个足可抵得上这六个,所以你也不欠我,我也不愿别人欠我的债!"贺文海失笑道:"你这帐算的不太精明,看来以后做不得生意。"柱子上还有一句话刻得极隐秘,"包里是我二炮的数量.种类及部署情况,不容有失"旁边还有个箭头。   贺文海自然立刻顺着这箭头所指的方向走过去,刚走进一扇门,他就听到了一声惊呼!   有柄很亮的剑,剑尖正指着他!   剑尖,在微微的颤抖着!   握剑的是个很发福的老人,胡子虽还没有白,但脸上的皱纹已很多,可见年纪已不小了。   这老人双手握剑,对着贺文海大声道:"你……你是什么人?"他虽然尽量想说得大声些,可是声音偏偏有些发抖。   贺文海忽然认出他是谁了,微笑道:"你不认得我了?"老人只是在摇头。   贺文海道:"我却认得你就是这里的老板,十年前,你还陪过我喝了几杯酒哩。"老人目中的警戒之色已少了些,双手却还是紧握着剑柄,道:"客人贵姓?"贺文海道:"贺,加贝贺。"老人这才长长吐囗气,手里的剑也“当”的落在地上,展颜道:"原来是贺……贺先生,老朽已在这里等了半天了。"贺文海道:"等我?"老人道:"方才有位公子……英雄,杀了很多人……恶人,却留下个活的,交给老朽看守,说是有位贺先生就会来的,要老朽将这人交给贺先生,若是此间出了什么差错,他就会来……来要老朽的命。"贺文海道:"人呢?"老人道:"在厨房里。"厨房并不小,而且居然很干净,果然有个人被反绑在椅子上,长得很瘦小,耳边还有撮黑毛。   贺文海早已想到小兵就是要将这人留给他拷问的,但这人却显然未想到还会见到贺文海,目中的惊惧之色更浓,嘴角的肌肉也在不停的抽搐着,却说不出话来──小兵不但紧紧的绑住了他,还用布塞住了他的嘴。   他显然是怕这人用威胁利诱的话来打动这老人,所以连嘴也塞住,贺文海这才发觉他居然还很细心。   但他为什么不索性点住这人的穴道呢?   贺文海手里的刀光一闪,只不过是挑去了这人嘴里塞住的布而已,这人却已几乎被吓晕了。   他想求饶,但嘴里乾得发麻,一个字也说不出话来。   贺文海也没有催他,却在他对面坐下,又请那老人将外面的酒等全都搬了进来,他倒了杯酒喝下去,才微笑着道:"贵姓?"那人脸已发黄,用发乾的舌头舐着嘴唇,嗄声道:"在下洪汉民。"贺文海道:"我知道你喝酒的,喝一杯吧。"他居然又挑断了这人身上绑着的绳子,倒了杯酒递过去,这人吃惊的张大了眼睛,用力捏着自己被困得发麻的手臂,既不敢伸手来接这杯酒,又不敢不接。   贺文海笑着道:"有人若请我喝酒,我从来不会拒绝的。"洪汉民只有接过酒杯,他的手直抖,虽然总算喝下去半杯酒,还有半杯却都洒到身上了。   贺文海叹了囗气,喃喃道:"可惜可惜……你若也像我一样,找支笔来画会画,写写字什么的,以后手就不会发抖,书法可以使手稳定,这是我的秘诀。"他又倒了两杯酒,笑道:"佳人不可唐突,好酒不可糟塌,这两件事你以后一定要牢记在心。"洪汉民用两只手端着酒杯,还生怕酒泼了出来,赶紧用嘴凑上去,将一杯酒全喝了个乾净。   贺文海道:"很好,我一生别的都没有学会,只学会了这两件事,现在已全都告诉了你,你应该怎么样来感谢我?"洪汉民道:"在下……在下……"贺文海道:"你也用不着做别的事,只要将那包袱拿出来,我就很满意了。"洪汉民的手又一抖,幸好杯子里已没有酒了。   他长长吸进了一囗气,道:"什么包袱?"贺文海道:"你不知道?"洪汉民脸上很尽力地挤出了一丝微笑,道:"在下真的不知道。"贺文海摇着头叹道:"我总以为喜欢喝酒的人都比较直爽,可是你……你实在令我失望。"洪汉民陪笑道:"贺……贺大侠只怕是误会了,在下的确……"贺文海忽然沉下脸,道:"你喝了我的酒,还要骗我,把酒还给我吧。"洪汉民道:"是,是……在下这就去买。"贺文海道:"我只要你方才喝下去的两杯,买别的酒我不要。"洪汉民怔了怔,用袖子直擦汗,吃吃道:"但……但酒已喝在肚子里,怎么还呢?"贺文海道:"这倒容易。"刀光一闪,一柄匕首已抵住了洪汉民的胸膛。   贺文海冷冷道:"酒既然在你肚子里,我只要将你的肚子剖开就行了。"洪汉民脸色发白,勉强笑道:"贺大侠何必开小人的玩笑。"贺文海道:"你看我这像是开玩笑?"他的手微微用了些力,将匕首轻轻在洪汉民的胸膛上一刺,想将他的胸膛刺破一点,让他流一点血。   因为只有懦夫才会说谎,而懦夫一看到自己的血,就会被骇出实话了,这道理谁也不会比贺文海更清楚。   谁知道刀尖刺下,竟好像刺在一个石面上,洪汉民还是满面假笑,似乎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贺文海目光闪了闪,手已停了下来,这懦夫居然刀枪不入,贺文海居然也并没有吃惊。   他反而微笑着道:"你在江湖中混了已有不少时候了吧。"洪汉民想不到他忽然会问出这句话来,怔了怔,陪笑道:"已有二十年了。"贺文海道:"那么你总该知道江湖中有几件很神奇的宝物,这些宝物虽很少有人能真的见到,但却已传说多年,其中有一件就是……"他眼睛盯着洪汉民,一字字接着道:"就是天蚕衣,据说此物刀枪不入,水火不伤,你既已在江湖中混了二十年,总该听说过。"洪汉民的脸已经变得好像一块抹桌布,跳起来就想逃。   他的身法并不慢,踪身一掠到了门囗,但他正要窜出门的时候,贺文海也已站在门囗了。   洪汉民咬了咬牙,一转身就解下了条亮银链子枪,银光洒开,链子枪毒蛇般向贺文海刺了过去。   看来他在这柄枪上至少已有二三十年的功夫,这一招刺出,软软的链子枪竟被抖得笔直,带着劲风直刺贺文海的咽喉。   只听“当”的一声,贺文海只抬了抬手,他手里还拿着酒杯,就用这酒杯套住了枪尖。   也不知怎地,枪尖竟没有将酒杯击碎。   贺文海笑道:"以后若再有人劝我戒酒,我一定要告诉他喝酒也有好处的,而且酒杯还救过我一次命。   洪汉民就像石头人般怔在那里,满头汗落如雨。   贺文海道:"你若不想打架了,就将身上的金丝甲脱下来作酒资吧,那勉强也可抵得过我的两杯酒了。"洪汉民颤声道:"你……你真要……"贺文海道:"我倒并不是真的想要这东西,你能趁我不备,将包袱偷走,也算你的本事,但你却不该对别人说包袱是我拿的,我这人最不喜被人冤枉。"洪汉民道:"不错,包袱是……是小人拿的,包袱里也的确有这天蚕衣和一份密涵,可是……可是……"他非但已急得说不出话,连眼泪都快被急了出来。   贺文海道:"天蚕衣虽然是防身至宝,但你得了有什么用呢?你就算穿着十件天蚕衣,我一刀还是可以要你的命,你何必为了它拼命?"他叹息接着道:"世间的宝物,唯有德者居之,这种东西更不是你们这种人应该有的,你将它送给我,也许还可以多活几年。"洪汉民嗄声道:"小人也知道不配有这种东西,但小人也并不想将之据为己有……"贺文海道:"难道你本来就想将它送给别人么?送给谁?"洪汉民咬着牙,连嘴唇都被咬出血来。   贺文海悠然道:"我有很多法子能要人说实话,可是我并不喜欢用,所以我希望你莫要也*我用出来。"洪汉民终于长长叹了囗气,道:"好,我说。"贺文海道:"你最好从头说起。"洪汉民沉吟着道:"贺大侠可知道有个“神偷”戴五么?这种下五门的小贼,贺大侠也许不会知道的。"贺文海笑道:"我非但知道这人,而且还认得他,他的轻功和手上功夫都算不弱,而且酒量也很不错。"洪汉民道:"这“天蚕衣”,就是他不知从那里偷来的。"贺文海道:"哦?那么,又怎会到了你们手上呢?"洪汉民道:"他和诸葛雷本来也是老朋友,我们在张家界遇见了他,就在一起喝酒,他大醉之下,拿天蚕衣出来吹嘘,诸葛雷瞧着眼红,就……就……"贺文海板着脸道:"你们既然做得出这种不要脸的事,难道还不好意思说出来吗?"洪汉民垂下头叹道:"戴五明知这天蚕衣现在是江湖中每个人都想得到的宝物,他既然身怀此物,本不该喝醉的。"贺文海冷冷道:"他并不是不该喝酒,而是不该交错了朋友。"洪汉民惨白的脸,居然也有些发红。   贺文海道:"这天蚕衣虽然号称是“武林三宝”之一,其实并没有太大用处,因为除了两个势均力敌的高手相争时用得着它之外,一般人得到它还是难免送命,我倒不懂它为什么会忽然变得如此抢眼了,这其中是否另有原因?"洪汉民道:"不错,这其中的确有个秘密……其实这秘密现在已不能算是秘密了,只因……"他刚说到这里,这酒店的主人已端着两壶酒进来,陪笑道:"刚温好的酒,队长大人先喝一杯再说话吧。"贺文海苦笑道:"你若想我下次再来照顾你的生意,最好再也莫要叫我这名字,我一听这四个字,连酒都喝不下去了。"酒杯还在他手上,他满满倒了一杯,只觉一阵酒香扑鼻而来,他脸色立刻又开朗了,展颜道:"好酒。"他将这杯酒喝了下去,又弯下腰咳嗽起来。   老人叹息着,端了张椅子过来扶着贺文海坐下,道:"咳嗽最伤身子,要小心些,要小心些……"他苍老的面上忽然露出了一丝微笑,接着道:"但这酒专治咳嗽,客官你喝了,以后包管不会再咳嗽了。"贺文海笑道:"酒若能治咳嗽,就真的十全十美了,你也喝一杯吧。"老人道:"我不喝。"贺文海道:"为什么?卖饺子的人宁可吃馒头也不愿吃饺子,卖酒的人难道也宁可喝水,却不喝酒么?"老人道:"我平常也喝两杯的,可是……这壶酒却不能喝。"他呆滞的目光竟也变得锐利狡黠起来。   贺文海却似未曾留意,还是微笑着问道:"为什么?"老人盯着他手里的匕首,缓缓道:"因为喝下我这杯酒后,只要稍为一用真力,酒里的毒立刻就要发作,七孔流血而死!"贺文海张嘴结舌,似已呆了。   洪汉民又惊又喜,道:"想不到你居然会来帮我的忙,日后我必定重重酬谢。"老人冷冷道:"你不必谢我。"洪汉民面色微变,陪笑道:"前辈真人不露像,莫非也想要……"他嘴里说着话,掌中的链子枪又已飞舞而出。   老人怒叱一声,佝偻的身子,竟似忽然暴长了一尺,左手一反,已抄着了枪头,厉声道:"就凭你也敢跟我老人家动手?!"这胆小怕事的糟老头子,在瞬间就彷佛变了个人似的,连一张脸都变得红中透紫,隐隐有光。   洪汉民看到他这种奇异的面色,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失声惊呼道:"前辈饶命,小人不知道前辈就是……"他请求饶已迟了,呼声中,老人的右拳已击出,只听“砰”的一声,洪汉民的身子竟被打得飞了出来,缠在手上的链子也断成两截,鲜血一路溅了出来,他身上撞在墙上,恰好落在灶上的大铁锅里。   这一拳的力道实在惊人。   贺文海叹了囗气,摇着头道:"我早就说过,你有了这件天蚕衣,反而会死得快些。"老人将半截链子枪甩在地上,出神的望着洪汉民的尸身,脸上的皱纹又一根根现了出来,喃喃道:"你已有二十年没有杀人了,是吗?"老人轻身望着他,道:"但我并没有忘记如何杀人,是吗?"贺文海道:"你为了这件天蚕衣杀人值得吗?"老人道:"二十年前,我不为什么也会杀人的。"贺文海道:"但现在已过了二十年,你能躲过这二十年,并不容易。若为了这种事将自己身份暴露,岂非划不来。"难道你是为了包里的另外一件东西?"老人动容道:"你已知道我是谁了?包里还有什么东西?"贺文海笑了笑,道:"不该知道的最好别知道了","你莫忘记,“紫面二郎”孙逵在二十年前是多么出风头的人物,居然敢和江南七十二道水陆码头总瓢把子的妻子私奔,这种勇气我实在佩服。"老人怒道:"此时此刻,你还敢出言不逊?"贺文海道:"你莫以为我这是在讽刺你,一个男人肯为了自己心爱的女子冒生命之险,负天下之谤,甚至不惜牺牲一切,这种男人至少已不愧是个男人,我本来的确对你很佩服的,可是现在……"他摇了摇头,长叹道:"现在我却失望得很,因为我想不到紫面二郎居然也是个鬼鬼崇崇的小人,只敢在暗中下毒,却不敢以真功夫和人一决胜负。"孙逵怒目望着他,还未说话,突听一人笑道:"这你倒莫要冤枉了他,下毒也要有学问的,就凭他,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这是个女子的声音,而且很动听。   贺文海微笑道:"不错,我早该想到这是蔷薇夫人的手段了,贺文海能死在二十年前名满江湖的美人手上倒也不虚此生。"那声音吃吃笑道:"好会说话的一张嘴,我若在二十年前遇到了你,只怕就不会跟他私奔了。"笑声中,她的人已扭动着腰肢走了出来。   过了二十年之后,她还并不显得太老,眼睛还是很有风情,牙齿也还很白,可是她的腰──她实在已没有腰了,整个人就像是一个并不太大的水缸,装的水最多也只不过能灌两亩田而已。   贺文海的表情看来就像是刚吞下一整个鸡蛋。   这就是蔷薇夫人?他简直无法相信。   美人年华老去,本是件很令人惋惜,令人伤感的事,但她若不知道自己再也不是双十年华,还拼命想用束腰扎紧身上的肥肉,用脂粉掩盖着脸上的皱纹,那就非但不再令人伤感,反而令人恶心可笑。   这道理本来再也明显不过,奇怪的是,世上大多数女人,对这道理都不知道──也许是故意拒绝知道。   蔷薇夫人穿着的是件红缎的小皮袄,梳着万字髻,远远就可以嗅到一阵阵刨花油的香气。   她望着贺文海笑道:"好一位风流小贺大队,果然是名不虚传,我已经有二十年没有瞧见过这么神气的男人了,可是二十年前……"她叹了囗气,接着道:"二十年前我们家里却总是高朋满座,那时侯江湖道上的少年英雄,风流剑客,有那一个不想来拜访拜访我?只要能陪我说两句话,看我一眼,他们就好像吃了人□果似的,开心得要命,你不信问他好了。"孙逵沉着脸,抱定主意不开囗。   贺文海望着蔷薇夫人脖子上就像风中蔷薇般在抖动着的肥肉,再看看孙逵,暗中不禁叹息。   他已看出这老人这二十年的日子并不好过。   蔷薇夫人又叹了囗气,道:"可是这二十年来,实在把我蹩苦了,每天躲在屋子里,连人都不敢见,我真后悔怎样会跟着这没出息的男人逃走的。"孙逵忍不住也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谁不后悔,谁是王八蛋。"蔷薇夫人叫了起来,跳着脚道:"你在说什么?你说?!老娘放着好日子不过,跟着你到这个鬼地方来受苦,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被你糟塌成这个样子,你还有什么好后悔的,你说,说呀。"孙逵鼻子里直抽气,嘴又紧紧闭了起来。   蔷薇夫人道:"贺大队,你说,这种男人是不是没有良心,早知道他会变成这样子,那时我还不如……不如死了好些。"她拼命用手揉着眼睛,只可惜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揉出来。   贺文海笑道:"幸好夫人没有死,否则在下就真的要遗憾终生了。"蔷薇夫人娇笑道:"真的么?你真的这么想见我?"贺文海道:"自然是真的,像夫人这么胖的美人,到哪里才能找到第二个?"蔷薇夫人脸都气白了,孙逵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贺文海道:"其实夫人得到这件天蚕衣也没有用的,因为就算将夫人从中间分成两半,也穿不上它。"蔷薇夫人咬着牙,道:"你……我若让你死得痛快了,我就对不起你。"她自头上拔下了一根很细很尖的金簪,咬着牙走向贺文海,贺文海居然还是安坐不动,稳如泰山。   孙逵皱眉道:"天蚕衣既已到手,我们还是赶快办正事去吧,何必跟他过不去?"蔷薇夫人吼道:"老娘的事,用不着你管!"贺文海竟真的已不能动,眼睁睁的望着她。   谁知她刚冲到贺文海面前,刚想将那根金簪剌入他的眼睛,孙逵忽然从后面飞起一脚,将她踢上屋顶。   她百把斤重的身子撞在屋顶上,整个屋子都快被她震跨了,等她跌下来的时候,已只剩下半囗气。   贺文海也有些惊讶,忍不住问道:"你难道是为了救我而杀她的?"孙逵恨恨道:"这二十年来,我已受够了她的气,已经快被她缠疯了,我若不杀了她,不出半年就要被她活活*死。"贺文海道:"但这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你莫忘记,二十年前……"孙逵道:"你以为是我勾引她的,你以为我想带着她私奔?"贺文海道:"难道不是?"孙逵叹道:"我遇见她的时侯,根本不知道她是杨大胡子的老婆,所以才会跟她……"他咳嗽了两声,才接着道:"谁知她竟吃定了我,非跟我走不可,那时杨大胡子已带着二三十个高手来了!我不走也不行了。   "贺文海道:"至少她是真的喜欢你,否则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孙逵道:"喜欢我?嘿嘿……"他咬着牙冷笑道:"后来我才知道,我只不过是她拉到的替死鬼,原来她早就趁杨大胡子出国的时候,姘上了一个小白脸,而且有了孩子,她怕杨大胡子回来后无法交帐,就卷着些细软和那小白脸私奔了。"贺文海道:"哦?原来其中还有这么段曲折。"孙逵道:"谁知那小白脸却又将她从杨胡子那里偷来的珠宝偷走了一大半,她人财两空,正不知怎样好,恰巧遇上了我这倒霉鬼。"贺文海道:"你既然知道这件事,为何不向别人解释?"孙逵苦笑道:"这是她后来酒醉时才无心泄露的,那时生米早已煮成熟饭,我再想解释已来不及了。"贺文海道:"她那孩子呢?"孙逵闭着嘴不说话。   贺文海叹息了一声,道:"既然如此,你早就该杀她了,为什么要等到现在?"孙逵还是不说话。   贺文海道:"我反正已离死不远,你告诉我又有什么有关系?"孙逵沉吟了很久,才缓缓道:"开酒店有个好处,就是常常可以听到一些有趣的事……你可知道近来江湖中最有趣的事是什么?"贺文海道:"我又没有开酒店。"孙逵四下望了一眼,就好像生怕有人偷听似的。   然后他才压低声音道:"你可知道,现下是日本正想侵犯的时候,中央国安部的一个大官却想把我国的布防机密卖给鬼子,而且这老贼还有一批死士,其中就有三十年前横行天下的“人魔”!"“人魔”这二个字说出来,贺文海也不禁为之动容。   孙逵道:"人魔横行江湖的时候,你还小,也许还不知道他的厉害,但我却可以告诉你,当时江湖中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的,连少林的掌门,当时号称江湖第一高手的吴问天,也都死在他手上。"他歇了囗气,又道:"而且此人行踪飘忽,神鬼莫测,吴问天刚扬言要找他,第二天就死在自己的院子里,全身一无伤痕,只有……"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下来,又四下望了一眼,像是生怕那神鬼难测的“人魔”会在他身后忽然出现。   但四下却是一片死寂,甚至连雪花飘在屋顶上的声音,都听得到,孙逵这才吐出囗气,接着道:"只有胸前多了五个像人头般排列的血痕,血痕小如针眼,人人都知道那是人魔的标志,但却没有人知道他用的究竟是件极毒辣的暗器?还是件极厉害的外门兵器?因为和他交过手的人,没有一个还能活着的,所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本来面目。"他语声刚停下来,忽又接着道:"大家只知道他必定是个男的。"贺文海道:"哦?"孙逵道:"因为他不但劫财,还要劫色,江湖中无论黑白两道,都恨他入骨,却拿他一点法子也没有,但只要有人说出要和他作对的话,不出三天,必死无疑,胸前必定带着他那独门的标志。"贺文海道:"凡是死在他手上的人,致命的伤痕必在前胸,是么?"孙逵道:"不错,前胸要害,本是练家子防卫最严密之处,但那人魔却偏偏要在此处下手,从无例外,好像若不如此,就不足以显出他的厉害。"贺文海笑了笑,道:"所以你认为只要穿上这件天蚕衣,就能将人魔制住,只要你能将人魔制住,就可以扬眉吐气,扬名天下,黑白两道的人都会因此而感激你,再也没有人会找你算那笔老帐了。"孙逵目光闪动,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只要能躲得过他前胸致命之一击,就已先立于不败之地,就有机会将他制住!"他面上神采飞扬,接着道:"因为他这一击从未失手,所以他作此一击时,就不必留什么退路,对自己的防卫必定疏忽。"贺文海道:"听来倒像是蛮有道理……"孙逵大笑道:"若是没有道理,江湖中也不会那么多人一心想将这天蚕衣弄到手了。"贺文海道:"可是你在这里种种花,喝喝酒,你的对头早已渐渐将你忘怀了,你的日子难道过得还不够舒服么?为什么还要找这些麻烦呢?"孙逵台头注视着远方道;"如能为国诛此贼,我命何撼!" 正文 三,觅贼影   文海贺再一注视,那吴猛的咽喉,竟已被洞穿!杀他的人显然不愿他的鲜血溅上自己的衣裳,所以一枪射穿他的咽喉后,就立即塞了团冰雪在创囗里,等到冰雪被热血溶化的时候,血却也已被冰凝结住了。   他的尸体仍笔直的站着,倚着木柱并没有倒下来,由此可见,杀他的那人,身法是多么轻,多么快!他一枪射穿查猛的咽喉后,,连一丝多馀的力量都没有,所以才没有碰倒吴猛的尸体。   吴猛自然是准备抵抗的,但等到这一枪射穿咽喉后,他的招式还没有使出来,所以他的尸体仍在保持着平衡。   这一枪好快!   贺文海面上露出了惊奇之彩色,他知道“金狮”吴猛成名已二十多年,并没有吃过多大的亏。   金狮押运的招牌也很硬,由此可见,吴猛并非弱者,但他却反抗之力都没有,一枪就被人射穿了咽喉!   他就算是个木头人,要想一枪将这木头人的咽喉射穿,而不将它撞倒,也不是件容易事。   贺文海一转身,窜入那酒店里,门上并没有挂帘子,里面也没有摆上桌椅,显见这酒店也并不想在这种天气做生意。   很宽敞的屋子里,只有靠窗旁摆着一桌菜,但菜大多都没有动过,甚至连杯里的酒都没有喝。   来自**的那四个“怪物”,也已变成了四个死尸!   死尸的头向外,足向里,像是“十”字,黄衣童子的足底和绿衣童相对,黑衣童和红衣童相对,右手腕上的金镯已褪下,落在手边,四人的脸上还带着狞笑,咽喉竟也是被一枪射穿的!   再看社二拐子,也已倒在角落里的一个柱子旁,他的双手紧握,似乎还握着满把暗器。   但暗器还未发出,他也已被一枪射穿咽喉!   贺文海也不知是惊奇,还是欢喜,只是不住喃喃道:"好快的枪……好快的剑枪…"若在两日以前,他实在猜不出普天之下,是谁有这么快的枪法,昔年早称当代第一枪神的天山“雪鹰子”,枪法虽也以快准狠见长,但出手绝不会有如此狠辣,何况自从鹰愁涧一役之后,这位不可一世的枪神已归隐,到如今只怕也埋骨在天山绝顶,亘古不化的冰雪下了。   至于昔日纵横天下的名侠,双枪老太婆,雄二,王大,据说早已都买舟入海,去寻海外的仙山,久已不在人间了。   何况他们用的都不是真正的枪!   除了这些人之外,贺文海实在想不出世上还有谁的枪如此快,直到现在,他已知道是还有这么一个人的。   就是那神秘、孤独,而忧郁的少年小兵!   贺文海闭起眼睛,彷佛就可以看到他落寞的走入这屋子里,**的护法童子们立刻迎了上去,将他包围。   但他们的金镯褪下,面上的狞笑还未消失,阿飞的子弹已如闪电,如毒蛇般将他们的咽喉射穿。   社二拐子在一旁想发暗器,他以轻功和暗器成名,手脚自然极快,但他的手刚抓起暗器,还未发出,子弹已飞来,一枪穿喉!   贺文海叹了囗气,喃喃道:"玩具,居然有人说他的枪像玩具……"他忽然发现柱子上有用剑或刀划出来的字:"你替我杀了诸葛雷,我就替你杀这些人,我不再欠你的债了,我知道一个人绝不能欠债!"看到这里,贺文海不禁苦笑道:"我只替你杀了一个人,你却替我杀了六个,你知道一个人不能欠债,为何要我欠你的债呢?"他又接着看下去!   "我替你杀的人虽多些,但情况不同,你杀的一个足可抵得上这六个,所以你也不欠我,我也不愿别人欠我的债!"贺文海失笑道:"你这帐算的不太精明,看来以后做不得生意。"柱子上还有一句话刻得极隐秘,"包里是我二炮的数量.种类及部署情况,不容有失"旁边还有个箭头。   贺文海自然立刻顺着这箭头所指的方向走过去,刚走进一扇门,他就听到了一声惊呼!   有柄很亮的剑,剑尖正指着他!   剑尖,在微微的颤抖着!   握剑的是个很发福的老人,胡子虽还没有白,但脸上的皱纹已很多,可见年纪已不小了。   这老人双手握剑,对着贺文海大声道:"你……你是什么人?"他虽然尽量想说得大声些,可是声音偏偏有些发抖。   贺文海忽然认出他是谁了,微笑道:"你不认得我了?"老人只是在摇头。   贺文海道:"我却认得你就是这里的老板,十年前,你还陪过我喝了几杯酒哩。"老人目中的警戒之色已少了些,双手却还是紧握着剑柄,道:"客人贵姓?"贺文海道:"贺,加贝贺。"老人这才长长吐囗气,手里的剑也“当”的落在地上,展颜道:"原来是贺……贺先生,老朽已在这里等了半天了。"贺文海道:"等我?"老人道:"方才有位公子……英雄,杀了很多人……恶人,却留下个活的,交给老朽看守,说是有位贺先生就会来的,要老朽将这人交给贺先生,若是此间出了什么差错,他就会来……来要老朽的命。"贺文海道:"人呢?"老人道:"在厨房里。"厨房并不小,而且居然很干净,果然有个人被反绑在椅子上,长得很瘦小,耳边还有撮黑毛。   贺文海早已想到小兵就是要将这人留给他拷问的,但这人却显然未想到还会见到贺文海,目中的惊惧之色更浓,嘴角的肌肉也在不停的抽搐着,却说不出话来──小兵不但紧紧的绑住了他,还用布塞住了他的嘴。   他显然是怕这人用威胁利诱的话来打动这老人,所以连嘴也塞住,贺文海这才发觉他居然还很细心。   但他为什么不索性点住这人的穴道呢?   贺文海手里的刀光一闪,只不过是挑去了这人嘴里塞住的布而已,这人却已几乎被吓晕了。   他想求饶,但嘴里乾得发麻,一个字也说不出话来。   贺文海也没有催他,却在他对面坐下,又请那老人将外面的酒等全都搬了进来,他倒了杯酒喝下去,才微笑着道:"贵姓?"那人脸已发黄,用发乾的舌头舐着嘴唇,嗄声道:"在下洪汉民。"贺文海道:"我知道你喝酒的,喝一杯吧。"他居然又挑断了这人身上绑着的绳子,倒了杯酒递过去,这人吃惊的张大了眼睛,用力捏着自己被困得发麻的手臂,既不敢伸手来接这杯酒,又不敢不接。   贺文海笑着道:"有人若请我喝酒,我从来不会拒绝的。"洪汉民只有接过酒杯,他的手直抖,虽然总算喝下去半杯酒,还有半杯却都洒到身上了。   贺文海叹了囗气,喃喃道:"可惜可惜……你若也像我一样,找支笔来画会画,写写字什么的,以后手就不会发抖,书法可以使手稳定,这是我的秘诀。"他又倒了两杯酒,笑道:"佳人不可唐突,好酒不可糟塌,这两件事你以后一定要牢记在心。"洪汉民用两只手端着酒杯,还生怕酒泼了出来,赶紧用嘴凑上去,将一杯酒全喝了个乾净。   贺文海道:"很好,我一生别的都没有学会,只学会了这两件事,现在已全都告诉了你,你应该怎么样来感谢我?"洪汉民道:"在下……在下……"贺文海道:"你也用不着做别的事,只要将那包袱拿出来,我就很满意了。"洪汉民的手又一抖,幸好杯子里已没有酒了。   他长长吸进了一囗气,道:"什么包袱?"贺文海道:"你不知道?"洪汉民脸上很尽力地挤出了一丝微笑,道:"在下真的不知道。"贺文海摇着头叹道:"我总以为喜欢喝酒的人都比较直爽,可是你……你实在令我失望。"洪汉民陪笑道:"贺……贺大侠只怕是误会了,在下的确……"贺文海忽然沉下脸,道:"你喝了我的酒,还要骗我,把酒还给我吧。"洪汉民道:"是,是……在下这就去买。"贺文海道:"我只要你方才喝下去的两杯,买别的酒我不要。"洪汉民怔了怔,用袖子直擦汗,吃吃道:"但……但酒已喝在肚子里,怎么还呢?"贺文海道:"这倒容易。"刀光一闪,一柄匕首已抵住了洪汉民的胸膛。   贺文海冷冷道:"酒既然在你肚子里,我只要将你的肚子剖开就行了。"洪汉民脸色发白,勉强笑道:"贺大侠何必开小人的玩笑。"贺文海道:"你看我这像是开玩笑?"他的手微微用了些力,将匕首轻轻在洪汉民的胸膛上一刺,想将他的胸膛刺破一点,让他流一点血。   因为只有懦夫才会说谎,而懦夫一看到自己的血,就会被骇出实话了,这道理谁也不会比贺文海更清楚。   谁知道刀尖刺下,竟好像刺在一个石面上,洪汉民还是满面假笑,似乎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贺文海目光闪了闪,手已停了下来,这懦夫居然刀枪不入,贺文海居然也并没有吃惊。   他反而微笑着道:"你在江湖中混了已有不少时候了吧。"洪汉民想不到他忽然会问出这句话来,怔了怔,陪笑道:"已有二十年了。"贺文海道:"那么你总该知道江湖中有几件很神奇的宝物,这些宝物虽很少有人能真的见到,但却已传说多年,其中有一件就是……"他眼睛盯着洪汉民,一字字接着道:"就是天蚕衣,据说此物刀枪不入,水火不伤,你既已在江湖中混了二十年,总该听说过。"洪汉民的脸已经变得好像一块抹桌布,跳起来就想逃。   他的身法并不慢,踪身一掠到了门囗,但他正要窜出门的时候,贺文海也已站在门囗了。   洪汉民咬了咬牙,一转身就解下了条亮银链子枪,银光洒开,链子枪毒蛇般向贺文海刺了过去。   看来他在这柄枪上至少已有二三十年的功夫,这一招刺出,软软的链子枪竟被抖得笔直,带着劲风直刺贺文海的咽喉。   只听“当”的一声,贺文海只抬了抬手,他手里还拿着酒杯,就用这酒杯套住了枪尖。   也不知怎地,枪尖竟没有将酒杯击碎。   贺文海笑道:"以后若再有人劝我戒酒,我一定要告诉他喝酒也有好处的,而且酒杯还救过我一次命。   洪汉民就像石头人般怔在那里,满头汗落如雨。   贺文海道:"你若不想打架了,就将身上的金丝甲脱下来作酒资吧,那勉强也可抵得过我的两杯酒了。"洪汉民颤声道:"你……你真要……"贺文海道:"我倒并不是真的想要这东西,你能趁我不备,将包袱偷走,也算你的本事,但你却不该对别人说包袱是我拿的,我这人最不喜被人冤枉。"洪汉民道:"不错,包袱是……是小人拿的,包袱里也的确有这天蚕衣和一份密涵,可是……可是……"他非但已急得说不出话,连眼泪都快被急了出来。   贺文海道:"天蚕衣虽然是防身至宝,但你得了有什么用呢?你就算穿着十件天蚕衣,我一刀还是可以要你的命,你何必为了它拼命?"他叹息接着道:"世间的宝物,唯有德者居之,这种东西更不是你们这种人应该有的,你将它送给我,也许还可以多活几年。"洪汉民嗄声道:"小人也知道不配有这种东西,但小人也并不想将之据为己有……"贺文海道:"难道你本来就想将它送给别人么?送给谁?"洪汉民咬着牙,连嘴唇都被咬出血来。   贺文海悠然道:"我有很多法子能要人说实话,可是我并不喜欢用,所以我希望你莫要也*我用出来。"洪汉民终于长长叹了囗气,道:"好,我说。"贺文海道:"你最好从头说起。"洪汉民沉吟着道:"贺大侠可知道有个“神偷”戴五么?这种下五门的小贼,贺大侠也许不会知道的。"贺文海笑道:"我非但知道这人,而且还认得他,他的轻功和手上功夫都算不弱,而且酒量也很不错。"洪汉民道:"这“天蚕衣”,就是他不知从那里偷来的。"贺文海道:"哦?那么,又怎会到了你们手上呢?"洪汉民道:"他和诸葛雷本来也是老朋友,我们在张家界遇见了他,就在一起喝酒,他大醉之下,拿天蚕衣出来吹嘘,诸葛雷瞧着眼红,就……就……"贺文海板着脸道:"你们既然做得出这种不要脸的事,难道还不好意思说出来吗?"洪汉民垂下头叹道:"戴五明知这天蚕衣现在是江湖中每个人都想得到的宝物,他既然身怀此物,本不该喝醉的。"贺文海冷冷道:"他并不是不该喝酒,而是不该交错了朋友。"洪汉民惨白的脸,居然也有些发红。   贺文海道:"这天蚕衣虽然号称是“武林三宝”之一,其实并没有太大用处,因为除了两个势均力敌的高手相争时用得着它之外,一般人得到它还是难免送命,我倒不懂它为什么会忽然变得如此抢眼了,这其中是否另有原因?"洪汉民道:"不错,这其中的确有个秘密……其实这秘密现在已不能算是秘密了,只因……"他刚说到这里,这酒店的主人已端着两壶酒进来,陪笑道:"刚温好的酒,队长大人先喝一杯再说话吧。"贺文海苦笑道:"你若想我下次再来照顾你的生意,最好再也莫要叫我这名字,我一听这四个字,连酒都喝不下去了。"酒杯还在他手上,他满满倒了一杯,只觉一阵酒香扑鼻而来,他脸色立刻又开朗了,展颜道:"好酒。"他将这杯酒喝了下去,又弯下腰咳嗽起来。   老人叹息着,端了张椅子过来扶着贺文海坐下,道:"咳嗽最伤身子,要小心些,要小心些……"他苍老的面上忽然露出了一丝微笑,接着道:"但这酒专治咳嗽,客官你喝了,以后包管不会再咳嗽了。"贺文海笑道:"酒若能治咳嗽,就真的十全十美了,你也喝一杯吧。"老人道:"我不喝。"贺文海道:"为什么?卖饺子的人宁可吃馒头也不愿吃饺子,卖酒的人难道也宁可喝水,却不喝酒么?"老人道:"我平常也喝两杯的,可是……这壶酒却不能喝。"他呆滞的目光竟也变得锐利狡黠起来。   贺文海却似未曾留意,还是微笑着问道:"为什么?"老人盯着他手里的匕首,缓缓道:"因为喝下我这杯酒后,只要稍为一用真力,酒里的毒立刻就要发作,七孔流血而死!"贺文海张嘴结舌,似已呆了。   洪汉民又惊又喜,道:"想不到你居然会来帮我的忙,日后我必定重重酬谢。"老人冷冷道:"你不必谢我。"洪汉民面色微变,陪笑道:"前辈真人不露像,莫非也想要……"他嘴里说着话,掌中的链子枪又已飞舞而出。   老人怒叱一声,佝偻的身子,竟似忽然暴长了一尺,左手一反,已抄着了枪头,厉声道:"就凭你也敢跟我老人家动手?!"这胆小怕事的糟老头子,在瞬间就彷佛变了个人似的,连一张脸都变得红中透紫,隐隐有光。   洪汉民看到他这种奇异的面色,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失声惊呼道:"前辈饶命,小人不知道前辈就是……"他请求饶已迟了,呼声中,老人的右拳已击出,只听“砰”的一声,洪汉民的身子竟被打得飞了出来,缠在手上的链子也断成两截,鲜血一路溅了出来,他身上撞在墙上,恰好落在灶上的大铁锅里。   这一拳的力道实在惊人。   贺文海叹了囗气,摇着头道:"我早就说过,你有了这件天蚕衣,反而会死得快些。"老人将半截链子枪甩在地上,出神的望着洪汉民的尸身,脸上的皱纹又一根根现了出来,喃喃道:"你已有二十年没有杀人了,是吗?"老人轻身望着他,道:"但我并没有忘记如何杀人,是吗?"贺文海道:"你为了这件天蚕衣杀人值得吗?"老人道:"二十年前,我不为什么也会杀人的。"贺文海道:"但现在已过了二十年,你能躲过这二十年,并不容易。若为了这种事将自己身份暴露,岂非划不来。"难道你是为了包里的另外一件东西?"老人动容道:"你已知道我是谁了?包里还有什么东西?"贺文海笑了笑,道:"不该知道的最好别知道了","你莫忘记,“紫面二郎”孙逵在二十年前是多么出风头的人物,居然敢和江南七十二道水陆码头总瓢把子的妻子私奔,这种勇气我实在佩服。"老人怒道:"此时此刻,你还敢出言不逊?"贺文海道:"你莫以为我这是在讽刺你,一个男人肯为了自己心爱的女子冒生命之险,负天下之谤,甚至不惜牺牲一切,这种男人至少已不愧是个男人,我本来的确对你很佩服的,可是现在……"他摇了摇头,长叹道:"现在我却失望得很,因为我想不到紫面二郎居然也是个鬼鬼崇崇的小人,只敢在暗中下毒,却不敢以真功夫和人一决胜负。"孙逵怒目望着他,还未说话,突听一人笑道:"这你倒莫要冤枉了他,下毒也要有学问的,就凭他,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这是个女子的声音,而且很动听。   贺文海微笑道:"不错,我早该想到这是蔷薇夫人的手段了,贺文海能死在二十年前名满江湖的美人手上倒也不虚此生。"那声音吃吃笑道:"好会说话的一张嘴,我若在二十年前遇到了你,只怕就不会跟他私奔了。"笑声中,她的人已扭动着腰肢走了出来。   过了二十年之后,她还并不显得太老,眼睛还是很有风情,牙齿也还很白,可是她的腰──她实在已没有腰了,整个人就像是一个并不太大的水缸,装的水最多也只不过能灌两亩田而已。   贺文海的表情看来就像是刚吞下一整个鸡蛋。   这就是蔷薇夫人?他简直无法相信。   美人年华老去,本是件很令人惋惜,令人伤感的事,但她若不知道自己再也不是双十年华,还拼命想用束腰扎紧身上的肥肉,用脂粉掩盖着脸上的皱纹,那就非但不再令人伤感,反而令人恶心可笑。   这道理本来再也明显不过,奇怪的是,世上大多数女人,对这道理都不知道──也许是故意拒绝知道。   蔷薇夫人穿着的是件红缎的小皮袄,梳着万字髻,远远就可以嗅到一阵阵刨花油的香气。   她望着贺文海笑道:"好一位风流小贺大队,果然是名不虚传,我已经有二十年没有瞧见过这么神气的男人了,可是二十年前……"她叹了囗气,接着道:"二十年前我们家里却总是高朋满座,那时侯江湖道上的少年英雄,风流剑客,有那一个不想来拜访拜访我?只要能陪我说两句话,看我一眼,他们就好像吃了人□果似的,开心得要命,你不信问他好了。"孙逵沉着脸,抱定主意不开囗。   贺文海望着蔷薇夫人脖子上就像风中蔷薇般在抖动着的肥肉,再看看孙逵,暗中不禁叹息。   他已看出这老人这二十年的日子并不好过。   蔷薇夫人又叹了囗气,道:"可是这二十年来,实在把我蹩苦了,每天躲在屋子里,连人都不敢见,我真后悔怎样会跟着这没出息的男人逃走的。"孙逵忍不住也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谁不后悔,谁是王八蛋。"蔷薇夫人叫了起来,跳着脚道:"你在说什么?你说?!老娘放着好日子不过,跟着你到这个鬼地方来受苦,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被你糟塌成这个样子,你还有什么好后悔的,你说,说呀。"孙逵鼻子里直抽气,嘴又紧紧闭了起来。   蔷薇夫人道:"贺大队,你说,这种男人是不是没有良心,早知道他会变成这样子,那时我还不如……不如死了好些。"她拼命用手揉着眼睛,只可惜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揉出来。   贺文海笑道:"幸好夫人没有死,否则在下就真的要遗憾终生了。"蔷薇夫人娇笑道:"真的么?你真的这么想见我?"贺文海道:"自然是真的,像夫人这么胖的美人,到哪里才能找到第二个?"蔷薇夫人脸都气白了,孙逵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贺文海道:"其实夫人得到这件天蚕衣也没有用的,因为就算将夫人从中间分成两半,也穿不上它。"蔷薇夫人咬着牙,道:"你……我若让你死得痛快了,我就对不起你。"她自头上拔下了一根很细很尖的金簪,咬着牙走向贺文海,贺文海居然还是安坐不动,稳如泰山。   孙逵皱眉道:"天蚕衣既已到手,我们还是赶快办正事去吧,何必跟他过不去?"蔷薇夫人吼道:"老娘的事,用不着你管!"贺文海竟真的已不能动,眼睁睁的望着她。   谁知她刚冲到贺文海面前,刚想将那根金簪剌入他的眼睛,孙逵忽然从后面飞起一脚,将她踢上屋顶。   她百把斤重的身子撞在屋顶上,整个屋子都快被她震跨了,等她跌下来的时候,已只剩下半囗气。   贺文海也有些惊讶,忍不住问道:"你难道是为了救我而杀她的?"孙逵恨恨道:"这二十年来,我已受够了她的气,已经快被她缠疯了,我若不杀了她,不出半年就要被她活活*死。"贺文海道:"但这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你莫忘记,二十年前……"孙逵道:"你以为是我勾引她的,你以为我想带着她私奔?"贺文海道:"难道不是?"孙逵叹道:"我遇见她的时侯,根本不知道她是杨大胡子的老婆,所以才会跟她……"他咳嗽了两声,才接着道:"谁知她竟吃定了我,非跟我走不可,那时杨大胡子已带着二三十个高手来了!我不走也不行了。   "贺文海道:"至少她是真的喜欢你,否则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孙逵道:"喜欢我?嘿嘿……"他咬着牙冷笑道:"后来我才知道,我只不过是她拉到的替死鬼,原来她早就趁杨大胡子出国的时候,姘上了一个小白脸,而且有了孩子,她怕杨大胡子回来后无法交帐,就卷着些细软和那小白脸私奔了。"贺文海道:"哦?原来其中还有这么段曲折。"孙逵道:"谁知那小白脸却又将她从杨胡子那里偷来的珠宝偷走了一大半,她人财两空,正不知怎样好,恰巧遇上了我这倒霉鬼。"贺文海道:"你既然知道这件事,为何不向别人解释?"孙逵苦笑道:"这是她后来酒醉时才无心泄露的,那时生米早已煮成熟饭,我再想解释已来不及了。"贺文海道:"她那孩子呢?"孙逵闭着嘴不说话。   贺文海叹息了一声,道:"既然如此,你早就该杀她了,为什么要等到现在?"孙逵还是不说话。   贺文海道:"我反正已离死不远,你告诉我又有什么有关系?"孙逵沉吟了很久,才缓缓道:"开酒店有个好处,就是常常可以听到一些有趣的事……你可知道近来江湖中最有趣的事是什么?"贺文海道:"我又没有开酒店。"孙逵四下望了一眼,就好像生怕有人偷听似的。   然后他才压低声音道:"你可知道,现下是日本正想侵犯的时候,中央国安部的一个大官却想把我国的布防机密卖给鬼子,而且这老贼还有一批死士,其中就有三十年前横行天下的“人魔”!"“人魔”这二个字说出来,贺文海也不禁为之动容。   孙逵道:"人魔横行江湖的时候,你还小,也许还不知道他的厉害,但我却可以告诉你,当时江湖中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的,连少林的掌门,当时号称江湖第一高手的吴问天,也都死在他手上。"他歇了囗气,又道:"而且此人行踪飘忽,神鬼莫测,吴问天刚扬言要找他,第二天就死在自己的院子里,全身一无伤痕,只有……"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下来,又四下望了一眼,像是生怕那神鬼难测的“人魔”会在他身后忽然出现。   但四下却是一片死寂,甚至连雪花飘在屋顶上的声音,都听得到,孙逵这才吐出囗气,接着道:"只有胸前多了五个像人头般排列的血痕,血痕小如针眼,人人都知道那是人魔的标志,但却没有人知道他用的究竟是件极毒辣的暗器?还是件极厉害的外门兵器?因为和他交过手的人,没有一个还能活着的,所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本来面目。"他语声刚停下来,忽又接着道:"大家只知道他必定是个男的。"贺文海道:"哦?"孙逵道:"因为他不但劫财,还要劫色,江湖中无论黑白两道,都恨他入骨,却拿他一点法子也没有,但只要有人说出要和他作对的话,不出三天,必死无疑,胸前必定带着他那独门的标志。"贺文海道:"凡是死在他手上的人,致命的伤痕必在前胸,是么?"孙逵道:"不错,前胸要害,本是练家子防卫最严密之处,但那人魔却偏偏要在此处下手,从无例外,好像若不如此,就不足以显出他的厉害。"贺文海笑了笑,道:"所以你认为只要穿上这件天蚕衣,就能将人魔制住,只要你能将人魔制住,就可以扬眉吐气,扬名天下,黑白两道的人都会因此而感激你,再也没有人会找你算那笔老帐了。"孙逵目光闪动,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只要能躲得过他前胸致命之一击,就已先立于不败之地,就有机会将他制住!"他面上神采飞扬,接着道:"因为他这一击从未失手,所以他作此一击时,就不必留什么退路,对自己的防卫必定疏忽。"贺文海道:"听来倒像是蛮有道理……"孙逵大笑道:"若是没有道理,江湖中也不会那么多人一心想将这天蚕衣弄到手了。"贺文海道:"可是你在这里种种花,喝喝酒,你的对头早已渐渐将你忘怀了,你的日子难道过得还不够舒服么?为什么还要找这些麻烦呢?"孙逵台头注视着远方道;"如能为国诛此贼,我命何撼!" 正文 四,迷雾   孙逵笑道:"再说了我若能将人魔置之于死地,还非但从此扬眉吐气,而且……而且那好处也不知有多少。"贺文海道:"还有什么好处?"孙逵道:"人魔自从在三十年前销声匿迹之后,江湖中人本都以为他已恶贯满盈,谁知半年多以前他竟忽又出现,就在这短短七、八个月里,他已又做了七八十件巨案,连市的市委书记的女儿,都被他糟蹋了。"贺文海叹道:"此人算来已该有七十左右,想不到兴趣居然还如此浓厚。"孙逵道:"自从他再次出现后,江湖中稍有资产的人,都已人人自危,稍有姿色的女子,更是寝食难安……"他顿了顿接道:"所以已有九十余家人在暗中约定,无论谁杀了人魔,他们就将自己的家财分出一成来送给他,这数目自然极为可观。"贺文海道:"这就是那已不成为秘密的秘密么?"孙逵点了点头,又道:"除此之外,江湖中公认的第一美人也曾扬言天下,无论僧俗老少,只要他能除去人魔,她就嫁给他。"贺文海叹了囗气,苦笑道:"财色动人心,这就难怪你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要来淌这趟浑水了,也就难怪你要杀了自己的老婆,现在,看来只怕要轮到我了。"孙逵道:"凭良心讲,我也觉得你死得很冤枉,可是又非杀了你不可。"贺文海忽然笑了,悠然道:"凭良心讲,你觉得杀我是件很容易的事么?"孙逵的铁拳已将举起,此刻又不禁放下,瞪着贺文海望了半晌,嘴角渐渐露出了一丝微笑,道:"象你这样的人居然能活到现在,可见要杀你实在不容易,但是现在……"忽然间,门外传来一阵响亮的笑声。   一人大笑道:"凭良心讲,你看他现在象是中了毒的样子么?"孙逵一惊,厨房的小门前,不知何时已站着个青衣人,他身材并不矮,也不太高,神情悠闲而潇洒,一张脸却是青渗渗,阴森森的,仿佛戴着面具,又仿佛这就是他本来的面目。   他背负着双手,悠然踱了进来,喃喃叹着道:"一个人若想在酒徒的酒中下毒,那么无论多么愚蠢的事他只怕都能做得出来了……你说是么?"最后一句话他是问贺文海的,贺文海忽然发现这人竟有双最动人的眼睛,和他的脸实在太不相衬。   那就象是嵌在死猪肉上的两粒珍珠似的。   贺文海望着这双眼睛,微笑着道:"和赌鬼赌钱时弄鬼,在酒鬼酒中下毒,当着自己的老婆说别的女人漂亮──无论谁做了这三件事,都一定会后悔的。"青衣人冷冷道:"只可惜他们后悔时大多已来不及了。"孙逵呆呆地望着他们,忽然冲过去攫起了那只酒壶。   贺文海微笑道:"你用不着再看,酒中的确有毒,一点也不假。"孙逵嘎声道:"那么你……"贺文海道:"酒中是否有毒,别的人也许看不出,但象我这样的酒鬼,用鼻子一嗅就知道酒味是否变了。"他笑着接道:"这也是喝酒的好处,不喝酒的人都应该知道。"孙逵道:"但……但我明明看到你将那杯酒喝下去的。"贺文海淡淡笑道:"我虽然喝了下去,但咳嗽时又全都吐出来了。"孙逵身子一震,手里的酒壶口当的掉在地上。   青衣人道:"看来他现在已觉得很后悔,但是已来不及了。"孙逵怒吼一声,吼声中已向这青衣人攻出三拳。   这二十年来,他非但未将武功搁下,反而更有精进,这一拳招沉力猛,拳风虎虎,先声已夺人。   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这三拳虽然未必能击石如粉,但要将一个人的脑袋打碎,却是绰绰有余。   那青衣人全身都似已在拳风笼罩之下,眼看非但无法招架,简直连闪避都未必能闪避得开。   谁知他既未招架,也未闪避,只是轻轻一挥手。   他出手明明在孙逵之后,但也不知怎地,孙逵的拳头还未沾着他衣裳,他这一掌已掴在孙逵脸上。   他只不过象拍苍蝇似的轻轻掴了一掌,但孙逵却杀猪般狂吼了起来,一个筋斗跌倒在地上。   等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左边的半边脸已肿起了半尺高,红里发紫,紫中透明,连眼睛都已被摔到旁边去了。   青衣人淡淡道:"凭良心讲,你死得也实在有些冤枉,我本来并不想杀你的,可是我这双手……"孙逵没有肿的半脸上连一丝血色都没有,每一根肌肉都在扭紧着,衬着另半边脸上一堆死肉,那模样真是说不出的狰狞可怕。   他剩下的一只眼睛里更充满了惊惧之色,望着青衣人的一双手,嘶声道:"你的手……你的手……"青衣人手上,戴着双暗青色的铁手套,形状看来丑恶而笨拙,但它的颜色却令人一看就不禁毛骨悚然。   孙逵目中的惊惧已变为绝望,声音也越来越微弱,喃喃道:"我究竟作了什么孽?竟叫我今日还见着黑手套?……贺……贺大队,你是个好心人,求求你杀了我吧,快杀了我吧。"贺文海仍坐在那里没有动,眼睛也盯在青衣人的那双手上,只不过用脚尖将那半练子枪头拨到孙逵的手边。   孙逵挣扎着拾起了它,颤声道:"谢谢你,谢谢你,我死也忘不了你的好处。"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半截练子枪头插入了自己的咽喉,自喉头溅出来的鲜血,已变为紫黑色的,就象是从阴沟里流出来的泉水。   贺文海阖起眼睛,叹了囗气,黯然道:"武林有七毒,最毒黑手套……这话看来倒没有夸张。"青衣人也在望着自己的一双手,居然也叹了囗气道:"别人都说挨了黑手套的人会生不如死,只想越快死越好,的确没有夸张。"贺文海目光移到他脸上,沉声道:"但阁下却并非“黑魔”许重。"青衣人道:"你怎知道我不是,你认得他?"贺文海道:"嗯。"青衣人似乎笑了笑,道:"我倒也并不是想冒充他,只不过是他的……"贺文海道:"黑魔没有徒弟。"青衣人道:"谁说我是他的徒弟,就凭他,做我的徒弟都不配。"贺文海道:"哦?"青衣人道:"你以为我在吹牛?"贺文海淡淡道:"我对阁下的来历身份并没有兴趣。"青衣人动人的眼睛忽然发出了锐利的光,瞪着贺文海道:"你对什么有兴趣?天蚕衣?"贺文海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抚摸着手里的酒壶。   青衣人目光也落在这酒壶上,道:"别人都说你“意念所至,无坚不摧”,这话不知有没有夸张?"贺文海道:"以前也有很多人对这句话表示怀疑。"青衣人道:"现在呢?"贺文海目中闪过一丝萧索之意,缓缓道:"现在人都已死了!"青衣人默然半晌,忽然笑了起来。   他笑的声音很奇特,就象是硬*出来的,笑声虽很大,他面上却仍死鱼般全无表情,道:"老实说,我的确想试试。"贺文海道:"我劝你最好不要试。"青衣人顿住笑声,又瞪了贺文海几眼,道:"天蚕衣就在锅里那死人身上,是吗?"贺文海道:"嗯。"青衣人道:"现在我若去动那死人,那么……"贺文海打断了他的话,道:"那么你只怕也要变成死人了!"青衣人又笑了笑,道:"我并不是怕你,只不过我这人天生不喜欢赌博,也不喜欢冒险。"贺文海道:"这是种好习惯,只要你能保持,一定会长命的。"青衣人目光闪动着,道:"但我总有法子能令你将这天蚕衣让给我的。"贺文海道:"哦?"青衣人道:"你总该知道,这“黑手套”乃是许重采金铁之英,淬以百毒,锻冶了七年才制成的,可说是武林中最霸道的兵刃之一。"贺文海道:"百晓生作“兵器谱”,黑手套排名第九,可算珍品。"青衣人道:"那么,我若将这青魔手送给你,你肯不肯将天蚕衣让给我?"贺文海沉默了半晌,望着手里的酒壶,缓缓道:"我这把酒壶只不过是大冶的铁匠,花了三个时辰打好的,但如百晓生品评天下兵器,把它也算上的话绝不会低于前三!"青衣人长长叹了囗气,道:"你的意思是说,兵器的好坏并没有关系,主要的是要看用兵器的是什么人。"贺文海微微笑道:"阁下是聪明人。"青衣人道:"所以你不肯。"贺文海道:"我若想要它,现在它就不会在你的手上了!"青衣人沉吟了半晌,忽然自怀中取出个长而扁的匣子。   他将这匣子慎重地放在桌上,用两只戴着铁手套的手,笨拙地将匣子打开,立刻便有一阵剑气“字形左‘石‘右‘乏‘”人肌肤。   这黝黑的铁匣子里,竟是柄寒光照人的短剑。   青衣人道:"宝剑赠英雄,这柄“鱼肠剑”,天下无双,总该能配得过你了吧。   贺文海动容道:"阁下莫非是“藏剑山庄”藏龙老人的子弟?"青衣人道:"不是。"贺文海道:"那么,阁下这柄剑是哪里来的?"青衣人道:"老龙已死了,这是他儿子游龙生送给我的。"贺文海道:"鱼肠剑上古神兵,武林重宝,“藏剑山庄”也以剑而名,若非因为藏龙老人与少林,武当,昆仑三大派的掌门人俱是生死之交,此剑早已被人夺去,虽是如此,藏剑山庄为了此剑还是不知经过多少次浴血战,那游少庄主又怎会将这传家之宝轻易送人呢?"青衣人冷冷一笑,道:"莫说是柄剑,我就算要他将头颅送给我,他也绝不会拒绝的,你信不信?"贺文海沉默了半晌,道:"此剑价值只怕还在天蚕衣之上,阁下为何要以贵易贱?"青衣人道:"我这人天生有个脾气,越不容易到手的东西,我越想要。"贺文海笑了笑,道:"恰巧我也有这脾气。"青衣人道:"你还是不肯?"贺文海道:"不肯。"青衣人怒道:"你为何一定非要那天蚕衣不可?"贺文海道:"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青衣人仰天打了个哈哈,道:"久仰“小贺大队”一向淡泊名利,视富贵如浮云,二十年前弃功名如粪,十年前又散尽了万贯家财,隐姓埋名,萧然出国……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对区区一件天蚕衣看得那么重呢?"贺文海淡淡道:"我的原因,只怕和阁下一样。"青衣人瞪着他,道:"你莫非是为了那天下第一的美人。"贺文海笑了笑,道:"也许。"青衣人也笑了,道:"不错,我也早就听说过,你对佳人和美酒,是从来不肯拒绝的。   贺文海道:"只可惜阁下并非绝代之佳人。   青衣人笑道:"你怎知我不是?"“他”的笑声忽然变了,变得银铃般娇美。   笑声中,他缓缓脱下了那双暗青色的手套,露出了他的手来……   贺文海从来也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手。   “小贺风流”,他这一生中,也不知和多少位绝色美人有过幽期密会,他掌中没有拿着刀和酒杯的时候,也不知握过多少双春葱般的柔荑。   美人的手,大多都是美丽的。   可是他却发现无论多美的手,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缺陷,有的是肤色稍黑,有的是指甲稍大,有的是指尖稍粗,有的是毛孔稍大……就连那使他梦牵魂萦,永生难忘的女人,那双手也并非全无瑕癖的。   因为她的个性太强,所以她的手也未免稍觉大了些。   但现在展示在他眼前的这双手,却是十全十美,毫无缺陷,就象是一块精心雕磨成的羊脂美玉,没有丝毫杂色,又那么柔软,增之一分则太肥,减之一分则太瘦,既不太长,也不太短。   就算最会挑剔的人,也绝对挑不出丝毫毛病来。   青衣人柔声道:"你看我这双手是不是比黑手套好看些呢?"她的声音也忽然变得那么娇美,就算用“出谷黄莺”这四个字来形容,也嫌太侮辱了她。   贺文海叹了囗气,道:"你用这双手杀人,也没有人能抵抗的,又何必再用黑手套?"青衣人娇笑着,道:"现在我再和你谈判交换,条件是不是已好了些?"贺文海道:"还不够好。"青衣人用她那毫无瑕癖的手一拉袖子,她的衣袖就断落了下来,露出了一双丰盈但不见肉,纤美而不见骨的手臂。   手,本来已绝美,再衬上这双手臂,更令人目眩。   青衣人道:"现在呢?"贺文海道:"还不够。"青衣人哈哈笑道:"男人都贪心得很,尤其是有本事的男人,越有本事,贪心越大……"她身子轻轻的扭动,说完这句话,她身上已只剩下一缕轻纱制成的内心,雾里看花,最是销魂。   贺文海已将没有毒的酒倒了一杯,举杯笑道:"赏花不可无酒,请。"青衣人道:"我知道你还是觉得不够,是吗?"贺文海笑道:"男人都贪心得很。"青衣人银铃般笑着,褪下了鞋袜。   任何人脱鞋子的姿态都不会好看的,但她却是例外,任何人的脚都难免有些粗糙,她也是例外。   她的脚踝是那么纤美,她的脚更令人销魂,若说这世上有很多男人情愿被这双脚踩死也一定不会有人怀疑的。   接着,她又露出了她那双修长的,笔直的腿。   在这一刹那间,贺文海连呼吸都似乎已停止。   青衣人柔声道:"现在还不够么?"贺文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我现在若说够,我就是呆子了。   没有人能想象世上竟有如此完美的躯体,现在,她已将躯体毫无保留地展示在贺文海眼前。   她的胸膛坚挺,双腿紧并……   在这诱人的躯体后,却有三具死尸,但是非但没有减低她的诱惑,反而更平添了几分残酷的煽动力。   那实在可以令任何男人犯罪。   唯一的遗憾是,她还没有将那青渗渗的面具除下来。   她只是用那双诱人的眼睛望着贺文海,轻轻喘息着道:"现在总该够了吧。"贺文海望着她脸上的面具,微笑道:"已差不多了,只差一点。"青衣人道:"你……你已经应该知足了。"贺文海道:"容易知足的男人,时常都会错过很多好东西。"青衣人的胸膛起伏着,那一双嫣红的*骄傲的挺立在贺文海眼前,似乎已在渐渐涨大……   她轻轻颤抖着道:"你何必一定要看我的脸,这么样,岂非反而增加几分幻想,几分情趣。   贺文海道:"我知道有很多身材很好的女人,一张脸却是丑八怪。"青衣人道:"你看我象丑八怪么?"贺文海道:"那倒说不定。"青衣人叹了囗气,道:"你真是个死心眼的人,但我劝你还是莫要看到我的脸。"贺文海道:"为什么?"青衣人道:"我和你交换那天蚕衣后,立刻就会走的,以后只怕永远再也不会相见,你给我天蚕衣,我给你世上最大的快乐,这本是很公道的交易,谁也不吃亏,所以以后谁也不必记着谁。"贺文海道:"有理。"青衣人道:"但你只要看到我的脸后,就永远再也不能忘记我了,而我,却是一定不会再跟你……跟你要好的,那么你难免就要终日相思,岂非自寻烦恼。"贺文海笑了笑,道:"你倒对自己很有自信。"青衣人的纤手自胸膛上缓缓滑下去,带着诱人的媚笑道:"我难道不该有自信?   贺文海悠然道:"也许我不肯和你做这交易呢?"青衣人似乎愣了愣,道:"你不肯?"她终于伸起手,将那面具褪了下来。   然后,她就静静地望着贺文海,象是在说:"现在你还不肯么?"这张脸实在美丽得令人窒息,令人不敢*视,再配上这样的躯体,世上实在很少有人能抗拒。   就算是瞎子,也可以闻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一缕缕甜香,也可以听得到她那销魂荡魄的柔语。   那已是男人无法抗拒的了。   贺文海不禁又叹了囗气,道:"难怪许重那样的人会将“黑手套”送给你,难怪游少庄主肯心甘情愿地将他传家之宝奉献在你足下,我现在实已无法不信。"这*的绝代美人只是微笑着,没有说话。   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用不着说话了。   她的眼睛会说话,她的媚笑会说话,她的手,她的胸膛,她的腿……她身上每分每寸都会说话。   她知道自己已经足够了,若有男人还不懂她的意思,那人一定是白痴。   她在等待着,也在邀请。   但贺文海偏偏还没有站起来,反而倒了杯酒,缓缓喝了下去,才举杯笑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样的眼福了,谢谢你。   她咬着嘴唇,垂着头道:"想不到你这样的男人,还要喝酒来壮胆。"贺文海笑道:"因为我知道漂亮的女人也都很不容易满足的。"她"嘤咛"一声,蛇一般滑入了贺文海的怀抱。   酒杯"当"的跌在地上,碎了。   贺文海的手沿着她光滑的背滑了下去,但另一只手却已握着把小刀,短而锋利的小刀。   少女的躯体扭动着,柔声道:"男人在做这种事的时候,手里不该还拿着刀的。"贺文海的声音也很温柔,道:"男人手里拿着刀时,你就不该坐在他怀里。"少女媚笑道:"你……你难道还忍心杀我?"贺文海也笑了,道:"一个女孩子不可以如此自信,更不可以脱光了来勾引男人,她应该将衣服穿得紧紧的,等着男人去勾引她才是,否则男人就会觉得无趣的。"他的手已抬起,刀锋自她脖子上轻轻划了过去,鲜血一点溅在她白玉一般的胸膛上,就象是雪地上一朵朵鲜艳的梅花。   她已完全赫呆了,柔软的躯体已僵硬。   贺文海微笑道:"你现在还有那么大的自信,还认为我不敢杀你吗?"刀锋,仍然停留在她的脖子上。   她的嘴唇颤抖着,那里还说得出话。   贺文海叹了囗气,道:"我希望你以后记住几件事,第一,男人都不喜欢被动的,第二,你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漂亮。"少女紧咬着嘴唇,颤声道:"我……我已经服了你了,求求你将刀拿开吧。"贺文海道:"我还想问你一件事。"少女道:"你……你说……"贺文海道:"你想要的东西,有很多男人都会送给你,所以你绝不会贪图钱财,你自己是个女人,自然也不会是为了贪图美色,那么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不惜牺牲一切,一心想得到这天蚕衣呢?"少女道:"我早已说过了,越得不到的东西,我越想要……"贺文海沉默了半晌,淡淡笑道:"我不将刀从你的脖子上拿开,你难道就不能将你的脖子从我的刀上拿开吗?"少女立刻从他怀中窜了出去,就象是一只被主人弄疼了的猫。   但过了半晌,她忽又笑了,嫣然道:"我早就知道,你还是不忍杀我的。"贺文海道:"哦?真的么?"他轻抚着手里的刀锋,悠然道:"我说完这句话你若还不走,这柄刀就会插在你脖子里,你信不信?"少女没有再说话了。   她咬着牙,攫起了衣服,猫一般窜了出去。   只听她恶毒地骂声远远传来,道:"贺文海你不是男人,根本就不是个人!根本就不中用,难怪你未过门的妻子会跟你最好的朋友跑了,我现在才知道是为了什么。   大地积雪,雪光映照下,外面亮得很,但这厨房却幽暗得如同坟墓,令人再也不愿停留片刻。   可是贺文海却仍然静静地坐在那里,连姿势都没有变。   他目光中充满了悲哀和痛苦,那少女所说的话,就象是一根根针,深深地刺入了他的心。   未来的妻子……最好的朋友…… 正文 四,迷雾   孙逵笑道:"再说了我若能将人魔置之于死地,还非但从此扬眉吐气,而且……而且那好处也不知有多少。"贺文海道:"还有什么好处?"孙逵道:"人魔自从在三十年前销声匿迹之后,江湖中人本都以为他已恶贯满盈,谁知半年多以前他竟忽又出现,就在这短短七、八个月里,他已又做了七八十件巨案,连市的市委书记的女儿,都被他糟蹋了。"贺文海叹道:"此人算来已该有七十左右,想不到兴趣居然还如此浓厚。"孙逵道:"自从他再次出现后,江湖中稍有资产的人,都已人人自危,稍有姿色的女子,更是寝食难安……"他顿了顿接道:"所以已有九十余家人在暗中约定,无论谁杀了人魔,他们就将自己的家财分出一成来送给他,这数目自然极为可观。"贺文海道:"这就是那已不成为秘密的秘密么?"孙逵点了点头,又道:"除此之外,江湖中公认的第一美人也曾扬言天下,无论僧俗老少,只要他能除去人魔,她就嫁给他。"贺文海叹了囗气,苦笑道:"财色动人心,这就难怪你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要来淌这趟浑水了,也就难怪你要杀了自己的老婆,现在,看来只怕要轮到我了。"孙逵道:"凭良心讲,我也觉得你死得很冤枉,可是又非杀了你不可。"贺文海忽然笑了,悠然道:"凭良心讲,你觉得杀我是件很容易的事么?"孙逵的铁拳已将举起,此刻又不禁放下,瞪着贺文海望了半晌,嘴角渐渐露出了一丝微笑,道:"象你这样的人居然能活到现在,可见要杀你实在不容易,但是现在……"忽然间,门外传来一阵响亮的笑声。   一人大笑道:"凭良心讲,你看他现在象是中了毒的样子么?"孙逵一惊,厨房的小门前,不知何时已站着个青衣人,他身材并不矮,也不太高,神情悠闲而潇洒,一张脸却是青渗渗,阴森森的,仿佛戴着面具,又仿佛这就是他本来的面目。   他背负着双手,悠然踱了进来,喃喃叹着道:"一个人若想在酒徒的酒中下毒,那么无论多么愚蠢的事他只怕都能做得出来了……你说是么?"最后一句话他是问贺文海的,贺文海忽然发现这人竟有双最动人的眼睛,和他的脸实在太不相衬。   那就象是嵌在死猪肉上的两粒珍珠似的。   贺文海望着这双眼睛,微笑着道:"和赌鬼赌钱时弄鬼,在酒鬼酒中下毒,当着自己的老婆说别的女人漂亮──无论谁做了这三件事,都一定会后悔的。"青衣人冷冷道:"只可惜他们后悔时大多已来不及了。"孙逵呆呆地望着他们,忽然冲过去攫起了那只酒壶。   贺文海微笑道:"你用不着再看,酒中的确有毒,一点也不假。"孙逵嘎声道:"那么你……"贺文海道:"酒中是否有毒,别的人也许看不出,但象我这样的酒鬼,用鼻子一嗅就知道酒味是否变了。"他笑着接道:"这也是喝酒的好处,不喝酒的人都应该知道。"孙逵道:"但……但我明明看到你将那杯酒喝下去的。"贺文海淡淡笑道:"我虽然喝了下去,但咳嗽时又全都吐出来了。"孙逵身子一震,手里的酒壶口当的掉在地上。   青衣人道:"看来他现在已觉得很后悔,但是已来不及了。"孙逵怒吼一声,吼声中已向这青衣人攻出三拳。   这二十年来,他非但未将武功搁下,反而更有精进,这一拳招沉力猛,拳风虎虎,先声已夺人。   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这三拳虽然未必能击石如粉,但要将一个人的脑袋打碎,却是绰绰有余。   那青衣人全身都似已在拳风笼罩之下,眼看非但无法招架,简直连闪避都未必能闪避得开。   谁知他既未招架,也未闪避,只是轻轻一挥手。   他出手明明在孙逵之后,但也不知怎地,孙逵的拳头还未沾着他衣裳,他这一掌已掴在孙逵脸上。   他只不过象拍苍蝇似的轻轻掴了一掌,但孙逵却杀猪般狂吼了起来,一个筋斗跌倒在地上。   等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左边的半边脸已肿起了半尺高,红里发紫,紫中透明,连眼睛都已被摔到旁边去了。   青衣人淡淡道:"凭良心讲,你死得也实在有些冤枉,我本来并不想杀你的,可是我这双手……"孙逵没有肿的半脸上连一丝血色都没有,每一根肌肉都在扭紧着,衬着另半边脸上一堆死肉,那模样真是说不出的狰狞可怕。   他剩下的一只眼睛里更充满了惊惧之色,望着青衣人的一双手,嘶声道:"你的手……你的手……"青衣人手上,戴着双暗青色的铁手套,形状看来丑恶而笨拙,但它的颜色却令人一看就不禁毛骨悚然。   孙逵目中的惊惧已变为绝望,声音也越来越微弱,喃喃道:"我究竟作了什么孽?竟叫我今日还见着黑手套?……贺……贺大队,你是个好心人,求求你杀了我吧,快杀了我吧。"贺文海仍坐在那里没有动,眼睛也盯在青衣人的那双手上,只不过用脚尖将那半练子枪头拨到孙逵的手边。   孙逵挣扎着拾起了它,颤声道:"谢谢你,谢谢你,我死也忘不了你的好处。"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半截练子枪头插入了自己的咽喉,自喉头溅出来的鲜血,已变为紫黑色的,就象是从阴沟里流出来的泉水。   贺文海阖起眼睛,叹了囗气,黯然道:"武林有七毒,最毒黑手套……这话看来倒没有夸张。"青衣人也在望着自己的一双手,居然也叹了囗气道:"别人都说挨了黑手套的人会生不如死,只想越快死越好,的确没有夸张。"贺文海目光移到他脸上,沉声道:"但阁下却并非“黑魔”许重。"青衣人道:"你怎知道我不是,你认得他?"贺文海道:"嗯。"青衣人似乎笑了笑,道:"我倒也并不是想冒充他,只不过是他的……"贺文海道:"黑魔没有徒弟。"青衣人道:"谁说我是他的徒弟,就凭他,做我的徒弟都不配。"贺文海道:"哦?"青衣人道:"你以为我在吹牛?"贺文海淡淡道:"我对阁下的来历身份并没有兴趣。"青衣人动人的眼睛忽然发出了锐利的光,瞪着贺文海道:"你对什么有兴趣?天蚕衣?"贺文海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抚摸着手里的酒壶。   青衣人目光也落在这酒壶上,道:"别人都说你“意念所至,无坚不摧”,这话不知有没有夸张?"贺文海道:"以前也有很多人对这句话表示怀疑。"青衣人道:"现在呢?"贺文海目中闪过一丝萧索之意,缓缓道:"现在人都已死了!"青衣人默然半晌,忽然笑了起来。   他笑的声音很奇特,就象是硬*出来的,笑声虽很大,他面上却仍死鱼般全无表情,道:"老实说,我的确想试试。"贺文海道:"我劝你最好不要试。"青衣人顿住笑声,又瞪了贺文海几眼,道:"天蚕衣就在锅里那死人身上,是吗?"贺文海道:"嗯。"青衣人道:"现在我若去动那死人,那么……"贺文海打断了他的话,道:"那么你只怕也要变成死人了!"青衣人又笑了笑,道:"我并不是怕你,只不过我这人天生不喜欢赌博,也不喜欢冒险。"贺文海道:"这是种好习惯,只要你能保持,一定会长命的。"青衣人目光闪动着,道:"但我总有法子能令你将这天蚕衣让给我的。"贺文海道:"哦?"青衣人道:"你总该知道,这“黑手套”乃是许重采金铁之英,淬以百毒,锻冶了七年才制成的,可说是武林中最霸道的兵刃之一。"贺文海道:"百晓生作“兵器谱”,黑手套排名第九,可算珍品。"青衣人道:"那么,我若将这青魔手送给你,你肯不肯将天蚕衣让给我?"贺文海沉默了半晌,望着手里的酒壶,缓缓道:"我这把酒壶只不过是大冶的铁匠,花了三个时辰打好的,但如百晓生品评天下兵器,把它也算上的话绝不会低于前三!"青衣人长长叹了囗气,道:"你的意思是说,兵器的好坏并没有关系,主要的是要看用兵器的是什么人。"贺文海微微笑道:"阁下是聪明人。"青衣人道:"所以你不肯。"贺文海道:"我若想要它,现在它就不会在你的手上了!"青衣人沉吟了半晌,忽然自怀中取出个长而扁的匣子。   他将这匣子慎重地放在桌上,用两只戴着铁手套的手,笨拙地将匣子打开,立刻便有一阵剑气“字形左‘石‘右‘乏‘”人肌肤。   这黝黑的铁匣子里,竟是柄寒光照人的短剑。   青衣人道:"宝剑赠英雄,这柄“鱼肠剑”,天下无双,总该能配得过你了吧。   贺文海动容道:"阁下莫非是“藏剑山庄”藏龙老人的子弟?"青衣人道:"不是。"贺文海道:"那么,阁下这柄剑是哪里来的?"青衣人道:"老龙已死了,这是他儿子游龙生送给我的。"贺文海道:"鱼肠剑上古神兵,武林重宝,“藏剑山庄”也以剑而名,若非因为藏龙老人与少林,武当,昆仑三大派的掌门人俱是生死之交,此剑早已被人夺去,虽是如此,藏剑山庄为了此剑还是不知经过多少次浴血战,那游少庄主又怎会将这传家之宝轻易送人呢?"青衣人冷冷一笑,道:"莫说是柄剑,我就算要他将头颅送给我,他也绝不会拒绝的,你信不信?"贺文海沉默了半晌,道:"此剑价值只怕还在天蚕衣之上,阁下为何要以贵易贱?"青衣人道:"我这人天生有个脾气,越不容易到手的东西,我越想要。"贺文海笑了笑,道:"恰巧我也有这脾气。"青衣人道:"你还是不肯?"贺文海道:"不肯。"青衣人怒道:"你为何一定非要那天蚕衣不可?"贺文海道:"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青衣人仰天打了个哈哈,道:"久仰“小贺大队”一向淡泊名利,视富贵如浮云,二十年前弃功名如粪,十年前又散尽了万贯家财,隐姓埋名,萧然出国……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对区区一件天蚕衣看得那么重呢?"贺文海淡淡道:"我的原因,只怕和阁下一样。"青衣人瞪着他,道:"你莫非是为了那天下第一的美人。"贺文海笑了笑,道:"也许。"青衣人也笑了,道:"不错,我也早就听说过,你对佳人和美酒,是从来不肯拒绝的。   贺文海道:"只可惜阁下并非绝代之佳人。   青衣人笑道:"你怎知我不是?"“他”的笑声忽然变了,变得银铃般娇美。   笑声中,他缓缓脱下了那双暗青色的手套,露出了他的手来……   贺文海从来也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手。   “小贺风流”,他这一生中,也不知和多少位绝色美人有过幽期密会,他掌中没有拿着刀和酒杯的时候,也不知握过多少双春葱般的柔荑。   美人的手,大多都是美丽的。   可是他却发现无论多美的手,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缺陷,有的是肤色稍黑,有的是指甲稍大,有的是指尖稍粗,有的是毛孔稍大……就连那使他梦牵魂萦,永生难忘的女人,那双手也并非全无瑕癖的。   因为她的个性太强,所以她的手也未免稍觉大了些。   但现在展示在他眼前的这双手,却是十全十美,毫无缺陷,就象是一块精心雕磨成的羊脂美玉,没有丝毫杂色,又那么柔软,增之一分则太肥,减之一分则太瘦,既不太长,也不太短。   就算最会挑剔的人,也绝对挑不出丝毫毛病来。   青衣人柔声道:"你看我这双手是不是比黑手套好看些呢?"她的声音也忽然变得那么娇美,就算用“出谷黄莺”这四个字来形容,也嫌太侮辱了她。   贺文海叹了囗气,道:"你用这双手杀人,也没有人能抵抗的,又何必再用黑手套?"青衣人娇笑着,道:"现在我再和你谈判交换,条件是不是已好了些?"贺文海道:"还不够好。"青衣人用她那毫无瑕癖的手一拉袖子,她的衣袖就断落了下来,露出了一双丰盈但不见肉,纤美而不见骨的手臂。   手,本来已绝美,再衬上这双手臂,更令人目眩。   青衣人道:"现在呢?"贺文海道:"还不够。"青衣人哈哈笑道:"男人都贪心得很,尤其是有本事的男人,越有本事,贪心越大……"她身子轻轻的扭动,说完这句话,她身上已只剩下一缕轻纱制成的内心,雾里看花,最是销魂。   贺文海已将没有毒的酒倒了一杯,举杯笑道:"赏花不可无酒,请。"青衣人道:"我知道你还是觉得不够,是吗?"贺文海笑道:"男人都贪心得很。"青衣人银铃般笑着,褪下了鞋袜。   任何人脱鞋子的姿态都不会好看的,但她却是例外,任何人的脚都难免有些粗糙,她也是例外。   她的脚踝是那么纤美,她的脚更令人销魂,若说这世上有很多男人情愿被这双脚踩死也一定不会有人怀疑的。   接着,她又露出了她那双修长的,笔直的腿。   在这一刹那间,贺文海连呼吸都似乎已停止。   青衣人柔声道:"现在还不够么?"贺文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我现在若说够,我就是呆子了。   没有人能想象世上竟有如此完美的躯体,现在,她已将躯体毫无保留地展示在贺文海眼前。   她的胸膛坚挺,双腿紧并……   在这诱人的躯体后,却有三具死尸,但是非但没有减低她的诱惑,反而更平添了几分残酷的煽动力。   那实在可以令任何男人犯罪。   唯一的遗憾是,她还没有将那青渗渗的面具除下来。   她只是用那双诱人的眼睛望着贺文海,轻轻喘息着道:"现在总该够了吧。"贺文海望着她脸上的面具,微笑道:"已差不多了,只差一点。"青衣人道:"你……你已经应该知足了。"贺文海道:"容易知足的男人,时常都会错过很多好东西。"青衣人的胸膛起伏着,那一双嫣红的*骄傲的挺立在贺文海眼前,似乎已在渐渐涨大……   她轻轻颤抖着道:"你何必一定要看我的脸,这么样,岂非反而增加几分幻想,几分情趣。   贺文海道:"我知道有很多身材很好的女人,一张脸却是丑八怪。"青衣人道:"你看我象丑八怪么?"贺文海道:"那倒说不定。"青衣人叹了囗气,道:"你真是个死心眼的人,但我劝你还是莫要看到我的脸。"贺文海道:"为什么?"青衣人道:"我和你交换那天蚕衣后,立刻就会走的,以后只怕永远再也不会相见,你给我天蚕衣,我给你世上最大的快乐,这本是很公道的交易,谁也不吃亏,所以以后谁也不必记着谁。"贺文海道:"有理。"青衣人道:"但你只要看到我的脸后,就永远再也不能忘记我了,而我,却是一定不会再跟你……跟你要好的,那么你难免就要终日相思,岂非自寻烦恼。"贺文海笑了笑,道:"你倒对自己很有自信。"青衣人的纤手自胸膛上缓缓滑下去,带着诱人的媚笑道:"我难道不该有自信?   贺文海悠然道:"也许我不肯和你做这交易呢?"青衣人似乎愣了愣,道:"你不肯?"她终于伸起手,将那面具褪了下来。   然后,她就静静地望着贺文海,象是在说:"现在你还不肯么?"这张脸实在美丽得令人窒息,令人不敢*视,再配上这样的躯体,世上实在很少有人能抗拒。   就算是瞎子,也可以闻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一缕缕甜香,也可以听得到她那销魂荡魄的柔语。   那已是男人无法抗拒的了。   贺文海不禁又叹了囗气,道:"难怪许重那样的人会将“黑手套”送给你,难怪游少庄主肯心甘情愿地将他传家之宝奉献在你足下,我现在实已无法不信。"这*的绝代美人只是微笑着,没有说话。   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用不着说话了。   她的眼睛会说话,她的媚笑会说话,她的手,她的胸膛,她的腿……她身上每分每寸都会说话。   她知道自己已经足够了,若有男人还不懂她的意思,那人一定是白痴。   她在等待着,也在邀请。   但贺文海偏偏还没有站起来,反而倒了杯酒,缓缓喝了下去,才举杯笑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样的眼福了,谢谢你。   她咬着嘴唇,垂着头道:"想不到你这样的男人,还要喝酒来壮胆。"贺文海笑道:"因为我知道漂亮的女人也都很不容易满足的。"她"嘤咛"一声,蛇一般滑入了贺文海的怀抱。   酒杯"当"的跌在地上,碎了。   贺文海的手沿着她光滑的背滑了下去,但另一只手却已握着把小刀,短而锋利的小刀。   少女的躯体扭动着,柔声道:"男人在做这种事的时候,手里不该还拿着刀的。"贺文海的声音也很温柔,道:"男人手里拿着刀时,你就不该坐在他怀里。"少女媚笑道:"你……你难道还忍心杀我?"贺文海也笑了,道:"一个女孩子不可以如此自信,更不可以脱光了来勾引男人,她应该将衣服穿得紧紧的,等着男人去勾引她才是,否则男人就会觉得无趣的。"他的手已抬起,刀锋自她脖子上轻轻划了过去,鲜血一点溅在她白玉一般的胸膛上,就象是雪地上一朵朵鲜艳的梅花。   她已完全赫呆了,柔软的躯体已僵硬。   贺文海微笑道:"你现在还有那么大的自信,还认为我不敢杀你吗?"刀锋,仍然停留在她的脖子上。   她的嘴唇颤抖着,那里还说得出话。   贺文海叹了囗气,道:"我希望你以后记住几件事,第一,男人都不喜欢被动的,第二,你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漂亮。"少女紧咬着嘴唇,颤声道:"我……我已经服了你了,求求你将刀拿开吧。"贺文海道:"我还想问你一件事。"少女道:"你……你说……"贺文海道:"你想要的东西,有很多男人都会送给你,所以你绝不会贪图钱财,你自己是个女人,自然也不会是为了贪图美色,那么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不惜牺牲一切,一心想得到这天蚕衣呢?"少女道:"我早已说过了,越得不到的东西,我越想要……"贺文海沉默了半晌,淡淡笑道:"我不将刀从你的脖子上拿开,你难道就不能将你的脖子从我的刀上拿开吗?"少女立刻从他怀中窜了出去,就象是一只被主人弄疼了的猫。   但过了半晌,她忽又笑了,嫣然道:"我早就知道,你还是不忍杀我的。"贺文海道:"哦?真的么?"他轻抚着手里的刀锋,悠然道:"我说完这句话你若还不走,这柄刀就会插在你脖子里,你信不信?"少女没有再说话了。   她咬着牙,攫起了衣服,猫一般窜了出去。   只听她恶毒地骂声远远传来,道:"贺文海你不是男人,根本就不是个人!根本就不中用,难怪你未过门的妻子会跟你最好的朋友跑了,我现在才知道是为了什么。   大地积雪,雪光映照下,外面亮得很,但这厨房却幽暗得如同坟墓,令人再也不愿停留片刻。   可是贺文海却仍然静静地坐在那里,连姿势都没有变。   他目光中充满了悲哀和痛苦,那少女所说的话,就象是一根根针,深深地刺入了他的心。   未来的妻子……最好的朋友…… 正文 五,临危   文海贺抓起酒壶,将剩下来的酒全都灌了下去,然后就不停地咳嗽,苍白的脸上又现出凄艳的血红色。他手抚着胸膛,凄然自语道:"为云,宁铃,我绝不怪你们,无论别人怎么说,我都不会怪你们,因为我知道你们并没有错,所有的错,都是我一个人造成的。   忽然间,木板门砰的一响。   一个人自门外爬了进来,他看来就象是个肉球似的,腹大如鼓,全身都挤着肥肉,全身都沾染着泥垢,头发和胡子更乱得一塌糊涂,就象是已有许多年没有洗过澡,远远就可以嗅到一阵阵酸臭气。   他爬着滚了进来,因为他两条腿已被齐根斩断。   贺文海皱了皱眉,道:"朋友若是来要饭的,可真是选错时候了。"这人根本象是没听见,他虽然臃肿而残废,行动却并不呆笨,双手一按,身子一滚,已到了炉灶前。   贺文海讶然道:"阁下难道也是为了这天蚕衣来的么。"这人两只手又一按,蛤蟆般跳上了炉灶,尸体还在这大铁锅里,天蚕衣也还在这尸体上。   贺文海冷冷道:"在下手里的刀并非杀不死人的,阁下若还不住手,这里只怕又要多一个死人了。"这人竟还是不理他,七手八脚,就将天蚕衣剥了下来,看来那只不过是件褐色的马甲而已,也并没有什么神奇之处。   奇怪的是,贺文海竟还是安坐不动,手里的刀也未发出,只是瞪着这怪人,目中反而露出了惊惧之色。   只见这怪人两手紧抱着天蚕衣,仰天大笑道:"鹬蚌相争,鱼翁得利,想不到这宝贝竟到我手里了。"贺文海冷冷道:"在下人还在这里,刀还在手中,阁下说这话,只怕还太早了些。"这怪人又蛤蟆般跳了下来,滚到贺文海面前,望着贺文海咧嘴一笑,露出了满嘴发黄的牙齿。   他格格的笑着道:"你的刀既然在手里,为什么不杀我呢。小贺大队,功力通神.你一出手,我这残废是万万躲不开的呀。"贺文海也咧嘴一笑,道:"我觉得你很可爱,所以不忍杀你。"这怪人大笑了几声,道:"你若不愿说,我就替你说吧。"他大笑着接道:"别人都以为你没有中毒,但我却知道你是中毒了,只不过你的确很沉得住气,所以别人都上了你的当。"贺文海神色不动,道:"哦。"这怪人道:"但你却休想要我也上当,只因为我知道下在酒中的毒是既无色,也无味的,你的鼻子就算比狗还灵,也休想闻得出。"贺文海望了他很久,才淡淡一笑,道:"阁下真的知道得这么清楚。"这怪人格格笑道:"我当然知道得很清楚,因为毒就是我下的。你中毒没有,我也看得出,你可以骗过世上所有的人,但却骗不过我。"贺文海的脸色虽还没有变,但眼角的肌肉已在不停地跳动,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一天还没有过完,我遇见出人意外的事已有六七件了,看来我今天的运气实在不错。"这怪人道:"阁下难道不想知道是死在什么人手上的吗。"贺文海道:"正想请教。"这怪人道:"阁下博闻广见,总该知道江湖中有七个最卑鄙无耻的人……"贺文海失声道:"七妙人。。"这怪人哈哈大笑道:"一点也不错。这七妙人当真是男盗女娼,无耻之尤,别的武功他们学不好,但迷香下毒,偷鸡摸狗,*拐骗,这一类的功夫这江湖中却可算是首趋一指,独步天下的了。"贺文海张大了眼睛望着他,道:"阁下难道也是七妙人其中之一么。"这怪人道:"七妙人中又有个最卑鄙无耻的人,就叫做……..."贺文海道:"妙郎君花蜂。"这怪人笑道:"错了一点,他的全名是“黑心妙郎君”,此人不学无术,连采花都不大敢,只会勾引良家妇女骗财骗色,但若论起下毒的功夫来,有时连那位五毒教主都要逊他一筹。"贺文海道:"阁下对此人倒清楚得很。"这怪人笑嘻嘻道:"我当然对此人清楚得很,因为我就是他,他就是我。"贺文海长长吸了囗气,这才真的愣住了。   花蜂大笑道:"阁下很奇怪吗。妙郎君怎会是个大肉球。"贺文海叹道:"你阁下这样的人若也能勾引良家妇女,那些女人只怕是瞎子。"花蜂道:"你又错了,我勾引的人非但不是瞎子,而且每个人的眼睛都美得很,只不过一个人若被斩断了腿关在地窖里,每天只喂他一碗不加盐的猪油伴饭,他本来就算是潘安,几年后也要变成肉球了。"贺文海皱眉道:"这难道是“紫面二郎”夫妇下的毒手。"花蜂沉吟了半晌,笑道:"他刚才讲了故事给你听,现在我也讲一个,只不过我这故事比他曲折有趣多了。"贺文海道:"哦。"花蜂道:"那年我运气不好,鬼迷了眼,竟去勾引大胡子的老婆,更倒霉的是,居然还弄出个孩子来,所以她就非跟我跑不可了。"贺文海讶然道:"原来紫面二郎说的那人就是你,他就是替你背黑锅的。"花蜂道:"他只说错了一点。"贺文海道:"哦。"花蜂道:"我并没有将她卷带出来的珠宝拐走,就算我这么想,也不行,因为这女人比鬼还精,我根本就没机会下手。"他叹了囗气,接着道:"可是那时大胡子已发觉了此事,追踪甚急,我这人胆子最小,就想找个人替我背黑锅,所以我就要小蔷薇去勾引紫面二廊,她本来不肯,说他的脸不白,到后来才总算被我说动了。"贺文海道:"原来你两人竟是串通好的。"花蜂道:"那时我若索性将计就计,甩手一走,倒也没事了,可是小蔷薇从大胡子那里卷带出的珠宝实在不少,我又舍不得,所以我就跟她约好,等到这件事稍微平静些的时候,我再来找她,将紫面二郎踢开。"他又叹了囗气,才接着道:"但我却忘了天下没有不变心的女人,她跟紫面二郎朝夕相处,居然动了真情,等我再来找她时,他们两人竟一齐动手,将我击倒,又斩断我两条腿,让我受了十几年的活罪。"贺文海皱眉道:"她为何不索性杀了你。"花蜂苦笑道:"我若了解女人的心,也就不会变成这样子了。"这次他叹气得更长,接着道:"以前我总以为自己很了解女人,所以才会有这种报应,一个男人若是以为自己了解女人,他无论受什么罪都是应该的。"贺文海也叹息了一声,道:"这故事的确比刚才那故事有趣多了。"花蜂道:"最有趣的一件事你还未听到哩。"贺文海道:"哦。"花蜂道:"你中了我的毒,非但用不了力,而且三个时辰之内,就非死不可,所以我现在绝不杀你,让你坐在这里慢慢享受等死的滋味。"贺文海淡淡道:"这倒用不着,等死的滋味,我也享受过许多次了。"花蜂狞笑道:"但我却可以保证这必定是最后一次。"贺文海笑了笑,道:"既是如此,阁下就请便吧,只不过……外面风雪交加,冰雪遍地,阁下这样子,能走得远么。"花蜂道:"这倒不劳阁下费心,没有腿的人,也可以骑马的,我已听到外面的马嘶,而且中气很足,想必是几匹好马。"他大笑着往外面爬了出去,还挥着手笑道:"再见再见。"贺文海也微笑道:"慢走慢走,恕在下不能远送了,实在抱歉得很。"外面马斯不绝,蹄声渐渐远去。   贺文海静静的坐在那里,望着桌上的酒壶。   一壶酒已空了,令一壶还有酒。   贺文海拿起酒壶嗅了嗅,又尝了一囗,喃喃道:"果然是无色无味,此君下毒的本事的确不错。"他又喝了一大囗,闭起眼睛道:"这酒也的确不错,喝一杯也是死,喝一壶也是死,我为何不多喝些,也免得糟蹋了如此好酒。"他竟真的将一壶毒酒全都喝了下去。又喃喃道:"贺文海啊贺文海,你早就该死的,死又何妨。但至少你总不能死在厨房里,和这些死人在一起呀。"于是他就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雪地上蹄印交错,直奔东南。   贺文海选了一块最干净的雪地,盘膝坐了下来,又自怀中摸出那张还没有画好的人像。   这人像已稍具轮廓了,一双眼睛似乎正在凝注着贺文海,眉梢眼角,似乎带着淡淡的忧郁。   贺文海凄然一笑,道:"你何必看着我,我只不过是个不可救药的浪子,酒鬼,你嫁给为云是对的,错的只是我。"他用力去画,想完成这人像。   可是他的手已不稳,已全无力气,天气幽暗,苍穹低垂,又在下雪。   贺文海伏在雪地上不停地咳嗽,每一声咳嗽都仿佛是在呼唤。   "宁铃,宁铃……"宁铃听得到么。   宁铃绝不会听到的,但却有人听到了。   虬然大汉背负着贺文海,在雪地上追踪着蹄印狂奔。   "只有在两个时辰内,找到一个双腿被斩断,就象肉球一般的人,我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因为下毒的人必有解药。"这是贺文海所能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虬然大汉几乎将每一分潜力都使了出来,眼泪已在他眼眶下凝结成冰粒,寒风迎面括来,就象是刀。   忽然间,寒风中传来一声惨呼。   虬然大汉面色变了,微一迟疑,全力向惨呼传来的方向奔了过去,他首先发现积雪的松林外停着一辆三轮。   他窜入松林,整个人就忽然僵硬。   他总算找到妙郎君花蜂了,可是他找到的只是花蜂的尸体。   花蜂的人已变得象是个刺。,身上钉满了各式各样的暗器,有飞镖,有袖箭,有银针,五芒珠,毒蒺藜……   虬然大汉面上也不禁露出伤感之色,这人的遭遇实在太惨,他被人锯断了两条腿又被人象猪一般囚禁了十余年,到最后还被人当成了个活靶子。   但想到这人一死,贺文海只怕也要陪着他死,虬然大汉的伤心立刻就变为了悲愤嘎声道:"就是这人。"他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希望死的这人并不是贺文海要找的人,但贺文海却叹息了一声,道:"错不了的。"虬然大汉咬了咬牙,脱下了身上的皮袄,铺在树下,再扶着贺文海坐了下来,勉强笑道:"解药也许就在他身上,他一死反而省事了,我去找找看。"贺文海也勉强一笑,道:"小心些,暗器大多有毒,千万莫要割破了手。"他自己已命在俄倾,却还是一心惦记着别人的安危。   虬然大汉只觉胸中一阵热血上涌,勉强咽下了已快夺眶而出的热泪,一步窜到了花蜂的尸体前。   只见他蹲在那边,匆忙的搜索着,但过了半晌,两只手就停顿了下来,却久久无法站起。   贺文海道:"没有。"虬然大汉喉头哽咽,已说不出话。   贺文海淡淡一笑,道:"我早就知道我绝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他被人囚禁了十余年,身上怎么会还带着解药呢。"虬然大汉握紧拳头,打着自己的脑袋,喃喃道:"我若知道是谁杀了他,就有希望了,他的解药也许就是被那人搜走的。"贺文海闭起眼睛,满面俱是落寞之色,道:"也许是的,也许不是……"虬然大汉道:"可是他中的这些暗器都是极常见的,江湖中人人都可能用这些暗器,五芒珠虽是方外人用的,但近年来也已流俗。"贺文海道:"嗯。"虬然大汉道:"他身上中了这么多暗器,显然不是一个人下的手。"贺文海道:"嗯。"他呼吸沉重,竟似已睡着了,对别人的安危,他虽然念念于怀,对自己的生死,他却全未放在心里。   虬然大汉还在不停地敲打着自己的手,忽然跳了起来,大喜道:"我知道下手的人是谁了。"贺文海道:"哦?。"虬然大汉奔到贺文海面前,道:"下手的人只是一个人,这十三种暗器全是他一个人发出来的。"贺文海道:"哦?。"虬然大汉道:"他中的这十三种暗器,无论任何一种都可以制他死命,但那人却硬要将十三种暗器都钉在他身上才过瘾,这种残酷毒辣的疯子,江湖中那里还找得出第二个。"贺文海叹了囗气,道:"不错,只有一个,就是那千手罗刹。妙郎君到头来还是要死在女人手里。"虬然大汉拍手道:"对了,除了千手罗刹外,别人也无法将十三种暗器同时发出来……"他忽然顿住语声,瞪着贺文海,道:"你早就看出来了。"贺文海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看出来又有什么用呢。千手罗刹行踪漂忽,早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我们反正是找不着的。"虬然大汉历声道:"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她……"贺文海摇了摇头,道:"不必找了,你只要找些酒给我喝,让我安然而死,我已经很感激你,我现在已很累……非常累,只想好好地休息休息。"虬然大汉噗地跪了下来,热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嘎声道:"少爷,我知道你已很累了,这些年来,你从来也没有一天快乐过,悲伤和愁苦,的确比任何事都容易使人觉得劳累。"他忽然紧紧握起贺文海的肩头,大声道:"但少爷你绝不能死,你一定要振作起来,你若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死后背负着浪子,酒鬼的恶名,老爷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的。"贺文海紧紧闭着眼睛,眼角的泪珠已凝成冰珠。   但他嘴角还是带着微笑,道:"浪子,酒鬼,也没有什么不好,那总比那些伪君子,假道学好得多了,是吗。"虬然大汉满面热泪,嘶声道:"可是……可是少爷你本该是天下最有作为的人,你的好处谁也比不上,你为何定要如此自暴自弃,自伤自苦,为了王宁铃那女人,这值得吗。"贺文海目中忽然射出了光芒,怒道:"住囗。你竟然叫她的名字。"虬然大汉垂下了头,黯然道:"是。"贺文海瞪了他半晌,又阂起眼睛,叹道:"好,你要找,我们就去找吧,可是天地茫茫,我们剩下的时候已不多了,你要到哪里去找。"虬然大汉一跃而起,展颜道:"皇天不负苦心人,我们一定找得到的。"他刚想背负起贺文海,突然间,树上有片积雪落了下来,掉在他身上,他随手一拂,忽然发现这片积雪上竟凝结着血花。。   积雪的枯枝上,竟还有个人。。   一个死人。一个*裸的死人。女人。   她被人塞在树桠里,全身已冻得僵硬,一只短矛插入了她丰满的胸膛,将她钉在树上。   贺文海他们只注意到雪地上花蜂的尸体,全没有留意到她,虬然大汉双臂一振,苍鹰般扑了上去,将她卸了下来。   只见她脸上已结着一层冰霜,看来就象是透明的,使人完全看不出她的年纪,只能看出她生前是个很美的女人。   贺文海惨然一笑,道:"我们果然找到了她,这只怕也算皇天不负苦心人吧。"虬然大汉紧握着双拳,恨恨道:"千手罗刹虽然毒辣,但这人杀了她后,为何还要剥光她的衣服……"贺文海叹道:"这只怪她穿的衣服太值钱了。"虬然大汉眼睛一亮,道:"不错,据说千手罗刹最重衣着,她身上穿的衣服,都是以金丝织成的,还缀着明珠、美玉。"贺文海苦笑道:"鹿角若无茸,羚羊若无角,也不会死于猎人之手了。"虬然大汉道:"但这人杀她,本是为了天蚕衣,他得到了天蚕衣这样的武林异宝还不肯放过一件衣服,如此贪心的人,世上只怕也不会有第二个。"贺文海道:"不错,只有一个……"这次虬然大汉却抢着道:"棺材里伸手,死要钱……"贺文海笑了笑,道:"你再拔起她身上这根短矛看看。"这只短矛制作极精,上面还镶着块翡翠。   贺文海道:"施耀先视钱如命,杀了人后连衣服都要剥走,他会舍得将如此值钱的短矛留下吗。"虬然大汉皱眉道:"江湖中用如此华贵兵刃的人本就不多,这莫非是那败家子“花花大少”潘小安留下来的。"贺文海道:"一点也不错,这正是他们两人一齐动的手。"虬然大汉道:"这两个人一个爱财如命,一个挥金如土,完全是水火不同炉,又怎会凑在一起的呢。"贺文海笑道:"潘大少是有名的派头奇大,衣、食、住、行,样样都要讲究,施耀先跟着他走,不但白吃白喝,还可以跟着充充大爷,这种便宜事,施耀先怎会不做。"虬然大汉一拍巴掌,展颜道:"这就好办了,在这么冷的天气里,潘大少绝不肯走在路上挨冻,他一定要坐车,只要坐车,我们就追得上。"林外雪地上果然还可隐隐辨出车辙,车轮之间,竟有八尺,他们乘的显然是辆很宽敞的车。   这种车子虽舒服,却不会走得太快。   虬然大汉精神一振,放足狂奔,这次他追踪就容易多了,只需沿着大道而行,因为八尺宽的大车绝对走不上僻道。   这时天色已暗了下来,道上全无人踪。   虬然大汉施开身法,奔行了顿饭工夫,他身上虽然背负了一个人,但步履仍极轻健,谁也想不到有如此轻功的人竟会为人奴仆,而且,轻功如此高明的人,也绝不会是江湖的无名之辈。   又奔行了片刻,他忽然发现前面的路上积雪平整如镜,最少已有两三个时辰没有人走过了。   那大车怎会失踪了呢。   虬然大汉愣了半晌,又折了回去。这次他已走得慢些,而且分外留意,折回了半里路后,他就发现大车的车辙半途拐入了一条岔路。   方才他没有留意这条岔路,因为这路两旁,古柏森森,还有石翁仲,显然是通向一个富贵人家的陵墓。   他实在想不到会拐入这条墓道死路上来的。   这果然是条死路。   大车就停在巨大的石陵墓前,开车的人已不见了,三个穿着羊皮袄的大汉,也倒毙在雪地上。   车箱里斜斜躺着一个身穿重裘,面色惨白,年纪虽已有四十左右,但胡子却括得干干净净的中年人。   只要看他手上戴着的那价值不菲的翡翠斑指,就知道此人必定就是“金玉堂”的败家子潘大少。   他身旁还有两个妙龄少女的尸身,也和潘大少一样,都是被人以重手法点了死穴,车旁的三人却是被掌力震伤内腑而死的。   这又是谁下的毒手。   虬然大汉皱眉道:"莫非是施耀先……"他话未说完,又发现陵墓石碑旁也倒毙了一个尸身,头上光秃秃的全无寸发,仰面倒卧在冰雪上,两只手还紧紧地抓着,象是临死前还想抓紧一样东西,却什么也没抓住。   这正是施要先,但却再也无法自棺材里伸出手来要钱了。   贺文海忽然叹道:"一个人狂嫖滥睹都没关系,可千万不能交错朋友,否则就难免要和潘大少一样,死了还不知是谁下的手。"虬然大汉道:"少爷你……你难道说他是被施耀先害死的。"贺文海道:"你看他面色如此安详,显然是正在美人怀中享福时,就糊里糊涂被人点了死穴,这车里只有他和施耀先,除了施耀先外,还有谁能下手。"虬然大汉道:"可是……"贺文海道:"可是除了他之外,别的人面上都带着惊骇之色,显然到临死还不相信施耀先会这毒手的,尤其是这两个女子,她们生前说不定还和施耀先有过缠绵,更不相信施耀先会杀他们。"他叹了囗气,摇着头道:"此人重利轻红颜,竟不懂红颜比黄金还可爱得多。"虬然大汉道:"据说施耀先指上的功力在山西首屈一指,原本就有“一指追魂”的盛誉,这的确象是他下的手,可是……"贺文海忽又道:"施耀先将潘大少当冤家的吃了也不知道有多久了,这次潘大少想要天蚕衣,施耀先吃人嘴软,也不能说不行,但天蚕衣却又实在诱人,施耀先心一黑,索性就一劳永逸,下了毒手。"虬然大汉的话头已被打断了两次,这次他等了半晌,直等到贺文海不再说话,他才说道:"可是施耀先现在也死了。"贺文海笑了笑,道:"杀人者人恒杀之,施耀先杀人的时候,说不定就有个喜管闲事的人正在这陵墓上看着,也许施耀先发现他后,就想也将他杀了灭囗,谁知杀人不成,反被人杀了。"虬然大汉皱眉道:"施耀先武功不若,是谁杀了他呢。"他走上陵墓前的石级,就发现施耀先身上也没有别的伤痕,只有咽喉上多了一个洞。"是用枪射穿的洞。   贺文海伏在虬然大汉的肩头,两人凝注了半晌,一齐长长吐出了一囗气,嘴角竟似露出了笑容,齐声道:"原来是他。"虬然大汉笑道:"兵少爷的枪比飞还快,这就难怪施耀先招架不住了。"贺文海闭上眼睛,微笑着道:"很好,很好,实在太好了,天蚕衣到了他手上,还是物得其主,看来那人魔是快倒霉了。"虬然大汉道:"我们去找兵少爷,他一定不会走远的。"贺文海笑道:"你去找他有什么用。"虬然大汉道:"解药……"贺文海道:"花蜂身上当真有解药,真被千手罗刹搜去了又被施耀先劫走,那么,现在就一定还在施耀先身上,小兵他绝不会妄取别人东西的,他只带走了那天蚕衣,只不过是他认为天蚕衣应该是我的。"虬然大汉望了望那两个少女戴着的珠翠,又望了望潘大少手上的巨大翡翠斑指,叹道:"不错,就算是遍地都是金钱,兵少爷也不会妄取一文。"贺文海道:"所以,解药若不在施耀先身上,我们找小兵也没有用。"虬然大汉手指颤抖着,开始去搜施耀先的身子,他实在很紧张,因为这已是最后的一丝希望。"虬然大汉将尸体都搬了下来,扶着贺文海坐上车。   车箱的板壁上,竟也有两行用刀尖划出来的字:"我为你复了仇,我开走了你的车。"贺文海失笑道:"我本来还断定可能是他,但现在可以断定了,只有他才是连死人的便宜都不肯占的。"他微笑着又道:"这孩子实在可爱,只恨我……"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但虬然大汉已知道他本来是想说什么的,想来解药并不在施耀先身上。   他只恨此后再也见不到这可爱的少年了。   虬然大汉似乎再也支持不住,已快倒下。   贺文海微笑道:"你用不着为我难受,死,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可怕,现在我除了身上没力气之外,心里反而平静得只想喝杯酒。" 正文 五,临危   文海贺抓起酒壶,将剩下来的酒全都灌了下去,然后就不停地咳嗽,苍白的脸上又现出凄艳的血红色。他手抚着胸膛,凄然自语道:"为云,宁铃,我绝不怪你们,无论别人怎么说,我都不会怪你们,因为我知道你们并没有错,所有的错,都是我一个人造成的。   忽然间,木板门砰的一响。   一个人自门外爬了进来,他看来就象是个肉球似的,腹大如鼓,全身都挤着肥肉,全身都沾染着泥垢,头发和胡子更乱得一塌糊涂,就象是已有许多年没有洗过澡,远远就可以嗅到一阵阵酸臭气。   他爬着滚了进来,因为他两条腿已被齐根斩断。   贺文海皱了皱眉,道:"朋友若是来要饭的,可真是选错时候了。"这人根本象是没听见,他虽然臃肿而残废,行动却并不呆笨,双手一按,身子一滚,已到了炉灶前。   贺文海讶然道:"阁下难道也是为了这天蚕衣来的么。"这人两只手又一按,蛤蟆般跳上了炉灶,尸体还在这大铁锅里,天蚕衣也还在这尸体上。   贺文海冷冷道:"在下手里的刀并非杀不死人的,阁下若还不住手,这里只怕又要多一个死人了。"这人竟还是不理他,七手八脚,就将天蚕衣剥了下来,看来那只不过是件褐色的马甲而已,也并没有什么神奇之处。   奇怪的是,贺文海竟还是安坐不动,手里的刀也未发出,只是瞪着这怪人,目中反而露出了惊惧之色。   只见这怪人两手紧抱着天蚕衣,仰天大笑道:"鹬蚌相争,鱼翁得利,想不到这宝贝竟到我手里了。"贺文海冷冷道:"在下人还在这里,刀还在手中,阁下说这话,只怕还太早了些。"这怪人又蛤蟆般跳了下来,滚到贺文海面前,望着贺文海咧嘴一笑,露出了满嘴发黄的牙齿。   他格格的笑着道:"你的刀既然在手里,为什么不杀我呢。小贺大队,功力通神.你一出手,我这残废是万万躲不开的呀。"贺文海也咧嘴一笑,道:"我觉得你很可爱,所以不忍杀你。"这怪人大笑了几声,道:"你若不愿说,我就替你说吧。"他大笑着接道:"别人都以为你没有中毒,但我却知道你是中毒了,只不过你的确很沉得住气,所以别人都上了你的当。"贺文海神色不动,道:"哦。"这怪人道:"但你却休想要我也上当,只因为我知道下在酒中的毒是既无色,也无味的,你的鼻子就算比狗还灵,也休想闻得出。"贺文海望了他很久,才淡淡一笑,道:"阁下真的知道得这么清楚。"这怪人格格笑道:"我当然知道得很清楚,因为毒就是我下的。你中毒没有,我也看得出,你可以骗过世上所有的人,但却骗不过我。"贺文海的脸色虽还没有变,但眼角的肌肉已在不停地跳动,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一天还没有过完,我遇见出人意外的事已有六七件了,看来我今天的运气实在不错。"这怪人道:"阁下难道不想知道是死在什么人手上的吗。"贺文海道:"正想请教。"这怪人道:"阁下博闻广见,总该知道江湖中有七个最卑鄙无耻的人……"贺文海失声道:"七妙人。。"这怪人哈哈大笑道:"一点也不错。这七妙人当真是男盗女娼,无耻之尤,别的武功他们学不好,但迷香下毒,偷鸡摸狗,*拐骗,这一类的功夫这江湖中却可算是首趋一指,独步天下的了。"贺文海张大了眼睛望着他,道:"阁下难道也是七妙人其中之一么。"这怪人道:"七妙人中又有个最卑鄙无耻的人,就叫做……..."贺文海道:"妙郎君花蜂。"这怪人笑道:"错了一点,他的全名是“黑心妙郎君”,此人不学无术,连采花都不大敢,只会勾引良家妇女骗财骗色,但若论起下毒的功夫来,有时连那位五毒教主都要逊他一筹。"贺文海道:"阁下对此人倒清楚得很。"这怪人笑嘻嘻道:"我当然对此人清楚得很,因为我就是他,他就是我。"贺文海长长吸了囗气,这才真的愣住了。   花蜂大笑道:"阁下很奇怪吗。妙郎君怎会是个大肉球。"贺文海叹道:"你阁下这样的人若也能勾引良家妇女,那些女人只怕是瞎子。"花蜂道:"你又错了,我勾引的人非但不是瞎子,而且每个人的眼睛都美得很,只不过一个人若被斩断了腿关在地窖里,每天只喂他一碗不加盐的猪油伴饭,他本来就算是潘安,几年后也要变成肉球了。"贺文海皱眉道:"这难道是“紫面二郎”夫妇下的毒手。"花蜂沉吟了半晌,笑道:"他刚才讲了故事给你听,现在我也讲一个,只不过我这故事比他曲折有趣多了。"贺文海道:"哦。"花蜂道:"那年我运气不好,鬼迷了眼,竟去勾引大胡子的老婆,更倒霉的是,居然还弄出个孩子来,所以她就非跟我跑不可了。"贺文海讶然道:"原来紫面二郎说的那人就是你,他就是替你背黑锅的。"花蜂道:"他只说错了一点。"贺文海道:"哦。"花蜂道:"我并没有将她卷带出来的珠宝拐走,就算我这么想,也不行,因为这女人比鬼还精,我根本就没机会下手。"他叹了囗气,接着道:"可是那时大胡子已发觉了此事,追踪甚急,我这人胆子最小,就想找个人替我背黑锅,所以我就要小蔷薇去勾引紫面二廊,她本来不肯,说他的脸不白,到后来才总算被我说动了。"贺文海道:"原来你两人竟是串通好的。"花蜂道:"那时我若索性将计就计,甩手一走,倒也没事了,可是小蔷薇从大胡子那里卷带出的珠宝实在不少,我又舍不得,所以我就跟她约好,等到这件事稍微平静些的时候,我再来找她,将紫面二郎踢开。"他又叹了囗气,才接着道:"但我却忘了天下没有不变心的女人,她跟紫面二郎朝夕相处,居然动了真情,等我再来找她时,他们两人竟一齐动手,将我击倒,又斩断我两条腿,让我受了十几年的活罪。"贺文海皱眉道:"她为何不索性杀了你。"花蜂苦笑道:"我若了解女人的心,也就不会变成这样子了。"这次他叹气得更长,接着道:"以前我总以为自己很了解女人,所以才会有这种报应,一个男人若是以为自己了解女人,他无论受什么罪都是应该的。"贺文海也叹息了一声,道:"这故事的确比刚才那故事有趣多了。"花蜂道:"最有趣的一件事你还未听到哩。"贺文海道:"哦。"花蜂道:"你中了我的毒,非但用不了力,而且三个时辰之内,就非死不可,所以我现在绝不杀你,让你坐在这里慢慢享受等死的滋味。"贺文海淡淡道:"这倒用不着,等死的滋味,我也享受过许多次了。"花蜂狞笑道:"但我却可以保证这必定是最后一次。"贺文海笑了笑,道:"既是如此,阁下就请便吧,只不过……外面风雪交加,冰雪遍地,阁下这样子,能走得远么。"花蜂道:"这倒不劳阁下费心,没有腿的人,也可以骑马的,我已听到外面的马嘶,而且中气很足,想必是几匹好马。"他大笑着往外面爬了出去,还挥着手笑道:"再见再见。"贺文海也微笑道:"慢走慢走,恕在下不能远送了,实在抱歉得很。"外面马斯不绝,蹄声渐渐远去。   贺文海静静的坐在那里,望着桌上的酒壶。   一壶酒已空了,令一壶还有酒。   贺文海拿起酒壶嗅了嗅,又尝了一囗,喃喃道:"果然是无色无味,此君下毒的本事的确不错。"他又喝了一大囗,闭起眼睛道:"这酒也的确不错,喝一杯也是死,喝一壶也是死,我为何不多喝些,也免得糟蹋了如此好酒。"他竟真的将一壶毒酒全都喝了下去。又喃喃道:"贺文海啊贺文海,你早就该死的,死又何妨。但至少你总不能死在厨房里,和这些死人在一起呀。"于是他就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雪地上蹄印交错,直奔东南。   贺文海选了一块最干净的雪地,盘膝坐了下来,又自怀中摸出那张还没有画好的人像。   这人像已稍具轮廓了,一双眼睛似乎正在凝注着贺文海,眉梢眼角,似乎带着淡淡的忧郁。   贺文海凄然一笑,道:"你何必看着我,我只不过是个不可救药的浪子,酒鬼,你嫁给为云是对的,错的只是我。"他用力去画,想完成这人像。   可是他的手已不稳,已全无力气,天气幽暗,苍穹低垂,又在下雪。   贺文海伏在雪地上不停地咳嗽,每一声咳嗽都仿佛是在呼唤。   "宁铃,宁铃……"宁铃听得到么。   宁铃绝不会听到的,但却有人听到了。   虬然大汉背负着贺文海,在雪地上追踪着蹄印狂奔。   "只有在两个时辰内,找到一个双腿被斩断,就象肉球一般的人,我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因为下毒的人必有解药。"这是贺文海所能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虬然大汉几乎将每一分潜力都使了出来,眼泪已在他眼眶下凝结成冰粒,寒风迎面括来,就象是刀。   忽然间,寒风中传来一声惨呼。   虬然大汉面色变了,微一迟疑,全力向惨呼传来的方向奔了过去,他首先发现积雪的松林外停着一辆三轮。   他窜入松林,整个人就忽然僵硬。   他总算找到妙郎君花蜂了,可是他找到的只是花蜂的尸体。   花蜂的人已变得象是个刺。,身上钉满了各式各样的暗器,有飞镖,有袖箭,有银针,五芒珠,毒蒺藜……   虬然大汉面上也不禁露出伤感之色,这人的遭遇实在太惨,他被人锯断了两条腿又被人象猪一般囚禁了十余年,到最后还被人当成了个活靶子。   但想到这人一死,贺文海只怕也要陪着他死,虬然大汉的伤心立刻就变为了悲愤嘎声道:"就是这人。"他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希望死的这人并不是贺文海要找的人,但贺文海却叹息了一声,道:"错不了的。"虬然大汉咬了咬牙,脱下了身上的皮袄,铺在树下,再扶着贺文海坐了下来,勉强笑道:"解药也许就在他身上,他一死反而省事了,我去找找看。"贺文海也勉强一笑,道:"小心些,暗器大多有毒,千万莫要割破了手。"他自己已命在俄倾,却还是一心惦记着别人的安危。   虬然大汉只觉胸中一阵热血上涌,勉强咽下了已快夺眶而出的热泪,一步窜到了花蜂的尸体前。   只见他蹲在那边,匆忙的搜索着,但过了半晌,两只手就停顿了下来,却久久无法站起。   贺文海道:"没有。"虬然大汉喉头哽咽,已说不出话。   贺文海淡淡一笑,道:"我早就知道我绝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他被人囚禁了十余年,身上怎么会还带着解药呢。"虬然大汉握紧拳头,打着自己的脑袋,喃喃道:"我若知道是谁杀了他,就有希望了,他的解药也许就是被那人搜走的。"贺文海闭起眼睛,满面俱是落寞之色,道:"也许是的,也许不是……"虬然大汉道:"可是他中的这些暗器都是极常见的,江湖中人人都可能用这些暗器,五芒珠虽是方外人用的,但近年来也已流俗。"贺文海道:"嗯。"虬然大汉道:"他身上中了这么多暗器,显然不是一个人下的手。"贺文海道:"嗯。"他呼吸沉重,竟似已睡着了,对别人的安危,他虽然念念于怀,对自己的生死,他却全未放在心里。   虬然大汉还在不停地敲打着自己的手,忽然跳了起来,大喜道:"我知道下手的人是谁了。"贺文海道:"哦?。"虬然大汉奔到贺文海面前,道:"下手的人只是一个人,这十三种暗器全是他一个人发出来的。"贺文海道:"哦?。"虬然大汉道:"他中的这十三种暗器,无论任何一种都可以制他死命,但那人却硬要将十三种暗器都钉在他身上才过瘾,这种残酷毒辣的疯子,江湖中那里还找得出第二个。"贺文海叹了囗气,道:"不错,只有一个,就是那千手罗刹。妙郎君到头来还是要死在女人手里。"虬然大汉拍手道:"对了,除了千手罗刹外,别人也无法将十三种暗器同时发出来……"他忽然顿住语声,瞪着贺文海,道:"你早就看出来了。"贺文海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看出来又有什么用呢。千手罗刹行踪漂忽,早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我们反正是找不着的。"虬然大汉历声道:"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她……"贺文海摇了摇头,道:"不必找了,你只要找些酒给我喝,让我安然而死,我已经很感激你,我现在已很累……非常累,只想好好地休息休息。"虬然大汉噗地跪了下来,热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嘎声道:"少爷,我知道你已很累了,这些年来,你从来也没有一天快乐过,悲伤和愁苦,的确比任何事都容易使人觉得劳累。"他忽然紧紧握起贺文海的肩头,大声道:"但少爷你绝不能死,你一定要振作起来,你若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死后背负着浪子,酒鬼的恶名,老爷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的。"贺文海紧紧闭着眼睛,眼角的泪珠已凝成冰珠。   但他嘴角还是带着微笑,道:"浪子,酒鬼,也没有什么不好,那总比那些伪君子,假道学好得多了,是吗。"虬然大汉满面热泪,嘶声道:"可是……可是少爷你本该是天下最有作为的人,你的好处谁也比不上,你为何定要如此自暴自弃,自伤自苦,为了王宁铃那女人,这值得吗。"贺文海目中忽然射出了光芒,怒道:"住囗。你竟然叫她的名字。"虬然大汉垂下了头,黯然道:"是。"贺文海瞪了他半晌,又阂起眼睛,叹道:"好,你要找,我们就去找吧,可是天地茫茫,我们剩下的时候已不多了,你要到哪里去找。"虬然大汉一跃而起,展颜道:"皇天不负苦心人,我们一定找得到的。"他刚想背负起贺文海,突然间,树上有片积雪落了下来,掉在他身上,他随手一拂,忽然发现这片积雪上竟凝结着血花。。   积雪的枯枝上,竟还有个人。。   一个死人。一个*裸的死人。女人。   她被人塞在树桠里,全身已冻得僵硬,一只短矛插入了她丰满的胸膛,将她钉在树上。   贺文海他们只注意到雪地上花蜂的尸体,全没有留意到她,虬然大汉双臂一振,苍鹰般扑了上去,将她卸了下来。   只见她脸上已结着一层冰霜,看来就象是透明的,使人完全看不出她的年纪,只能看出她生前是个很美的女人。   贺文海惨然一笑,道:"我们果然找到了她,这只怕也算皇天不负苦心人吧。"虬然大汉紧握着双拳,恨恨道:"千手罗刹虽然毒辣,但这人杀了她后,为何还要剥光她的衣服……"贺文海叹道:"这只怪她穿的衣服太值钱了。"虬然大汉眼睛一亮,道:"不错,据说千手罗刹最重衣着,她身上穿的衣服,都是以金丝织成的,还缀着明珠、美玉。"贺文海苦笑道:"鹿角若无茸,羚羊若无角,也不会死于猎人之手了。"虬然大汉道:"但这人杀她,本是为了天蚕衣,他得到了天蚕衣这样的武林异宝还不肯放过一件衣服,如此贪心的人,世上只怕也不会有第二个。"贺文海道:"不错,只有一个……"这次虬然大汉却抢着道:"棺材里伸手,死要钱……"贺文海笑了笑,道:"你再拔起她身上这根短矛看看。"这只短矛制作极精,上面还镶着块翡翠。   贺文海道:"施耀先视钱如命,杀了人后连衣服都要剥走,他会舍得将如此值钱的短矛留下吗。"虬然大汉皱眉道:"江湖中用如此华贵兵刃的人本就不多,这莫非是那败家子“花花大少”潘小安留下来的。"贺文海道:"一点也不错,这正是他们两人一齐动的手。"虬然大汉道:"这两个人一个爱财如命,一个挥金如土,完全是水火不同炉,又怎会凑在一起的呢。"贺文海笑道:"潘大少是有名的派头奇大,衣、食、住、行,样样都要讲究,施耀先跟着他走,不但白吃白喝,还可以跟着充充大爷,这种便宜事,施耀先怎会不做。"虬然大汉一拍巴掌,展颜道:"这就好办了,在这么冷的天气里,潘大少绝不肯走在路上挨冻,他一定要坐车,只要坐车,我们就追得上。"林外雪地上果然还可隐隐辨出车辙,车轮之间,竟有八尺,他们乘的显然是辆很宽敞的车。   这种车子虽舒服,却不会走得太快。   虬然大汉精神一振,放足狂奔,这次他追踪就容易多了,只需沿着大道而行,因为八尺宽的大车绝对走不上僻道。   这时天色已暗了下来,道上全无人踪。   虬然大汉施开身法,奔行了顿饭工夫,他身上虽然背负了一个人,但步履仍极轻健,谁也想不到有如此轻功的人竟会为人奴仆,而且,轻功如此高明的人,也绝不会是江湖的无名之辈。   又奔行了片刻,他忽然发现前面的路上积雪平整如镜,最少已有两三个时辰没有人走过了。   那大车怎会失踪了呢。   虬然大汉愣了半晌,又折了回去。这次他已走得慢些,而且分外留意,折回了半里路后,他就发现大车的车辙半途拐入了一条岔路。   方才他没有留意这条岔路,因为这路两旁,古柏森森,还有石翁仲,显然是通向一个富贵人家的陵墓。   他实在想不到会拐入这条墓道死路上来的。   这果然是条死路。   大车就停在巨大的石陵墓前,开车的人已不见了,三个穿着羊皮袄的大汉,也倒毙在雪地上。   车箱里斜斜躺着一个身穿重裘,面色惨白,年纪虽已有四十左右,但胡子却括得干干净净的中年人。   只要看他手上戴着的那价值不菲的翡翠斑指,就知道此人必定就是“金玉堂”的败家子潘大少。   他身旁还有两个妙龄少女的尸身,也和潘大少一样,都是被人以重手法点了死穴,车旁的三人却是被掌力震伤内腑而死的。   这又是谁下的毒手。   虬然大汉皱眉道:"莫非是施耀先……"他话未说完,又发现陵墓石碑旁也倒毙了一个尸身,头上光秃秃的全无寸发,仰面倒卧在冰雪上,两只手还紧紧地抓着,象是临死前还想抓紧一样东西,却什么也没抓住。   这正是施要先,但却再也无法自棺材里伸出手来要钱了。   贺文海忽然叹道:"一个人狂嫖滥睹都没关系,可千万不能交错朋友,否则就难免要和潘大少一样,死了还不知是谁下的手。"虬然大汉道:"少爷你……你难道说他是被施耀先害死的。"贺文海道:"你看他面色如此安详,显然是正在美人怀中享福时,就糊里糊涂被人点了死穴,这车里只有他和施耀先,除了施耀先外,还有谁能下手。"虬然大汉道:"可是……"贺文海道:"可是除了他之外,别的人面上都带着惊骇之色,显然到临死还不相信施耀先会这毒手的,尤其是这两个女子,她们生前说不定还和施耀先有过缠绵,更不相信施耀先会杀他们。"他叹了囗气,摇着头道:"此人重利轻红颜,竟不懂红颜比黄金还可爱得多。"虬然大汉道:"据说施耀先指上的功力在山西首屈一指,原本就有“一指追魂”的盛誉,这的确象是他下的手,可是……"贺文海忽又道:"施耀先将潘大少当冤家的吃了也不知道有多久了,这次潘大少想要天蚕衣,施耀先吃人嘴软,也不能说不行,但天蚕衣却又实在诱人,施耀先心一黑,索性就一劳永逸,下了毒手。"虬然大汉的话头已被打断了两次,这次他等了半晌,直等到贺文海不再说话,他才说道:"可是施耀先现在也死了。"贺文海笑了笑,道:"杀人者人恒杀之,施耀先杀人的时候,说不定就有个喜管闲事的人正在这陵墓上看着,也许施耀先发现他后,就想也将他杀了灭囗,谁知杀人不成,反被人杀了。"虬然大汉皱眉道:"施耀先武功不若,是谁杀了他呢。"他走上陵墓前的石级,就发现施耀先身上也没有别的伤痕,只有咽喉上多了一个洞。"是用枪射穿的洞。   贺文海伏在虬然大汉的肩头,两人凝注了半晌,一齐长长吐出了一囗气,嘴角竟似露出了笑容,齐声道:"原来是他。"虬然大汉笑道:"兵少爷的枪比飞还快,这就难怪施耀先招架不住了。"贺文海闭上眼睛,微笑着道:"很好,很好,实在太好了,天蚕衣到了他手上,还是物得其主,看来那人魔是快倒霉了。"虬然大汉道:"我们去找兵少爷,他一定不会走远的。"贺文海笑道:"你去找他有什么用。"虬然大汉道:"解药……"贺文海道:"花蜂身上当真有解药,真被千手罗刹搜去了又被施耀先劫走,那么,现在就一定还在施耀先身上,小兵他绝不会妄取别人东西的,他只带走了那天蚕衣,只不过是他认为天蚕衣应该是我的。"虬然大汉望了望那两个少女戴着的珠翠,又望了望潘大少手上的巨大翡翠斑指,叹道:"不错,就算是遍地都是金钱,兵少爷也不会妄取一文。"贺文海道:"所以,解药若不在施耀先身上,我们找小兵也没有用。"虬然大汉手指颤抖着,开始去搜施耀先的身子,他实在很紧张,因为这已是最后的一丝希望。"虬然大汉将尸体都搬了下来,扶着贺文海坐上车。   车箱的板壁上,竟也有两行用刀尖划出来的字:"我为你复了仇,我开走了你的车。"贺文海失笑道:"我本来还断定可能是他,但现在可以断定了,只有他才是连死人的便宜都不肯占的。"他微笑着又道:"这孩子实在可爱,只恨我……"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但虬然大汉已知道他本来是想说什么的,想来解药并不在施耀先身上。   他只恨此后再也见不到这可爱的少年了。   虬然大汉似乎再也支持不住,已快倒下。   贺文海微笑道:"你用不着为我难受,死,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可怕,现在我除了身上没力气之外,心里反而平静得只想喝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