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回 当天柱峰吞嚼最后一块残阳时,吐出来的竟是万道金光。防护林叶落了,苍茫暮色渐渐地抹去它的千枝万桠。唯从灌木丛跃出的红枫,还在朔风中抖擞,渲染着这隆冬旷野的苍凉! 这是明代的古枫,是从阴阳街老祖坟上长出来的,粗枝茂叶,亭亭玉立,势若华盖。百里之内,无人不历历在目。始料不及的是红极一时的《大荣春》花旦杨玉林,还没成为姜家的儿媳,那双小红鞋,已按古俗踏上他家的祖茔。是福是祸,又有谁能预料? 夜色渐浓,沉甸甸的雨云封杀了日月星辰,她置在这黑古隆冬的荒野,磷火萤萤,四周都像布满了幽灵,心里充满着恐惧。可班主殁了、热沁洲和水碓都已易主,小跟牢无人抚养,她不到这里来又能上那儿去呢?眼下退路已断,前面即使是万丈深渊也不得不跳了……… 王婆还没有回来,难道三头六面定下的事又变卦了不成?她的心都凉了,但她始终坚信水轮师是个铁骨铮铮的血性男儿,一言九鼎,决不会食言的,她永远忘不了三年前那次在水碓里的奇遇。 自从盘古以前时间老叟无极大仙,放出囚禁在天柱峰下孽龙敖阔,让他将功补过,令其从千山万壑中拖出一条滔滔的大河,它就是孕育一方生灵的谷江。江中有块方圆五里的沙沁洲,一到炎夏,热浪袭人,故又名热沁洲。就在这片古木森森、虎豹出没、无人敢住的水上方舟,竟有人修了一爿水碓。其时杨玉林经过八个春秋从师学艺,无论在戏曲舞台或人生际遇上都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只要她出台亮相,就会场场暴满。由于她高雅脱俗,美艳绝伦,上至王孙公子,下至富豪乡绅,竞相追逐捧场,所过州府官僚地霸,甚至军界寡头,以各种庆典堂会的名义请她出场,而她莲步轻盈,宛如清江帆影;舞袖缓抛,犹如云纱拽月;行若貂蝉拜月,动如西施浣纱;卧似杨妃出浴;坐像昭君入画。她的音色脆嫩,唱腔甜美,她的一颦一笑无不令人怦然心动,情怀荡漾……此时的班主郑少春与她既有师谊,又有恋情,视她为掌上明珠,时时刻刻带在身边,决不让人沾染。然而他已有二十多年的戏剧生涯,虽未婚娶,但到处留情,谁也说不清他所到之处留下多少孤儿寡妇,他那凡人血肉之躯哪里经得起如此放纵的淫乐生活,长期的风花雪月,已经摧残了他的体魄,到了风华正茂的玉林手上,已经人气荡然,雄风不再,徒有虚名而已。郑少春虽然霸占了她的人身自由,却始终占不到她的花果。可他凭着非凡的武功,越来越暴戾,凡对她想入非非的师兄师弟或社会名流都会暗遭伤筋断骨的下场。于是本来忠于他的帮派也愤然离去。郑班主见大势已去,且结怨太深,屡遭报复,那些达官贵人和社会势力,正虎视眈眈他的心头肉——杨玉林,就当机立断,抛弃徽班一切行当,带了几车银子,同杨玉林归隐到无人知晓的热沁洲,以避开人生不测之虞。自此热沁洲连同水碓都置于自己的名下…… 热沁洲处于河谷地带,碧水环绕,前山后川,热风回旋,氤氲滋春,气象万千,上午还是晴朗天气,眼下已乌云密布,闷热得连河鲫都浮上水面咂嘴。一阵雷鸣闪电之后,那阵头倒雨铺天盖地而来,水塘河面激起密密匝匝的水泡,原本山清水秀的热沁洲立即变成梦幻般的水烟世界。那涧沟、森林、古庙及通往黄泥岗后的小路都突然间神秘地消失了。 该吃午饭的时节了,景聚师从水轮上下来,放下斧凿,解下作裙扑打了身面上的木屑,含起长长竹烟管,那期待大眼不住地往外张望。他到这个鬼地方修水碓有半个月了,除偶尔闯进几只野羚羊外,连鬼都没见着,唯有那径小路,才令人想起那黄泥岗后面还有一个小村落——贞姑山。就这个令人神魂颠倒的山村,才给这位二十五岁还没有领略过女人温柔的大汉,带来了鲜为人知的艳事轶闻。 眼前的一切都被滂沱大雨吞嚼了,整个世界仿佛进了末日,但他还是睁大了眼睛,妄想从雨雾中找出那条熟悉的小径,盼她的出现,可捉挟鬼似的檐头水挡住了他的视线,讨厌死了! “啊,她来了!”路途上隐隐约约见到一个晃动的人影,很快来到他的面前,苦笑着说:“来时还没下雨,可过了廊桥,才遇上这阵暴雨!” 景聚师忙接过那只精致的小竹篮,上面还盖了件水淋淋的春衫。可她只穿着白府绸的衬衣,这种丝织品一着水就会成了透明,这等于把二十芳令淑女隐私全部暴露给这位三国末年,从天水郡逃出来的姜维后代的视线内。 拘谨的水轮师忙于吃饭,她却要寻个地方更衣。然而这四无遮拦水碓哪有可供更衣的地方?何况也无衣可换,处境十分尴尬。然而她虽处守黄花,早已随着徽班跑遍了江南数不清的码头都会,处变不惊。水轮师又是严师名徒,睿智大度,在长达十多天的相处时间里虽然两厢倾慕,芳心萌动,却均为深藏不露。对于他在身边无太大的介意,反而朝他坦然一笑,就在他炯炯的眼神下,脱下衣裤,绞去水渍,在篝火上烘烤起来,她居然在这铁汉面前有意无意地展视美艳绝伦的天生丽质。景聚正处血气方刚,那容得她赤裸裸的挑逗?这是不可抗拒的诱惑,他放下碗筷,怔怔地望着她,脸色严峻,两眼充血,呼吸急促,热血沸腾,业已调动起全部体能和激情,极度的冲动已使他不容有旁的选择,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而她秀目流盼,红潮顿泛,舒展粉臂,以自己酥胸雪脯迎了上去,紧紧箍住那青筋暴突的粗脖,以温柔而美妙的红唇抚慰着那英姿勃勃的脸庞,而水轮师如久旱得露,急不可待地突破一切身体防线,在那松软的刨花和锯末里交织滚动,让那美妙而销魂的狂潮卷浪把这对心心相印情侣超越高山大海,推向人生最美好最神圣的极乐境界。经过非同寻常的灵和肉的搏击,把双方在长达半月滋生萌发出来的爱慕暗恋,终于在暴风雨的掩护下暴发了,并迸发出人生最纯真绚丽的花火,得到了他们有生以来最大的愉悦和满足。杨玉林紧紧地搂住他,仔细端详这位令她赏心悦目,魂牵梦绕的大汉,忘情地在他额上吻了一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今天我终于拣来一个拾荒者,把荒原中的‘荒原’开垦了…… 北风夹着菲菲细雨扑面袭来,杨玉林不得不从美好追忆中清醒过来。她现在并非在热沁洲的水碓里,而来到寒风刺骨的他乡荒冢,自从那次难忘的风云际遇以后,班主已经失去了人性,嫖赌吸毒,把家财变成那一锅锅火红的乌烟,当财尽资竭后,两脚一伸了事。她还不忘前情,为他守孝二年。致使再没有见过水轮师。寒风习习,细雨潇潇,周天寒彻,一切生命都在自己营造安乐窝里冬眠,而她半生飘零,领略着人间心酸。只有失望的泪水去洗涤人生的战尘,还她无忧无虑的童贞…… 她出生于姑苏书香门第,祖上得过进士,官至翰林,到了生父盛金海一代才游弋商海,在苏州余杭分设“盛记”珠宝行。她五岁那年,她家失火,化为灰烬,因殃及国库,田产庭园充公。母亲尹怡原是评弹艺人,在万般无奈下,带着她和姐姐玉婵千里寻父。到了余杭才知父已逝世,产业已被众妾瓜分席卷一空。时在天国义军北上与曾总督交战,玉婵又在战乱中丢失,母女俩流落仙霞岭南山脚下寺前村,嫁给杨稀郎,以苏绣为活。 其时毁于战火的古刹法明寺重建开光,人山人海,还有四台徽班拼台会演,尹怡艺人出身,极爱戏文,就抱起七岁的玉林,挤过洋洋涌动的人流,让女儿扒在台沿看戏。当日点的《火烧子都》。是名震四海的《大荣春》班主郑少春亲自登台。他本是武生科班出身,武场非同小可。一个筋斗从高处翻下,只听到玉林一声惨叫,原来被踩了手指…… 郑班主下台后忙到后台看望受伤小女孩,竟然眼儿一亮;她身材高挑,眉目清秀,面如粉琢,那五官无不好到恰处,具备苏杭闺秀气质,高雅脱俗,喜出望外,执意收为徒弟…… 夜深了,伸手不见五指,在这个死寂的天地中,只听到古枫悉悉索索的落叶声,王婆一去不复返,她将如何?正在焦急,忽然听到远处狗吠声,又见到时隐时现的灯光,给她带来了光明,一线希望,但她属于二婚再嫁,姜家乃是殷实之家,能否接纳自己心中无数。杨玉林以后命运如何?请见下文。 正文 第二回 第二回通天霸倚强凌歌女过地仙扶弱镇恶煞 玉林望眼欲穿,终于在一汪水面上游移着一丝灯光,那边黑森森的林间也传来狗吠。原来王媒婆终于带着迎亲团,拥着一顶素轿来到了坟场。走在前面的是位极俏丽的姑娘。她调皮地提起灯笼往玉林脸上一照,嘣出欢快的话来:“哟,不知我二哥是前世敲破了木鱼,还是今世修来的福,讨来的一位天仙似的嫂子。” “是么?”玉林听了心里踏实得多了,向她嫣然一笑:“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姜家超常脱俗的小公主——景花。可你要知道,落水的孔雀不如鸡,那能与眼下的金凤凰比?但愿上苍赐给你一个厉害的好姑爷!” “擂台强手先揽月,再厉害的姑爷也比不上水轮师呐,不给人家好好修水碓也罢,还拖泥带水地摸回来一条美人鱼……” 玉林这才感悟,她决非俗流。两人一路调侃,很快来到灯火通明的堂屋。门前已是人头攒动,阴阳街人听说水轮师要迎娶《大荣春》花旦,美貌无比,谁不想一睹芳容,把堂屋围得水泄不通。热闹非凡。 堂屋是近支堂分祭祖庆典场所,它虽没有氏族宗祠那样宏大气势,却拥有三间两厢一天井。青砖黛瓦,青石门面,雕线青石板铺面的天井明堂,檐上印有龙凤的滴水,天井沿四大圆柱上方都装有镂空雕花牛腿、斗拱、雀体,那山水人物、飞禽走兽无不栩栩如生,精湛典雅,古色古香。当年父亲姜樟勇杀了人,救出天国女将,逃难在外,还乡后,见家园被毁,就在堂屋西间连同厢房,用竹筋泥隔开安身。如今景聚迎亲,姜母范定金率全家在中堂点上红烛,布道香案;景聚身穿宝蓝长衫,戴了六合乌纱帽,一支发辫直拖腰际,矜持地候门相望。 景花掀帘扶玉林下轿,跨过篝火,进了中堂。她属于丧夫再嫁,又有过舞台生涯,按族规乃属下九流,不能上家谱,更不能上祠堂,婚礼也按二度梅规格,不能戴冠披霞。她只穿了件苏绣紫罗兰旗袍,三环名贵的珍珠项链,显更得雪脯粉颈,蜂腰颀腿,丰姿卓绝,清雅脱俗,阴阳街人那里见过如此新潮仕女,在场的无不看得眼花缭乱,赞叹不已。以羡慕的眼光投向景聚师。 王媒婆和景花分别挽着新郎新娘拜了天地,又双双来到范氏面前叩头,门外响起了炮仗鞭炮,婚礼告成。景聚师对新娘端详了半天,自从那次水碓里一度风情,他承受了多少家庭宗族的压力,谢绝了所有人的提亲,经过三年的苦等,如今有情人终于成眷属了,一时感慨万分,心血潮涌,就迫不急待地横向一抱,把她扛在肩上,在涌动的人流中挤出,送到西院自己临时搭建的三间精致平房里…… 随着姜家娶了二房儿媳,水轮师与《大荣春》花旦在水碓里鲜为人知的艳闻轶事也在酒肆茶馆里传开。 沥沥淅淅的阴雨给昔日华埠蒙上神秘的面纱,小街依旧,卵石路面却不断增厚历史的脚印。不过今天行人稀少,两厢店主透过密密的雨丝,才窥见一位奇特的老头,在姜顺茶馆檐下避雨。他骨格清奇,脸色红润,银须飘拂,光秃的亮额格外凸突。因而引起无所事事的人们诸多的遐想。 茶馆驳落的铁皮门也许怕风雨入侵而紧闭,里面却传出不安份博彩声,骂娘声,还有忧怨委婉的戏曲声,这一切又引起初来乍到老儿注意。 铁皮门开了,满屋的乌烟瘴气,茶客和赌徒们围成一圈圈,各投其好,有搓麻将、掷骰子的,游胡牌的,开白心宝的,还有唱戏、耍猴的,把拥有三进二井的偌大厅堂闹得个哄动沸翻。 老儿原是江湖过客,喜欢热闹,于是进了茶馆,见座无虚席,唯中堂显眼处还有一张八仙桌空着,拣了上首坐了。卸下马褡,候了多时竟无人上茶,就大声喊道:“沏茶来!” “客官稍等,茶来也!”应声落处,从西厢房里跑出茶博士姜丁,蓝衣白短裙,戴着毡帽,有两撇小胡子,因而显得干练而勤快,他打量一眼老儿,就是不肯放下茶具:“请先生大驾移开,此乃二爷专座,小的不敢放肆卖座。” 老儿捋着银须问:“他是店家?”“不是!”“此座他已预订?”“也不是!”“既然如此,你就泡茶!”老儿把茶资递过去:“只有先来后到之分,没有权位高低之别,贵店怎可薄此厚彼?” 茶博士用掌挡口风附耳:“客官小心了,这二爷叫姜维彪,绰号猛理狗,原是保代副姜维虎的胞弟,拳脚厉害,交际极广,人称“通天霸二地保”,只要逃进茶馆,连朝廷钦犯,公人都不敢进来抓的。你单喝口茶也罢,如参赌,卖唱都要抽头的。连店主姜顺每月都要缴纳十两“保驾金。” “既如此,老朽倒要会会他!” 茶博士给他泡了茶,把钱退还他:“这钱我是不敢收的,要是二爷来,求你移移大驾,就是我的大恩人了!” “不妨事!”老儿掀开银须,呷了口热茶,专候这位先声夺人的“好汉”。 前厅人流涌动,一位彪形大汉从人们让开的通道上大摇大摆地进来。他头顶盘着发结,身穿长衫,手持白折扇,见主位被占,心里窝了火,暗骂道:“好大的狗胆,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但他仔细打量老儿清风道骨,正襟危坐,炯炯目光透出威严,倒也不敢发作,只得屈居打横,于是令人疑窦横生的老头更引起满堂的注目:“他们莫非同道?” 乖觉的茶博士忙点头哈腰替两位斟茶:“老先生请用茶,二爷请!” “罢了!”二爷大手一挥,茶博士唯唯诺诺地退了下来。茶博士态度微妙的转变更引起人们的猜疑:“连‘二地保’都让他三分,可见来头不小!” 秋获后的村民家里多少有点剩粮可供消遣,何况细雨连绵,自然纷纷拥到酒肆茶馆寻欢作乐,《姜顺茶馆》地处十字街口闹市,人气最旺,人们惯进惯出,日当正午,先来的赌徒茶客因囊中渐次枯竭,怏怏离去,玩兴勃勃新客们又陆续进场,各处赌摊也先后更局。赢利丰盈的庄家们争先恐后地向二爷孝敬,还不住的向老头鞠躬示好。桌上那只古铜色的聚宝盆里铜钱在叮当声中不断增高。而不动声的二爷翘起二郎腿,对诸多的供奉都不屑一顾,那双突暴的牛眼掠过人头,注视着天井那边的妙龄歌女。她豆蔻年华,净白府绸紧裤,紫罗兰小锦袄,细腰粉颈,清纯秀丽,在瞎子父亲二胡伴奏下唱了越剧《楼台会》,嗓音甜美脆嫩,获得一阵阵喝彩。收场后携着父亲款款来到中堂,首先向老者鞠躬,尔后又向二爷道了万福。并把一大把铜钱丢进聚宝盆里,携着瞎父款款离去。 “站住!”二爷见她回身,逐用纸扇托起美丽的下巴:“好一朵出水芙蓉!二爷让你摆了半天场,丢下几个小子儿就想搪塞过去么?” “二爷请自重!”姑娘用手拨开纸扇:“如今南疆赤地千里,饿殍遍野,豺狼横行,一般黎民衣不裹体,食不果腹,那有闲情余资买笑听唱的?我们虽蒙父老姐妹捧场,也仅养家糊口而已,如何拿得出个‘满意’来孝敬你老人家?” “好一张利牙巧嘴!”二爷望着井藻,优雅地摇着白折扇:“你不知道么?这阴阳街原是繁华富庶之地,人杰地灵,物流如潮。你那次摆场不是铜钱如雨。你瞒得住我,还能瞒得住我的耳目不成?没有我坐镇,你能挣钱?不缴保护费也行,但你必须陪爷睡上三夜,要不,你父女休想从这大门里出去!” “二爷,你没听过‘士可杀而不可辱’吗?我们也跑过三州六府,什么世面没见过?今儿路过借重宝地摆场卖唱也系可怜,袋里还留下吃饭住宿的钱也给你吧,权作买路钱!”说着一把扯下腰际的绣花袋,倒提一倾,叮叮当当滚下几十个铜元。 “只有这么一点?” “没了!” “不行,再不拿出来老子要搜身了!”二爷见瞧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连有的赌局都散了,跑过来凑夹哄,把整个中厅围得水泄不通。众人都为父女俩捏了把汗。二爷向来视村民为草芥,那里会把二个卖唱的放在眼里,而上座的老儿露出的一丝讥笑,却深深地剌痛了他,心想:“你敢小看我,我就要杀鸡给猴看!”他拉下长袍,旋成一束扔掉,露出密密麻麻的胸毛恶狠狠的对卖唱的小姑娘说:“我要当着大家的面,把你扒光!” “使不得,二爷,她欠多少保护费,我替她支垫。她还是一位姑娘哩!”茶博士看不过去上来讨饶。 “去你妈的,老子说句算句,你给我滚开!”二爷一把把姜丁凌空提起,往天井一扔,还好人群躲避不及,接住了他,才没有伤。 “你老……老人家高抬贵手,我女儿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你,你老宰相肚里好撑船,宽宏大量,饶恕她吧,她才十七岁嘿,我给你跪下了!”瞎老头当众扒在地上磕头,还摸摸索索地从腰里掏出仅有的一块大洋,用颤抖的双手托过头顶,不料愤怒已极的女儿一把夺过去揣在怀里:“万事总要讲个理儿,这银元是我父女用血汗换来的,凭什么要白送人家。这种场面我见得多,你就是坐地分赃的霸王,也只能分得一半。如今我们一天辛苦所获已全部归你了,你老人家尚嫌不足,这是什么规矩?” 二爷被她一顿抢白,竟无话可回,恼羞成怒,心里打鼓:“如果我栽在这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手里,日后在阴阳街还能立足么?”他露出狰狞的面貌:“这是我的地盘,我的话就是规矩,凡在我的地盘上,就要鸟过拔毛,人过放血。我姜维彪难道治不了你?”说着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手箍住她的粉颈,一手撕衣,只听吱地一声,把她的锦缎小袄从领口撕到底,露出羊脂白玉般的酥胸,接着又把她内衣也撕开,连从未布于天日的少女双乳都裸露出来,姑娘急得脸色通红,本能地用双手护住隆起的胸部,那块沉甸甸的银元,咣当一声掉到地上,颠簸几下,轱辘辘地滚到老儿的脚下,二爷见钱眼开,急忙丢开姑娘,俯身去拣,却被老儿一脚踩住手腕,痛得他两眼直冒金星,拼力抽回,但却被钉死似的,动弹不得,二爷顿悟遇到了对手,但他怎能甘心栽在他的手下,急中生智,即刻腾出左手,从裹脚里拔出匕首,狠命地向老儿小腹扎去,岂料老儿早已防备,抬起一脚,把他踢出一丈多远,后勺脑碰在柱础上,那鲜血流满了一地,他却两眼圆睁,说不出话来,在场无不目瞪口呆,很久才回过神来,对这位武功盖世的长者佩服得五体投地,还不约而同地报以掌声。可很快从人群中挤出十个亲信打手,一边七手八脚地把已不省人事的头儿抬去抢救,一边指着老儿骂道:“你这个不知趣的老东西活得不耐烦了么?竟敢在这里撒泼,你等着,我们叫大爷来同你算账!”说罢哄哄闹闹地向外奔去。 茶博士给他换了茶头,小声告诫:“老先生闯祸了,等一会大爷来了决不会与你甘休的,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在炉房里已捅开小门,你可以人不知鬼不觉的出去!” “谢谢好意!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一走必定会连累茶馆,殃及无故,请不必为我担心,我自有主意!” 卖唱的父女早已齐齐跪下磕头:“义士救人于水火,没齿不忘,请受我父女一拜!我父姓崔名知元,庐山桃花寨人,小女崔雨春,还请老先生留下尊姓大名日后也好图报!” “复姓司马名度字闲鹤,大丈夫原应取义立身,何言图报?此乃是非之地,不宜久留,还请速速离开为好!” 父女俩千拜万谢后,挥泪而别。 不久,大门又拥进一伙壮丁:“谁是司马度?” “敝人就是,有何见教?” “你务必跟我们走一遭,到时候就知道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司马度此去性命如何?请看下回。 正文 第三回 第三回司马度宗祠识大梁姜文举酒楼追本源 老头被一帮壮丁带进一处深宅大院。有位身穿长袍马褂,留着三绺长须,举止儒雅的乡绅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好大的胆,竟然敢于虎口拔牙,伤了保代副的胞弟。你还认得我么?” “啊!原来是文举!你还是把我押送到保代副家吧,我固然伤的是他的胞弟,这债只能同他之间了结。” “仁兄此话严重了。你为本地除害,乡民们连感谢都来不及么,怎么会让你吃眼前亏?我已明了事情的原委,在场的也有目共睹。但它的确有碍他做兄长的颜面,保代副怎肯与你善罢甘休?不过我已送去两百两纹银,替你摆平。这个保代副要想去掉一个‘代’字,还有求于我,他敢不买账?现在事情已过去,你漂泊了大半生,也该从江湖抽身,在寒舍盘桓几时,过几天清静的日子。” “诚谢!只是我生性犯贱,不胜清闲!” 文举是族首姜闳济的名号,早年在九峰书院与司马度有过同窗之谊,司马度出生在武术世家,又好奇门遁甲,成了阴阳学家,游于名山大川。有说他在侍王李世贤手下当过教练,戒马倥偬十几年。天国失败后隐入江湖,其时樟勇携妻带子避乱到了江西玉山县。在三清山碧莲宫恰遇同党司马度,密友久别重缝,喜出望外。司马度一手一个抱起景花和景连仔细端详,见景连骨格匀称,五官清朗,天庭饱满,聪颖沉着,又得知待王之后,就有意留他习文练武,五年后才把他托人秘密送回阴阳街。景连虽身怀绝技,遵训不露,只有半夜身边无人时继续练习。因而他这段密史至今还鲜为人知。 而闳济注重孔孟之道,同治年间乡试得中举人。得到姜樟勇的器重,推为族首。自秦汉以来,以血缘为纽带的氏族构成中国封建社会最广泛的社会基础。各氏族一般都以村姓为单元建祠堂堂会,如早期的阴阳街就有郑氏祠堂的《积善堂》;洪氏祠堂的《积德堂》;姜氏祠堂的《绩庆堂》。祠堂堂会由村姓推举,一般由为首、账房、堂事若干人组成,统称“会头”或“祠堂头首”。主要主持四时礼祀及族务。因此祠堂堂会是氏族权力的象征,集神权、政权和民权于一身,操有生杀大权,在氏族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威…… 闳济命人在后花园水榭设宴接风,两人正在开怀痛饮。不想司神锣的老噱头不顾护院的劝阻,风风火火地闯进内园,大大咧咧地只管说:“举子老爷,还有闲情惬意喝酒哩?祠堂里已吵翻了天。去年大旱,几乎整条阴阳街的人都到乌山顶黑龙潭接龙去了。那时,大伙指望接到龙神真身,普降喜雨,救济生灵。当下好几百人都趴在龙潭四周,跪啊,跪得双脚麻木,膝盖出血,连龙影儿都没有见着,却冒出一只独眼青蛙,只当成龙王的化身,一把抓住,装到蕈瓶里,好几百人那个高兴劲儿,冒着火辣辣的日头,疯狂般地冲下山来,沿途几十里所有的村庄提桶担水的往接龙队伍头上泼,说是龙爱戏水,见有人泼水就会留住,给他们降水;而阴阳街人不是傻蛋,兴师动众好不容易接来了真龙,被拦路打劫了去,那还了得么?于是全线出动,见水桶就砸个稀巴烂,见有人车水,就把水车敲碎,他们当然不干,说:‘龙神是你们接来的,有本事就从天上飞过去,不要经过我们村上的土地!’于是斗嘴打架的到处都是,个个都打得遍体鳞伤,还好阴阳街人个个人都有两手的,终于打开一条血路,把那只装着‘龙王爷’的蕈瓶供奉在祭龙台上。附近的千村万户得到风息,都纷纷拥到阴阳街祭龙台下,黑压压地跪了一大片,那爆竹、鞭炮响彻云霄,香烛烧了几大筐……龙王爷还算有灵念,当即乌云翻滚,竟下了几滴雨,比猫尿还少。按惯例,村上要替老龙做堂公德,还要做四夜谢龙戏。那猪头鹅的供品是少不了的,今日祠堂里那些头首们和好事者也议开了,巧嘴簧舌,说了那么多的脏话……” “说什么来着?”闳济早已皱起眉头。 “说:我们接回来的是条独眼龙,它到处领受人间烟火,那里忙碌得过来!我们兴师动众的把它接到家,它心安理得地叼走万家香火,连龙涎都不吐一口,还要去巴结它,这不是劳民伤财么?这公德、谢龙戏暂时不做,权当欠它的,待下次有了灵验,一并还它便了!” “屁话!这不是亵du神灵么?”族首捋着三绺长须,呻吟了半响才说:“这功德不做也罢,单请个徽班,做四夜谢龙戏,热闹一番,聚聚人气,也是必要的。” “族首大人,还是亲自走一趟吧,大伙正等着你决断哩!” “那自然,你先去,我一会儿就来。” 老噱头走后,司马度就站了起来:“你族务缠身,不如收了席面,我也该告辞了!” “说那里话,天色不早,这几十里山路如何走得?今日难得共榻一宿,且阴阳街祠堂建于明朝,有五百多年历史,还不如前去一观?” “那就客随主便!”司马度答应了“他所到之处,必先浏览人文古迹。又闻姜氏宗祠与汤溪刘氏宗祠,兰溪武候祠,武义何氏祠堂列为浙江四大名祠,很有一睹为快的yu望,就请文举自顾去议事,独自来到宗祠门前,见仪门大匾额上“姜氏宗祠”乃姜宸英的笔迹。及进大门,眼下豁然开朗,三进二井,中进是中亭,两厢抱厦庑廊,开阔恢宏,雍容敞亮。 天井是古建筑最具力学结构和富有艺术魅力部分,它是祠堂前后厅过度的构筑,又是为两厅宏观气势留出相应的视角空间,烘托两厅内外轮廓的物象,突出所表现在斗拱,牛腿和雀体上的镂空雕刻,天井是徽州派建筑史上的一大创新,它除渲染主厅的气势外,还有采光、通风、利水、观天、计时等诸多功能于一身,是建筑大师匠心独运的杰作,是建筑设计上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中亭是祠堂整体建筑艺术表现力的重心。它的规模和构思决定整体建筑的灵魂,而祠堂一般所拥有的感观上恢宏气势主要体现在中亭的大梁上。大梁才是祠堂类型的古典建筑艺术表现的最具力度的倾泻源和聚焦点。其实每楹都有若干跨度不一而形态相似的小梁、中梁和大梁。最大的梁一般采用重达万斤以上的巨樟雕刻而成[图1]。形成宝塔式的结构。梁的两端刻有两条卷曲柔和的龙须,更衬托出大小梁的曲线美。特别主梁从二步柱延伸到六步柱上,跨过四个柱档,从而省去中柱和两侧次柱,把支撑全楹的总份量通过大梁的传递,分别落到两侧边柱上,这样必然会以视角上突出了弓如弯月的大梁力抵万钓的宏观气势(见图2),达到偷梁换柱,出奇制胜的力学效应。实际上这种大梁效应在我们的社会现实生活中无所不在。大到朝廷,小到村庄,都要仰仗栋梁之才支撑。原来小小的姜姓所以能取代大姓郑氏成为阴阳街的主人,主要是代代都有像姜樟勇这样智勇双全的硬汉挑大梁而兴旺起来的。 由于这种大梁借力作用,中亭本该有四十五根柱脚落地,现仅用了二十根,从而使中亭结构更加简练而凝重,有效地拓阔实用空间,扩大视野,使中亭和前后厅遥相呼应,亭亭玉立,蔚然壮观。 各梁柱之间均有三维斗拱,雀体,动视犹如卷浪拍岸,静观似行云流水,气象万千,精妙绝伦,特别井天四边八根石柱上的斗拱、牛腿,结构严谨,雕刻别致,线条流畅,所雕镂的山水、人物、花鸟无不栩栩如生,争奇斗艳,如天官赐福,猿猴献桃,松篁飞鼠,状元及第均属高难度的镂空深雕,反映了那个时代不同生活层次的人生心态和追求美好的主观愿望,这是一展历史风云的画廊,是一方浩瀚的人文艺海,是凝固了的历史。 司马度是文武兼备博学之士,精于风水,爱好古典建筑,涉猎三教九流。他以为华夏文明源远流长,是一部中华民族多元文化的融合贯通的历史。在长达五千年的对立统一的消长中优势互补,从而沉淀丰厚的文化底蕴,并在风格流派繁多的建筑史上得到了印记。 闳济为了让阴阳街头面人物会会这位有识之士,调和他与保代副之间的不快,在望江楼酒家宴请司马度。 望江楼的明轩雕栏一尘不染,灯火通明,姜庚、姜杰、俊奎、维虎、景明等祠堂头首见闳济携着司马度上来,都整整齐齐地侍立迎候,他在茶馆的之举显然令阴阳街各层面的人物深生敬畏之心,姜杰一拱手说道:“久闻先生大名,今日方得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过奖了,老朽乃是一介武夫,浪迹山川有年,不过是尘世过客罢了”司马度方欲落坐,桌对面有位四十开外的莽汉,面带愠怒,很不自在,想必是维彪之兄维虎,于是随意向他拱手:“这位想是保长先生?今在茶肆误伤了令弟,多有得罪!” “哪里,哪里,这都是家弟不贤,承蒙教训,还请前辈别放在心上。” “爽快!不打不成交么。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冤家宜解不宜结,面向未来,以和为贵。来!大家为闲鹤与维虎老弟释怨干杯!” 酒过三巡,席上谈笑风生。司马度因道:“老朽在贵地祠堂里看到有副楹联:天水长流水,磻溪日月长,莫非贵祖来自天水郡?” “不错,敝族正是西征将军姜维的后代!”一提起先祖,大家都有一种自豪感,于是再次饶有兴趣地聆听族首的宣教:“蜀汉未年,孔明既死,就把护国护主重任交给姜维,维忠君保国,在前线浴血奋战。没想到蜀主阿斗降魏,维痛不欲生,遥拜了先皇和武候,实施复汉大计。不幸谋破被戮,消息传到天水磻溪,家族一片惊慌。还好维有先见之明,早已暗授三个锦囊。于是家族在大祸临头时拆开第一个,里面只有一个‘遁’字。因而举族连夜逃遁。当魏军前来剿灭时,仅剩下一座空寨。 在家将护卫下,数千家族逃至玉门关,业已弹尽粮绝。在前有守军,后有追兵的紧急关头。只得拆开第二个锦囊,只有“活祭”两字,于是族首领命宰羊杀马,让老弱病残者饱餐一顿烤羊肉,喝足了马血。在举族跪拜后他们都自觉地跳进二丈深五丈宽的新坑活埋。剩下的全是精壮大汉,终于冲出玉门关,到达富春江时仅剩数百,于是又问计第三只锦囊。则是“复壮”,于是族首允许抢亲,不论什么地方,见到优秀的女孩,就抢来做妻,繁衍后代,但决不允许同姓婚配。故而至今还有‘活祭’‘抢亲’的遗风…… 一席酒吃到起更,大家尽兴而辞。回到闳济住宅,司马度坚持要走,说:“日前得信,母亲偶染微恙,担搁不得,且今晚初晴,月色可人,正壮我行色。” 闳济愕然,闲鹤年过古稀,竟有高堂在,就好奇地问道:“令堂洪福齐天,不知贵庚几何?” “不大,我小娘四十有九,今秋满算才二重花甲!” “奇迹!如此高寿,恐怕方圆百里不多见里!”闳济忙将两封银子塞进他的马褡:“既然如此,岂敢强留,这点小意思权当孝敬伯母吧!” “老弟的好意我心领了,这银两我决不敢收的。家道虽说贫寒。也还有数石薄田可度生计,怎敢平白受禄,取之不义也!” 闳济深知这位师兄人格秉性,不再坚持:“待母康复还请回头多住些日子,于我也好早晚请教也。”“岂敢?” 闳济亲自送到村口,直到他消失在夜幕里。 司马度只顾赶路,谁知天气有些闷热,广袤的荒野雾霭飘移,云翳拽月,那不远的黑沉沉树林里不断传来了狼嗥,令人毛骨悚然,还好司马度艺高胆大,不以为然。 流云遮住了星月,径荒路滑,多有坎坷,虽说手脚骄捷,但毕竟已上了岁数,且草鞋磨穿,路又生疏,正在为难,忽然远去有丝幽光,走近一看,原来不知谁家为了夜行人方便,在路口设了一树天灯,高高树桩上钉了一只小雨蓬,内挂了只灯笼,一双麻耳草鞋。他喜出望而外,就换上穿了,取了灯笼准备赶路。过地仙,来去匆匆。欲知事后如何,且看下回。 正文 第四回 第四回犯大忌姑嫂亵财神生嫌隙妯娌嚼龃龉 司马度看到灯笼上有“樟勇”字号,感慨万分说:“是了,樟勇虽已辞世,古风犹存,当年不但为天国除了曾总督的奸细,还为侍王保留了一线血脉,道义担天,其后代也必然有出息,这就是因果报应。只是徒儿景连也该成人了,本想去姜家看看,但时势艰难,人心叵测,还是不去为好,让他自由自在地成长吧!” 且说樟勇去世后,遗孀范定金拖儿带女过得很不容易。其时长子景前已大,就把厚大娘家的侄女范玉莲要过来做了儿媳。娘家有十几间屋宇,一百多亩良田、山场。家境远比自己优越。但在富户如林的厚大镇而言,也仅属于中上人家。这个拥有上千户头的小镇依山傍水,风光绮丽。窄窄的街道,商店林立,山货琳琅满目。湍急的厚大溪每逢汛期,溪水陡涨,纵深八百里的仙霞岭重重叠叠的峰峦所产的竹叶、木炭、竹木、木耳、香菇、笋干、鲵鱼等随着飞扬而过的排歌,源源不断地涌进厚大。此地自然成了天赋的物资集散的要津。繁华的商业气息为厚大带来了滚滚的财源,而仙霞岭经过厚大溪千支干流的洗涤变得郁郁葱葱,还运用排泄下来的腐植质铺出一马平川,沃土千里,厚大的山、水、人与众如此不同,怎么不让人羡慕呢?范定金决定移花接木,把长兄范大元的女儿娶回家中,也自然带来了厚大人应有的风范和人气。为姜家的崛起注进活力,做了头房媳妇的侄女玉莲在家庭的地位和权力是不言而喻的。然而她首先遇到的对手不是一般人,而是经历和气韵完全不同格调的姑苏名优,因此妯娌间微妙冲突足以改变姑母的初衷。 再说玉林嫁过来以后,丈夫在外修筑水碓,一个月难得回家一两天,一向在热闹场合过惯了的她,那里耐得住寂寞。又难以与村俗融合,只同小姑交好。这天天没亮就起床漱洗,画眉、施脂、精心打扮起来,等待小姑约她逛作坊。 “哟,打扮得这么漂亮又不去偷汉子,给谁看哩!”景花一头说一头笑地闯了进来。 “偷汉子一般在晚上,那才用不着化妆哩!”她从灯下菱花镜子里瞧见一张俏丽调皮的笑脸:“还是照照你自己吧,我是科班出身,化妆乃是职业习惯,不像有的人为了个五哥什么的,一天换好几套衣裳。” “女为悦己者容么,彼此彼此!”景花从她背后伸手撤掉镜子:“不用打扮了,阴阳街谁不说你漂亮?” 两人携手出来,见皓月当空,寒星闪烁,村外枫树塘光波粼粼,乳雾轻轻地漫过水际。散粉铺就坐落在不远的塘岸上。 姜家虽然拥有众多的田地,但还开设了麻车、糖坊、碾米坊和散粉铺。一年的副业收入可观。特别是做散粉有个复杂的工艺流程,景前、景聚、景山、景明、景连五兄弟中除了景聚外都得在铺里操作。 姑嫂俩高高兴兴地来到铺门口,只见景明在土墙凹里燃了支松明在劈柴。见她俩有说有笑地走过来,说:“世界上竟有这样的贱骆驼,家有暖被窝不睡,反到这风头来瞎搅忙!” “去你娘的,劈了老半天才劈出这几块柴,还好意思编排别人哩。昨晚笃定被什么小寡妇绊住了。” “你这丫头疯了,你等着,总有一天被你哥们卖到那个深山冷坞喂野猪去,到那时再看你还疯不疯得起来?” “你敢?”景花做了个鬼脸,拉着二嫂一头钻进了工场。 整个作坊里已经热气腾腾。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西头七口三尺六口径的掏锅里的水都滚开了,弥漫的蒸气把五大间几十盏壁灯系上五彩光环,十几个人影晃动,却分不清五官。可如此昏暗的工场里,彼此却协调得一个人似的劳作着。大哥、三哥和四五个长工都在汗流浃背地踩碓的踩碓,揉粉的揉粉,忙得不可开交。唯不见五哥。后来才发现他在灶堂下烧火。她俩下了灶堂,景花在他的额上戳了一指头:“别人都忙得喘不过气来,你却躲到这里闭目养神!” “磨了一夜水米浆,还没合过一眼里!”他忙在石条凳上往里挪挪身子,让他们坐上来。同时往几个灶门里丢几块橡子柴说:“靠过来,这头清爽着哩”! “已经是三月初了,外面还是凉飕飕的,你试。”景花把手伸过去,景连忙把一双细嫩的手夹在掌心,摩擦着,还哈了热气,她趁势倒进他的怀里:“让我眠一会,昨夜一宿不曾合过眼呢?” “做贼去了,有觉不睡?”景连忙把她抱到膝头,脱件外衣把她满头盖上。从灶堂里窜出的火焰把他那英俊的脸庞照得通红,若有所思似的沉默着…… 玉林听丈夫说过,景连是“长毛”留下的孩子,见他对景花这份情意,心中自然明白,为了给这对有情人挡住视线,只得在灶堂里坐着。那一排灶门伸出的火舌,舔得浑身舒坦。天还没有亮,门外已经人声喧哗,原来顾客们提篮背篓陆续来了,于是慌忙推醒小姑:“你还睡,让外人碰见多不好。” 景连惊觉,忙扶起景花:“眼下活儿正忙,暂时委屈两位候火,我得上榨去了!” 景连刚走,景明把劈柴抱进灶堂,见她俩烧灶,就谑笑着说:“这么好的差使都被你们占去了,我们想做还轮不到呢。” 他转过锅台,见掏锅里的水已大滚,就把面板上粉胚压进榨膛,提上活塞柱,调好榨闸,就在三丈六长的千斤杆尾上坐压下去,那粉胚在强力压挤下纷纷从密密麻麻的小圆孔里挤压出来,就成了龙须粗细的粉丝,落到滚开的锅里,不一会捞起来,就成了极可口的散粉了。 景花毕竟年轻好奇,她见四哥在富有弹性的杆尾悠悠然的样子,觉得好玩,拉着玉林也坐了上去,谁知那千斤杆虽粗,那经得起三人的份量,只听喀嚓一声断了,把他们都掀翻在地。 “放肆!”景前断喝一声:“这是财神爷,是女人坐得的么?”她俩吐吐舌头,爬起来落荒而逃。 …… 留在屋里的姜母喝完早茶,拿了两块连环糕递给膝下的孙女:“小彩,去把你妈叫来,奶奶有事。” 彩风扎着两支冲天辫,一阵风似的跑回东铺里:“娘,奶奶唤你去哩!” 玉莲听说婆婆有事,忙放下针线活,拉着女儿来到堂上,在姑母旁的四尺凳上坐了,说:“方才我在塘埠头捣衣裳时听到,说我们家的二婶连作坊规矩都不理会,竟然把千斤杆都骑断了,那千斤杆就是财神爷的化身,铺里每逢开张歇业都得祭祀的,女人如何碰得?二婶也算得上绝顶聪明的人啦,难道不想想自己是克夫改嫁的么?” “这事不必再提,那都是疯丫头闹的。”婆婆吩咐:“这么一大家子吃饭,鞋袜脚手都你料理,也难为你了,再说我的孙女还小,你也多疼着些,不要太委屈了她。如今你大叔也娶了妻室,我看玉林原是戏子,风liu惯了的,景聚又常年在外,让她闲着总不是好事,还不如让她分担些家务,免得跟着疯丫头到处瞎跑闯祸。” 次日清晨,玉莲带着彩凤造访二婶的小院落,想把做家务的事通知她,叩了半天门也没有动静。心想:“过门才几天,就这般没体统。早上起来也不向高堂请个安,就满天飞。眼下单门独户的,守空房的是一位情场里手,勾搭个把野汉子连鬼都不晓得!” 玉莲吃了闭门羹,只得站在风头干等。婆婆已经老了,诸事都推给她管。她不但要为全家柴米油盐操心,还得为他们的婚事筹划,如今七兄妹中,只有两个成家,聚妹——景芳出嫁又离异姑且不说;景连和景花要是配对,一嫁一娶都是一屋里,省钱又不费事;景山,景明同时爱上了洪家的小寡妇。如果让景山出去招个“补代”(招婿之意)也不见得要动用家资,问题是怕景明不肯让出。这桩婚事也就搁浅了,这些都须要自己深思熟虑。当家才知柴米贵,我为这个家操碎了心,又有谁能知道呢?这个新来的倒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天到晚打扮得狐狸精似的,庄户人家那里养得起,就脱口而出:“景聚也真是的,自己有金饭碗的人,凡世上俏的丑的青头小娘凭他挑,他偏偏不希罕,非要这个二婚头的戏子,还拖了个油瓶,将来还不晓得怎么个了局呢?” “妈妈,戏子是什么呀?”彩凤仰起头,天真地问。 “你不是在厚大外婆家看过大戏么?台上演花旦什么的就叫戏子!” “妈妈,你也二婚头么?” “胡说!”玉莲信手打了她一记耳光:“妈是明媒正娶的,怎么会二婚头?” 彩凤哇地一声哭开了:“我没有胡说,那次你叫我自个儿到戏场里找徐奶奶看戏,我回来时你同徐叔叔在床上做戏……” “你再胡说我就打死你!”玉莲怒不可遏。 “我没有胡说……” “大嫂,这大清早好好的怎么竟教训起我侄女来了?”原来姑嫂俩在作坊里闯了祸,在外面躲了半天,料想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就悠了回来,不想在二嫂房门口遇上了她娘儿俩。就蹲下来问:“乖乖,你告诉我,你娘为什么要打我的侄女儿?” 小彩彩见有人疼她,便瘪瘪小嘴又哭了起来:“妈妈说她不是二婚……” 玉莲忙插话:“她一大清早就要闹着吃奶奶的二荤酥。我说你要吃自己偷去,反正你是奶奶那年划豆腐路边捡来的‘大路货’!” “彩彩别哭了,你要‘二婚’酥,二婶娘帮你去偷,这本不是什么稀罕的物事。但毕竟偷来的要比买的香!”玉林说着也俯下身去,把一把糖塞到她的袋里。景花早已听出两家弦外之音,怕她们把事情闹大,就一把抱起侄女:“大嫂,孩子还小哩,你多照顾着点。有什么忙不过来的尽管叫我和二嫂来做好了,这么一大家子吃穿洗晒都落在你身上,调到谁都会心烦的,而且闷在肚子里会憋出气来的。” “我那里敢气,雌老虎都快变成老母猪了,没有上面的吩咐也不敢开口的,如今婆婆叫我传话……”。 长枪短戟,祸出萧墙,妯娌间明争暗斗不仅影响家族的兴衰,还影响下一代成长,欲知事后如何,请见下文。 正文 第五回 第五回抱成规嫡生难归祖持正直非亲易执言 玉莲说:“婆婆叫我传话。从明朝起我和二婶轮流烧饭。大家都是姜家媳妇,就不该牛耕田马吃谷。有的以为生来就比别人娇贵,百事不管,每天起来抱饭碗!”说罢,接过女儿扬长而去。玉林怔怔地站在那儿,自从出道以来,都是百鸟朝凤一般地被爱戴奉承,那里受过这样的气,所以过门以来,事事处处小心在意,不敢多说一句话,也不敢多走一步路,对谁都是好头好脸的,得罪过谁?可大婶竟东一棍子,西一棒子抽打,说了一大堆剌耳的话,这是为什么…… 到了次日,玉林首轮做饭。她从七岁开始拜师学艺,直到成了《大荣春》当家花旦,十指纤纤,养得大家闺秀一般,那里下得厨房,连一点头道都没有,再说一家大大小小还加上长工伙计要准备二三十个人的饭。还得饲养猪狗鸡鸭,扫地抹桌。她这才发现大伯母对家庭有过非凡贡献。不知道她这些年怎么挺过来的。不由得不佩服。 谷江流域主要产稻麦。因此烧的是稻草和麦杆,由于去冬今春多雨雪,草柴反潮霉变怎么也烧不着,烟冒满屋,逼得玉林几次跑出厨房,在侧门外过过风,那涕淌泪流,怎么也止不住,只好打盆清水洗了又洗。还好,景花叫景连背来一大捆豆秸、芝麻杆来,说:“那是堆在楼上的陈年货。玉林喜出望外,非常感激。于是在他的帮助下,把三个灶膛都烧得旺旺的,里锅粥,中锅开水,外锅猪食,很快就烧好了。又在风炉上烧了干菜、黄豆、腐干炒辣椒,又从咸白菜缸底掏出一大盆咸萝卜。接着又扫地、抹桌、调排碗筷。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准备停当。等田畈或工场上的人回来吃早膳时。她又提汤端茶送到婆婆房里。 男人们赶时间,抓起碗片,个个盛满了粥,吹几口风凉凉,嘟嘟地一张口就转荡了半个圈,那个碗里的粥已大半吸进喉里,再手提一只带把的咸萝卜,咬下一大口,鼓起腮邦子大嚼起来,一顿饭吃完,有的还没动过筷哩。 玉林半夜起来干活,服侍了婆婆,喂了牲畜,装灌了开水,见桌上狼籍,又慌忙收拾碗筷,扫地抹桌,直到日上树梢,自己连口汤都没沾上。 玉莲好不容易睡上个安稳觉,当阳光探进窗口才起床,她从小就跟随姑母做家务,那时姜家兄弟姐妹大都还小,家境捉襟见肘。除了家里安排一天四餐外,还要上山耙松针,割茅草。晚上还要切蕃薯藤、磨豆腐、磨麦粉。别人都睡下了,还得灯下做一家子的鞋袜,缝补衣裳,那有如今这般现成,玉林是上世敲破木鱼修来的福哟,进了这么好的人家。 玉林见她携着彩彩进来,忙迎上去打招呼:“大伯母早哇!” “连早饭都吃过了还早哇?再迟一步没数连午饭都赶不上了!” 她多年来都没有歇过一天半天的,今天好不容易轮到休息,因此稍稍迟一点进厢房,还说“早”,明明是讽刺我哩。心头的气不打自来。见桌面都收拾过了,连残粥剩饭都不留点我娘儿俩,这种事都做得出来的?她那里把我娘儿放在眼里,因此心里已窝了火:“你们倒好,自己吃饱了,就不问一声别人要不要吃,要是大家都不够吃,也该给小的留一点!” “大伯母,你和彩彩的早饭暖在这里呢!”玉林信手掀开风炉上小铁锅,里面窝了一钵头粥,还有几碟小菜,同时又向内房里喊去:“婆婆哎,来哟,我们一块儿吃早饭哩!” “我说她有那么好,原来这些都给上面人留的,这小蹄子鬼哩,既讨好了婆婆。又让她落个空头人情!” 范氏喝过早茶,但嫌那二荤酥太甜腻,就出来凑个趣,一高兴就喝了两碗,那钵头体量不大,让她们吃过,待玉林上桌时,已点滴不剩了,比狗舔的还干净。只得罢了,然后又收拾碗筷,着手做午饭。 玉莲虽然吃上早饭,但总感到心头有疙瘩,来到灶堂摘根草心剔牙缝,见灶堂里放着豆秸和芝麻杆,就发话了:“这些豆秸是存放楼上准备过年炒米胖用的,取豆秸这个“吉”字利市;那些芝麻杆是芝麻开花节节高,是准备闹元宵迎龙灯,跌狮子时用于扎火把的,讨个彩头。你倒好,初来乍到的,不问一声就烧掉了,到时候拿什么去顶缺?既然不止一次为人妻,难道连妇道都不遵守了么?” 玉林有过演艺生涯,在社会上接触的大都行侠仗义之士,防护意识单薄,今儿无意之中被大伯母伤了一枪,气得她只好跑到自己房里哭了起来,她原以为为人之妇,只要服侍公婆丈夫,养好孩子就好,没想到还要受无名之气,但她演艺已荒废多年,无意返回戏班,唯一出路是在阴阳街立脚。一个女人已经一嫁再嫁了,难道让自己登上夫家坟场尴尬事还要重演吗?再说小跟牢也不能永远让自己孤苦的母亲负担呀。姜家别的不好,水轮师还是好的,因此她除了继续在姜家待下去以外,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于是她抹掉眼泪,一咬牙,仍旧回到厨房里去,从家务着手,打出一条血路。 杨玉林好不容易捱过了一天,晚饭后,全家坐在堂上聊天,农家日上都为生计奔忙。只有晚上借着豆大的青油灯聚会,传播村坊各种趣闻,农闲时,还可以听传,猜谜语,姑娘小伙们学唱民歌民谣,名曰“小灯会”。时在三月初头,夜幕拉过荒原,户外一片昏暗,只有灰篮色的天壁上嵌上一弯新月,满天星斗也眨着不安眼睛,好像提醒人们:人心和苍穹一样高深莫测。 大家谈兴正浓,那位王媒婆突然闯了进来。意想不到的还给玉林带来了心头肉——小跟牢。那可怜的孩子多日不见生母,一下子扑进她的怀里,委屈得“哇”地一声哭出来了。 婆婆以为王媒婆是来讨媒金的,吃这碗饭的人那有不看重酬金呢?但酬金无定例,靠东家自己出手,一般青头小娘要二两,那末二婚头随意包个红包就可。有的媒人骗取了婚姻,主人知道了连茶水都不让喝,还要灌尿。姜母是要体面的人,示意景花包了二两,并吩咐泡茶,摆上四样点心,招待这位客人,那王媒婆倒也爽快:“茶倒还罢了,当时我一手托两家,做了这个媒,如今姑娘和这里的二公子已结为连理,满村人都说郎才女貌,天排地设的一对,诸事也办理停当。只是还有一件,姑娘身边还有一个不满二岁的孩子。当时讲好要带过来的,我瞧这孩子肥头大脑,天庭饱满,一副官相,将来必有出息,给二哥做螟蛉子再好不过的。” 玉林十分感激媒婆不违前约,特地眼巴巴送小跟牢来,还为他归宗姜家大费口舌,但一想到他原是姜家的后代,理所当然还给姜家,眼下那个冤家又不在家,三年前她和水轮师一度春风就留下这个孽障。可是那又怎么说得出口呢?再说那时班主郑少春还在,谁能证明他是姜家的后代呢?即使有人证明,大伯母那付法相,连自己都不肯接纳,小跟牢会接纳吗?想来想去,胸无良策。 王媒婆把话扔了出来,句句在理。但等了半天还没有人吭声,那景花把目光集中到母亲身上,等她一锤定夺。谁知大嫂开口了:“王妈妈说的关于小跟牢归属的事,当时女方确实提及,但男方没有答应什么。” “不对!”王媒婆惊觉起来:“怎么没答应?水轮师说的作亲生看待。范大姐也说:娘过来,孩子还小,怎么能离开娘?我还没有孙子,有现成的还不要么?”王媒婆心直口快,又有极丰富的经验,她明白这是决定他母子未来命运的大事,必须据理力争:“我不晓得你们家谁说了算?” “在家当然母亲作主!”坐在横头的景明开口了:“娘说跟过来不等于说是姜家人,祠堂有惯例,外姓人不能上家谱,除非以后无出,通过过继手续,能否上家谱。还得由祠堂头首核准后再作决定。” “对!”玉莲接过话题!“小跟牢原本是郑家的后代,现在他娘因改嫁无人抚养,姜家代为抚养,待十六岁以后回到贞姑山老家自己发天下,这才是天经地义的。” “可孽障不姓郑,而是姓……”玉林情急,差点道出真相,却被景花一掌罩住嘴,咬耳说:“你怕个魂灵七魄,到时候分了家,自扫门前雪,保管你屁事都没了。” 有关热沁州的传闻早已家喻晓,姑嫂俩天生一样脾性,彼次都视为知已,还有什么秘密可瞒呢。 景山在铺里结账,景连是养子不便表态;景前为人稳重,又处于兄长地位,见老婆已说话,再开口显得大房过于张扬,并不是好事。范氏认为兄弟们都成人了,这块翘翘板本来无法摆平,如果硬让小跟牢归祖姜家,很可能成为兄弟们分家的借口,由于还有三房儿媳未娶,眼下合着比分开有利,就有意保持了缄默,玉林被智人点被,不平的心理也慢慢伏下来。那景明是祠堂账房先生,对于卖田卖地,分家收养等契约字据轻车熟路,笔墨一动,就很快拉出一纸收养合约,其内容无非是郑跟牢跟随娘改嫁到姜家,由姜家抚养到十六岁再回贞姑山自行建立门户发家致富;在姜家抚养期间不得上家谱,不得改郑姓姜,不得继承姜家财产;不得按姜家子孙同等享受祭祖,私塾读书等待遇。 景明读后见大家长时间沉默不语,宣布通过,只听到玉林哇了一声哭了出来,由景花景连扶回房中,这里王媒婆指着景明激愤地说道:“你们也算得上有声望的人家了,过桥就拆板,哪有这样绝情绝理的,仁义两字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呢?你们家既然点天灯,施义茶,积阴德,还不如在小跟牢头上施惠来得实在呢!”说罢站起来就走,范氏急忙把二两银子用红纸包了叫玉莲给她权作谢媒。 “这钱留给小跟牢吧!眼见得他二次投胎不着,说不定要苦一辈子呢!”说完,气呼呼地离开姜家。方觉夜已深,苍穹斗移,天地茫茫,人心不古,她不知这桩媒事,给玉林带来是福是祸,心有不安。不知王媒婆何处投宿,见下文。 正文 第六回 第六回范阳女失偶花烛夜云梦君捎魂金秋日 景花听说王媒婆走了,从大嫂手里接过红包赶了上来:“王妈,现已起更,二哥不在家,不如与我二嫂合铺,将就一宿,明朝再走不迟。” “谢你的好意,只是受人之托,明日还要相亲,担搁不得,况且吃百家饭的人那有不走夜路的。”王媒婆携住她细嫩的手,在月光下瞧了又瞧,拍拍她的肩膀说:“姑娘天生这副好模样,又聪明又贤慧。杨梅垅有份显赫人家,只有一位公子叫金贵,知书识礼,要挑选一位贤淑,别的都不计较,唯求品貌端正的绝世佳人,访遍了四乡八保竟没有一个中意的,我看你挺适合的,意欲做个月老,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景花急忙抽回手,羞怯地低下头:“不,我还年轻,我二嫂在家等你,今晚别走了。” “今夜我还要看望一个人呢,那是村东院的曹春花。她原本姓卢,主籍范阳郡,是我做的媒,可怜命运多舛,自从洪绍宾被曾爷招募丁勇至今杳无音信,徒守空门五年,我得去见挂一下哩。” 很久以前,阴阳街有过一度虚荣,那酒楼,勾栏林立。其中《绍兴酒店》系洪成鲁的产业,洪家世代酿酒,颇有名气,不幸老爷英年谢世,留下两子,各立门户,绍宾继承祖业,前店后坊,生意兴隆,颇有资产。经王媒婆撮合,物色了汤溪县吏卢俊之女曹春花为妻,欣然用大红花轿吹吹打打的迎娶,在洞房花烛之夜,新郎揭开红头盖,大家一看都惊呆了,她阿娜多姿,貌似天仙,都说连姜家聚妹都比下去了,可是祸起萧墙,大堂上的婚宴还在欢言笑语中进行,村口已传来了不祥的犬吠声。 “曾爷募丁来了!”有人大喊一声,整个宴会即刻乱成一团,宾客们在极度恐慌中吹灭了所有的灯火,蜂拥夺门而出。扔下一对新人无处躲藏,被破门而入的湘军活活拆散,绍宾被执,带上手铐,当场宣布招为丁勇架走,编入第八十九营三哨七队,连夜开跋,驱赶前线同太平军作战。苦命的范阳女仅十六岁,刚过门就成了寡妇。 绍宾被抓去以后,其兄绍芳见弟妇年少无力支撑门面,邀请祠堂头首闳济,姜庚,姜顺及保代副姜维虎等作中人,把酒店和作坊收回代管营运,口说无凭,立字为据,契约上黑字落白纸:如绍宾有幸回归,该产业全部归还,如不归,由兄绍芳长子洪鸣过继给弟为子,并由继子传承其产业,如此这般,绍宾走后,其家业也全部落到家兄手里,留给小寡妇的只有村东孤独的一座小院落,是昔日洪家堆柴养猪用的三间平房。春花在山下曹娘家已无亲人,只得在这风头破屋里栖守苦度岁月。还好,大伯常供些柴米来接济,还留给她两石田地作为生计。村里热心人见她娇怯,不惯农耕,都纷纷伸手援助。邻居青年姜伟见她那丘荒田七斗,冬草比麦苗还长,就早起晚归地给她除草施肥,谁知妻子汪润英是个河东吼,知道后一大清早就朝着东院骂街:“这个不要脸婊子货,没个白天晚上勾引男人,自己的男人才去了几时,就守不住了,不如到兰溪塔岭背去作窝操皮肉生意,何苦来,懒在阴阳街到处串人!” “汪嫂,你骂谁呢?”姜友明家的大姑嫂刁兰珠也恨友明常往东院跑,就故意上来搭讪。 “就是那只小狐狸呗,昨晚我家那个死不着的瘟货我等到本把戏时节才死回家来,原来他俩半夜三更在那丘荒田七斗田里还有好事么?我那死不着的原被她拖下水的呢!” “可不,我家的友明,自家活儿撂在一边不管,又给她犁田播麦的,还不是被那张撩人心魄的脸皮吸引么?” 不久,已聚集了七八个妇女议论:“自古寡妇门前是非多,做人也不容易。又没留下一儿半子的,何苦还给绍宾撑门面,不如改嫁省心。” 由于那些游手好闲的常在她周围转悠,而那些多嘴好舌的妇女无孔不入地搬弄是非,尽其诽谤中伤之能事。甚至在捣衣的塘埠头,洗菜的渠道沿,吸水的井旁都有三三两两的女人交头接耳,红口白牙,说什么“这女人是从山下曹狐狸窝里来的,也许是狐狸精变成美女,专门吸男人精血的,口口声声说绍宾被抓壮丁了,又谁看见了,说不定被她吸干了精气,连皮带骨都吃掉了……。”如此这般,这个小寡妇门前本来热热闹闹的,可现在就显得冷落得多,有妻室的男人被拖住了后腿,没婚娶的小伙子被父母姐妹劝阻,再也不去作无益的追风了。而对景山最了解的莫过于景花,她说我们家这个愣头青却选择了这个时机乘虚而入。经常半夜三更去敲门,那个伤透了心的小寡妇就是不理睬,但我们的三哥已经着魔似的,他说有生以来所见到女子中,从来没见过像她这样美。虽说名义上是寡妇,但明摆着的,那是枉背了寡妇的名份而已。实际上是水洗似的清白,是一朵从来无人采摘过的花蕾,比谁都纯洁,如能娶她为妻,此生何求?他越想越激动,再次前去敲门,而她好像铁了心似的,即使敲破了门,也不会开门接纳的,而景山益发痴情,越来越觉得她贞节,纯情如水,非追到她不可,如此这般僵持了几年…… 曹春花望眼欲穿,苦等了五年,仍无任何有关丈夫存亡的信息。在极度怅惶的时刻却来了位信使,他自称曾与绍宾一道在湘军当兵的湖北男子华国云,字梦君,绰号九头乌。曹春花如获珍宝,忙接进家来,并请胖大嫂陈月韵来帮忙杀鸡沽酒,热情款待。三十来岁的湘军逃兵华国云,在酒足饭饱之后才道了真相:“他和绍宾都曾在曾国藩麾下当兵,五年前在那次祁门保卫曾督的七天七夜血战中,绍宾不幸中了太平军松炮弹无救身亡,被埋在叫闾江地方的山坡上,他和其他战友还参加了简单的葬礼。 春花闻噩耗立即放声大哭,并朝庐州方向持香拜了三拜,闻讯赶来的村民也无不流下热泪。并拿出二十块银元作川资,拜托湖北佬返回闾江收回尸骸,华国云满口答应。春花还留他住了一宿,湖北佬临走时信誓旦旦:“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忠信取道,一诺千金,决不食言,不论路途有多艰险都尽心尽力而为。三个月便见分晓!” 自此以后,春花便白衣素裹,不施粉黛,请了棺材头买副薄板,装上丈夫衣帽,在火烧山埋了,做了个不小的坟包。青石条上刻着:敦煌郡,洪公绍宾之墓,下款是妻曹氏泣立。以便每年清明,冬至祭奠不提。 这年八月,东院那株桶粗的桂花开了,满园浓香,那个湖北佬出使祁门三个月,果然护送绍宾的遗骸登门。曹氏念他言而有信,是一位有情有义的汉子,又以好酒好菜招待。那华国云趁着酒兴,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了五年前那场祁门之战,他和绍宾如何出生入死,保卫曾爷冲出太平军层层封锁线,那飞蝗般的锡弹,羽箭擦破头皮,穿透裤裆,腿部受伤,说罢还挽起裤管,让她看腿根的伤疤。说得口沫横飞,活灵活现。他那里知道她还是个没有完过婚的姑娘,羞得满脸通红,连忙以袖掩脸,转过身去:“不用看了,难道有谁还不相信你呢!” 湖北佬为小寡妇丈夫收尸一事立即传遍了大街小巷,远近的村庄男男女女都纷纷赶来瞧热闹,曹春花在胖大嫂等热心策划和协办下,在门外空旷场地搭起灵棚,白衣素幔,设灵牌,摆香案,树天灯,供放遗骸,一边请和尚念经超度亡灵,一边请道士设坛斋醮,罄锣钟鼓齐呜,热闹非凡。经过七天治丧,才安葬完毕。 湖北佬的光临无疑给她解脱难堪的寡妇生涯带来了转机,她怎么不感激他呢。因此她同胖大嫂商量,再拿出五十两纹银赠给华国云做酬谢,以资回故里的路费,然而他竟一口谢绝:“家乡父母双亡,也没有家室,绍宾临终时留下委托书:“在这个世界上最放不下的是我妻曹氏,你万一能生还,如能照顾我妻一辈子,我就是死也瞑目了。”他竟然掏了一张发黄的破烂字据,上面泪血斑斑,大家看了竟是绍宾的笔迹。他说作为绍宾生前知交,答应了他的要求,如今是前来践约的。 他有证有据,说的也合情合理,在场的无不动容,催人泪下,好心人三五成群地议论:“我看湖北佬长相倒还般配,人也挺老实,只是年纪偏大。” “这家伙看到小寡妇年轻漂亮,就懒着不肯走了。” “他早就看中小寡妇了,不然去了三个月又回来干嘛?说不定到那方深山冷坞悠上三个月,哪里掏不出一副死人骨头?二十块大洋到手不说,还惹得小寡妇连逼都贴了上去,这不是蚀本生意么?” “那遗书的字可是真的。” “连皇帝老儿的圣旨都能伪造,那皱巴巴破纸头谁不会弄一张?明明小寡妇熬不住,甘愿上当受骗罢了。” “这个逃兵有艳福,上次已同小寡妇销魂了一夜,这次厚着脸皮又猴上门来了。” “天地良心,不知情不可乱说,同床的胖大嫂守着她哩!” “你难道不知道么,胖大嫂也是寡妇,两个寡妇招待色中饿鬼不是更对劲了么……”引得周众一阵大笑。 曹春花被湖北男子一番言语弄得晕头转向,面对他祈求的眼神,已乱了方寸,这位兄长的为人和言行举止倒还难以挑剔,再说自己虽然还没有同任何异性有肌肤之触,但毕竟算不得黄花闺女了,况且还有那么多的闲言碎语戳她的脊梁骨,还不如拿这个外乡人来堵他们的逼嘴好,思前想后,真的还有几分动心。 这一切都瞧在一个人的眼里,那就是二十四岁还没有妻室的景山。为了她,这三四年来他不知道赶走过多少提亲的媒人,自古以来,寡妇门前是非多,而他根本不忌讳这些,有事没事都往东头院子跑,而春花每逢有为难事也愿意找他。凡春播夏收主动上门揽活。春花觉得这个牛高马大的愣头青在身边很有安全感,事实只要景山在场,那些想入非非的男子都退避三舍,姜家有五虎将,除水轮师外,还有四大金刚,家业红红火火,有了这么大的气势,谁敢把血肉之躯往石头上碰呢?但自从有了湖北佬,春花诸事都不找景山了。她心中明了,如今虽然守身如玉,但毕竟是克过“夫”的寡妇,是不祥的化身,嫁到谁家都会被认为带来了恶运。而姜家人多是孤高自许,目中无人即使景山要她,家人也难以接受。一旦落脚姜家,他家发生任何变故都会迁怒到她头上,即使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景山身强力壮,吃苦耐劳是没得说的,但他性格暴躁,遇事硬顶,今后一旦惹祸,那后悔都来不及了。她这一生够惨了,再经不起折腾,何苦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呢? 由于华国云的出现,她在人前已出了一口气,一旦证实了丈夫的阵亡,做妻的也为之守孝,超度了亡灵,做到仁至义尽,可以名正言顺地改嫁。什么忠孝节义,三从四德,对她来说已经不复存在,在家从父、父已亡故;出嫁从夫,夫在那里?夫死从子,子又何方?但究竟*?见下回。 正文 第七回 第七回探口音日赠鼠耳餜出风头夜打清明杵 春花改嫁的念头一闪,心里就平静不下来了,但嫁给谁呢?她在人生旅途上又走到三岔路口,举棋难下。 清明渐近,嫁到洪村的景芳要回来上坟。范氏特地关照景连、景花修补墙壁,更换窗帘,打扫起居室,让这个苦命女儿能和家人团聚几天,不想女儿还没有回来,春花却来了,一家人都感到意外。 她嫁到阴阳街有五个年头,很少串门,既然世俗认定她是“克星”,又何苦去丢人现眼,自讨没趣,可今天都却破天荒地上了气势正旺的姜家。眼下景山、景明都对她钟情,那绍宾的战友华国云又是他家长工,将来改嫁横竖与姜家有关,不妨探探当家人的口气,就决计来了,还拎来一篮鼠耳餜。 范氏感她初次上门,就让进内房,景连、景花忙歇活洗手,上来敬茶,陪话,气氛融洽。 “你也忒要好哩,都是乡里乡亲的,随便进来嬉嬉我们都很高兴了,还破费拿些餜来。”年迈人见有人作敬就觉得格外高兴,急忙接过篮子,掀开鲜荷叶,见满满突突的一篮清明餜,叠得整整齐齐。白的是手捏的簸箕餜,青的是鼠耳花揉粉打的清明餜,回字形边纹,龙凤印花凸显醒目,通体油光透亮,景花、景连各接过一只咬了口,那芝麻糖馅就流挂下来,忙说:“好香!”范氏赞道:“你打得一手好餜,我家玉莲也算得上水作手了,还不及你呢。” “谬夸了,大伯母是经师历练的,小女望尘莫及呢。家父在世时也算得上书香门第,凡事有人伺候,这是出娘胎头次做餜。” “怪不得大家都说你贤惠,初次就能打出这样好的餜,可见你是个精细老倒的女孩。” “眼下清明快到了,一般做媳妇的都有排有场摘青打餜,夫妻双双回娘家祭祖,可我爹娘殁了,连坟墓都荡然无存,叫我往那儿回呢,大娘,我好命苦啊!”话音末落,泪已满面。景花也替她心酸,景连触景生情,联想自己的身世,眼也湿了。 “天哪,世间竟有这么多的苦命儿,我总以为连儿可怜,没想到你的身世更深沉。姑娘,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来日方长,总有云开天日时,我们家也历尽了劫难才有今日,你虽说守了寡,还是清白的,以后常来走走,缺个什么也只管说,兴许我们能帮得上点忙。” “家产虽过继侄儿洪呜,承蒙大伯发了善心,还留了二石薄田,除了皇粮,还可维持生计。日后遇到过不去的坎,自然会前来求助的。”她掏出丝帕,揩去泪:“我缺的是亲人,如果身边有景花这样好心的妹妹就好了。”“那你肯做我的姐姐了?掰了葫芦抱出瓜,恐怕你另有所指呢。”景花笑道。 “原来姑娘想认我做干娘。”姜母终于明白她的来意,笑道:“你不嫌弃我这把老骨头,那再好不过了,只是你认这个妹妹千万使不得,她是我们家里的泼辣货,什么刁钻古怪的事做不出来?到时候你吃不消兜着走,还有那些兄弟都是梁山上的强盗转世,那个安分的?难道你不怕被生吞活剥了么?” “大娘,你说那儿去了,我瞧这里的兄弟姐妹个个都水洗似的能干亲和,这是有目共赌的……” 大家又说笑了一会儿,范氏包了几钱银子取吉利,回了馈礼,又安慰了一番,她才愉快地离去。 范氏送走了春花,见景连思绪万千,面壁垂泪,心头一颤。如今景连已经十八岁了,也该知道自己的身世。于是借花献佛,叠了一盆清明餜,备了香烛,同他一道来到玉林住的小院,在竹林边上摆案,教他朝东南方向祭奠,并把十四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厮杀中救出他母子的经过告诉了他…… 由于收拾内房担误了开饭,一家都在堂前等候,见八仙桌上摆着一篮清明餜,被抢得精光。彩凤和跟牢为了争餜吃,打得难舍难分。玉莲拉开自己的女儿笑道:“不要打了,要吃清明餜还不容易,今晚就蒸几笼,让你们吃个反肚,省得个个都饿牢似的,为了一口清明锞,连鼻血都打出来了,成何体统!” 当下吃了午饭,玉莲吩咐景连磨些米粉来,准备做馃。景花同玉林带跟牢到田畈摘青,玉莲调配馃馅,姜家毕竟人手众多,不到半天,样样齐备。 晚饭后,在玉莲的指派下,拉开场面,捣青的捣青;煮鼠耳花的煮鼠耳花,凡炒粉,揉胚,包馅,打印,上笼各就各位,忙而不乱,环环相扣,不到两个时辰,那热气腾腾的米馃出笼了。 家父已谢世五年,每逢清明,冬至都要到坟上添土扫墓,因此,范氏婆媳俩还特地捏了杵、猪、牛、羊等供品。 阴阳街地处金衢交界,自古以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当年湘军同天军在这一带展开拉锯战,你来我往,一遍又一遍地抽丁征粮,闹得鸡犬不宁。曾国藩被困祁门,全军复没,差点被天国侍王李世贤取走首级。他为了洗雪祁门之耻,丧心病狂地镇压太平军。凡拥戴、掩护过侍王的平民百姓都要砍头或绞杀,大军所到之处烧杀抢掠,真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大批村镇夷为平地。汤溪县城也成了十室九毁的一片废墟,失去了家园的人们纷纷背井离乡,妻离子散。樟勇杀了人,又窝藏了“小长毛”自然在劫难逃,就一担挑起景花、景连,携全家逃出虎口流落异乡整整五年,直到天国失败,战火平熄,社会逐渐安定下来,才回到家乡。 清廷为了笼络人心,褒彰剿灭天国有功之臣,一道圣旨下来,姜樟勇被赏赐七品顶戴,赏金八百两,才被祠堂头首闳济先生接回阴阳街并安置在三七公堂屋里暂为栖身。堂屋原是各分支近族用于聚会、祭祖及近红白喜事的共用活动场所,也是那些贫穷潦倒族人暂为栖身避寒之所。 一家子做好了餜,正在品尝,景明却带着几个执事们进来说:“明日是清明节,又值三载一度的选淑和赛牛活动,祠堂里发给各堂的十二斤米粉做清明杵,还好我们抢到水头,事先租来三套大蒸笼。不然还得到处租借哩!大嫂,家里还有粉多么?” “往年只发七斤,今年比去年多发五斤还不够么?” “定数不能少,但又要做得起眼,这点点粉,连当葱都不够!” “依照惯例,不够部分是由近亲支族捐的,如今正值青黄不接时节,到那儿兜去?还好家里做馃还剩下十来斤,先拿去用吧。只是做杵要籼米的,我们是粳米,粘性大,恐怕做不了清明杵。” “管它,炒粉时少注点水,蒸好后,过过风再起就是了。” “妈妈,清明杵是什么东西?”玉林那里知道,见儿子缠着要回答,就用肘头碰碰景花。 “你问这个?我也不晓得!”她诡谲地一笑。然后趁人不注意时向玉林耳语。 “呸,好没正经!”玉林脸一红,骂了一句。 执事们有了现成的场面,在玉莲的指导下动手。并用青蒿,五倍子,香枝汁把粉胚染成青、红、黄三种颜色,然后众人围着面板,搓成两头粗,中间稍细的条条,一个个像棒杵。很快摊满了面板,然后三条一束用粉带络捆,放进特大的蒸笼蒸熟,就成了阴阳街特有祭祖供品——清明杵。按祖风,清明杆必须用五谷做的,后来人怕麻烦,就逐渐演变成今天的用单一米粉做。它象征着什么,为什么用它来祭祖?且看下文。 正文 第八回 第八回袭陋习*选贤淑趋风潮花魁游长街 这些三色米粉做的棒杵象征着什么,代表什么意思?阴阳街人虽世代相传,但心照不宣,否则就有亵du神灵之嫌,事实上男丁们都有而又人人避讳,难以启齿的事物,却年年登上大雅之堂,这无疑给庄严的宗教仪式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但不论清明杵或清明餜,都是寒食节异化的风物,战国时期,晋文公登上王位,而与其患难与共十九年的介之推则隐没山林,文公下令烧林,逼他出来做官,介宁可抱树而死也不肯从政。文公为了悼念他,下令举国寒食三天,这就是寒食节的来历,在节日期间,民间家家制醴酪,今天的清明杵,清明餜都由醴酪转化而来风物,阴阳街人以清明杵投向选美却是鲜为人知的独特民俗。而斗牛是选美的前奏曲。 清晨,从村口高埠上传来了神锣,各堂口参赛牛都披红挂绿,赶到西茅堰分三公祖墓前的赛场,古时这里是河道,筑堰拦河,湖塘联珠,清波荡漾。如今已是河消水谢,这一带也随之成了蒿草没膝,野兽出没的荒凉的原野,三年一度的斗牛节就设在这里。 姜家的公牛四齿黄、膘肥体壮,还在景连放牛时,经常驱赶它与各村牛群角逐,脱颖而出,这次将初试锋芒。三七公堂口富户不多,近支族人指望它能胜出。所以一大清早男男女女都纷纷来到堂屋前,敲锣打鼓送它出征。 阴阳街人崇尚农林,把清明节赛牛选淑视为激发人气,鼓励耕织的盛事,实属秦汉遗风。耕牛是农家之宝,它除了犁田、拉车,车水灌溉外还能积栏肥。村民们除了农忙季节外,都会利用天光或黄昏割草垫栏,把一挑挑青草担进来,又把一挑挑栏肥担出去,利用了一代代人的汗水,把黄褐色的土壤换成黑油油沃土,把满目荒芜的原野铺上金浪翻逐的稻海。崇牛文化的形成,是原始农业向畜力农业过渡的实践反映,是一曲时代的凯歌。 田野还飘着一缕缕的晨雾,红日已跃出岗顶,霞光满天。把祖茔上那株千年红枫染得彩色斑烂。斗牛场就设在姜顺石丘里。四周都已人山人海,附近田埂和围圩上都搭建了临时庇棚,还设了酒肆、茶铺及各色小吃摊子。邻近三村的观众牧童还不断赶着牛儿进场。振奋人心的三声先锋吹响之后,十响班子开始闹花台,那吹拉击敲诸般乐器,奏响婺剧名曲三五七,迎来了阴阳街头面人物和众多的裁判手牛换郎。(牛换郎:本意买牛的中介人这里指斗牛的裁判)闳济、姜庚,维虎、景明等祠堂头首就在高台上依次落座。十二个堂口参赛公牛及牛主都在台后临时设的牛棚里进食,而所有的其它耕牛都放进绿油油麦地里或紫云英田里,尽情地享受美餐。今日是牛的生日,可以随心所欲地在各家田地里吃青,而不加限止。 随着三响火铳响彻云天,斗牛开始,按照传统习俗,每头参赛的牛都能从祠堂里领来两斤米酒,用竹筒灌进牛嘴,然后依次把各堂口选送的斗牛驱进水田里。这十二头公牛挤进石丘,开始还相安无事,但随着火爆的锣鼓声,鞭炮声及欢快的呐喊声,慢慢激起牛的野性,开始寻找目标较劲,那些坐在最前排的放牛娃们高兴得手舞足蹈,一边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一边把无数泥块投向斗牛,被激怒了公牛疯狂般地发起追逐、角逐,把水田里黄泥浆溅起一丈多高。不知谁家的花黑牛的犄角在对抗中操断了,飞出水田,落在岸上的人群中,可斗红了眼的花黑毫不惧怕,狂追大胖黑尾牛,引得观众拍掌欢呼。担当裁判的牛换郎们立即宣布,把斗败了的黑尾牛和断飞了犄角的花黑淘汰出局。由各堂口牛主牵出赛场,并从出口处领取八双馒头。分族村民心地和平,不以成败为念,重在参赛,仍然兴高采烈地梳洗各自斗牛,披红挂绿地把它迎回自己的堂口。 斗牛田里还有十头牛,重新组合,进入二轮角逐。四齿黄经过激烈的较量,斗志尤昂,但毕竟年轻,很快败下阵来。其他的斗牛见它逃窜,群起而追之,水田里激起滔天浊浪,它狂奔了两圈,快到出口时突然回头,一角顶住那名曰“横山头”大黄牛的小腹下,居然被它翻倒,又被后面追上来的牛踩伤,那条花面虎的公牛跃过横山头,与四齿黄交锋,四角相抵,有进有退,经过三五个回合,花面虎抵挡不住,抽身逃跑,四齿横已经斗红了眼,趁势接斗第二头,第三头牛,又胜了两局。牛换郎吹哨暂停,二局结束,又淘汰了八头牛。当进入决胜局时,只剩下四齿黄和黑旋风,两条牛都体肥膘满,力大无穷,经过几次角逐,黑旋风因体力不支而逃阵。裁判鸣金收兵,四齿黄大获全胜,被评为“状元”;黑旋风为“榜眼”…… 景连及族人把牛牵到渠道旁清洗梳理,并由宏济系上大红绸,戴上紫金冠,奖发了十六双馒头…… 斗牛刚结束,按祖例,景连把披红挂绿的斗牛王定在祖茔前,以备他用。其时全氏族的男女老少都已云集西茅堰。但参与祭祖仪式的仅限男性,女人只能待在百步以外观望,不得越雷池一步。只有及笄等以上未嫁女子可以通往坟场大路两侧守候,直到坟前并由祠堂各发一只灯笼,一只细篾箩。并按抽签列序,站到石灰线以内,每个姑娘手提的灯笼,脚旁的箩筐均号有《姜绩庆堂》大字,待到辰时已过,巳时将至,全族四百多男丁抬着供品在十响班的先锋,礼花等吹奏的古乐声中浩浩荡荡而来,并在千年红枫的树阴下待命。闳济以手遮阳,见时辰已到,立即传话叫男丁分成两厢,面对祖茔,扇形闪开。并把供品传上来,由执事姜庚、维虎、姜杰、景明等接过,举过头顶,依次逐个传递,把猪头、全羊、全鹅、芋羹等一一提上石桌供奉。又把各堂口做的清明杵共三十六套大蒸笼抬到坟头背,掀开荷叶,众多挑剔的目光逐笼评判,其实各堂口做的清明杆色调类似,只是大小略有不同。族首闳济先生见各项工作大体已准备就绪,就声如洪钟般地宣布:“祭祖,鸣炮奏乐!” 一阵鸣锣击鼓后,三声火铳冲天而起,闳济手持三支清香,掠袍下跪,叩首三下,又奠了酒,接着一批一批地三跪九叩,两厢男丁也齐刷刷地匍匐在地,场面庄严、肃穆。那大小鞭炮早已点着,哔哔叭叭响彻旷野,硝烟弥漫。 仪程一结束,两厢男丁们一哄而起,飞奔到坟包上抢夺清明杵,冲在前头的多是青年小伙,个个襟满兜沉,尔后向姑娘群里狂奔而去,把抢得的清明杵投进最心爱的姑娘手中或箩筐里,谁抢得最多谁就是英雄,陪受姑娘们的青睐…… 待最后一束清明杵落到姑娘的箩筐以后,由氏族头首们闳济、姜庚、姜杰、维虎、景明等来到女子面前,按编号程序清点清明杵,当轮至景花箩筐前看了,他们简直难以置信,竟是满满的一箩筐,大家一齐清点,结果得了一千零八支,已经过半。闳济先生笑着说:“别再费神了,这届红花得主非她莫属,戴冠!” 早有随从把装具托盘送过来,闳济先生亲自给她披霞,并给她戴上插有映山红、金银花的柳花环,在场的人们无不欢呼雀跃。欲知花环得主如何游街,且看下回。 正文 第九回 第九回贤慧嫂磨房筑鹊桥俏皮姑荷塘戏木连 以未婚为主流的男丁们冒着横飞乱蹿的炮仗和弥漫的硝烟,把三十六笼清明杵都抢得精光,揣得满怀,往姑娘族里冲去,撒发给麦浪似的素手中,结果景花得到最多,族长给她披霞,戴上花柳环,骑上斗牛王,前呼后拥地游街。这是姜家自景芳之后再次获得氏族首美的衔头…… 转眼间又到了夏收夏种的大忙季节,农家以劳力为本,为了保持体力往往需要调换口味,增加食欲,因而散粉也是最热销的季节。 今晚轮到景明、景连磨米浆,以备足次日的粉胚。 夜幕降临,大地连一丝风都没有,铺内外一样闷热难熬。碰巧景明被姜维虎派人叫去陪客了。整个磨米浆任务自然落在景连身上。 姜维虎、姜维彪兄弟俩富有家资,因祖代单传,父辈喜得双子,旧说作贱能益寿,因此他俩的父母忌讳旁人叫真名,遂改长子为讨饭狗,次子为猛理狗。兄弟俩自小弄拳舞棒,做过民团团练姜严良的保镖。横行乡里,均成了阴阳街的恶霸。十五年前,姜严良驱动民团,围剿了误入阴阳街数十名太平天国官兵,身为氏族头首的姜樟勇大义凛然,公然把一名天国女将收留家中隐藏,却又被太平军的叛徒告密,还引姜严良及众丁勇到他家搜捕,姜樟勇则像门神似堵在门口,还声色俱厉地申斥姜严良滥杀无故,残忍不道,有违祖训,并当着他的面,手起刀落,砍下叛徒的人头。还收养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三岁小孩子。姜严良慑于族长的威严,得罪了他等于得罪了整个氏族,只得怏怏而退。 事发的第二天傍晚,那位被樟勇救出女将已率领驻汤溪城里的师旅把整个阴阳街围得水泄不通。插旗为界,寺姑桥以北秋毫无犯,以南烧杀一空,姜严良及其民团大部分被处决。维虎、维彪兄弟两因跑得快,才保住了“狗”命。 如今太平军虽然失败,但残余势力还呼啸山林,占山为王,坚持斗争,战事连绵。曾国藩等清廷谋臣为了平息海内,维持地方政权继续推行联保制,阴阳街地保一职无人问津。当年姜严良和民团头目人头落地记忆犹新,谁还敢于冒险竞争保长呢?因此村人不得不把耧火棒讨饭狗抬出来滥竽充数,闳济、姜庚等有识之土他怕尾大不掉,养虎为患,提议正职空缺,给他暂代副保长,村人戏称他“保代副”。他对这个“代”字虽然不甚如意,但反正又没有正保长,还是自己独揽大权。为了培植自己的势力,自然看重本家略通文墨,精明强悍、伸屈自如,善于斡旋的景明。并任他为“副官”,村人戏称他为“副保代副”。这又为姜家崛起创造了条件。 景明赴宴,原来两人磨的水米都由景连一个人完成,很快推得满头大汗。 景花正处于热恋之中,一天看不到景连心里就想得慌,但碍着景明在场没有敢来,现在得知四哥被人唤去,就约了二嫂到散粉铺来看景连。 “五哥,你一个人呆在铺里不感到寂寞吗?”她俩走进凌乱的磨房,在黄橙橙的油灯下,景连那闪着油亮的胸脯上的汗水如一道道小溪似的流淌。“天气好热哙,你需要帮忙吗?” “不用,不用,这不是女孩子干的活,你们歇着吧!” “既然连哥瞧不起我们,何必给别人碍手碍脚。还是回去睡觉来得痛快。” “那能呢,只是你们太娇嫩,这笨活儿怎么干得动?上次二嫂推了一次磨,十个指头倒有九个乌紫泡,这还不够?” “上,我推磨,你添米!”景花一把推出景连,自己抓住磨推,瞅了他一眼:“你也太小看人了,我们又不是路边捡来的弃儿,连这点还苦吃不起吗?” 这磨到了俏皮捣蛋的景花手里,转得更欢快了。添米的玉林那天还没有磨怕,见人骑马屁股痒,眼热,也挣着推了一阵,由于三位年轻人志趣相投,处于一种激奋状态,不仅不感到厌烦,反而觉得一种享受。虽然个个都干得汗流浃背,但心情特别愉快,不到半夜,四担水米全部成浆,只等明儿蒸粉就是了。 时已深夜,天气依然闷热,那衣衫都被汗湿透,水里捞上来似的。收拾磨坊以后,大家都来到门外坐在柴堆上取凉,抬头望,满天星斗闪烁,玉林指着一弯星云说:“河露分桠槎,新米上风车”。这河露便是银河,每年七月七日,牛郎织女都要鹊桥会。今日正是七巧情侣节,想必银河上又要搭鹊桥了。” “不知这鹊桥是谁搭的?”景花问。 “是李太白!”玉林说:“当年七仙女下凡到扬州,正值元宵灯会,七仙女羡慕秦淮春guang更倾慕牛郎,还结婚生子。因此上犯了天条,被玉帝追捕并打入天牢。由于他们纯真的爱情感动了诗圣李太白,当牛郎挑着一双女儿上天寻找七仙女,太白尘拂一挥,引来无数只凤凰,搭起天桥,让天上人间的有情人每年有一次乞巧度。鹊,就是金鹊,俗称火凤凰。” 这个神话勾起他们无限的想象空间,刚好月上柳梢,面前浩瀚枫树塘光波粼粼,景连丢进一片石头,嘎嘎惊飞起一双鸳鸯。景花看了内心冲动:“二嫂,我们趁深更夜静,没有外人,下塘洗个澡如何?” 玉林想到丈夫讲过:枫树塘是神塘,在许多代人们记忆里还没有淹死过人。当年洪姓家族立有规距,妇女不得下塘洗澡,那个妇女违规入塘洗澡,左脚先伸进去砍左脚,右脚先伸进去砍右脚。因此说:“万一被人瞧见怎么办?” “怕什么,还有半夜三更爬起来偷看女人洗澡的么?即使有人告发我们,死不承认,没人对证,谁敢处罚我们?” “那好,我们去游泳。” 两人上了堤,进入一片竹林,在一个隐蔽的塘弯下水,这处幽静,别说晚上,就是大白天也难以发现。她们准备下水,水面跃出一条二尺多长的大乌鲤,就犹豫起来:“不成,必须把连哥拖下水,叫他保驾。” “我去请他来吧!” “不必,看我的!”景花扑通一声跃进去,然后轻轻的呼唤:“连哥,快来救我,我快淹死了!” 景连听到有人呼救,一阵风似的跑来,跃入水里,把景花扶起来,谁知那水深不足满胸,就用手触她肢窝:“你捉弄人,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连哥饶我,下次不敢了!”那景花笑得前俯后仰,伸出两只白晰粉嫩的胳膊吊住他们脖项,在他的额上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移向他嘴唇,狂吻起来,景连激情荡漾,感到她像一条光滑的美人鱼卷缠自己身上,一阵强烈的快感洪流般袭来,心花怒放,魂消魄摄,忘了时间,忘了周围一切的存在。那景花早已倾心于他,有碍家人的嘴眼,把那份绵绵情意和夙愿只得沉入心海而不敢过于坦露,压抑已久。如今天赐良机,让他们如此贴近,激情如同山洪突发,立即被激动和幸福的洪流淹没了,兴奋的欲醉欲仙,已经不能自持…… 没来得及下水的玉林见状自转过身去,有意给他俩留出一方安静的天地,自觉地跑出塘岸给他们观风。她在沙沁洲同水轮师那段恋情记忆犹新,完全能理解他们此刻的心情。就让这对情人亲个够,爱个痛快,这难道不是一桩人生善事吗? 她站在岸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生怕有人撞见,给这对情侣造成了伤害。可他们竟无所顾忌,又说又笑,把水搅得哗啦哗作响,还好,不久就没有声息了,静得连树叶掉下来都听得到,他们的梦想很快会变成现实,此刻,真是无声胜有声了。 突然对面塘塍上出现一个人影,但由于晚上,水面上还飘荡着一缕缕水烟,塘里又开荷花,距里尚远,估计看不清这边的情形。 村口传来汪汪的狗叫声,不久,那些畜牲得了传染病似的,争相共鸣。 “有人!”玉林立即惊觉起来,不想那人竟然向她追来,不知后果如何,且看下回。 正文 第十回 第十回疑奸情牵出风liu案信佞亲棒打鸳鸯散 向她跑过来的是景明。他担心景连的任务过重,影响次日生意,散席后来凑一下手的。谁知进铺一看磨完了。景连不在,又见二嫂在门外望风。景明何等聪明,早就明白几分。他想这事迟早要发生的,也属情理之中,就不事张扬,一走了事。 枫树塘有八百亩水面,深三丈,是养育一方生灵的源泉,也是姜氏得以繁衍的摇篮,先父樟勇生前十分关爱这口神塘,岁岁农闲季节都要带领男女老少夯土固堤,兴修灌溉渠网,使这片枯河道着人意愿地形成‘十里荷香,百里金浪’的繁华富庶之埠。但由于塘堤坡落三丈,也潜伏着隐患,所以每逢桃花汛期,都会发现他和姜丁挑灯夜巡。 景花八岁那年,连续七昼夜的暴雨,酿成百年不遇的洪涝,樟勇突然发现大堤关键部位塌了大半,还有一股桶粗水柱涌出,焦急万分。如不即刻堵住,大堤很快就要决口,那时堤下数十个村落,几万生灵就会被洪水吞嚼:“快去叫人抢险!”他一边命姜丁前去求援,一边脱掉蓑衣笠帽,跃进塘里,以身堵漏…… 当闻讯的人们持炬火速赶到,七手八脚地从水下把他扒出来时,那卷曲的遗体业已僵硬如铁。大堤保住了,下游不可估量的生命财产脱险了,可他已经坦然离开人间,从他咬断的舌头判断,这个铁汉是为了堵住蚁窝溶洞抱膝成球的,这同砍杀天国叛逆,救出天军女将,收留侍王之后的胆识完全出于一辙,这就是民族脊梁所在,民性不灭的例证。 当那口特制柏木棺材缓缓抬过阴阳街和有关的数十个村落时,所有男女老少为他披麻戴孝,三跪九叩,那成千上万人的无声悲泣和出自肺腑的号啕汇成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曲时代的赞歌,谱写了一首与山河长存的史诗…… 自从家父撒手尘寰,长子景前决心继承父亲遗志,毅然挑起家庭重担,敬老扶幼,勤俭把家。婚娶时宁可因陋就简,就在堂屋东南角三间草房翻新,权作新房,把西南较好的小院落让给大弟,相距百步之遥。两厢与堂屋的距离正好相等。 半夜时分,躺在怀里的彩彩一阵咳嗽把娘吵醒了。玉莲忙竖起身来,披了件单衣,心疼地脸贴脸地搂住心肝宝贝,感到她的面颊火辣辣的,就摇醒丈夫:“当家的,你快些起来,女儿发烧得厉害,莫不是又染上风寒。” “前日叫她别乱跑,偏不听,跟着小魔头到田畈去挖什么“鹅膳”(草名),被冷雨淋着了,那有不渥出病来的。”景前忙下了床,用粗糙的大手探试一下:“烫手得很!可这时节到那儿去找郎中?还是先熬碗姜汤喂了,蒙在被窝里蒸出汗来散散热,待天明请白铁先生把把脉,开个药方,吃两贴果子就会好的。” 玉莲也觉得眼下只得如此了,欲抽身到厨房熬汤,可女儿哇地哭了起来,牢牢地抱住不放,她心里焦急:“死人,你还打桩在那里等甚?厨房钥匙在玉林手里呢,叫她熬碗姜汤使不得么?她仗着老公有钱,何曾把我娘儿放在眼里。一天到晚打扮得花枝似的,百事不管,我是天生的奴才,她是地道的主人吗?” “堵住你这张逼嘴!她才来几天?景聚又在外面,你不会担待点吗?你疼女儿,难道我不疼?你这没天没地的嚎叫,就不怕别人笑话?” 景前砰地一声反扣了门,堵气走了。他来到弟妇屋前叩门,谁知敲了半天竟无人回应。心里疑惑:“这个传千家的,前场坐断了千斤杆不说,而今又趁大弟不在浪去了。景聚养着这个祸殃,日后不知会闹出什么祸事来。”见她半夜不归,一路着实为大弟担心,就去敲堂屋的侧门想叫景花熬汤,母亲应出声来:“这个疯丫头一搁下碗就给玉林做伴去了。你是家中主心骨,宜重于大度宽厚,这会儿风风火火地寻她,有急事吗?” “没大事,你老睡吧!”他怕惊扰老娘,转身就走。自父死后,自己不仅把他们扶养成人,还创下一份家业,母亲还嫌不够宽怀,自己又捞到了什么呢?如今女儿大烧,要碗姜汤都没人接应,心也凉了:“也罢,世间没有不散的筵席,各干各的,何苦求人!就打算自己向景连取钥匙去熬姜汤,就向散粉铺走去。 一到铺坊,见大门洞开,灯火齐明,却连人影都没有一个。那堆山的大米、粉干也无人看管,别说扛走几袋,就是连整个作坊都搬走也无人知晓,万一失了火,还有救么?这个路人,也越来越托大了。竟敢擅离职守,这会子又不知死到那里去了! 他仔细检查了作坊,有不如意的地方进行整理搬移。并吹灭了灯火,关好大门,朝外望,忽然发现塘塍上有个影子在游动,就悄悄地走过去探个究竟,竟是玉林,心里骂道:“这狗日的小娼妇,在这么隐蔽处鬼鬼祟祟的,分明是与野汉子偷情,就喝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哦,原来是大伯呀。我当是谁呢。”玉林一想到那两位在塘里洗澡,要是被发现,那是兄妹乱伦之罪,按族规要开祠堂门,不是沉塘就是活埋,非同小可。因此心里发怵,主动上去搭讪,还千方百计挡住他的视线。尽量遮掩过去:“我刚才推了磨,汗渍渍的,想到塘边洗洗身子……” “说啥,你在作坊毁杆渎神还嫌不够,还要猥亵塘神?那是要斩脚砍手的!” “恕我年轻不懂事体,其实我也不是有意的,况且还没有下水哩!” 景前在朦胧月光里见她打扮得花枝招展,而且神色慌张,说话吞吞吐吐,拦来闪去,定有隐情。忽然省语,那奸夫笃定在她身后的竹林里,心头恼怒:“滚开,你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还想瞒天过海吗?” 景前一把拖开她,仔细瞧去,透过竹林,塘弯里竟然有一对赤裸裸的男女爬上来。他不看还好,一看就吓懵了…… 景前一脚踢开家门,直奔母亲的房间:“出事了,亏你还睡得住!” “出了何事,为何如此慌张?” “你养得好女儿?全都被你宠坏的!景前气呼呼地把景花和景连的事说了。范氏听了呆了半天:“女大不中留。你也不必再张扬了。赶早给老张婆捎个信,叫她把树丛沿朱家公子带过来,如果瞧得过去就允了这门亲事,择个吉日,年前就过门完婚,免得夜长梦多,万一闹出事来,我姜家的基业也就半途而废了!” 没隔几天,那老张婆欣然上门,她是兰溪女埠人,是范定金的二嫂郑月贞的胞妹郑月艳,年轻时在“春香楼”挂牌卖春,年老色衰,才嫁给城里的摊贩张汝明,因而又叫老张婆。她上桌两碗陈年老酒灌下肚,兴高采烈地说:“范大姐,你家的事我那有不上心的,那树从沿二百来户人家再熟悉不过了。这位未来贤婿叫朱兴,是开明绅士朱信源独子,今年二十四岁,知书达礼,品貌是千人传的,且有良田百石,是当地屈指可数的大富豪。朱信源忠信礼义立身,极有声望,凡村坊事无论大小都向他讨教;夫人何碧华,原马达镇大户人家出身,贤惠待人,虔诚事佛。范大姐,你想想,你娘是我远房的姑妈,排起来都是亲戚,胳膊总要往里拐的,我还会帮人家说话么?’” “别的倒不计较,只是女婿的品貌要端正,且能遵祖训!” “那朱公子心地善良,怜贫惜老,路上捡只鞋子都要张挂路口,逃家来的鸡都要擒着挨户问归,那人品是邻里三姓都有口交赞的。你若还信不过我,隔几日把他领来你瞧瞧,当面探个虚实,满意再订婚如何……” 范氏被她说得一头水雾,又想心急喝不得热粥,还得当面看过再作定夺,主意已定,包了五钱银子,送走了媒人。 自从他俩荷塘偷情被发觉后,家禁极严,景花拘禁在堂屋方寸之地,不许跨出半步。范氏寸步寸盯,做任何事情都逃脱不了监视。景连被勒令搬出阁楼,大哥吩咐:吃住都在作坊仓库,不经特许不得回堂屋。这对热恋的情人虽近在尺咫,却如隔着九重天,别说在一起干活说话,连见一面都难。杨玉林虽然有心成全,但如今动不动就被大伯训斥,又横遭大伯母的白眼,婆婆也有意对她疏远。她才真正成了不受欢迎的“路人”。好在她胸怀坦荡,无私无畏,也不同他们一般见识。况且丈夫在家庭颇有威望,旁人也不敢肆无忌弹地为难她罢了。 景花圈地为牢,失去与外界的联系,但无法断绝与意中人刻骨铭心的思念。在万般无奈下只得把注意力倾入书海。几个月来都悠在景连住过的阁楼。打开所有的书箱,也找不到自己爱看的书。什么四书五经,中庸大学,也不知道背过多少遍了。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酸溜溜的说教,全无新意。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翻到了一部《石头记》。奈何已残缺不全,连目录都已脱落。但细细读起来却意趣无穷,脉络清晰,跌宕起伏,果然是宏章巨篇,竟废寝忘食地读了三遍,还爱不释手。她觉得捧着的并不是残缺不全的手抄本,而是一个令人神驰而战栗的人类社会的缩影。那贾、黛的悲剧无疑给她与连哥的情缘投入阴影,尽管书中的背景和人物离现实已远,但还是勾起她不祥之感,她再也不敢看下去了…… 她是背篓里长大的,那时兄弟姐妹多,父亲忙于族务,范氏半夜起来磨豆腐,她醒了,母亲只好把她背起来继续磨豆腐,甚至连上山耙松针,割茅草,砍柴都被放进背篓带着她。稍大时,因家里无人照料,就叫景明带到私塾念书。教书先生姜文正原是本家,也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她不哭不闹也就是了。而且他十分敬慕她的父亲——樟勇为人正直豪爽,这女孩是他留下的骨肉,自然另眼着待。谁知这个大黄未收的女娃竟然绝顶聪明,看书过目不忘,背得头头是道。只可惜是女流,要是男孩,其前程非同小可。十二岁那年,范氏认为女儿是给别人养的,要紧的是女红,女人又不去考状元争功名,就叫回来做帮手,可她人小心眼大,什么事都不来做,整日关在楼上翻阅景明从民间收集到四五箱三教九流的杂书,有不明处就翻翻《康熙字典》,时间一长,就把它背下来了。 楼下老张婆带来一位白面书生,景花浑然不知。平日里玉林见小姑渐瘦,心里着急,就借着厨值方便,给她做些可口小菜,她动一动就搁下筷子,她整日里想着连哥,那有胃口,只有黯然神伤而已。 范氏端详了朱家公子,见他品貌清朗,能言善辩,长相神韵虽不及景明,但人才也还难得,心里已有几分肯放。因景花呆在楼上,有诸多不便,便引朱家公子及二位媒婆到玉莲东铺里说话,如景前、玉莲看了满意就可当机立断,订下这门亲事,省得夜长梦多,节外生枝。闹出伤风败俗的事来。 玉林见婆婆带走客人,做了二张她平时最爱吃的霉干菜松花薄饼。送到楼上,见景花眼泪汪汪,就说:“趁屋里无旁人,有事快说。” “别的不说也罢,近来闲着做了双云头鞋,你设法转给连哥,他脚上穿的那双还是我旧年做的年鞋,没数连底都磨穿了。” 堂口传来了脚步声,玉林刚要出大门,不想一头撞上玉莲。 “这鞋做得真好,是给谁做的呢?”玉莲怕景花走出,忙代姑母赶来把守,她从玉林手中接过鞋,故意出声问道,好让楼上那位听到。 “这鞋么,你看过就知道给谁做的。”玉林十分冷淡,但她并不发作:“你还不晓得么,我从来没有做过鞋,就请小姑给我那位代做一双,这难道也不可以?” “妹妹给二哥做鞋,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我没说不可以哩!”玉莲感到今儿气氛有些特别,闻到了火yao味。如果不煞杀住这两人的威风,今后,怎么镇得住这一大家子?于是说:“据我所知,小姑子从来没为其他兄弟姐妹做过鞋,也没见过这么好的针指。此鞋的主人未必是二叔吧!” “如今我给谁做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没有给你们磕头罢了!平日里在母亲跟前说长道短的,把我贼一样防着,我在这个家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景花已怨恨地步下楼梯,冲着大嫂说出她想说的话。 “小姑,你今天是怎么啦?我们是同根抽出的桠枝,同一个枝头上的花果。要是别人不知道你的心,难道我还会向着别人?你和连叔好,我去年就提出过:“一嫁一娶都是一屋里事,省钱又不费事,你自己也听到的,你也忒狗咬吕洞宾,不知好歹呢。你给二哥做鞋有什么稀奇,这些年来,全家人脚一双,还不是都我做的?” 玉林自然不会就此罢休,她只不过借姑妈的牌子滥用权术的俗人罢了,何必与她一般见识。自己是跑南闯北的,什么样的脸谱没见过?怕她作甚。顶多姜家不待,还混不到一碗饭吃?只是眼下与水轮师还难以割舍。如果与她针尖对麦芒还不是时候。实际上她心里早有另外的对策。就不卑不亢地自到厨房做饭。 大伯母刚走,婆婆就来了,玉林心生一计,说:“婆婆,小姑终日闷闷不乐,要是憋出病来怎么了得?不如我带她到田畈里采青,让她散散心。” 范氏对她原有戒心,本来一个好端端的景花,自从她来了后,两人就粘贴在一起,硬支支被这小蹄子带坏的。让他们一起出去还有什么好事么?但如今对女儿确也管束大紧了,终日不思茶饭,以泪洗脸,长久下去也不是万全之策,这个丫头自小脾气犟,除了玉林还没有一个人劝得进,让她带出去开导开导也好。再说女儿的终身大事今日要定,让她晓得难免生事,还说不定搅局,那就坏了。于是就答应了,并叮嘱:“你好好劝她,别跑得太远,早些回来。” 她们提了只细篾篮,来到西茅堰,这正是清明节她荣获阴阳街花环得主的地方。祖上那株参天的巨枫依然傲岸。景花又重见天日,大自然的无垠的秀丽风光对她来说是多么可贵啊!由于炎夏刚过,一场透雨还给大地一个凉爽,周边的树林和草地都长出新枝绿叶,在湿润的环境中渐渐恢复元气,万物都重新获得蓬勃的生机,鱼儿在河里斗水,双鹰在蓝天翱翔,蜂蝶恋花而舞,一切生灵都在和谐的天地间共鸣欢跃,这一切对她来说多么可贵啊。此刻,她在这片熟悉的田野里自由自在,原来被压抑的心情得到释放,顿觉这里的空气如此清新宜人,心境也比原来好得多了。 “景花,我们出来时看到家里来了一位书生,由一个叫什么老张婆和刘老太的媒人带来的,听说那是北乡树丛沿朱家的公子,朱家有良田百石屋宇宽敞,是当地屈指可数的大户人家,是专程前来向你求婚的。” “我老早瞧到了,他们怕我和连哥淘气,败坏了姜家的门风,早想把我赶出家门了。可我偏不买他们的账,除了连哥,我什么样的人都不嫁,接进金銮殿做娘娘都不去。别说朱家富得冒油,即使家里堆着金山银山我都不希罕,就是朱家公子中了头名状元,披红挂绿,用八人抬的大轿也别想抬走我。不然我还有一死呢!” “你别嘴硬,到时候由娘和兄嫂作主,你不嫁由得你么?” 景花嘴里虽这么说,但树丛沿来相亲这是事实,人也看到了。精神不免又紧张起来。刚刚吊上来的情绪又是一落千丈。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如果他们强按牛头喝水,我可以成全他们,但他们永远得不到我的心,抬回去的是一具僵尸而已。然而,既然是相亲,双方父母都有个推敲过程,还有很大回旋的余地。因此她心里还不是很紧张。 玉林听了她的表白,着实吃惊不小。她心里很清楚,她同景连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深意切,已经到了难舍难分的地步。如果他们硬要逼嫁,万一逼出人命来,那时双方都要倾家荡产。眼下种种迹象表明,这两家好像都中了魔似的,都处于执迷不悟的亢奋之中,绝不会放弃这桩婚事。为了挽救这两家险若悬发之虞,权宜之计是逃婚,让景花和景连生米煮成熟饭,才能使两厢四方逃离血光之灾,否则都将毁于一旦,想到这里,玉林已为他们捏了一把汗。于是对景花委婉地说:“我怕只怕你心地太善良,你那里知道,如果他们背地里给你订了亲,那时小胳膊扭不过大腿,你就晚了。依我之见,你应当机立断,拿定主意才是。” “什么主意?”景花急忙问道。 “三十六计,以走为上计。”玉林从自己脖子上拿下那块价值连城的翡翠说:“这上面有‘苏州盛记之宝’字样,你拿着这信物逃走吧!沿着这条小路只管朝南走,这里离南山寺前村只有三四十里路,村里有位尹怡的中年人就是我的母亲,她见到宝物就知道我叫你来的,她会照顾你的,等到景连赶到寺前,你们在我娘家拜堂成亲,一旦你们生米煮成熟饭,就会断了朱家的念头。虽说姜家难免吃官司,但至多退回彩礼,登门鸣炮陪礼,这样不但成全了你们,也免得姜、朱两家祸起萧墙,两败俱伤。这才是万全之策。” “要我逃婚?不!我难道还怕他们不成?”景花把翡翠还给了她:“我倒要睁双眼晴看看,谁敢把我怎么样?” “不走?”玉林叹了口气说:“你太天真了,你将来会后悔一辈子的……” 两人挖了些野菜,因心牵扯挂着景花和景连的命运,再也挖不下去,于是两人急急忙忙转回家来。见门前满地是炮仗的纸屑,空气中也弥漫着硝烟,就感到事情不妙。待进屋里,前堂上红烛高照,香烟萦绕,虎头长案上供俸着二袋七样果子,还竖着嵌在米筛上的戒尺,现在后悔都来不及了。只有干着急。 景花呆痴痴地怔在那里,欲哭无泪,娘在门内喜滋滋地叫唤:“景花你进来一下!” 她刚跨进门槛,大嫂就笑喜喜地迎上来:“小姑子恭喜你呢,家里给你订亲了。” 景花脸色铁青,以怒目相向。范氏见景花神色异样,并不感到奇怪,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自古以来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婚姻大事难道由女儿自己作主不成? 景花像被五雷击顶,那含在大眼里的泪水像断线珠似的滚了下来。他们明明细知和她同五哥已经情深似海,却偏偏要活活拆散。一股热血涌出心窝,喷了玉莲一身一脸,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玉林等忙把她扶住用大姆指掐住人中,范氏、玉莲吓得脸如土色。忙上来把她扶到床上,用温水洗去血迹。但景花很快就清醒过来,不顾一切挣脱出来,一路发疯似的跑到枫树塘的竹林里,她才哇了一声哭出声来。在这片青松遮天的塘岸上,她曾和心上人编织过人生美好的理想,有过无限的向往,在这无边无际的思绪里仍然出现她和连哥幸福的时刻。她们经曾情投意合,盼望月老牵线,天地和合,能够天长地久地生活在一起。过着男耕女织的平静生活。可现在被他们当头一棒,把一切美好的憧景都被粉碎了。人到了这个分上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本来是个烈性的姑娘,她彻底绝望了,眼前迷茫的一片,就不再多想,于是望着可以吞嚼一切的水面,纵身一跳。欲知事后如下,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