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甲子年的八月十五,似乎是个颇不寻常的日子。 古都洛阳,这座历史上的名城,打自三数天前开始,就已逐渐显示出一种近乎反常的热闹。而到了十五这一天,更是人如聚蚁,马似飞蝗!四面八方,络绎不绝地向城中蜂涌而来,好不热闹。 人笑语,马长嘶。放眼城中,不论茶楼酒肆或者客栈饭馆,到处有马,到处是人。这些风尘仆仆的不速之客中,包括了老少男女、僧道尼俗各式人等。从懦雅风liu的文士,到衣衫褴褛的乞丐,以至于江湖术士、走方郎中;三教九流,应有尽有,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同一天,古城内东北一隅,却是寂静异常。 时约午末未初光景,那座建于魏文年代,始号芳林、后改华林的古园中;在龙濯和天渊两池之间,那一度因晋王司马芳日夕游宴群臣,而在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九花丛殿之下,这时深秋的阳光正有如一条温暖的金黄锦被,轻轻而静静地照覆在阶前一个蓬头垢面、蜷曲侧卧的少年乞儿身上。 那乞儿衣着破旧不堪,身底下垫着一条枯黄的粗草席,头旁放着一只篮子;里面除了一副竹筷跟一只缺口瓷碗外,别无一物。从那乞儿在臂弯里露出来的半边脸孔看上去,他的年龄大概在十五岁左右。虽然那半边脸孔满是油污,但五官却是极为端正挺秀。他似乎睡得很甜,呼吸均匀,弧形的唇角上,漾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园中很静,不时有一两只跳跃啄食的小麻雀,在乞儿那只篮子上向篮中检视;见无余粒可以分享,方始—一振翅而飞。对这些,乞儿则是一无所知,熟睡如故;只有臂弯中那支斜斜伸出半截的黑色萧管,在秋阳中,无声地闪着阵阵乌光。 就在这个时候,殿东景阳假山背后,忽然悄没声息地踱出一位面目慈和、白须垂胸的佝偻老人。那老人背剪着双手,似有着满腹心思,神色异常落寞。他踽踽独行,时行时停,这时正朝九花丛殿这边走了过来。 老人走得很慢,一面走,一面低声漫吟道:“园破、人老,秋亦堪怜……”吟声断续,愈吟愈低,终至不可复闻。 渐渐地,老人走近少年乞儿身边。当他发现居然有人会在这种冷僻之处昼寝时,不禁微微一怔。但在他看清对方原来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年轻乞儿后,又不禁怜惜地多望了他一眼、同时发出一声低叹。 就在老人举步欲行离去之际,游目所及,老人蓦地一声惊噫,身躯猛然一震,脸色速变。他谛视着乞儿臂弯中的那管黑萧,双目中闪射着一种令人颤抖的精光;垂在胸前的那把白须也同时不住地抖籁起来了。 这时,那个乞几口中含混地嗯得数声,手足伸展,业已打着呵欠,揉着眼皮,从地上坐了起来。当他一抬头,蓦然瞥及了面前的老人之后,先是一惊,继又赧然一笑,露出一口整齐如玉的牙齿,低头抚弄着那支黑黝黝的长萧,好像有点怪难为情地笑着招呼道:“老伯……您……您……好啊!” 老人含笑点头,应道:“你好,小弟弟。”老人此刻的神态,已回复到先前的平和,他一面答着话,一面就势在那小乞儿身边的石阶上坐下来。 老人坐定了,似乎有意造成一种随和的气氛。他先东张西望了好一阵子,又赞美了阳光的温和、古园的雅静,如何适宜于散步或小睡。听得那乞儿满脸笑容,毫无拘束地瞪着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他,就像一对祖孙闲坐,做孙儿的正等待着老祖父开始述说一个古老的故事一般。老人这才偏过脸来。漫不经意地含笑问道:“小弟弟,你多大啦?” “十五。” “哪儿人?” “临汝。” “念过书吗?” “念过。” 老少对答至此,老人微一怔神,好似突然发觉了什么不对,蓦地偏转脸来,双目一张,精光闪射地沉声道:“什么?你说你是临汝人?”少年略感惊讶地嗯了一声。老人双目一闭,连连摇头,一面喃喃地道:“不对,不对!你绝不是临汝人。” 少年听了更是惊讶,心说:“这就奇怪了,我是什么地方人,谁也不会比我自己更清楚,我又没有说谎,你凭什么说我不是临汝人,而且说得这样肯定呢?”他嘴唇动了一下,因见老人双目紧闭,似在思索什么,是以忍着没有开口。 这时候,老人忽又张目道:“小弟弟,你姓武,是吗?”老人发问时,语短声促,问完后,两眼盯在少年脸上,不稍一瞬。 瞧那神情,他不但急于得到答复,而且对少年将如何答复,也显得异常关切。 少年方欲点头,忽然一声惊咦,眼睛睁得大大的,失声道:“老伯……这……这个…… 您……怎会知道的呢?”老人啊了一声,同时深深地吐出了一口长气。 少年摇摇头,自语般地又道:“真令人奇怪……我明明是临汝人……您却说不是;您以前没见过我,我也没告诉过你,但您却又知道我姓武……唔……真令人奇怪。”自语至此,终于忍不住抬头道:“老伯,您怎么知道我姓武的呢?” 老人脸色微微一变,以两声干咳掩饰了面部的激动神情之后,方始手抚长须勉强笑笑道:“你猜猜看” 少年率直地摇摇头道:“猜不着。老伯,您说了吧!” 老人仰脸朝天,慢声道:“孩子,你知道老伯是干什么的吗?” 少年脱口道:“算命的?” 老人回过脸来,点点头,笑道:“一点不错!孩子,你真聪明,被你一猜就猜对了。老伯会算命,人家替老伯取了个外号,叫做卜算子。”笑得一笑,又道:“老伯不但会算命,而且算得很准。” 少年好奇地道:“见了谁的面,都知道那人姓什么,是吗?” 老人笑了一笑,道:“单会这一点,就不稀奇啦!” 少年听了,大感兴趣,不禁仰脸又道:“那么会什么才算稀奇呢,老伯?” 老人微微一笑道:“断人生死。” 少年不由得失声道:“断人生死?啊!老伯,您真了不起!”说着,不禁自语道:“假如我也会,该多好。”头一抬,大声说道:“老伯,这种本领,您肯教我吗?”老人拈须微笑不语。 少年话方出口,朝老人望了一眼,脸一红,头忽然低了下去。 原来他发觉自己太孟浪了,他想:“我跟人家初见面,这种要求岂不太嫌过分了吗?” 少年方自惭愧不安,耳边忽听老人和悦地笑道:“抬起头来,孩子,这不算什么。江湖上三百六十行,无师自通的行业毕竟很少,老伯会这个,也是人教的。而且,再说一句大话,老伯年岁也不小了,将来终有一天免不了要传人,我们今天既然无意相遇,也算是前世有缘” 少年抬起那张红红的俊脸,兴奋而羞赧地低声道:“谢谢您,老伯噢,师父!我该向您老人家磕几个头呢?” 老人和蔼地抚着他的肩头道:“用不着了。孩子,你既有向我磕头的诚心,便和磕头没有两样了。而今往后,我们之间的名分,就这样定啦!”老人说着,仰脸望了望天色,自语道:“现在大概是未申交替,唔,还早着呢!” 少年抬头道:“师父有事吗?” 老人点点头,旋又摇摇头,漫声道:“没什么,等会儿你就知道啦!” 老人说着,同时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叹息。他悠悠地仰起了头,眼望虚空,不言不动。 像在欣赏着天空中追逐而过的浮云,又像为了一些遥远的往事,而陷于一片沉思。 古园,再度回复了平静,只有秋阳无声地照射着,暖人如醉。 良久之后,老人缓缓收回目光。他见身边少年低头皱眉不语,不禁伸手一拍少年肩头,轻声笑问道:“孩子,你在想些什么啊?” 少年一楞,眼角微抬,赧然笑道:“没有什么,师父,我只是在想” 老人笑道:“想什么,说呀!” 少年期期地难以启口,老人目光一转,似有所悟地笑接过:“你在想师父如何算出你姓武是不是?” 少年不安地笑了笑道:“是的,师父,我一直在想,这真有些不可思议” 老人听了,不禁手抚长须,呵呵笑道:“年轻人总是一个样子,一点也沉不住气。你不是已拜我为师了么?……好,我就先把算出你姓武的经过告诉你吧……这样的,今儿早上,城中忽然来了很多很多的武林人物。师父心里纳闷,便信手起了一卦。除了解决几件重大的疑难之外,另外发现了一件事,那便是今天第一个跟师父交谈的人,可能姓武。唔而后师父遇见了你咳咳,这,这不很自然么?” 老人所说,显非由衷之言。因为他一面说,一面又以干咳掩饰着语句的断续。同时,他那种笑声,也是极为勉强。 少年虽然一面听,一面点头,但脸上却仍流露着一种惶惑不解之色。老人瞥了他一眼,忽有所悟地蔼容问道:“孩子,你不明白什么叫做武林人物是吗?” 少年摇摇头,静静而低低地答道:“不,师父,这个我知道。” 老人微感意外地哦了一声,忙又问道:“谁告诉你这些的,孩子?” 少年低头哑声道:“我爸爸。” 老人神色一震,失声道:“什么?孩子,你你见过你爸爸?” 少年抬起脸,眼圈微红,讶道:“师父,您这是什么意思?” 老人头一低,忽然狂咳起来,少年情不自禁地起身走到老人背后,为老人轻轻捶打着。 片刻之后,老人咳停了,唉声叹道:“唉唉,老啦!真的老啦!”说着,拍拍身旁石阶,调脸向少年道:“师父没事啦!孩子,你坐下来吧!” 少年坐定后,老人温和地问道:“孩子,你什么时候离开你爸爸的呢?” 少年低头哑声道:“四年前。” 老人又咳了一声道:“现在他人呢?” 少年哑声哽咽着道:“他……他……死了。” 老人脸上神色凄然,这时伸手放在少年肩头上,轻轻地抚慰了好一会,这才低声带着振作的强笑说道:“傻孩子,别难过啦!人死了,就是死了……知道吗?”他微微一顿,继续道:“师父见你年纪这样小,就单身流浪在外,还以为你从小就没有爹娘,所以一见你说在你懂事之后还跟你爸爸在一起,相当惊讶。是的,孩子,师父刚才就是这个意思。” 说至此处,老人又咳了两声,和声问道:“四年前,你跟你爸爸住在临汝,是吗?”少年点点头,用衣袖拭着眼角,没有出声。老人神色迫切,声调却用得特别和缓,又问道: “住在乡下,也许是个相当偏僻的地方,是吗?”少年点点头,同时脸一抬,脸上又现讶色,好像说:是呀!您怎么知道的呢? 身后树上被风吹落几片枯叶,老人这时无巧不巧地调过脸去,刚好避开少年的视线。他头也不回地缓声又道:“就只有你爸爸跟你两人吗?”少年点点头,嗯了一声,头又低了下去。 少年头一低,老人便转正了脸,继续低声问道:“还记得你爸爸的相貌吗?” 少年低声应道:“记得,师父。” 老人顺口接道:“说得出来吗?” 少年点点头,头仍低着,想了一下,这才低声嘶哑地道:“我爸爸……年纪很大了…… 跟师父您……差不多……胡子很长,和头发一样白。” 老人眉峰微微一皱,岔口道:“师父想,你一定很像他,是吗?” 少年摇摇头,老人漫不经意地哦了一声。少年伤感地道:“不,师父,我不太像他老人家。我问过我爸爸,他老人家说,他老了,他吃过很大的苦,久经忧患,人全变了样。他老人家又说,他年轻时,长得和我完全一样,祖父非常疼爱他,就像他现在疼我一般……师父,我相信我爸……他是一个难得的好老人……就像您老……我们住的地方很穷,很冷落,但是我跟我爸却都很快乐……” 老人不知为什么原因,一面静静地聆听着少年的述说,一面无声地缓缓摇摇头,神态凄怆。这时双目中精光一闪,好似想及什么,不禁又问道:“孩子,关于武林中的事,你知道得多不多?” 少年摇摇头,应道:“师父,我并不知道什么啊!” 老人咦了一声,微讶道:“刚才,你不是说?” 少年也似触及什么,蓦然抬脸,睁大眼睛道:“噢,对了! 师父,我刚刚忘了问您一件事。” 老人忙道:“问什么?” 少年眼中露出期待之光,迫切地道:“刚才您老人家说,今天洛阳城中来了很多很多的武林人物。请问师父,其中谁是武林第一人?” 老人大感意外,张口结舌,几乎说不出话来。挣扎了好一会,方始讷讷地道:“孩子,你你怎会问到这……这上面来的呢?” 少年微带喘息地急求道:“不,师父,您先告诉我吧!谁是武林第一人?来了没有?他在哪里?” 老人瞠目道:“孩子,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少年坚决地道:“我要见他。” 老人神色微异,沉声道:“为了什么呢?” 少年被问,神色顿沮,喃喃地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老人不禁大惑不解起来,皱眉道:“孩子,师父可真被你弄糊涂了。你要见武林第一人,却不知道为了什么要见他。 这,这,这……孩子,在你心目中,武林第一人……他是谁啊?” 少年沮丧地摇摇头,好似异常灰心。 老人耐心地又问道:“孩子,是你爸爸生前吩咐你这样做的吗?” 少年摇摇头,低沉地道:“爸……没有……这样吩咐。” 老人眉峰紧蹙,又道:“那么,你怎想起这个的呢?” 少年低头期期地道:“我……我知道……” 老人忙接着问道:“你知道什么?” 少年抬脸肯定地答道:“我知道爸有过这种打算。” 老人道:“去见一位武林第一人?” 少年点头道:“是的。” 老人忙又问道:“你从何得知的呢?” 少年仰脸闭目,追忆着道:“平常时候,我爸人很好。和颜悦色,好像这世界上没有一件事值得他老人家忧愁。但是,每逢雷雨交作的黑夜里,他老人家就会忽然变了性情……” 老人这时面寒如铁,双拳紧握,胸前白须无风自动,双目精光如电,射定少年脸上,不稍一瞬。少年如于此际睁开眼来,一定会被老人这副神态所骇。但是,少年不会睁开眼皮的,他此刻似乎正陷落在一片痛苦的回忆中,话到半途,一阵哽咽竟然顿住。 老人静静而冷冷地催道:“说下去,好孩子。” 少年痛苦地嗯了一声,闭目继续说道:“那时候,他老人家就会痛饮至醉,然后锁上房门,满屋徘徊,像疯人般地呓语不休,但是,说来说去,数年如一日,始终只是那么两句话……” 老人再度沉声催道:“两句什么话?孩子……” 少年吸一口气,苦笑了一声道:“‘唉唉,我到哪儿去找他呢?唉唉,我到哪儿去找他呢?’翻来覆去,就是这么两句。” 老人脱口道:“找谁?” 少年长叹道:“找谁,武林第一人啊!” 老人目中精光突现,问道:“你爸说出那人姓名吗?” 少年摇摇头。老人又道:“那你怎么知道他要找的是武林第一人呢?” 少年闭目苦笑道:“我问了他呀!” 老人立即接道:“你怎么问?你爸怎么说?” 少年伤感地道:“当时我说:“爸,你要找谁呀?’他瞪眼叱道:“没你的事,去睡觉!’唉,不管怎样,他老人家总是我的爸爸,是吗?我被他一骂,闷着气,也就依言上chuang睡了。一次、二次……渐渐地,他老人家发现了我的不高兴,一次酒后,他老人家突然把我从床上一把抱住,搂头失声痛哭起来,一面说:“啊!乖乖……告诉你啦……我……爸…… 要找的…… 第一卷 第二章 是当今武林……第一人啊……’我也跟着哭了起来,一面道:“爸……去找他啊……’他老人家又道:“带你……不方便……放下你……不放心……唉……’以后爸就沉默下来,人也一下老了许多……终至染病……死去……”少年说至此处,业已泣不成声。 一阵风过,落叶片片,古园中开始到处浮动着萧飒的深秋气息。 老人望了望饮泣着的少年,一声轻叹,无力地垂下了头,任由冷风吹散了一头白发 充分暴露了一个老年人的龙钟之态。 隔了片刻,少年停止了哭泣。 老人缓缓抬起头来,目光略见呆滞地发了一会儿楞。忽然间,他神色一动,好似想起一件什么事,于是他偏脸朝少年低声问道:“孩子,你知道你爸爸的名讳吗?”少年很自然地摇了一下头。 老人徽讶地低声道:“不知道?”少年点点头。老人紧接着又道:“那么你叫什么?” 少年摇摇头。老人一愕,完全怔住了。 少年擦着眼角,低声道:“我只知道……一件事……我……姓武” 老人摇摇头,喃喃地道:“唉!孩子,你怎能连这些都不知道呢?” 少年低头盘弄着衣角,不安地道:“我爸爸除了教我念书,什么没告诉过我、我也什么都不知道……爸在时,除了很少的日子之外,我跟爸都很快乐……直到……直到爸死了…… 我才知道……有很多事,爸活着时,我应该问问清楚。” 老人忽然问道:“你爸得的什么病?” 少年道:“气喘,咳嗽。” “不是速然死去的吧?” “他病了很久很久。” “他以为他的病很快就能痊愈,是吗?” “不。” “那么,他已自知无药可救,是吗?” “是的。” “你怎么知道的呢?” “他老人家得病后,既不许我替他请大夫,又不肯服用隔壁人家送来的秘方和草药。人家送来,他谢着照收;背了人,却都统统丢了。人家问起他,他说吃过了。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苦笑道:“孩子,好不了啦’……” 少年说至此处,眼圈又是一红,无法再说下去。老人却神色微见紧张地又问道:“他既已自知不久于人世,却依旧什么也没跟你说?” 少年哑声道:“我想,他老人家一定有很多话要告诉我的。” 老人忙道:“你怎知道的呢?” 少年哑声低低地道:“好几次,他喊我到他床前” 老人微显激动,忍不住急急岔口道:“他喊你去,怎么说?” 少年却摇摇头,伤感地道:“结果竟是什么也没有说。” 老人不禁失声道:“怎么,什么也没说?” 少年茫然地点点头,老人双肩一垂,精神似是顿然瘫痪下来。少年并未察觉到这一点,这时他继续说下去道:“好几次,他喊我到他床前拉住我的手。他的手很冷,而且不住地发抖。他用眼睛望着我,从他老人家的眼光中,我看得出来,他有话要说。可是,每次都是一样,临到这种时候,他老人家嘴唇一开合,跟着便会引发一阵狂烈的咳嗽。” 老人几若身处其境,不由得发急道:“咳嗽总有停的时候呀!” 少年点点头道:“是的,咳嗽会停下来的。” “咳嗽停了,他怎么说?” 少年轻叹一声,幽怨地道:“咳嗽过后,他似气力已尽。 每次都是长叹一声,朝我摇摇头,有气无力他说:“没有什么,孩子,你去睡吧!’” 老人皱眉道:“你既知他有话要说,他一再欲言又止,你怎不问他呢?” 少年低声道:“师父,您知道……我……看他那样子…… 我不忍心啊!” 老人望了少年一眼,他觉得少年这话也是实情。谁处在那种情景之下,也不会忍心追问的,更何况对方那时才只是一个十岁出头一点的孩子? 老人至此,似已完全失望,摇摇头,微微一叹,未再开口。 又隔了片刻,老人像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挣扎着又问道:“孩子,这样说来,你爸生前对你可说是一无交代了?” 少年凝目虚空,摇摇头道:“一无交代,那倒不是” 老人目闪异光,忙道:“怎么说,孩子?” 少年调正脸来,又摇了一下头,苦笑道:“临死之前,他老人家说了很多……这还不算……这之前,我甚至已找出了他老人家每次召我前去、欲言又止的原因……不过,那些话毫无意义……一个病人的呻吟罢了,说了还不是等于没说么?” 老人听至此处,脸色一紧,身躯也是蓦地一正,双目闪光如电,双足鞋帮同时没人石中三分深浅。但见他,唇角一扯,似又欲岔口催问,大概为了怕引起少年猜疑,反会影响到少年的尽情倾述,是以眉峰一扬,欲语又休。饶是如此,他眉宇间那份激动之色,却仍是无法抑制。 少年则因始终觉得乃父生前的言行与普通老人无异,说来对自己有着无比的亲切之感,但在别人听来,可能相当乏味,因此,他话说一半,便未再说下去。可是,他偶尔转过脸来,看到老人尚是神色肃穆地、目不转睛地在望着他,好似在静待着他的继续述说,不禁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 有着不幸的遭遇,希望得到别人的同情,原是人类的天性尤其是孩子们。因此,少年在望了老人一眼之后,低低地又道:“有一夜,我醒来的时候,忽听我爸说:“武家三世单丁,差幸香火不熄,我,我,我大概只能做到这么多了…… 唉!一切恩怨,随我死去吧……让他知道他姓武,也就够啦……唉唉……’接着连叹数声,之后便没有声息。” 他微微一顿,又道:“起初,我还以为爸是在跟我说话,我等他说完,连喊两声爸,他没应。我爬起来一看,才知道爸是在说梦话”一阵抽咽,方又道:“之后,我睡不着,不住回味爸刚才说过的话,想来想去,总是不能完全明白。不过,有一件事我是知道了:爸除了让我知道我姓武之外,不希望我知道更多的事情。这大概就是他老人家每次喊我去,想告诉我一些什么,而又始终忍着没有说的原因吧!” 老人肃容点点头,目光仍坚定地盯在少年脸上。他似乎还想知道得更多,无言地启示着少年继续说下去。 少年擦了一下眼角,又道:“现在,就剩下爸临绝气之前的一番话了。” 老人轻轻咳了一声,身躯也微微动了一下。 少年低下了头,哑声哽咽着又道:“那是四年前的某一个风雨之夜,爸突然在半夜摇醒了我。室外雷电交作,室内一灯如豆。他喘息着递给我这支墨萧,一面以发烫的手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他说道:“……记住,孩子,你姓武,世居河南临汝。人如问你,你就这样说……这是你你爸的萧,好好藏着。你信不过的人,都别让他看见……记住啊……唉! 唉……本来我,我并不想将它交给你……但是,我总抛不开最后的一线希望……我…… 我这样做……也许对,也许会含恨九泉……唉!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唯愿苍天怜见…… 孩子……我……快……记下,你爸就死在这根萧上,为了……一曲……人鬼神……’” 少年泪如断线,抽搐着接着说道:“爸说这番话的时候,虽然喘得很厉害,但脸色却是红润异常。” 老人直目喃喃地接道:“孩子,那是回光返照啊!” 少年流着泪,继续说道:“我见爸说了半天话,一直没有咳嗽,脸色又是那样好,还以为他病情好转了。正自暗暗庆幸,哪知爸说到最后的一个神字,喉头痰涌,拉着我的手,一抖一松,人便向后突然就倒了下去” 老人唉得一声,喃喃地道:“他该挣扎着说完最后一句才对啊!” 少年擦了擦眼角,又道:“说起来,真是令人难以相信。 当爸拉着我的手说这些话时,我几乎一句也没听清。这些话,都是事后一字一字地回忆起来的,我敢说绝没遗漏什么!” 老人目光发直,一动不动,像尊泥偶。 少年轻摸着那支长可三尺、上镌诗词图文、晶泽发光的墨萧。哑声又道:“爸死了,我无处可去,只好出来流浪。爸的话,我句句记得。这些话,我为了想找点意义出来,可说是想了整整四年。” 少年轻叹了一声,微带抱怨地道:“可是,我能想出什么意义来呢?”他将墨萧朝老人面前一托,又道:“这根萧,也许很名贵,但是,不论它多名贵,它也只不过是一根洞萧罢了。 师父,您说是吗?” 老人朝那根墨萧瞥了一眼,没有开口。 少年继续以抱怨的口气说下去道:“而且,这根萧在爸交给我以前,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爸却说他是死在这根萧上,还说是为了一曲什么人鬼神,这多可笑?” 他顿了一下,又道:“我姓武,世居河南临汝,这都是事实。但依爸的口气,却好像这些事实都是捏造出来骗人的似的。还有,他要我将这根萧好好藏着,少给别人看见。试问,我往哪儿藏?谁人会抢?也真是!” 老人好像有点心不在焉,口中不断地轻轻自语道:“…… 人鬼神?人鬼神?……人鬼神……”最后像是茫无所得地摇了摇头,同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少年望着他,意似不解。 老人抬头见少年正在望他,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问道:“孩子,这些年来,你一共跑过哪些地方呢?” “什么地方我也没去过。” “一直没离开过这儿?” “是呀!” “你走在城中时,萧都放在哪儿?” 少年用手指指腰带道:“都插在这上面。” 老人神色一聚,忙道:“你可曾发现有谁对它特别注意?” 少年摇摇头道:“没有。” 老人脸色顿然一宽,从少年手上将萧接过,问道:“孩子,你懂得如何吹奏么?” 少年赧然地摇摇头,反问道:“师父,您呢?”老人点了一下头,少年脸上泪痕犹在,这时却双目一亮,高兴地道:“吹一曲吧!师父!我我从没听人吹过呢!” 老人又点了一下头,神色肃穆地坐正身躯,盘膝坐定,双手按孔,引萧近唇,闭目凝神,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然后静静地吹奏起来。幽幽声发,恍若来自遥远的天边,又似隐隐破地而出,渐渐地,韵满古园,如慕如诉,如怨如泣,撼人心弦。 不一会,天籁嘎然而止,老人业已一曲吹毕。再看少年,双眼望天,如醉如痴。萧声已停,他却浑然未觉。老人望着他,凄然一叹,旋即强笑着低声招呼道:“喂,孩子,你怎么啦?” 少年嗯得一声,如梦初醒,不禁忘情地喊道:“啊!美极了,多动人的声音啊!” 老人微微一笑道:“孩子,知道这一曲叫什么吗?” 少年摇摇头道:“不知道,不过” 老人微笑道:“不过怎样?” 少年想了一下道:“不过我有一种感觉。” 老人含笑道:“感觉如何?” 少年眼望远处,幽声道:“这曲子当初一定是为了怀念故友作成的。”随调头赧然一笑,低头不安地又道:“师父,您别笑我,我知道我是在乱说。” 第一卷 第三章 老人先是一怔,跟着脸色一黯,朝少年怜惜地瞥了一眼,摇头微微发出一声嗯,没有开口。 少年不安地抬起了脸,老人朝他点点头道:“是的,孩子,你猜对了!一点都不错。这支曲子叫做《燕去雁回》,是唐代一位名叫君之敬的隐士,跟他老友相约会见于长安,届时君之敬因母丧失约,事后赶去,故人已死。一别永诀,思绪难遣,因而作成此曲。” 少年听得入了神,脱口喃喃地道:“这故事真好,难怪您老人家吹得那样动人。” 老人摇摇头,苦笑道:“孩子,我吹得不能算好,不过还有人比师父吹得更好。” 少年瞪大眼睛,似有不信道:“什么?还有人比师父吹得更好?” 老人淡淡地笑了一笑道:“更好十倍。” 少年摇头道:“我不相信。” 老人笑容一敛,正色道:“‘人上有人’知道这句古训么?” 少年一怔,不禁问道:“那么,那人是谁?” 老人望着他道:“你猜猜看。” 少年皱眉道:“这我怎猜得着!” 老人含意深刻地低声道:“你应该猜得着。” 少年轻哦一声,瞪大眼睛,犹疑地道:“难道那人会是我爸不成?” 老人不禁在心底发着暗叹道:“唉!孩子,四年前在临汝跟你住在一起的那个人,虽然我尚无法知道他跟你们武家的关系,但他可并不是你的爸爸啊!”老人内心感慨不已,表面上却未有什么表示。 少年未待老人答言,摇摇头,迳又自语着道:“这种事……绝无可能……我就没看到我爸什么时候吹过萧。”少年自语了一阵,抬眼望向老人,想看老人如何表示。 老人唇角一动,要说什么,突又咽住,旋改成勉强的微笑,含混地道:“胭脂佳人,名马壮士,物适其主,此为古今共通之理。同样的,有名萧,必有脱俗雅客,此萧为你家祖传之物,你父亲纵然不擅此道,你祖父也必是此中能手,老夫略窥门径,胜我十倍,何难之有哉?” 由于老人刚才的语气相当肯定,是以现下这番解释颇难令少年感到满意。这时,少年眉头一皱,方欲问难之际,老人干咳一声,抢着朝少年笑问道:“孩子,师又送你一件礼物如何?” 少年微微一愕,老人微笑道:“孩子,你难道一点都不觉得你正缺少着什么吗?” 少年木然喃喃地道:“我缺少什么呢?” 老人笑意微敛,正容沉声道:“男子汉大丈夫立身处世,为了上报父母,下惠苍生,无论循文或是就武,均应抱着姓传四海名扬天下的雄心壮志,方不愧一世为人。我问你,孩子,你甘愿就这样靠乞食度过一生吗?” 少年摇摇头,眼圈不禁一红。老人沉声又道:“书云:父死,子继其志,是为孝之大焉者。孩子,你说你念过书,这几句话,你当然看到过。我再问你,你愿做个孝子吗?” 少年低头哑声道:“师父……我……我……您知道的。” 老人脸色一黯,声调也略带低哑地点点头道:“是的,这一点师父知道,你并不知道你父亲对你的期望。”说至此处,声调微微一沉,含蓄地又道:“但你年纪还小,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如你不忘记这一点,慢慢地用心追究,他老人家的遗志是什么,有一天你会明白也不一定。” 少年闻言,不自觉地一下子抬起了脸。老人干咳一声,声浪微扬,肃容抢接又道:“不过,你如果安于此状,不求上进,师父敢说一句,那可绝不会是你父亲辛苦抚育你的本愿初衷。” 少年眼圈又是一红,老人继续说道:“你已十五,说小,也不小了。尤其你跟别的十五岁的孩子不同。你是举目无亲的孤儿,流浪异乡,无家可归,你有今天……也许是天意安排,也有可能是人为造成,这且暂时不去说它。今天,你连一个名字都没有,你竟毫不在乎。想想看,这种随遇而安、得过且过的态度,是一个好孩子该有的吗?” 少年颇勇于认错,哑声低低地道:“爸……死得早……愿师父教我。” 老人点点头,脸色一缓,似甚安慰于少年的虚心可教。 他眼中露出怜惜之光,望着少年人,拈须沉吟了片刻,然后正容说道:“武字之为姓,俗传出于宋武公之后,其实不确;正确的说法,它应该是始于殷一代,至高宗武丁为全盛时期,史家美之,所以说,这是一个光荣的姓氏。孩子,你应该了解这一点,并且珍视于此才对。” 少年肃然点点头,老人接着又道:“周武王作武乐,夫子评云:尽美矣,未尽善也,究其故,曲中欠缺泱泱平和之风而已。方今世风日下,习武者日众,门派如林,惟均秉暴戾之气,凭喜怒而结恩怨。你爸在世既提到过什么武林第一人,你将来也许会用武事结缘也不一定。如你成了武人,又姓武,只要一旦有成,将会比其他性武人更易名传天下。所以,你的名字在取定时,更应慎重其事。孩子,你说是吗?” 少年听得老人再度提起“武林第一人”这几个字,双目中顿然焕射出一片异采,老人最后问出一句,他在点头时,神色相当严肃,于是,老人继续说道:“时至今日,武风日炽,但武德却是日益衰微。你姓武,这很巧!师父甚望能从你身上开始,重整武风,重振武德,一力维之师父替你取个名字,就叫‘武维之’如何?” 少年面涌喜色,雀跃不已,连道:“武维之,武维之……啊啊……太好了!” 老人微微颔首,脸色却很凝重。 少年高兴地自语了一阵,忽然面带忧愁地呐呐说道:“师父……这个名字很好……但我不是个武人,岂不辜负了您老人家的命名美意么?” 老人仰天漫声道:“孩子,谁是天生的武人?” 少年一怔,继而又呐呐地道:“那么……我……跟谁习武呢?” 老人仰望着天空,没有回答。 少年咬唇思索了片刻,忽然向老人大声问道:“师父,您说今天城中来了很多武林人物,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啊?” 老人漫声答道:“参加邙山之会。” 少年不解地道:“什么叫叫邙山之会呢?” 老人慢声答道:“举行在北邙山的武林大会,八月十五,子正,开始于北郊落魂崖顶。 十年一期,如今是第三届。” 少年忙又问道:“开会做些什么?” 老人声音不变地道:“推选今后十年的武林盟主,”微微一顿,又道:“换句话说,也就是决定谁是今后十年中的‘武林第一人’!” 少年啊了一声,脱口喃喃地道:“什么?推选武林第一人?”自语至此,不禁张目问道:“这样说来,武林第一人这个称呼就不是代表着某一个人喽?” 老人望向他,微微一笑道:“今夜如出新人,先后一共应该是三位。” 少年似乎是愈听愈糊涂,想了很久,这才皱眉道:“师父,我有点不懂。难道说,一个武林第一人在过了十年之后,他就不再是武林第一人了吗?” 老人微笑道:“要连任,得重受考验。” 少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道:“唔,我想我是有点明白了。 一个人如被选上武林第一人,十年一过,他就得再跟别人比上一次。若赢了,还是他,不幸输了,就要让人。师父,是这样子吗?” 老人含笑地点了点头。少年却摇摇头,自语道:“这样说来,到目前为止,岂不是根本就没有武林第一人的存在吗?” 老人听了,微怔道:“孩子,你这是怎么说?” 少年立即反问道:“师父,我错了吗?” 老人皱眉道:“你刚才说什么?” 少年肯定地道:“我说,到目前为止,武林中根本未曾有过武林第一人的存在。” 老人微讶道:“怎能这样说呢?” 少年倔强地道:“假如有,在哪里呢?” 老人道:“我不是告诉了你,已经产生过两位吗?” 少年道:“我虽不知第一届跟第二届产生出来的武林第一人是哪两位,但是,敢问师父一句,那两位配做武林第一人吗?” 老人又是一怔道:“怎的不配?”跟着,似责备又似解释般地,喃喃说道:“孩子,说话得有分寸。要知道,人家是从近千名武林高手中挑选出来的啊!” 少年不屑地哂道:“纵然光辉,也只十年;十年届满,荣誉立即拱手让人。这种人,只能算是在武林中风云了十年之久的英雄好汉,断断不配称之为武林第一人。” 老人双目中亮光一闪,似有所悟,不禁微笑道:“孩子,依你说,怎样才配称为武林第一人呢?” 少年剑眉一轩,星目圆睁,昂然道:“真正的武林第一人应该是至死不败。” 老人微微一笑,又道:“孩子,谁败过了?” 少年怔了一怔道:“师父不是说开了两次大会就产生了两位吗?” 老人含笑点点头,少年一笑又道:“那就对了,我还以为是我听错了呢!”说着,又振振有词朝老人诘问道:“第一届的盟主不败,第二届的盟主从何产生?” 他说至此处,突然哼一声,断然地道:“第三次大会虽然尚未举行,但我可以判定,第三届盟主必属新人。为什么呢? 很简单,第一届盟主如是真英雄,就不应再有今天的第三届武林大会。退一步说,大会纵然举行,也不该有人参加。这次参与者人数踊跃,可以证明一件事:二届盟主的武功未能令人折服,谁也没将他放在眼里,而欲与他一争长短。师父,你想想看,一个人没有令人心折的武功,他还配称做武林第一人吗?”微微一顿,大声作结语道:“所以我以为,真正的武林第一人尚未出现。” 少年说完,天真地笑向老人道:“师父,我说得有理吗?” 老人微笑点点头道:“完全有理。”少年高兴地露出一排如玉贝齿,老人含笑又道: “有理虽然有理,但是,像你的人一样,讲这些理由未免年轻了一点。”少年瞪目茫然。 老人微微一笑,又道:“孩子,你在立论之前有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呢?那就是,凡参加了第一次武林大会的人,以后的二次、三次,他就非参加不可吗?” 少年一声啊,双颊绯红,讷讷地道:“原来……第一届盟主没……没参加……我……我又错了。” 老人依然微笑着道:“我说过他参加了吗?” 少年红着脸,讷讷地又道:“那么,这一次……与会诸人中……也……也不一定会有第二届盟主在内喽?” 老人仰脸看着天色,漫声道:“大概只有他本人知道吧!” 老人说着回过脸来,道:“天快黑啦!我们吃饭去吧!” 少年浑似未闻,这时忽然抬脸皱着眉头道:“师父,照这样说来,那么我爸所说的武林第一人又是谁呢?” 老人瞥了少年一眼,再度仰起了脸,没声道:“唔,这个,这就很难说了。依我想,他可能是你爸一人心目中的武林第一人,也许那人才是真正的武林第一人也不一定。” 少年咬唇又想了一下,双目中亮光一闪,突然拉住老人促声问道:“师父,您,您 您对武林中的一切如此熟悉,您……您也是……武林中人?”他摇撼着老人的手,恳切地又道:“师父……我……能知道你的名讳么?” 老人伸手在少年肩上轻轻拍了几下,俯脸蔼然道:“急什么,孩子,从今以后,你已不会再离开我,你还愁不知道师父姓什么叫什么吗?”笑得一笑,又道:“师父刚才已经告诉过你,师父的行业是断人生死。现在师父可以再告诉你一句,师父为人断生死时有个严格规定:如非武林人,一概谢绝。” 少年听得目瞪口呆,老人却呵呵一笑道:“吃饱了师父带你瞧热闹去。走啊!维之。” 第一卷 第四章 时值申未酉初光景,洛阳城中,万家灯火。 大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往来,有如潮涌。而北街旧章善门旁的正阳酒楼,这时更是一枝独秀,热闹之情况,更胜他处。 楼前挑出八盏斗大的灯笼,将楼前大街照耀如昼。楼下马槽上,足有二三十匹毛色的健马,在五、六个店伙的照料下,抖鬃踢蹄,喂草上料。楼上楼下,食客进出,川流不息;人声笑语,杂以跑堂端菜的抖嗓吆喝,直令人目眩神迷。 这时候二楼的楼梯口,悄然出现了两位不速之客。来的是一老一少,毫不惹眼。老的约莫六旬左右,须发均白,眉目祥和;小的才只十五、六岁,衣衫破旧。虽然是满脸污垢,但隐约间,仍可看出此子五官相当端正英秀;尤其一双黑如点漆的大眼,更是黑白分明,有如冬晓晨星。 老人肋下挟着一只条状布袋,约有三尺来长,好像装的是一支旱烟筒,除此之外,别无长物。侍候在楼梯口的小二,朝两人上下打量了一眼,勉强哈腰一笑,将老少二人领至一个灯光最为暗淡的角落,问完酒菜,转身退出。 此刻楼上,上了足有九成座,游目所及,到处是人。一会儿这边添酒,一会儿那边加菜,呼喊笑喝,盈耳不绝。老人落座后,垂首闭目,一副饿得没了精神气力的样子。老人对面的那个少年则恰恰相反,瞪大一双明亮的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很明显地,他走进这种地方来,大概还是头一次。 没有多久,酒菜来了,老人立即闷声不响地大吃大喝起来。只有那少年,抓着一双筷子,仍然四下瞧个不停,好像他是来看的,而不是来吃的模样。老人忍不住用筷子轻轻点着桌面,呵责道:“维之,瞧个什么劲儿?菜冷啦!” 少年回头扮了个鬼脸,轻声笑道:“呵!好多人啊!师父,他们都是吗?” 老人瞪了他一眼,旋又一笑,薄嗔道:“是与不是,关你什么事?” 少年嘻嘻一笑,目光溜处,突然引颈向前,低声道:“师父,快看!那边那一桌,当中的看到没有?” 老人循声瞥了一眼,轻声哼道:“几个酒鬼罢了,有什么好看的?” 少年一面侧耳谛听,一面紧张地道:“听,师父,他们在说什么?” 老人不耐烦地敲着碗边道:“你再不吃,我可不等啦!” 少年摇摇头,神注楼中一席道:“你吃吧!师父,我要听我不饿。” 这时,楼上近百张不同的面孔,十九都在羊肉烧酒的饱餐豪饮下现出几分醉意,于是,谈笑的声浪也逐渐大了起来。 少年凝目处是正中一席,席上坐着五个三十出头的精壮汉子。当下但见其中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大声道:“咱们贺兰五虎,来洛阳已足足三天,各门各派的人物差不多全部见过了,就始终没看见一品萧白衣儒侠的影子。老大,你说怪不怪?” 楼角少年心底暗道:“晤,原来这五个人叫做贺兰五虎。” 说怪,也真怪知道是不是因为贺兰五虎的名气太大,抑或是为了那位叫什么一品萧白衣儒侠没来洛阳的消息令人惊讶原本闹哄哄的一座酒楼,经那五虎之一的浓眉汉子这么大声一嚷,顿时静了下来。 楼角少年不禁又忖道:“一品萧白衣儒侠又是谁啊?” 少年心有所思,忍不任两眼望向对面的老人。由于楼上此刻大静,少年心里想问,但嘴里却不敢发出声音,碰巧老人也正朝他望来。老人仅朝他瞥了一眼,嘴皮微微一动,便有一阵细若游丝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一品萧白衣儒侠上届武林盟主。” 少年微微一惊,暗道:“啊啊,上届武林盟主?那么,我又多知道一件事了。第二届选出来的盟主叫做一品萧白衣儒侠。” 少年暗自领会着,忽又忖道:“师父刚才没开口,就有了声音,声音那样细,却又清清楚楚,看样子,除了我,别人谁也没听到。这,又是怎么回事呢?”他想着,又朝老人望去。老人似乎完全明白他的心意,不过这次却没再说什么,仅朝他微微摇头一笑,便端杯望向别处去了。少年只好再朝五虎席上望去。 这时,先前发话的那个浓眉汉子,左顾右盼,见全楼百十来双目光都含着一种敬凛的神色默默地集中在他们五虎的一桌上,脸上不禁油然浮起了一抹傲然自得之色。但见他顾盼了一阵,打着豪放的哈哈,声音扬得更高地重复着道:“老大你说怪不怪?” 坐在对面的那个半死不活的黄面汉子大概是五虎中的老大,这时,只见他端起酒碗缓缓地喝了一口,这才嘿了一声,哑声阴阴地道:“这又算得什么?除了一品萧白衣儒侠,谁见过了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没有?” 贺兰五虎中的老大此语一出,众人脸色全是微微一动。 原就静得相当可以的二楼,这时显得更静了下来。楼梯口好几个店伙,托着热气蒸腾的木盘,目光发直一动不动,像严冬静垂在屋檐下的几根冰柱他们全被严肃得令人窒息的气氛凝住了。 浓眉汉子一怔,点点头道:“这一点我倒没有注意。” 楼角少年不禁忖道:“谁又是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啊?” 他一抬头,正好迎着对面老人的目光。紧跟着,先前那种微若游丝、但却清晰可闻的细语,又传过来了:“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第一届武林盟主。” 少年点点头,狂喜地忖道:“第一届武林盟主,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第二届武林盟主,一品萧白衣儒侠。啊!我都知道了,真是太好了!”眉峰一蹙,疑念忽生,他又忖道: “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得了第一届武林盟主荣誉以后,他为什么不参加第二次的大会呢?同样的,今夜举行的第三次武林大会,又怎会没有见到第二届的武林盟主一品萧白衣儒侠的踪迹呢?那么,今夜得到了第三届武林盟主的人,他会参加十年后的第四届武林大会吗?假如不那将是为了什么呢?” 少年无法为自己找出满意的答案,不由得又抬起了头。 老人跟先前一样,微微一笑,让开了他的目光。他只好仍然再朝贺兰五虎的一桌望去。 这时,那个浓眉汉子大概是不甘众人的注意力自他身上转移开去,故意干咳了一声,微皱着浓眉,大声又道:“老大,依你看来,白衣儒侠跟一笔阴阳两位,到底谁强些?” 楼角少年精神一振,暗喊道:“对,问得好,我正在这样想呢!” 可是,令人失望得很!对面那个身居五虎之首的黄皮汉子,被问之后,仅朝浓眉汉子瞟了一眼,含意不明地冷冷一哼,并无其他表示。浓眉汉子碰了个软钉子,仍未甘心,大声自语道:“参加了第一届而不参加第二届,嘿!在里面多少有点问题” 黄皮汉子眼皮蓦地一睁,目光如电冷冷问道:“老三,这是什么地方?没遮拦!” 浓眉汉子似是怕极了他们的老大,脸色一变,讷讷地道:“不……老大……我是说…… 金判韦公正……不参加第二届大会……这……这……这一点颇为费人猜疑罢了……别……别的没什么。” 黄皮汉子嘿了一声,重又阖上眼皮,重新回复了他那种半死不活的样子。 浓眉汉子涨红了脸,偷看了左右一眼,像要挣点颜面,笑言又道:“我说啊!老大…… 嘿嘿,长江后浪推前浪,这句话,一点不错……一笔阴阳不参加第二届大会,白衣儒侠不参加第三届大会……老实说……嘿……是有道理……譬如说……咱们贺兰五虎……早算定这一点……嘿嘿……咱们会赶来吗?”说至此处,故意含蓄地呵呵一笑,大声道:“来,哥儿们干杯,咱们四个小兄弟等着瞧你老大啦!” 黄皮汉子一面伸手端杯,一面又哼了一声。但这一声毫无责怪之意,那个浓眉老三的一番话,显然说得他相当受用。 楼角少年讶然忖道:“什么?这黄皮老大想当第三届武林盟主?” 他虽然不知道武林第一届和第二届盟主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跟一品萧白衣儒侠都是何等样人,同时他也说不出什么样的人才配入选,不过他以为,无论如何,像面前黄皮老大这种人,总是不配。他想,别的不说,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与一品萧白衣儒侠,单这两道名衔,就够动人的了;至于贺兰五虎这,这算什么玩艺儿? 少年想着,偷偷抬头,想看看老人脸色。老人好像根本没听到什么,一心一意地在汤碗里捞着最后的一片羊杂,这时忽然一放筷子,眉头一皱,苦着脸自语道:“哎,不好,好像要呕。”少年一惊,忙欲起身过去,老人忽又展肩摇头笑道:“好了,好了,没事啦,嘻,到底还是年纪大的人沉得住气。” 少年一愕,就在他对老人的话感到莫名其妙之际,身旁不远的一桌上,突然有一人拍桌面,脆生生地喊了一声:“伙计。”回头一看,那边坐着的,原来是两个女的。 两个女的像是母女俩,年长的也不过四旬左右,一身的青布衣裤,青布包头,修眉凤目,犹富徐娘风韵。那个年轻的,大约只有十四、五岁,长相跟那年长的一样,眉如春山,目明赛过秋水,秀唇不点自红,双颊小涡漩漾,极是俏媚可人。 发喊的,是那个女儿。她这一喊,脆生生、娇滴滴,立即划破沉静的空气,同时吸引了满楼的注意。楼梯口站着的五、六个店伙齐齐应了一声,其中一个店伙忙绕座走了过来。 但见那女孩子遥望着店伙,娇声吩咐道:“别过来了,伙计,替我端面镜子来。” 少年发现,全楼似乎只有一人是例外,那便是他对面的老人。老人正低头静静地望着他,嘴唇含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这时,那女孩子朝发征的店伙睁着一双凤目道:“如果镜子不方便的话,端盆清水来,也是一样。”说至此处,凤目一扫贺兰五虎,手一挥,大声又道:“离家久了,很多人都可能跟本姑娘一样,忘了自己的尊容长相。你倒不妨顺便问问,免得做几次麻烦发什么呆?去呀!”直到这个时候,众人方始会过意来。经过一阵极为短暂的沉默之后,紧接着,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大笑声中,蓦地一声断吼!贺兰五虎中的老三,那个浓眉壮汉,业已霍然跳身而起,银光闪处,手中已然扬起了一柄厚背薄刃鬼头刀。 “好个黄毛丫头,看老子敢不敢宰了你!”口中怒骂着,一个虎扑之势,便欲向另座母女扑去。 楼口少年见了,脱口一声低呼道:“啊!不好!师父,杀人啦!” 未见老人抬头,一阵细语已经含笑传了过来:“别紧张,维之,不会有事的。” 少年半疑地抬起头,急急投目望去。嘿!事态的演变,果如老人所料。就在浓眉壮汉怒不可遏、扬刀作势、身躯将起未起之际,五虎之首,那个神色冷漠、看上去要死不活的黄皮汉子陡然张目沉喝道:“老三,坐下来。” 黄皮汉子喝阻时,目光如电,音赛闷雷,声色俱厉,透着无比威严!浓眉汉子身不由己地势子一挫,坐了回来,脸色红涨发紫,喘气如牛!心中虽是怨毒难消,但外表上对那黄皮汉子却无半丝不服的表示。 老人点点头,低声自语道:“好个病虎……晤……果然名不虚传。” 少年忖道:“病虎?谁是病虎?师父是指那个黄皮汉子么?”他头一抬,便见老人朝他点了一下头,知道自己猜得不错,再朝身旁不远处那母女二人一看,那母女两个,竟似没事人儿般地,这时正悠闲从容地站了起来,望也不望贺兰五虎一眼,挽着手,迳自朝楼口帐柜走去。 当母女俩结清店帐,刚欲举步下楼之际,五虎桌上那个适才被老人以赞叹语气喊做病虎的黄皮汉子,突然眼皮半睁,朝身后瞥了一眼,高声吟道:“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那年长的风目妇人听了,粉容速然一变,柳眉微竖,凤目中同时射出两股令人为之寒颤的冷光。她朝黄皮汉子的背影望了很久,这才狠狠地轻哼了一声,冷笑着下楼而去。 这情景,虽然落在很多人的眼里,但从那些茫然的表情看来,显然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也不明白。倒是那黄皮汉子,这时竟称心地哈哈大笑起来。黄皮汉子笑了一阵,起身大声道:“不早啦!哥儿们,咱们也可以走了。” 贺兰五虎一走,楼上又复喧杂起来。 少年趁机向老人问道:“师父,刚才那母女俩您也认识她们么?” 老人似在想什么,信口应道:“那妇人么?唔,武林中的风云人物呢!” 少年不禁哦了一声道:“那么,她们也是来参加大会的了?” 老人点头道:“那还用说吗?” 少年忍不住又问道:“她们是谁?师父。” 老人定过神来,瞪眼笑道:“维之,你这罗嗦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才改得掉?” 少年扮了个鬼脸,低声笑道:“到维之什么全都知道了之后。”说着,忽然想起刚才的事,抬险又道:“师父,刚才您看到了没有?” 老人微微一怔道:“看到什么?” 少年将刚才看到的说出了之后,又不解地皱眉道:“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师父,这不是宋人卢梅坡的一首咏雪梅绝句吗?为什么那妇人听了要生气色变?” “噢,你是说这个?”老人脱口说了这么一句,不知为了什么,竟未再说下去。 少年见老人仰脸向上,又回复到刚才那种若有所思的神态,一时不敢惊吵,心下却忍不住纳闷着:唔,武林中,怪事真多!不是么?很多很多的人,为了争取武林盟主的荣誉,不惜从各地跋涉千里而来;而当选了的人,却自此不再露面,好似对盟主的宝座毫无留恋,这是什么原因呢?还有,看上去温文娴静的母女俩,居然也是武林中的风云人物。她们视纠纠五虎及闪闪钢刀如无物,但在听到了两句宋诗之后,却勃然变色,这又是为了什么呢?而最令人迷惑的,他想,便该是他师父他对面的这个老人了。 他老人家几乎认识所有武林中的人,同时熟知武林中的一切。他老人家豪称他有决定任何武林人物生死的力量,他是个谦和的老人,话说得虽然平淡,但每句话的语气,却似乎都隐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尊严。因此,他无法抑制一种油然而生的设想:他老人家在当今武林中的身份地位,一定崇高无比。可是,这样一想,令人惶惑的问题就多了。 就他目前对武林的常识来说,他知道,现下武林中地位最高的是两个人:第一届的武林盟主、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第二届武林盟主、一品萧白衣儒侠。他想,师父将不可能是上述两人中的任何一位,因为没人认识他。 他们从华林园步行到正阳楼,这是一段很长的路。一路上,以及后来上得楼来,他们遇见了很多很多的武林人物。 他老人家虽然不时对某一两个人物显得份外注意,但是,谁也没跟他老人家打过招呼,甚至连望也没有望过他一眼。 少年想至此处,好似自尊受了无形的损害,心中深为这种现象感到难过。他想着想着,一阵黯然神伤,竟不自觉地低声喃喃自语:“那些武林人物……他们……似乎谁也没发觉到我们的存在。” 一个亲切的声音立即低低地接口道:“总有一天,他们会发觉的,孩子。” 少年抬头,正好迎着老人的目光。老人目闪异辉,静静地又道:“也许那一天来得很迟,但师父相信……将来发觉到我们的,绝不仅限于少数几个武林人物,而将是整个武林……不早了,我们该开始启程了。” 第一卷 第五章 邙山位于洛阳之北,约十里,亦称北邙。史云:洛阳有事,北邙为兵家必争之地。 名城名山,唇齿互依,相得益彰。更因春秋战国以至魏晋南北朝各代帝王公侯之陵寝多在该山之上,是以北邙之盛名,自古以来,即不在五岳之下。 落魂崖,为北郊三险之一,四壁陡削,悬突有似一只展翅孤雁。 落魂崖形势虽险,但崖顶却是一块宽广百丈、平若展毡的空地。也不知道打什么时候起,给什么人发现的,百年来,武林中凡有盛会,十有八九于此举行。它已在无形中成了一座武林人物心目中的天然武场。 俗语说得好:月到中秋分外明。今夜月色,正是如此。 长空一碧,万里无云,中天之月,有如一面明灿的古镜。 这时候,约莫二更光景。浸浴在一片皎洁银辉中的落魂崖顶,正展开着一幅奇观:百丈空地的中央,由南到北,不偏不倚地画着一条粗而且直的白线,将东西两地一分为二,隔成了两个均匀的半圆。 东半圆内,背崖面西,耸立着一座宫殿式的宝坛。坛高十丈,分隔为七层,一层一色;由下而上,分别以黑、白、蓝、青、红、紫、黄等七种颜色不同的彩绸缠扎标别。 宝坛下丰上锐,层层灯火明亮。最奇的是,愈向上座位愈少。第一层至第六层不分个位,全是排座。第一层排座长可三丈许,足容二十人脐身其上;第二层短一点,第三层再短一点;至第六层时,已短至五尺左右,仅容两人并座光景。再向上,第七层仅有一个座位。 那是一只上绣龙凤花纹的黄缎锦垫高背太师椅。而头顶上悬挂的,也由普通的风灯,改为七盏六角宫灯,一灯一字,合起来便是:第三届武林盟主。 在宝坛前侧上首,另有小型副坛一座。副坛高约三丈,仅有一层,共设九座;一座居中,其余八座则分两翼排列于主座之左右。坛前地上,放着一只厚而且大的蒲团。蒲团背后,是一道云梯,拾级而上,便可抵达顶层主座。在主座之前,供着一方檀案,案头置有一具香烟缭绕的兽炉。这座副坛的规模虽小,就为着多了一具兽炉的关系,便显示出另一种庄严的气派。 东半圆内,除了这两座主、副坛之外,别无他物,亦无一人。 西半圆内,恰恰相反这时候空地上,形同穿梭,而崖下继起之人影,更如喷泉之逆涌,其势正殷。不多一会,西半圆空地上,几乎已全为人浪所没。人来人往,穿走愈密,但除了衣袂带风之声外,声嗽不闻。粗看上去,人影穿走得似极紊乱纷杂,但如仔细加以观察,则可发现那些人并非盲目奔跑。他们的步履稳健,目光坚定,每个人都似乎正走向一处属于他们自己的方位。 就在东西两个半圆交界的正北,副坛斜对面崖沿的一排古松浓荫里,这时候正闹中取静地坐着一老一少。老者是个白须垂胸的佝偻老人,小的则是个衣衫褴楼、五官却极端正的英挺少年。老人神色严肃,少年脸上则布满了好奇。 这儿是崖顶最为荒僻的一角,离群较远,加之枝繁叶茂,甚难为人发现。老少二人,居高临下,四目灼灼,均正自枝叶缝隙中,向场中审视。 这时候,西半圆内的人潮已渐趋静止。放眼望去,三五成群,四六聚簇,像一座座形状大小不一的乱坟,或疏或密地,一致面向东边两座宝坛,拢成了一道不规则的弧形。那些人,身躯虽然暂时静止下来,但每个人的眼伸,却仍如乱电一般,在人阵中彼此互扫不已。 少年见了,皱眉低声道:“您看那些人的眼光……师父……他们在找什么啊?” 老人漫应道:“找人啊!” 少年皱眉又道:“他们都在找人?” 老人依然漫声应道:“是的,他们都是在找人。”说着,回头微微一笑,又道:“在找两个人他们并不真想发现的两个人。” 少年听得一怔,脱口道:“这,这是怎么说?”星目一滚,旋又笑道:“噢,噢,我知道了。” 老人微笑道:“知道了吗?” 少年抢着笑答道:“他们找的,一定是第一届盟主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跟第二届盟主一品萧白衣儒侠。师父,您说我猜得对不对?” 老人哼了一声,佯作不悦地道:“对了又怎样?像这种想想就可以明白的事,根本不该问。” 少年抓住机会,低声笑道:“那座副坛为何而设?维之想来想去,总不明白。” 老人被问得好气又好笑,低叱一声该打,跟着故意板起脸道:“无论什么会,都少不了要有主持人,这又有什么难想的?” 少年忍住笑,俏皮地低声强辩道:“维之正是问这个谁是大会主持人呢?” 老人瞪了他一眼,嗔道:“等会儿还愁看不到?” 少年扮了个鬼脸,笑道:“看到了认不得,还是要问。师父,迟早不都一样么?” 老人为之词穷。他为少年的机智感到快慰,口中却故作恨声道:“告诉你,那是要留给少林和尚们坐的,知道吗?” 少年紧接着问道:“这么说,少林一派不参与盟主之争了?”老人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少年忙又问道:“前两届也是如此?”老人又点了一下头。 少年奇道:“少林为什么要放弃这项荣誉呢?”老人瞪了他一眼,没有开口。 少年似有所悟地自语道:“我知道了,少林派的想法,一定是跟您老人家一样。” 老人忍不住低声笑叱道:“你知道师父有什么想法?” 少年摇头笑道:“如果维之说对了,您老人家不承认,也是枉然。” 老人笑斥道:“你倒说说看。” 少年天真地笑道:“说对了师父可不许赖啊!”跟着笑意一敛,目注老人,肯定地道: “维之以为,少林一派以及您老人家,在当今武林中的地位定很崇高,业已毋须凭藉这种十年一届的盟主王座来增加本身的声望。”接着又补充道:“更可能的是取得了王座之后,反而对清誉有损。”说完笑向老人道:“师父,是这样的吗?” 老人笑骂道:“乱拍马屁”仅仅骂得半句,似有所触,突然敛容住口。跟着摇摇头,轻叹一声,黯然无语地仰起了脸。 少年朝老人怔怔地瞥视一阵,不安地低声道:“师父,您知道的,维之说的全是真话……维之虽然少不更事,尤其不清楚武林中的一切,但维之时常听人提起少林寺……至于您老人家……虽然维之知道的很少,不过,维之始终相信,您正如您自己听说的一样,您一定有着决断一般武林人物生死的力量……也许维之说错了什么,但绝非有意令您老人家不快……师父,请,请您相信。” 老人静静听完,调转身来,将少年拉在怀中,轻轻抚mo着少年的头发,一面低头怜惜地笑责道:“傻孩子,哪个说你错了?” 少年仰起脸,目闪泪光,稚气地笑道:“维之顶怕师父叹气,师父一叹气,维之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难过。” 老人强笑道:“师父笑呢?” 少年摇头道:“笑也不好。” 老人发怔道:“这是怎么说?” 少年头一缩,笑道:“师父笑时,总想骂人。” 老人笑叱道:“疼你你就皮!” 少年笑道:“看,我说的如何?” 少年见老人脸上已无忧伤之色,不禁又问道:“师父,刚才您说什么?” 老人讶道:“我说了什么?” 少年不依地道:“您方才说维之猜想的没错。您说过了,赖可不成。” 老人点点头道:“是的,我说过了。” 少年高兴地道:“全对了吧!” 老人点点头,复又摇摇头道:“说你对,也未尝不可以,但如严格说来,只能算是对了一半。” 少年皱眉道:“对了一半?”跟着抬脸问道:“另一半呢?” 老人沉吟着道:“另一半么?似是而非。” 少年星目滚闪,似有所思。半晌之后,忽然神色一动,一仰脸,寄望殷切地又道:“那么,维之猜对的是哪一半呢?” 老人静静地答道:“有关少林的一半。” 少年微感失望地轻啊了一声。 老人浑似未见,抬目凝注虚空,自语般地继续说道:“少林一派,自达摩祖师一苇东渡,开派迄今,代有贤能。不但绝艺日益精妙,且因各代掌门均系有道高僧,个个虚怀若谷,大勇似怯,大智若愚。所以能够于无形中领袖武林数百年,始终不为他派所忌”接着,轻轻一叹道:“盟主,千夫之雄罢了,算得什么呢?” 少年不禁脱口问道:“既然如此,又选盟主做什么?” 老人摇摇头,苦笑道:“孩子,提起这个,可就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得清楚的了。再说你将来总不难有知道的一天,现在告诉你,也太早。” 少年似乎不肯罢休,想了一下,又犹疑地道:“难道是为了有人对少林的领袖地位有了闲言闲语不成吗?” 老人笑责道:“你又知道了。” 少年不服道:“不然还会为了什么呢?” 老人忍不住微笑着点头道:“孩子,你真是天生的一副玲珑心窍,就像你”似觉失言,倏而住口,脸色同时微微一变。 少年忙问道:“师父,您说我像谁。” 老人轻咳一声,板脸责道:“像谁?我说你像谁?老是爱岔嘴。” 少年眉头一皱,老人不容他争辩,接着道:“师父是赞你心智玲珑,无论猜什么,多能八九不离十。这么点年纪,颇属难得。就拿武林大会缘起来说,也就像你像你所猜的一样。” 老人转折得虽然不着斧痕,心下却忖道:以后说话,真得留心呢! 少年毕竟不脱天真,当下又高兴起来。他仰脸高兴地道:“师父,我又猜中了是吗?” 老人宽心大放,点头道:“大致如你所说,只不过不像你所想的那样单纯罢了。”跟着追忆着道:“日间在华林园中,师父已经跟你说过,如今武林是武风日炽,武德却日益衰微。 当年少林首倡此议,实在是一件明哲保身的明智之举。”说至此处,目注少年道:“孩子,少林不参加争盟的原因,现在明白了吗?” 少年不住点头道:“维之明白了。” 老人感慨一叹,低声又道:“至于师父我,就不是你想像中的那般清高啦!” 少年心想:他老人家并不否认他在武林中有着不下于少林一派的崇高地位,他对今夜武会,纯系为了观摩而来,连露面都不愿意,当然谈不上出手相争。那么,他老人家不是跟少林派置身事外的态度完全一样吗,事实如此,何谓不清高? 他正待以此进询老人,老人已忽然沉声道:“孩子,主持人已相继入场,大会就快要开始啦!” 少年兴奋地哦了一声,无暇再问,慌忙抬脸朝广场上望去。 第一卷 第六章 这时,西半圈弧形人层中轰然响起一阵欢呼。欢呼声中,人层自动裂开一道通路。少年目光掠处,见通路上正相继走出九位身披袈裟的大和尚。领先走在最前面的一位,身材较身后八僧略为瘦小,手拿紫玉如意,身披一袭深紫色绣金袈裟;后随八僧之身材,轩轾难分,均极魁武伟岸。八僧披着同一样式的大红描黄袈裟,人手各执白玉如意一柄。 九僧鱼贯出场,序列齐整,有如雁阵。诸僧均以右手如意斜掩前胸,左手立掌打着问讯,步履稳健而飘逸,垂首疾行,目不斜视。 西半圆内,接着欢呼而起的,是一阵由衷的赞叹。仅是眨眼功夫,九僧已于赞叹声中越过场中央白线,走至盟坛左侧的副坛之前。 九僧到达副坛,一致翩然调转身来,身形微错,已改成一字横排。紫衣僧居中,红衣左四右四,分列两侧。居中紫衣僧高喧佛号,九僧同时手合如意,面对西半圆,虔诚地稽首一礼。西半圆内,又是一阵欢呼。 紫衣僧低头滑退数步,身躯后转,自云梯上步升顶层主座,其余八僧则分由副坛两侧翼道升坛就位。 那位身披深紫绣金袈裟、手执紫玉如意、高坐于副坛主位的少林高僧,年约六旬左右,瘦长脸,由眼角向下垂挂的一双长眉已略呈灰白,双目开合间,精光照人。两侧八位,看貌虽异,却一个个眼神有威,红光满面。 少年看清了九僧面目之后,不禁喃喃说道:“这几位大和尚,法相好不庄严啊!” 老人点点头,目注副坛,肃容道:“当中那一位法号众悟,是少林第二十五代也就是当代的掌门人。少林现行的四字班辈是众、生、普、渡。两边八位是该寺的各部住持,是少林寺中一人之下的人物,属于生字辈。由左而右,顺序各以智、慧、圆、通、凡、尘、了、净八字为号。他们虽是少林的二代弟子,但在武林中却全都是一流高手呢!” 少年不禁问道:“这么一说,众悟大师的武功还得了吗?” 老人嘿了一声,冷笑道:“目下武林中,不开眼的狂人多着呢?” 少年忍不住又道:“他们以为众悟大师只是一位平凡的和尚,没有什么了不起?” 老人冷笑道:“岂止于此!”又是一声冷笑,这才接着说道:“他们以为,除了他们自己,谁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少年不解地道:“少林领袖武林已有数百年之久,声望并非一天造成,这是人人所共知的事实。如说少林曾发生过什么事故,例如密本失窃,绝学失传之类的事,而致对少林失去敬仰之心,尚有可说师父,少林在过去发生过什么事故吗?” 老人摇摇头,少年立即道:“那么,他们凭什么猖狂呢?” 老人仰起脸道:“不开口的和尚,不知他懂得几部经。孩子,听过这句谚语吗?” 少年点点头,老人哼了一声道:“少林武学其所以受到那些狂人们的怀疑,就跟上述的谚语差不多。由于少林戒律森严,少林和尚几乎已有百年之久未跟外人动过手,于是有人说:少林绝学是什么啊?罗汉拳?如来七式?还是传说中的无敌神功大乘罡气呢?进一步又说:莫非早就失传了吧?再进一步又说:喂,你见过吗?我只知道我没见过,我师父也没有见过。” 老人说着,微顿了一下又道:“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众说纷坛。最后竟由疑问成了肯定,那便是没有!没有!少林什么玩艺儿也没有!” 少年听得发急道:“少林可以用事实来辟谣呀!” 老人嘿道:“依你说,该怎么个辟法?找生事者打架?还是召集各派表演一番?” 少年脸一红,讷讷地道:“这……这当然不可以。”跟着倔强地又道:“不过……假如是我,我可不甘遭此轻视。” 老人原想责备少年一番,大概忽然想及一个十五岁大的孩子有这种想法,应属是非分明,骨气可嘉。少林那样做,另有该派的处境和背景,于此子的想法何尤?是以垂眼改成一声轻叹道:“你还小,孩子,要知道这就是少林之所以有别于他派的名门气度啊!”少年感动地点点头。 老人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正容道:“知道吗,孩子!换句话说,公道自在人心。这种气量和风度就是成为一个领袖人才的要件,与武功同等重要的武德。” 少年点点头,低声道:“维之谨记师父训言。”一面又忖道:“那些狂人又都是些什么人呢?” 少年正想抬头发问,老人突然低声道:“注意场中,孩子!” 先是远远传来一声清越的佛号,紧接着一道清越洪亮的声浪划破夜空,在落魂崖顶满场飘扬起来:“岁值甲子,仲秋八月十五夜,三更正。老衲众悟,少林第二十五代掌门人,秉十年前天下同道之公决,率座下生字辈八名弟子,拜命主持第三届武林争盟大会准时开始。” 月行中天,全场鸦雀无声。 来自东半圆内副坛顶层主座的宣示,继续传送至全场每一个角落:“敬请肃静,并请俯察大会例规:本会十年一次,选出德能俱备之盟主一人,主持今后十年中的武林公义。盟主得自定令符一种,当场昭告天下。今后十年,令符所至,应视为盟主亲临,一体俯遵;有故违不服者,是为武林公敌,可由盟主令传各门各派,召集临时会议议罪。议案成立,集体执行;不分门派班辈,不念亲故好友,一律无赦。依规定,连选可得连任。”传音至此,忽然顿了一顿,“第一届盟主一笔阴阳金判韦大侠,第二届盟主一品萧白衣儒侠武大侠”说至此处,又是一顿。 少年扯了老人一把,悄声讶道:“什么?第二届盟主姓武?” 老人唔了一声,勉强笑着道:“是的,姓武,这是你们姓武的光荣啊!” 少年星目闪动,想再问,传音恰于这时又响起: “他们两位生平,毋须贫道赘述,想诸位定与贫僧一样清楚。遗憾的是,韦大侠自当选第一届盟主之后,第二届就没有参加,而第二届盟主武大侠,今夜也未见出现。以韦、武两侠的品德和武学来说,实可谓是吾人之不幸。不过呢,当今各门各派奇才迭出,吾人大可拭目以待今夜第三届武林人杰之产生。惟贫僧略有愚忱,愿供在座有志于王座之道友参考:第一、二两届盟主韦、武两侠,虽然自当选盟主后就一直没在武林中露面,但二十年来武林中却是风平浪静。” “无伤大雅之恩怨纠纷虽然在所难免,派与派间,却未闻有甚轩然之波。关于这点,贫僧以为,那该是韦、武两侠才德服众之故。基此,吾人在第三届盟主选拔之前,应先为韦、武两侠造福武林二十年的伟绩致敬。” 西半圆内,立即响应,再度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少年也激动了一阵,同时喃喃怨道: “来看看也好啊……真想不透他们不再露面的原因。” 老人打枝叶缝里望着夜空,好像在想什么,没有开口。 欢呼声歇,传音重起:“金判韦大侠、一品萧武大侠,实为吾辈武人之光。贫僧期望今后之盟主,务必以韦、武两侠为昭范,修身自重,以身作则,消弭灾劫于无形。”微微一顿,又道:“一、二届大会,与会之天下豪杰,风度俱甚良好,人人有泱泱君子之风。是以盟主产生得异常顺利,至今犹为天下称道,但愿今夜即将举行之第三届大会,能有更佳之表现,有志问鼎者,务必度德量力而行。胜勿骄,败勿馁,立意忠厚,点到为止。公平竞技,绝不可假公济私,缠夹个人恩怨在内;以免令盛会蒙垢,为自己留百世骂名。” 间以一声佛号,接着道:“贫僧言尽于此,选拔程序如旧,大会正式开始。”众悟大师宣毕大会例言,又高宣一声佛号,随即闭目垂帘端坐不语。香烟袅娜,整座会场愈发沉静下来。 西半圆内,人人目光如电,悄无声息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好橡在打着一个共同的问讯:喂,看到有谁准备下场没有? 月色洒泻在广场上,有点灰白。山风偶尔吹落几片血红的枫叶,沙沙音响应和着人们心房的跳动之声,这时,老人忽然喃喃地道:“开始……开始……唉!又一个武林人物的命运开始决定啦!”说完,又是轻轻一叹。老人声音很低,低得有如梦呓。少年没有听到老人的自语,因为他这时心情异常紧张,他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西半圆那一大群人层,他想找出第一个出场的人,比谁都急。 少年的心跳得很厉害。他不安而着急地忖道:第一个下场的,欲取得王座,势必要击退所有在场的人,那怎么能够呢?他想:人终究是人,武功再高,精力总有限啊!俗语说得好,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以一对百以至于千呢!所以,他认为第一个出场的,必遭牺牲。 他这样想,同时也为这种忧虑所苦。 少年心中一急,不禁脱口低喊了出来:“不能啊!谁都不能第一个跑出来啊!” 老人闻声回头,皱眉责道:“下面这么静,你嚷什么?” 少年正欲说出心意,西半圆内,突然沸起一片窃窃私议,似乎已发现有人准备出场了。 少年抬目急望,果然不错!一位青衫飘飘、身背长剑的中年儒士,业已脱群而出,正缓步朝场中央白线走去。 少年跺足道:“这……这怎么办?” 老人咦道:“怎么啦!你?” “他怎这么傻?” “谁?” “现在出场的这个人。” “他什么地方傻?” “他难道打得过所有在场的人么?” “他必须打遍所有在场的人么?” “哦?” “嗤!” “那么” “傻的是你,小子!” “那那?” “别罗嗦,用眼睛看吧!” 场中,那位身穿青色长衫,身背长剑,仪表不俗,双目英光闪射的中年儒士,这时已缓步越过场中央白线。但见他跨越白线之后,先朝远处副坛上的众悟大师躬身一礼,然后调转身躯,双拳一抱,神采奕奕地朝西半圆这边朗声道:“华山逍遥剑白乐天,抛砖引玉,问津黑榜,愿天下先进不吝赐教。” 儒士喊毕,面露悠闲笑容,抱拳卓然而立。西半圆内再度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位自称“逍遥剑”的中年儒士身上,每张面孔都显得异常严肃。 副坛上,这时忽然响起一阵缓慢、低沉而连续的鼓声,咚!咚!咚!一下接着一下。鼓声进行中,老人点头自语道:“逍遥剑客,名实相符,果然有点剑术名家的风度。” 少年两眼本是睁得大大的望着场中,这时回过头来,喘息着低声急问道:“师父,您看,一个挑战的人也没有!这个人气派也不错,您老人家认为这位姓自的逍遥剑客有盟主之望么?” 老人摇摇头,微笑道:“盟主?能上红榜,也就不错了。” 少年哦了一声,忙又问道:“红榜?什么叫做上红榜?” 老人目光一掠主坛道:“喏,看到那边主坛上的七种颜色没有?” 少年忙点头道:“早注意过了,由下向上,计分黑、白、蓝、青、红、紫、黄七色。” 老人微笑道:“明白吗?师父估计他可升至第五层。” 少年失望地道:“不能升得更高?” 老人笑道:“盟主只有一名啊!” 少年又问道:“那他刚才说问津黑榜又是什么意思?” 老人嚷道:“听不出那是一种自谦之词吗?浑小子!” 鼓声忽停,西半圆内发了一阵为胜利者祝福的欢呼,少年凝目望去,那位华山逍遥剑已自走向主坛,副坛响起一声佛号,同时传出:“贫憎众悟,谨贺华山白大侠荣登黑榜。” 西半圆内嘈杂起来,大概在找第二个出场的人。 少年趁机又问道:“师父,鼓响了多少下?” 老人道:“七下。” 少年道:“一律七下吗?” 老人摇头道:“不一样。” “有什么区分?” “进一榜,增三通;五榜以上,代以金钟。” 第一卷 第七章 少年还待再问下去,忽为沸腾的人声吸引,调脸看时,原来又有人出来了。 出场的是名老者,年约六旬出头,红光满面,精神异常矍铄。只见他健步如飞,跨过白线之后,朝副坛抱拳一拱,然后转身宏声高报道:“老夫关胜,贱号洞庭叟,愿向天下英雄候教。”语罢抚须而立,神威凛然。 人声趋静,鼓声缓起,七下安然度过。 欢呼声中,副坛传来祝贺:“贫憎众悟,谨贺洞庭关大侠荣登黑榜。”红脸老人洞庭叟关胜,抱拳一拱,转身奔向主坛,在第一层黑色排座上,紧依华山逍遥剑白乐天身边坐下来。 少年又向老人问道:“这位老者可进入何榜?” 老人想了一下道:“应该是青榜人物。” 少年颇感意外地道:“什么?反而不如华山逍遥剑?” 老人嘿了一声道:“你以为进入红榜很容易?” 少年吐吐舌头,自语道:“这样说来,要当盟主还真费事呢!” 这时,又有人出场了。现身者是一名年约五旬上下、相貌奇古、身材瘦长、双目神光充足、柳须拂胸的羽衣道长。 道人行过例礼,转身报名道:“武当一尘子,借此会晤天下高人,以开眼界,谨此候教。”道人语毕,飘然卓立,颇有几分道骨仙风。 鼓声起时,少年向老人悄声道:“这位武当道长如何?” 老人瞪眼道:“你一声如何,要我答多少?” 少年笑了笑道:“先说他的武功好啦!” 老人漫声道:“大罗掌法已有八成火候。” 少年道:“何为大罗掌?” 老人道:“武当绝学。” 少年又道:“看这位道长的气派,火候还不够十成?” 老人哼了一声道:“如已十成,可进紫榜。” 少年失惊道:“什么,凭十成的大罗掌也只能进入紫榜?” 老人冷冷地道:“可进紫榜,并非稳进紫榜。” 少年忙道:“那他只有红榜之望喽?” 老人哼了一声,没开口。 少年催问道:“怎不答我呀!师父?” 老人白了他一眼道:“都告诉了你,你看下去还有什么味儿?” 少年星目打闪,计上心头,当下嗤之以鼻道:“师父怕多说不验,难为情。哼!当维之不知道?” 老人瞪了他一眼,本想叱责,旋又改作一笑,点头道:“一点也没错,师父正是担心这一点。怕多说不验,到头来反而难为情。”跟着嘿了一声道:“好小子,你居然耍起这个来了?” 少年见计不售,噗嗤一笑,调脸望向场中。第四名出场了,是个蓬头散发的老化子。少年似乎听得身旁老人咦了一声,回头看时,老人神色却很平静。 这位老化子,真是赖皮得可以!一张脸好似三年未洗,脏得连五官也分辨不清,只能看出发光的地方是眼睛,手上这时居然也抱着一只竹篮。他跨过白线,朝副坛躬腰咧嘴一笑,喊了一声,道:“掌门人,你好啊!”众悟大师居然也欠了欠身,表示答礼。 化子转身,双手高举那只破篮,算是见礼,口中同时高喊道:“黄河要饭的,见人愁! 想登榜,愈高愈好,还望各位捧场。”鼓声响,有人在笑,少年也忍不住笑了。 少年回头想看看师父是否有在笑,目光了抬,不禁一怔。 老人眉头紧蹙,神色似乎异常凝重。少年知道其中有故,忙悄声问道:“这位化子是何许人,来头很大么?” 老人冷笑道:“黄河丐帮掌门,你说来头大不大?” “既是一代掌门之尊,做什么要取‘见人愁’这种不伦不类的绰号呢?” “听他胡扯,他将前面两字颠倒念的呀!” “‘人见愁’?” “谁说不是!” 少年失笑,旋问道:“他既有‘人见愁’之号,又是一派掌门,盟主之位应该有望了吧?” 老人前南地道:“很可能跟前两届一样。” 少年忙道:“前两届他也参加过?” “可不是。” “结果呢?” “至红榜而止?” “升不上去?” “谁知道?” “这怎么说?” “他自动告退的呀!” “为什么呢?” “他说‘能红上一下就好。’谁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少年更觉新奇,一时却也想不透其中缘故。这则鼓声早停,众悟大师也已致过贺词,那滑稽突兀的老叫化子正一溜烟似地奔向了主坛。坐在武当一尘子下首,翻开衣领摸虱子。 第五名是个身背药箱、只有一只眼睛的江湖郎中。他报名时自称道:“黄山崔魂,贱号要命郎中,朋友们赐教!” 七通鼓过,安登黑榜,居然也同样有人报以欢呼。少年发觉,原来那种欢呼只是种对登榜者习惯性的礼貌,并不值得重视。他不禁哼声道:“这种人如当盟主,才真笑话呢!” 老人也哼一声道:“以貌取人,是为偏激。” 少年抬脸讶道:“这郎中是好人?” “我说过是好人没有?” “那就好了。” “什么好了?” “不是好人,当然就是坏人喽!” “你凭什么下断语?” “难道是个不好不坏的人?” “事实正是如此。” 少年摇摇头,忽又问道:“他能进何榜?” “关于这点,早已停止解答。” “怕多说不验?” “小心掌嘴,倒是真的。” 老少相对一笑,正值第六名出场。 第六名出场者,是个目闪绿光、阴森怕人、身高不满五尺、枯瘦短小的老人。他阴冷如冰地拱手报名道:“老夫何许人,朋友们想都知道,请指教!”干笑一声就此打住,手一背,只待鼓声起。 西半圆内起了一阵窃窃私议,少年听得老人在身后叹了口气,他想回头,却忽然发觉一件怪事:那便是枯瘦老人说完很久,副坛上迄未传出鼓声,就在此时,众悟大师沉雄的声音扬起了:“请现下进场高人依例通名,好让贫僧传鼓!”身后老人,又是一声轻叹。 场中目光发绿的那位枯瘦老人,扭头朝副坛冷笑着瞪了一眼,随后转过脸,朝西半圆昂脸高喊一声:“眉山天毒叟!” 一声嘿,扭头又朝副坛冷冷问道:“掌门人,这样可合规定?” 众悟大师应了一声阿弥陀佛,合掌垂眉,端坐如故。 鼓声七响,通过了。副坛照旧传出众悟大师平静如常的祝词:“贫憎众悟,谨贺眉山天毒叟荣登黑榜!”绿目老人哼哼不已,半死不活地朝主坛施施而去。这一次,没有欢呼,人人交头接耳,不知在谈些什么。 少年回头低声道:“师父,此人是谁?” 老人冷冷道:“眉山天毒叟,你没耳朵?” 少年一怔,不知老人何以忽然不乐,很多要问的话,只好咽回。不想老人却低叹了一声道:“唉!少林今后多事矣!” 少年暗惊道:“怪不得师父不乐,此人莫非就是他老人家刚才所说的狂人之一?” 第一卷 第八章 第七名出场,少年眼前一亮。喝!您道谁来了? 对了,正是他贺兰五虎的老大,黄皮病虎。 病虎阖着眼皮,慢吞吞地报名道:“贺兰黄皮,外号病虎,图闯七榜,敬请道上朋友指教!”西半圆内,似乎有人冷笑了一声。正值鼓起,是以少年也未听得真切,他不禁忖道: “居然就叫黄皮,真是有趣。” 老人忽然叹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悲夫!” 少年怔忖道:“师父此感为何而发的呢?”他知道老人心情不佳,不敢回头发问。待得七通鼓毕,他方想回头看看老人脸色之际,第八名已接踵而出。 第八名是个女子且慢!她并不是日间在正阳酒楼与贺兰五虎发生不快,听了“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两句宋诗而变色的美妇人。是的,这位女子也很美,姿色不但不在正阳楼那位妇人之下,且年事较轻,看上去约莫二十四五,一身淡蓝劲装,曲线起伏分明。只见她眉如春山,目赛秋水,顾盼之间,娇媚横生。 此女佩的是一柄长仅尺半的短剑,跨过白线,朝副坛盈盈一福,然后转向西半圆,面对千百双发直的眼睛,娇滴滴地脆声道:“天山余美美,人称蓝凤,愿以天山剑法拜榜求教。” 鼓声起,历七声而止,狂呼大作。天山蓝凤含笑一福,在众悟大师例行的祝词之下,走向正坛。 少年等了很久,始终未见第九名出场。正犹疑间,副坛忽然传出一阵急鼓,急鼓之后,又是缓鼓,连续不断,一声慢过一声。少年忍不住回头问道:“这鼓声是什么意思?” 老人道:“催场,慢鼓敲满廿一响,初榜登录结束。” 少年不觉失望地道:“第一场全部只有这么八个人?” 老人望了他一眼,道:“嫌少吗?” 少年摇头道:“简直太少了。” 老人哼道:“太少?已比一、二两届多出两名呢!” 少年不满地又道:“同时也没有挑战,人人顺利登榜。我还以为有多惊险,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真是毫无意思。” 老人又哼道:“谁要争这黑榜?” 少年没有在意,继续埋怨道:“再说这八人中,我实在看不出谁够资格当盟主。” 老人又哼道:“谁又告诉你盟主一定就在这八人之中呢?” “盟主不一定就在这八人之中?”少年喃喃重复了一遍,猛然一怔,发觉事实并不如他所想像的那么单纯,不由精神又是一振,且对老人前一句也觉得有意义起来。忖道:“哦! 原来好戏还在后面呢!”于是他连忙问道:“什么?不经黑榜,照样可登他榜?” 老人哼道:“谁说不可以?” 少年又道:“从哪一榜开始?” 老人道:“哪一榜都可以开始。” 少年又问:“如何越登法呢?” 老人瞪眼道:“看都等不及?”少年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二十一响催场鼓声中,无人出场。 这时候,鼓声停,全场一片沉静。副坛上,再度传出大会主持人少林掌门众悟大师的传音:“黑榜结束,白榜开始!”语音甫落,令鼓即起。 令鼓甫起,首登黑榜的华山逍遥剑客白乐天,即以一个曼妙的姿势,自黑色排座上跃落主坛之前,同时面带微笑,安闲地步向场中央白线。 少年星目圆睁,头顶几乎要探出松荫之外,心也跳得很厉害。也许为了这位逍遥剑客有着一种儒雅的高贵气质。 也可能是为了他是曾令少年付出过忧心代价的第一个出场者,总之说不太清楚,少年对这位华山剑客有着特别关切的感觉。这时,他一方面要看着逍遥剑客,一方面却又忍不住要查察西半圆内的动静。 他想,白榜在黑榜之上,可能有人要争,万一碰到个厉害的怎么办? 他又想,西边这么多人,卧虎藏龙,各怀大志,他能一一应付过去? 逍遥剑客白乐天,步履从容,走得很慢,人达场中央白线,十响令鼓刚好敲完最后一下。副坛传音道:“贫僧众悟,谨贺华山白大侠荣登白榜!”西半圆内发出一阵欢呼,少年深深吐出一口长气。 逍遥剑客微笑着抱拳一拱,迅即转回主坛,升登第二层,在白色排座的一端坐下。 逍遥剑客入座后,令鼓二度响起,第二名接受升榜考验的是那位红光满面的洞庭叟关胜。十通鼓罢,洞庭叟安然升入白榜。 第三名是柳须拂胸、相貌奇古的武当一生子道长;第四名是滑稽突兀、其脏无比、一只破篮总不离手的黄河丐帮掌门“人见愁”;第五名是身背药箱、只有一只眼睛、面目险诈的黄山要命郎中崔魂,以上二至五名,均如前两名一样,在祝词与欢呼声中安然升格,进入白榜。 少年看至这里,不禁回头有点失望地低声道:“师父,还是没有争榜呀!” 老人轻哼道:“白榜又有什么好争的?” 少年又道:“过去两届也如此?” 老人摇摇头道:“过去黑榜就有人争。” 少年哦了一声,老人接着道:“第一届黑榜发生三次争逐,第二届发生两次,两次黑榜上榜者均为六名,那也就是说,第一届黑榜出场九人,三名被淘汰;第二届出场八人,淘汰两名。” 少年奇怪地道:“今夜怎么这样太平呢?” 老人叹道:“前两届情形有些反常,不足为训。” 少年不解道:“这是怎么说?” 老人又叹了一声道:“按道理说,自黑榜开始。报名下场,凭一己之声望和成就,循序升格,才能算为正途” 少年接道:“是呀!大家怎不这样做呢?” 老人叹道:“有人将自己看得很高,他们以为经过黑、白两榜是种侮辱呢!” 少年忙道:“这样说来,越上去岂不争夺越烈?” 老人叹道:“那还用说么?” 少年又道:“下面这么多人,纵能进入紫榜,岂不仍会被摔下来?” 老人望了他一眼道:“你是怎么想的,孩子?” 少年发愁地道:“总不能禁止别人不挑战呀!” 老人笑了一笑道:“你想得太天真了,孩子,别作杞人之忧,不会那样不公平的。慢慢看下去,你就知道了。” 少年忽又想起一个问题,抬脸问道:“师父,黑榜的名额有无限制?” 老人摇头道:“没有。” 少年诧异道:“这就奇了,既然黑榜没有名额限制,争端何来?” 老人点点头,叹道:“这一问,问得有道理。是的,孩子,黑榜没有名额限制,人人皆可报名上榜,并不一定非将人家赶下来不可。不过,你得先知道一件事:在这场合中要能出人头地,武功固然重要,但如果单凭武功而缺乏另一项与武功同等重要的条件,师父可以告诉你,十九难能如愿!” 少年不假思索地道:“我知道,师父,另一条件便是个人的品德!” 老人目露慈光赞许地点头道:“不错,孩子,你猜对了。”跟着接下去说道:“记得少林众悟和尚的话吗?他说要大家立意忠厚,别将私人恩怨缠夹其中,就是有鉴于前两届黑榜即发生惨烈争逐而发。那些想把对方从黑榜赶出的人,他们并非是为了争夺盟主而出手的啊!” 少年道:“为了私人恩怨,令对方难堪?” 老人点头道:“你这就算完全明白了。”跟着又叹道:“想想看,假如一个人武学与品德兼修,他又怎会有此遭遇?” 第一卷 第九章 少年想了想,又道:“一个人结怨既多,又何必在这种场合露面呢?” 老人苦笑道:“这一问,就傻了。他如有这种自知之明,当初哪会结下怨来?” 老少对答至此,副坛传音又起:“白榜结束,蓝榜开始!” 少年失声道:“好快,白榜过完了?”忙朝主坛望去,一个也没变,还是那八个人。 这时令鼓频催,逍遥剑客已往场中央白线含笑缓步而来,老人在身旁低叹道:“这一榜就不可能完全平安无事啦!” 少年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向场中央白线跑过来的华山逍遥剑客,闻叹一惊,蓦地转过头来,老人似已瞧出他的心意,摇头笑道:“别为逍遥剑客担心,他没事。他登红榜绝无问题,只是难渡‘双闯榜’罢了。” “何谓‘双闯榜’?” “另外采取双边淘汰。” “何谓‘双边淘汰’?” “又猴急了。” “那,那自何时开始呢?” “红榜!” 鼓息,音传:“贫僧众悟,谨贺华山白大侠荣登蓝榜。” 欢呼声起,又较前两榜略显热闹。接着,令鼓再起,洞庭叟闯关。 十三通鼓,洞庭叟脸上红光大盛,两只巨拳高举,一个罗圈揖,在欢呼声中迈着春风得意的大步,走回主坛,升居第三层蓝色排座。 少年见了,忖道:“记得师父说他是青榜人物,如师父料得不错,这位神态豪放得近乎天真的老人,岂非只剩下再升一榜的机会么?”想着,不禁为洞庭叟黯然兴叹。他同时发狠道:“如果换了我,没有高踞榜首的把握,我绝不下场!” 第三名武当一尘子、第四名丐帮掌门人见愁、第五名黄山要命郎中崔魂,相继升格,第六名眉山天毒叟也已在鼓声中走向场中央。眼前这位身高不满五尺、又瘦又小、脸孔像枚发霉的枯枣、双目绿光闪闪、阴森得极为怕人的眉山天毒叟,神气愈来愈令人恶心。他背剪着鸡爪似的双手,两眼望天,好似在月下漫步,旁若无人。 少年从刚才老人看到眉山天毒叟时的神色上早已看出,这老怪一定相当难惹。因此,他不禁忖道:“过不了关的,莫非是那个贺兰病虎么?”思忖未已,场中忽起变化。 就在十三通鼓最后一通刚刚起过,鼓声余音未绝,眉山天毒叟刚刚抵步白线边缘,西半圆内蓦地窜出一条人影。人影其疾无比地射向场心。 “闯榜!”一声断吼,人随声落。不早不晚,刚好紧接于最后一通鼓声之后。 西半圆内,人声大哗。副坛上金铃乱鸣,同时传出一缕凌越喧杂之上的清音:“贫僧众悟,本届大会主持,请来人通名,依例竞榜。”清音一出,喧哗立止。会场中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肃静,好似人人都已停止了呼吸一般。 少年于看清来人之后,不禁一声微喷。您道怎么着?嘿,来人竟是一个独腿跛子。 这名跛汉,年约四旬出头,身躯高大,四方脸,肤如紫酱;缺的是条右腿,代以一根长可及肩的铁拐;太阳穴高隆,双目灼灼有神,开合间喷射着一股愤恨的火焰。 他这时向副坛单拳一举,高喊道:“金刚掌,镇两川!闯蓝榜,向眉山高人就教。” 副坛上传音答道:“三通鼓罢,开始竞榜!” 咚,咚,咚,鼓声三响而止,鼓声一停,金刚掌霍地旋转身躯,动作灵活,远异常人。 场中更静了,这时金刚掌跟眉山天毒叟相距不及一丈。 金刚掌怒哼一声,首先喝道:“老怪听清,要想上青榜,先还姓孙的一条腿来。” 在金刚掌现身之际,眉山天毒叟曾怔得一怔,以后便一直负手望天不语,好似聋了一般。这时低头阴阴一笑,冷然道:“噢,你呀,我还以为是谁!”跟着又嘿一笑,手指金刚掌的左腿道:“老夫成全你,再废了这条,免得你看了伤心如何?”语罢仰天一阵大笑,笑声桀桀刺耳。 金刚掌两眼充血,一声虎吼,疾行五尺,独腿支地,一招横扫,拐影如轮,已朝天毒叟拦腰扫至。少年低呼道:“好快好狠啊!”低呼未毕,一声怪笑,天毒叟已从拐影中拔升而起,势如蜻蜓点水,起而复落,自金刚掌左肩一擦而过,但见金刚掌一方惨吼,人已撒拐倒地不起。 天毒叟身形一落,遥遥一指,笑道:“找你师长吧!姓孙的,今生今世你可不成啦!” 西半圆内立又窜出两人,将倒地的金刚掌抢了出去。 少年慌忙回头喘着道:“师父,那,那人死了吗?” 老人平静地摇摇头道:“没有,孩子,一条左臂废了而已。” 少年朝老人瞥了一眼,意似不满。 老人微笑道:“孩子,你觉得师父的心肠太硬了一点,是吗?” 少年默然,老人敛容一叹道:“这算得了什么!孩子,比这更残忍的事多着呢!” 少年忽然低声道:“应该有人打抱不平才对。” 老人摇摇头道:“一榜之内,不容轮战。” “要是有人看不过去呢?” 老人道:“看不过去也得过了这一榜。”跟着又道:“对坏人如此,对好人也是一样,不容投机取巧,若趁对方在精力耗尽的情形下出手致胜,这就不公平了。” 副坛于传出两声近乎叹息的“善哉”之后,继而平静地传出:“贫僧众悟,谨贺眉山天毒叟荣登青榜。”天毒叟面露狞笑,没事人儿般地回归主坛。 鼓声再起,贺兰病虎出场过榜。出人意外的,病虎这一榜并未遭受到挑战,而那美艳的天山蓝凤余美美,也顺利地进入了青榜。 黑、白、蓝、青,八个人还是那八个人。 少年不禁低声疑问道:“病虎能登青榜,师父感到意外么?” 老人闭目摇头道:“别替他高兴,这并不是什么好现象。” 少年哦了一声,才待追问,老人又道:“注意看吧!多事的一榜到啦!” 说话之间,副坛清音传出:“青榜结束,红榜开始!” “红榜!” “红榜!” “啊!红榜,红榜!”兴奋的低呼声,此起彼落。 “敬请肃静!”清越爽朗的传音,仿佛一阵来自四面八方的和风,立将所有杂嚣掩盖,如沸汤遽止,全场又归平静 第一卷 第十章 锵!一声脆亮的金钟之声,悠然扬起。 钟声起处,副坛上突然其疾无比地先后射出四道横空长虹:四名身披大红描黄袈裟、少林生字辈的高僧,先后落在主坛之前,合掌垂眉,端立于坛前两侧。青衫飘飘,华山逍遥剑客白乐天,也同时自主坛中跃身而出。 逍遥剑客缓缓步向场中央白线,脸上虽仍现着微笑,神态也跟先前一佯的潇洒从容,但于双目之中,这时却焕射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光,儒雅中更显英挺之气。他在距白线五尺处站,双手一拱,含笑朗声道:“英雄无老少,达者为先。白某人只要开得眼界,愿以红榜相让。”话刚说完,欢呼已起,原来十六下金钟业已敲完。 一道清音,于欢呼声中脱颖而出:“贫僧众悟,恭贺华山白大侠荣登红榜!” 逍遥剑客微微一笑,长揖而退,举止沉静,毫无骄容。 少年吐出一口大气道:“果如师父所说,他进了红榜啦!” 老人微微一叹,少年调脸讶道:“师父,您,您叹什么气?” 老人目注少年,正容低声道:“维之,听师父告诉你一件事,这位华山逍遥剑客白乐天,他的武功并不怎么高,但他能直升红榜却早在为师的意料之中。孩子,你想得出这里面的道理吗?” 少年星目闪动,旋即点点头,已有所悟。 老人望着他,不容他开口,点头又道:“不用说了,你是聪明的孩子,师父知道你会知道的。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事实,大家都知道,逍遥剑客本人也知道,他没有盟主之望。因此在前五榜中,有盟主雄心的人没有赶他出榜的必要,因为他无法越过升入紫榜的双闯。” 微顿又道:“而不想争夺盟主的人,更没有赶他出榜的理由。孩子,由此可见一个武人必须德能兼修的重要,你应好好记取这个亲眼所见的宝贵教训啊!”跟着又仰脸叹道:“绝学失传,辜负这等人才,华山真是不幸。” 少年忙问道:“要是逍遥剑客习得了那种失传的绝学,他能当选盟主吗?” 老人沉吟着道:“这个问题很难肯定答复,那得看情形而定,若以今夜来说,他如有华山绝学在身,再加上他目前的人望,虽下敢说十成十,却也差不多了。” 少年道声可惜,又道:“那是一种什么武功?” 老人道:“金龙三式。” 少年追问道:“当初怎会失传的呢?” 老人又叹了一声,方欲启口,金钟又响,随即改口道:“这些事,将来你都会知道的,现在且看下面吧!”放目望去,那位红光满脸的洞庭叟关胜,正大步朝场心走来。 少年见是洞庭叟,精神一振,暗忖道:“师父预言这红脸老人进不了红榜,且看到底灵不灵?” 十六响金钟,业已敲过半数,西半圆内并无丝毫动静。少年暗喜,心想:“好!金钟快敲吧!等这位老人安然过关之后,我倒要问问师父他该怎么说?” 金钟满十响,西半圆内仍然安静如常。少年耐不住心头喜悦,不禁回头朝老人望了一眼,同时扮了个鬼脸,老人还会不知他的心意么,当下轻声笑骂道:“小子,你等着瞧吧! 现在得意还嫌太早呢!” 金钟十三下,少年笑了,他又朝西半圆内掠了一眼,正想回头问难之际,毫无征兆的西半圆内,蓦地响起闷雷似的一声喝:“闯榜!” 声先发,人始出,副坛金铃之声大作。来人不待副坛依例传谕,已自挺直一副铁塔般的身躯,隔着白线,朝副坛举拳大喊道:“云梦双蛟老大,黑蛟雷坚闯红榜,向洞庭高人请教。” 但见此人身高八尺以上,肤黑如炭,双目炯炯有神,声宏如雷,震耳欲聋。一声喊出,万谷回应,举止透着一派粗犷豪迈之风。他跟魁梧的红脸洞庭叟,在外形上,恰好旗鼓相当,不分轩轾。 副坛传音道:“令鼓三通,依例竞榜!”原来钟鼓作用,至五榜互递。 鼓声起处,黑蛟哈哈一笑,朝洞庭叟大步走去。 这时松顶老人在少年耳边笑道:“小子,这下服气了么?” 少年跺足恨恨地道:“要出来不早点出来,真可恶!”跟着偏脸低声央求道:“告诉维之,师父,您怎会样样事先知道的啊。” 老人微笑道:“这种本领想不想学?” 少年高兴地道:“想,想!” 老人一抬下巴,笑道:“好,师父教你看下去!”少年听了,正自茫然不解。副坛令鼓恰于此时挝罢最后一通,当下只好怀着满腹狐疑,依言朝场中望去。 场中,闯榜、卫榜双方,两阵业已对圆。卫榜的洞庭叟关胜,这时头一抬,首先打着哈哈道:“真想不到会是雷老大,哈,哈,哈哈哈!” 闯榜的黑蛟雷坚环眼一翻,冷冷笑道:“云梦双蛟兄弟,对好朋友一向讲究先礼后兵。 我说关老儿,你是明白人,这一榜让我姓雷的出出风头如何?” 洞庭叟大拇指一竖,哈哈笑道:“雷老大快人快语,痛快!”跟着笑声一收,正容道: “老实说,话要是说开了,雷老大你,姓关的我,彼此都是来自三湘七泽,我们之间谁人上榜可说都是一样,咳咳,雷老大,你说对不对?” 黑蛟哼了一声,没有开口。洞庭叟干笑数声,紧接着又道:“不过现在的问题是,假如老夫遵从了你雷老大的吩咐,老夫将拿什么向放老夫安渡黑、白、蓝、青诸榜的朋友们交代?咳咳,所以说,关于这一点,还得请你雷老大为老夫设身处地的想一想才好。” 少年轻哼道:“尽是废话。” 老人轻叹道:“废话?这是可贵的教训啊!” 少年轻哦一声道:“这是教训?” 老人点点头,感慨地低声道:“不会错的,孩子!再看下去,你就明白了。到时候你将可以体会到一件事,那便是‘谨言慎行’四个字对一个武林人物的重要。” 这时忽又听得黑蛟冷冷一笑道:“嘿,我就是等你说这个呢!” 少年连忙抬头望去,场中黑蛟正手指洞庭叟,怒声喝道:“姓关的,还记得十年前的今夜么?”只见他仰天大笑了一阵,随后又恨声说道:“十年前的今夜,当我们华老二被你老儿赶出青榜之先,你老儿为我们华老二设身处地的想过没有?哈哈,真亏你老儿说得出口!” 少年噢了一声,恍然大悟。却见场中洞庭叟干笑了一声,红脸微紫。耳听老人轻声叹道:“这是言多必夫之辱。” 老人感叹刚完,只见场中的黑蛟大笑着又道:“今夜,别的没什么,雷老大也要将你老儿自青榜上赶下来。公公道道,一报还一报,就是这么一回事!”语毕狂笑不止。 洞庭叟红脸暴紫,他忍着怒火,朝黑蛟强笑道:“但望天从人愿,雷老大,划道儿出来吧!” “如法炮制。” “跟十年前一样。” 黑蛟大笑道:“早说过了,你关老儿是明白人。” “好!” “请!” 二人互喊一声,同时矮身亮掌。四掌疾合,一声巨响,黑蛟倒退了一步,洞庭史却倒退三步。 “后会有期!” “哈哈!承让,承让!” 欢呼声中,副坛传出清音:“贫憎众悟,恭贺云梦雷大侠竞登红榜!” 老人轻声叹道:“这是轻易结怨的必然后果。”少年转过脸来,老人又道:“因为师父在中年前,曾亲眼见到洞庭叟将云梦双蛟老二白蛟华表赶出青榜,师父深知双蛟为人,睚眦必报,且功力均与洞庭叟不相上下。十年前,洞庭叟赢白蛟的那一掌就赢得非常勉强。双蛟年纪轻,经过十年苦练,洞庭叟非双蛟之敌自存意料之中。加之十年内双蛟兄弟一直未向洞庭叟找过麻烦,其蓄意要在本届武会上雪泄一掌之恨,可想而知。 所以师父断定洞庭叟不能进入红榜,就是这个原因。” 少年笑了笑,意思似说:“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还以为有多玄呢!” 老人见了,脸色一沉,肃容沉声道:“是的,这件事拆穿了可说是一文不值。但师父剖解给你听的用意并不是说这件公案本身有甚价值,而是要你明白另一件事:经历和阅历的可贵! 师父读的书再多,假如师父十年前没有来过此地,假如师父对十年内的武林动态一无所知,试问一声,师父刚才敢下那种断语么?”微微一顿,沉声又道:“记住!孩子,经历、阅历加上缜密的观察与分析,便是学问。” 少年俊脸微红,点头低高道:“师父说的不错,维之知罪。”跟着抬脸犹疑地又道: “洞庭叟肯就此甘休。” 老人道:“很难说。” 少年道:“像这样彼此循环报复下去,双方仇恨岂不愈来愈深?” 老人慨叹道:“孩子,这就是武林中何以多事的原因啊!” “闯榜!”一声雄浑的喝声,猛将松顶老少二人的话头打断。 原来金钟早已敲响,依次出场的是武当一尘子。就在金钟敲至第七下,身材瘦长、相貌奇古、双目神光充足、身背长柄拂尘的武当一尘子道长抵达场中央白线之际,两半圆内突然走出一人。 来人年约五旬,虎背熊腰,生相威武,背着左手,右手哗啦啦的搓着一副精钢英雄胆。 他举拳向副坛通名道:“衡山乔樵,匪号英雄胆!闯红榜,向武当一尘道长领教。” 老人轻叹一声,少年忙道:“师父,您为谁叹息?” “不为谁,为的是武林中永无休止的恩恩怨怨。” “这位英雄胆跟一尘子道长过去有过节?” “很久很久啦!” “谁是谁非?” “一言难尽。” 竞榜开始之前的三通例鼓业已挝毕,全场寂然。这时,闯榜的衡山乔樵手搓英雄胆,大跨一步,哈哈大笑道:“一尘道长别来无恙?乔某藉此机会又想向道长请教几招大罗神掌,以续年前岳阳楼未尽之兴,还望道长海涵则个。” 一尘子双目神光闪射,一声冷笑,手已探向身后拂尘。忽然间不知为了什么,微微一叹,手又放下,口喧无量寿佛!同时单掌一打问讯,躬身朗声道:“乔大侠一身武学,久为敝派上下所景仰,一尘子自度功力浅薄,绝非乔大侠之敌、俗云识时务者为俊杰,贫道甘愿以红榜相让。”语毕返身朝副坛遥一稽首,口喧无量寿佛,飘然跨过白线,向场外走去。 “贫僧众悟”副坛传音未毕,英雄胆在一怔之后,突朝一尘子背影高喝道:“止步,一尘子!” 一尘子愕然回头,强笑着和声道:“乔大侠还有什么吩咐。” 英雄胆乔樵激动地高喊道:“你回来,牛鼻子!我,我姓乔的不跟你争啦!”跟着语音打颤地挣扎着又道:“咱们之间的恩怨……自此两清!”勉强说完,虎目中业已闪着泪光,再也说不下去了。全场静得落针可闻。 一尘子也是一怔,呆了很久之后,才合掌低声颤语道:“乔兄如此见谅,敝派当代代传乔兄盛德。”语毕一躬,飞身下崖而英雄胆一个纵身,随后跟上。二人先后消失不见,夜空中隐隐传来崖下断续的呼喊:“牛鼻子……牛鼻子……等等我。” 老人闭目仰脸喃喃地道:“可惜没带酒,唉!” 副坛传出两声善哉和佛号,金钟开始四度敲响。钟声一响,那位黄河丐帮掌门人、外号“人见愁”的老化子,便自青榜纵身跳下,他如飞一般地跑达白线,双手搂着那只破篮子,不住地朝西半圆中的人群打躬作揖,口中一面高喊道:“大人不跟小人争,千万别找我化子麻烦。拜托,拜托!” 众人哈哈大笑,十六响金钟敲毕,居然没见有人出场。他不等副坛致贺,霍然转身向副坛抖嗓高喊道:“大和尚,化子又红了么?” 副坛上报以带笑的清音道:“贫僧众悟,恭贺古掌门人荣登红榜。” 化子高兴得拍手大笑道:“又红了,又红了!”跟着摇摇头,大声自语道:“第三次呢!不简单,不简单!人贵知足,知足常乐。”话说完,朝副坛扮了个鬼脸,人便一溜烟似的出场而去。 轰笑声中,副坛第五度敲响金钟。 现在出场的轮到那个身背药箱的黄山要命郎中崔魂。金钟甫响第一声,要命郎中崔魂刚刚自青榜跳下,一声:“闯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