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子的世界 1. 羿屁股下面的那把椅子是块大石头,磨得光溜溜的,坐上去感觉很坏,一开始太凉,坐久了又太热。宫里的一个老祭司告诉他,启就是从这块石头里生出来的,石头裂成了两块,后来被打造成了这把椅子,它看上去就像一个张开的贝壳,或者一个盘腿端坐着的严肃女人。想到这个,羿有点毛骨悚然,他觉得自己坐在了一个会掐死他的老巫婆的大腿上,因为启从这块石头里降生,却是被他杀死的,世事难料。石头是从夏后氏的祖庙里搬出来的,人们赋予它的意义已经远远超出了“启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这个稀奇古怪的家族传说——它现在意味着天子的诞生和繁衍,意味着乳汁甘甜的大地母亲,意味着亘古永恒的王太后。祭司们把它按规矩摆在祭坛顶上,羿坐上去后人们就称他为灵皇陛下。王宫里的祭司们在祭坛四周祈祷,但是由于上面说的原因,羿后来有点坐不住了。其实天气不错,他完全可以坐在那儿想点别的。 这是羿射掉九个太阳的第二年春天,他作天子已变得众望所归。人们都希望把登基搞成一场禅让仪式,这样每个人都能心安理得。仲康还没死,可人们都等不及了,国相寒浞带着一群人连续三天去仲康的住处叫嚷了一通,催促他快点在让位诏书上签字。仲康怕得罪祖宗,他传了个诏书先把王位让给了他的儿子相,相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等了十来天,一个良辰吉日,他又传了个诏书,说他遵照天意,仿效尧舜,把王位禅让给有穹王,他还在这个诏书里把羿称为伟大的救世主。 羿是乘坐八匹白马拉的金车从阳都过来的,人们说天子用六匹马拉车,但他也听说黄帝当年的马车是八匹马,那其实是一座流动宫殿。羿于是就照他喜欢的规矩来,让人给他造了一辆足够八匹马拉的宫殿,里面又舒服又漂亮,对于寻欢作乐来说,称得上应有尽有。从阳都到钧台得走上半天,恒娥在车里说她想起了黄帝的故事,羿就让她把手伸进他的裤裆里,起初她还害臊,后来骚得简直快要了他那命根子的命。这一路他就是这么过来的,裤裆里全是汗,湿乎乎的,恒娥还没给他搞利索,这让他坐不稳当,最后不得不从那块石头椅子上站起来。他在祭坛上溜达了一圈,天子的大袍子里里外外有好几层,但他想让裤裆里进点风,因此他又开始往下脱袍子,开始脱了两件,后来干脆只穿了一件褂子。他凉快多了,但同时也发现自己像一个傻瓜。他随后颁布了作为天子的第一道圣旨,让那些祭司立即停下来。祭司们从跪着的地方抬起头来,看见这位天子把衣服脱得像个要去捞鱼的人,一个个脸都吓白了。照他们的道理,他们在替天子向上帝说话,有一大堆祷文要传向昆仑山,除了保证风调雨顺,还有一些请求神灵庇佑他的江山社稷和子孙万代的废话。羿把这些全免了,他决定跳过所有繁文缛节,把他的登基仪式直接变成了一场酒宴,顺便检阅各诸侯送来的美女。 天下的诸侯都来了。除了有扈王辉芒和盛产美女的有虞国君,其他人他一个都不认识。不过,人人在他面前都有一个共同的话题,他们会说起十个太阳出来的时候,他们都在哪里干什么,以及有多惨之类的话。开头羿还挺高兴,后来他发现假如这些人不说这个,就完全不知道跟他说什么。恒娥说这是他的错,他应该主动跟他们说点什么。但她马上又说,其实没话找话会让大家都很难受,不说也罢。羿说,对呀。 诸侯向天子供献珍宝和乐舞之奴是惯例,这里藏着真正的美女,天子就是通过和她们上chuang才记得天下诸侯的,这是她们的职责。西方的沃民国和搜渠国也来了使者,因为十个太阳也照到他们那儿去了。那里可是个幸福乡,据说遍地都是凤凰蛋,他们证明了这一点,送来的姑娘长得都像凤凰似的,各个金发碧眼,身材冶艳,简直没法抗拒;不过她们浑身汗味儿,腿上的绒毛像刷子一样密,而且还没学会说人话。这些姑娘跳了三天三夜的舞,就像一群放荡的妖魔。王后恒娥天天盯着她们,直到旷日持久的酒宴结束后,她不动声色地花了一天的时间问她们想不想家,她一个一个地问,通宵达旦,从未有什么事让她有这么大的耐心。第二天一早,她让羿宣布废除献奴制度,让诸侯把姑娘们带回去。她很坚决,羿只好同意了。解决这事颇费了一些周折,羿不知道这些姑娘回到故乡的命运会怎样,但是他可以肯定诸侯在返回的路上都在谈论他怕老婆的故事。当然,与这个不足挂齿的坏名声相比,他也宁愿让王宫里头清静一些。 废了献奴制度,恒娥很高兴。为了奖赏羿,她亲自在民间替他选了几个妃子。她选妃子的标准如同在挑选女兵,既要能歌善舞,还要懂规矩,就像巫儿那样,说唱就唱,说跳就跳,要是她一声令下,姑娘们还能拿起家伙去打仗。如果羿跟恒娥吵架,那就等于他跟她们所有人吵架,因为姑娘们永远站在王后这边。 到这个春天,恒娥对山巅王宫的改造工程也终显成效,庄园里呈现出人们做梦都想不到的热带花园景象,恒娥搬来了雨季过后的森林,初夏时节的草原,一个碧波荡漾的大湖,甚至还有一座终年被云雾笼罩的假山,这座假山上的云雾里一刻不停地下着小雨——就像她那永远流淌琼浆玉液的罐子——它真正成了一条小河的发源地,河水绕过山巅浑圆的四周,在森林、草原里穿梭,把十几座掩映在树丛中的瑰丽如花的宫殿连接起来,它总共穿过三十个形态各异的小桥,滋润五十个争奇斗艳的花坛和十几个各种珍禽异兽的栖息地,最后汇入那片湖泊里。山巅正中央的天照璇宫成了湖泊中的一座岛,昔日庄严肃穆的神殿成了宫女们表演歌舞和饮宴的地方。为了让它更像一个音乐厅而不一个庙,恒娥还别出心裁地在璇宫的穹顶上用金子打造了一棵树,她在树上挂上了大红灯笼,使人们在城外都能看见。后来,从远方飞来一对凤凰在树上筑了巢,人们第一次看见凤凰的巢就是在这个时候,它是用凤凰自己的羽毛编织的,夜里闪闪发光,就像一个更大的灯笼。 羿很喜欢恒娥建造的天堂,他甚至认为这是他作天子的最大报酬。如果他天生不是一个放荡不羁的猎手的话,那他也许会天天住在这个庄园里。 第八章 天子的世界 2. 大殿里阴森森的,不是多点几盏灯的事。有好几十人站在下面,其中有一大半的人他经常叫不出名字。也许是通风不好,羿一坐在上头就昏昏欲睡,强忍着的结果就是头疼欲裂。别人都看得出来,这位新天子一上殿就脾气很坏,逮着个事就会暴跳如雷。下了殿之后他精疲力竭,精神恍惚,觉得这世界陌生而且可疑。 后来他再也不上殿了,因为他把天子的朝堂搬到了大穆之野上。在城外的嵩山东麓,山清水秀,林野相间,那是他的猎场。他的大臣们如果想见到他就不得不骑马到那儿去,有时候他们需要四处围追堵截才追得上他。羿喜欢这样,因为那些不能骑马的前朝老臣只好全都退休,能骑马的大臣则必须在马上念奏折,而他也在马上口传圣旨。于是,奏折越来越短,大臣们的马术越来越精。 羿还喜欢在野外饮宴,由于看惯了有穹巫儿们的狂野歌舞,他对太康留下的那些乐师和舞女毫无兴趣。启的名曲《九辨》听起来也不像传说中的那么邪乎,人们说那是天籁之音,但音乐一响起来,羿就会想起启的死。他记得当年自己就是在这样的音乐中干掉他的,所以他认为那个著名的曲子只有对启来说才是天籁之音,因为他正是在这音乐中升天的。羿只勉强听了一次太康的乐师们的演奏,那是在他登基后的庆典上,这也没办法,照中原的规矩,在天子的登基典礼上,都要由宫廷乐师演奏音乐。他们说,在这样的音乐中,上帝和天子就会融为一体。羿不好破坏这个规矩,因为那些乐师很卖力气,他们希望讨新天子的欢心。也许是怕他睡着了,乐师们那天搬出了好几排大钟和几百个人的乐队,搞出很隆重的声响,山摇地动,简直能让全世界都和上帝融为一体。 太康的乐正名叫夔,他说那是他特意为新天子编作的音乐,上帝会听见他的声响,并且赐福与羿。他说起来很自信,摇头晃脑的,好像他是专门干这个的。羿后来才知道,在夏朝,乐正的官爵和六卿一样重要,俸禄甚至比将军还高;夔和他的乐师们想讨他的欢心,就是为了保住这个。不过,羿再也不想靠这些家伙的大嗓门与上帝融为一体了,他宁愿去听刺刀劈开骨头的声音。国相寒浞领会他的意思,作为六卿之首,他第一个处理就是这些乐师,他告诉羿乐正夔的俸禄,吓了羿一跳。羿说:“难怪太康的军队不会打仗。”结果,这支豪华乐队被解散了,而夔则因为新天子喜欢巫儿们的歌舞丢了饭碗。 随后发生的事情让人们啼笑皆非。夔的老婆是中原著名的美女,有仍氏人,大概因为她头发黑亮,脸蛋像狐狸一样媚人,所以名叫玄狐。她给夔生了个儿子,名叫伯封,十七八岁,是阳都城里的头号恶棍。事情很凑巧,有一次羿去嵩山北面打猎,寒浞跟着向他奏事,他们路过一个很漂亮的庄园,羿问寒浞这是谁的庄园。寒浞说是夔的。羿说进去看看,结果看见了夔的老婆玄狐,而夔却不在。这女人热情极了,也确实很漂亮。她拿出了酒,说要给天子扶琴献舞。羿同意了,但他对她的琴艺和舞蹈显然都没什么兴趣,因此呆了一会儿就领着人出来了。半个月后,羿和几个将军从猎场回城,当时天黑,他们在路上撞上一个车队,一群趾高气扬的家伙拿着武器,叫嚷着要杀了他们。羿觉得很有趣,想看他们会怎样。这时,一辆马车里突然传出来女孩儿的叫声,羿让熊髡过去看看,熊髡从马车里揪出来一男一女,男的是夔的儿子伯封,女孩儿是他从城里抢来的一个有穹人家的女儿。熊髡用鞭子抽了伯封一顿,这恶少酒醉发狂,情急之下说了一句话,差点让羿从马上掉下来,他说,他母亲服侍天子睡觉,他找个有穹小妞儿睡觉是很正常的。熊髡立即停了手,回头看着羿。羿问这混蛋他母亲是谁。伯封骂了他一句。羿就让熊髡取下他脑袋。熊髡兴致盎然地捅了伯封十几刀,然后割下他脑袋。他的随从吓得屎尿满地,他们告诉羿,他杀了夔唯一的儿子。 羿当晚就开审了这个诽谤天子的案件。他先叫来夔,对他说:“你儿子说我跟你老婆睡觉,你怎么看这事?”夔像一把已经朽烂的琴一样崩溃了,发出刺耳的叫声:“我绝后了,但该杀的是那个贱妇!”他说完就撞向了柱子,脑袋碎了,但在闭眼前总算看破了耻辱,他用最后一口气招认,他老婆的奸夫是国相寒浞。事情变得更有趣了。羿又提审玄狐,这女人那会儿还不知道她的儿子和男人都已经死了,跪在他面前露出许多媚态。羿想了半天,最后还是直接问她:“你儿子为什么会说我跟你有私情?”这女人说:“他仰慕天子,想必是希望如此。”这回答出乎他意外,而且他感觉这女人和她儿子一样,脑子不正常,如果他继续问下去,她可能会说她也希望如此。羿这时很想看看她见到儿子和丈夫的尸体时的反应。武士们把夔的尸体和他儿子的人头一起摆了出来,这女人看见丈夫的尸体时,露出意外的表情,而当她看见儿子的人头时,立即昏了过去。一个武士用一瓢水弄醒了她,这女人哭声震天,说她不想活了。羿说:“也许有人会让你活下来的。”他让人把这女人送回家去,然后命人去叫寒浞。寒浞来时,羿让别人都回避了,因为羿要送给他一个人情。羿把这天的事情跟他说了说,寒浞跪在地上半天不吭声。羿说:“你要不要这女人?”寒浞还是一声不响。羿又说:“她倒能卖个好价钱。”寒浞说:“陛下神明。”羿说:“你别来这套了。”寒浞支吾了半天,终于说:“请您恩赐寒浞,或者降罪寒浞。”羿于是颁旨把夔的一切家产赏赐给他,好让他和那女人以后的事看起来名正言顺一些。寒浞谢恩后,羿把他叫到跟前小声说:“以后你勾搭别人老婆时小心些。”寒浞红着脸不说话。羿又说:“这女人的儿子说他妈跟我有染,你知道么?”寒浞慌张地跪下磕头,说那孩子是个有名的疯子,他胡说八道,不过是为了攀附天子的神威,该杀。羿认为寒浞的解释说得通,就没再追究此事。后来熊髡等人在喝酒的时候跟羿提出了另一个解释,他们说,没准儿寒浞想做天子,让那女人和她儿子知道了,而那天她儿子碰巧喝醉了酒给说了出来。羿知道熊髡、武罗几个将军始终和寒浞不和睦,因此认为这个说法不免夸张。 恒娥对此事另有看法,她说羿不应该把玄狐送给寒浞,因为这等于鼓励大家去偷别人的女人。羿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子不能辜负有功劳的臣子。恒娥说:“可这女人没了儿子,一定会恨你的。”羿认为这不值得放在心上,因为他相信他的第一大臣。 第八章 天子的世界 3. 这年夏天,羿跟几个巫儿在树林中追逐一只大蜥蜴的时候,武罗跑过来说,南方的三苗奴造反了。羿说:“派一队人去消灭他们。”武罗说:“莽圉的部下已经去了半个月,但一个也没回来。”羿说:“莽圉的人去打仗我怎么不知道?”武罗说:“您是知道的,这是您上次追野猪的时候传的旨。”羿说:“那你再去一趟,多带点人。”武罗就走了。 这天中午的时候,山巅的王宫庄园里落下来一个鸟人,看上去就像羿曾经杀死过的“大风”。恒娥和几个姑娘正在庄园的湖边喂鱼,这家伙落下来没站稳当,摔了跟斗,嘴里直骂。姑娘们起初给吓得半死,后来发现他浑身上下的羽毛是穿上去的,就像一件支愣着翅膀的大袍子,他在地上打了个滚就把袍子脱下来,腿还有点瘸。姑娘们身上都带着剑,她们认为足以对付这个残疾人,围上去要结果他,一共六个人,她们一边打一边发现自己被一根绳子绕来绕去地捆上了。持戟女冲上来跟刺客决斗,她的武艺可以和有穹人武士媲美,但在这个野人面前没用上三招就被缴械了。他用那件袍子眨眼的工夫也把她和那六个姑娘捆在了一起,就像在花园里捆一束花那么容易。恒娥没有跑,她觉得自己连跑带叫的不够雅观,就在边上看这个人忙活完了,对他说了一句:“可怜的鸟先生,你是不是迷路的天使呀?” 晚上羿回到阳都,外城车水马龙,东边来的盐贩子和马贩子看见天子的车仗就用有穹人的腔调高喊“灵皇万岁”;西边来的玉石贩子从店铺里跑出来,说要献给王后恒娥一块骆驼那么大的羊脂玉,但这话他们说了有一年了,那只骆驼还没挖出来。过去天照神道的庙堂现在变成了驿馆或者酒肆。有个来自有穹的阳族人开了个酒楼叫“巫儿青”,听说里面的姑娘都是巫儿出身,客人付二十只羊的价钱就可以选一个姑娘过夜。羿觉得这种事也算是个奇迹,因为当初要是有哪个男人碰了一下巫儿的手,可是要出人命的。 山巅的王宫灯火通明,侍卫们按点巡逻和换岗,看不出有什么不对。但羿进入后宫时发觉气氛反常,他一直走到恒娥的寝宫,没一个姑娘上来撒娇,那些阉奴也不见踪影。他最后到了湖边,看见那明堂式的大殿里严严实实地围着他的一大群巫儿和妃子,足有上百人,显然不是在跳舞,而是被人群中间的事情吓坏了。羿于是拎着噎鸣刀飘过湖面,上了宫殿的房顶,从房檐边上看清了人群里头躺着几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巫儿,殿堂中间则摆着一张大桌子,杯盘狼藉,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家伙正在埋头猛吃,他面前的半空中飘着一个酒坛子,他咽了一口东西,就仰头张开嘴,那酒坛子飘到他嘴边向他嘴里灌酒。恒娥坐在这牲口对面正满脸同情地看着他。 羿很清楚这是一场绑架,他从房檐上下来,动作轻得没有让任何人察觉,然后他飘过姑娘们的头顶,像个幽灵一样出现在这人身后,同时把刀举过了头顶,他之所以没砍下去,是因为那家伙已经发现了他站在身后,他操起身边的一杆大戟拍在桌子上,把一摞盘子砸了个粉碎,大戟的锋芒正对着恒娥的胸口。姑娘们都吓哭了,恒娥捂着嘴叫了一声,她向羿轻轻地摇头,眼神里的意思是让他不要动手杀了这个家伙。羿很清楚这个不速之客是一位跟他不相上下的高手,他心里正掂量着谁能更快一些,就听那家伙咽下最后一口酒,头也不回地说: “你不能用炼的刀来杀一个蚩尤人。” 羿的眼泪快要下来了。他听出说话的人是蚩尤人鼎象。 “你的第一支军队在葛庐山下被消灭了。第二支军队现在正在路上。该死的杂种。”鼎象的咒骂震碎了半空中的酒坛。然后他转过身来,像陌生人那样打量羿。羿熟悉他脸上的阴森表情,当一个蚩尤人的猎手这样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恶魔,只有血腥和死亡才能治愈这样的疯狂。他把桌子上的大戟对准了恒娥,这表明他是来跟羿拼命的,而且已经不在乎一个猎手的尊严了。但是他接下来的话把羿的心都要敲碎了。 “我猜是有穹人,”他说,“他们骑在马上,很能打,好在人不多。我们死了一些猎手,但抓住了领头的,他说他的王是有穹人,名字叫羿,曾经跟蚩尤人长大。我问他,你的王是不是也叫落天儿?他说没人敢这么称呼他,因为他现在是中原的天子。我亲手杀了这个家伙,他很有种,临死的时候还在骂,说他的天子一定会扒了你们的皮挂在旗杆上。蚩尤人整个晚上都在哭,他们是为炼哭;也许有那么几个傻瓜是为落天儿哭,他们认为他一定死了,因为真的落天儿就算被烧成了灰也不会忘了他是个蚩尤人,他怎么会来杀养育他的人?” 羿脑袋里乱七八糟的,嘴上不知是哭是笑。他这辈子还从未这么百感交集过,他对鼎象说:“你们都来了么?” 鼎象警惕地看了他一眼,继续说:“你一定有很多话要说——瞧瞧你住的地方,这可真是个天堂,你的小娘们儿比炼的还多,个个都那么水灵。还有这位王后,她就像个女神,待客的礼节也很得体,这可是我过得最好的一天。不过——”他转过头来对恒娥说,“你嫁给了一个忘恩负义的狗杂种!” 恒娥说:“可怜的蚩尤人,你还是听听你们的落天儿怎么说吧。” 羿做了一些解释,但没起什么作用,后来他把手中的刀递给这位猎手,对他说:“带我去见族人,要是他们都认为我该死,你就一刀劈了我。” 鼎象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接过炼的刀,他手在发抖,然后,胃中还没消化的酒肉使他在天子的吃饭的地方呕吐了起来,呕吐之后,虚弱又让这家伙昏了过去。 当天晚上,羿命令几个人骑快马追上正赶往南方三苗奴领地的武罗,让他原地待命。然后他和鼎象出了城,城外还有两个蚩尤人——昨天,就是他俩把鼎象像风筝一样放飞到山巅的庄园上空的。这两个人有一个羿认不出来了,另一个是戈工,蚩尤人熊髡的儿子,已经长成一个魁梧的壮士。他们看见羿时带着明显的敌意,并提防着羿身后那些衣甲华丽的侍卫,这让羿不知道该跟他们说什么。 第八章 天子的世界 4. 在去葛庐山的路上,羿的预感很不妙。鼎象沉默不语,戈工和另一个猎手则在深夜哭泣。他们什么也不说,似乎背负着沉重的诅咒。到了山下,老巫师有黄是唯一一个出来迎接他的人,他背驼得更厉害了,简直无法抬起头来。羿蹲在地上拉着他的双手,看着他的脸,老头在笑。他说: “我这辈子已看见了很多伴随着不幸的奇迹。但是,今天的奇迹是最大的一个——落天儿,你真的还活着呀。” 随后,羿知道了蚩尤人所经历了最大的不幸,它远远超乎人们的想象。 蚩尤人的这场灾难由天上的十个太阳引起,人们先发现雪山变小了,接着就消失了,原来是冰川融化了,山洪暴发,落天江淹没了山谷。大地震撼,盘膝峰被拦腰斩断,一半的山峰滑入洪水滔天的大江,开阔的山谷变成一片汪洋的大湖。老巫师有黄在灾难前的预言拯救了区区五千人,将近八万人遭到了灭顶之灾。蚩尤人之所以不再相信老巫师的预言,是因为十年前老巫师和炼的远征预言并未实现。人们还记得炼和老巫师那个可悲的承诺:蚩尤人将在一场为期四百天的远征之后回到中原。但是,四百天后,天边只飘过来一片灰色的烟尘;五百天后,九千蚩尤人只回来了一个人,就是这个人,曾经浪荡不羁的鼎象,回到山谷后也变成了一个阴郁暴躁的酒鬼。从那以后,山谷落到了那些喜欢缅怀过去的老族长手里,他们信仰静止的时光,认为蚩尤人的归宿就是在山谷里平静地变成永恒的石头。这年秋天,当老巫师预言气温会在某一天突然升高,并使落天江上游的雪山全部融化时,人们认为他又发疯了。几天后,当山谷里的畜生冲破牲口圈,满山的野兽四处奔命时,人们认为这是老巫师施展的骗人的巫术。只有那几千人按照老巫师的建议,乘坐远征军当年留下的船和筏子沿江而下。他们在一个阳光照耀不到的峡谷中躲避了灾难,这时,幸存者们也真正理解了炼当年的苦心:他发动远征,正是为了让蚩尤人避免这场灾难,虽然没有完全成功,不过,他还是给这些幸存者开辟了一条去中原的路。蚩尤人的这次迁徙走了大半年的时间,考虑到女人和孩子几乎占了迁徙者的一半,这已经很快了。当然,假如没有炼带回来的那张地图以及鼎象作向导的话,蚩尤人仍将在那些不可预料的险滩、瀑布和丛林中覆灭。 羿此后很久才从心里接受了老巫师给他讲的故事,因为蚩尤人的灾难如果来自十个太阳,那也意味着来自他,因为人们都知道十个太阳是为了惩罚他才出来的。命运如此残忍,他认为自己拯救了世界,但是却让蚩尤人付出了接近毁灭的代价。 老巫师说完这场灾难,又对羿说:“蚩尤人此后的命运,将取决于落天儿。我相信蚩尤人还有未来,就像我相信你射下了九个太阳一样。”羿安慰老头儿说:“我们能做到这件事。”老巫师又说:“你看见族人时,要尽力对他们笑,显示你的力量,就像你以前那样。”羿说:“我有什么理由笑呢?”老巫师说:“你的笑会让蚩尤人迷惑。蚩尤人在迷惑的时候,会得到生存,在清醒的时候,只会惩罚自己。” 他接着又说:“对他们笑吧,至少,最爱你的人还活着。” 老头的这句话让羿笑了起来。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了解落天儿和蚩尤人之间最大的秘密。如果最爱他的那个人还活着,他就有力量让整个世界变得可笑。 羿带着武罗、熊髡等十几个人进了蚩尤人的营地。营地左侧的草地上圈着从有穹人手里得到的上百匹马。从那里站出来一群年轻的猎手,他们带上面具,抄起长矛大刀跃上光溜溜的马背,迎面向他跑过来。羿辨认出为首的三个人,是他小时候的朋友,因为他们跨在马上的姿势和当年骑牛一样滑稽。羿让他的随从站在原地,让黑马狂驳溜达着朝他们走去。这时蚩尤人钻出帐篷远远地围了一大片。狂驳看见武器在眼前晃悠开始龇牙咧嘴地要发作,羿让它安静下来,他一直走到领头的三个猎手的马前,对他们笑着说:“在中原,我见过的死人比你们见过的活人还多,这没什么了不起,猎手和战士都会上天国的。收起你们的武器吧,你们什么时候曾打败过落天儿呢?鹄玉,你只有跳舞的时候比我强;少牲和荒子,你俩烤野猪还算拿手。快去准备酒席吧,我可不是来打架的。”他说完这话,猎手们互相看看,摘下了面具。但是,羿发现他们不带面具的时候更令他感到陌生,所有蚩尤人的脸上都遗留着他们经历的灾难和诅咒。 老巫师对羿说,他平时的笑容和说话的语调跟炼几乎一模一样,他想可能是炼的灵魂附着在他身上。现在,羿和蚩尤人之间横着一条鸿沟;一个不太古老的话题正在复活——在蚩尤人的眼神中,总是逃脱惩罚的落天儿又开始活像一个不祥之兆了。老巫师说的对,他必须面带笑容,因为炼在这个时候一定会笑的。蚩尤人看见这样的笑容会感到迷惑,也许还会对羿带给他们的世界感到向往,就如同过去他们迷惑和向往炼的世界那样。这一点有多么重要已经得到了证实——如果羿不能把自己和蚩尤人对炼的记忆连接在一起,那几个发疯的家伙已经跳起来把他宰了,就算当时宰不了他,他们早晚也会这么干的。这世界没有什么比蚩尤人的诅咒和猎手的复仇更可怕的事了。 第八章 天子的世界 5. 子牙躺在一辆倾斜的板车上,身体四周堆满了羊皮纸,脸上还盖着一张。人们说他有几十天没合眼了。他在灾难中成了英雄。开始的时候,他四处宣扬他太祖爷爷的关于水灾的预言,每天都被揍得鼻青脸肿。洪水来临前的几个夜晚,他划着一条船,像幽灵一样在江边飘荡,嘴里吟唱着歌,那些在睡梦中的孩子听见他的咒语纷纷爬起来走到江边,上了他的船。他一共偷走了几百个孩子,他们可怜的父母一定以为那只透明的时间怪物回来了。 羿过去揭掉他脸上的羊皮纸,如果不是他嘴上门牙处的那两个窟窿,他几乎认不出他了,这家伙的头发全掉光了,脑袋像水晶球一样亮。他双手揉着那张歪瓜似的脸,睁开眼睛看了羿一眼,翻了个身又睡去了。过了一会儿,他轰隆一下坐了起来,冲羿满意地点点头,说:“还好,你总算留下了一个太阳。” 羿确信这家伙已经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巫师,他正在羊皮纸上寻找所谓“蚩尤人最终命运的预言”,然后通过做梦进行印证。羿对他说:“你这和浪费时间没什么区别。”子牙拿起蒙在脸上的那张纸说:“这上头空白处隐藏的话比写出来的东西还要多。”羿问他上头都写了什么,他打了哈欠之后说:“上头说了你射日的事,我担心你把十个太阳都射下来。”羿说:“傻瓜,有些事我看已经不需要你预言了,因为我都干完了。”他说:“我早晚会追上时间的。”然后他打量了一下羿,又说:“我很快就会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天子了,也许你不太适合干这个。”羿对他说,这就是命运最奇妙的地方。 第八章 天子的世界 6. 羽烛和灿镜儿十分艰难,他们都病倒了,一个变成了瞎子,一个在靠一面镜子维持欢颜。 逃亡的蚩尤人进入一个峡谷躲避灾难的第二天,老巫师的预言就应验了,天气突然升高,幽深的峡谷几乎要变成一个蒸笼。羽烛决定出去看看,他带了几个猎手出了峡谷口,在有阳光的地方竖起一根长矛,别人什么也看不见。但羽烛却能看到长矛投在地上的影子,他数了数这些影子,禁不住大怒,他对跟来的人说:“天上有十个太阳,去拿弓箭来!”人们说,自从他跟落天儿比赛射箭输掉之后,这是他第一次拿起了弓箭。但是他刚一抬头,阳光就把他刺晕了过去。他浑身又开始发烫,紧闭的双眼流出两行血水,并且再也没有睁开过。如果没有他的母亲灿蝶儿的话,羽烛一定活不长了。灿蝶儿曾经用山谷里的冰珠给他穿了一个项链,羽烛一直把它挂在脖子上,他如今就靠含着项链上的冰支撑着。 灿镜儿也许是蚩尤人中唯一不怕热的人,但是她一到中午就必须睡上一觉。她给自己挖了一个洞,躺了进去,她遇到了一个最漫长的中午。当天变得凉爽并且开始下雨时,人们把她从洞里拖了出来,发现昔日漂亮闪光的灿镜儿睡成了一个老太婆。她看上去足有三百岁了,脸上密布着皱纹,四肢枯萎不能动弹,只有说话的声音还是年轻的。她醒来后哭了半天,从别人的目光中——特别是她那众多情人的目光中,她觉察到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乱子,她叫嚷着要一面镜子。人们全都知道,如果让这位公主看见自己苍老的相貌,就等于杀了她。这时候,灿蝶儿又一次神奇地挽救了她的女儿,她抱来那面镶嵌着巨大的水晶的铜盾,立在她女儿的面前。有人看见水晶的镜面中出现了灿蝶儿那年轻不朽的身体。灿镜儿盯着镜子中的那具闪光诱人的裸体,高兴得忘了害臊,她认为那是她自己的影子,于是整天对着镜子看个没够。 他们一家三口住在一个大帐篷里。羿进去的时候,灿镜儿正在睡觉,她脸上的皱纹就像一团乱麻,身边的铜镜上蒙着一块布。羽烛躺在离她不远处的一块草席上,嘴里叼着脖子上的冰珠项链,一个小女巫在他身边给他扇扇子。灿蝶儿也在帐篷里,她仍然丰满、年轻,美丽绝伦,看上去就像灿镜儿的孙女和羽烛的姐姐。在羿的记忆中,炼的女人一直是个巨大的婴儿,他们从来没说过话,所以当她突然从一个地窖里钻出来盯着他时,把他吓了一跳。羿从没想过要面对她。不过,炼的女人当时很滑稽,她脸上全是水珠,手里拎着一个木桶,脚边的地窖里冒着水汽,她的眼神坚决而乐观,完全不是过去那个被时间和记忆遗弃的可怜女人了。羿记得老巫师说过,当羽烛生病的时候,灿蝶儿就会恢复正常。他曾经想过这个问题,如果炼的女人脑子正常的话,他在她家里一定呆不下去。因为即使她只有婴儿的记忆,仍然能在看见羽烛的时候露出暖洋洋的笑容,落天儿在她面前则完全不同,她看他的时候就像看一团空气。她的记忆中没有他什么事。 这天,当这女人向羿走过来的时候,他脑袋里一片空白,他的笑容失灵了——很明显,在她面前,装成炼的样子是很愚蠢的。但灿蝶儿居然像个女主人一样冲羿笑了,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真奇怪,你不是我生的。”羿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笑了笑。灿蝶儿皱了皱眉头,接着说:“你像炼的地方比羽烛向炼的地方多。”羿点了点头,心里头说她还是变成婴儿的好。她美滋滋地看了看躺在一边的羽烛,又看看他,问道:“你知道你和羽烛哪儿最像?”羿说:“一定是我们都带着面具的时候。”她摇着头,小声说:“傻孩子,你照镜子的时候,看见的其实是羽烛;羽烛照镜子的时候,其实看见的是你。你们是最像的,只是完全相反罢了。”羿点了点头,心想如果有这样的事,那也挺有意思的。这时她又举起木桶,对羿说:“你会造冰么?”羿摇了摇头。炼的女人叹了口气,说:“那他可没多少日子了。”灿蝶儿这阵子正试图制造冰块,结果徒劳地浪费了一桶又一桶的水。 羽烛十几天就要含化一块冰,现在他项链上的冰还剩下三块了。他一声不响地躺着,直到羿来到他身边,那个小女巫给羿让了座位,羿拿起扇子给羽烛扇起风来。羽烛苍白的脸上舒展了一下,眼珠在眼皮下面荡漾。他笑着冒出一句话来:“我又在替你遭罪,落天儿。”羿也笑着说:“你还会跟我享福的。”羽烛说:“你射了太阳?”羿说:“九个。”羽烛说:“干得漂亮。”这时候灿镜儿睡醒了,她叫嚷着口渴,小女巫过去端水给她喝,那情景真让人痛苦。灿蝶儿对她说:“你猜猜谁来了?”羿就走过去,他尽量只看她的眼睛,因为只有她的眼睛还能让他回想起她过去的样子。灿镜儿盯着羿看了一阵,眼泪汪汪的。羿俯下身拉住她干枯的手,这时她小声对羿说: “你还记得我们在着火的房子里玩过么?” 羿几乎崩溃了,他不禁觉得自己正在告别世界,因为他眼前毕竟是个老太婆,而且那着火的房子是他这辈子最想忘掉的事。不过,他还是硬着头皮和她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都是过去在山谷里的那些事。后来她说她要照照镜子,羿这时候还不知道那面水晶镜子里会出现什么。那个小女巫过来,让羿出去。但灿镜儿却要羿陪着她。那个小女巫紧张地看着炼的女人。灿蝶儿说:“看吧,不难看。”羿掀掉蒙在镜子上的布,镜子里面出现炼的女人的身体——一个巨大的美丽的裸体女人,天真地看着外面的世界笑。羿当时满脸通红。灿镜儿发现了,她小声地求他亲她一下。羿正为难的时候,子牙进来了,他捧起这个苍老的女孩儿的头,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亲吻个不停。羿离开的时候,听见子牙说:“你又忘了,你是我的女人。”灿镜儿则说:“你看看,你还是那么丑,连镜子都不愿意照出你来。” 第八章 天子的世界 7. 小女巫说,笛带了几个女猎手到山上去了。羿就骑着马上了葛庐山,山上有很多三苗奴,满山遍野,到处都是。羿问他们在山上干什么,他们说蚩尤人的女王让他们寻找一种在夜里开放的绿色的花。羿又问他们她人在哪里。他们往东边指,羿就去了东边。到了东边,那里的三苗奴告诉他,她又去南边了,羿去了一趟南边,接着又去了一趟北边。就这样,羿在山上跑了一圈,天黑的时候,有人告诉他,她又下山了。羿回到山下,很多人都睡了,羿四处找她的帐篷却找不到。跟着羿的武罗等人给累坏了,他们问他找谁,羿说:“我和蚩尤人的事你们少问。”后来他们实在撑不住,自己搭了个帐篷去睡觉了。羿来到老巫师的帐篷里,老头儿正抱着时间怪物的水晶脑袋在灯下琢磨什么。羿跟老头说他找不着笛。老头说:“她也许在跟你捉迷藏呢。”羿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老头儿就说:“高傲的人都喜欢让别人找他。”羿指着他手中的水晶球说:“你用这玩意儿帮我看看她在哪儿,要不我现在就砸了它。”老头转了转那东西,让他去江边的船上看看。 笛造了一艘大船,船上只装年轻女孩儿,据说有将近二百人,除了女巫就是女猎手。船上剩余的地方塞满了上千坛紫蒿酒,和无数面镜子,此外还有一大群鸽子。在她眼里,这似乎是山谷里仅有的几样值得带走的东西。十个太阳出来的时候,别人都进了峡谷躲避酷热,她却把船停在江边的烈日下,她和姑娘们也不下船,只在船顶上撑起了一面有无数面镜子制造的大伞,罩住了整条船。她和姑娘们在伞下喝光了船舱里的所有紫蒿酒,这酒和外面太阳带来的温度不多不少,热得正好让她们想脱guang了衣裳。笛吹起了笛子,有人敲起了杉木鼓,赤身裸体的姑娘们在船上跳了一天的舞,每个人都飞来飞去,身边还绕着一群鸽子,脑袋撞在伞上砰砰直响,需要互相拉扯和拥抱才能不停地飞舞和降落。她们身上冒着透明的雾气,人人都像成了仙似的腾云驾雾,汗水像山泉一样在身上流淌,流在甲板上。后来甲板上铺了一层雪白的厚厚的盐。 当最后一滴紫蒿酒被她咽下去的时候,十个太阳都灭了。笛对姑娘们大笑着说: “该死的,它们什么时候再出来呀?” 羿来到江边的时候,一眼就认出了那艘船,船身画着龇牙咧嘴的油漆脸谱,那正是他本人的杰作——他小时候在她的房子外面画了四张大神的脸谱,笛就是拆了那幢房子造的这艘船。他刚到船边就被船上的姑娘们发现了,她们站在船舷那里大声起哄,后来他们又朝他投掷她们能抓起来的各种东西,有咬了半拉的梨,吃剩下的鱼骨头,喝汤的勺子,甚至脚上穿的绊鞋。这阵暴风雨过后,她们又冲他放肆地大笑,有个姑娘高声喊道:“上来呀,你这射太阳的傻瓜!”真是一群疯子,她们准又喝醉了,或者是想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他不能指望跟船上的女王有什么关系了。 然而,她永远都是他独自在黑夜时渴望一见的风景。他猜她一定在船上。他登上这艘船,船很大,船舱有两层,那些朝他扔东西的姑娘一定都住在这里面。她们看见他上来,一下子就跑到船尾那头去了,她们从那里灰溜溜地下了船。而她就站在那里,穿着雪白的袍子,背对着他,浓黑的头发束成马尾。他的女神,如同站在时光之外。 她转过身来。羿能看见岁月在她脸上的痕迹,她皮肤的颜色变得更深了,或许眼角上还多了两道细细的皱纹,他不能确定,但是觉得她更美了,还带着更多的桀骜不驯以及深不可测的平静。她笑着对他说:“我是不是老了?”她的声音让他难以遏制,他紧紧地抱住她,吻她的嘴,那一刻,永恒的紫蒿酒的味道又把他带到了洒漫月光的山坡上。 但是这一吻就是他尝到的最后一口紫蒿酒。 她转眼就用最冷酷的方式嘲笑了他那孩子式的幻想和野兽般的热情。她推开他,说: “你把那张毯子也埋了吗?” 羿有点沮丧。他告诉她,他埋了那张毯子。她听了没说什么,但露出失望和可惜的神情。他于是又说炼的坟墓就在阳都外面,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以把墓穴打开,取出那张毯子。不过,他又说那张毯子可能已经烂掉了。她看上去很生气,对他说:“你有时候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恨的傻瓜!”羿后来才知道他不该说打开炼的坟墓的话,因为那是对死人的不敬。而且,他说毯子会烂掉也十分愚蠢,这让她有点伤心,因为那是她的父母给她和炼传下来的东西。但是,笛了解他,她对他犯的任何错误都不在意。事实就是这样,他们又说了一些别的事情,主要是关于羿在有穹的事,还有他的亲生父母的一些情况。羿说得不太详细,因为他觉得这些事总有时间说。她问得也不多,他觉得她其实并不关心这些事。后来她又问到他成为天子和射日的事情,他跟她讲完之后,她就说他长大了。羿这时提出让她跟他去阳都。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 “好吧,但愿那里值得死那么多人。” 他们说话的时候,羿不时地去拉她的手,或者抚mo她,这是他控制不了的。她起初有些犹豫,后来坚定地告诉他手脚老实点。他问她是不是累了?她说:“不,我只是很烦。”就这样,笛把这位天子轰下了船。 第八章 天子的世界 8. 有穹人莽圉大概代表所有有穹人问了羿一个尖锐的问题,他说:“蚩尤人对陛下意味着什么?”莽圉的部下在与蚩尤人(最初人们都以为是三苗奴)的交战中损失惨重,他想知道为什么蚩尤人杀了那么多有穹武士,却还能得到天子的援助和奖赏。他认为,这不是天子该做的正确的事,即使蚩尤人把他养大,但他毕竟是有穹人和有穹人的王,那些士兵都是为他战死的,他们的忠诚如今被辜负了。这也是很多人的看法。羿于是对他的将军们说了一些他们不知道的往事,他甚至还说了蚩尤人的猎手在杀人时可以永远不吃不睡,直到把自己身上的血流干净为止;而且他们每个人在杀死一百个人的时候,简直就是在享受。羿又说,他害怕被他们诅咒,就像每个人都害怕被亲人诅咒一样。武罗他们有点难以置信,不过,他们也理解了他的心情。羿最后说:“放心吧,一切都不会改变。” 羿在葛庐山下为战死的有穹人举行了葬礼。接着,又为死掉的蚩尤猎手举行了葬礼。在后面那个葬礼上,羿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蚩尤人都是谁呀?从他心里来说,蚩尤人其实只意味着几个人罢了,其余的人都可以不存在;要是再苛刻一点说,在炼死后,蚩尤人对他而言就只意味着笛了。要不是他们因为一场灾难走到这里,他可能只会在越来越稀少的时刻想起他们。这样的想法既让他觉得惭愧,但也让他觉得轻松。 羿希望尽快把蚩尤人从令人厌烦的悲哀和疑神疑鬼的情景中解脱出来,好让一切变得正常。不过蚩尤人还无法安静下来,因为这五千人里,还没有一个蚩尤王呢。炼死后,姜羌由于为远征军贡献了两个伟大的儿子(蚩尤人的熊髡和伯因),加上他是个德高望重的老人,人们都推举他为第十八代蚩尤王。姜羌相信老巫师有黄的灾难预言,但他拒绝离开山谷,人们看见他把身体和一块石头绑在一起,在江北的石崖下面等待洪水的来临,他最后就死在那里,可能已经变成了一块石像。五千人逃出来的时候,人们都听从鼎象和老巫师有黄的;如果发生混乱,则由笛来发号施令,因为没有人敢反对她。但是自从羿出现以后,笛把所有的事都推掉了,她一心想治愈羽烛和灿镜儿,她和灿蝶儿的关系从来没有这么融洽过。葛庐山附近的三苗奴很愿意为她效劳,可惜他们帮不上什么忙,他们在葛庐山上没找到那种绿色的、在夜晚开放清晨凋零的花。笛为这件事发愁。不过,就算她没有了愁事,她也不会作蚩尤王的。 在离开葛庐山之前,蚩尤人决定选出第十九代蚩尤王,猎手、巫师和为数不多的老人聚集在一起。他们也邀请羿参加了,这是有黄的主意。据说他们还请求笛也参加这次聚会,但被她拒绝了。好几拨人去请她,都没成功,也没说出个原因来。他们希望羿去请她来,羿说他去也没有用。他知道她不来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她只是觉得坐在这里谈这件事显得很傻。后来人们让老巫师请她,结果也碰了个钉子,笛对有黄说:“我不管,你们实在选不出来,就去找一个能放羊的人吧。”于是,这些人开始商议这件事。最先被猎手们提出来的人是羽烛,这是很自然的,他虽然病倒了,但大家都相信笛会把他医治好。不过鼎象带头表示反对,他说:“羽烛是最好的猎手,但他太不喜欢杀人了,而且也不愿意跟猎手们合作,他不像他的父亲,简直完全不同。”很多人听了都同意这个观点。老巫师有黄也说:“是啊,羽烛太喜欢孤独了。”老巫师接着问羿的看法,羿说:“羽烛可以成为最好的王,但这却是他最不愿意做的事,你要是逼他,我相信他倒会为此去杀人的。”有人于是又提出让老巫师有黄来做王。有黄对那人说:“傻瓜,这话在一百八十年前就有人说过了。”大家都笑。有个猎手站出来说,那就让鼎象来做他们的王,只要他少喝些酒就可以了。有不少人赞成,他们的理由很充分:正好没有紫蒿酒了。鼎象似乎受到了侮辱,他沉着脸看着那些人,说了句:“蚩尤人要完蛋了。”有人问他为什么这么说。鼎象说:“不是废物,就是傻瓜,不会再有什么王了。”接着他又说了一遍:蚩尤人要完蛋了。大家都能原谅他,没人说什么,一时沉默下来。羿不喜欢这样浪费时间,就说:“你们当中有个适合的人,就是长得难看,不过他很乐于助人。”人们听了他的话,就四下寻找,后来他们的目光纷纷投向子牙。这家伙那时正躺在一边看着天上的云彩,不是睡着了,就是准备去睡着。有人扒拉他,让他起来。子牙弄清楚了事情,就对羿说:“我可不欠你什么情,落天儿。”羿说:“但是蚩尤人欠你的情啊。”很多人这时候都拥护子牙,因为他们想起来了,子牙救了几百个孩子,蚩尤人现在需要这样的年轻巫师。子牙把脑袋摇得像翅膀似的,他说:“真蠢,为什么非得有个王呢?”接着他又说:“我看就让落天儿干吧,蚩尤人和中原人干脆用一个王,这多简单,反正他现在是中原的天子,而我们就在中原人的土地上,早晚会变成中原人。”子牙的话听起来像气话,好多猎手都摇头,他们认为,中原人的天子不关蚩尤人的事情。子牙又说:“要不咱们抓阄吧。”大家哄笑。但老巫师有黄赞成这个办法。结果,子牙抓到了,他没法拒绝大神的旨意,成了第十九代蚩尤王。他说:“我只好挤出时间去做巫师了。”人们接着开始议论祭神和加冕礼的事情。子牙叫他们不要讨论这件事,他严肃地说,蚩尤人应该在祭拜完炼王之后,再考虑给新王加冕。大家都同意他的说法,并且马上觉得他们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第二天,羿送给子牙一辆四匹马拉的银马车。起初他说不要,担当他看见这辆车时,喜欢的不得了,因为这辆车可以装下他带出来的所有羊皮纸,他坐在上面也很舒坦和神气。他乘上马车转了一圈,招来一大群孩子跟在后面跑,边跑边叫他蚩尤王。子牙很满意,但他马上就说:“蚩尤人可不会像中原人那样称呼你什么陛下的。”羿说:“我称你为王,你也称我为王。”子牙说这样很好,接着又说:“你应该再慷慨一点,让孩子们都能坐上车。”羿说他会比子牙要的慷慨得多。他说了阳都、大穆之野、嵩山和蚩尤人的故乡有穹,这些地方他都可以让蚩尤人成为主人。子牙说,蚩尤人要去埋葬炼的地方。” 第八章 天子的世界 9. 出发前,笛让木匠和猎手把那艘大船装上了四个大轮子和六个小轮子,使它变成了一辆流动的大房,笛称它为轮船,她给她的轮船套上了二十匹马,打算就这样进入中原。羿看见这情景,就命令人们紧急在前面为它开辟一条够宽的路,蚩尤人也参加了,他们是一边开辟这条路,一边走到大穆之野的。 在路上,笛和羿一起消失了几天,因为羿知道那种在夜里开放清晨凋零的绿色的花在哪里能够找到。就在蚩尤人上路的第二天,他又去了笛的船舱,地板上铺着那幅炼带回来的巨大的世界地图——炼的远征失败后,鼎象第二次把它带回了山谷——它上面落满了灰,两个小女巫正跪在上面打扫它。笛抱着双膝坐在椅子上,看着地图发呆。她看见羿进来,就说她正要找他呢,因为有个三苗奴中的老人告诉她,她要找的那种花在中原名叫木槿花,在一个叫涂山的地方生长。“你这位天子也许知道那里。”她说。羿说他实际上去过那里,而且知道那是个糟糕的地方,因为那儿的女人见了男人就发疯。他把他还记得一些涂山女人的事说了说。笛说:“照你说的,你应该喜欢那里。”羿说:“不,那儿的女人的牙齿都是绿的。”笛瞪大眼睛说:“那是她们吃木槿花吃的,它可以让女人永远显得年轻,即使死了也像个姑娘似的。”羿说好像是的,不过她们的牙齿和舌头叫人受不了。笛说:“可怜的灿镜儿有救了。”就这样,羿提出带着笛去涂山。笛为此露出了她那朝霞般迷人的笑容。 只有三四个人知道他们的去向,这有点像一次秘密的幽会,可其实什么也发生,经过许多岁月和一场灾难,这位女神冷酷得只剩下缅怀记忆的念头了。 笛从未骑过马,因为山谷里没有这种畜生,而且她要是着急去哪里,只需像鸟一样飞过去。这回她骑上了黑马狂驳,上马的时候,羿让她坐在他前面,但她想抱着他。她就这样在马上两手揽着羿,把脸靠在他的后背上,后来羿觉得后背湿了。他说停下来吧。她说不。他问她怎么啦,她说不关他的事。 到了涂山脚下,羿看那儿的情况没什么变化,和当年一样。笛问他要不要和她一起去。他说他进去就出不来了,所以不去。笛于是带上剑,飘到空中,望着山上那花坛一样的山城飞去了。羿在树林里找个地方歇着,后来睡着了。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一种香喷喷的花藤捆着,浑身无力,但是裤裆里硬梆梆的,一个劲儿地想笑。随后他发现他已经来到这个女儿国里,他躺在一辆车上,一大群姑娘簇拥着他上了山顶,她们个个漂亮,嘻嘻哈哈的露出满嘴绿牙和绿舌头。四面的景色很美,除了一些野花,一切都是绿的。羿问她们笛在哪里。有个姑娘说那位尊贵的蚩尤女王用他换了一篮子木槿花,还说这是这个女儿国唯一一次破例。羿问她们要干什么?姑娘笑着说:“你有福了。”羿被抬进一个四面都有窗户的亮堂堂的宫殿。姑娘们把他身上的花藤解开了,它像蛇一样自己爬到了窗户上。然后她们脱guang了他的衣裳,他起初认为她们会轮流跟他干,要是那样的话他简直毫无办法,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到时候就盯着她们的胸脯,要是她们吻他的嘴,他只好把眼睛闭上。不过她们脱完他的衣裳,只是围着他看了一阵子,七嘴八舌地评价了一番他的状况,看来对他的印象不错,认为作了个不错的买卖。这些姑娘出去不久,她们的女王来了,很娇小,漂亮得像只猫,一看就是个聪明女人。她刚从池子里出来,把身上的毯子甩开,冲他一笑,说她还认识他。羿发现他们确实见过,上一次他来这儿的时候,他们还说话来着,她叫花姑。羿说:“妖精,你得放我走。”她笑嘻嘻地说:“过一会儿你就不想走了。”羿说他现在是中原天子。她说:“是么,但是你在这儿会更有福的。”羿威胁她说她要是跟他胡闹,他会把她们的大腿连着这座山都撕碎。她摇头叹息说她不喜欢他这样暴力。接着又说,像他这样的人都应该到这儿来服侍女人。羿骂了她一句,她还是那个样子,还说他要是愿意,可以做涂山的王,他们可以在海上漂流,所有的女孩都可以做他的妃子。羿说:“你们这儿不是女人说了算么?”她说:“反过来也是可以的,因为男人也需要进化。”羿说:“你们的牙和舌头要不是绿的就好了。”她说:“这很容易,把你的牙也变成绿的就行了。”她把凉丝丝的身体向他贴上来,羿没什么话说了,准备接受这个命运。这时候,从窗户外面飞进来一只大鸟,把羿身上的这只妖精扯开了。他们在地板上翻滚了几圈,涂山女王咯咯直笑。等他们站起来,羿看见是鼎象来了。他对那女人说: “绿牙女王,以后这儿由老爷们说了算,因为我会让你们得到更大的满足!” 那花姑听见这话,比看见羿要高兴得多,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家伙充满了崇拜。 事情就是这么解决的,鼎象代替羿留在涂山。他是自愿的,或者说简直是梦寐以求的。羿问他是怎么来的,他说是笛把他当风筝放进来的。羿问他为什么不去阳都。他说他早想来这儿了,因为这儿才是他的归宿。然后,他一直把羿送出涂山城,在城门口,他指了指前面的树林,说:“你姑姑在那儿等你,祝你们有更好的归宿。” 羿离开涂山的时候,觉得这个地方值得想念。 笛坐在树林边的一块石头上等着他,脚下有一篮子木槿花。她瞅着那些花在发呆。羿在她身边坐下,尽管什么也没干,他却累得直喘气。他说:“你这花可真够贵的。”笛不吭声,把花装进一个口袋里,她伸出一只手放在羿的脑门儿上,然后又把头垂下去搁在手上。她很难为情地说,她本来打算用他换来那些花之后,再把他救出来,“谁知道我那把剑让她们一碰就变成了一根花藤。”她这样说让羿心里舒服了一些。他说:“我的牙差点就变绿了。”她脸上充满抱歉的笑,说:“那也不能算是坏事,是不是?”羿说:“除非你是那个女王。”笛说:“如果由女人来选择男人,这个世界会美妙很多。”后来羿问她如果他出不来,她会怎么办。笛说她也许会找到另外一种花,变成个男人进去代替他。这话让羿笑了半天,但也让他不无沮丧。 在回去的路上,笛的话倒多了起来,她问这问那,好像要知道他所有的事。后来她问起了羿宫里的状况,还问他那里有多少女人。羿就尽量捡些无关痛痒的话说。她还问起了恒娥,羿不知道笛是从哪儿知道的恒娥,反正她很关心他们夫妻的关系。羿说他和恒娥很好,这不用担心。她又问羿他们是怎么认识,羿就跟她说了。笛这时认真地说: “落天儿,你最好别让她抛弃你。” 羿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而且他不太喜欢她的这种反应。后来笛突然问他,她吃一口那见鬼的花好不好。羿说她根本不需要这东西,因为她并不老。她摇着头说,她还是在山谷的时候更好。 第八章 天子的世界 10. 这年夏末,蚩尤人来到大穆之野,整个中原都在发抖,人们的震惊可想而知,各诸侯派来使者探听消息。羿对他们说,作为天子,他已经成功地收服了蚩尤人,今后中原人会跟蚩尤人和平相处。使者们把这话带回去,诸侯们很担心,对羿也更加敬畏了。 蚩尤人把寨子建在了半阳山南面的高地附近,那里对蚩尤人有特殊的意义,因为昔日远征军中的猎手们熔化在山上的遗体,和对面高地上炼的坟墓,正好把他们新建的寨子夹在当间儿,寨子的东面挨着颍水。对蚩尤人来说,这个地方与山谷的意味很像:有一条江水,有一座山,山上有祖宗的扁平石像和岩画,他们是货真价实的蚩尤人变成的石头;此外,高地后面有一片盛产野兽的森林,那就像猎手们必不可少的牲口圈。 羿给蚩尤人送去了很多马匹、牲口和车仗,开始他还给他们调集了一些奴隶,但是都被蚩尤人退了回来,理由是他们嫌奴隶太懒惰。羿对子牙说,蚩尤人可以用鞭子让他们勤快起来。子牙说蚩尤人不知道为什么要抽这些奴隶,因为对蚩尤人来说,他们没犯什么错;而且他们从南方带来一些强壮可靠的三苗奴,不需要中原奴隶。其实,蚩尤人不信任中原人是主要的。 笛喜欢在嵩山住,她把那艘轮船拆卸了运到山顶山又装上了,有很多女巫和女猎手跟她一起上了山。羿把山顶上羲和的庄园拨给她,笛没有拒绝这个礼物,她认为山上空气好,更清静,昔日羲和门下的那些女道士也很干净和懂事,让她觉得一切都满意。后来,笛把羽烛一家接了过来,让他们在山上养病。老巫师有黄和一些巫师也在嵩山脚下的一个庭院中住下了,庭院中有一个庙堂,那里很适合他们。 子牙对成为蚩尤王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他睡觉时仍在脸上蒙上一张羊皮纸。不过,他是来到中原后最高兴的蚩尤人,他甚至像中原人一样认为,跟中原人相比,蚩尤人是野蛮的民族,需要进化。 灿镜儿每天吃一株木槿花,每天都像蛇一样褪一层皮,皱纹随着每一层褪下的皮在消失;而她的丧失的那些活力也跟着一点点地恢复过来,她四肢开始动弹,能够自己喝水,能够从床上坐起来,有一天她自己下了地……人们从她身上看见的是倒流的时间——一个老太婆用了几十天的日子变回了一个美貌惊人的女郎;只是她的牙齿和舌头变成了可怕的绿色。不过自认为是她的男人的子牙并不在乎这个,相反,他不分白天黑夜地去嚼一种坚硬的叶子,以使自己的牙齿和舌头也变成绿色;这种努力收到了一些成效,人们吃惊地发现,他的眼珠变绿了,就像一只猫似的,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他每天早早地起来,像个忠实的仆人一样伺候灿镜儿起床,然后搀扶她四处溜达,帮她辨认这个陌生的地方。后来,他们经常驾着马车在大穆之野上转悠。但是随着灿镜儿好起来,随着她那精灵般的美丽的回归,她的野蛮和任性也变本加厉了,人们开始担心这位新蚩尤王是否有能力驾驭他未来的王后。 羿和蚩尤人一道祭奠了炼。在广阔的原野上,五千蚩尤人显得很冷清。子牙的加冕礼也简单地草草收场。或许是没有紫蒿酒的原因,在夜晚的篝火边上,人们在祈祷之后也没有心思跳舞了。看见这样的景象羿有点伤感,但他相信以后会好起来的。 蚩尤人的猎手还剩下不足一千人,都很年轻,在鼎象离开后,戈工和鹄玉成为新的首领。老实说,他们缺少过去的炼或者武罗那样的领袖能力,猎手们十分散漫。羿对子牙、戈工和鹄玉提到过这件事,但他们说,如果羿需要蚩尤猎手去打仗,他们会像亲兄弟一样帮助他,可他不能插手蚩尤人的事情。关于猎手们的散漫问题,他们几个都说,羽烛才是猎手们的主心骨,等他好起来,问题自然会得到解决。羿对这个说法表示怀疑,因为在他看来,他们并不比他更了解羽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