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 我的来源 你总想把事实的真相隐藏起来,只向人虚构一个似曾相识的假相,越是有人来关心和追问的时候,你就编造得越是离奇和偏远,却没有想到在不知不觉中,你那些故意捏造出来蒙骗别人的谎言,竟然恰当地表白了你本来的真实面貌。 [3]百亿年前 百亿年前,我在太空中游荡,茫茫无边,冷冷清清,孤孤独独,飞驰如电。天上的繁星密密点点,无边无际,看似安宁平静,其实你倾我轧,浩瀚的星海里波涛翻腾。我的目光空高鸷远,对一切冷漠无视,我行我素,疾驰飞奔。 地球上万紫千红,光彩神画,我却丝毫不为所动。可是,就在我即将滑过地球的一瞬间,猛地被一座巍峨冷峻的山峰激发了无比强烈的冲动,于是呼啸着向它扑去。惺惺忪忪,身旁燃烧起了火焰,化作一团流光,好似粉身碎骨一般,飞快地向山峰奔去。 在那一瞬间里,我看见了用天堂、人间和地狱装饰的世界,真是多姿多变,随即被熊熊的烈火淹没了。从那时起,我就在珠穆朗玛峰的山脚下,枕着喜马拉雅山的脊骨,安静沉默地度过了不知多少年。 [4]蓝色的留恋 我所能看见的,是水晶和岩冰共同长成的山峰。山峰脚下,是绵延千万里的大高原,是钢筋铁骨、风蒙雪洗的群山。我在这儿,一躺就是不知多少年代。 在我身边,盛开着无比美丽的、蓝色的鲜花。每当宁静的时候,花朵放射出耀眼的光芒,把天空和高原群山都映成了璀璨的蓝色。山上流下来的冰雪融化的清水,简直成了蓝宝石之河,滚滚流动。 蓝色花像我一样安静,永远的生长在雪山冰峰。一棵、两棵、千百棵、无数棵,形成森林。它们离我越来越近,风吹的、雪打的、水珠、石珠碰的,渐渐的被我听到了,那是一些声音: “呢啧……咤儿……哒啦……哆喃啦……” “嗫唻……咤儿……嘟……呻吗呀……” 这声音是美妙的,爱听的,叮叮咚咚,有时静息了,有时又逼近来: “呢哺……嘘哗吗……” “呢叮……叮哺叫吗……” 终于有一天,我猛地醒悟,听懂了这些声音,都是蓝色花儿说的话!它们在问我: “你不说话吗?” “你听不见吗?” 啊!我会说话,也听得见!蓝色花儿多少年来叮叮咚咚问我的,原来是: “你在这儿呆了多长时间啦?” “你来这儿干什么呀?” 于是我慌忙回答: “啊……我不知道,我记不清了……我不知道在这儿呆了多久了……不清楚了!” 花儿听得去了,这棵听去了,那棵也听去了,这棵又来问了,那棵又来问了,一棵、又一棵……它们都听得见了。然后,花儿盛开得更加鲜艳了,迸发出荧荧的、蓝蓝的光晕。花瓣儿掉下来,花叶子飘过来,落到了我的身上。 记得有无数个岁月,花瓣儿纷纷扬扬地飘起来,一层一层地落在我身上,盖得厚厚的,为我遮风避日。它们不时地同我说话,这棵说,那棵也说,它们都是同一棵花,都说一样的话。百千万年相即相守,彼此通懂了习性,花儿说: “非常明白,你与众不同,为什么在这儿久久不动呢?” “当初,我是因为向往着天下第一高峰而来的,我知道地球是世界里面全部真理凝聚的地方,地球上的第一高峰,必定是世界上的第一高峰。” “你如愿以偿了吗?” “没有。我以为化身为它,或者投入它的心脏,或者浮在表面,就能获得永远和真正的安然,但是在我扑向它的一霎那,由烈焰烧成的天堂、人间和地狱,将我的向往化为乌有,一切都被火焰淹没了,当我再次看清楚的时候,已经到了这般了,只是落在了山峰的旁边。” 花儿无言以对,静静地听了,静静地盛开。这儿本来就是一个寂静的世界,所有一切本身都是静悄悄的,也许世界的根源,本来就是这样寂静无声的。 世界以其奥秘孕育了生命,生命的萌动燃烧起了烈火,烈火的流窜形成了热风,叫做生命之风。这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每个莫名之物坐卧不宁,由着各自的属性,能生根的生根,能飞天的飞天,能流淌的滚滚而去……请原谅,我可不晓得世界、生命为何物,只有如此来摹比,倒也正合自己接受。生命之风吹动了我,使我像个无根的顽石一样在山峰下摇躁不安。看看天色越来越变,大地的景色与日俱增,我便就是个真正的顽石硬物,也盘踞不住了,也一定要迸裂散开,随雪水滚下山去的。终于有一天,我高声叫道: “蓝色花!再见了!” “去哪儿?” 花儿惊讶了。 “那下边我看见的,不是一个放牧生命的广场吗?我的第一次奔波失败了,今日又要去一去了,此去一定在那边找个正着!” 蓝色花儿沉默了。茫茫的大高原上,映着千万里的蓝色光芒,竟然无声息地变得黯淡了。我隐约地感觉到,这是一种留恋。 赠给蓝色花儿一点愤怒,溅给我一滴蓝宝石水,从而就可以比喻那是一颗花儿流落的泪珠,晶莹剔透,随我而去。于是在这无限留恋的大高原上,升起一轮弘光波,波波折折。后来弘光波散去了,浮在大风里面,被吹走了。 [5]白绒鸟 从浩瀚的高原群山往下,到一马平川的大地绿洲,咆哮的江水奔腾汹涌,我顺着江水滚滚而下。风声呼啸,万紫千红,下面有广阔的大自然森林。南方的大海无边无际,我沿着海边的浪花徐徐而来。沙漠蒸蒸日上,森林摇摇摆摆,恐龙的故乡,蝾螈的宿居,狮象的王国,血雨腥风的生物圈。 我为了生命而奔波在大自然中—— 当雄峻的山峰挡在了我的去路中时,我便被雄峻所吸引,化身为山峰上最高耸的岩尖。当肆虐的飓风卷卷而过时,我又羡慕飓风的力量,随它遥遥而去。在飞过苍荡的大森林时,我被蓬勃的绿色海洋感染了,落下去,当作最茂盛最高大的参天树。一头雄师吼叫着驱逐一万匹野马,那威风霸气又使我忍不住也要一试。忽然看见在清朗的湖水里有一对对鸳鸯在游泳嬉戏,由粉红色的荷莲花陪衬着,美丽而又温情,我又感到很美妙,“啪”的一声响,向湖里跌去。一株小小的草苗儿,开了一朵黄黄的小花,在微风里瑟瑟发抖,水珠溅上来,蜜蜂飞过来,情柔而意遐,我忍不住向小花儿靠近,忽然一只路过的大脚掌踩倒了这朵小花,大脚掌挪开后,小花儿死去了,掖在泥地里,我便悻悻地离去……我总是这样,被豪迈丰满的大自然迷住了,奔来扑去,总是见异思迁,顾此失彼,反复不定。眼看这世界里万物衍生,一代又一代,我却仍然没有一个定型,没有自家的身体,没有自主的个性,总是游来荡去。顺利的时候一荡千万里,阻逆的时候,又涡漩和跌落。即使高兴振奋,也无法呼喊欢笑,即使伤痛,或者焦虑急噪,也无法感受得到,无法体验出来。留连往返,恍惚漂泊不定。 白绒鸟飞来了。 森林的边缘是绿绿的草地和黄黄的山坡,与山谷丛林稀稀相连。涟漪无边的水泊,就围在山谷丛林的旁边,源流不断。这儿泥土肥沃,草木葱荣,水清云淡,阳光碧丽。 有一片片一群群美丽的白绒鸟从天上飞来,由远而近。东来一飘飘,西来一浮浮,坠落在水面上,跌足在山川里,丛丛簇簇地飞跑和游动。白绒鸟身披了洁白透明的羽毛,在阳光的照耀下反衬着花草的光彩,奕奕的五彩缤纷。它们漫漫匆匆,游游挪挪,好象是花草地上滚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水浪。 白绒鸟随季节变化而飞迁,它们起源于一座海岛,因为它们的叫声是那般动听的“呗——咛——儿”所以后来那座海岛被叫做“呗咛岛”。为了奔向更美的生息地,它们成家成群地飞翔,游弋了遥遥万里的四面八方,来到这水草丰沛的森林边缘。它们欢声鸣叫着跳起舞来,悦耳的歌喉和翩翩的身姿振动了风波,扶苏了生机。白日,它们在原野上四处觅食,夜晚又栖息在山冈树丛中间,自由自在,美满如意,要在这里度过一个季节。 谁知不幸?一场灾难来临了。 正文 长尾鼠 [6]长尾鼠 山地里穴居着一种长尾鼠,身体精瘦而狭长,毛色漆黑,脑袋尖圆,牙齿锋利,身后拖一条长长的尾巴。长尾鼠行动敏捷灵活,可以上树爬山,飞扑跳跃,袭击各类鸟兽为食,决非寻常鼠类可比。它们早已闻到了白绒鸟飞来的香味,谗涎滴滴,只是不敢轻易靠近来。 长尾鼠从来都是在夜晚觅食,一般三五成群,如果到了某个奇怪的时刻,它们也会群群相聚。这一夜里,有一些十分苍老的、老得连毛发都快褪光了、尾巴都已分叉了的长尾鼠,从深深的洞穴里爬出来,爬到月亮地上,擎起两只前爪来,挺起两条后腿来,直着身子站立起来,咧开嘴,发出一声声嘶哑、嘶厉的尖叫。用这种尖叫声,把活动在这一地盘上的长尾鼠全部召唤来了。微弱的月光下,有看不清数不尽的老鼠围拢而来,越聚越多,黑漆漆一片。 “老鼠开会”是大自然罕见的一幕,场面很可怕,情形很恐怖。大面积的老鼠汇集一处,围成一个大圆圈,密密匝匝。每一只老鼠都擎着前爪,挺起后腿直立起来,尾巴长长地甩起来,咧着嘴尖牙利齿地嘶叫,嘶叫声连成一片,毛骨悚然! 老鼠开会叫响了一个口号,在这口号呼的叫下,成群成团的长尾鼠向白绒鸟的栖息地扑去,它们要在这个夜晚发动一场群体捕食。 深夜里,白绒鸟正在熟睡。嘶厉的呼叫声远远而来,把它们惊醒了,纷纷从树丛中、山冈上跳出来。它们惊恐不安地嘀咕着,互相拍打着,遭遇不测。嫩弱的小鸟儿被突然来临的劫难吓坏了。 老鼠们扑上来了,冲入了鸟群,鸟群惨遭杀害。它们奋起迎击,一场恶劣的厮杀就在这个夜晚开始了!血水飞溅,羽毛纷飞,翻滚扑打,嘶叫声、悲鸣声、搏斗声激烈而又嘈杂,这厮杀真是太凶残!白绒鸟顽强地拼搏着,但它们如瞎子一样看不见夜色中的黑鼠,在搏斗中吃尽了苦头,逐渐败落下去,苦苦地挣扎抵挡…… 天光大亮,红日东升,照耀着一夜的杀场。 满地都是尸骨和血肉,都是死了的白绒鸟和长尾鼠。厮杀虽已结束,可惨叫犹存。这山坡上下、谷地内外飘满了血肉的腥风,招引来了不甘落寞的骚客,有黄鼬、狸猫、毒蛇、鹰鹫、走狗、猞猁……它们趁火打劫,无论捞到一只鸟儿还是一只老鼠,都是下口的美味儿,一个个撑饱了肚腹,懒洋洋地在阳光草地上爬动。 草坪上,有几只很幼小的白绒鸟儿走出来,这儿几只,那儿几只,它们幸免于难。又有几只走出来,身上沾满了血污,它们是逃生归来,伤痕累累。那一些倒在地上悲鸣的,虽然还没有死去,却只能痛苦地翻几个跟头,绝望地等待死亡。 残存的小鸟儿了了无几,它们零零散散地走到一起来,对着先辈的尸骨久久地哀鸣。可悲、可怜、可叹、可惜!遭此噩变之后,这个美丽地带再也不能留存了,不得不惶惶地踏上逃亡之路。 [7]尼瓦尔的山坡上 当哀鸣从杂草中间消匿,当红日不再照耀着悲惨……这是刺激,是恶果,使我不再对生命渺然无知。昨夜惨而烈的搏杀暴发之时,我是一个旁观者,旁观者,旁观者……旁观者,旁观者,旁观者…… 忽然,又一只弱小的白绒鸟诞生了,敲破弹壳钻出身体来。举目尽是血淋淋的尸骨,孤零零的尖叫得不到回声,它颤抖可怜地,迈开两条幼稚无力的小腿脚。从即刻开始。我知道了——如果不从小小的脚步开始走,那么永远不会有前途。 小小一只小小鸟,自己争求活下去,开始了孤苦的奔波。“没有谁来喂养我什么,可以健康成长。也没有谁来教导我什么,帮助、指引什么,也好避开危难以逃生”。饥饿的时候差点饿死,寒冷的时候快被冻死,灾难来了死里逃生。只能自以为是,只能挣扎在一缝一隙的幸运之中,一点儿一点儿地活下来。凡是奔波的路上,总是伸来一张张贪婪的嘴巴,牙齿舌头碰到身上了,一阵阵尖疼。即使遇上鲜艳的花果,或爱情的种类,它们对小鸟儿没有食欲,却也投来甜蜜的诱饵,害它患了无形的病痛。在为了活命的每时每刻,不断相陪的都是疼痛、叫唤、惊惶和奔逃,只要它不乖乖地死掉,凶险与灾祸便追捕不舍,或者说,只要灾害没有置它于死地,那么它便茁壮地成长起来了。 大地好象很美丽,动物植物好象都愉快,但是在它走过去之后,都忘记了,都一一的记不住了。总以为逃跑就可以摆脱艰险,总以为高处才可以安生,所以一路上奔走如飞,总是往高处攀延不止。一路上不休不歇,不馁不寐,褪下旧皮毛,抛掉老伤痕,来不及顾盼张望,不在乎阴晴雨雪,千里攀攀,逆流而上……终于有这么一天,它走上了高高的尼瓦尔山坡。 尼瓦尔山坡位于大陆高原的南侧,向着阳光,倾斜着铺向大海。山坡上森林、河流与山谷起伏交错,盘缠复杂。大陆平地上耸起一座这么巨大的高山来,浑然阻挡了寒流跟暖流的交汇,杜绝了一年四季的轮流转换。传说中,凡是登上了这座山坡的最高处,都可以触摸到天限的边缘。 小鸟一步接一步地走,走走停停,跑跑歇歇,在山坡上越走越高。停住脚步,放眼观望,它看见一座座山,一座座的大山紧紧地相连……四面群山烟波浩淼,雄风吹荡,脚下的山川如同水银铺泻……顿时,小鸟的胸中涌起一阵阵的激动,舒一下颈项,展一展身躯,嘹亮地唱起一首歌!它的歌声悦耳又简单、动听,随在风波里飘动…… “哦哦哦哦……啊哩哩……啊哩哩哩……” “咦咦……啊哩哩哩……” 活泼迸发了,精神抖擞了,振奋地奔跑起来了,伸开一对美丽的大翅膀,飘悠飘悠地飞翔起来了,一飞老高,又一飞老远,再一飞……从山头上掠了过去。 啊……哦哦……啊咦咦咦……小鸟高兴了。 [8]野蛮鸟 尼瓦尔山坡的巅峰是野蛮鸟的栖息地,它们总是盘踞在悬崖峭壁的最尖端。野蛮鸟生有钢铁一般的翅膀,尖刀一样的利喙,金钩一样的爪子,更生就了冷酷残忍的凶狠心肠。它们自恃为飞翔生物中的强悍霸主,是鸟兽世界的天敌,永远霸占在最高的顶峰上,俯首藐视着脚下的整个生物空间,狂傲不可一世。每当有无知的来客冒犯了尊严,它们一律格杀勿论。是恃强凌弱的硬道理,纵使它们的风格亿万年来保持不变。 白绒小鸟来到山坡上,刚刚开始啄食吃,是啄食的小草本,就被一只野蛮鸟发现了,立刻凶猛地扑过来!小鸟惊恐地躲避,躲过了这一扑。它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仍然逆着山坡走上来。呜呜的狂风背后,有三五只野蛮鸟一齐发现了它,一齐向它扑杀过来!这一次它躲闪不得,惶恐地反身抵抗,用自己的嘴巴啄瞎了一只野蛮鸟的眼珠,又咬破了另一只的脖颈,它们嘶叫着退回了。 更可怕的遭遇紧随而来,或七八只,或十数只,野蛮鸟盯上了这个怪来的异类。它们狞叫着:“杀死它、杀死它、吃了它!剥了它!”恶鸟扑食的传说,就这么从头上降下来了,你有什么办法?小鸟儿虽然也长了嘴巴、翅膀和脚爪,可都不是用来打架的。怎么办?怎么办?只有舍命地跟它们拼了去吧……幸运吗?凡是拼命到了的地方,野蛮鸟被它打伤了,一个个折了翅膀,断了嘴巴,破了肚腹,瘸了腿脚纷纷败退而去……这只白绒小鸟毅然出奇地打散了强敌的欺凌! 从来都是侵略者,天生的征服与霸道,大自然养就了野蛮鸟的凶杀本性,怎么容忍一只单弱的小鸟儿上犯威严?它们倾巢而出了!几十只、又好几十只、还有好几十只、上百只……它们飞出来了,搅动着凶猛的煞气,把风声都变成了狞叫,连空气也拧成了黑色! 又一场激烈的大厮杀!小鸟儿尸落何处?它正在以一抵百,以弱峙强,被困在了垓心,犹如一枚洁白的雪花落进了乌黑的火海。眼看着又是羽毛纷飞了,血浆迸溅了,断腿、脖子、翅膀纷纷被抛下山坡来,肠子和骨肉被甩在树干上摇垂……尼瓦尔山坡是个阳光普照的山坡,阳光也不忍再看了,用暗云来遮住眼睛…… 原来斗争,属于生命中最苦的一课,让你刺骨疼心地领会到大自然对于生存的深刻教训——弱肉必将遭吞噬,挣扎才可以苟活;无能一定被淘汰,惟有强盛,才是支持活下去的最根本。 大自然界里有奇迹,以兹鼓舞每一个不甘于平凡的生物。山坡上的激战最终归于宁静,血肉模糊的悬崖上、森林间变得静悄悄。阳光西下之时,终于站起来一只高高的鸟——怎么那么高!虽然面目全非了,皮毛都已破碎了,但仍然可认,它就是万里迢迢走上山坡来的那只小小白绒鸟……因为打败了狂舞漫天的强悍天敌,它变得身躯高大、巨大!正在被无数的疼痛麻木着,僵硬地一动也不能动。 从残骸中间挺起身来,它仍然要迈动脚步。虽然伤痕淋漓,极度疲惫和衰竭,但是终于成为一个胜利者,从此预感到,再也不必为患难而忍受屈辱。 正文 白绒大鸟王 [9]白绒大鸟王 每一个夏天来临的时候,南方的旺盛达到了极点。赤道像个滚动的大火轮,碾着日夜飞跑。这时候,海潮倾覆大陆,飓风卷走暴雨,天地之间水雾汤汤。疯火的太阳紧压在上空,用烈焰来烧烤和蒸煮下面的世界。沙漠上狂飙汹涌,沼泽里热浪沸腾。江河洪流泛滥,淹没了浩大的森林,灌倒了山丘,冲夸了领域,滚滚荡荡填入了大海。生长在这样的大自然里,动物其猖獗也到了极点,到处呼吼叫嚣,横冲直撞,弱肉强食。飞禽在行凶,毒物在逞恶,血水里面沐浴着苍生,也叫作生机勃勃。然后,才换来黄金一般灿烂明媚的秋天。 这时才有美妙经典,才有微风涟涟,草地沙滩。美貌的兽,轻捷的鸟,在嶙峋的石上踏步,从婆娑的树里叫喊。 金秋的时候,森林的边缘出现了一只白色绒绒的巨鸟。雄赳赳,气昂昂,飞过青山和绿江……由于生长的途径变化了祖先,所以今生的体格比过去大不相同,羽毛洁白如雪花,映动了阳光下的七彩光韵。从高高的山坡上走下来,迈步在浅草水地林间,英气逼退了林地里的野兽,美丽吓跑了过路的鸟禽。走在林地前边,回头看林地四面无沿,平原地上简简单单,有不尽的贪婪、凶悍…… 远远地望见,天地间浮动起了白色的小点儿,那也是一样洁白的羽毛,一样的飞,聆听……听到了悦耳的鸣叫声。啊哈!那边飞的、走的、来的也是白绒鸟! 这是一个神秘的季节,风波里飘着奇异的感觉。漫天遍地的白绒鸟又飞回了它们生存的故地。同样是因为生长的途径变化了祖先,所以这新生的一代更富有生命的活力,奔波追逐之中增添了大自然更多的风光、姿彩。 同类相聚,同命相爱,白绒巨鸟万分惊喜,向它们发出嘹亮的呼唤,呼唤的声波远远地传出去,回来了同样的惊喜。白绒大鸟兴奋又激动,立即扬起翅膀从山冈上飘飞了出去,奔向浮动在远方的白绒鸟群……它们呼唤着迎上来,热烈地碰撞在一起,欢乐得滚落满地。 白绒鸟重聚了,统一为强大的部落。可以叫做一个鸟群,也可以叫做一个国度。其中那一曾冲上尼瓦尔山坡的白绒巨鸟,最充沛了生命的实力。为了开辟崭新的生活空间,它总是冲锋在最前面,开辟疆域。凡是遇上天灾地祸或者群凶来犯,它总是顽强地予以击灭,并且无往而不胜。它赢取了整个鸟群的崇敬和拥戴,都呼叫它是“我们的白绒大鸟王”。 远远望去,它们在一起,是好大一个家庭,好富一个国度,好繁荣的生活。今儿跑跑步,练练脚,明日飞一飞,奔一程。纷纷地往东来了,又呼呼地往西去了,一会儿是鸣唱,一会儿又是跳舞,欢歌笑语,其乐融融……人们不懂得动物鸟类们叽叽啾啾的语言,不明白它们忙忙碌碌的意思,就说它们跟我们一样,也是用部落、民族、家庭、社会、国家构造起来的生活,用人的语言来描述它们,这也没什么妨碍。 [10]紫蜘蛛 紫蜘蛛,就是紫色蜘蛛,由于毒汁剧烈而呈现为黑里透紫的颜色。它不是寻常可见的普通蜘蛛,比如结网捕虫的黑蜘蛛、偷袭苍蝇的大狼蛛、悬丝而掉的小蟢子、跑在田野里的土蜘蛛等等。寻找蜘蛛可以看见成千上万种,其中只有紫蜘蛛最不可追觅。 蜘蛛形态丑陋,肮脏污秽,卑鄙胆怯,萎萎缩缩,逢难而退,怕风怕雨,偷偷窃窃……没有一点可赞的好处,反而多的是讨厌和可恶,属于很不成出息的一个类种。然而,紫蜘蛛完全不是这样。 在生物圈里,每一个物种的存在,都有它们各自不败的根源及趋势,那么蜘蛛的根源趋势是什么?答案全部聚集在紫蜘蛛身上。紫蜘蛛是蜘蛛世界里的精华,它们不似一般蜘蛛那么苟且偷生、*、贪图安逸、庸庸碌碌。紫蜘蛛生有精强猛烈的躯体,骁勇的力量和迅疾的速度,实在厉不可挡,以至于在奋进中闯入烈火中被烧死,钻入冰川被冻死,翻越波涛时葬身鱼腹,跳跃山尖时被雷电击毙。虽然如此,它们永不停息地奔驰着。 奔驰为了什么?它们能不能为蜘蛛生命奔驰到最后的功果呢?能!答案是肯定的,只要有一只紫蜘蛛跑遍了地球上的每一寸角落,经历过途中发生的所有灾难,而仍然活着,那么它们就成功了。 由此看来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紫蜘蛛亘古以来无休无止地奔跑着,同样,蜘蛛同类们亘古以来一直都在期待,翘首以盼,以至于后来都忘了在盼什么了,好象永远都不必指望了,永远都盼不上了。 然而可歌可泣,有一只紫蜘蛛终于成功了!它跑遍了地球上的每一寸角落,经历了所发生的所有灾难,而没有死去!这是叫谁都无法相信的,只有它自己知道它的历程是何等艰辛与痛苦,它又是怎样同死亡相拼挣……如何回顾,如何倾诉!然而,在成功之后它没有一点抱怨,没有一丝后悔,只是满怀激情地向神而圣之的天堂游去——一个众生所望的境界,万物生灵最向往的境界。至少至少,它需要听到上帝的喝彩。 然而天堂里冷冷清清,没有彩霞,没有云光。它来到上帝的家里,上帝的家里空空野野,既没有守门员,又没有当家主,更没有理睬或祝贺,它独自一个游来游去。原以为天堂里可以找到成功的回报,甚至准备好了自认为骄傲的姿态,可是找到的竟然是所向无物,风吹茫然,天堂回报蜘蛛的不过是空空荡荡。难道天堂是冷漠的?不是的。天堂的美好令你想象不尽,只是这紫蜘蛛与美好无缘。它在奔驰的历程中。曾与一切为敌,曾冲破了一切强加于它的困难险阻,不但没有死去,反而光荣自豪地往天堂来了,这使一切都无法接受,拒之以回避。 蜘蛛也会难过的,难过地浑身颤抖。它不明白,亘古以来它们前仆后继、舍生忘死的奔波都是为了成功,可是成功又为了什么?现在它无从举措,颓然沮丧地向着疏远冷落的地方爬去。 在幽僻冷落的地方有异外的发现,这儿躺着一本书——《天真大词典》。这一定是占卜命运的宝鉴了,紫蜘蛛爬过来,翻开词典,按着页码查找,终于找到了关于“蜘蛛”的一页。 请勿见怪,这很自然。凡是每一种生灵之物,都有它们自己的语言文字,它们自己看得懂。《天真大词典》之所以任由蜘蛛查找,就是因为它太天真,能够为蜘蛛所看懂。 “我一生有六条腿,每条……其中……不是……” 这就是《天真大词典》对蜘蛛详细而准确的叙述。它如醉如痴、如痴如邪地阅读着,终于知道了天地有头绪,明白了岁月有奇妙,认识了生命有造化。它不需要再看多少,便油然而升起伟大豪迈的热情,一抹儿消去刚才的颓然沮丧,重新抖擞起精神,恢复了骄傲的姿态。它如梦初醒,生机勃勃,走出了幽僻,离弃了天堂,伸展开肢体,昂首阔步,向着原来的地方游回去。 全部的紫蜘蛛汇集在一起,迎接它的归来。它遥遥而至,被簇拥在中央,举向高处,被奉为蜘蛛世界的至尊,万毒的元首。 全部的蜘蛛飞快地旋转起来,绕着万毒之首卷起了旋转的狂风,泛起了紫色的雾气,雾气与狂风缠绕在它们喷织而成的丝网上,袭来了血液,酿成了紫色的云霞。它们把紫云霞作为最无上的美丽,敬献与万毒之首,于是,它的骄傲勃然膨胀了,凌驾在紫色云霞中冉冉而上。 这个万毒之首开口了: “我一生有六条腿,每条两只,共十二只。其中腮上两只,不是用来走路的,口里的两只,已用为牙齿。我听见了大地每一寸角落的同胞,说它们都很骄傲,都愿意听到一种呼唤,说——我是蜘蛛,我就是蜘蛛!我已经用八只腿走过了想要去的任何地方,也有天堂,相信死去的已经多于活着的千倍万倍,所以卷土重来,召唤无数无数!” 蜘蛛们在这样的呼唤中沸腾了,掀起了了激动的狂澜。它们喷出毒雾,结织成网,把毒网撒向天空。此时红日正在西垂,傍晚的赤日把紫色云霞映照得血红血红。毒雾降落下来,汇集在地面上成为紫黑色的浊流,它们践踏着浊流涌涌而去。每到一寸土地,曾经在这寸土地上死去的蜘蛛复活了,成千上万地从土层中涌出来,投入紫黑色的浊流,混成庞大的毒潮,滚滚泛滥,扑向四面八方。 [11]紫色毒潮 紫色毒潮在大地上漫延开来,紫雾像火焰一样妖妖苗苗,紫雨像恶魔喷洒的泪水,随季节而东吹西荡的大风助长了它们的势力,迅速地扩散到四面八方,草原萎靡了,森林腐朽了,山地改变了颜色……凡是毒潮席卷之地,生息的物种都死掉了—— 紫蜘蛛吐丝结网,结成天罗地网,纵有鸿鹄、雄鹰从天空飞过,也被毒网打中,栽落下来。毒潮滚滚推进,淌过了湖泊与河流,鱼鳖虾蟹被毒汁所杀,翻身变为白尸漂浮在水面。虽然狼虫虎豹一向逞勇逞恶,也不敢触其锋芒,纷纷夺路而逃。即使蛇、蝎、蟾蜍、蜈蚣之类也是毒物,却不能与之并存,被淹杀在洞穴中。 于是,地面上展开了一场罕见的亡命大逃奔,凡是所有能够行动的生物,全都离开了生息的地方,仓皇惊恐地奔逃。那沙漠上的骆驼,草原上的牛羊,森林里的大象,现在慌不择路,连滚带爬。那天生蠕慢的乌龟、蜗牛、懒猴,竟然攀到了奔跑的动物身体上,紧紧抱住不放,让它们驮了走。还有无数的昆虫、无数的飞鸟,水里的鳄鱼、河马、丛林中的蟒、熊、猩猩……现在全都不顾了彼此的禁忌和体面,混杂在一起,汇成了浩浩荡荡的逃亡大军。 滩涂间、壁垒上、山坳里、沟壑里……一向繁荣的自然界里,活生生的动物植物们何曾受过这样的灾劫?能逃的逃掉了,逃不掉的,被毒潮所淹没,剩下白骨一堆堆一累累。被毒雾熏过的花草树木都溃烂了,腐臭冲天。 这就是紫蜘蛛在地球上发动的恶毒灾变,势不可挡地掩杀整个生物界,那时天混地暗,血雨腥风。生灵惨遭涂炭,生命面临灭绝,遭遇这样一股恐怖的狂澜,有什么办法呢? 正文 毒潮息没 [12]毒潮息没 噫!兹在川上觅食的白绒鸟,那一天傍晚,有一只巨大的白绒鸟抬起头来往西边一望,愣住了。它看见西边的天上有一层血红血红的云潮,就像眼睛上的血翳。它问道:“那是什么?”另一只巨大的白绒鸟也回头看了看,说:“我也不知道。” 天色变暗的时候,云潮更加血红了,血红里面带着血腥的味道,泛出紫色的凶光。这时侯,草地斜坡上的白绒鸟差不多都看见了,一个接一个地猜问:“那里究竟怎么了?”“谁知道呢。”“对了,我们怎不去看一看?”“去看一看,究竟有什么好东西?” 哎哎!原来在这世界上,只要有天地般的大差异,就会有天地般的大巧合。想那蜘蛛,本来也不过是平凡的小毒虫,那些蟾蜍、壁虎、蜥蜴、蚂蚁也喜欢吃它们,但是当蜘蛛群体动用了狂暴风潮来淹杀整个生物界的时候,这些昔日的天敌们就完全失去了优势,反而变成了蜘蛛们的口中餐。发自蜘蛛们共同心目中的yu望,没有什么比吞食掉整个地球更忘情了。 不想,它们的狂潮逆反了白色的飞云。这是一个白绒鸟意气风发的年头,它们才是日月星辰照耀下的优宠,它们的繁荣生活正在铺满全世界,每次环绕地球飞翔一圈,就有天上的十三路星矢紧紧追随,让它们有享受不尽的正大光明。而那紫蜘蛛从天堂坠落的地方,却是在狭窄的偏远地带。以它为垓心,紫色毒潮呈波纹式、涟漪状态向四面八方辐射蔓延的时候,殊不知在遥远的大海洋彼岸,白绒鸟王国正当兴荣昌盛的幸福时代。就在幸福生活中窃窃私语的时候,也议论着这高高耸起的毒雾,究竟是诱人的美食呢?还是一场风雨不测?飞翔的周期正好赶上了毒潮酝酿的高峰,不幸之万幸,它们和它们直面相遇了。正好是在这一天,太阳月亮同时跃升在星空,隐隐约约,也听到滚滚的雷鸣埋伏在遥远的天后。 蜘蛛大军杀上来了,摧枯拉朽。它们被迎面而来的白绒鸟大军挡住了去路,两军对垒,严阵以待!一面如白色汪洋的大海,一面如紫色泛滥的洪潮,大自然的万般生物都屏住了呼吸,密密匝匝的眼睛紧紧地注视着这一切。于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史前的大地上,展开了一场白色与紫色的大较量——大片大片的白色向紫色扑去,把紫色撞得粉碎!然后大片大片的紫色向白色扑去,把白色撞得粉碎!白色与紫色激烈地反扑、碰撞着,混和成了斑斓暴丽的巨幅画面! ……你没有亲眼看到那个场面?不要紧,原始的空气留住了它们的声波,地质阶层记载了它们的重量,草木岩石收藏了它们的振动,等到后来某些时刻,有日月星辰一齐照耀的时候,它们可以重新显现出来的,演示给充满了好奇心的人们。 终于终于,最后最后,是大片大片的白色吞没了大片大片的紫色,狂毒泛滥的紫潮倾动了全部风波之后,没能再有翻腾的余力,喷散过最后的零碎的紫点儿之后,被白色埋没了下去…… 最终下场,紫色蜘蛛被困在激流污浊的江河边缘,被白绒鸟追逐到了穷途末路。搜穷记忆的奋斗之后,它没有后来的归路,只有一败涂地,彻底的失败。它纵身跳进了自己焚烧的火海之中,在火焰中粉身碎骨、彻底销融。由它挥舞的六条十二腿所画成的图影,画成了一个盘旋的巨大符号,飘扬在烟雾之中,久久不散。 …… 当白绒鸟大军凯旋回归的时候,你可知道,大自然里的热切子民是怎样的夹道欢迎啊!怎样的盛情庆贺、歌舞喧天啊!真可是有成就的一生才辉煌,胜利者的家园才欢乐。自从平灭了这一场浩劫之后,它们的繁荣与昌盛进入了颠峰时代,然后再也不晓得天高地厚了…… [13]上帝的家 风色迷人的季节里,白绒大鸟王卧身在青芳草和花绿树中间,暖暖的阳光洒下来,曚曚昽昽。在身边有疏疏散散的鸟儿们,它们喈喈咿咿地轻叫着。困意上来了,它眯起了眼睛,渐渐欲睡。可隐隐约约地,看见地面上的浮土耸了起来,一突又一突。急忙睁大了眼睛仔细去看,果然是浮土耸了起来,这儿一突,那儿一突。于是忍不住跳起来,用脚去踩。可是踩灭了这突,那一突又耸高了。它想:这下面一定有东西。用脚爪来刨一刨,刨开了,却什么都没有。正自奇怪的时候,耳边传来了笑声,它想,这是我的鸟儿们在嘻笑,忽又觉得好象不是,忙抬起头来看看——眼前好一个惊奇的世界! 再回头看一看,那只苍老的白绒大鸟王,还是安详地卧在那儿,身边围着它的鸟儿们,风吹过时,洁白的羽毛飘飞起来。似乎就是这样,白绒大鸟王步入了另一个神奇的境界,看见了清新和明朗,还夹杂着笑语与歌声。 凭步闲走而去,醇醇的芳香扑鼻而来。 迎面出来这样一个人,挡在它前面。这个人头戴高高的白帽子,身穿长长的白褂子,挽起袖子,一手拿刀铲,一手拿长勺,洁白的牙齿,胖圆的脸蛋。世上人当然都认识他,他乃是厨房里的大师傅,庖门工艺大师。 “哎哟哟……您好啊?异路来的客人!您再走几步,就跨入上帝家的门槛了,我们热烈欢迎啦!”大师傅笑口常开,对来客以礼相待。 白绒大鸟王再走几步,果然进入了“上帝的家”。 ……噢!不要说白绒鸟不懂人类的语言。其实那飞禽、走兽、昆虫,和人类都是一样,虽然互相听不懂语言,人类有时也互相听不懂,但是当太阳、月亮、天堂、上帝这些事情来临的时候,谁也不比谁苯,都各自明白得很。 上帝的家里来了新人、客人、主人、旧人、大人、小人、人人人……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吵吵闹闹,好兴盛,很隆重,构成了一个大大的宴会。新来入客的白绒大鸟王被邀入席,喧哗之声震耳欲聋。 “哈哈!来了美丽的大羽毛!” “啊!来饮上醇醇的一口!” 白绒大鸟王在上帝的家里受到了非常的欢迎。上帝的家里有一场盛大的宴会,客人来自洲洲与洋洋,来自上下八千年。当它接受欢迎的时候,惶惶然不知所措,懵懵懂不知如何是好。因为它举目望去,宴会上到处是人,都是人。它对人类不熟悉、很陌生,不认识他们。因为不晓得人类的勾当,所以它看不出这场面里尽是古今未来的能人。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跨越了朝代和疆域,哪些是帝王贵族,哪些是名流圣人,有少年英雄,还有诗人、艺人、才子佳人,一技之长者,还有平凡普通的人,也有疯子、酒鬼,也有娼妓、人妖、赌徒、亡命凶手、强盗、恶棍……古往今来人世间一个大舞台,你方唱罢我登场,层出无穷。这里的话儿,凡是信得过上帝的,与上帝交情至深的,或者只有一丁点儿瓜葛的,都被上帝邀请到他的家里来。上帝的缘分、人情、威望,在这场面里够大、最大。 大歌唱家耸立在舞台中央,放开了喉嗓,大文豪卖弄起了风骚,伟大人物耍起了威风,功勋者排摆着资格,思想家玩起了深沉,美貌女与情儿郎正在谈恋爱,成功者得意忘形,失败者悲心地叹息,酒疯子狂呼乱号,英雄好汉大打出手,好事之人总是招惹是非,清高者与君子贤人长嘘短叹,患病的人仍然在呻吟,而嬉皮逗士乐开了心怀,无能小辈们照样被抛弃在角落,富贵与贫寒始终在对立,平等、自由和统一仍然是永远不可追求……一会儿灯火阑珊,一会儿歌舞升平…… 上帝天堂真好,真伟大,赠与我们一个放纵本性的大酒宴。没有本性怎上天堂?是的,在天堂,在上帝的家里,就是有一场永远不散的盛大宴会,永远都不散。别多问,也不多知,只欢喜你到来。 在天堂时代,白绒大鸟王应上帝之邀,做客不散的宴席上。在天堂里的宴席上,有的是无上无上的美食,调动起每个人贪馋的yu望。白绒鸟也不是例外,也同样被美味佳肴迷住了。可是它没有手,拿不起筷子刀叉,也不能举杯而饮,它就是伸长了脖子探过头来,用长长的嘴巴“叭叭……哒哒……”地乱啄,又快又响。满桌的饭食都被它啄烂了,杯盘器皿也打碎了,它还要跳上桌子,用两只大脚爪刨起来,左一蹬,右一刨,劈劈啪啪,饭桌也翻倒了,食物泼溅到人们的脸上和身上。人们愤怒地冲它大叫: “这是个庞然的怪物!” “这是个野蛮的客人!” 它不介意。因为美味的食物可入口,所以放开肚囊大胆地吃,只管好的吃下去,又挤又撞地抢食。吃得高兴了,还要把大翅膀扇一扇,嘹亮地吼唱几声,朝着人群一阵乱蹿,把大家踢翻,直惹得怨声四起。 它又是个完全不懂礼貌的家伙,不讲卫生,随地大小便,丢鸟粪。 [14]天堂时代 渐渐地,它也能对美味佳肴品出含义来。虽然对人道的语言还不熟悉,却也纳闷了:这么好吃的东西,肯定不是土生土长的,是从哪儿弄来呢?哦,也瞧见了,全都是大厨师们弄来的。那么大厨师们从哪儿弄来呢?忍不住的好奇心,它跟随大厨师们一道儿走出去,要看看从哪儿弄饭来。 饭从园子来。园子一分两半,一半是植物园,另一半是动物园。植物园里种植了千畦万垄的蔬菜瓜果,动物园里饲养了万笼千圈的兽畜,食物都是从这里弄来的。伙夫们来到植物园,用镰刀和大剪“咔嚓咔嚓”裁下数不清的红花绿叶,拿回厨房里做菜去了。这些被裁割了的花和叶虽然也疼痛地渗出了泪水,但是没有话儿,只用水来浇灌一会儿,揞一点肥料,它们又慢慢地长出来,等长好了再有下一次裁割。 在动物园里,伙夫扛着斧头刀锯来宰割兽肉了!从狮子老虎狗熊大象它们的身上,砍下一条条大腿来,骨肉淋痕。锯一截象鼻,剁一个蟒头,血涌漉漉。劈下长鹿的脖颈,刳开鳄鱼的肚囊,敲破猿猴的脑壳,撕下珍禽的毛皮,抽出哺乳的骨髓,撕掉雄物的睾丸,掏走怀孕着的胎雏,勒下未熟的蛋……哀号声嗷嗷震耳,那挣扎惨不忍睹!不过妙也妙得很,园子里有兽医,抓了一把一把的药粉,堵在流血的创口上,揞擦涂抹止了血,再用大纱布包扎捆绑,就不要紧了。那被宰割过的兽畜们虽有哀鸣和抽搐,却过不了多久就痊愈了,再过不了多久,新的肢体又重新长出来,长好了再等下一次宰割。 哊唏!美味佳肴之所以好吃,原来是这样,之所以永远吃不完,原来是这样。 走在动物与植物中间,和它们眼对眼地看见了,愔愔然,莫相知。被人砍掉了脑袋,再长出一个来,让人砍,这滋味不好受?烦噪的鸟叫声传来,它寻鸟声而去,看见了一个巨大的鸟笼。笼子里装得满满的,都是鸟。忽然间,它发现了自己的同类们——白绒鸟!它们一群群地也被装在这里了!啊!这……这不难明白:我们白绒鸟也被人捉来了,要杀了去做桌子上的美味了! 大鸟王跑到笼子跟前,白绒鸟们也拥挤过来,隔着网笼两厢厮见。“叽叽哩……叽叽哩……哩哩叽叽……”鸟儿们可怜地哀叫着,噙着泪水,它们的身上无一不伤痕累累,残缺不全,都在抖抖嗦嗦地打着寒噤。 这还了得?这怎么行?大鸟王恼怒了,一脚踏去,网笼破开了,鸟儿们跑出来,聚集在它身边。 又来了一个操刀手,他扛了一柄大砍刀,来笼子这边打量。他把鸟儿们吓得一阵尖叫,躲藏到大鸟王的身后。操刀手停住脚,抬头张望,“哟!这里有好肥好大的一个鸟呀,砍它哪儿最好吃?” 他低头,看中了大鸟王的两只脚爪,好不惊喜:“呀!何曾见过这样的大脚趾?”一面笑,一面抡起刀来往那脚爪上砍去——大鸟王抬起脚来,“扑”地一蹬,把刀手蹬了个四脚朝天,刀也甩掉了。再上去“扑”地啄一口,啄在他身上。那刀手大声惊叫:“啊呀!不好啦!”翻身爬起来,大声叫喊着逃出了园子。大鸟王随后追赶。 追到厨房里,厨房里烟熏火燎,菜刀声响成一片,火光烧成一片,热气白茫茫一片,大小厨师们正忙成一片。当面的案板上,摆着一排排褪了毛皮的兽肉,定睛一看,正是它们的白绒鸟,已经被掏空了五脏,拆分了肢体,烫洗成白白光光的裸体肉了!大鸟王勃然大怒,火冒三丈,“嗷呜”一声怪叫向厨师们冲了过去,一口叼翻一个,一脚踩倒两个,扇动翅膀,打碎了案板,推翻了厨房……厨师们大吃一惊,慌忙丢下手里的家什,夺门跳窗纷纷逃散。 大鸟王怒急急地追,厨师们惊慌慌地逃,撇撇撒撒,过走廊、闯红灯、上楼梯、下水道……眼看着他们跑进了那个某某人的一栋楼房里,把门紧紧关上了。 大鸟王纵身一跳,跳上了某某人的楼顶,甩开两只大脚爪,哗哗地一阵猛刨,瓦片飞开了,房梁也断了,刨开了一个大窟窿。再刨开一些,它就要探下头去,把人揪出来! 房前房后围上来很多人,指着它大声地叫嚷。它正怒在头上,抖起羽毛冲着人们一阵叫嚣!踏踏两只脚,就要向人们扑下去!忽然一声尖响,有个东西从人群里向它打过来,它瞪圆了眼睛正要躲闪,那个东西已经打中了它,正好打在头顶上,“咚”的一声后,立刻是一种特殊的滋味,然后它就晕倒了,从楼顶上掉了下来。 “用笼子把鸟儿装起来”,是人们对付鸟类的第一种办法,这个办法十分的有效。 苏醒过来的时候,大鸟王发现自己被装进了大铁笼,围着粗壮的栅栏。 它想冲出去,就往栅栏上撞了起来,要从缝隙、空格中间冲出去。它完全不明白这笼子的道理,为什么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都冲不出去?心急如焚地沿着栅栏跑,再跑、再跑、再撞出去……怎能撞出去?直到把自己撞得嘴巴歪了,羽毛掉落了,脚腿蹭伤了,血丝渗出来,眼睛发了白。 笼子外面围着聪明的人们,他们清楚地观赏一只大鸟的低能愚蠢,哈哈地大笑着,看它的热闹。 “瞧!这谁?这是美丽的大鸟王!” “嘿,奇异的怪物哈!” “呗哩……咛哩……啊哩……叫一声!” “嘿嘿……”“嘻嘻……”“哈哈哈……” 呼叫声和欢笑声不绝于耳,每一个盲目无用的动作都引发一阵刺耳的喧哗,它终于能够听得出来了,这些呼喊声和欢笑声是侮辱和嘲弄!斗志与威风被狠狠地挫掉了,它无力再冲撞了,放慢了挣扎。在人的面前,它失败了。 上帝来了。还是上帝,亲自动手打开了大鸟笼,放它出来。可是,看到上帝主人公是以人的形状而不是鸟的形状、而且穿着人的衣裳并且长得像刚才宴席上见过的那个某某谁似的……来到面前的时候,它什么都不能说了。 此时,大歌唱家率领了酒疯子、诗狂人、歌舞者、美名人把宴会抛起了一个又一个的高潮。有的人来了,有的人去了,轮回又反复,一席落下去,一席又升上……是啊,在天堂里就是有这一场永远都不散的放肆本性的大酒场,凡是与天堂有染的人,都会来这里做客,大饱了口福,大开了眼界。道理上说的是,上帝在天堂里宴请了所有的生命者,包括植物、动物和矿物、杂物,人类当然是其中一部分。可是,自从人类登上宴席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人类反客为主,垄断了宴席,把那些道理上平等的植物动物们排挤到后面的园子里去,把它们贬低为供人们下厨的菜肴。上帝虽是主人公,可又怎么办呢?到了这份上,若不纵容着人们,只怕自己也不好。 白绒大鸟王在灿烂的人群中间被无情地贬低了身份,在这里面没有人情关系,没有共同语言。即使这个盛会上演了一潮又一潮的歌舞升平,它也什么都不懂,格格不相入。人类群体多的是卑鄙诬陷讹诈的人,有促狭鬼、大奸贼、勾结犯之流,陷身于人群中,不幸被这流人物所包围,受尽了他们的迫害、刁难、羞辱、纠缠和捉弄,陷身于困窘无助而遭受嘲笑、奚落。陷身于人群中,它高大而笨重,比例失调,无地自容。由于迷食了宴席上的荤腥酒肉,弄得酩酊大醉了,栽倒在地上昏睡去,昏昏沉沉。 它已被人间烟火熏腻了身心,更加无力适从,只有木木纳纳地走,邋邋遢遢地乱走,往东面碰一头,在西面崴一脚,在这儿喝口水,吃顿饭,又到那儿去卧一卧,睡点觉。孤单独处,无依无赖,一个囚中兽。被太阳晒着了,形影相吊。 忽然这一次,它看见了一个黑洞,乌黑漩漩的,游远若近的,黑洞里面迷魂幻影一般的点儿、麻子、污水、刮风、颜色……或者不是这样。“呜?”它大叫了一声,且不说这叫声多么诧异,多么生疏,那黑洞很慑眼神,很是神秘,它把两只眼球都瞪圆了,也看不清楚——那不是眼睛所能看透的,别说是它,就是无论是谁,也没法再生出第三只眼睛来把神秘的黑洞看透的。 于是,这只大鸟又叫了一声:“呜呀!”这一声人情多了。它定了定神,再瞅瞅再望望,便迈步向着黑洞走了进去——它走进了黑洞。 神秘的黑洞!只能传说而不能解说的黑洞!神秘的地方,有没有可不可以透视的这个黑洞! 正文 黑洞人形 [15]黑洞人形 从黑洞里走出来的时候,已经不再是那个白绒大鸟王,而是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我。是我!而已经不再是一只羽毛翅膀的大鸟。但是,我……为什么是我?我怎么这样?这……这是非常不清晰的事情啊! 当初我不过是迈步向前走,那时迈动的是两只脚爪,黑洞便来临了。黑洞来临的时候,一切都是无知的,黑洞过去了,我便显露出来,停住了脚步,站立在这地面上。 不自在,不顺心,浑身上下改变了感觉。抖一抖翅膀,翅膀没有了!低头揉一揉羽毛,揉一揉筋骨,可是羽毛全没了,这嘴巴怎么回事?我要跑一跑,跳一跳,却跌倒了,跌疼了自己的双膝,这疼痛的滋味很清晰!啊!这到底是怎么啦?我要大声鸣叫……可是我的嗓子里,却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那个,那个伟大的人,上帝主人公,他在这个时刻及时地出现了。 我不能自立了,只有向他求助。他和蔼而笑容,搀扶我来到一面平净的玻璃镜子前边,告诉我说,从这镜子里面看见的,就是本人自己。于是我向镜子望去,看见了一个人体。 ——辛酸和悲楚产生了。在成型为人的最初时刻,我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已经完全不见了本来的美丽身形,而是一个丑陋的人体,难言的辛酸和悲楚便产生了。 我忘记不了自己那神采奕奕的本形啊!那时候,我有一个红丹丹的头冠,一条颀长柔顺的脖颈,一双黑又亮的圆圆眼睛,一张尖锐又锋利的嘴巴,身躯修长而清秀挺拔,一身洁白的羽毛泛动着光彩……我鸣歌起舞,与鸟群们翩翩地比翼飞翔,在草地林间配成多么优美的风光……哪曾想到啊,怎么会是这样啊,我变成了一个奇丑无比的人形! 一个呆板而僵硬的脑袋,上面生了又细又软的黑毛毛,眯眯的小眼睛长在脸皮上,睁也睁不开,瞪也瞪不圆!鼻子凸出来,不坚也不利,嘴巴平平的,嘴唇软软的,张开口,两排石子样的小白牙齿露出来…… 一对大翅膀不见了,只剩下两根**子,末端分了五个叉。挺拔筋健的长腿不见了,换成两条粗笨的肉桩子,大脚爪也不见了,换成两片肉脚板,这样站不住,踩不稳,走不动,跳也跳不起来,只能直挺挺、傻乎乎地呆立在地上,再也不能奔跑飞翔快如风了!浑身笨拙得像木头……洁白的羽毛全没了,光秃秃的皮肉全部暴露了,是个赤裸裸的汉子……啊!不消看了,美丽再也不见了!我实在不消忍受了! 这就是人形、人体呀,就是那些我见过的“吗哈吧呀”地胡乱说话的人了,我变成他们的同一类了!想想我就要跟人们似的,开始吃喝玩乐、嬉皮笑脸、糟糟混混而且贪得无厌了……真是不消忍受了!我想……如今我怎么,变得这么能思能想!再也不能回身从前了,那阳光照耀下的美丽故事再也不存在了,这多么悲惨!我觉得满心满怀里装的都是辛酸和悲楚,从眼睛里流出奇妙的泪水来。 反而,上帝主人公向我热烈庆贺,劝我高兴起来: “当你由一个纯生物变成一个人的时候,不管是逐渐变成的,还是突然变成的,毕竟都是变成了一个人,优胜超过了一切,你要好好地高兴起来才对!才对呀!” 上帝真虚伪,他不让我赤裸裸地见人,给我穿上了一层又一层的衣裳。 “滚开!……我不!……啊,我哭哇!……” 我哭喊起来,我爱中的是苗苗草原上的故事,思念着游游飞飞的影形,沉痛拒绝做一个人,可是我的嗓子里,却发出了人的声音,说出了话来。这证明我无法抗拒地承认了自己是一个人。啊,在成为人的最初时刻,我是在嚎啕大哭之中。 上帝主人公太可恶!我一口就可以叼翻他,一爪就可以踩破他!可是现在不能了,当我向他扑去时,他走开了,我却摔倒在地上。 [16]天堂画室 步履蹒跚,摇摇晃晃,伸开胳臂调节身体的平衡,就像踩钢丝一样,走在地板上。看见前面有一圈一圈诱人的彩色符号,忍不住走过去。迎面是一个大房间,扶着门框向里张望,在雪亮的灯光照耀下,桌面上摆放着静止的物体,有一些看上去年龄还不大的少年男女,都坐在支架的后面,支架上平铺了白纸,他们手里都抓着一支铅笔,用手指掐住了铅笔的半截,伸长了胳膊,闭上一只眼睛,对准桌面上的物体瞄了又瞄,然后又在白纸上噌蹭噌、唰唰唰地划个不停。因为他们这么划个不停,所以铅笔的粉末飞满了房间,染黑了墙壁、地板,蹭满了他们的双手、面颊、衣服和鞋子。看到我缓缓地迈进来,近处几个男孩女孩慌忙“嘘”了一声,悄悄过来拉我进去,坐下,坐在同样的支架后面,塞我手上一支铅笔,说:“你旷课了!这几天老师来点名,我们都替换你遮掩着!” 什么?说什么? 原来是我步入了一个美术班,原来天堂深处就有这样一个大画室,大画室里面就有这样一些不同凡响的少男少女,他们都是在这里学习画画的。他们每天都在画室里度过,从早晨到中午,从下午到夜晚。 一位又瘦又高又黑的老头儿,绕着画画的架子转来转去,对孩子们比比划划,指指点点。又走到前边讲台上,拿粉笔在黑板上写写画画,然后挺直腰板对学生们高声朗读: “大家抬起头来看看吧,这是绘画的宫殿,凡是世界里所有的,这里应有尽有,全部都被画下来了——画无止境啊。你想打听一个人,想了解一件事,想看看还有什么是从没见过的、从没想到的,那你尽管在画殿里找找看吧,世界本来么,就是让你无所不知的。” 哦,此话让人很开窍,能让我平静下来,动动脑筋开始想事情。我也很聪明,想到了在成身为人的最初时刻,竟然坐在天堂的美术班里学画画,观赏神奇的杰作,倾听哲智的教诲。天堂大画室里陈列了无数无数的作品,果然是我没见过的,没想到的,这个世界果真精彩。是绘画发挥了神奇的作用,打动了我的感情,让我开始猜想了。 走在画室一角,看见了这样一幅图画,上面画了一个张牙舞爪的大蜘蛛,深紫色,重笔力,毒气逼人,旁边配了一首八行小诗: “我曾经问那蜘蛛,蜘蛛也曾问过我。什么原因真想来,想来这里做什么。不做什么只想走,留下故事那么多。走的那么多原因,留下故事给人说。” “我曾经问那蜘蛛”?……这东西蹊跷!记不清,说不明,总是觉得很亲切,有渊源。对了,我想打听一个人,想了解一件事,这一幅图画使我好奇,于是问老师: “这是画了什么?” “是紫蜘蛛,就是紫色的蜘蛛。” “是怎么一回事?” “是这么一回事,紫蜘蛛原先是宇宙中一种奇异的物质,它的原形构造十分特别,碰上地球之后,被地球表面的力量分解成碎末,均匀地散布在地球的表面,经过千古万代的演变和进化,后来成为一种蜘蛛,它的体型和颜色都是由于物质本身的特别属性造成的,这种特性支持它们进行无休止的奔跑运动,终于由于共性而凝聚成一体,形成紫色狂潮,在地面上泛滥成灾。可后来它们遇上了更加强大的白绒鸟,那也是一种来自宇宙的奇特物质,飞入地球后进化为白绒鸟,正好是紫蜘蛛的克星。正当毒潮泛滥的时候,白绒鸟群进入了繁荣时代,于是一物降一物,瓦解了毒潮。溃灭后的紫蜘蛛从此变成了残渣,散布在各个地方。也许它们并未绝迹,也许它们的活动并没有终止。” “如果没有白绒鸟,它会怎么样?” “那么紫色毒潮将覆盖全球,吞噬一切,更进一步,向地下渗透,把岩层也腐蚀、毒化,最后把地球全部吞没,变成整整一个紫色的毒瘤,毒瘤继续膨胀扩散,就要染向太阳,恶剧重演,把太阳变成紫色火球,紫色火球将在宇宙中横冲直撞,曼延泛滥,把紫毒污染得到处都是。” “是白绒鸟废了它的前途了,拯救了宇宙?” “并非如此,能够攻击整个世界的物质比比皆是无可计数,紫蜘蛛不过是其中一粒。无可计数的物质,每一种都岌岌可危,然而大家凑在一起,共同存在……其实都不然。” 大画师亲自来画画,他一手托着调色板,一手握着画笔,往那空白的平面上描呀,抹呀,描来抹去,神奇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美丽的世界呈现在画面上!舞动的线条、游离的块面、炫目的姿彩,欲隐欲浮着无限的生情……我被绘画深深地感动了,感动得五体投地! “哎哟哟……你想看什么,想知道什么,尽管把脑袋和眼睛伸过来。” 噢!我欣喜地把手也伸了过去……却触摸到了绘画的最大忌讳! “听我的话,既然你来到这个美术班,你就安心地好好画下去,画画是人生最美丽的事业,画画而且是最伟大、最崇高、最神奇的事业,你来画呀,你认真地画下去呀,你再也挑选不到比画画更好的事情了!怎么?……怎么你不相信吗?” 是的,我不相信。因为我刚才用手触摸到了绘画的虚伪——画面虽然重现了世界的一切,但一切都只是平板的画面,而不是真实的一切! “有没有一种办法,能把画面变成真实的呢?” “……” 身躯不再那么摇晃,我迈步走出画室来。 [17]蓝色知音 我不愿再看见那些糟糕堕落的人,不愿再闻到混浊的酒肉气味,独自向冷静的空间漫步而去。不知从何时起,叠叠荡荡的声音萦绕在耳畔,这声音震撼人心。循声音寻找,发现了一片用琴键铺成的大地,声音便是从这地上传来。琴键的田地怎么会响呢?我心怀疑惑地走过去,走到琴地边。望望想想,迈一脚踏了上去。 “轰……!”脚踩在一个琴键上,刚刚踩上去,就发出了一声响亮又宏伟的轰鸣。轰鸣声震透了我的心魂,我动弹不得。 轰鸣声久久才散去,我沉浸在轰鸣的尾声里,直到看见有个人走近,才回过神来。因为此地冷静、清黑,所以我只看清了他的身形,却看不清他的面貌,更不知他是谁。 “这是音乐。”他对我说。我无言以对。 “为了生命而谱曲,可以耗尽生命。在这片由琴键铺成的广阔天地里,我一直在沉思、徘徊、搜寻、探索,有时侯奔跑跳跃,有时侯默立不动,声音,就是这样从我的脚下发出的,这是生命的音乐。” “我不懂生命。”我回答说。 “让我们这样来。”他说,“我在这儿奏响一段生命曲,你从这儿开始走路,如果我的鸣奏正是生命的声音,如果你又能听得准确,那么我们现在进行的就是生命。” 也好。我把那只脚抽回来,背转身,等候他的鸣奏。 鸣奏的声音响了,我闭上眼睛,循着声音的催引走上一领山脉。山脉绵延而起,引向高原,高原上冰寒雪冷。声音轰鸣在耳边,大山踩在我脚下,伟大的音乐家奏响了生命之曲,催引我上前途。前途根本没有路,全凭我自己开闯。大概生命和走路是同等的含义,可能没有一种生命不需要移动,移动啊,移动! 迈左腿,摆右手,迈右腿,摆左手,这样走起来很匀称。我反过来试也行,迈左腿摆左手,迈右腿摆右手,这样的走法挺自在。走路不但可以正面朝前走,还可以转过身来往后倒退,还可以侧着身子排脚印,可以脚尖先落地,还可以脚跟先落地,可以翘着脚,可以单条腿,还可以跪下用膝盖迈小步,还可以蹦起来,跳跃着,大步伐飞身奔跑,大面积连续翻跟头……走路真是很自由,我还可以趴在地上手脚并用,还可以贴着地面匍匐前进,还可以手撑地脚蹬天倒身而行,还可以横躺在地上,辗转着身体向前滚动,可以边走边舞,还可以边走边唱……等到我走够了的时候,还会使用工具,可以骑马、骑车、开汽车、乘火车,可以游泳、溜冰、滑翔、扬帆,还可以乘飞机、驾飞船,还可以幻想、翱翔……为了走路,方法应有尽有。 有一种荧荧的蓝光透过眼睑照亮了我的眼睛,忍不住睁开眼睛来观看。在冰雪层中,生长着一种蓝色的花,荧荧的蓝光就是来自这花儿。定睛望去,这花奇丽绝伦。因为我刚刚从大画殿走来,所以看得出,这花的形状是画笔和线条都描绘不出的,它所独有的蓝色,在大画师的色谱里是找不到的,所以这花必是画之不及。想那大自然里的花草树木,只能在春guang雨雾里争芳斗艳,却从未有一棵敢于生在这雪山冰峰上,因此这花高洁不群。 似乎是因为我的来临,蓝花盛开得更加蓬勃了,光韵愈来愈蓝,蓝得发出惊人的荧荧光芒,颤颤抖抖,波波折折,把旁边的冰雪和岩石都映得透明了。 “好啊……美丽!”“嗬也……可爱!”望着盛开的蓝色花,我由衷地发出简单的惊叹。 哪曾想——这花本是寒冷的,受不住突然而来的热情赞美,顿时受伤了,开始融化了,荧光暗淡下去,叶子向下枯萎,花朵凋零而落……就只是这样简单的一两句惊叹,盛开的鲜花就蔫掉了,惋惜!这怎么…… 哎呀……惊奇呀! 蓝色花并非蔫掉,而是神奇地发生了变化!那弯下来的叶子,融化了的花瓣,也就是那刚刚被赞美声惊动了的蓝色花发生了变化,变成了一个……一个娉婷的女郎!眨眼之间! 又是一场苦难啊!我知道从黑洞里走出来化身为人体时的辛酸悲楚,那么这样一个由花儿变身的女郎,她怎能擎受?因而,我像天堂大画师那样向她走去,要伸手把她扶起来……忽然,忽然有一首奇妙的小歌,随着叮咚叮咚的音乐声,在耳边唱了起来,不由得站住了,细细地聆听,那歌儿唱哟: “不要碰,不要碰,我的好心人,你千万不要碰……” 我怔住了。蓝花化身的女郎自己站起来了,她昂起头,挺起胸,以微笑面对着我,眼睛里充满了幸福的光韵……为什么?为什么蓝色花儿化身为女郎时,没有痛苦? 女郎的身形颤抖如电,光韵比鲜花更柔,手摇、脚踮、张开口,发出一连串清脆、悦耳、流利的声音: “如啦啦……如啦啦啦……如啦啦……如啦呜啦啦呜啦……” “如啦……如啦……如啦啦……” 这是她在笑?她在说?她在唱?她在哭? 哦!知道了,原来虽然都是人,都来到了天堂的家园里,可还是有所不同,语言不相通。我讲的是东边语,她可能讲西边语,山上语,锋面语?我是个客人,从上帝的家里走出来,她可能从来都在这冰寒的雪山上,或者此地并非天堂? “你?……是你吗?真的是你吗?是你来了吗?”正当猜疑的时候,蓝色的女郎突然说话了。 “什么?你说什么?”我不是没听清,而是不明白她的问。 “那是,你的音乐吗?那些随你迩来的声音?” 是的,是这声音摧引我来的,音乐家把它叫做音乐,并且是生命之曲。不知是音乐家对生命的鸣奏不够准确,还是因为我的听力不足、判断不够,尽管走法应有尽有,但是一路走来,失败、失败、再失败,摔倒、摔倒、又摔倒,懊恼了、懊恼了、更加懊恼了!行程艰苦不要紧,好在能够演绎生命。可是,当生命与走路同等含义的时候……音乐困窘了,我也走恹了。生命就是在失败、摔倒和懊恼中走路——生命何必要走路? 正如此时,美丽的蓝花女郎及时地向我发出了召唤: “请你下来吧,走到旁边来,这里无声音,安安静静的……没有的污染,没有的时间,没有的辛苦和劳累……这儿永远的无限的好,比什么都好……” 我停住了。 原来地球本没有地球,生命本没有生命。那是在百亿年前,飞驰于太空的无名物激烈地碰撞着,无数碰撞的碎块聚结在一起,聚成一个结实的圆球。这圆球并不安宁,大碎块小碎块在球体内部继续碰撞拥挤,爆炸、翻腾、燃烧,烟熏火燎,雾气沧沧……后来就变成了这样,地球上划分了内外结构,高低强弱,轻重缓急,陆地和大海,温暖与寒冷,地球因此而形成。 地球是怎样形成的,生命就怎样形成,从而生命之曲就怎样鸣奏,每个人的生命就怎样进行。看我脚下所走的路,往上往前看,延深而去,那不是一座雄伟的山峰吗?那不是珠穆朗玛峰的山巅吗?是啊,那正是地球之最、生命之最啊!我正是走在通向山巅的途中!看那大山,雄巍巍,浩荡荡,无限伟大!豪迈、坚韧、消魂、巨尊、独立!只要迈开步伐向上走去,就可以——到达山峰最顶!就可以把生命演绎到最、最最、最最最!啊……立刻!我感到豁然开朗,一种激动的情绪冲动起来,在体内、在心胸、在头脑,涌起了无比喜悦的冲动! “啊,你看!……嗨呀!……哈哈,哈哈哈……你看!” 我发自内心地欢笑起来,大声地欢笑! “哈哈哈哈……你看啊,哈哈哈……!” 这笑声才开朗舒畅!真想不到,做人也有痛快如意的时候,“啊,是这么的……” “那么,你是要在无数失败、摔倒和懊恼中走向峰顶呢,还是转身走向旁边来,到这山脚底处,无限的安静和无限的好?” “啊呀,问得好!”自从得来了人的生命,又晓得了人生途中的怒与喜,蓝色女郎给我出了一个难题,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感谢音乐家,这是一曲生命的音乐,而不是生命。 “先不要我回答吧,叫我亲自试试看!对,就要亲自试试看!” 说完,我便抛开那音乐,跳下山脉来。跳下来的时候,又看见了天堂家里的主人公,于是我向他走去,要对他说几句话。 正文 诺言梦幻 [18]诺言梦幻 因为我,因为我对追求的追求不能以步入天堂而告终,从一只天真大动物变化为一个人,并不是结束终了,而是开端启始。那前途不可估量的人类啊,将要怎么样?正在漫延泛滥成一个庞大的世界。当然了,从今往后,我就要涉身这个世界。从而让我感到踌躇满志,又被蓝花女郎的柔情感染,怜惜不舍。 在我即要动身时,上帝在一旁发笑。 我忍不住了,对他说:“可爱的主人啊,你笑什么笑?……我还没有弄明白,在你的关注之下,人到底是怎么由来的?怎么归去的?人究竟为何物?显然啊,你无处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时不有、无所不及!你真的很像一个当家主,可是我在天堂的这个时代里,看到了人与人之间的亵du,你与人之间的亵du,你与我之间,我与人之间的亵du,使我总觉得人的生命有限而有限。让我树立对你的信赖,再建立对人生的执着,就要为人而去了……为了这一趟生命之行,我不畏惧十万艰难,只要你给我承诺——前方,一定就是人的境界!” “亲爱的人,你所去的前方,就是人的境界,然后……” “让我问他一句吧!”蓝花女郎在这时刻插进话来,问我:“在天堂时代里,你所知道的,最好的事物是什么?” 在天堂时代里,我接触了亿万事物中最普通的几件,是那些——盛宴中的美味佳肴,诗人才子,歌者名流,大画师及其绘画,音乐家及其音乐,蓝色花儿的女郎,冰山、雪峰……还有眼泪、欢笑、恼怒、斗争、孤独、走路……就在这一些里,哪一件是最好的呢?我沉吟不语。 “你回答她吧,快点儿。”上帝主人公催我回答。 要说好与坏,其实事物根本没有好坏之分,凡是在天堂时代向我而来的那些事物,我都一一承受了,这没有计较。如果说一件我最中意的,可愿执此以求的,怎么诚实地回答呢?……恰在此时,山谷下面走来了熟悉的少男少女,他们戴着草帽,背着画夹,提着颜色盒与小水桶,说说笑笑,跑跑唱唱,要去岩石下边写生了。走过我身旁,他们仍然认识我,向我摆动手指,又喊起了我的名字。这让我惊喜不已! 于是脱口而出,说:“是画画!” 此言一出,蓝色花儿的女郎顿时黯然失色。因为她期待的回答竟然不是“知音”二字,所以热情的目光恢复了茫茫的冷色。她悄然而去了,返身到雪山之上那棵冰寒雪冷的蓝色花,几度风雪不再盛开。 “那你就去吧,亲爱的人。”上帝主人公对我说,“你去的前方就是人的境地,别忘了你爱好的事业,不用管人生怎么着了,然后,十万个艰难是你自己的,十万个梦幻是我的承诺,在十万个梦幻里,你能够寻觅天堂的支援……如此这般,放心地玩你的去吧!” 就是这样,就是如此这般地,我在新的希望之中,结束了天堂时代。 [19]作者你好 作者你好,轻松一轻松?走一走,到外面去散散心? 说我们经过了多少岁月,从未碰上可信服的事情。笑谈所有人和物,说它们都经不住参考,一戳一个漏洞,一揭一张画皮。惟独时间,才是最大的恐慌。 真是太快,真是太快!时间不饶人,怠慢不起。你看看,地球上的人口增长这么快,1亿,5亿,20亿,100亿,600亿,3000亿……你要在这么多人中间寻找你想知道的一个,哪里容得怠慢? 人口的增长是可怕的。当人类成为自然界里最美好的生命之后,那些从前蒙昧过的事物,纷纷演变成人来生存。石头、草木、鸟虫、鱼虾、野兽、泥水……都在争先恐后。当人口到达十万亿的时候,你能想象会如何? 不相信吗?我们请科学家来帮忙,对着周围的人,打一拳试试,他是木头的还是金属的?割一刀看看,流出来的是鲜血还是污汁?说不准,某人朝夕相爱的妻子,晚上入睡后显露原形,竟是一块砖头!那么,他也不要幸灾乐祸,说不准他是一段钢筋。钢筋眼里的砖头不是砖头,而是人,是他妻子;同样,砖头眼里的钢筋也是人,是她丈夫。所以,人们仍然互相看不清。未来理想的世界里,遍地皆是高高的大楼和深深的地洞,遍地都是人,那些人都是过去和现在的万般物体变成的,可以想象,那将是一个多么丰富的世界。 人类的肉体最早并不是肉体,而是地球表面上那些最冷酷无情的花岗岩。这决非笑话,决非漫谈或讥讽,这都是真的。我们惟独缺少的,就是捕捉到岩石变化为人体的真实情景作为证据。这种证据临时还保存在神秘的黑洞里,将由那个被称为主角的人,穿越故事中一连串的谎言帷幕,透过迷幻离奇的外表面貌,不停不断地敲敲打打,毫不留情地揭发出来。其实,哪一个人不为这事着迷呢? [20]我的去向 看看广无边缘的大宇宙啊,它在一秒钟的变化,让你无法觉察。无数个一秒钟之后,它的变化让你触目惊心,时间由不得你爱惜。 广大的世界里无奇不有,渺小的世界里也万紫千红,它们统统折服在时间的魔力之下。无数个一秒钟之后,脚下的陆地断裂分开,海洋的大水灌溉了天堑地壑,人世间的家园四分五裂。 每一个渺小的一秒钟里,一切都是静悄悄的。生命的细胞从生到死,它看不见世界有多么博大,时间又多么存在。当我们沉浸在天堂家园的幸福变幻中时,光阴已经匆匆滑过。我们被时间不容情面地征服,好象没有什么力量能与时间抵赖。 让科学家为我们做个演示,把太阳整整二十年的光热聚敛起来,然后选择某一秒钟全部放出去,让我们看见壮观的一幕:圆圆的地球“嘭”地升起一团白色的雾气,耳朵里也听见了巨大的轰鸣声。后来白雾慢慢地散去,轰鸣声也逐渐消失。这时候我们再来定睛看一看,侧耳听一听,剩下了什么? 当我们沉浸在天堂谎言的幸福中时,时光已悄悄地逝去。当我们想起那一个扑落在雪峰脚下的、后来化身为人形的天外来物的时候,是否想知道它在人类世界的去向?可愿知道它的新故事? 二十年过去了。 正文 符号时代 第二部符号时代 出走、走失、失踪、不知去向、一去不返、下落不明、踪迹无觅、从人间蒸发、谁也不知道任何一点儿你的消息……泪如雨下,肝肠寸断。 本来,我有足够的物品和故人朋友,以见证我度过这样一个学生时代,但是突然飞来一场*,卷走了我的所有物品,随后那些人们也不翼而飞,所以我怎能重覆那个时代的踪迹呢?只能对事实无可奉告,为心意而诉说不尽。 [21]迈进符号大学的皇宫门 水雾散尽,轰鸣声退去,一座美丽的海边城市展现在眼前。穿过喧哗鼎沸的街道闹区,越过人涌车繁的浮光略影,来到一座看似皇宫模样的大门口前。看得清了,这皇宫大门造得真好,题名四个大字:“符号大学”。 符号大学的门壁上有一个椭圆大圈,大圈里填满了奇奇怪怪的符号,颜色异丽,这是符号大学的来由与标志。符号大学是高等美术学府,美术家们对这标志推崇倍至。这学府,就是凭这标志与美术家们,闻名四海近百年。走进校门来,好比进入了神美的宫殿,令人心旷神怡。 夏末秋初,秋初夏末。风景瑰丽,瑰丽风景。学府大门敞开了,一代年轻人蜂拥而入,校园内笑声扬起。 一阵又一阵扬起的笑声,让我们把过去的一切都忘记。忘记的时候似如恍惚,扑朔迷离,仿佛曾经经历过如此,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仿佛曾经认识和体会,待要凝神细想,却又麻麻地晃过而回想不起。突然扬起的笑声,把那些隐约不定的东西碰掉了,过去的一切随之忘记。眨眨眼睛,原来我也在这里。符号大学第九十二年开学的时候,我夹在新入校的学生们中间,傻呵呵地,不大说话。 [22]你知道 你知道这座学府有多好?你知道海边城市在哪儿? 它在大陆的边缘,从半岛伸向大海,与海外世界遥遥相望。天赐的地理位置,注定这个城市里的一切都是辞旧迎新的。我们的学府,座落在近海的山坡上,一片片松林环绕在周围,还有大楼与小阁、园圃、工房、操场、阶梯互相拼配,依沿山势而错落有致。有人曾比喻这里是天堂、宫殿,让我们感受上帝老家的恩垂。一代艺术名流汇集于此,更让它姿彩纷呈。虽然规矩都是严格的,但是从来也不为难大大小小的艺术家们,相比他人,我们真算是自由放松的宝贝了。 当初迈进这个校门时,从一串标签上选中了“工艺画面”四个字,所以我就被划归到“工艺画面专业”的楼层上。与我命运相同的人还有二十一个,他们有男有女,为凑集一班同胞而来历各不相同。 呗呗!生机活泼的每一天。我们属于年轻的新一代,从小学课本和甜甜老师那儿得到了启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有缘千里来相会,大家熟悉又亲热,相处如同一家兄弟姐妹,每当老师点名字的时候,又总是神经紧张地把名字一个一个数出来,如数家珍: 那个帽沿上闪着银光的青年,是我们的主教员,名字叫昂鸣;那又瘦又高的班长叫卜懂;高大而彪壮的班长是尚书宝,清雅高贵的女班长叫单雅。然后是能言善辩的竹太宇,巧舌如簧的条凭,身材曼妙如模特儿的歌洁,体格强壮的鲁鲁、方流日,高大的红璞凤,小巧玲珑的吉琳……有一个海外留学生,名叫小岛的人,一个海归派女学生,名叫皮舞……若是逐一数落的话,那还有摇滚闹躁的孩儿蓝克,风情万种的姑娘史钟茹,还有莫丽、米珠珠、南山坡、英阁、贝安瑟…… 贝安瑟,就是我。出现在花花绿绿的校园生活中间,我就是一个冷酷的宾客,沉静而冷漠。纵然这个群落天真烂漫,丰富多情又欢歌笑语,也都与我格格不入,无言表达。无言者置身于叛逆一族,用一双睡意朦胧的眼睛对权威、前辈视而不见。禀性傲然不群,凡是发生在身边的一切噪音,都如蚍蜉草芥一般充耳不闻。神情奥秘而令人不可琢磨,衣如飞鹑、行踪飘逸,沉湎在伟大的绘画之中,无人可以攀比。 [23]孩儿们的闹剧 夜幕降临,夜色加深,到了夜阑人静的时候,我们的睡觉大楼反而噪闹起来。暴烈的摇滚噪音从大楼深处开始泛动,由轻渐重,随后把整个大楼都噪翻了。 “快让我哭啊!快让我笑啊!快让我在雪地上撒点野!……我光着膀子,我迎着风雪,跑在逃出医院的道路上!别拦着我我也不要衣裳,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快给我点儿肉啊快给我点儿血,换掉我的志如钢和毅如铁!……给我点儿刺激啊大夫老爷,给我点儿爱情呀护士姐姐,快让我哭啊快让我笑,快让我在雪地上撒点野!YiYe…YiYe……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YiYe…YiYe……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YiYe…YiYe……” 这歌声召唤力无比,引动睡觉大楼里的闹躁泛滥成灾。古昔的妖魔鬼怪如今化身为冠冕堂皇的大学生,都甘心把自己叫作“孩儿们”!孩儿们赤裸了背膀,挽起了裤腿,怪孽地舞蹈着到处横冲直撞,挥动着各色的乐器,把脸盆、酒瓶踢满了走廊,把床单挂满了天花板,袜子、裤头、拖鞋、餐杯和枕头如流星飞弹,在楼道里横飞。暴烈的噪音鼓破了耳膜,也气杀了楼门口的管理员。这是孩儿们发疯撒野破戒乱xing的年头,每个夜晚都要掀起一浪一浪的高潮,你能有什么办法? 孩儿们把歌声付诸行动,那就是——等你夜晚归来的时候,白天也行,你会听见走廊里一些嗤嗤的窃笑声,又发觉有人偷偷地东张西望,鬼鬼祟祟。你不在意这些,去推开卧室的门,正感到疑惑的时候,忽然一声嗥叫,埋伏着的孩儿们猛扑上来,呼啦啦把你捉住,按倒在床上,凭你叫喊和反抗,都无法挣脱这一劫难,在一阵惊心动魄的搏斗和惨叫之后,被孩儿们活生生地剥光了衣服,按倒在地板上——剥了个精光,连袜子也不剩下!然后他们高唱着“在雪地上撒点儿野”,一哄而散了。 剥光了你的衣服,绑在床架上,再召唤你的女同学们来参观,谎说你正在办画展,或者请她们来帮个忙。当她们推门而入之后,就能听到你撕心裂肺的哭喊了……全都是这一个邪恶的主题,邪恶的游戏,拥有魔一般的驱动力,驱动年轻人们忘乎所以。“剥衣帮”纷纷揭竿而起,帮主自立山头,号称“大王”、“太岁”、“天杀的”、“魔爷”……从这里起步了一路路英雄好汉,有鲍鲍、劳劳志、艾尊、林皕双、望天空、蓝克、尚书宝……虽然姓名与来历各不相同,但是都已经伴随你周围,早早晚晚要来招惹是非。 正文 风之神,春之初 [24]风之神,春之初 雪亮亮的灯光把画室照得如同白昼。在宽阔而拥挤的画室里,全神贯注的孩子们屏住了呼吸,把画完了的图幅拆下来,再把未画的图幅钉上去,再拆下来,再钉上去……一千遍再一千遍。哗哗的笔声灌满双耳,涣散的气味令人窒息,不过学生们已经深熟了这种熏陶,再也不觉得意外。为了天道酬勤,他们用眼神和手势来传递着信息,飞快地抖动着手指,速度惊人。下课的铃声响了,铃声拖着一个长长的尾音消失了,门窗被打开,气味也散开了。学生们弹衣而起,扬起聒噪的笑语和喧哗,纷纷地离去了。几分钟之后,这宽阔的画室里除了雪亮的灯光下面画架与画板的呻吟叹息之外,再没有别的动静。 风之神吹来了雪花,春之初也吹来了花粉,打在窗页上,伸进房门来。它们一定在问了:“孩子们,你们为什么要画画?你们画什么?你们说,绘画究竟是什么?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啊,就是啊!孩子们、师父们,你们谁能解说这个话题?谁可以说破这个最原始又最逼真的道理? 我根本不信服,以前人们的绘画,就是绘画。这大自然,这天地间,美丽丑陋也罢,奥妙无穷也罢,都是实实在在地摆着的,你把它描绘到画面上,再奉献给人们,究竟为了什么?回想原始时代有一天,一个古猿抛出一根棒,另一个古猿划出一条线。他画得太好了,他让人一看到这条线,就知道要把长矛抛出去。绘画就这么诞生了,它和人类一起成长。成长到今天,早已经画海汪洋,师人涌涌。也的确让人承认了,绘画就是有所作为的。但是在我看来,在我贝安瑟本人看来,它们从来都没有什么作为,从来都没有突破那“一根棒一条线”的局限,一直都是温存在局限之内,延续着线条给人的美妙感觉,却没有实现绘画更应该给人的奇迹。 遥想远古时代那个画了一条长线的古猿人,他又画下了无数无数,他用无数无数的图形刺激了古猿们的视觉,让他们开始觉悟,开始行动,开始了由纯粹动物向人类社会的转变。所以说,人类的起源,其实是从绘画开始的。在这个进程中,绘画终于发挥了深刻而神奇的作用,催化古猿们看了之后,能够开始由动物变成人。 你知道,任何一门学科,都可以通向世界真理的最核心,就像每一滴跳动的血液都来源于心脏一样,你仍然可以沿着跳动的轨迹追溯到心脏高处。人力能够胜天,既然如此,既然人力能够做到的,绘画怎么会做不到? 如今,我就非要在这儿试试不可!我相信,画面犹如一个人,他不必呈现什么美姿,演示什么风格,不需要迎合人们的眼光,不用追求被赞颂和褒扬,它不是人们眼光里的优宠,不是你用手触摸的死平的板面,它要主动地刺激、打击人们,向人们发出召唤,努力地牵引人们,来吧!去吧!跟我去了啊,咱们一起步入神圣的领域,我们一起升入天外之天,一起变成人上之人……于是,人们真的信服了!真的被画面改换了命运! “你什么意思?你莫非是说,绘画具有超度众生的魔力?” 是的!绝对是的!我曾经头朝下脚蹬天倒立在画板上,瞑了双眼对苍天预言,这样神奇的画面是一定潜在的,一定必须要倾尽一个人的全力以博取它的显现! [25]绘画自主 而在美术学府的优雅表面背后,已经是昏庸和腐朽。这里多的是堂而皇之的绘画大师,但是他们并不懂得开启孩子们的艺术细胞,而要努力把他们变成自己的继承人。孩子们浑然觉察不到这种教育腐蚀,乖乖地在教程、课堂和成绩表的统治之下做了他们的俘虏,一起组成了所谓的“学府派”。 可我,偏偏就是他们的一个例外。 我要画什么呢?画我认识中的一切!人人、物物、事事!我画下了无数无数,无数的描绘之后,我的绘画逼近了极限。 当一根曲折的线条勾成了一个人的手臂时,我不追求它是多么准确逼真,我要看到它动起来,弯曲起来,转起来,发出声音来!甚至,我要看到它伸手向我打过来! 当我画到一个人的面孔时,不希望它多么标致庄重,凝聚某种美观。我要它有表情,有眼神,要能够表达,能够以人的声情向我呼叫! 我要画成一个完整的人物,也不追求它展示什么身姿,表示什么美丽,也不必载寄什么内涵或意境,我只要它动起来,要他摆脱死静不动的画幅平面,从中跳出来,用脚踢飞我的笔!我的画面,一定要具有生命的魅力,比真实的人物更具有生命的魅力!它要用一个微笑、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种热情……来感染、吸引和驱逐人们的视觉与心灵,触激人人内心深处的感情,活跃起来,震动起来…… 它还不行!它还不理想!它还在寂静的画面中沉睡如死!它还欠缺无数火候,令我非常不满意!……只要它还不能成活,我就唯一努力地画下去,没有捷径,无法投机取巧,只有拼命地投入其中,一百遍一千遍地苦苦磨练下去……一寸成功,一尺失败,一寸进步,一尺倒退。 当初为了学成绘画,曾经磨破了一堆一堆的纸,废纸三千。三千废纸为我筑成了坚不可摧的理论城堡,却禁锢了灵感的自由。为了得到自由个人的绘画方法,我竭尽了脑细胞,穷绝了技艺,却无法得逞。如今,理论如同无形的魔咒,总是死扣着画面,驱之难亦难! 理论!理论!仍然是驱之不尽的理论!缘何为绘画界定了这些道理、学问?狗屁的道理学问!在经过数不清的努力磨练之后,我依然没有突破,反而陷入了苦境——当你一笔画下去,线条不是线条,色彩不是色彩,物体不成物体,画面变成了不伦不类的怪物的时候……我再也不能忍受地暴怒了!踢翻了画架,摔飞了画笔颜料,砸倒了椅子,砸裂了画板,把它们撕下来!踩破!……纵有一番发作,终以无声而告失败,哭不能哭,笑不能笑,惟有无力地倒下来,躺在画板上仰面朝天地唉声叹气,愁眉不展。 疲惫已极,抓过毯子和衬布蒙在身上,瘫软在画板上昏沉沉地睡去。 [26]天色阴郁郁 天色阴郁郁。在下午,教室里亮起了白色的日光灯,整个教室里都白茫茫的。了了无几的同学们都各自闲忙着什么,也凑在一块儿闲聊,时而笑声嘻嘻。那个被兄弟们宠坏了的小女孩因为在闲聊中遇到了不和谐,所以恼火了,突然尖声叫起来:“你们呀,都是没有骨气的男人!将来都会怕老婆的,没有出息!”听的出来,这把我也包含在内了。可是我哪有心思在意这些闲言碎语呢?慢慢地,困倦又上来了。 为什么我总是这样困倦?难道我的身体内生长了一种昏昏欲睡的细胞?虽然许多声音不绝于耳,可我总觉得太静。一会儿,眼皮垂下来,许多年来我所熟悉的东西在面前隐隐约约,半明半暗。 那熟知的东西来自我的中学时代,课本、课桌、教室,和坐满了教室的同学。还有老师,也从讲台上走下来,他捧着一本书。我也在看一本书,但我好象不是在学习,而是在偷读小说。老师朗诵着:“课本啊,是学生的上帝,是人生的母泉……”同学们虔诚地聆听着,我烦恼地把课本一阵猛翻。老师继续传授真理,同学们欢悦起来,我低下头默不做声。普希金同学这时坐在我旁边,他用嘲弄的口气对我说:“安瑟呀,你这么深沉,这么忧郁,这么孤独……” 这些可恶的字眼使我大怒心急,马上喊道:“走开!” 大叫声犹在耳边,那些熟知的东西却全都不见了,普希金也不见了。我抬起头,发现大家都睁大了眼睛盯着我,正对面的是莫丽姑娘,她的目光里流露着同情和不理解,想必我刚才在模模糊糊之中真的大叫了一声。 眼睛发酸,身上发冷,我站了起来,两条腿都麻木了,一时不敢挪动。走出教室来,天色阴暗,冷风席席,禁不住牙齿打颤。 在这样阴郁郁的天气里,我该怎么度过呢? [27]THEBEATLES TheBeatles……是在英格兰的利物浦,有一天,十五岁的约翰-列侬与十四岁的保尔-麦卡尼相遇了,那是在一个集会上。他们都是天才的音乐玩家,相遇后组织了一个“甲壳虫乐队”,从此唱个没完没了,一直唱到全世界人民从黑夜里醒了过来,都变得活泼和快乐。然而,他们忽然一回头,看见我还睡在画板上…… “起来,起来,安瑟先生,你怎么睡在地上了?你家在哪儿?哎、哎哎,你怎么啦?” 我抬起头来,依然睡眼朦胧,说:“安瑟先生,的家在……” 一幅活生生的画卷展开了:安瑟先生的家在大地北方的一个小镇上,那小镇名叫灯马堡,是一个养马很多的地方。每当青春朝气的时候,这里四面八方都是绿得光亮的世界,人知道我怎样热爱这个地方。 我是这个地方的佼佼者。在少年的时候,很少年很儿童的时候,我就已经驰名远近乡里。我是一个小画家,我的画儿馨香了亲人朋友,羡慕了少男少女,垂青了老师和乡绅。就是因为画得好,我早早就入校门了,赶得上金童子。 学校是个乐园,天空蓝蓝,小树绿绿,芳草青青,瓦房下面读书声朗朗成片。除了绘画之外,我的爱好广泛无边,读书、唱歌、跑马、踢足球、做游戏。虽然贪图玩耍,却从没误了学习,功课成绩一直很不错。儿童时的学校生活,我过得很轻松、开心、健康、活泼,青梅竹马,与所有人都无猜。 长大了,从学校里出来了,我热衷于画画,所以带着好多的行李,和五六个伙伴一起乘上红色的长途公共汽车,奔向几百里外的一座城市,报名投入一所美术班,开始努力地学习绘画。苦难与混乱的历程也就由此开始了。 列侬童年的时候多遭不幸,纯洁的心灵感染了哀怨,但是他执迷地爱着一支小号,终日无休无止地吹着,一直吹得人们心烦意乱,心乱如麻…… 走出家门,的那个夏天早上。走出家门,的那个夏天早上。 走出家门的那个夏天早上啊,我们都是这样开始的。我们的一切起源,在那一个又一个过去了的夏天早上,红色的大公共汽车一路颠簸着,把孩子们送往一个陌生的城市…… 为了绘画,必须由那些不是绘画的东西组成。为了投奔符号大学这块纯粹的美术圣地,孩子们必须从头到尾地履历那些纯粹不是绘画的辛苦奔波。乘上一辆又一辆的汽车,到达一个又一个的车站。刻苦用功,破解一道又一道的难题,闯度一个又一个的考场,艰难地周旋,穿过一栋又一栋的楼房,熬过一场又一场由妖魔鬼怪化身的阻挠,盖上一百又一百个红印章……终于,老天感动谁是抱就绘画死不放的人,又是在一个明媚的夏天早上,让一页录取通知书从天而降。 OOOOOH!THEBEATLES!他们刚刚踏上北美大陆的时候…… 有一个叫英阁的女同学,就在我右边不远的座位上,看上去她还是一个稚嫩、娇贵的小女孩,她在好多年前就是我学习绘画的伙伴儿。非常有幸,她也跟我似的闯入这个班里来。她也许常常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贝安瑟不跟她一起怀念从前的美好时光呢? 正文 星期六飞来的琴师 [28]星期六飞来的琴师 坐在画架前面倾听遥远的琴声,一坐就是很多个小时。周六倒在空静无人的画室里,一直睡到下午快三点。长长地晒进来的阳光,标志这一年又到了尾声。 琴声忽远忽近,忽响忽窃,搅得人心烦意乱,心沉、心碎。 突然哗啦啦一阵暴响,把我惊醒了!睁眼一看,一个红脸大汉把窗户撞开了,扑在窗框上,乱踢着后腿,快要掉下去了!啊,这可是五楼!我急忙跑过去拖他,他却猛地一使劲,冲上来了,与我撞了个满怀,然后冲进了画室,冲到了前面的讲台上。 当我回过身来的时候,红脸大汉正跨在讲台上风风火火地弹奏着他的大琴,琴声如暴如雷!我大声喊他住手,他抖了抖宽大的衣袍,撞开画室的窗户跳到了外边,呼啦啦往天空飞去了,随风飘摆着宽大的衣袍,回头来冲我哈哈大笑,牙齿皓白……眨眼之后,他已经飞得渺乎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十分惊疑,这是我的梦幻吗?我怎么跑到讲台上来了?放眼往天空观望,隐约可见天空中漂浮着一朵红色的彩云,听到了呼啦啦的琴声…… 此刻,楼外卷起兽吼似的狂风,沙粒猛烈地从金属缝隙里冲进来,飒飒的响。噫!那一年冬天我从巷子里奔往美术班的时候,被狂风吹得摇摇晃晃,我躺在也是五楼阳台上被太阳晒晕的时候,那呼啦啦的风响就已经杀进了我的记忆,狠狠地敲打着我的耳朵,叫我不要沉睡、不要遗忘…… 啊……一阵焦躁的情绪冲上心头,一连串的图影涌现眼前,一连串的街道、汽车,一连串的人物姓名、一张张栩栩如生的面孔、欢歌笑语或者鄙夷情节,一个接一个早被忘诸脑后的旧事……仿佛!仿佛从前经历过如此相同的情节,那些动作、表情、话语,那些人来人去的场面……仿佛曾经一模一样地发生过!可是待要仔细地追忆起来……却恍恍惚惚的怎么也记不清楚了,好似是一幕宽银幕的电影,陪伴着五颜六色的酒杯和地图、还有无边的喧哗、噪闹? ……实在想不起来了。仿佛从前的日子都是在梦幻中度过了,仿佛从前都是一个僵硬的、没有生命灵犀的人,过着蒙昧、朦胧的日子,一直都是一个无血无肉、无灵魂、无性情和人格、不曾献身体验的、沿着梦幻循命无数个昼夜的……静默沉寂的人? [29]菩提本无树 在白雪皑皑的草地前边,青青枝杆的树林中间,是我的老家,我的爸爸和妈妈住在这儿。每年冬天放了寒假,我都回到家里来。我还有两个姐姐,同样是因为冬天和放假,她们回到家里来。这样的日子多么惬意啊,愉悦啊,就像回到了童话中五百年前的幽幽地。 有一天下午,我从窗口看见两个绿衣人奔走而来,有说有笑。听那话里我知道了,是要找“贝安瑟”。妈妈说“在屋里”,他们就朝我房间走过来。 脚步声逼近,敲门声就要响起,说时迟、那时快,我一把推开窗户,噌的一个翻身跳了出去,躲在窗台下边。那两个人进了房间,看见了我的画,却不见我在,便在里面闲聊着等我。我侧耳听他们说话,过了一会儿,他们等不着我,就说:“哪儿去了?走,去外面找找。” 听了这话,我急忙弯腰,猫儿一样敏捷地蹿到了屋角,屋角处放着自行车,我一脚蹬开骑了上去,飞快地转过几道弯,沿着树林边的小路跑远了。停下来之后,我觉得非常庆幸。回头张望,看见那两个人还站在房前,远远地指了指我,随后怅怅地离去了。他们是谁呢? 等我磨磨蹭蹭骑回来的时候,二姐已经站在窗前冲我叫喊了:“可爱的安瑟儿,你跑什么跑?人家送来你的两封信!” 来了两封信?这么说来,那两个绿衣人是来给我送信的?那又谁给我写来信了呢?卜懂和方流日?没错吧,肯定是他两个。 “让姐姐先瞧一瞧吧?” “瞧吧,瞧吧。”我不在意。她没有瞧,把信给了我。拆开一看果然是他两个人,卜懂和方流日。这是预料之中的。 爸爸回来告诉我,那两个绿衣人是我从前最要好的伙伴,都是镇上的邮递员,一路送信来看望我,问我怎么躲避呢?有什么想法呢?这……我摇摇头,没有办法回答,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那般飞快地躲开了他们。 又过了那么几天。二姐又在院子里叫起来:“贝安瑟收!贝……安……瑟……收!你听见了没?这封信呀,这里面装了什么啊?” 又来了一封信啊,是谁?这一下我变得不安了,还有谁……? “让姐姐先瞧瞧吧。”说着,她就拆开了信,抽出一张卡片来。我看到卡片上是一幅亮晶晶的图画还有一行行的字,急忙冲过去,不顾一切地抢了过来。 “哎哟!看把你急的。”姐姐退在一旁。 卡片上画的是北冰洋,冰雪深远之处一棵正在盛开的鲜花,鲜花放射出荧荧的蓝色光芒。那是用工笔重彩画成的,描绘十分精致。旁边又附了一封短信: 安瑟,你好 回家过的愉快吗?北方的天气有多冷啊? 你看看这幅画,这仿佛就是你所说的,色彩的逆向反映,真奇妙!我也画成了,不论画幅的大小,也不论画幅的选择,只论精细和用心,但愿你会喜欢。 祝你假日快乐,学业进步! 阿雪朋 阿雪朋?蓝色的鲜花?祝你假日快乐?……这很惊喜,可又不意外!每当我象殉葬一样倒在画室地板上的时候,她是唯一赶来用脚步声把我惊醒的人。她总是来追问一个逆反常规的绘画方法,怎样把冷色逼近眼前而暖色推向远方,她的言语简简单单,笑容也是闪闪烁烁,每当脚步声悄悄地消失在走廊尽头之后,我如梦方醒。 “哎,你看这是什么花?”二姐叫起来,递给大姐看。 “玫瑰吗?”“……不是。”“月季吗?”“……也不是。” “鲜花怎能开在北冰洋?”“从来没有见过呀!” …… 是啊,当鲜花盛开在冰雪中,变成了纯蓝色,而且闪闪发光的时候,你有什么办法画出来,能让它鲜艳妖娆呢?……阿雪朋?随着那些闪烁的色彩和跳跃的文字,有一张笑意盈盈的面孔忽然变得清晰起来了,扑扑地浮动! “看,我们的安瑟儿收到了什么人的来信。”二姐故意对大姐说。 “是呀,脸都通红了,心在咚咚地跳!”大姐随声附和。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不是有这样一首诗吗?是专门启蒙无中生有的怪事的。我知道这只是一封普通平常的,别无他意的、友好的来信。但是有两个姐姐从旁边捣乱,扰得我心里不安宁了。急急忙忙把信藏起来,就象什么也没收到过,什么也不肯说出来。 呃!怪事就要来临了,我偏偏蒙在鼓里,装做不认真,不知道,却不知不觉地陷入了它的圈套。 [30]爸爸的书 在父亲的书箱里面,满满的都是好书,尤其是小说。从我乍学汉字开始,就经常偷偷地弄了钥匙,抽出一本来偷偷地翻看,或藏在被窝里,或掖在枕头下,每看上一行半段,便心花怒放,如获至宝。每次被父母发现了,书被没收了不说,还要挨一顿喝斥。然而屡教不改,一犯再犯,就是用这种方式,我把父亲的书一本一本看完了。现在,我又弄到了最后一部,也是最为宝贵的一部。此时,我已经是堂堂的大学生了,父母便不再约束,任我放心地看下去吧。 这部巨著普天之下闻名,世人皆知,书名叫做《三国演义》,先由民间流传了一千年,后来有位鼎世高人整理编纂而成书,这位鼎世的高人名字叫罗贯中。 我从家里开始,就读起了《三国演义》,一直读到学校里,再从学校读回家里,这部巨著我一连读了好几个季节。……不行,这样说起来太草率。想到将来我变成了一个循循善诱的老人,谈古论今,讲到《三国演义》的时候,一定是摇头晃脑地这样说: “我在儿时读三国的时候,头悬梁,锥刺骨,抛开人间事,不在五尘中,任凭温寒冷热身边过,不在意春夏秋冬,一卷书在手,天下起烟尘,三国的烽火战云,尽入我眼目之乾坤,以至于神魂颠倒,忘乎所以,把学业颠沛了,把青春葬送了,引起了一段‘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的怪事……” 噢,也就是了,自从翻开这本书之后,我就被三国演义的烽烟熏倒了,身不由己地陷入了混乱之中。在我渴望投入真实生活的时候,反而在虚拟之中越陷越深,一点一点地把现实与幻想混淆在一起,一天一天地走向离奇、偏远。 正文 新编三国演义第七集 [31]新编三国演义第七集 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下,我开始了人生追求。我深知自己天赋的本领,要立志在广大的天地间争取一份事业。首先打开一本书,用它做向导。它名为《三国演义》,翻开之后,眼前呈现了密密麻麻的文字。一路不止地阅读下去,很久很久之后,我不知道从中阅读了什么。把书合上,发现它的名字变化了,变成了《新编三国演义第七集》。再翻开,里面全都是空白的纸页。空白的纸页激发了我的写作yu望,我就拿起笔来,信手写下去。于是,这厚厚的一大部书,开始不停地记录我的所做所为。 豁喇一声巨响,阳光照耀下的天地间,滚起了浓浓的烈火与烽烟,三国混战的雄壮风景重新演现,一路军马呐喊着从我身边冲出去,卷起漫漫的黄尘。我无法遏止自己的狂想,好男儿,当以天下事业为重,我深知自己天赋的武功,所以不甘寂寞,挺长枪,驾战马,奋勇而起,向沙场奔去。 哎也,太投入,太投入,太投入! 一段时间以后,我忘记了自己是谁,分不清绘画与武功有什么区别,辨不明现实生活跟三国演义有什么不一样。 [32]无是无非 《新编三国演义第七集》之一 1.凡高把钱寄在我的阳台上,我怎不去看望他?正好下午有空闲,他就住在国贸大厦。 走出楼门,风吹得衣衫飘摆,行路难时,才知今日不是好天气。 伊人是谁?走在我前面。正是伊人!不由得心跳加快,喊她一声: “雪朋!” ——她在水那一方,隔着雨后的浅浅水泊,心想:是谁喊我?莫非……最燎人的,就是回头一看,看见就是他!他举起手掌,向我摇了又摇,摇得我心中七上八下。他叫我做什么?答应了又会怎样?只见身形一闪,掠过水波,好似蜻蜓点水,已经落脚在我身旁。只是,那些溅起的水点,溅到了我的裙摆和长袜上。 一起向前走,吧!是谁擂响战鼓,呢?平地里杀出我所喜爱的敌军上将,来得多好,呀!身不由己心所喜,是为谁呀是为你! 这不是赵云么? 怎么与之匹敌,束手就擒吗?怎好意思开口说,我是赵云夫人呢? 这赵云,与我并辔走了十余步,只是不开口,给了我一个平缓,援军在哪里?心里静下来,红晕退下去,想起孔明先生温和大方的开场白,我们之间该是边走边谈。 天哪!这十数步猛地使我警觉:十步杀一人,援军又未到!我素知赵云太凶猛,一但动手,怕要做了他的枪下之鬼了!什么伎俩可以应付?心慌意乱,红晕又升起来……赵云忽然止步,双脚一错,已经转身向后,动作不亚于逗人的卓别林:“天气太冷,凡高那儿,我今天就不去了,你自己走吧。” 他说什么?是我听错了?我没有停步。回头看时,他的身影随透视变小了,我的紧张也变小了。他是赵云将军,不是小兵勇。如果赵云纵马远去了,敌军怎么想? 从此刻开始,我再也不能平静,盼望赵云将军在战场上再相遇,不刺不杀,不说不问,这叫做邂逅,重逢,会晤,砰心砰胆地并肩走过十余步,在将来要被说成是赵云和阿雪朋都是十步爱一人,情窦乍开。十步分别之后,更害怕再次见面,纵使相隔墙墙壁壁,纵是星星期期难逢一面,我们心生的灵犀,也不必点通。 2。向日葵正在盛开,我模仿凡高的姿态坐上阳台。日午后的阳光把我晒得像个懒猫。奇怪,从阳台上应该看得见啊,可是迟迟不来。 唉!维纳斯,你来找我却是为何?你眉目传情,体香浮动,我不愿意面对面地正眼看着你,因为你太媚迷。 唉!维纳斯,我不知你是何许人,想问的只有一句:“你这么愿意接近我,是爱我吗?”你敢回答一个肯定,我将会猛烈地向你扑去!假如这儿没有别人,只有你和我,不敢想象我会对你做些什么。 你在我面前,运用着高雅的语调,你怎么知道我的心里是七沟八壑如狼似虎?我在想,你的鲜艳的衣服里面装着什么样的身体,什么样的气味,又什么样的手感?这样想下去我感到七窍生烟。维纳斯呀,你离开吧!莫怪我用冷漠拒你于千里之外,用一脸凶相来驱赶你。你离开吧,我没有什么好处招惹你。你离开了,我不能站起来送你,你想想原因为何? 3.我也有赤红色的向日葵,画成火团火团的红色,因为不打算步凡高后尘,所以名为《放弃了的向日葵》。吕布误当成是赤兔马了,三番五次来讨要,我就送给他了。他身高一丈。 董卓多么糟粕,吕布多么可悲,他听信貂禅的话,相约在凤仪亭,却不知那女人欺欺骗骗,人情皆无。这一次,吕布又到凤仪亭,碰见的并不是貂禅,而是维纳斯。维纳斯美不胜收,导致吕布一见倾情,发誓要终生爱护她,二人携手相爱。这一次,发现偷情的也不是董卓,而是猛张飞,他见此情景勃然大怒,从地上捡起画戟往吕布刺去,吕布飞身奔逃。因张飞比董卓凶猛百倍,所以这场惊吓了不得。 维纳斯呀,你也太不识事务了,你看不见这些男人都如狼似虎?张飞喊过“一矛刺死”的话,可不是说着玩的,他若真的刺死了吕布,你罪过不轻?孔明提示张飞说:“吕布何所惧也?当心维纳斯,必要时一矛刺死她,易如反掌。” 4.棒极了!一脚球,射门!刁钻、疾利、从来没有过!汗水淋淋。 听说凤仪亭是与人约见的好地方,赵云将军也难忍跑去一看。至则无可看,那地儿空空静静,人影也无。擦擦汗水,正待离去,忽听身后有人咯咯地笑起来,回头一看,又是维纳斯! 时代艺术的繁荣,美女维纳斯带着她的魅力来到了东方。东方有数不尽的好儿郎,她有意挨个儿试一遍。她浪漫得不轻。 “贝安瑟……贝安瑟……贝安……”维纳斯连叫多遍,没有人答应。她干脆过来,伸手拍我的肩膀,“嗨!叫你呢,问你一些事!” “叫我?那该先施礼,再喊将军阁下!”我回答。对待某些人,就该先礼后兵。 “五年前你在哪儿?” “五年前?”我记不起五年前在哪儿,掐指一算,说:“五年前我在公孙瓒那儿卖命。” 维纳斯噗嗤一笑,她不知公孙瓒是谁,只觉“卖命”太好笑。“五年前我见过你,在大桑老师的课堂上,我们就认得你,还有米珠珠……” 噢,我记起来了,当时画有所成,主公大喜,正在给我封赏褒奖,当时人人羡慕。就有一个满脸铅灰的姑娘,扯着我的袖子,求我把画送给他,我喏喏连声,把画和奖品收起来,赶快走开了。想到这,我说: “对呀,维纳斯,当时你那么敬佩我啊,巴结我!” “哼!得了吧!你记得米珠珠吗?当时她也在。” “米珠珠也在?” “对呀对呀,我也在!”米珠珠高兴了,抢过话头说:“贝安瑟,你不记得了吗?你带我去交学费,又帮我找画板画架……” “贝安瑟是谁?”我问道。 “那么你是谁?” “我是赵云,常山赵子龙将军。” “哈哈!……哈哈哈!”维纳斯哈哈大笑,笑红了脸,笑得白牙暴露,笑得前仰后合,捶胸顿足。莫丽、米珠珠同样哈哈大笑,笑得喷鼻涕,掉眼泪。董卓、袁绍、袁术、刘表还健在,他们一总儿随着女子们哈哈大笑起来,直把赵云将军笑傻了。 5.呵,对了,我本是贝安瑟啊!“赵云将军”是我的自诩。对了,那维纳斯本不是维纳斯,她的本名叫史钟茹。她还有一个名号叫“潘金莲”,只是谁也不敢当面叫起来。今儿把我惹急了,一连串的“潘金莲”叫个不住,她羞了,恼了,恨得跺脚咬牙,我再补充一句:“快看啊,潘金莲害臊啦!”她气得翻白眼,一仰脖,往后倒,昏死过去。 呵,对了,给人们介绍一下这个人。 史钟茹,牡丹花,除了美貌和狡猾之外,还有更多的活力。她私下里参加了本市名花十佳的赛事,以为我们不知道,结果她的名字和照片在刊物上亮相了,冠以“符号女郎”的美称。所以我们开始叫她“茹女郎”,她乐得答应,还自鸣得意。她喜欢招惹别人,搬弄是非,她自己吃饱了,还要翻翻别人的盘子,她若饿了,也会弄得别人饥肠辘辘。她与“宝宝”、“懂懂”、“凤凤”们之间,每天都在上演喜剧、闹剧、丑剧、相声和小品。女流之辈和男流之辈们互相攻击、取笑、打逗、诽谤,总是搞得妙趣横生,十分滑稽,时而老练得像老牛筋,时而幼稚得像泡泡糖,总是引得旁观者开怀大笑。所以说,每天有她在,每天都有好戏看。 6.是啊,用花朵来形容姑娘们,是个好主意。我们有才智过人的竹太宇、精细用功的方流日、处事讲究的小岛的人、无聊大撒的红璞凤、混赖顽劣的鲁鲁、彪蛮生事的尚书宝、虚伪君子的卜懂,老道干练的南山坡,溜嘴弄舌的条凭……这些哥儿们,就经常一遍一遍地用各种花来比拟周围附近的姑娘们,说: “史钟茹要是牡丹花,那么,莫丽就是茉莉花,单雅是芍药,吉琳是夜来香,歌洁是美人蕉,还有英阁、海芳……诸多天天见的姑娘们,该谁是桃花、臭菊、蒲公英呢?对了,花朵可有的是,还有郁金香、紫罗兰、蘑菇、木耳、乌米、大粪红……如花的少女满目皆是,都可一对一配上个花外号……” 7.赵云和马超。 马超跟赵云一样,在和平年代没有用武之地。他现在变成了一个混赖的浪荡公子,俗人都叫他鲁鲁,成天在口里懒洋洋地唱着一首顽劣的歌: “有的吃、没的穿的这个地方,凭我来逛荡,找一张纸呀,拿一个笔呀,画一个和尚,就贴在我的脊梁上,就把它背着,每天走大街,过小巷,不为别的,就为了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姑娘!哎哟哟,姑娘呀姑娘,哪儿有姑娘?哎哟哟……和尚脏了,掉下了我的脊梁,我他妈累了……” 美丽的姑娘歌洁来了,她搬着凳子下楼梯。马超迎上去拦住她,打掉了她的凳子,又连连出招,把她困住。歌洁被迫还手,二人打了五六个回合。她哪是马超的对手?手腕被搁疼了,书和钢笔又掉落到地上,急得又叫又嚷。 赵云看见了,下意识地放下凳子,走回来档在歌洁的前面,与马超交手。因马超不曾提防,所以三两个回合之后,赵云占了上风,把马超打退了。 不曾想,被随后而来的钟茹看见了,它当即大叫起来:“啊也,快看哪,马超打歌洁,赵云不乐意啦,正在保护呢!快看哪,英雄救美人啦!” 马超一听,立刻撒了手,跟着叫喊起来:“哇!我知道了,我打了歌洁几下,赵云心疼了,替她还手呢!我败了,我败了……赵云的私心暴露了!” 赵云愣住了,大家都来了,不明就理地听了这些吆喝,信以为真,忙向歌洁道贺,向赵云鼓掌,弄得歌洁好不尴尬,有口难辩,脸上红了起来。 这茹女郎太坏! 8.一天傍晚,我到教室去,看见我的位置上坐了两个人,是史钟茹和莫丽,我立刻退了出来,带上门,另去了别的地方。 等到人去楼空时,再回到教室,发现桌面上的东西被人动过了,草纸上留下一些乱画的图纹和乱写的字。我不由得嗤嗤冷笑,这就是近日以来,她们故意对我的侵扰。 非常不明白,她们为何朝着我来了?我全无防备,被她们一次一次地搞笑了。那属于“莫须有”、“无理头”的话题,用的是听不懂的口语,谐音,当我认真地思考,准备对答她们的时候,“哗……”笑声就起来了,笑声中有男有女,把我笑懵了,笑傻了,笑得浑身不是滋味。 赵云将军本是一位雷凛风行的人,赤胆忠心为了正义的战事,从来不与姑娘们发生男女纠缠,要说他有什么不妥善的地方被人盯上了,那该是……最近他很是张扬,肆无忌惮,冲乱了已经定型的三国格局,犯了哗众取宠的大忌。 于是看得见、听得着,冷嘲热讽来了,零言碎语夹杂着别有用心,话里藏刀,含沙射影,语言之巧妙,害人之刁钻,令人防不胜防,使我屡屡受窘,人前背后地难看和尴尬。每当将军们宽宏大量,认为不必计较的时候,就有这类佞陷之人用一些闲来无辜的小事儿,趁机把他们搞毁了的。 茹女郎才有这样的本领,她能够兴风作浪,能够制造一种场面,让男女大家都随了她,烘托和映衬着她,形成一时的风liu,然后再去招谁惹谁。 我十分质疑地瞪着这个惯于兴张的女人物,你是了不起吗?你想怎么样?她挑眉逗目地冲我笑了,笑容满是甜美和迷人,仿佛是在说,她其实是个非常亲切的人,十分善良的好人。 9.这一天上午,老师离开了教室,男女们又开始大胆地玩起来,说啊,笑啊,还闹,还动手动脚,又你追我赶。真佩服,他们都堪称这一门道的天才,笑闹得很精彩,叫人拍手称绝,艳羡不已。可是,史钟茹忽然话锋一转,极为神秘地说了一句: “有人在角落里偷偷地笑!” 有谁还在角落里偷偷的笑呢?她说的是我。我的确一个人守在自己位置上,不过不是角落,也根本没有笑。我觉得有些困乏,快近中午了,又有些肚饿。 大家用眼睛瞟瞟我,发一阵轻笑。显然,这样对我多么有害,可是,我又没有对策。 看看表,快要下课了,老师又不在,我站起来收拾东西,准备早点离开。 ……熬到日近中午,听听钟鼓都不响,没有战事,赵云卸了盔甲,挂了长枪,栓了战马,独自离开大帐,走向营门口,准备去吃饭。暗地里埋伏着一个人,忽地闪出来,拦在道口上。看这个人,女盔女甲女枪女马,分明是个女辈,看那脸,认出又是女郎史钟茹!她洋洋洒洒,不慌不忙,在狭窄的课桌间的小道上站个正着,两手掐腰,唱起小歌来。文武群臣士卒们,料定大小会有一斗,纷纷擦亮眼睛扭转头,都往这边看过来。唉!赵云十分无奈,停住了脚步。 “请让开,我要过去。”赵云说。 “呀……呀……啐!”钟茹扬眉抖目,把手招摇,在这儿唱起京剧来,她半唱台词:“有道是‘大路通天,各走各边’,难道你走得,我站,都站不得么?” “是呀,大姐,你还是行个方便,放我过去吧。”——这是莫丽在旁边帮腔了,她也在唱戏,嗓子又粗又赖的,是在模仿赵将军。这把大家逗乐了,小鼓敲起来,小锣打起来,还有人摇小旗、助小威。英雄难过美人关,看上去一场好戏就要上演。 “行了,好啦,让开吧。”赵云再说。 “你……家住哪里,姓甚名谁,说个清楚明白,我就放你过去。”女郎又唱白。 “对对对,从实地招来!”莫丽在旁帮腔,笑声又起。 真是孙夫人!这种纠缠真讨厌!赵云又想起当年那件棘手的事——孙夫人要回娘家,干吗带了阿斗去?赵云不依,孙夫人便喝令一群女婢把他打出去。女婢们仗着有点武艺,都摩拳擦掌地上来揪打,这把赵云慌了一下,暗想这些女婢们虽不禁打,纠缠起来却也难受。当下把手臂一挥,只一挥,她们就东倒西歪了,碰了头,扭了脚,捂着肩膀哎哟叫疼……眼下这女郎真不识事务,她又弄错了! 茹女郎竟自逼上来,双掌出击,把赵云打歪了,倒退了一步。大家哄笑起来。英雄要被美人所欺凌,莫非赵云今日注定遭此一劫?想想这些,赵云笑了起来,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钟茹又挥双手,冲上来,逼赵云出招,赵云伸手去抓她的手腕,她轻巧地躲开了,赵云便在她的肩上推了一掌。 她轻笑着摇晃了一下,装做受了重伤的样子,歪歪斜斜地,还是挡在过道上……美人的破绽就这么暴露了! 趁她的脚跟还未站稳,赵云立即在她肩膀上直推一掌,此掌该叫“降龙十八掌”! 这一掌力量之大,出乎人的意料,钟茹全无提防,身体被斜斜地推了出去,脚下的鞋跟“的的的……”响成一串,她伸双手,却抓不到支撑物,眼看就要摔倒在地,她“啊呀”一声惊叫!就在倒地的一刹那,忽然抓到了黑板边缘,拽住了,才没有那么惨,竟是蹲在了墙角根。众目睽睽! 莫丽在惊呼,大家在惊呼,赵云也顿时惊住了。 茹女郎从地上站起来,羞恼的气焰涌上来,满面通红。她用愤怒的目光瞪视赵云:怎么办?反扑和扭打吗? 这时候,莫丽张大了嘴巴,却无词可帮腔了。众人睁大了眼睛,笑不出来了。 僵持了只有几秒钟,紧要关头有人解围,老师推门进来了,下课铃声随即响起。有老师隔着,赵云轻松迈几步出了门,回头笑道:“你追过来吧,你追得过来吗?”钟茹紧追几步,哪里追得上? 哈哈哈!茹女郎败了,败得还不轻!她风liu了一个上午,反落成这个下场,不知道主公是怎么收拾残局的,赵云已经在餐厅吃饭了,食欲大增!不一会儿,卓、绍、术、表他们来了,来向赵云道贺。他们曾经吃了女郎多少亏,今儿幸灾乐祸了。 10.然而,事情随后发生的变化,又叫人不明白了,胜利者似乎不容乐观。 茹女郎黯然失色了,姑娘们也怨气纷呈,一两天里,统统不再说话了。好象天气由晴朗骤然变为阴暗,一两天里,言笑皆无了。 饭罢过餐厅,有女孩三五成群,在唧唧论论。从桌旁经过,无意间听到了她们一句接一句的訾言: “这个人很能,殴打了一位姑娘,啧啧!” “怕是逗着玩的吧?” “打哭了,又打倒了,咳!你不曾见呀,是降龙十八掌!” 惶然!如冷箭射了一脊梁,即使虎痴大将许楮,也疼得龇牙咧嘴了! 又过一两天,女郎的脸色还是不开晴。 忍不住慢步来到她桌前,问一句话试试深浅。看她正在描绘,便问道:“你画的什么?”她不答,低头只顾描绘,权当没听见。再掀她画的东西,又拽走她的笔,她冷冷地夺了回去,低下头再画。 噫嘘唏!这女郎是叫人打伤了,伤透了心了,简直是发了恨,立过誓,再也不与贝安瑟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