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沙舞 第一章 杀威神行(上) 青天无云,阳光初时柔柔而下,到了近午之时,便热烈异常,那些包围着高楼的绿树,远远望去,只有受光的冠顶泛起绿色,下方的叶与枝干,隐于阴凉之中,却成了一片漆黑。 时值大唐长寿年间,此时武后则天称圣掌政已有三十余年,将国号由唐改为周,自己称圣神皇帝,也已有数年。她掌权以来,诛杀异己,残害皇室子孙,手段颇为毒辣,但观其施政,却也不输于古时明君,故大唐虽已为大周,但繁华昌盛,却仍与先时无二,百姓衣食饱暖,虽私下也议论朝廷,但对女子当政,举国男子皆要低眉垂首之事,却也早看得淡了。 其时在桑干河上游,幽、云、易三州之间,有一繁华镇甸,名为建曲,一条大江自桑干河分流而出,向南而下,自此镇边流过,被称为筑月江。此镇仰河运之便,商贸繁盛,百姓生活富足,虽只是一镇,却有大城大府之繁华景象,故此却被人戏称为“建曲府”。 此时,在那建曲府边,筑月江畔,各色画舫围着一座高楼而停,间或有客人从楼内走出,来到某只画舫前,画舫上撑船的两位健壮船夫,便必定有一个飞奔过来,将宽厚沉重的跳板一头搭在船上,一头搭在岸上,引客人走入舫中,然后熟练地撤去板子,向另一位同伴吆喝一声,两人便一前一后撑起长杆,只一用力,那巨大的画舫就离开岸边,向江中移去。 这座高楼共有四层,立于筑月江畔突入江中的半岛之上,三面环水,前后两座大门,分别对着筑月江与建曲府繁华的大街。与城内其它高楼相比,这座楼可算是鹤立鸡群,谁若想将建曲府繁华景色尽收眼底,只消登此楼而望便可。 此楼由砖石与木料共同筑成,高大坚实,远望去颇像一个青色的小堡,好在那些装饰在楼外的红灯笼,给它增添了温柔妩媚的色彩,让人们忘记了却琢磨,它会何会有那种堡垒似的楼身。 对着长街这边,门首巨大的黑色石匾上有四个大字――“筑月幽清”,所以有人将此楼叫做“筑月楼”,也有人将其称为“幽清楼”,而每当有人问起楼里的大当家叶偶红,这里到底是筑月楼还是幽清楼时,她总是风情万种地一笑,用一杯酒或一首歌、一段舞、一个美丽无比的姑娘,把这个话题岔开,所以这座楼的名字,也就随着每个人自己的喜好,而有了不同。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这一楼双名的怪事了。 不过这只限于那些吟风弄月的穷酸书生和一掷千金的富豪商贾,对于江湖人而言,此楼只有一个名字:“白昼观星”――昼星楼。 在江湖上,如果你有了令人讨厌的对手,或是有了不共戴天的仇人,而你又没有力量将对方铲除,就只有一个选择――找昼星楼。只要你出得起钱,昼星楼就会替你出头,不管对方是一代宗师,还是贩夫走卒,昼星楼都一定会派出一个最合适的人,完成你的心愿。 正午时分,外面的天气热得不得了,但楼内因为靠近江畔的原因,却是凉爽宜人。沙行威从外面回来,一进楼,就冲一个伙计招了招手,道:“快,热茶、上热茶!” 伙计一笑,道:“老沙,人家热了都是喝点凉的来解暑,就你这么怪,每次都要热的。” “你懂什么?”沙行威在角落里不起眼的小桌边坐下,道:“只有把汗出透了,才真个凉快解暑呢!” “好,给您热茶!”伙计一边摇头笑着,一边到后堂给“老沙”拿茶壶去了。 “老沙”其实并不老,他今年不过二十三岁,加上面相生得俊,皮肤又好,看上去就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一样。伙计之所以叫他“老沙”,是因为他的身份与别人有所不同,这位年轻人乃是昼星楼顶级刺客之一,而凡是达到这一级别的刺客,楼主都会亲切地在他们姓氏前加一个“老”字,再次一级的,则是一个“小”字,可以说,“老”与“小”,在昼星楼里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也是等级分明的标志。 大堂里热闹非凡,喝酒行令的客人们乱成一团,楼里陪酒的姑娘们笑得花枝乱颤,伙计们一边吆喝着,一边四处飞奔,为这桌上酒,为那桌添菜。然而这一切喧闹,却并不能打扰到沙行威,此刻,他将那柄被黑鞘黑柄的长剑轻轻捧在手中,仔细地用一块白布擦拭着。他脑子里想的,全是几日前那场恶战,思索的,全是自己在应对敌人时,所用招式的对与错。 好半天后,伙计端着茶壶跑了过来,道:“老沙,您喝着。” 沙行威点了点头,将剑放在桌上,一杯一杯地喝了起来,不一会,就喝得满头满身大汗。他抓起长剑,贴着墙边绕过大堂,顺着楼梯上了二楼,来到走廊拐角处一间小屋内。 屋子里已经放好了一只大木桶,桶内的水冒着热气,温度显然不低。沙行威脱了个干净,纵身跃进桶里,桶里的水只是荡漾了几下,既没溅出水花,也没发出多大响动。沙行威对自己的这手功夫挺满意,舒服地靠在桶壁上,闭目养神,直到全身的皮肤都被烫得发红,才站起身,出了木桶,用放在旁边桌上的白毛巾擦净身子。 桌上除了毛巾,还有一套干净的白衣,沙行威换上新衣,拿起黑剑,离开小屋,在布置得有如迷宫般的走廊里拐了几个弯,推开了另一间屋门。 “哥!”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正坐在窗边读书,那神情专注无比。他的皮肤比沙行威还要白皙细嫩,十指纤长,身材也有些偏瘦,长相与沙行威极为相似,一见沙行威进来,立刻扔下书本,欢叫着跑了过来,叫道:“你回来啦?这次怎么去了这么久?” 沙行威搂了一下少年,抻着脖子看了看桌上那本书,眉头一皱,道:“怎么又在看这些书,舞风,难道你想考状元不成?我不是告诉过你,有空多练练剑法吗?” “我练过了。”少年笑着,夺下了沙行威的剑,用力向外一拔,但没拔出来。沙行威摇头叹气,又把剑抢了过来,道:“连拔剑的力气也没有,你练了些什么?又是子曰诗云?” “不……不学诗,无以言,多读些诗书,总是好的。”少年的脸红了,不安地摆弄着衣襟,道:“你知道,我不是练武的材料……” “胡说。”沙行威无奈地摇了摇头,重重地一拍少年肩膀,道:“我没学过诗,难道我不会说话吗?舞风,你读这些书我不反对,可你身为沙家的传人,就必须担起重振家门的担子来,这你明白吗?” 少年低下头,好半天才道:“我知道了,哥,我会好好练武的……” 沙行威拍了拍少年的脸蛋,目光中满是慈爱,道:“舞风,抬头,看着我。” 当少年按兄长的要求,注视着沙行威的眼睛后,沙行威表情严肃地说道:“爹爹便是因习武不精,败于歹人之手,失了镖,最后赔得倾家荡产,郁郁而终,他临死前千叮万嘱,要我带你练好武功,重振家门声威。舞风,我们不是为自己而活的,我们是为了沙家而活着,是为了爹爹的遗愿而活着。我们必须让全天下人都承认,沙家的剑术天下无敌!你比我要聪明,想事总是能举一反三,天生就是练武的好材料,是我沙家最大的希望,可你却总是将才能用在这些个诗词歌斌、子曰诗云上,岂不是浪费了这天赐奇才?” “我明白。”少年嗫嚅道:“这些话,你总是不断说给我听,我都记在心里了……” “舞风。”沙行威爱怜地看着弟弟,道:“沙家在这世上,就只剩下你和我了。我知道,你那时还太小,不了解爹死时的痛苦,也无从感受那种责任。但不论如何,你要记住,我拼死拼活在昼星楼中挣扎生存,为的可不是让你天天读那些所谓的圣贤书。” “我懂的。”少年答应的声音更小了。 沙行威在少年头上摸了两把,把剑交给少年,道:“懂了就好,以后要好好练剑,别等我一离开,你就偷懒。” 随后,他离开房间,转出走廊,顺楼梯直上到顶层,向右来到一间有着厚实木门的大房间前,轻轻敲了三下。 “是老沙回来了吧?”门内传出一个温柔妩媚的女子声音,沙行威一笑,道:“红姐耳朵真尖。” “进来吧。”里面的女子妩媚的一笑,沙行威立刻轻轻推门而入,反手将门关好后,冲屋内前厅中的女子微微一躬身,道:“红姐,我回来了!” 那女子缓缓站起身,红色的长裙在窗外射来的阳光照射下,隐隐闪动着点点金光,乌黑的秀发轻柔地垂着,随着她的螓首轻摇而微微舞动,发上的金钗、花钿与服装配合得恰到好处,显示着其主人的高贵,那张朱唇温润、眼神妩媚、柳眉高挑的脸,任谁看了,都不免怦然心动。 谁也看不出,她今年已经三十有二。 这正是“筑月楼”或“幽清楼”的楼主,建曲府中有名的美女叶偶红。此刻,她莲步轻移,来到沙行威近前,绕着他转了一圈,点了点头,道:“又是毫发无伤。老沙,咱们昼星楼还有谁能比得上你呢?” “侥幸而已。”沙行威谦虚地说道。 叶偶红一笑,道:“我这就去给你准备红利。楼主吩咐过,你一回来就让你去见他,你去吧。” 沙行威微微一愣,随即一点头,径直向里间走去。 叶偶红的卧室内,放置着一张精雕细刻、如同一间小屋子一般的拔步床,沙行威脱掉鞋子,踏上地平,越过浅廊顺门围子而入,来到床前,掀开枕头,用力一按,下面的床板立刻陷了进去,露出侧面的一个把手,沙行威握住把手用力一拉,那巨大如间小房的床,便缓缓向外侧移开,露出一个三尺见方、垂直向下的秘道来。 这就是通向昼星楼真正楼主处的秘道,而叶偶红的床,便是惟一的入口。这秘道位于昼星楼正中,纵使你寻遍全楼,只要不上叶偶红的床,就无法发现,可说安全之极。 沙行威在床上就势一滚,人已落入秘道之中。他熟练地伸手抓住秘道中的钢丝细索,那细索吃重,便缓缓地向下坠去,随着它的坠落,那张大床又慢慢地移了过来,将那秘道口封住。 秘道中立刻变成一片黑暗,沙行威干脆闭上眼睛静静等待。许久之后,一声石头移动的轻响传来,他感觉双脚接触到了地面,便松开钢丝索,慢慢睁开眼。 眼前,是一扇已完全打开了的石门,石门之外,则是一条十丈长的狭窄走廊,廊中每隔几步,便有一盏纱灯,发出幽幽光芒,将走廊照得半明不暗。一个声音不知从何处而起,在走廊中回荡着:“来者何人?” 风起沙舞 第一章 杀威神行(下) 沙行威缓步向前,来到石门之外,那石门外,有一盏灯特别明亮,沙行威走到那灯之下便停了下来,为的是让暗处的朋友看清自己的脸,不然,他只要向前一步,就会有数千支箭向他射来、数百道毒水向他喷来。 他朗声道:“沙行威奉命外出,幸不辱命,特来向楼主禀报!” “老沙啊。”笑声传来,在走廊中回荡,那不知名的守卫者道:“快去吧,楼主可一直在盼你回来呢!” 沙行威微微一笑,大步向前而去,穿过这条高而窄的走廊,推开一扇门后,进入一座大厅之内。 厅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四周以圆石立柱支撑,根根石柱上,皆刻着蟠龙腾云,那由黑色大理石拼成的天棚上,镶嵌着无数光彩熠熠的宝石,组成了星空的图案,在大殿上首靠墙的位置,竖立着一座高大的黑石碑,上面写着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白昼观星”。 石碑前,有一张白玉书案,此刻,一个略有些消瘦的中年男子,正站在案后,在铺满书案的一张大纸上,专心地写着字。这人的年龄看上去在四十左右,面容称得上清秀,几缕墨髯垂于胸前,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浓不疏,配那一身大袖宽袍,颇具飘逸之姿。 听到门响,这男子抬起头来,两只细长的眼睛中,突然射出一道光彩,仿佛是刺破乌云的阳光一样,沙行威与他眼神接触,忍不住低下头去,道:“楼主,我回来了!” 这位模样只有四十余岁的男子,正是在江湖中令人闻之色变,但又极少有人见过其庐山真面目的昼星楼楼主――今年已有六十四岁高龄的萧观白。此刻,他微笑着冲沙行威点了点头,道:“老沙,你过来。” 沙行威恭敬地走了过去,对于这位传奇式的人物,他向来是满心敬重。想当年,如果不是他收留了自己,给了自己这样一个可以靠本事养活弟弟沙舞风、靠剑术在江湖上闯出名头来的生计,他的武功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高,弟弟的生活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优越。 纸上是四个如萧观白般略显消瘦,却又充满了力量的大字:“杀威神行”。见到这明显与自己名字有联系的四个字,沙行威不由心神一荡,激动地说道:“楼主,这……” 就像“白昼观星”这四个字代表了萧观白和他的昼星楼一样,在昼星楼中,还有四个人拥有这样的四字名号,他们就是昼星楼的中流砥柱,是昼星楼最顶尖的刺客,是楼主的左膀右臂,是江湖中人谈之色变的绝世高手。他们被门人称为“星”,每个昼星楼的门人,无不以有朝一日,能与他们并驾齐驱为终生奋斗的目标。 显然,年仅二十三岁的沙行威,如今已经拥有了这份荣耀,楼主亲书了这四个大字,已经明显地传达了一个信息――他从此成为昼星楼的第五颗星。 面对激动的沙行威,萧观白只是平静地笑了笑,道:“这是你应得的,这几年间,你从未失过手,甚至从未负过伤,即使是其他四颗星,也没有你这样的战绩。老沙,这次,你一定又给我带来好消息了吧?” 沙行威好半天才将情绪稳定下来,点头道:“这次的点子硬得很,我险些失手。但与他们的一战,却令我的剑法大有长进。” 萧观白注视着这位得力的部下,表情略有些复杂,其中似乎有一丝伤感。半晌后,他才道:“这也是我最欣赏你的地方――不论与什么样的对手交手,你都能牢记当时你和对手用出的每招每式,并时时加以琢磨,最终总结出攻防间的要诀,融入你的剑法之中。你每与强者一战,本领便要长上几分,这才是你最厉害地方,而不是剑术。” 听到这样的夸奖,沙行威脸上却有些失望之色,他似乎更想让别人来夸奖他的剑术,而不是他的人。然而萧观白并没注意到这点,他低头将笔放好,仔细端详着自己刚写好的这幅大字,道:“从今以后,我们昼星楼就有五颗星了。” 说完,他抬起头,久久地注视着沙行威,沙行威感觉到楼主还有话要说,于是道:“楼主,是不是又有什么难办的买卖了?” 萧观白缓缓转过身,望着那“白昼观星”的高大石碑,道:“是啊,难办,可能是昼星楼建立以来,所接的最难办的一件买卖了。我打算让三星齐出。” 沙行威心中一凛,讶道:“什么样的买卖,竟然要咱们昼星楼同出三星?” 萧观白点了点头,道:“即使如此,能否完成也还是未知之数。若不是‘指量四海’的老海远行不在家中,我定会要四星齐出。” 沙行威立即拱手道:“楼主,既然此次买卖如此难做,而你已承认我有实力成为第五星,那就将我也派去吧!” “这……”萧观白犹豫了片刻,摇头道:“不行,你刚经历一场恶战回来,还没来得及休息,怎么能……” “楼主。”沙行威向前一步,激动地说道:“我既然已经成为第五星,就应该和其他几位共同进退!” “可……”萧观白还在犹豫着,沙行威已道:“难道你不相信我的实力?” “不。”萧观白急忙转过头来,注视着沙行威,最后终于点头道:“好,老沙,明天一早,你和他们三个一起出发。详细的情况,他们到时会告诉你。” 沙行威兴奋地点了点头,向萧观白一礼后,便退了出去。他顺着那狭长的走廊来到入口处,用力一拉那钢丝索。 石门缓缓关闭,钢丝索则慢慢上升,半晌后,头顶传来木床移动的声音,沙行威单手用力一拉钢丝索,飞身而起,自那秘道中飞身而出,翻身落在床上,在床尾处一按,拔步床便再次移向墙边,将秘道挡住。 沙行威看了看足底,发现和从前一样,赤足在地下走了一趟,却是一尘不染,这才敢踩着地平来到床边,穿上自己的鞋子。 来到前厅,只见叶偶红已静坐等候,见他出来,便起身缓步上前,递上一个大包袱,道:“这次的红利,好好点点,可别少了。”沙行威接了过来,朝背后一背,道:“谢谢红姐。” 叶偶红风情万种地一笑,道:“这是你应得的。” 离了叶偶红的房间,沙行威来到二楼自己与弟弟的房间里,推开门,只见弟弟沙舞风仍在窗边看书,见哥哥回来,急忙将书藏到背后,慌张地站了起来。 沙行威无奈地叹了口气,却并没有责怪弟弟,将剑挂在墙上,包袝放入里屋柜中后,在桌边坐了下来,道:“告诉你两个消息,一好一坏,你听哪一个?” “一好一坏?”沙舞风愣了片刻,随即道:“那我先听好的吧。” “为什么呢?”沙行威笑着问弟弟。 “我怕听完了坏消息,即使再听到好消息也高兴不起来了。”沙舞风不好意思地笑着,道:“如果先听好消息,起码能先高兴上一会儿。两相比较,还是先听好消息比较好。” “你的想法有点意思。”沙行点了点头,道:“好消息是,刚才楼主亲赐我‘杀威神行’四字,如今你哥哥已经是昼星楼第五颗星了。” 沙舞风眼中立刻透出兴奋的光彩,叫道:“真的?那可太好了,哥,你终于熬出头了!” “别忘了还有一个坏消息。”沙行威看着弟弟,缓缓说道:“有笔大买卖,得四星齐出才能完成,但‘指量四海’的老海远行在外,却只有三星在家。我刚升为第五星,如果不参加的话……” 沙舞风的面色一黯,道:“这么说,你马上要走?” 沙行威默然点头,半晌后才道:“明天一早,我们四个就出发。” “那……”沙舞风咬了咬嘴唇,道:“那你要小心些,事情一成,就赶快回来……” 沙行威微微一笑,用力拍了弟弟一下,道:“沙家的剑法岂容小觑?放心吧,这世上能杀你哥的人不多,再加上另外三星,此行已可说是万无一失。来,我先把这次和对手交战的心得告诉你。” 说罢,他也不理沙舞风爱不爱听,滔滔不绝地将自己对剑法的新见解,与临敌所得的宝贵经验讲给弟弟,沙舞风对这些东西完全不感兴趣,但却不得不装出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勉强听着,却是如听天书,虽然记在了心里,却完全不解其意。 沙行威讲完后,进里屋取出了自己为弟弟打造的轻剑,令沙舞风将沙家剑法演练一番,沙舞风无奈下,只得硬着头皮练了半天,却令沙行威大失所望,在心中不住叹气,表面却装出一副满意的模样,不住夸奖指点,教弟弟如何将方才所讲的剑术要诀融进剑法里,沙舞风如受刑般满头大汗地练着,心里却盼着时间再过得快些。 转眼之间,天色已暗,沙行威见沙舞风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便令他停下,给他讲起方才的错处,又指点他练了会儿沙家内功,给他定下每日必修功课,嘱咐他在自己离开后,一定要依之勤加苦练。 不多时,楼内伙计送来酒食,兄弟二人围桌而坐吃喝起来。沙行威吃饭狼吞虎咽,沙舞风见了不由摇头道:“哥,像你这般吃法,早晚要生胃病,书上说……” 沙行威叹道:“又是书,舞风,书上的东西又不是皇帝的圣旨,若是不依就有性命之虞。我常在外面做买卖,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哪有时间穷讲究。” 沙舞风不服气地说道:“可长此以往,必致胃疾加重,你之前不就时常胃痛么?哥,若真是做买卖时犯了胃痛之病,而对手又是与你不相上下之人,岂不要吃大亏?” “好、好、好!”沙行威一连说了三声好,不耐烦地打断了弟弟,然后将一大块肉夹到弟弟碗中,道:“我以后慢点吃东西,而你呢,也别总挑肥拣瘦的,多吃点肉,你看你现在瘦弱的样子,哪里像是个习武之人?根本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你记住,要多吃肉、多练功,如此才能强壮起来。” 沙舞风“哦”了一声,怕沙行威想到练功之事上会说个没完,便赶快低头吃饭,也不敢再说哥哥的不是了。 吃过晚饭,沙行威又向沙舞风讲起了剑术心得,沙舞风听得全无兴趣,不到半个时辰,就坐在椅上睡着了。沙行威讲完剑术又讲内功,兀自讲了半天,才发现弟弟已经睡着,好一阵摇头叹气后,将弟弟抱入里间床上,帮他脱去衣服盖好被子,自己又在前厅中研究了半天剑术才睡下。 一夜之间,他连醒三、四次,每次醒来,均起身到弟弟房间,为沙舞风将踢开的被子重新盖上。 如此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渐大亮。 风起沙舞 第二章 惨变(上) 沙舞风向来没有早起的习惯,但今天却起得特别早,然而与沙行威相比,还是晚了不少,当他跳下床来到前厅时,沙行威已经整装待发。沙舞风不由嗔道:“哥,你怎不叫我一声,害我差点误了给你送行……” 沙行威笑了笑,在弟弟头上乱摸了两下,道:“送什么,用不了多久我就回来了。这次去的地方并不远,又有三星相伴,放心吧。” 沙舞风将哥哥送到门外,沙行威又将他推回屋里,道:“别送了,叫那三星见了,像什么样子?用过早饭就抓紧练功,别再看那些闲书了。” 沙舞风点头答应,在门边目送着哥哥离去后,回到前厅,心中想着兄长的叮嘱,便拿起那把只有寻常长剑四成重的轻剑,一边琢磨着沙行威讲过的那些要诀,一边练了起来,有不解之处,他也不愿仔细去想,只胡乱舞上几下对付过去便算,不一会儿,便已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只觉甚为无聊,便将剑归鞘放在一旁,练起了内功,然而练了一会儿,也觉无趣,便打开窗子,就着早晨柔和的阳光,又看起书来。 不久之后,楼内伙计送来早饭,沙舞风边吃边看,一顿饭却吃了大半个时辰。负责照料昼星楼刺客的伙计,对每个人的饮食起居习惯早已熟记于胸,沙舞风这边用罢早饭不久,那伙计便又来收拾好碗筷,与沙舞风闲聊了几句后退出房外。 沙舞风坐在窗边,读得津津有味,未到中午,便将这本书看完,回到自己屋中书箱内翻找半天,却发现已无新书,当下从柜子里取了些钱,开门奔楼下而去。 一路向下,楼内的伙计们都向他打招呼,他也礼数周到地回礼。来到楼外,一路向西而去,不多时来到一家书铺前,那书铺老板正打扫着书架上的灰尘,一见是他,立即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道:“沙小哥,上次买的那些书,这么快就看完了?” 沙舞风一点头,道:“我并无它事可做,每天只是读书,当然看得快了。老板,你这里可还有什么新书?” “有!”老板连声应着,转身回到铺子里,捧出七八本书,道:“这些均是本朝有名的才子所撰之前朝野史,虽登不得大雅之堂,但笔锋犀利,倒是值得一看。况且这史书讲的全是故事,看着精彩,可比那些个诗集啊,这个子那个子的强多了。” 沙舞风摇头道:“怎能这样说?那根本是不同的书籍,如何能放在一起比较?况且诸子著作,乃是前人智慧之大成,比起什么野史趣事来,不知要高出多少倍。”那掌柜知他虽如此说,但书肯定还是要买,便由他说去,只一个劲儿讨好地点头称是。 沙舞风将掌柜拿出的书全部买下,捧着这一摞书,边走边翻看,立时被书中那些查无实据,但似乎又理所当然的精彩故事所吸引,连撞了数位行人,却还是忍不住低头翻书。 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前方天光忽暗,却是一个高大的汉子迎面跑了过来,一下与沙舞风撞了个满怀。那人身强体壮,又是飞步疾奔,立时将沙舞风撞向一边,仰天摔倒,怀中的书也抛落一地。 他慌忙爬了起来,未等出言责问那汉子,便忽听见一阵衣袂破空之声,随即,便见一个翩翩少年如大鸟般凌空而来,足尖未及踏实地面,便轻轻一点,那苗条的身影立刻又向前方荡去。他轻轻挥手,手中淡蓝色软剑先是如蛇般扭曲,随后便突然挺得笔直,化为一道寒光,直刺入那壮汉大腿之上,那壮汉惨叫一声,立时向前扑倒在地。 少年轻轻落地,手中软剑已不见踪影,他看着那汉子,淡淡笑道:“你逃得掉吗?” 街上的人吓得四散逃开,又不愿因躲得太远而错过热闹,便在远处各寻地方观望。沙舞风就倒在两人不远处,见状心中一阵惊慌,慌忙爬起,又舍不得那一地书籍,战战兢兢地边盯着少年与那汉子的动向,边去拾那些书。 那汉子腿虽中剑,却只渗出一点点血来,他手捂着伤口,额上涌出一颗颗汗珠,咬牙道:“有种就杀了我,啰嗦什么!” 那少年缓缓摇了摇头,冷冷道:“你以为我不敢么?” 那汉子冷笑一声,道:“杀啊,当街杀人,我看你怎么向你的上司交待!” 少年微微一笑,乍看上去,那笑容就像是拂面而过的微风,但细一体会,那笑容却有种令人全身发寒的无形力量。他的手腕轻轻一抖,那软剑便倏然出现于手中,如一条灵蛇般疾窜而出,将那汉子的脖颈缠住,周围围观的百姓不由跟着惊呼了一声。 沙舞风刚将那些书拾起抱在怀中,却被这惊呼声吓了一跳,急忙回头看去,只见那少年正缓缓将剑向回拉,那如沾了水的纸条般紧贴在汉子颈上的软剑,便在慢慢移动中,将那汉子的脖子割出一个小口子,那汉子打了个哆嗦,脸色立时变得煞白,颤声道:“你若杀了我,可就得不到那消息了。” 少年淡淡地笑着,用那不疾不徐的语调说道:“谁说我要杀你了?我只是想用你来试试我的剑。看你肌肉结实,应当能挺过百来剑吧。” 那汉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垂目看着那软剑,态度终于软了下来,道:“我……我愿将那些同伙的名字告诉你,只求你放我一马……” “若是如此,我倒可以考虑考虑。”少年缓慢地点着头,道:“跟我走,将他们的名字与住处一一写下来,如果你敢骗我……” 他话音未落,一个持剑黑衣蒙面人便自他背后人群中钻出,快速而无声地向他冲去,沙舞风正捧着书慢慢向后退,忽见一个黑衣人从自己身边一闪而过,忍不住惊呼了一声。那少年不知是听到了黑衣人奔跑的声音,还是因沙舞风这一声惊呼而有了警觉,手腕一抖便收回了软剑,回身伸臂,那软剑立时挺得笔直,刺向黑衣人胸口。 那黑衣人身子向下一俯,脚下不停,想从少年身侧钻过去,哪知少年剑招虽老,但只一抖腕,那剑便又立刻软了下来,如蛇般扭动着追向黑衣人,黑衣人闻背后风声凌厉,大惊下忙向旁闪去,那少年再一抖腕,软剑如鬼魅般追着黑衣人而去,逼得他一再后退,那黑衣人面显惊讶之色,低声道:“阁下,我的目标并不是你,请让开!” 那少年却并不搭话,只一剑剑刺出,将黑衣人逼退后,将手臂轻轻垂下,问道:“阁下何人?” 那黑衣人恼火地瞪了沙舞风一眼,似是怪他那一声惊呼坏了自己的事,然后又俯身向前冲去,手中剑抖出一个剑花,刺向那少年。 这时,沙舞风才看到这少年的面目,只见他面色白皙中略带红润,眉毛如刀般有棱有角却又略有些纤细,鼻梁高挺,一双眼微眯着,但当他偶尔将眼皮挑上去时,一种温润柔和的光,就会从他的眼里流露出来,着实是个俊秀的男子。 看样子,这少年也不过十四五岁年纪,与沙舞风年龄相当,但却有如此了得的功夫,不由令沙舞风大感羡慕,忍不住暗想:“我若有他这本领,就不怕哥哥检查功夫了。”他望着那少年一阵出神,却忘了应当退到远处围观者的圈子中去。 地上受伤那汉子见有人缠住那少年,立刻忍住疼痛,起身欲逃。那少年也不回头,手向后一甩,一剑刺中他另一条腿,那汉子疼得惨叫一声,一下扑倒在地。此时那黑衣人已然趁机绕过少年,向那汉子冲去,少年见状手臂轻移,一抖腕,软剑飘然而起,变成了一团剑花,那闪动的剑光忽直忽曲,便如一团云雾一般向黑衣人缠去,黑衣人大骇下直忙向后退去,举剑抵挡,霎时间叮当之声不绝于耳,眨眼之间,黑衣人的剑已只剩下半截,却是被少年的软剑生生绞碎。 黑衣人眼中隐隐露出惧意,将那半截短剑用力向少年一掷,转身便逃,钻入人群之中不见。他奔过沙舞风身边时,狠狠瞪了他一眼,吓得沙舞风一阵心慌意乱,抬头看了那少年一眼,急忙也转身飞奔,分开人群逃了出去。 一口气跑回昼星楼自己房中,沙舞风一屁股坐在床上,喘了半天才缓过气来,想想方才那少年的英姿,心中不由又是一阵羡慕,也不理被扔在床上的那些新书,急急跑到前厅,拿起自己那把轻剑,心血来潮地练起剑来,学那少年的样子,以抖腕之力来运剑,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抖不出什么剑花来。只练了几下,他便手腕发酸,胳膊疼痛,只觉远没有坐在窗边看书来得惬意,便收起轻剑,将那一摞书拾掇好,挑出一本坐在窗边读了起来。 这一下,他立刻被书中内容吸引住,浑然忘了天地间其它事物,不觉间午时已到,昼星楼的伙计又按时送来饭食。沙舞风边吃边看,一顿饭又吃了半个多时辰,他越看越入迷,连伙计来收拾走了碗筷也不知晓。 这一看看到天色昏黑,他便点起灯来继续,直到将一整本书看完,才熄了灯上chuang休息。如此晚睡自然晚起,第二天日上三竿才慢慢醒来,起身一骨碌地翻下床,又捧起一本书看了起来。 如此不分晨昏地看将下去,偶尔久坐不动而觉身体酸痛,便拿那轻剑舞上一会儿,然而也不过就是随意比划,活动活动腿脚而已,丝毫没往练功上面想。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日,这天,他刚匆匆忙忙地洗了把脸,急不可耐地将昨夜没看完的那本书捧了起来,未及细看,门就呯地一声被人用力推开,将他吓了一跳,一见是平时负责向哥哥传令的伙计,不由微嗔地问道:“三哥,何事这般着急?我哥哥可并不在家啊。” 那“三哥”脸色煞白,声音颤抖,道:“别捧着你那破书看了,快……快跟我来吧!” 沙舞风见他样子不对,不由大讶,放下书走到门前,问道:“三哥,你这是怎么了?” 那三哥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一把抓住沙舞风的手腕,拉着他便跑。沙舞风连连呼痛,那三哥却不理会,无奈下他只得加快步伐,勉强跟着三哥疾奔,转过走廊,直来到四楼叶偶红的房外。 几位楼中地位颇高的老字辈刺客,此刻均在屋外,一见他们,其中一位立刻不悦道:“刘小三,你把他带来干什么?嫌不够乱吗?” 风起沙舞 第二章 惨变(下) 三哥面色通红,憋了好半天,才道:“怎……怎也得让他弟弟看上一眼吧?” 另一人皱眉道:“弄得大哭大闹成什么样子,刘小三,你……” 话未说完,叶偶红地声音已经响起,道:“你们在外面吵什么?”那人立刻道:“红姐,刘小三把沙舞风带来了。” 半晌沉默后,叶偶红轻声道:“那就让他进来看看吧。他应当来看上一眼的。” 沙舞风没来由地一阵慌张,却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叶偶红身为表面上的楼主,平时常在楼内走动,沙舞风倒也没少见她,对她虽有敬,却并无多大畏惧,今日不知为何,一听到叶偶红那略有些冰冷的声音,便忍不住浑身发抖,如醉酒般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一把将门推开。 叶偶红房内前厅中,放着一具尸体,那尸身上血迹斑斑,污了那身雪白的衣服。在尸体旁边,放着一把黑柄黑鞘的剑,那剑鞘上也沾染了血色。 那正是一心想要振兴沙家剑法声威的沙行威,此刻,他那白静的面庞已经变成了黯淡的灰色,那双曾经能放射出令人胆寒光芒的眼睛,只是紧紧地闭着,永远也不能再睁开了。 沙舞风怔怔地看着哥哥的尸体,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整个世界也化为了无尽的白色――悲哀的、伤感的、惨淡的白。那个喜欢拍自己的肩、摸自己头、日夜督促自己练功的兄长,就这样闭着眼,再不睁开,仿佛已不愿多看弟弟一眼一般。 沙舞风的耳朵里有什么东西在轰鸣着,那声音震荡着他的心。他突然间想起了小时候,朦胧的记忆中,母亲被装入棺椁中时,哥哥拉着他的手,强忍着眼泪,反复对他说着:“不哭,不哭!”;一家人被赶出家门时,哥哥拉着他的手,反复说着:“会好的!”;父亲被草草葬下时,哥哥拉着他的手,告诉他:“你放心,有哥哥在,你永远不会受人欺负!” 他们无家可归,流落街头时,哥哥拉着他的手,带着他四处乞讨,每次讨得食物,哥哥总是让他先吃;他们寄身于破庙、荒窑时,哥哥拉着他的手,给他讲着沙家武功的精要,哄着他睡觉;当哥哥终于被昼星楼头目看中时,哥哥拉着他的手,将他带进了不透风、不漏雨的小屋里;当哥哥第一次分到“红利”,哥哥拉着他的手,带他到城里最好的铺子,为他做了一身漂亮的新衣,而哥哥,却还穿着那破旧的长衫;当哥哥的地位终于越来越高,哥哥又拉着他的手,将他带到一个更大的屋子中,指着里间的大屋,告诉他,从此以后,他就有属于自己的房间了。 当时,他真的很想告诉哥哥,他不想有自己的房间,他还想和哥哥睡在一起,但看着哥哥兴奋而充满期待的眼神,他还是懂事地装出一副万分高兴的样子,好让哥哥因此而欣喜。 如今,那手却再不能动,再不能拉着他的手,引他向更幸福的未来去了。 仿佛大地开裂般的一声巨响,从沙舞风脑海深处传来,刹那间,他又重新回到了人间,回到了叶偶红的小屋。他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奔涌而出,一下令他的双眼模糊,他大叫着扑了过去,倒在哥哥的身上,用力地摇晃着他,大声地呼唤着他,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的,沙行威一动不动――永远都一动不动,他再不会责怪弟弟只顾看那些没用的书,而不去练剑了;他再也不会拉着弟弟的手,给他以惊喜了;他再也不会骄傲地对弟弟说:“等着吧,我将来一定会让沙家剑法名扬天下,一定会让沙家重振声威!” 叶偶红站在旁边,注视着痛哭的沙舞风,眼神却是冰冷的。在她的旁边,还站着三个衣着打扮各异的男子,其中一个头发长得将眼睛全都挡住的人缓缓说道:“老沙太大意了,结果先是中了暗箭,又被对方两名高手合攻。我们当时都被缠住,没能救下他。” 他说话的声音很大,门外那些老字辈的刺客们听得清清楚楚,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叹息。 “他才被楼主赐予名号,竟然就遭此惨祸。”叶偶红面无表情地说道:“真是太可惜了,这对我们昼星楼来说,无疑是个极大的损失。” 几人一时默然无语,房内便只听到沙舞风的哭声。叶偶红注视他良久,冲门外道:“老秦,这孩子的事,你好好安排一下吧。” 外面一个中年男子,立刻垂首应声。叶偶红又道:“王博,你安排一下老沙的后事吧。”外面一个矮胖的壮汉应了一声,大步走了进来,拍了拍沙舞风的后背,道:“小子,别哭了,尸首不能老这么放着……” 未及他说完,叶偶红已摆手道:“算了,由他哭吧。”王博闻言连声称是,退在一边,却不知应如何办才好。 叶偶红身旁三人中一个身穿白衣,长得如风liu文士一般的男子,身子突然一颤,随即便如幻影般绕过叶偶红,来到沙行威尸体旁边,挥手一掌,打在沙舞风颈后,沙舞风的身子猛地一振,便扑倒在兄长尸体上昏死过去。 “你这是干什么?”叶偶红不悦地皱起了眉,那男子嘿嘿一笑,道:“红姐,我知道你愿意听这哭声,但总不能让他在这里哭到天黑吧。” 叶偶红微微点头,冷冷道:“没事了,大家都散了吧。王博,将他们送回自己的屋里去,等他醒了,哭够了,再给老沙办后事。” 王博急忙上前,一手一个,将沙家兄弟俩拎起夹在两腋之下,快步向外而去,屋中那三人鱼贯而出,其他人待他们三个离开后,才依次离开。 此时正是上午,而“筑月”或“幽清”楼的生意却是从中午从开始,因此王博夹着两个人一路小跑,却不虞碰上任何客人。不多时,他便来到二楼沙家兄弟的房间门前。刚要推门而入,背后一只手掌拍了他一下,他一回头,见是那老秦,立刻恭敬地问道:“老秦,有事吗?” “这房间是给顶级刺客住的。”老秦半眯着眼,道:“现在老沙已经死了,再让他的弟弟住在这里,恐怕……恐怕不大合适吧?” “那您的意思是?”王博谨慎地问道。 “不是我的意思。”老秦狡黠地笑着,用大拇指朝身后虚指了两下,道:“是楼里的规矩。沙舞风的武功若是像他哥哥一样,那么就可以继续住在这里,可你我都清楚,这小子根本只能靠他哥哥养着,没什么本事。所以,他得把这房间让出来,去住杂役的工房。” “我明白了。”王博点了点头,道:“那现在就把他们抬过去?” “不行。”这时,一个穿着黄色长衫的年轻人,满面得意地走了过来,狠狠瞪了瞪王博胳膊下夹着的沙舞风,道:“工房里放个死尸,叫别人怎么住?楼外的柴房不是闲着吗?我看这小子也干不了别的活,也就能烧烧水劈劈柴什么的,就把他们送到柴房去吧。” 王博一怔,讶道:“小江,这……” 那年轻人冲老秦一笑,目光中亦透出狡黠,道:“老秦,这可算是对这小子开恩了――让他一个人占着柴房,却与过去独占这里差不太多,而且这也不违规矩。咱们总得照顾照顾死难兄弟的亲人吧?” 老秦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天,从那里,似乎读到了什么东西,于是嘿嘿一笑,道:“你小江都这么说了,我就卖你个面子。王博,把他们送到柴房去吧。” “是。”王博虽然心中觉得不妥,但两人一个是“老”字辈人物,一个是仅次于“老”字辈的“小”字辈人物,哪个身份都比自己这个不老不小的要高,也只能老实听话。他迈步刚要走,那小江突然道:“老沙的尸体老放在那里也不妥,我看你也不用听红姐的,直接把老沙的后事给办了吧。” 王博又是一愣,向老秦投去询问的目光,老秦犹豫了一下,小江冲他一笑,道:“这种事,红姐也就是随口一说,你以为她这么惦记这个小子?他只配干干杂活儿,用不了两天红姐就将他忘了。” 老秦一点头,笑道:“也对。老沙的尸体老这么放着,也是对他的不敬。王博,你把沙舞风送到柴房去,告诉我手下那些人,给他准备些日用之物,然后就把老沙的后事给办了吧。” 王博应命而去,老秦见他消失在走廊转角处后,冲着小江一笑,道:“小江,沙家兄弟怎么得罪了你,你要这么整治沙舞风?” “还不是上次的事?”小江咬牙说道:“要不是这小子在旁边叫唤,引得那小白脸警觉,我早已将那买卖办成了!哪还会受红姐一顿数落?” 老秦摇头笑道:“老实说,你这家伙的气量可太小了。” 小江一摆手,道:“少啰嗦。我问你,你这么急着让王博将沙舞风送到工房去,是不是……”他边说,边用手指了指房门。 老秦面色一沉,道:“小江,你想说什么?” 小江嘿嘿一笑,道:“咱们的规矩是,帮忙得一半,这种好事,兄弟既然见到了,就不能不帮忙,是也不是?你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老沙的钱嘛,你七我三,老沙的剑谱……咱们兄弟就一起研究研究,你看如何?” 老秦盯着小江的眼睛看了半天,才终于笑了起来,摇头道:“小江啊小江,难怪你自加入昼星楼以来,升得如此之快,看来果然有两下子!好,老哥就交你这个好朋友,咱们兄弟一起发财!” 两人大笑了击了下掌,然后推开那屋门,带着满脸的贪婪冲入了屋内。不多时,屋里便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随后便听到那老秦惊呼道:“乖乖!果然不得了,这老沙竟攒了这么多钱!” 小江笑道:“估计是留着给他和弟弟娶媳妇用的吧!”边说边在沙行威屋中到处翻找,老秦将沙行威的床幔扯下,将银全放入其中包好后,也随他一起翻了起来,两人把屋子翻了个底朝天,却未见到什么剑谱,小江不由皱眉道:“剑谱呢?” 老秦快步而出,来到沙舞风屋中,一眼便见到那书箱,立刻呼唤小江过来,两人将书箱翻转,将书全倒了出来,仔细看了一遍,却也没发现剑谱。 两人心有不甘地翻遍了所有屋子,但却一无所获,最后颓然坐在窗边椅上,彼此对视着,异口同声地说道:“难道在沙行威身上?” 风起沙舞 第三章 绝境新生(上) 沙舞风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在昏迷中,他不断地做着梦,时而回到了小时候,时而与哥哥一起闯荡江湖。在梦里,哥哥并没有死,他也忘记了自己曾亲眼见过哥哥的尸体,一切还是像以前那样――幸福、快乐。 然而梦终于还是醒了,伴随着颈间的疼痛,沙舞风的意识渐渐清晰,在他完全睁开双眼,从梦中走出的刹那,他猛地坐了起来,大声叫道:“哥!” 眼前只有破旧的柴房,和成堆的柴禾,却哪里有哥哥的尸体?沙舞风惊慌地站了起来,茫然四顾,找到柴房的门后,立刻飞奔过去,推门而出。天已过午,阳光正烈,高大的昼星楼,就在前方不远处,他疾步向那里奔去,但方出了柴房小院,就被一个大汉拦住,道:“你想去哪里?” 沙舞风用力推他,叫道:“让开,我哥哥呢?我哥哥呢!” 他哪里推得动那大汉,却被大汉一巴掌推dao在地,冷冷地对他说道:“在这里等着,但不许再进楼中!” “为什么?”沙舞风叫道。 “因为你不配。”大汉冷笑道:“过去你沾了老沙的光,可以享受老字辈刺客的待遇,但现在,老沙已经不在了,你又没有半点本事,只能干干劈柴烧水的活,所以自然也只能有下人的待遇,根本没有再进楼的资格。” 沙舞风愣愣地看着那大汉,又看了看那高大的青石楼。他怎么也不敢相信,那里从此以后再不是他的家了,那个他无比熟悉、整天来来回回进进出出的地方,已不允许他再踏足了。 “我哥呢?”他痛苦而又焦急不安地喊道。 “我说了,在这里等着!”大汉无情地说道。沙舞风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越不过这道阻碍,泪眼朦胧地坐在原地,抽泣起来,那大汉看得颇不耐烦,吼道:“在这里哭什么丧?滚回你房里去!”他一边说,一边指着柴房,沙舞风却不理他,只自顾自地哭,那大汉恼火地哼了一声,上前一把拎起沙舞风,将他拖进小院,一脚踏开柴房门,将他扔进了里面。 沙舞风只觉无比委屈,他虽然从小失去父母,过着苦日子,但却一直有哥哥照顾,可说是被哥哥宠大的,如今竟被人拎来扔去,与过去相比,实是天上地下,再一想到哥哥已死,心中更是悲苦,不由放声大哭起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柴门突然打开,老秦和小江两人走了进来。小江回手将柴房门关闭,眯着眼睛打量着沙舞风,老秦则走过去蹲了下来,轻轻拍了拍沙舞风的头,道:“小伙子,别哭了,再哭可要哭坏身子了。” 沙舞风一把抓住老秦的手,连声问道:“我哥哥呢?” 老秦轻叹一声,道:“咱们这里也不能老停着个尸首啊。楼主已经吩咐王博,将你哥哥运到城外去葬了。你放心,用的定是最好的棺椁。” 沙舞风哭道:“凭什么将我哥哥就这么葬了?为何不让我去?” 小江在一旁不悦道:“让你去?好哭得让全城人都知道我们这里死了人吗?”老秦立刻回头瞪了他一眼,再温言安慰沙舞风,道:“我们都知道你很难过,可小江说得也对,你这么一哭一闹,外人岂不都要知道这里出了事?舞风啊,难过归难过,有件事可得和你说清了――你们的房子,是‘老’字辈刺客才有权居住的,所以……所以现在你得将它让出来了。里面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你告诉我,我替你取来,不然可就便宜新搬进去的人了。” 沙舞风此刻哪还有心思想什么“重要的东西”?他只是不住抽泣,念叨着哥哥。小江不耐烦地走了过来,一把将老秦拉开,揪着沙舞风的领子将他拎了起来,恶狠狠地问道:“小子,别他娘的哭丧了!快说,你哥的剑谱在哪里?楼主吩咐我们必须把它找出来交给他!” 沙舞风拼命挣扎着,大声叫道:“什么剑谱?我才不管,我要我哥!” 小江怒道:“不说是不是?好!”说着,抡起巴掌狠狠打起了沙舞风的耳光,一边打一边叫道:“快说,你哥的剑谱到底藏在什么地方?”老秦则在一旁装好人,道:“快些说了吧,徒受这些皮肉之苦,多不值啊!” 沙舞风被小江打得鼻血直流,却突然生出一股凶悍之气,嘴里不住口地骂道:“天杀的狗才,有本事就打死我,我化成厉鬼再来找你报仇!” 小江一咬牙,狠狠将他掷在地上,一下便将沙舞风摔得昏了过去。老秦一把拉过小江,气恼地叫道:“你弄死了他,咱们上哪里找那剑谱去?”小江哼了一声,弯腰在沙舞风身上搜了起来,却是一无所获,他皱起眉毛,道:“怪了,沙行威身上没有,沙舞风身上也没有,他们能将剑谱藏到哪儿去?难道说,根本没有什么剑谱?” 老秦叹了口气,道:“想必是如此,不然怎么沙行威如此厉害,而他弟弟却是个窝囊废?看来老沙的确是个练武的天才,本事都是靠自己一点点练出来的……” 小江恼火地踢了沙舞风一脚,道:“没用的东西!”转头向老秦笑道:“老哥,既然没有剑谱,那些钱……咱哥俩儿还是五五分吧?”老秦冷笑一声,道:“我七你三,早就说好的,哪能说变就变?”说着,一甩袖大步而去,小江急道:“那不是没找着剑谱嘛,老哥,咱们再商量商量!”边说着边追了出去。 沙舞风昏迷了半天,才慢慢醒来,坐在地上,越想越伤心,忍不住又哭了起来,他不想让别人听到自己的哭声,因为别人不但不会同情他,反而会肆意嘲笑,所以他拼命忍住声音,只是默默垂泪。 天色将黑之前,王博推门走了进来,见他坐在地上流泪发呆,不由同情地叹息一声,道:“舞风,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你还是看开些吧。老沙的后事,我都给办好了……” 沙舞风哽咽着问道:“我哥葬在何处了?” 王博面露难色,道:“这个……舞风,这我就不能告诉你了,这是咱们门里的规矩,除非你成了本门的刺客,否则我绝不能将这种事告诉给你。” “我去祭拜哥哥也不行吗?”沙舞风激动地叫了起来,王博无奈地点头道:“不止如此,依你现在的身份,恐怕连外面也去不得了。” 沙舞风愕然问道:“这是为什么?难道要我像坐牢一样只能待在这里?我犯了什么错?” 王博道:“你没犯错,是门内的规矩太严厉了。老秦告诉我说,你跟老沙在一起,对门内的事知道得太多了,而你的身份又不是刺客,所以……他说,门内没将你请走,就已经是楼主开恩了……” “请走?”沙舞风禁不住身子一颤,对于这个特殊的词,他并不感到陌生,每当哥哥说门内有谁被“请走”后,沙舞风都再不会见到那个被提到名字的人。他没想到,有朝一日这个词会被用在自己身上。 “所以,你知足吧。”王博叹道:“这里虽然不比你原来的住处,但也算是独门独院,你多少都从你哥那里学到了点本事吧?没事多练练,将来练好了,说不定就能成为正式的刺客,到那时……日子就好过了。” 沙舞风怔怔地坐在地上,只觉脸上火烧火燎地疼,他知道,这是刚才小江打的。想到小江和老秦,沙舞风不由满腔怒火,在心中不住地念叨着:“你们等着,等将来有一天我有了本事,定要宰了你们报仇!” 王博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知道再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一边叹着气,一边退了出去,沙舞风却突然面色冰冷地问道:“我哥的剑呢?” 王博犹豫了片刻,最后道:“已同你哥一起葬了,这也是门里的规矩。” 沙舞风又道:“那我的剑呢?”王博讶道:“你的剑?” “我的剑、我的书,我哥给我买的衣服,还有我哥哥的积蓄和用过的东西。”沙舞风激动地说道:“我要把它们取回来,那是属于我们的!” “那些……”王博尴尬地低下了头,半晌后才道:“该收上去的,老秦都已经给收走了,剩下的,我已经按老秦的吩咐,该扔的扔,该烧的烧,都……” “什么?”沙舞风瞪大了眼睛,一跃而起,抓住了王博的衣领叫道:“那是我们的东西,我们的钱,他凭什么拿走?你凭什么扔掉?凭什么!” 王博被他扯得急了,用力一挣,一下将他推dao在地,见他那副模样,王博又于心不忍,想上前扶,又怕他再拿自己出气,于是退了一步,道:“舞风,我也知道这样对你不公平,可有什么办法?我只是个负责打杂的杂役头儿,人家怎么吩咐,我就得怎么办,我也是没办法啊!” 他本不是善言之人,一时间也想不出再说些什么来安慰沙舞风、开脱自己,干脆一扭头,转身就走。 沙舞风坐在地上,只觉心潮起伏难平,忍不住用手狠狠抓地来发泄,却将指甲抓断了数根,不由痛彻心肺。他抬手看着鲜血淋漓的手指,突然狂笑了起来,不住嘴地道:“叫你不听哥的话,不好好练功,只知看那些没用的书,叫你不听哥的话!”说着,一跃而起,抓起一根粗大的柴禾,狂叫着砸向柴堆,打了半天,把好好两堆柴打得散落一地,自己的手也被柴禾划破。 他看着自己的手掌,又大笑了起来,心底莫明其妙地升起一丝快意。 风起沙舞 第三章 绝境新生(下) 正在这时,王博又返了回来,手里捧着几本书,见他这副疯狂的样子,不由吓了一跳,骇然道:“舞风,你这是怎么了?” 沙舞风注视着他手中的书,冷冷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王博犹豫着道:“我……我去给你弄了几本书来……我知道你最爱看书,所以……” 沙舞风的心中一暖,垂首低声道:“谢谢你,刚才是我不好……你把这些书拿走吧,我永远也不要再看这些东西了。我只求你一件事,帮我把我的那把剑找回来。” “行、行!”王博惊讶地看着沙舞风,几乎以为他要疯了,慌张地退出了柴房。 沙舞风默默地转过身,打量着这间已成为他住处的柴房。那一堆堆码放整齐的柴禾;那由旧木板搭成,许多地方露着一指宽缝隙的墙壁;那直接暴露在眼前,破旧而挂满蛛网的房梁,将伴随着他今后的日子了。他的心里不由又是一酸,随后,他便看到被扔在柴房最里面破板床上的一套被褥,那套被褥虽然只是略有些陈旧,并不破败肮脏,但与他原本的缎子面被褥相比,却简直像是从破烂堆里捡来的一般。 他咬了咬嘴唇,一言不发地走了过去将被褥好好铺平,然后慢慢地坐了上去。 随着一声轻响,那破板床中央的木板,突然裂开,然后整张床便唏哩哗啦塌了下去,沙舞风一屁股摔到地上,仍一动不动地坐着,突然仰天大笑起来,若是王博现在在此,定然会以为他已经疯了。 不错,他离疯已经不远了,连他自己也这样想。他瞪圆的眼中,已不再有泪水,有的,只是一种几近疯狂的光芒。他恨,恨这翻脸无情的昼星楼,更恨那些心如蛇蝎的势利小人们。他要报复,他要报复昼星楼,要让昼星楼不得安宁;他要报复,他要报复那些伤害污辱他的人,让他们死无全尸! “没错。”他轻声地自语道:“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窝囊废,对他们来说,根本没有一点的用处,他们没有将我请走,就已经算是开恩了!我算什么?不过是一个仰仗着哥哥的本领苟活于世的可怜虫罢了!但我要让你们知道,沙行威的弟弟绝不是个懦夫,绝不是个窝囊废,总有一天,他会让你们将从他那里夺走的一切,全都还来!” 说着,他又狂笑了起来,那笑声如同鬼魅,若是在深夜中响起,只怕要吓死几个胆小的行路人。 不多时后,门被推开了,一脸惊骇的王博站在门外,看着他这副样子,吓得不敢走进来。 沙舞风止住了笑声,冷着脸向王博望去,那冰冷的目光仿佛是一把刀,贴在人身上,便能让人通体骤然一寒。王博打了个寒战,刹那间,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眼前这人并不是那个只知看书的少年沙舞风,而是那个从来没有败过的顶级刺客,“杀威神行”沙行威! 他愣在门外,仿佛灵魂被九幽之下的厉鬼摄去了一般,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沙舞风冷冷地看着他,问道:“我的剑呢?” “那东西太……太轻太软了,不是钢的,是……是铁的。大家都说不是兵器,倒像玩物,被……”王博咽了口口水,慢慢缓过神来,结结巴巴地说道:“被前堂的伙计们拿去耍着玩,结果……结果给弄断了……” 沙舞风定定地看着他,看得王博心中发毛,正要解释,沙舞风已大笑起来,自语道:“弄断了?几个不会武功的伙计,戏耍间便能将它弄断,沙舞风啊沙舞风,你却以它为武器,你无用到何种地步,如今你才知晓么?”说完又是一阵大笑。 王博吓得面无人色,喃喃自语道:“完了,这孩子疯了、疯了!”边说着,边没命地逃走了。 好半天后,沙舞风才止住笑声,在心中暗道:“疯了?不,正相反,我现在才清醒了,我现在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正想着,忽然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站在门口,正愣愣地向里张望。那少女穿着一身灰色衣裙,蓬首垢面,也看不出模样如何,但一双眼却闪闪发光。沙舞风也不说话,只用冰冷的目光望向她,两人的目光撞到一处,那少女不由打了个哆嗦,怯生生地指了指散落在地上的柴禾,问道:“是……是你弄的吗?” 沙舞风懒得回答,只盯着她看,脑子里什么也没想。那少女胆怯地低下头去,嗫嚅道:“我……我爹让我来取些柴……”说完站在那里半天,见沙舞风也不说话,两只眼睛寒光闪闪,像是条凶恶的狼一般,不由心中害怕,但又不敢不听爹的吩咐,壮着胆子慢慢走了进来,一边偷眼注意着沙舞风,一边快速地拾起柴禾抱在怀中,然后飞快地跑了。 天色慢慢黑暗,昼星楼内燃起灯火,那些红色灯笼发出的热情之光,透过柴房的破板射了进来,在柴堆上映成一条条扭曲的红线,便仿佛是这破柴房流出的血一般。沙舞风转过头,望着那曾属于自己的、象征着繁华与幸福的红色光芒,突然冷笑起来,喃喃自语道:“哥,你看着吧,总有一天,我要让这道道红色流淌在这座楼上!” 他也不管那洞开着的房门,也不理已经塌在地上的破床,倒在那被褥上便闭起了眼。他脑子里不再闪现那些诗词歌斌、圣人文章和前朝旧事,而是拼命回忆着沙行威教给他的每一个招式、传授给他的每一个心得、引导他进行的每一次吐纳,直想到后半夜,才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天不亮,他便醒了过来,感觉全身酸痛,发现这一觉却是不如不睡,反而令身体更加疲倦。但他却不管这许多,翻身而起,借着些微的星光向外走去。 他找了根细长的柴禾,来到院中站定,仔细回想着沙家剑法的招式,然后一招一式慢慢地练了起来。他手上的伤口已经结了疤,此时一动,又裂了开来,手掌上的伤还好说,可断了指甲的手指,却是一阵钻心的疼,他咬牙忍住,只当这是自己昔日不听哥哥之言所应受的惩罚,任鲜血流满了柴禾、洒到衣上,只不断地习练剑法。 这一练直到天色微亮,他已累得出了一身透汗,远远见一个身影向小院这边走来,他便停下来,将那段柴禾扔在一边。 那人越走越近,却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穿着一身灰乎乎的衣服,上面沾了不少烟灰尘土,身子消瘦而略有些佝偻,脸上皱纹横生,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却要老上许多。他只顾低头走,快到小院时才抬头看了一眼,正见沙舞风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不由吓了一跳,停在原地愣了片刻,才长出了一口气,道:“原来是你啊,可吓我一跳。怎么起得这么早?” 沙舞风只盯着他看,也不答话。在他看来,昼星楼里所有人都是可恶的,连这些下人也不例外,他看他们的眼神充满了仇恨与敌视,在心里盘算着早晚有一天要让他们跪在自己的脚下,请求自己的饶恕。 那男子见他面色冰冷,又不说话,却也不以为意,边向他走来,边说道:“你不认识我吧?我叫沈德,是专门负责劈柴烧水、打扫后院的杂役,你这活啊,本来是我干的,现在咱们两个一起干,就都能省劲儿了。” 说着,他已来到近前,突然发现沙舞风右手鲜血淋漓,立刻惊呼一声,拉过他的手,道:“这……这是怎么弄的?怎么伤得这么厉害?” 他这一拉沙舞风的手,沙舞风才注意到,沈德的右手只有连着根大拇指的半个手掌,却原来是个残疾,心中隐隐生出一丝同情。 沈德一脸的惊慌,回头冲远处喊道:“艳儿,艳儿!”远远的,一个少女的声音响起,道:“爹,什么事?” 沈德叫道:“快去我屋里,拿点伤药和棉布,再端盆热水来!”说着,拉着沙舞风到院中一个大木墩上坐了下来,小心地将沙舞风指上折断的指甲弄掉,又将刺入他手掌的几根木刺拔了出来,嘴里嘟嚷着:“这是怎么弄的,伤得这么重。” 沙舞风任由他随意处置自己的手掌,只木然地看着他。不多时,昨天曾来抱柴的那个少女端着一盆热水,拿着一个小包袱来到院中,将水盆和包袱放到沙舞风跟前,便怯生生地躲到了沈德背后,偷看沙舞风。 沈德慢慢擦洗净了沙舞风的手,又仔细地将他伤口上的污物弄掉,打开包袱,拿出里面的一个小瓶,小心地将瓶里的粉沫倒在沙舞风的手上,然后用包袱里的一卷棉布,慢慢地将沙舞风的手包好。 看着这个自己并不相识的人,如此细心地照料自己,沙舞风真的很感动,但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就是激动不起来,也不愿张口道声谢。 或许,是因为他隐隐觉得,如果自己一旦再动了感情,就无法保持那复仇的决心而最终软化下来吧。 也或许,是这次惨变,令他的性格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更或许,这种性格原本就深藏在他血脉之中,只是从前一直被隐藏着,而今在机缘巧合下,完全爆发了出来。总之,他就这样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一切,却再不愿将内心的感情流露出来。 包好了沙舞风的手,沈德让他的女儿将包袱收拾好,自己则走进柴房,见那一地凌乱,先是诧异,随后便摇头一笑,弯腰收拾起来。沈德虽然身有残疾,但却并不防碍他做一切事,他右手的大拇指和半个手掌合在一起,就像钳子一样有力,多重的东西都能夹住,而他的左手则比不少人的右手更为灵活,没用多长时间,他便将柴房又收拾得干干净净,把那些木柴码放得整整齐齐。 沙舞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劳作,而那少女在收拾好包袱后,就立刻端着水盆跑开了,在回去的路上,她不时回头看着这个不说话的怪异少年,目光中充满了好奇。 沈德最后才看到那倒塌的木板床,不由皱了皱眉,摇头道:“这是谁,怎么把这么破的床给这孩子?真是缺德。”他一边嘟嚷着,一边走向门口,向沙舞风道:“我得先去烧水,好让楼里的人一会儿有热水洗脸。等忙完了,我再帮你把那床修一修。你的手得养一阵子才能好,千万别干重活,万一王头来吩咐什么活计,你也不用理他,到时由我干就好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渐渐走出小院,渐渐远去。 沙舞风用漠然的目光看着他远去,然后站了起来,看了看刚才坐着的那个木墩,弯下身用两手抱住它,用力地搬了起来。那木墩粗大沉重,他几乎费尽了全部力气,才让它离地三五寸。 他喘着气将它放下,深吸了几口气后,再次用力将它搬起,如此这般,直到再无力气让它离地才停下,人已累得全身无力,右手的棉布又已被鲜血染红。 风起沙舞 第四章 另辟蹊径(上) 沙舞风休息了一会儿,看着那木墩,又上前搬将起来,这次将它搬离地面的次数,比之方才又减少许多,他只觉全身脱力,一阵头晕,不由暗骂自己:“沙舞风,你真是养尊处优惯了,不过搬几下木墩,便累成这样么?如此何谈报仇?” 他转头又去找那根细长木柴,却已不见它的踪影,想来是方才被沈德拾走。他环视小院,只见离那木墩不远处,横着几根中间凹陷的方木,却不知是做什么用的。在那堆方木旁边,赫然放着一把刃白背黑的柴刀,他略一沉吟,终走过去将那刀拾起。 那柴刀长不过二尺,份量却极为沉重,尤其是刀头处,几乎占了全刀重量的三四成,想是不如此,不足以借其力劈断粗木,沙舞风将它拿在手中,仔细端详了半天,然后挥舞了两下,只觉比起长剑,这种份量沉重,刀背向后隆起,刀柄向前突出,与寻常短刀刃、背方向正好相反的柴刀,挥动起来却更顺手,他不由突发奇想,以这柴刀使出沙家剑法来。 沙行威教给他的沙家剑法,尽多奇巧灵动招法,沙舞风平时不爱习练,也从未深究,虽沙行威每每向他讲述各招使用心得,他却往往是左耳进,右耳出,那些精妙招式,他并未记下多少,反是一些寻常招术,因简单易记,却被他记得扎扎实实。此时用这柴刀使出那些寻常招术来,除无法刺击外,其余劈、扫、撩、划,却颇为顺手。 但柴刀终非利剑,不论长度与重量,皆与剑大相径庭,以之练习剑术,终是不妥,而且柴刀沉重,远不似之前他用木柴练习时那般轻松,他不由来到柴房中,寻到了根柴棍,以柴刀劈削一番,又以那木棍练了起来。 然而练了一会儿,他便觉那木棍太轻,而且除突刺外,以之使用其它招式,远没有那柴刀来得舒服,不由又犹豫起来。 蓦然间,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出现在他脑中,他暗道:“老秦和小江一起来找我要剑谱,欺负于我,做这等不符合身份之事,足见两人交情不浅,可这一‘老’一‘小’,差着一级,如何有这样的交情?想来哥的积蓄,定是被他们二人一同占了去,他们已是沆瀣一气,才不惧被对方见到自己的丑恶面目。他们以为哥定会留下剑谱,却哪知我沙家剑术,历来只口耳相传,哪来剑谱?可我若日夜练习剑术,难免不为他们查觉,到时定会为那本不存在的剑谱而来害我,我本领远不及他们,难免不遭毒手。况且我所记下的沙家剑法,只不过是粗浅皮毛,莫说与哥哥相比,便是比起门内平常刺客武功中的妙招来,恐怕也要差着许多,更重要的是,我手中并无真剑,以那木棍练习,就算练得招式纯熟,也只能算是棍法,若突然换了真剑,只怕必感到极不顺手,如此一来,就算我再怎么练,也不可能有大成就。不如……不如便以沙家剑法中利于劈砍的招式为基础,自己琢磨一套新的武功出来,而那兵器……便用这没人看得上眼的柴刀!” 想到这里,他不由更仔细地打量着那毫不起眼的柴刀,越看却越觉得它与自己有无数相似之处――都是那么不起眼,都一直被人轻视,当成无用之物,不由生起同病相怜之心,暗道:“是了,我便是这柴刀,黑乎乎的毫不起眼,但却锋利无比,一样可以用来杀人!” 他又挥手劈了几下,更觉那柴刀使起来得心应手,不由兴奋地一笑。此时若有人从此经过,见到他这副笑脸,却只怕要被吓得周身冒出冷汗来。 不觉间辰时已过,在侧院劳作的杂役们渐渐都走了出来,虽然离小院甚远,却也能互相望到。沙舞风不敢再演练功夫,便抱出几块木柈子,放到那木墩上,以柴刀劈砍起来。如此一来,不但练了力量,更练了刀法,而且别人还看不出他正在练功,可谓是一举三得。然而那柈子粗大,沙舞风力量却弱,一刀劈下去,柴刀的一半嵌入木中,却无法将柈子劈碎,反而被夹得死死的,任他如何使力也拔不出来。 此时一高一矮两道人影渐行渐近,却正是沈德与其女艳儿,沈艳儿手中拎着个竹篓,沈德捧着个破旧的木头盒子,也不知装了些什么。到得近前,见沙舞风右手上又已是血染棉布,沈德不由皱眉跺脚,道:“你这孩子,我告诉了你不可干重活,怎么如此不听话?”说着上前抢过柴刀,只一用力,那柴刀便从柈子上脱离。 沙舞风并不说话,只在心中道:“我现在却连个残疾的杂役也不如,若不刻苦磨炼,何日才能完成心愿?” 沈艳儿看着沙舞风的右手,又看了看他冰冷而若有所思的脸,心中虽然对沙舞风仍有些惧怕,但却又多了几分好奇。沈德连唤了她几声,她才缓过神来,急忙依沈德吩咐,再次将那装有伤药与棉布的包袱取来,并端来一盆热水。沈德小心地取下沙舞风手上棉布,用水擦净污血,重新为他上药包扎。 这边方忙完,王博已自远处一步三望地走了过来,尽量压低声音呼唤沈德,连唤几声后,沈德方才听到,急忙跑了过去,问道:“王头,您有什么吩咐?” 王博向小院里望了两眼,似是怕沙舞风发现他一般,移了移身形,让沈德正好挡住自己,低声问道:“那个小疯子怎么样了?” 沈德一愣,讶道:“什么小疯子?”王博冲小院那边一指,道:“就是沙舞风。依我看,这小子定是疯了。怎么样,他对你发过疯没有?” 沈德摇了摇头,道:“我却未看出他有什么不对,只是不和人说话,总是自己在那里发呆,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早上才给他的手上了药,这会儿回来,却见他又将手弄破了。” 王博又偷望了几眼,道:“这还不算疯?唉,不过这孩子也怪可怜的,本来沾着哥哥的光,过着神仙般的日子,可现在……沈德,我是不敢再接近这小子了,你就代我好好照顾照顾他吧。” 沈德点了点头,心中对王博的说法却不以为然,只觉沙舞风并无任何异常,哪里能算是疯子,至多是个脾气古怪的孩子而已,况且这又与他刚遭到丧亲之痛有关,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当下只随口应了一声,待王博摇头叹气地走后,急忙跑回小院,见沈艳儿仍抱着竹篓在一边站着,不悦道:“怎么不把早饭给舞风?”沈艳儿这才慌忙将竹篓放下,从中取出干粮咸菜,还有一碗微温的粥,摆在那木墩上。 沈德将几块柈子挪到一旁,道:“你先凑合着在这里吃,我去给你收拾一下那床。”说着,捧着那木盒子来到柴房之中,将被褥叠好放在一边干净的柴堆上,打开木盒,里面却是斧锤钉凿一应木匠用具,他一手拿锤子,一手拿凿,为沙舞风修起了床。 沙舞风并未回头望,但听到柴房内传出的砰砰之声,已明白沈德是在做什么,心内虽然感激,脸上却露不出笑容来,只蹲在那木墩边,拿起干粮,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沈艳儿在一边看着他狼吞虎咽,也不敢出声。 或许是因为一早便起来练功的缘故,沙舞风胃口大开,不多时,便风卷残云,将饭食消灭了个干净,转身又拿起柴刀,对着柈子劈了起来。不过他也知不可再摧残右手,这次是以左手持刀练习,只是如此一来,却连准头也半点全无,更别说劈动那木柈了。 沈德在柴房里听到声音,急忙跑了出来,叫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若是伤了……”待看清他是以左手持刀劈柴,才松了一口气,上前拉住沙舞风的胳膊,道:“你若愿干活,就帮我将那些劈了吧,你没干过这种粗活,对付这种大家伙,怕是有心无力。”他一边说,一边指着院子栅栏边上堆着的一堆小木柈。 沙舞风自然不是为干活而劈柴,但与这大木头块较劲,确实也没什么用处。他将柴刀放下,抱了一堆小柈子过来,沈德忙将柴刀拾起,将原来与柴刀放在一起的一块方木拿了过来放在地上,从沙舞风怀中拿过一块小柈子,道:“劈柴虽是粗活,但也得粗中有细才行,像劈这种粗柴时,就不能光用蛮力,你看好了。”说着,他将小柈子的一头抵在那方木中央,用右手扶住,然后用柴刀朝柈子这头中央处轻轻一劈,那柴立刻被刀破开一道口子,然后将刀紧紧夹住,刀与柈子连成一体,沈德此时松开右手,左手持刀带动那柈子在方木上磕了几下,那柈子上的开口越来越大,终咔地一声,自上而下分为两半。 沙舞风这才知为何柴刀旁的几根方木,均是中央凹陷,却原来是年长日久,受柈子磕击所致。他从前从未干过这等粗活,原以为劈柴就是直上直下用力劈砍,却不知竟还有如此巧妙方法,不由大感兴趣,从沈德手中接过柴刀,右手持柈,左手持刀,按沈德教的方法劈了一根小柈子,只觉并不如何费力,而且劈出的两根柴粗细又较均匀。 沈德点头笑道:“不错不错。” 沙舞风此时却由劈柴想到了武功之上,暗道:“哥过去说过,能破敌的招术,并不一定是最凌厉的招术,我那时根本不解其意,现在却多少明白了些。便如这劈柴,全力一刀下去,非但耗费力气,而且毫无准头,远不如慢慢对准,轻轻劈下,再这般施以巧劲来得妙。” 正想着,却见沈德到柴房墙边取了一把长柄斧头过来,将一块方木位置摆正,将一块小柈子斜架在那方木中央,用脚将柈子下半段踩实,然后慢慢举斧,向柈子翘起的头上轻轻一劈。那斧头重量远胜柴刀,一劈之下,柈子已裂开将近一半,沈德再将手臂轻轻一旋,那斧头在裂缝中一动,便将柈子分成了两半。 在沙舞风看来,这一劈真是举重若轻,心中一动,又生出许多想法来。沈德却哪里知道这些,只一边干活,一边道:“其实干些粗活,也没什么不好的。虽说没什么大出息,可也不会遇着什么危险,不像那些刺客们,瞧着是挺威风,可……”说到这里,猛然想起沙行威之事,急忙住嘴,向一旁的沈艳儿道:“艳儿,别傻站着,去拿扫帚,把院子前前后后都扫一遍。” 沈艳儿应声而去,沈德偷眼看了看沙舞风,见他只专心劈柴,似是并未留意自己方才所言,这才松了一口气,却不敢再胡乱说话。 两人一个持斧,一个拿刀,不言不语地干起活来,不知不觉间,上午的时间匆匆而过。沈德见沈艳儿跑来呼唤自己,便放下斧头,冲沙舞风道:“歇了吧,楼里的姑娘们快起来了,我和艳儿得去给她们烧水,你到房里休息一会儿,午饭我给你拿过来吃。” 沙舞风站直了身子,他欲练的仍是刀法中的劈砍之术,却不是劈柴,所以等这父女两人去得远了,他便将一根小柈子立在那木墩之上,左手持刀,对准柈子用力劈下,此时,他左手已不似初时那般笨拙,但一刀劈下,力道和准头还是差了许多,正好劈在柈子顶端偏右处,非但未将柈子劈裂,却打得它飞了起来。 风起沙舞 第四章 另辟蹊径(下) 沙舞风暗忖:“看来想要左手赶得上右手,却实不是易事。”于是再不以柈子练习劈砍之术,而是回到柴房中,在床边空地上不断以左手空练。 练到午时左右,已是一身大汗,但却感觉出招已比之前灵活顺畅了不少,正要再练,突然见沈艳儿拎着那个竹篓呆呆地站在门口,正望着他。他不由心中一惊,再望过去,却未见沈德,这才松了一口气,盯着沈艳儿,冷冷地问道:“你都看见了?” 沈艳儿还是第一次听到沙舞风开口说话,竟愣了半天,才怯生生地问道:“你……你原来会说话啊?” 沙舞风哼了一声,道:“看到便看到,休要到处乱说。”沈艳儿急忙点头,道:“我从不乱说话的。”心里却不知沙舞风要自己不要到处乱说什么。 沙舞风大步而出,沈艳儿急忙闪开,他也不理沈艳儿,径直走到那大木墩边,拉过块大柈子坐下,见沈艳儿迟迟不过来,不由回过头,冷冷道:“你是来给我送饭的吧?怎么不拿过来?” 沈艳儿哦了一声,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从竹篓中取出饭菜,摆在木墩上,正摆着,沈德已自远处而来,进入小院中,也拉过一块柈子在木墩旁坐下。沈艳儿摆好饭菜,又将两双筷子分别递给沙舞风和父亲后,自己才也拉过块柈子在旁坐下。 沈德笑着从怀中掏出个小酒瓶,又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来,却是半斤酱牛肉,他将肉放在木墩正中,道:“今后这小院就是咱们三个的饭堂了,舞风啊,咱们爷俩也算有缘,今天就庆祝庆祝!杂役吃不上什么好菜,我买了点酒和肉,咱们爷俩喝两口?” 沈艳儿见状忙起身,道:“我去找两只杯来。”沙舞风却冷冷地说道:“我不会喝酒。也不想喝酒。我哥说过,酒是误人误事的东西,还是不沾为妙。” 沈德一愣,随即点头道:“说得不错!老沙这人的确有见地,平常人都以能喝为骄傲,其实仔细一想,能喝上几杯酒算得上什么本事?我没见过哪个大英雄是靠酒量让众人佩服的,反是因酒而误事者居多。” 沈艳儿见沙舞风和父亲均如此说,便又坐了下来,拿起筷子,看着父亲和沙舞风两人。 沈德道:“来,快吃吧,干了一上午活,你肚子定已饿了。”说着,夹起一块牛肉,放到沙舞风碗中,沙舞风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谢过,捧起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沈德见状开心地一笑,喝了一口酒后,夹起一块牛肉放在嘴里,慢慢咀嚼。沈艳儿见两人都已动筷,自己才捧起饭碗,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却是吃的饭多,夹的菜少。 杂役饭食,自然无法与沙舞风从前饮食相比,但他劳作半日,早腹中饥饿,吃起来反觉比从前吃的山珍海味更为香甜可口。 三人用过午饭,沈艳儿收拾碗筷,沈德来到柴房后边,从角落里推出一辆独轮小车,将上午劈好的柴堆满小车,用绳子捆扎结实后,推车而去,临走时对沙舞风道:“两人干活就是胜过一人,只一个上午,就已把今日须用的柴劈出来了,下午你尽可好好休息休息。”沙舞风不置可否,等他们父女两人走远后,又回到柴房之中,练起刀法来。 这一练便是一个下午,天将黑时,沈德与沈艳儿带了晚饭而来,三人围着木墩用饭,沙舞风一言不发,沈艳儿低头不语,只沈德滔滔不绝,讲着一日间的见闻,也不过是昼星楼表面生意上的事,沙舞风几乎什么也没听进去。 因为柴房环境特殊,夜里却不能燃灯,沈德怕沙舞风一个人在黑暗中寂寞,临去烧水之前,嘱咐沈艳儿陪沙舞风聊会儿天,沈艳儿点头应声,等父亲走后,却只是低着头坐在木墩旁,不敢开口和沙舞风说话。沙舞风心中想的全是武功招式,自然也没理她,过了一会儿,倏然起身,拿了柴刀回房,自顾自地借着西沉太阳的最后一抹光,按方才所想练起刀法来――之前沈艳儿已经见到他习练武功,他也没必要再在她面前隐瞒。 沈艳儿悄悄来到柴房门边,偷眼向里面打量,却正好碰上沙舞风那冰冷的目光,吓得她急忙一缩头。好半天后,听里面仍是挥刀声不断,又伸头去看,却见沙舞风仍是盯着门口处,急忙又缩回头去,不敢再看,又忍不住好奇,在柴房木墙上找了处大缝隙,偷偷向里张望,只见沙舞风时而不住挥刀,里面收刀沉思,但不论是何时,都是冷着一张脸。 如此在外偷看,直到天色大黑,沈德来唤,才与其一道回去。 此后七八日,沙舞风上午和沈德一起劈柴、收拾小院,下午便自己躲在柴房中苦练刀法,仍是不言不语,天天只顾想着武功之事,却似当初整日整夜地看书一般。他本是天资聪慧之人,如沙行威所说,做任何事都能举一反三,此时将全身心投入练武之中,进展竟是极快。沈艳儿不知何故,再不来偷看沙舞风练功,只在三餐之时拎着竹篓前来。 沙舞风不仅刀法日益精进,如此整日劳作练功,力量也在迅速增长,劈柴的本事也是一日强过一日,又过几日,沙舞风和沈德两人已将柴房小院栅栏边堆满木柴,便是半个月不干活,也不虞烧柴不足。这下沙舞风空闲更多,几乎整日在柴房中苦练刀法。 这天正练得起劲,忽见沈艳儿站在门口,目视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冷冷问道:“你有事么?” 沈艳儿哦了一声,连连点头,却不立刻说话,沙舞风不耐烦地道:“有事便说,杵在那里做什么?” 沈艳儿急忙又哦了一声,然后低声问道:“你……你能不能停一下,我要用一下柴房。” 沙舞风面露不悦之色,拎着柴刀大步而出,来到外面,取过几块柈子,以之练起劈砍之法来。沈艳儿趁机急忙奔入柴房内,也不知在里面干些什么。沙舞风劈了几块柈子,对自己运刀的力度与准头比较满意,忽听得柴房内传来钉锤之声,不由略有些好奇地回头观望,只见沈德运柴用的那辆独轮小车正停在门旁不远处,上面是一叠干草织成的帘子,却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沈艳儿自房中而出,从车上取下一条帘子,匆匆跑进柴房之中,不多时,里面便又传出锤钉入木的声音,沙舞风放下柴刀,走到门口向内看去,却见沈艳儿正站在木板墙边柴堆之上,将那条草帘钉在墙上,挡住了木板间的缝隙。 沙舞风隐约知晓了沈艳儿之意,不由心中一暖,但嘴里却习惯地冷冷问道:“你在做什么?” 沈艳儿吓了一跳,险些一失足从柴堆上跌下来,沙舞风立刻便要上前接住她,但刚迈出一步,便见她已稳住身子,就停在原地没再向前。沈艳儿不敢看他的眼睛,低着头说道:“眼看便要入秋了,夜里风大,柴房透风,我……我就编了些草帘,替你将这些缝隙挡住,多少能暖和一点。” 沙舞风心中感激,但脸上却已经习惯于冷面对人,却不露出一丝笑意,转身大步便走。沈艳儿见他不发一言地离开,心中多少有些失落,刚要回头继续钉那草帘,却见沙舞风捧着一叠草帘子走了进来,到得近前,将帘子放下,对她说道:“你下来,女孩家爬那么高危险,我来钉。” 不知为何,沙舞风虽仍是冷言冷面,沈艳儿却感觉到一股暖意,她高兴地一笑,道:“没关系的……”但不等她说完,沙舞风已冷冰冰地说道:“你下来!”她急忙慌张地应着,慢慢从柴堆上爬了下来。 沙舞风从她手中接过锤子、钉子,几下爬到柴堆之上,低头看着沈艳儿,沈艳儿与他目光一触,立时低下头去,直等到沙舞风说道:“帘子。”她才恍然,慌张地拿起一条帘子,递给沙舞风。 沙舞风做这等活计,自然比沈艳儿手脚快捷,没用多久,便将一面木墙钉满了草帘。那独轮车上的草帘用光,沈艳儿又去自己住处推了三趟,将所有草帘全部运来,两人用一上午的时间,将整间柴房墙板缝隙挡住,却仍剩下不少草帘,沈艳儿心细,指指头上,沙舞风又架起梯子,攀上房梁,将屋顶露风处一一挡上,最后几条草帘则钉在门框之上,以作门帘之用。 柴房原本无窗,将墙缝与门全部挡住后,立刻变得漆黑一片,沈艳儿哎呀一声,道:“怎么这么黑?” 沙舞风将门帘掀起,阳光立刻射了进来,沈艳儿道:“我却忘了采光之事,这可如何是好?”沙舞风道:“便如此吧。日间嫌黑,只须将门帘挑起便可。”他心里实际另有打算――柴房被如此包裹后,外人骤然进入,自然无法立刻看清房内情形,自己便可全心练功,而不虞被人撞见。 眼见午时已到,沈艳儿急忙赶去后厨领饭,沙舞风将门帘放下,柴房中立时变得一片黑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沙舞风紧闭了半天眼,缓缓睁开后,仅能略微看到柴房内一堆堆黑暗的影子,那自是各个柴堆。他摸索着走回床边空地上,摆开架势,练起刀法来,直到沈艳儿敲响柴门,他才放下柴刀,摸索着来到门前,将帘掀开,却立时被阳光照得双目刺痛,沈艳儿见状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沙舞风只微闭双目摇了摇头,等眼睛适应外面阳光后,大步而出,向那木墩而去。 不多时沈德到来,三人用过午饭,沈德又和两人聊了起来,沙舞风向来只听而不言,沈德也已习惯,只顾自己说的尽兴,随后便带着女儿推了一车柴而去,沙舞风便又回到那黑屋之中,练起刀法来。 风起沙舞 第五章 恩怨(上) 沙舞风在黑屋中练功,再不虞为外人所见,故此更能专心投入。两个月后,他右手伤势已完全复原,左手也已练得如右手一般灵活有力,而且久处这黑暗之地,不知不觉间,竟练出黑暗中视物之能,在这毫无光亮的暗屋之中,也能看清各物轮廓,若再有些许光亮相助,便可清晰看清数丈外之物。到了黑夜,常人只觉一片漆黑,他却尽可借着些许星光,将眼前世界看个清清楚楚。 他白天劳作之余,便在柴房中练刀,晚上则到外面搬那大木墩,苦练气力,渐渐的,已能将那大木墩举过头顶,绕着小院疾走数十圈。 而刀法的进展,初时却极为缓慢,因他只记得沙家剑法中的基础招式,和两三招精妙招术,所以这两个多月以来,他也只能不断练习这些,只练这些零散招式,便是练上一生,也绝难有所成就。 但正如沙行威所说,沙舞风确有举一反三之能,在不断地练习中,他竟渐渐琢磨出这些招式中的共通之处――他发现不论招式精妙与否,人移动的路线和兵器的运行路线,均可概括为八个方向。他在地上以柴刀划出两个倾斜重叠的“十”字,组成一个笔划之间紧密相连的“米”字,站在“米”字中央,忽恍然大悟,暗道:“四面八方、四面八方,不错,这两个十字一按‘米’字形重叠,不就是八方线吗?而我身体前、后、左、右,是为四面,这四面中,每一面又包含了一个竖起的八方线,那八方线的中心,便可看做是欲击之物,不论是使刀还是使剑,使拳还是使脚,攻敌之际,除面对面的前刺以外,挥刀舞剑,抡拳踢腿,莫不在这八方线范围之内。自上而下垂直而落,是为上;自下而上垂直而起,是为下;自左向右横打是为左;自右向左横打是为右;而左右上下四方之间,不论以何种角度击出,均属左上、左下、右下、右上,任何招式在使用之际,不论身体如何转动、步法如何变化、招式如何惑敌,最终击出之时,莫不占这八方线其中一条之路径。” 他想通此节,便立刻加以琢磨,挥刀试了几次,均与心中所想完全一致,不由大喜,暗道:“如此说来,不管对方招式如何精妙,我只须将其身体看做八方之中心,注意其兵器所在位置,便能知他欲攻之方向。比如敌与我正面相对之际,其刀在右肩上方,若欲伤我,最直接的就是自右上奔中心而去的右斜劈,和自右而左的横斩,我只消知道此点,敌人若想伤我,便是难上加难了。” 再一想,又觉不大对头,琢磨起如果刀在右肩时,是否只能使出这两招来。于是站在原地,将刀扛在右肩之上,右足忽然向后一撤,身子跟着自后旋转一周,右手刀随身旋劈而出,却化成了左斜劈。 一招出手,沙舞风不由一惊一喜,惊的是武术招法变化之多,着实令人防不胜防,八方线原理虽然不错,但若死守其理,却将一败涂地;喜的是自己却又想出八方转换之法来,当下不断研究如何移动身体,能使兵器改变原本必然的运行路线,以令敌人防不胜防。 练习之间,他又按地上所划八方线方向移动起来,发现自己所会招法中的步法,也皆在八方线路线之内,如此一来,他便可将那些步法从原本招式中分离出来,单独整理,按其移动方向大致分成八种,每种又按身体运行、脚步移动动作不同而细分,竟生出许多步法来。他不断练习这些步法,并将身体高、低、旋转的变化加入其中,却发现端的是千变万化,而再将八方刀法加入其中,那变化更是令人防不胜防,复杂无比。 随着练习日久,他发现不但斩、劈、撩招术运行皆依八方线,便是刺,也全依八方线运行。比如自己斜向右方蹲下身子,以剑自下而上斜刺敌人小腹,那便是将八方线侧过来后的斜下之线。面对敌人时挺剑直刺敌人胸膛,那便是八方线侧过来后的左或右;而刺向敌人头颈,便是斜上之线;刺敌小腹腿足,便是斜下之线。于是他又将刺击之术融入八方线刀法中,变化又增添不少。想通了这看似简单,实则深奥的武学理论,他的武功进展一下子变得快了起来,竟真如他之前所想,以沙家剑法为基础,自己琢磨出一门新刀法来。 柴房已被草帘挡了个严严实实,沈艳儿再想偷看沙舞风,却已不可能。但她每日无事之时,仍跑来小院,坐在柴房外,努力听着里面的声音。沈德每日干着他的那些活计,依旧不住和沙舞风聊天,时间一长,沙舞风心中渐对他生出感情,只觉这个大叔对自己嘘寒问暖,实是个好人,有时高兴,也和他聊上几句,但也不过寥寥数语,脸上依旧是冷着面孔。 如此又过了两个多月,季节已然入冬,最后几场秋雨过后,北风忽起,终日怒号,天气骤然寒冷。那些草帘虽能挡风,但柴房中不能生火,却是一日冷似一日。虽然沈德替他在王博处领了棉衣,但随着天气渐冷,柴房内与屋外渐无分别,仅凭那一身棉衣,却根本无法抵御寒冷。沙舞风凭着好体格与寒冷硬抗,白天干活练刀,身体自然发热,晚上穿着棉衣裹着棉被,倒也可以抵得住初冬的寒冷。沈德几次要他搬去与自己同住,但他那刀法正在完善之中,怕因此耽误练功,使功夫荒废,却屡次拒绝。 这日上午两人劳作完毕,沈德抬头看了看天,道:“这天气一日冷过一日,你这柴房不可再住了,不然,只怕要冻伤身子。”说着,与沙舞风一起将劈好的柴码放好后,拉着沙舞风向外而去。 自天气转冷后,三人便不再在小院中进餐,而是到沈德与沈艳儿所住的侧院小屋中。侧院内有一座长屋,以火墙隔成了一间间小屋,乃是楼内为前堂堂倌、厨子等职位比杂役重要者准备的居所,虽然里面只能放下两张床,一张桌子,但究竟是独门独户,总比杂役那十多人挤在一起的工房要强。 来到门前,沈德站在一旁,让沙舞风先入,沙舞风早已习惯沈德这无声的照顾,当下推门掀开棉布门帘而入,沈德随之进门,回身将门关严,将门帘挡好。屋中,沈艳儿早已将午饭摆好,站在一边等候两人,两人落座后,她为两人递饭递筷,最后才坐下来,待二人动筷后,才拿起碗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小屋内火墙散发出阵阵热气,烘得屋子温暖无比,与沙舞风的柴房相比,真可算是天上地下。沈德看着沙舞风,将碗放下,道:“舞风,少年人火力旺盛,原是不怕寒冷,可如此日夜受冻,便是铁打的身躯,也要倒下啊。听沈叔一句话,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吧。我这屋子虽小,却还可再放下一张床,咱们爷俩并排睡在外面。” 沈艳儿兴奋地说道:“那感情好!舞风哥,柴房那么冷,你就搬过来吧!” 沙舞风看了看沈艳儿,再向小屋里面望去,只见沈德的床放在不远处,床后挡着一道厚帘,遮挡着的,自然便是沈艳儿的床了。他不由轻轻摇头――沈艳儿虽整日蓬首垢面,衣着邋遢,全无姿色,但毕竟已是豆蔻少女,而自己也已是束发男子,这少男少女同居一室,终是不妥。沈德见沙舞风目视沈艳儿,目光闪烁,怔了怔,突然想通这道理,脸色一红,尴尬地笑道:“在我眼里艳儿永远是个孩子,却忘了她其实已快成大姑娘了。” 沈艳儿听到这话,也想通了此理,面色立时通红,低下头去,再不发一语。 沈德沉默片刻,忽道:“我想起来了,后厨摘菜洗碗的许六,原也应住杂役工房,但因他与大厨关系不错,大厨在王头面前进言,他才住进了这侧院,若我也与王头商量商量,说不定,他能同意让你们两人共处一室。对,就这么办!”说完不由喜上眉梢。 沙舞风见他说得兴奋,不忍拂他好意,加之想到严冬之时,那柴房确实无法住人,便不言语,任他安排。三人吃过饭,沙舞风回柴房练功,沈德去生火烧水,忙到下午,才见王博前来,急忙出屋拉住他,将自己的想法对王博说了。 王博听罢,立即点头,道:“也是,我却忘了柴房无法生火取暖这节,真是糊涂,亏你提醒。一会儿你便去告诉沙舞风,让他收拾东西搬过来住吧,我可是不敢见那小疯子。对了,他的疯病现在好些了吗?” 沈德心中不悦,却不敢表现出来,道:“他不过是为人孤僻而已,哪有什么疯病?” 王博却不以为然,连连摇头,嘟囔着走了。沈德喜出望外,急忙干完手头活计,飞奔到柴院,打开柴门,冲里面叫道:“舞风,快些出来,王头同意了,咱们这就搬家!” 沙舞风正在房中苦练刀法,闻言忙停了下来,将柴刀轻轻放在一边柴堆旁。沈德将门帘挑开,柴房里立时亮了起来,他大步入内,帮着沙舞风将那木床连同一床被褥一起抬了出来,沙舞风原本的衣物已无处可寻,眼下只有几件沈德帮着从王博处领来的杂役衣服,一起放在床上抬了出去。沈德看着沙舞风的这么一点家当,只觉这少年实在可怜,忍不住在心中好一阵叹气,深深为沙舞风的未来担忧。 来到侧院,沈德放下床,上前敲开一间小屋的门,一个三十来岁的微胖汉子迎了出来,看了看沈德,又望了望他身后的沙舞风,皱眉道:“沈德,什么事?” 沈德笑道:“许六,我给你送个伴儿过来。”说着回身一指沙舞风,道:“他原本在柴房居住,眼下天气渐冷,柴房无法住人,我跟王头说了,王头要他搬到你这里住。” 许六闻言,脸上立现不悦之色,道:“到我这里住?巴掌大的屋子,怎能住下两人?” 沈德道:“这话你跟我可说不着,是王头吩咐下来的。” 许六哼了一声,道:“这我可得找王头好好问问。”说着闪身而出,回手将门关上,拿出一把锁,便要将门锁住。沈德面色一沉,道:“你自去问,却为何要锁门?难道这天寒地冻的,要我们抬着张床在外面等吗?” 他这一动怒,眉目间竟自有一股威严,双目精光绽放,吓得许六一个哆嗦,将那锁头放在窗棂边,道:“不锁就不锁,发什么威风……”大步向昼星楼方向而去。沈德哼了一声,将门拉开,与沙舞风将木床抬入其中,与许六的床并排放在一起。这床一放下,屋内果然显得狭小,沙舞风不愿挨着许六太近,便又将床向外拉出三尺,屋里就更显拥挤了。 沈德道:“许六这人只擅长逢迎拍马,为人不甚厚道,你平日不用理他,这屋子又不是他私人家产,乃是楼内赐予,你与他均算是主人,他若敢欺负你,只管告诉我。” 沙舞风心中自有一番感激,将衣物被褥收拾好后,却只转身冲沈德只说了两个字:“谢谢。”沈德笑道:“谢什么,你这孩子,我帮你还不是应该的么?我去忙我的了,你睡一会儿吧。”说着,推门而去。 沙舞风在屋中坐了一会儿,只觉全身暖洋洋的,分外舒坦,只想倒在床上美美地睡上一觉,但刚在床上一躺,便立时翻身而起,暗骂道:“沙舞风,你还有闲工夫在此睡觉吗?你忘了你最该做的事是什么吗?”想到这里,便要回到柴房,继续练功。 此时房门打开,许六垂头丧气地走了进来,抬头一看沙舞风,眼中立刻流露出愤恨神色,狠狠瞪了他一眼,自他床边绕过,嘟囔道:“好好一间屋子,挤成什么样子了?”屋子窄小,床横放其间,与侧壁间却无多少缝隙,许六一不小心,却被床角磕了一下腿,气得大骂道:“这他妈破床,横得可真是地方!” 风起沙舞 第五章 恩怨(下) 沙舞风冷冷看了他一眼,许六只顾骂那床,却未看到沙舞风那冰冷刺骨的目光。沙舞风也不愿多理他,推门而出,直向柴房而去,在那黑暗冰冷的屋子里又练起武功来。 这几日间,天气愈加寒冷,他练起功来身上虽热,但手握刀柄,一直暴露在外,却是极冷,常常是练了一会儿,便得缩回袖中取暖。好在他双手均能使刀,右手冻僵,便换左手再练。但便是如此轮换,双手仍是冻得发青,越来越僵,终难以使出精妙刀招来,不由暗想:“天气如此冷下去,再过些日子,恐怕将手伸出袖子都难,更别提使刀了,总得想个法子才好。若是不用手,也能练刀便好了。” 蓦然间,他眼睛一亮,却想起当日遇见的那少年所用的软剑来,再由软剑想到柴刀之上,竟突发奇想:“若是用绳子将刀与手腕连在一起,以腕力使刀,那刀不就与那软剑一般了吗?若真能如此,不但练刀时可不用出手,更能补足我刀法中刚猛有余,阴柔不足的缺点。况且柴刀虽利,终是短兵器,哥一直说一寸长,一寸强,若能用长绳将刀与腕相连,无形中便增加了刀的长度,平时绳藏在袖中,敌人根本无法得知,突然将刀出手,使出这绝技,只怕就算武功强过我的人,也要挨上一刀!” 想到此处,不由大喜,解下腰带,用柴刀将其分成两股,一股仍作腰带之用,另一股却一端缠在腕上,一端牢牢缚在刀柄之上。他站在原地,敛息凝神,正对前方,猛然将柴刀抛出,那柴刀刀头沉重锋利,带动刀身向前,狠狠劈在一堆木柴上,沙舞风向回用力抖腕,柴刀立时带着一根柴被拉了回来。 沙舞风正兴奋之际,却见柴刀已然近身,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柴刀顺腋下向身后飞去,他焦急向猛然挥手向前一拉,那柴刀在空中一顿,便斜斜扬起,向沙舞风后脑劈来,所幸是刀背向下,只将他头上打出个包,却未受重伤。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手捂着头上的包,出了一身冷汗,暗想,若不是天幸这刀背朝下,自己脑袋不被劈去一半才怪,这才知以此法运刀,实是极难之事。 但他却非轻易放弃之人,一边揉着那大包,一边却思索起来,心道:“我将柴刀抛出之后回拉,为何柴刀笔直而去便能笔直而回,可当柴刀飞向身后之时,我同样是挥手回拉,刀却荡了起来?”久思而不明所以,便又试了几下,却忽然恍然大悟,心道:“我抛出刀后,刀劈入柴内,其冲势已停,此时回拉,柴刀只受我拉力控制,自然笔直而回,可如果刀飞射之力未消,我便用力回拉,两股力道便要相互抵消,那带子是柔软之物,忽受两股力量拉扯,自然在空中一顿,连在其上的柴刀受此力影响,飞行之路线便要变化,随后拉力大过那冲力,刀便歪歪斜斜地向回飞了。如果我心慌意乱,手腕乱动,那乱动之力仍会传到带上,再传向刀身,刀如何不会满天乱飞?” 想到这里,又试了几下,渐渐摸索出其中窍门,每次将刀抛出,待冲力将尽时才抖腕回拉,如此不论是向前后左右抛刀,均能笔直拉回,不由大为兴奋。 可紧接着却又发现,不论自己如何集中精神,注意着柴刀飞回的路线,却总是不能准确地抓住刀柄,不是抓到刀身,便是抓个空,不由又凝神细思,反复试练,直练了一个下午,忽然间恍然,再不以目力观察柴刀飞回方向,而以手腕感觉劲力,却是一抓一个准。这时才算想通,原来收刀之时要心存以带子将刀拉回手中之念,同时以身体感觉自己发出的劲力,拿准时间握拢,才是收刀的法门。 柴房中日夜黑暗无光,无法分辨时间,他数月间一直在此地练习,却早练成了以身体感觉时间的本事,此时只觉腹中空虚,便知已然天黑,解下柴刀,将带子挂在一旁柴堆之上,大步而出,回到侧院,来到沈德屋中。沈艳儿刚好已领了晚饭回来,正在摆桌,沙舞风忙上前帮她摆放碗筷。 不久沈德推门而入,见面就问:“那许六没难为你吧?”沙舞风轻轻摇了摇头,沈德道:“谅他也不敢,他能入住侧院,已是靠王头恩典,怎敢阻你?”说完笑了起来。三人围桌坐下用饭,沈德又是滔滔不绝,沈艳儿低头吃饭,沙舞风默默听着,暗自留意沈德谈及的昼星楼门内事务。 饭后,沙舞风惦记着自己新研究出来的“抛刀”之法,立刻回到柴房练习,渐渐越练越熟练,大喜下又开始练习以腕控带、以带运刀,放长击远的劈砍之法来,却发现这与单纯地将刀抛出收回相比,难易简直有天壤之别,琢磨一会儿,再练一会儿,不知不觉间已到深夜,这才放下柴刀,解开带子,回到侧院。 此时昼星楼那边虽然仍灯火通明,但忙个不停的,却只剩下了楼中的姑娘们,似许六这样的下人,早已各自回屋休息。沙舞风远远见自己和许六的屋中亮着灯,知他已先一步回来,但走到门前用力推门,门却关得死死的,显然是被从里面叉上。 他连续敲门数次,却无人前来开门,他屏息凝神细听,却闻屋中传来些许声音,知那许六定在屋中,故意叉了门不让他进来。他不由心中大怒,暗想自己被老秦小江等人欺负也就罢了,连这等下人也敢来欺负自己,当下抬起脚来,狠狠一脚踢在门上。 他虽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但数月来辛勤习武练力,力量早已超过一般青年,那门栓本来并不甚粗,这一脚踢下,竟将其踢断,门忽地一下向内打开,带进一股寒风。许六本来一脸得意地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低声哼着小曲,被这寒风一吹、门栓断裂声一吓,立时打了个哆嗦,急忙起身,只见沙舞风两眼寒光迸射站在门口,寒风自他身后呼啸吹来,便似是由他发出一般,不由吓得身子发抖,颤声道:“你……你要干什么?” 沙舞风冷冷看着他,却不答话,只缓缓走到自己床边,脱鞋朝床上一躺,冷冷道:“关门!” 许六见他只是躺下,不由松了一口气,刚要怒骂,沙舞风已转过头来,看着他又说了一遍:“关门!”这次语气加重,竟吓得许六又打了个哆嗦,急忙跑过去关上房门,怔怔地看着沙舞风,不敢说话。沙舞风只觉心中痛快无比,道:“我困了,把灯熄了,睡觉!” 许六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只要一看到沙舞风那双眼睛,就没来由地双腿发软,虽心中不甘,却还是急忙吹熄了灯,摸黑爬上chuang,钻入被窝。不一会儿惊魂稍定,又气得咬牙切齿,在心中大骂起沙舞风来,却不敢真个张口骂这个十多岁的少年。 他越想心中越气,却是大半宿没睡安稳,第二天一早,便早早起床,却见沙舞风早已离开,便跑去找自己那靠山。沙舞风自然不知许六心中所想与今日所为,只按平时习惯,天不亮便起床,到柴院搬了会儿木墩,练了会儿刀法,然后回到侧院沈德房中,与那父女二人共进早饭。许六那间屋子离这边较远,昨夜那破门一脚,沈德这边却全未听到,沙舞风也没向他诉说此事。 正吃着,忽听有人在外面叫道:“沈德,沙舞风,你们给我出来!”听声音,却是小江。 沙舞风一听是他,忽然间面色一寒,握筷子的手骤然一紧,沈艳儿看在眼里,不由吓了一跳。沈德却未注意,只匆忙放下碗筷,跑了出去,只见许六、王博和小江、老秦四人站在外面,许六一脸得意,老秦神色如常,小江满面阴沉,王博面色却比他更为难看,急忙冲几人点头施礼,问道:“各位爷,这一大早的,有什么事?” “什么事?”小江冷笑一声,道:“沈德,你好大的胆子啊。你是什么身份?不过是一名杂役,门内看你从前曾是刺客,是在做买卖时弄残的手,而且又带着个孩子,这才可怜你,让你到这侧院居住,你却如此大胆,敢将沙舞风也弄了过来,我问你,楼里的规矩你知道不知道?” 沈德看了看许六,立时明白定是他前去那大厨处告状,却不知怎么被小江和老秦撞见,狠狠瞪了他一眼后,冲小江躬身道:“江爷,是这么回事。您看,这天气越来越冷,可那柴房中又不能生火,我怕这孩子冻坏了身子,到时门内还得出钱为他医治,所以就向王头求情……”其实按门内习惯,便是职位最低的杂役,见了顶级刺客们,也只须称其为“老某”、“小某”,此时沈德为讨好于他,令他不至难为沙舞风,这才称其为“江爷”。 小江却不理这套,面色阴冷地打断了沈德,道:“冻坏了便治,花多少钱都是门内的事,与你无关,可让小小杂役到此院居住,却大大坏了门内规矩。二者孰重孰轻,你难道不明白?” 其实此事本非大事,王博一人便完全做得起主,沈德不由大为惊讶,不知为何小江非将此事说得如此严重,道:“这……这规矩是人定的,况且这又不是门内重要的规矩,王头又已同意……再说与他同屋的许六,也是杂役,他住得,舞风怎么住不得?” 他却不知小江早与沙舞风有过节,此人心胸极为狭窄,加上又做过对不起沙家兄弟之事,是以视沙舞风为眼中钉,但时间一久,便也将沙舞风忘了。今日刚巧撞见许六向那大厨告状,却又想起沙舞风来,立时借着这个由头前来问罪,其意还是要报当初之仇。其实他武功远逊于那使软剑的少年,便是沙舞风不发出那声惊呼,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得手。但此类小人,却哪里会想这许多,只把过错全推在沙舞风身上,寻着机会,便要狠狠报复,此时听沈德如此说,立时大怒,道:“你的意思是我说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