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引子 丈夫横行兮长歌志未酬兮奈何 放形迹兮山野逸精魂兮搏天河 引子 第一回…云头望西京…未解长安事 第二回…闲饮过新丰…心终南山寄 第三回…寒露落梅花…谁把江湖记 第四回…生死从来轻…上者局中戏 第五回…黑白究可分…何子便当弃 第六回…春暮花非花…倾国岂大吏 第七回…山深无桃源…名重生前累 第八回…明月照秦楼…平生箫曲意 第九回…东门仗剑行…不减儿女泪 第十回…君是养鹰人…安能缚吾翅 引子 天地一笼统,井上一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大雪纷纷,北风一扬,更是漫天遍野鹅羽飘飘,整个大唐长安城笼罩得严严实实。时近傍晚,街上店铺早已打烊关门,行人绝迹,唯有那张打油挑着一担油沿街叫卖,一日里尚未发得一个利市,腹中又饥,身上又寒,偏偏那富人家朱门紧闭,寻常百姓家点灯团团围坐,哪个来买?眼见衣食无着,张打油随口一吟,居然从此开创了一种民间俗俚流传甚广的“打油诗”。 转眼数十年过去,这日里已到六月天气,一场暴雨倾盆而下,家家闭户不出。此间已是卯时,太白酒楼依然喧闹不已,一副座头上几条大汉吵吵嚷嚷,喝酒行令。 那身材矮胖的名唤张阿大,酒糟鼻子已红得发亮。此人酒量虽不大,酒品却甚好,十几杯烈酒下肚,仍是酒到杯干,毫无混赖之像,坐在首位结结巴巴道:“张某不﹑不过是街上一、一个卖油混饭的小人,借了先祖张打油的余荫,做得几﹑几首歪诗,怎经得几位大爷的错﹑错爱。” 旁边一个四十余岁的精干汉子笑道:“张大爷怎地这样客气,谁不知咱长安城中什么样的事也逃不过张大爷的耳朵,平时请还请不来呐。”众人纷纷附和。 张阿大愈加得意,举袖擦一下鼻子,兴兴头头地干了一杯道:“若﹑若说朝中大事,张某一窍不通,要是说起市井之事,不不是张﹑张某夸口,这长安城中也没﹑没谁赛得过我老张。” 精干汉子接口道:“那是。那是。”他见时机已到,话头一转道:“我昨天遇见东城口的老袁,他竟胡说八道,讲张大爷是浪得虚名,说张大爷只知道一些张三李四偷鸡摸狗的事体,象这长安城的大案是一定不知道的了。” 张阿大急道:“他他他放﹑放屁,什么事我、我不知道?不就是武相爷裴侍郎被刺那件事吗!我知道得再清楚不、不、不过: 辰时大雁塔,鲜血随风洒;相爷掉下头,裴爷掉下马; 靴上开一片,头上开一花;神人助贵人,福大又命大; 天上白衣神,地上白衣侠;宝剑光闪闪,仨贼放倒俩。” 这张阿大虽说所言粗鄙不合韵律,且又毫无意趣,浑不成诗文,却也难为他说得这般流畅,不似讲话时结巴,总算有几分乃祖遗风。 精干汉子心道:“你这要算作打油诗,我老黄就可以考状元了。”满脸依旧堆笑摇头道:“这些谁不知道?早就哄传遍了。我只问你,你可知那贼人是谁指使?” 张阿大得意地晃着头道:“这也难不倒我, 盗贼来自洛阳东,住在河北行馆中; 杀相示威助淮西,成德节度王承宗。” 精干汉子听到这里,已知他所知不过如此,满脸笑纹一时收得精光,冷冷道:“看来我们是走眼了,弟兄们,走路。”一转眼,一桌人走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张阿大兀自喃喃道:“黄兄,赵兄…” 旁边靠窗有一张小桌,原本有一人朝窗自饮自酌,这时也转过头来,朝张阿大微微一笑。张阿大见是一位十四五岁的白衣少年,却不相识,正纳闷间,那人已经起身走得远了。 上卷 第一回 云头望西京 未解长安事 西岳华山,千尺幢下,一块数万斤重的峥嵘巨石,行人上山至此,已是疲惫不堪,待见到千尺幢之险,往往心生惧意,便有人掉头下山,是以名为“回心”。 一位十六七岁的白衣少年背负一只长形包袱,身材中等,略显瘦削,头系青巾,长脸微黑,相貌也是寻常,身上一袭白衣更是普通,通身上下实无些许过人之处,此刻便在回心石前,站定观看那“回心”二字,笑道:“回心,回心,既敢来华山,又岂会半途而返?” 话音未落,抬头向上一望,心下只叫“唉呀”。只见危崖高耸,一条石缝宽不足二尺,高却有千尺,直上直下,看那石阶,只容一只脚尖踏去。 那少年不禁有些后悔适才的话说得太满了,忙调匀呼吸,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循阶而上。眼见再有数丈便到幢顶,正想松一口气,猛听得一阵“哗啦啦”的声音,忙抬头时只见一块拳头般大小石块顺石阶滚下,转眼已至头顶。 那少年此时身处石缝,毫无回旋之地,眼见石块飞来,相距不过五尺。那少年忙纵身避开,双臂紧撑悬崖,石块堪堪从面前掠过,相距不及一寸,实是险之又险,饶是如此,几粒碎屑仍是刮脸生痛。那少年一身惊汗,双臂兀自发酸,禁不住自言自语道:“怪道人人皆传华山天下险,今日一见,更胜过所传百倍。” 只听得头顶上一阵娇笑,石阶尽头转出一位红衣少女,背插长剑,拍着手笑道:“好玩,好玩。”原来那石块是她所投。 那少年气不打一处来,手脚并用,转眼已冲上千尺幢,怒道:“你……”满面是汗,手臂不住颤动,狼狈不堪,显见适才吓得不轻。 红衣少女更觉畅快,银铃般笑声不绝。 那少年怒气更盛,两只眼睛便似要喷出火来。红衣少女陡地触到他的目光,心中一惊,笑声嘎然而止,想要张口,却又讪讪地不知说什么,只是两眼连眨,舌头一吐,尴尬一笑。 那少年见她神情竟如少儿,当真是哭笑不得,摇摇头自往山上攀去。 红衣少女连声喊道:“喂,站住。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也向上攀过百尺峡,追上前去,急跨一步,挡在那少年面前道:“你为什么不理我?”那少年瞪她一眼,不愿置答,鼻中轻哼,侧身向山上走去。 红衣少女伸臂拦住去路,笑道:“原来你的名字叫做‘哼’。”那少年没想到她混赖一至于斯,眉头微微一皱,没好气地应道:“我叫甚么名字,却为何要告诉你?” 红衣少女道:“不告诉我,你就莫想过去。”她本来讲话乃是华阴一带土音,这句却学着说官话,只是发音不正,甚是滑稽。 那少年不觉笑将出来:“怎么,姑娘缺银子使用,要收在下的买路钱么?” 红衣少女一瞪眼挥拳便打,那少年见她来得卤莽,脚步一错,伸手轻轻一带,看他出手居然身有武功。 红衣少女只当他是一位乡下少年,不曾提防,一时收脚不住,趔趄几步,一拳差点便砸在山石上,心中大怒,从背上拔出长剑,叫道:“小贼看剑!”那少年见剑光直奔面门,急侧身让过剑锋,一时被逼得手忙脚乱,忙取下包袱一抖,露出一柄长剑。 红衣少女停手欢呼道:“好啊,好啊。” 那少年莫名其妙,不由得问道:“有甚么好?” 红衣少女乐道:“原来小贼也使剑,好啊,好啊,让我今日好好教训教训你。”她居然为此兴奋之极,口中“小贼”“小贼”的叫个不休。 那少年却不敢大意,使剑小心翼翼,见对手剑尖指向自己的膻中大穴,便取守势,脚走坤位,将剑自下而上斜削那少女手腕。 几招下来,将红衣少女的攻势一一化解,却也颇为不易,迭遇险情。 红衣少女见那少年忙于东接西挡,毫无还手之力,不禁得意洋洋,笑道:“怎么样,小贼,现在知道厉害了么?哎哟,这一招还没打倒你,再接一招看看。”一剑斜斜削向那少年的肩胛。 那少年见来剑甚急,一时无法拆解,忙横剑在胸,向后用力纵出,堪堪让过剑锋,只听“叮叮叮”三声连响,红衣少女的剑尖全点在那少年的剑脊上。 那少年奋力躲过一劫,心惊之余却更是不敢大意,稳守不攻,见红衣少女剑法使得虽不甚圆熟,却狠辣凶险,不由得猜测道:“莫非这竟是名动天下的‘华山剑法’?” 那少年所猜不错,这少女正是华山派掌门之女袁聪。这一招名为“三公竞秀”,原是依照三公山的山势而创,剑势飘忽,自左肩斜向右腰,连点三处要穴,状如三座奇峰。此招乃是华山剑法中的精妙招数,要旨在于剑意连绵不绝,缓急收发自如,行剑不求快而求稳,看准机会后闪电般连环三击,教对手避无可避。 这一招使将起来,姿势优美潇洒,袁聪最是喜欢,平常练得最多,自然也最为纯熟,却未能领会剑法中的精髓,行剑惟恐不快,姿势惟恐不美,以至功败垂成。 这时山下上来一名精干汉子,见二人相斗,远远的缩身在一块大石后观战。 袁聪见有人旁观,精神更长,又过得数招,袁聪眼见又可将那少年制服,却再次差之毫厘,被那少年躲过,不由得焦躁起来,口中喝道:“小贼,一门心思东躲西逃,做缩头乌龟么?” 江湖对阵,往往是性命相拼,也有一等人物,口中絮絮叨叨,或称赞,或讥嘲,或挑逗,或唉声叹气,或不知所云,凡此种种,只为扰乱对手心神,借机取胜。 袁聪在山上受师兄师姊捧爱惯了,兼之自幼丧母,其父未免放纵些,便有些无法无天。何况少年心性,终究好动,袁聪整日呆在华山上,甚感气闷无聊,每见有人上山,便想找他玩耍。方才投石也只为好玩,至于会不会伤到人,压根就未曾想过。 她性情顽劣,见那少年狼狈,便要讨些嘴上便宜,至于“扰乱对手心神,借机取胜”之类,却是不懂,更兼有人观战,还不多多表现。 堪堪三十招过去,袁聪已现疲态,出剑威势大不如前,见那少年只守不攻,姿式难看无比,偏偏她就是不能取胜,照此下去打到头发白了也分不出胜败,只怕人没累死,也老死了,由不得气急败坏叫嚷道:“小贼,这是什么打法?有你这般赖皮的吗?有本事来和我对打,你能赢了我,我就放过你,不然我和你没完。” 那少年闻言喜道:“此话当真?”袁聪哼道:“自然当真,你当我说话是放屁吗?不过,谅你这小贼也无此本领。” 那精干汉子远远站立,闻言忙将双眼擦一擦,向前走得数步,倒要看清这少年有何高妙功夫。 那少年道声:“好。姑娘可不许反悔。”忽然反攻,袁聪没想到他说攻便攻,忙乱之下使出一招化解,这一招正是袁聪平素使熟了的招数,适才已经使过两次。那少年早已想好了破解之法,适才反攻正是引她使出这一招,见她中计,一剑刺向她右肩。 袁聪平素与同门练剑,这一招下面你如何破,我如何挡,你来我往,日久已成定规,袁聪依样学样惯了,其实根本不曾用心。适才她只是进攻,那少年抵挡,看上去象模象样,若就此下去岂不最好?偏偏那少年经不起几句言语,却要反攻。 袁聪不及变招,再者也不知该变何招,见那少年长剑直指肩井穴而来,忙举剑一挡。哪知那少年剑光一闪,剑尖已指向袁聪咽喉。 袁聪心中一凉,只道这下完了,“华山剑法”连一个小子都打不过,闭目等死吧,呼吸也自停了。只觉过了许久许久,袁聪喉咙发痒,原来屏气太久,咳了起来,睁眼一看,见那少年已收剑在背,望着自己淡淡一笑道:“姑娘现在可以放在下上山了吧?” 袁聪面色通红,恨恨地道:“小贼你有本事就别走,在这里等着。”一跺脚,扭头跑上山去。 那少年笑着摇摇头,向山上走去。 那精干汉子追上前来,恭维道:“这位少侠,好高明的剑术,不知是哪门的高足?”那少年笑道:“在下微末功夫,何来高明?” 精干汉子不舍道:“敢问少侠门派。”那少年道:“在下无门无派。”精干汉子不信,继续追问。 那少年道:“在下又非江湖人物,何来门派?”看那汉子身背一大包袱,手中还有几柱香烛,便不再与那汉子夹缠,向山上攀去。 那精干汉子亦步亦趋,不一时,来到“老君犁沟”,也是极险要的所在,只听山头上有人叫道:“小贼你有本事就上来,我师兄要教训你。” 那少年抬头,见山头上袁聪身旁立着一位少年道士,想来便是这姑娘的援兵了。 袁聪见那少年行走甚慢,心中焦急难耐,叫道:“喂,小贼,你害怕了吗?怎么走得这么慢,果然象缩头乌龟。别怕呀,本姑娘不高兴扔石头了。”其实那少年走得并不慢,只是山道蜿蜒崎岖,相距尚远,看上去走路甚慢。 直有一柱香时分,那少年与精干汉子方走上北峰,来到二人所立之处,原是一块大石,广有数丈。 袁聪坐在石上,早已等得不耐,见那少年尚有数丈远,便跳将起来大呼小叫道:“哎哟,二师兄,你看有只乌龟爬到华山顶上来了。” 那道士生得方面大耳,二十出头年纪,看起来颇为和气,听袁聪这样讲,皱眉道:“师妹,来者是客,莫出恶语。” 袁聪白他一眼,道:“二师兄,这小贼欺负我们华山派,你反来教训我。你到底是来帮他还是帮我?”那道士温言道:“师妹,我当然是帮你。” 袁聪轻笑道:“那好。这小贼自称要来踏平我们华山派,你就让他见识我们华山派的厉害,好好教训他一番。” 那道士见那少年相貌虽然寻常,却满脸坦然,适才听师妹讲什么“扔石头”,八成又是师妹贪玩惹事,便走前一步,拱手与那少年见礼。 袁聪不耐烦地道:“二师兄,我们华山派的声名,全看你的了,你还在这里与这小贼罗嗦什么?快点打呀。”她句句抬出华山派来,那少年道士只得道声得罪,拔出长剑,剑尖朝下,不愿失了礼数。 那少年见那道士和善有礼,仍不敢大意,道:“道兄先请。”也摆一个姿势,脸色依旧凝重。 那道士识得这招乃是青云剑法中的起手式,名唤“礼迎四宾”,看来这少年用意颇为恭敬,“踏平华山派”之类的话不消说也定是师妹的“杰作”。只是今日所在乃是华山,自己是主,那少年是客,使出这招用意虽好,却并不恰当,倒似反客为主一般。这青云剑法当时流传甚广,寻常江湖人物大都会使,虽然招数变幻繁杂,却并不是什么高明剑法,可以说是入不得流,师妹也是认识的,何以却敌他不过? 果然袁聪见那少年使出这一招,大叫道:“二师兄,你看这小贼好生无礼,现在他还没赢了华山的二弟子,就自以为已经占了华山,做起了主人一般。” 那少年苦笑一声,心知今日倒了八辈子的大霉,碰上这么一位无赖的祖宗,多说无益,先打了再说吧,看这道士倒是有礼,我总则输给了他,还给他们面子便是。 待得二人一交上手,那道士不禁“咦”的一声。 原来二人剑意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其实那少年使的招数依旧是青云剑法,运剑倒有几分象是华山派的心法。 那道士心中存了相让之意,便不使险招,饶是如此,那少年已是支持不住,想那华山剑法威名赫赫,又岂是寻常的青云剑法可比?那道士用剑灵动,对剑法的领悟又远高于袁聪,那少年如何又是对手?眼见抵挡不住,那道士剑光一变,竟使出青云剑法来。原来那道士兀自不肯在剑法上占便宜,却要在同一剑法上比个高低。 那少年使这青云剑法已有两年,见招拆招,却也熟练,只是那道士变招极快,常出人意料之外,那少年这才晓得许多招式竟可以这般衔接变化。同是青云剑法,只因那道士领悟更上一层,使将出来威势大不相同。 那精干汉子看着二人相斗,一声不出。 袁聪却在拍手大乐,不住为师兄呐喊助威,后见二人你来我往,神态轻松,倒似同门练剑,哪里又是替她教训这小贼?想不通二师兄平素对自己最好,今日却和这小贼串通一气,合伙来欺负我,心中一酸,顿脚道:“好,好,二师兄,连你也欺负我,我找爹爹去。”眼中含泪,转身便走。 那相斗的二人见袁聪已去,会意一笑,各自收剑跳开。 那道士这才仔细打量那少年,见他一身打扮象是读书人,却又有三分象是江湖少年,颇有些不伦不类,问道:“敢问兄台仙乡何处?” 袁聪本已走出一段路去,这时听到那道士这句话,好奇心起,脚步也慢了。那道士听得袁聪脚步声停,却只作不知,笑道:“在下姓韦,道号玄中。”袁聪干脆转回身,背着手,笑嘻嘻站定,脸上兀自挂着泪珠。 那少年见礼道:“在下长安唐宁,久慕华山险绝天下,前来游玩,不想得罪了令师妹,还请道兄海涵。” 那道士韦玄中心道:“师妹顽皮成性,不去欺负人已是难得,别人哪会去惹她。”便道:“远来是客,兄台便到敝观小栖若何?” 那唐宁也不推辞:“如此,告扰了。” 韦玄中转向精干汉子道:“这位兄台可是与唐兄同路?” 那唐宁摇摇头,精干汉子走前一步道:“小人是渭南人,姓王,排行第六,做一份磨镜营生,人称磨镜王六,今天到华山来为老娘还愿。” 袁聪呆呆地看三人走过去,忽然眼珠一转,三跳两蹦地赶上唐宁道:“你家住在长安城吗?长安城好不好玩?” 那唐宁虽然恼她混赖无礼,但当着韦玄中之面,倒也不好不理她,淡淡地道:“长安城很大,人很多,很热闹。” 袁聪想了一想道:“那长安城有没有华阴城大?” 唐宁失笑道:“比一百个华阴城也大多了。”心道这女子也有十六七岁了,原来却是不通世情,只知贪玩,天真的倒似小孩子一般,这一笑之间,适才的过节也便消解了。 四人走过擦耳崖,来到云台峰上一处道观坐定。袁聪抢着道:“我叫袁聪,聪明的聪。”韦玄中道:“天色将晚,山上无甚住处,唐兄王兄若不嫌敝处简陋,便在此委屈一晚吧。” 磨镜王六忙没口子称谢,取出香烛,打探镇岳宫位置,末后道:“多谢韦道爷留宿,免了我风餐露宿,小人也没什么可报答,只会磨镜,贵处有铜镜需要磨么?” 袁聪乐道:“有,有呀。”忙回房取了铜镜来,那磨镜王六一套家什自带在身上,低头自顾自干活了。 袁聪便问唐宁道:“喂,长安真的有那么热闹吗?”见唐宁点点头,又问道:“那长安有集会吗?” 唐宁道:“长安没有集会。长安有东市和西市,卖甚么的都有。除了东市和西市,大街小巷的酒肆店铺一个连一个,数也数不清,想买甚么便有甚么。” 袁聪高兴地道:“那长安城有没有香粉铺子?” 唐宁愣了一下方道:“西市里想必是有的。”那磨镜王六也抬头道:“有的,有的。两年前我去过一次。” 袁聪拍手笑道:“那一定是有玫瑰胭脂的了?”唐宁笑道:“这在下可不知道。” 袁聪急道:“那你带我去好不好?”未等唐宁答话,又失望地摇摇头:“爹爹不让去的。”低着头坐了回去,小小的身子缩在座位里,一言不发,让人甚是怜惜。 韦玄中这才有机会插话道:“唐兄好剑法。” 唐宁淡淡一笑道:“韦兄取笑了,在下早已一败涂地。” 韦玄中摇头道:“唐兄所使青云剑法,在下已是熟知,唐兄在剑招上要吃亏许多,若是唐兄使出真功夫,在下恐怕不是对手。”唐宁笑道:“在下所学也仅有这青云剑法。” 韦玄中与他比试一番,自然看出他内力不弱,显然是名家子弟,怎会只使一套江湖不入流的青云剑法?心中那里肯信,也不去多问。 次晨唐宁睡意正浓,窗户上一阵悉索之声,登时惊醒。天色尚暗,只看见一条黑影晃得两晃。 唐宁喝道:“甚么人?” 那黑影一闪而去,唐宁急追出门,见那黑影顺苍龙岭奔金锁关而去。 这苍龙岭乃华山极险之处,两面悬空,深百数丈。其时天色尚黑,看不太清楚,依稀星光之下,黑色的山峰便如一堵高墙危立,一条石脊不过二三尺宽阔,只有一串石窝可踩,唐宁见那黑影如履平地,不禁雄心陡起,提气向前追去。 两条人影快如流星,片刻之间已过了苍龙岭,两人相距几乎不曾拉开。 道路见平,唐宁这才缓得一口气,喝道:“甚么人?” 那黑影忽然停脚,唐宁差些撞将上去,硬生生收步。 那黑影道:“唐兄原来轻功如此了得。”听声音便是韦玄中,华山内功当世不输与任何门派,韦玄中练功十多年居然拉不开唐宁,不由得惊奇。 其实江湖中出一个功夫了得的少年,却也寻常,只是那唐宁轻功姿势不佳,似乎不得其法,却能紧追不舍。韦玄中行走江湖多年,却看不出唐宁的身法门派,这才奇怪。 唐宁淡淡一笑道:“韦兄更胜一筹。” 韦玄中道:“唐兄不必客气,你是生路,我是熟路,唐兄却要吃亏些。自然是唐兄胜了。” 唐宁只一笑。 韦玄中又道:“此番便算平手如何?”暗想我既然已经讲你胜了,又改口平手,你自然不肯了。 唐宁只道一声:“是”。 韦玄中心下更加暗暗吃惊:“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怎的此人对胜负竟毫不在意?” 江湖人物最重然诺,许多时候争执不下,便要在武功上见高低,而一旦技不如人,便等于将自己的一条命交在别人手上。 所以江湖人物最重胜负,得一点便宜那是决不会饶人,岂有先认输后改作平手之理?实同侮辱人一般。 唐宁却混不在意,似乎与己无干。 韦玄中心道:“此人难道是身负绝技、深藏不露,那他来到华山又有何居心?”暗自留上了神。 唐宁笑道:“韦兄,这里可是观日台了?原来韦兄是带在下看日出来了,在下多谢了。” 韦玄中听得好不自在,心道唐宁话里有话,抬眼瞥见唐宁脸色平和,不似作伪,心道:“莫非是我多疑?他夜间沉沉而睡,毫无防人之意,但……这样的内力,却使这样平庸的剑法,实在不合情理,还是留心为好。”他从小习道,涵养功夫颇为了得,心中虽然不停思索,脸上却依旧春风满面。 其时天色将晓未晓,黎明之前最是黑暗,但听得松涛阵阵,响彻山壑,虽是六月夏日,玉女峰头居然十分寒冷。 韦玄中笑道:“欲观日出,还是上东峰的好。”向前一指。 只见面前绝壁有十数丈高,直立如墙,寸草不生,到八九丈处更向外突出数尺,竟无立足之处。细看那壁上,却凿有两排小小石窝,唐宁心知这定是韦玄中又想比试轻功,双手连摆不止,道:“这绝壁在下却攀不上。” 韦玄中笑一笑,更不打话,提气纵上,两手交互攀住石窝,到得突兀处翻身而起,在空中轻轻巧巧一个转折,已立在崖头。 唐宁略一思索,也如法炮制,登上绝壁,只是姿态方位均觉略有不如。韦玄中见他竟现学自己,颇出意外,如此一来,他的身法门派更看不出,只是见他现学现卖,居然颇是有模有样,也不禁暗暗佩服。 东方渐白,天色欲晓,二人并肩立在崖头,相视一笑。韦玄中道:“此处便是东峰了,又名朝阳峰,正是观日出的绝佳之地。” 绝壁下有人气急败坏地高叫道:“你们都很开心吧,没人管我。” 韦玄中笑道:“原来是师妹,你什么时候到的呀?”袁聪叫道:“先把我拉上去再说。 韦玄中笑着摇摇头,从囊中取出长绳,将袁聪拉了上来。 袁聪得意笑道:“实话告诉你们吧,今日一早我便先上山来。你们过金锁关时我躲到大石后面了。” 三人向上走过一段缓坡,便到得峰顶,只见数十棵参天老松树根暴露,盘曲突兀,树枝也粗可合抱,或平或斜,或俯或仰,各式姿势,临崖而生。 那唐宁见老松姿势优美,细细看过,一一欣赏夸赞。韦袁二人自小便在这华山之上,松树每日里不见一千,也有数百,谁又去管它美不美,见唐宁呆头呆脑欣赏老松,双手兀自比划不已,颇感此人怪异。 韦玄中心中将江湖各大门派逐个数过,怎么也想不出哪里会有唐宁这样一号人物。 天色渐亮,东方天空云霭浓积。过得一刻,云霭之上忽有一点红色透出,那红色愈来愈大,愈来愈亮,一轮红日缓缓升起,不多时华光万道,君临天下。唐宁痴痴地看着,感到一股热流从丹田发出,散遍周身百骸,畅意无限。 袁聪凑过来低声道:“唐宁,你什么时候回长安?带我也去好不好?”唐宁见她孩童般幼稚,忍不住微微一笑。 袁聪见唐宁不应,嬉笑道:“你要是不说话,就是答应了。”唐宁刚要张口,袁聪已经高高兴兴跑走了。 转到南峰之侧,到了叫“南天门”的所在,也是绝壁之巅,下望深谷千丈。只见斜下方绝壁半腰有一条栈道,宽不足一尺,长约三十丈,依峭壁延伸到半山腰中伸出来的小平地。 唐宁咋舌道:“这么险的地方,却是何人所居?”袁聪道:“这是我爹爹练功的地方,栈道也是我爹爹修的。” 云阳道长名动江湖,寻常人物提将起来,无不崇敬夸赞。 韦玄中看唐宁脸色,崇敬那是有的,更多是惊讶,想来定是这天险栈道将他惊呆了。这也难怪,千丈绝壁上仅靠这样一条栈道来去如飞,当今也只有师父了。 却不料唐宁张口道:“是位道长么?” 韦玄中愕然,华山派道家门派,江湖人物人人皆知,唐宁居然有此一问。 韦玄中不禁心中恚怒,口中道:“是家师云阳道长。”心道看你还说什么,若敢流露不敬,可就莫怪我不客气了。 哪知唐宁只是点点头,似乎云阳、云阴的都无所谓,韦玄中怒气上攻。 袁聪得意道:“我爹是华山派掌门。” 唐宁立时脸色变得分外敬仰。韦玄中火气方消,看那唐宁似乎竟真的不知华山派的掌门是谁! 南峰乃是华山五峰中最高的,又称“落雁峰”,便是因山势高绝,雁飞不过,故而得名。立于峰顶,但见群山绵延,何止千里,这些山峰山势陡峭,若在平原看来,原也是二三百丈高的大山,岂知立于南峰上一看,不过是脚下一块石头而已。 游人当此,但觉人生得意,亦不过如此,皆不禁飘飘若仙。 那南峰绝顶之处,却是一汪清水,方圆丈许,称做“仰天池”,韦玄中道:“此处天池之水夏季不会溢,冬季不会枯,一年四季,不涨不落,原有泉眼与东海相通。” 唐宁赞道:“何以巍巍西岳,高山绝顶之处却是池水,造化之奇,隐隐与道学刚极而柔的义理暗合。这池清水独枕高山绝壁,倒影青天白云,悠悠日月,何止千万年,不涨不落,便如一位荣辱不惊、高深莫测的武学高手。” 韦玄中点头称是,心道这唐宁讲话文绉绉的,却与师父讲解“仰天若无”的剑理相合,随处指点风景。 唐宁更是大兴赞叹之词,时不时引用几句前人诗歌,甚么“西上莲花峰,迢迢见明星”之类,袁聪笑道:“你在背什么书,要考举人啊?” 唐宁笑着摇摇头,也不与袁聪多解释,看见奇石怪树,更是喜欢,选取了一块一寸见方的小石头放入包裹中。 袁聪仍是有机会便问长安哪里最热闹,哪里最好看,唐宁道:“若论风景之美,长安又哪里及得上华山?常听人评说‘关中八景’以华山仙掌居首,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长安虽然繁华锦绣,又哪里比得上这天公造化之一二?能够长居此地,便如神仙一般,实在令人羡杀。” 袁聪怒道:“你骗人,分明是不愿带我去,拿这些话来哄我。” 唐宁也不和她斗嘴,向韦玄中道:“适才在下见南峰之外那三公山、三凤山也是雄险峻峭,却不知这一带山中可也有人隐居?” 韦玄中笑道:“莫非唐兄也想隐居么?这华山乃是西岳,从西岳庙向南方圆百里地方,皆是禁地,只有华山主峰镇岳宫与五云道观赐给我华山道士居住,别无他人。” 唐宁微微“哦”的一声,颇感失望。 韦玄中心中一动,寻思道:“这唐宁话中似乎在寻人,莫非竟是官差?宰相被杀,震惊全国,长安城正在大力收捕刺客,莫非官府竟怀疑到我华山派头上,派了探子来刺探?” 数日前宰相武元衡竟在长安城中早朝路上为刺客所杀,头颅不知何去。侍郎裴度也受了重伤,其时他乘马方出敦化坊,三名刺客从暗处一跃而出,分从上中下三路刺来,下一剑砍去他约一寸厚的靴底,中路剑砍中后背,上路剑砍中头部,幸亏他所戴的扬州产官毡帽十分厚,得保一命,跌落水沟中,鲜血将沟水染红。刺客欲待再刺,车夫王义自后紧紧将刺客抱住,大声呼叫捉贼,刺客反手一剑,将王义手臂砍断,跟着将王义刺死。其时眼见裴度断无生理,却不知何处跳出一位白衣少年,持剑连伤两名刺客,三名刺客眼见不妙仓皇逃去,那少年也飘身远去。 近几日官府正大索关中,偏偏在此当口这唐宁却来华山“游玩”,由不得韦玄中不疑。 一路经过西峰莲花,到镇岳宫时,正逢磨镜王六烧香还愿出来,结伴下山,回到金锁关来,却见一位少年道士正与一头苍鹰激斗,险象环生。 韦玄中道:“这是我师弟柳玄成。”便叫道:“师弟,今日比斗结果如何?” 柳玄成道:“还好。”那苍鹰见有人来,振翅高飞去了。柳玄成见袁聪跟在韦玄中身后,同行还有一位少年,心中有些酸酸地道:“怎么师妹也来了?”韦玄中道:“这位是长安来的唐兄,今日我陪他上山观日出。这位是王兄。”磨镜王六忙唱个诺。 唐宁见柳玄成面目清秀,眼神却不十分友好,见过礼便直直地望着袁聪,心道:“原来袁聪这样惫懒,还有小道士喜欢。” 五人相随下山,站在苍龙岭上头,见山路陡峭如长梯高架,宽仅一尺,两侧悬空,沟深约有数百丈,云台峰上的道观如在脚下。唐宁举掌猛拍一下身旁的山石,赞道:“华山之险果然名不虚传,今晨经过,因天色尚黑又是上坡,还未曾察觉,这时看起真是心惊。” 袁聪笑着道:“去年有几个文人来华山,才叫好笑。下山走到这里,有个叫韩愈的白胡子老头还是什么大官儿,吓得眼泪鼻涕一大把,写了一封遗书从这里投下去。我那时正从山上下来,看他又怕又羞的样子很是好玩。” 唐宁奇道:“韩愈?韩昌黎?” 袁聪道:“韩愈就是韩愈了,甚么韩长犁短犁的?”袁聪识字不多,更不知道韩愈人称昌黎先生,华山有个“老君犁沟”倒是知道的,一听“黎”字,便以为是耕地的犁了。她学着韩愈的样子做个鬼脸,韦唐王三人都笑将起来,柳玄成面有不悦。 袁聪接着道:“后来华阴县令来求我爹爹,我爹爹提着那韩愈几步就下去了,到了观里将他放下,他还闭着眼呐。问他怎么样,他嚎啕大哭一场。” 唐宁奇道:“怎么他还要哭呢?”袁聪道:“他哭了半晌,才红着眼睛向我爹爹道谢,说我爹爹是再生父母,还唤我爹爹是大仙,也不管自己的年纪都做得我爷爷了。我问他还敢不敢来,他一迭声地说怕,比见皇上还怕。” 唐宁不觉大笑。韩愈投书之事传遍关中,而唐宁居然并不知晓,韦玄中试探道:“唐兄不是长安人氏么,怎的不知此事?” 唐宁道:“在下这几年只在河东居住,一向不曾出门。” 韦玄中心中更琢磨不透这唐宁究竟何等身份,只有暗自留神,心道他若明日走了便罢,说不得真是游客,倘若继续留在华山,我华山派可须小心。以此人的年纪与功力看,所习必是上乘内功,却一直遮遮掩掩,身后背景难料。 磨镜王六却是听过,道:“我原先还以为这事是编出来的呐。”倒爬着哆哆嗦嗦下苍龙岭,惹得袁聪哈哈直乐。 次日清晨,唐宁便告辞下山,韦玄中心放却大半。磨镜王六睡得甚死,叫不醒。 唐宁下山才过毛女洞,一位醉酒的老头卧在当路。山谷晨风习习,那老头头发纷乱,衣衫褴褛,醉眼朦胧,看着唐宁咧嘴发笑。 唐宁心道:“当此风口,莫要遭了风寒。”伸手扶那老头。 那老头咧嘴一笑:“你认识,认识我老疯头?”出手点向唐宁腋下麻穴,出手甚快,事先又毫无征兆。唐宁一只手正扶着他的后背,连反应都来不及,登时便不能动弹。 唐宁只道他是个乞丐,谁知却是位江湖高手,忙再三道:“老前辈,在下来此游玩,与老前辈素不相识,更无加害之意。”那老疯头脸色逐渐苏缓,伸指便要与唐宁解穴。 此时袁聪从山上奔了下来,边跑边叫,到了近前笑道:“想不守约,不是好人。”待看见老疯头,道:“他是你朋友吗?也是来华山玩的吧。” 老疯头听到华山二字,神色陡变,恶狠狠地盯向袁聪。袁聪“呀”的一声,转身便向山上跑去。眼前一花,老疯头便闪在面前,堵住去路。 唐宁在旁僵立,也不见老疯头身子作何动作,便越过袁聪,轻功之高匪夷所思,只见袁聪颇为气愤,拔剑要斗,才一抬臂,剑尚未到手,已被老疯头点中穴道。 老疯头一手提着唐宁,一手提着袁聪,奔向东边的绝壁边,踩着石窝飞快地向上攀,大约一刻便到了山顶,带到一处石洞中。 那石洞不大,方圆不过丈许,地上只铺一些干草,放着一些五颜六色的蘑菇,还有一股极浓烈的药味。这时老疯头酒意稍减,点了一堆火取暖,看他举止眼光散乱,似乎神志不清。 火光摇曳不定,便如长蛇吐信,更映的那老疯头脸上肌肉抽搐,神色颇为恐怖,唐宁与袁聪身不能动,被他恶狠狠地盯着,心中惊骇莫名。 三人谁也不开口,一时之间静极无声,只听得干柴被火烤得偶尔“噼啪”一声,“噼啪”又是一声。 一阵山风扫过洞口,中间夹杂一丝丝尖利的风声。 袁聪眼泪汪汪,眼看便要哭将出来。那老疯头忽有所思,又紧紧地盯着袁聪,神色却渐渐变缓,眼光中竟有几分温柔。突然那老疯头放声大哭,解开了袁聪被封的穴道,回手便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唐宁与袁聪正错愕之间,老疯头一拳又一拳地捶着胸口,向袁聪叫道“师妹”。 唐宁心道:“原来这老头是华山派的大弟子,可是年纪也忒老了些。” 老疯头眼光已转向他,看到他却是十分生气,喝道:“小贼,去找吃的,找不到吃﹑吃的,休﹑休想活﹑活﹑活命。”一把将唐宁提出洞去,解开唐宁的穴道,顺手一抛,转身进洞去了。 天近申时,唐宁仍未回到洞中,老疯头疯癫更重,捶胸抡腿,时哭时笑,一般地喋喋不休。他所言又非官韵,袁聪一句也听不懂,十分害怕,却又不敢起身逃跑,何况以老疯头的武功,便是想跑也绝无可能,只有一点一点缩向角落。忽然老疯头大叫一声,倒在地下,手脚抽搐不止。 袁聪得此良机,岂肯错过?急忙逃出洞来,寻路到得谷底,想回道观又心有不甘,便索性出谷。方到华阴城外,也是凑巧,遇到一伙外地客商推车赶马欲往长安,她便想搭伙同去。那些客商见是一个少女,背上却插一把明晃晃的长剑,一时不知她的路道,又不敢拒绝,只得带她同行。一路店钱饭钱,皆是那些客商共出,至于该由谁付,袁聪想也未想,何况身上只带了些许零用钱,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盘算去买胭脂。 第二日一行人过了新丰城,众客商只道临近京师,自当太平,夏季炎热,便合计乘夜间明月赶路。那知出城不过二十里,进了一片树林,猛然间树后跳出一条黑大汉,站立当路,大声念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山过,留下买路钱。” 众客商只吓得魂飞魄散,耳听得身后有人笑道:“三弟,你讲错了。此处又无山,你怎么讲此山是你开呢?不对啊不对。”一阵马蹄声响,两骑黑马从林中窜出,阻断退路,马上两位黑衣人,背着月光,看不清容貌。 那黑大汉倒也老实,应一声是,又大声念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钱。二哥,这回讲对了吧?”后面两句却是向那黑衣人问询。 那黑衣人摇摇头道:“还是不对。这些大树少说也有四五十年树龄,你才二十五岁,怎么能是你栽的?我看八成是你爷栽的吧?”人人都听得出这人是在拿黑大汉调侃,谁知那黑大汉居然点点头,一本正经地念道:“此路是我爷开,此树是我爷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钱。”这五字一句地读来,还算流畅,突然之间多了一字,那黑大汉读来颇为吃力,而听上去更是滑稽。 那众客商被他俩一搭一档的对答搅得晕头转向,早忘了身处险境,听到这几句话,忍不住哈哈大笑,待见那黑大汉从背后抽出一把钢刀,这才惊觉是遇上了真盗贼,一片惊呼哭喊,几名女客更是躲到车中瑟瑟发抖。 那黑衣人喝道:“一众客商听着,你家爷爷今日积德,不想杀人,想要命的将财物乖乖地交出来,那便无事。否则爷爷动了怒,刀枪无眼,谁少了胳膊断了腿,可怪不得爷爷。” 众客商乱成一团,大多往四下里逃窜,也有数人又想逃命,又舍不得财物,跪在地下,磕头求饶。要知众人并非巨商大贾,不过是小本经营,本钱一失,如何养家糊口? 那袁聪正在一众客商之中,初时听那二人对答,只是拍手而笑,后见客商逃散,才知所以。她自幼生在华山,长到十六岁也只到过华阴城三回,如何知道盗贼厉害?想起这些客商两日里待自己和颜悦色,着实不错,这时见他们跪地哀求,那黑大汉得意而笑,心中十分气恼,指着那黑大汉骂道:“你这黑贼,不要命了吗?” 黑大汉闻言吃了一惊,循声望去,见是一位十六七岁的红衣少女,忍不住捧腹大笑道:“你,你,哈哈哈哈,你一个小丫头,总共也没有二两重,爷爷一个小指头就能把你打倒。哈哈哈,你说是谁不要命了?”袁聪脸一板,拔剑就刺,黑大汉举刀相迎。那边两名盗贼持棍驱马拦截客商,夺得几件包裹,向黑大汉喊道:“三弟,不必与那小丫头纠缠,准备上路。” 黑大汉尚未答应,远处一声暴喝:“贼子休走。”一骑白马冲将过来,马上一位汉子手握银枪。 华山剑法凌厉无比,袁聪上来便是一阵急攻。黑大汉猝不及防,先机一失,便落被动,这时见那骑白马者如飞将军从天而降,敌住二位同伴,心神微分,袁聪长剑直掠而下,“嗤”的一声,黑大汉右胸被剑划开半尺长的口子,深有半寸,登时鲜血淋淋,好在他皮坚肉厚,也不在意,大喝一声,抡刀反攻。 袁聪举剑迎上,“当”的一声响,袁聪虎口一震,胳膊酸麻,长剑险些脱手。她毫无江湖阅历,与人斗剑,心中也只如练剑一般,待见黑大汉胸口血淋淋,心下先自怯了。她剑法本比对手高明许多,一来心怯,二来无实战经验,三来那黑大汉力气甚大,不敢再以剑硬碰他的刀,是以两人相斗,成了均势,一时谁也无法取胜。 这时林中哨声一响,黑大汉挥刀退开一步道:“小丫头,我大哥唤我去,你留下等我一会再来打过。”转身向林中奔去。 袁聪笑道:“打不过,想跑吗?”径自寻路往长安而来。 袁聪从未独自出门,夜半时分也无人可问,只辨着方向朝西而行,不觉已偏离大路。直行了三个时辰,远望着西方有一座大城,心道这便是长安了,抖擞精神,来到城门口。这城门乃在长安东南角,此时卯时已过,城门方开,已有不少行客匆匆进出。 自宰相武元衡被刺后,京兆府严令对江湖剑侠之流多多提防。那守门的军士逐一盘查,见袁聪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又孤身一人,背负长剑,极象是江湖中人,格外留意。那时天下百姓都要登记造籍,收取税赋,作官的要有告身,读书人要有学政开出的文本,商人出外经营也需地方官府证明,便是那些不交赋税的僧道也要有个度牒。长安是京城,自然更要盘查,平日里送给兵丁几十个钱也就过去了,今日却不成。 袁聪却又不懂这些个政令,兴奋难抑,大步便往城中走去。那守门的军士只道她要硬闯,又见她红衣之上几处点渍,似是血迹,急忙拦截。袁聪性情本就骄横,又不通世故,哪肯出言解释?当下便打将起来。 袁聪年纪虽小,普通的兵丁又如何是她对手?登时便伤了两人。众兵丁见势不妙,一面十数人团团将袁聪围定在城厢平地,一面飞报将军。那守将急忙骑马出战,总算凭马快枪长,勉力支撑得住,心下惊奇我这十几年沙场老将,居然拿不下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欲唤众兵丁齐上,又怕堕了一世威名。 袁聪所学剑法内功,皆可称为当世一流,只是年纪尚小,用功又不勤,修为不深,平时练剑招式无差,却无实战经验。这几日她先与唐宁一战,后又与那黑大汉大斗一场,模模糊糊中觉到一些用剑的道理,却又似懂非懂,这时与那守将相斗,剑法越使越觉顺手,威力也越来越大。那守将也看出斗将下去必败无疑,心中寻思:“如此下去,必非良策,待我用弓箭射她。”虚晃一枪,拨马便回,就鞍上摘下硬弓,搭一枝箭,觑个明白,弓开如满月,便要发出。 远处飞来一物,来势甚急。那守将只听哧的一声响,手中一松,弓弦已为来物打断,守将顺势看去,见那物落在地下,不过是一枚普通的铜钱。 这时围观人群中挤出一人,高声叫道:“将军快快停手,快快停手。”脚下却是直朝袁聪而去。到得近前,见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文士装束,胡须雪白。 那守将却认得来人,乃是考功郎中,中书舍人韩愈。今日韩愈正要到通化里看望裴度伤势,路经此处,见城门出事,过来一看,见是袁聪与守将交战。虽然到华山已事隔一年,袁聪却无多大变化,韩愈认将出来,忙分开众人,出言劝停。韩愈径直走到袁聪面前,笑道:“小仙女,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还和王将军打起来了?道长没有同来么?” 袁聪也认出了他,拍手笑道:“原来是韩老伯伯呀,我爹爹么…”支吾几句,她本是私自下山,一时不知该怎么编排。 王将军过来道:“原来这位小姑娘是韩大人的故识,这其中必有误会。韩大人原来武功高强,小将一向不知,实在是失敬了。”他认定适才那铜钱是韩愈所发,是以如此言道。韩愈奇道:“王将军何出此言?韩某手无缚鸡之力,何谈武功?”他方才低头从人群中挤出,连弓弦断了都不曾看清。 王将军见韩愈不似作伪,心知是旁人所为,没想到这姑娘倒有不少人相助,不知是何来历?便向韩愈解释适才动手之事。 韩愈说明袁聪乃是华山云阳道长之女,讲到云阳道长不由得大赞特赞:“那云阳道长武功盖世无二,真乃天上神人。” 王将军只听得冷汗淋淋,心道真是侥幸,这些剑侠飞来飞去,武功高不可测,千万得罪不得,倘若适才箭伤了这位姑娘,那可大祸临头了,说不上我这颗脑袋就要和武元衡宰相一样被割走了。王将军不敢怠慢,好言相陪,亲自送袁聪和韩愈进城。 进得城来,那王将军告辞而去,韩愈的随从也已跟来,韩愈问道:“顾先生呢?”随从答道:“适才大人挤进人群,小人急忙跟随在后,就不知顾先生到哪里去了。想来是下棋去了吧。” 到得裴度府前,只见许多军士执刀巡视,戒备严密,韩愈向那随从道:“我今日便在裴相公府里,你且带袁姑娘先回府中,让绛桃夫人陪一陪袁姑娘。” 袁聪一路跟随那随从来到韩府,见朱漆大门富丽堂皇,心里十分好奇,又是十分欢喜,不住东张西望。那随从引袁聪到厅中坐定,入内去了。袁聪站起身来,四下打量,见中堂一幅山水,四周也挂满了名人字画,其中自然不乏韩愈自己所做。 袁聪读书不多,书画更是不懂,心想:“这韩老爷子真是可笑,做大官儿肯定有钱,怎么满墙尽挂的是写字的纸呢,装穷吗?”再细看那幅画,越看越象认识的地方:“这不是华山吗?华山有什么好玩?我看都看腻了。”向地上看,几案全是紫檀木做的,袁聪也不知贵贱,未作评判,待看见黄杨木根所做的花架与屏风,心道:“这韩老爷子看来是真穷,连树根都搬到家里来了。” 这时听到一阵脚步声响,进来四五个人。袁聪抬眼一看,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皮眨也不眨了,只见随从身后有一位美貌女子,年纪约有二十四五上下,身材丰满,着一件绛红绸衫,头梳高髻,插满了金玉钗环,双眼如杏,留着元和年间时尚的八字短眉,唇红齿白,袁聪只觉得有说不尽的好看。 那女子看到袁聪,径直走了过来,笑道:“哎哟,这便是华山来的小仙女了吧?好漂亮的小妹妹。”袁聪回道:“你才真的是漂亮呐。”她听人夸自己漂亮,不由得心花怒放,笑逐言开。 那随从道:“这位便是绛桃夫人。”又道:“这位是袁姑娘。”袁聪拱手道:“见过绛桃夫人。”那绛桃笑道:“什么夫人不夫人的,你就唤我大姐姐好了,哎哟,不行,老爷会不高兴的,嘻嘻,那这样吧,你就唤我绛桃姨吧。” 袁聪便唤了一声,绛桃格外高兴,带她进了内宅,到各位夫人房中玩耍。袁聪只觉处处透着新奇,浑忘了一夜赶路未曾睡过,兴致分外的好。那些个夫人平时身居深院,整日里甚是无聊,见袁聪天真可爱,甚是欢喜,各有所赠。那吃穿用度皆是袁聪见所未见,她自是喜不自胜,又格外喜欢绛桃随和可亲,夜里便住在绛桃房里。 一路劳累,袁聪睡得格外香甜,第二日醒来已近午时,绛桃将袁聪梳洗打扮一番,来到前宅厅中。韩愈已在那里,看见袁聪,略有些吃惊,随即微微一笑。袁聪倒有些害羞,原来绛桃将她精心打扮,依旧一身大红衣衫,却已非昨日那一件,头梳双髻,脸施粉黛,单是站着不动,活脱脱是一位美貌文雅的富家千金小姐,迥非那动辄拔剑相斗的乡下姑娘了。 袁聪从此便在韩愈府上住下,一连几日绛桃带她到几处府第游玩,荡秋千、遛狗、斗蟋蟀、歌舞,袁聪初时心喜,后见只在后宅玩耍,走动不便,便有些厌烦,这日想起唐宁说过西市可能有香粉铺子,便央绛桃带她前去。 乘车到得西市北门,袁聪见商铺林立,行人穿梭,好不热闹,心下无限欢喜,一步跨下车来,只觉东也好西也好,竟不知何去何从了。绛桃微微而笑,带她先到东首,袁聪女孩儿心性,便选一些精致的小镜子、小梳子、汗巾之类。一路来到香粉铺子,正在挑选之时,只听得外面一阵喧哗。 袁聪疾步抢出门来,见四名紫衣男子围在一家肉铺前,其中两人手中各提一个大包,露开一角,原是包着猪头,余下二人持着钢刀,比比划划,正大声喝斥店主。再看那店主只是一味哀求,声泪俱下,行人纷纷躲避,绕道而行。袁聪便欲上前,却被绛桃拉进铺中。 袁聪问道:“绛桃姨,那些人在做什么呢?” 绛桃低声道:“还能做什么?拿了人家的东西不给钱呗。” 袁聪奇道:“好家伙,那可不是抢吗?” 绛桃低声言道:“袁姑娘小声些,这些人是神策军里的,莫去惹他。” 袁聪道:“神策军是什么?” 绛桃叹口气低声道:“神策军是皇上的禁军,这些军士都是权贵子弟,平时里横行霸道,无恶不作,没人敢惹,欺行霸市都是小事了,便是打伤了人,只要没打死,就算你运气了。” 袁聪哼了一声,心道:“我可不怕,在城门口和什么将军也打过,还怕几个小小的军士吗?”猛听得外面传来一声惨叫,一个箭步便冲到街上。 那长声惨叫正是店主所发,原来那神策军士见店主仍是哀求,十分不耐,伸刀便在他臂上划了一道口子,恶狠狠地道:“你这厮怎的如此不懂规矩,你在这里开店又非一日,难道不知要孝敬我们弟兄?看在今日是我们几个兄弟加入神策军的大好日子,且饶过了你,再有罗嗦,让你和这颗猪头一般模样。” 袁聪看不下去,冲上前去喝道:“你们几个狗贼,怎的如此无赖?再不住手,休怪本姑娘无情。”她这几日跟着那些夫人小姐,看她们言行举止,日夜濡染,脾气已柔和多了,若是前几日,早已拔剑相向了。绛桃躲在门后,脸色发白,一句话也不敢说了,只是不住地发抖。 那几位神策军士没想到会有人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也是一惊,回头瞥见乃是一位小姑娘,衣着光鲜入时,腰悬长剑,不知是哪一家的小姐。原来绛桃为袁聪打扮时,见长剑背负着不太文雅,便从府中寻得一副剑鞘,为她挂在腰间。 那持刀的神策军士斜眼将袁聪不住打量,左手摸着下巴道:“这位姑娘是当今公主还是相府千金,怎么有兴致管我们兄弟的闲事?” 袁聪瞪他一眼道:“本姑娘既不是公主也不是什么小姐,偏偏有兴致来管管你。” 那军士嘿嘿一笑道:“原来是个野丫头,也不知天高地厚,却要来作这出头椽子,弟兄们,你们说把这小丫头带回去,该如何如何呢?”那三名军士哈哈大笑,口中也不干不净。 袁聪大怒,拔出长剑朝那军士刺去。那军士侧身闪开,武功颇为不弱,口中不住调笑,心道一个小丫头能有什么本领,是以根本未将袁聪放在眼里。只是不知倘若他能知道袁聪所使乃江湖上有赫赫威名的华山剑法,当作何想? 那军士只是嘻嘻哈哈,随手抵挡,陡见袁聪剑光大盛,攻势凌厉,心中大叫一声不妙,忙举刀相迎,哪里还来得及?只听嗤的一声,右肩一阵巨痛,忍不住长声嘶叫。 余下三人见状,忙将手中物事抛下,持刀将袁聪围在路中。袁聪以一打三,却是不敌,原来那三人皆身有武功,不似寻常军士。袁聪东接西挡,颇是吃力,好在那三人有心生擒她,不使毒辣招数,因此方能勉力招架,如此已是狼狈不堪。堪堪过得两百招,袁聪气喘吁吁,手臂酸麻,眼见支持不住。绛桃只看得心惊肉跳,偏偏连一声救命也喊不出来。 一道人影掠过,冲入战团。那人持一柄长剑,只见他上挑下切,用剑看似极慢,招数却非常巧妙,方位时机都把握得极准。那三位神策军士都是手腕中剑,弃刀于地,捂住伤口,口中嗫嚅,似有话说。那人怒喝一声:“还不快滚。”那些神策军士不敢多言,拾起刀来,仓皇而逃。 袁聪吁一口气,见那人约有二十七八年纪,长身玉立,气宇轩扬,相貌极为英俊,不由得有些害羞。 那人向袁聪微微一笑,拱手道:“在下阎峰有礼了,请教姑娘府上高姓。”袁聪一时不明白什么是“府上高姓”,不知作何回答,脸色红晕,眼光摇曳四下里寻找绛桃。 绛桃见有人救了袁聪,这才从门后慢慢移步出来,走到袁聪身旁,向阎峰行礼道:“多谢公子搭救之恩。妾身乃是韩舍人府上的绛桃,这位袁姑娘是鄙府的客人。” 阎峰道:“原来是韩舍人府中贵人,失敬,失敬。”一面心道:“这位姑娘剑法高明,定是名家子弟,听她口音便是关中之人,姓袁。这关中的剑术名家中可有姓袁的?莫非是……”心中想起一个人来,不觉脱口而出:“华山掌门云阳道长。”袁聪闻言拍手笑道:“你认识我爹爹?” 阎峰已知所猜不错,笑道:“失敬,失敬,原来袁姑娘乃是云阳道长的千金。在下一向对道长十分仰慕,只是无缘一睹真面,想不到今日幸会袁姑娘。在下卤莽,想请教袁姑娘芳名,不知姑娘可肯见告。”袁聪不知如何,竟脸色一红,低声道:“我叫袁聪。” 阎峰笑道:“可是聪明的聪吗?果然名如其人。在下想请两位姑娘到舍下小憩,略备薄酒为两位姑娘压惊。” 袁聪大乐,拍手笑道:“好啊,好啊。”绛桃道:“请问公子府上所在何处?” 阎峰道:“舍下在城南韦曲。” 绛桃犹豫道:“韦曲离此有数十里路,当日难以往还,还须回去告知我家老爷,改日再登门拜访吧。”其实她心中担心的是一个陌生人素不相识,岂可轻易答应别人这样的要求? 袁聪却无这样的心计,拉住绛桃的衣袖道:“绛桃姨,阎公子好意邀我们嘛。”绛桃见袁聪十分想去,又不能放心,颇为为难。袁聪道:“这样吧,绛桃姨你先回去,我玩几天就回去,好不好?”绛桃兀自犹豫。 阎峰笑一笑道:“家父现居户部考功员外郎,与韩舍人同属一司,绛桃姑娘可是信不过在下么?” 绛桃见状只得答应。袁聪兴高采烈随阎峰走出西市,阎峰张手叫得一辆马车。袁聪只见大路纵横,也数不清有多少条,只知车辆一直向南,直出城门。阎峰只是看着袁聪微笑,并不开口说话,袁聪偶尔与他眼光相触,都是急忙避开,胸口砰砰直跳,竟也不敢出言相询。 猛然车身一震,已停住了,阎峰一跃下车,笑道:“袁姑娘,请下车吧。”袁聪下车,见一座偌大院落立在眼前,左右长墙延伸,不见尽头,门楼巍峨,约有一丈五六尺高,一对巨大的白石狮子怒目而立,极其雄伟。袁聪这几日随绛桃到几家官第游玩,那些人家也是当朝高官,有甚么尚书、一品、二品的,门口的石狮子也只有这里的一半大小。 门口立着两排白衣少年,各执长剑,森然肃立,袁聪心道:“莫非这里住着甚么更大的官么?”抬头看那门匾,斗大两个金漆大字却是不识,原是“长安”二字,却是篆文,袁聪识字不多,何况篆文,只觉得倒象画的道符。 阎峰随手掏出一锭银子抛与车夫,车夫接来看时见是一锭十两官银,不禁踌躇道:“这位爷台,小人只是小本生意,不过三钱,如今却找不开。” 阎峰一笑,伸手接过银锭,拇指一用力,只听“嘎嘣”一声,竟掰下一块来,抛与车夫道:“此处有七钱三分,你尽管拿去吧。”那车夫没口子的谢了,临走还自言自语道:“这位爷好大的手劲。”上车赶出一段路,悄悄取戥子一量,不多不少,恰是七钱三分,舌头伸了再缩不回去。 阎峰伸手道:“这便是敝舍,袁姑娘请进。”袁聪点点头,与阎峰并行将至门口,那两排白衣少年忽然齐齐拱手行礼,齐齐道:“长安万年,恭迎大师兄。” 袁聪冷不防吃了一惊,脚下一颤,忙立稳了,心道:“甚么大师兄,莫非这里是什么江湖门派?” 阎峰一挥手,便算作答礼,步态潇洒,如同足不沾地,一连过了三重门户,都有白衣少年把守,最后到了一进较小的院落,花木茂盛,十分雅致。 袁聪一路而来,总是有些莫名其妙的气怯,往日活泼多言,今日却十分紧张,阎峰问一句,袁聪答一句,来长安多日,见了许多见所未见之物,听了许多闻所未闻之事,也多少明白了自己僻居华山,有很多事情不晓得,惟恐一张口说错,阎峰也会象那些夫人小姐一般发笑。那些夫人小姐虽笑得无忌,袁聪倒不在意,不知怎地,今日心里却在打鼓,心道:“如果他也那般笑我,我、我……” 阎峰只问得几句,便晓得袁聪少不更事,十分天真。 袁聪心道:“明日我要他陪我去玩,那个唐宁,居然还不肯带我到长安。哼。” 唐宁却是在袁聪之后才离开华山,他回到老疯头的洞里,却空无一人,下山途中见到了袁聪留下的长绳,心道他们回道观去了。此时独自行走在长安道上,夏日天气甚热,一路西行,傍晚时分到得新丰县,已是十分疲乏,好在心情倒甚轻松,心道:“幸亏袁聪没再跟来,这小姑娘可真让人头痛。”欲找一家客栈投宿。 那新丰城虽不大,却是十分热闹。其时乃大唐元和年间,经过安史之乱,已非鼎盛之时,秦关以西陇右安西尽为吐蕃所侵,河北又为安史旧部藩镇割据。当今天子即位以来,励精图治,先后削平西川浙东夏州之乱,又争得河北藩镇魏博的归服,国力渐强,大有恢复盛唐江山之势。只缘多年来一直在河北与蔡州用兵,无暇顾及西方,是以大唐国土大半在京城长安以东。而这新丰县正当行旅从京城东行的必经之路,相距长安一百余里,恰是一日行程,于是商贾云集,店铺林立,分外繁华。 况且这新丰城还有一样宝物更是四方闻名,令那些行客明明今日可在渭南落脚的,偏偏要加快行程赶到新丰;明明只留一宿即可的,偏偏要多留几日。还有那长安城中达官贵人、少年游侠、文人雅士也呼朋唤友,赶来新丰。那宝物便是名扬天下的“新丰美酒”,只为王维一句“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便使无数英雄为之折腰。 唐宁四处投宿,竟是家家客满为患,一时彷徨无计,徜徉街头,腹中咕咕作响,偏偏那美酒香气不时飘来,更增饥饿。唐宁这才想起已经有一日一夜不曾进食,当下寻一酒肆中落座,点得几碟小菜,一碗面食。 那小二问道:“这位客官可要酒么?小店门面虽说不大,却是正宗的老字招牌,藏有上好的陈年美酒。客官请看那面墙上,可是何人题字?” 唐宁随那小二所指之处看时,见白墙之上题着一首绝句,上用碧纱笼围起,那诗分明便是王维的《少年行》。 临座便有一酒客摇头晃脑读将起来,更有酒客道:“这便是当年王摩诘大会朋友,饮酒赋诗之地。唉,想当年盛世气象,少年英侠,令人神往,而今人去物在,唉,恨不能与摩诘同时,不然也在此间与摩诘豪情共饮,岂不快哉?”这酒客年纪已有四十上下,样貌猥琐,那有半分少年英侠的模样,此言既出,四周一片喝彩。这些酒客看来是这里的常客,相互之间也是相熟,只是这喝彩之声分外响亮悠长,只怕便是起哄九分有余,赞赏一分不足。 店小二分外得意,转向唐宁道:“客官你看如何?”唐宁笑道:“不错,这新丰美酒过而不饮,岂不遗憾终身?” 话音方落,只听得门外一人呼道:“不错。这新丰美酒过而不饮,岂不遗憾终身?” 上卷 第二回 闲饮过新丰 心终南山寄 唐宁循声望去,只见一人疾步走进店来。那人二十七八岁年纪,面色颇白,却留有一部络腮胡须,身形魁梧,衣着华贵,腰悬一柄长剑,剑鞘镶满红绿宝石,眼见价值不菲。 那人立在当地,环顾四周朗声道:“适才是那位朋友出此痛快之语,愿与李某共饮否?” 唐宁立起身未待答话,四周座头已纷纷有人站起,拱手向那人见礼,口中称呼“十一郎”。那人也拱手答谢,看来是这里的常客了。果然店小二匆匆赶来,道一声:“李公子,您老又来了。楼上的座头给您留着呐。”那人随口应一声,依然与熟人见礼,眼光扫过唐宁,却不相识,实是记不起何时何处见过。 唐宁见许多酒客与那人见礼,神态极为恭敬,看来此人非富即贵。他不愿附炎权贵,便欲落座。 那人眼光已注视唐宁,见他起身又欲坐下,形迹可疑,仔细看见是一位十七八岁的白衣少年,象是读书人,却无书箱,止有一只青布包袱甚长,不知包裹何物,整个是不伦不类,好生可疑。那人冷笑一声,心想什么人敢滥竽充数,定要让他出丑,大步走上前去,对唐宁抱拳道:“这位兄台高姓大名,可认识李某么?” 唐宁已来不及坐下,见那人径直走来,心道:“是你找到我,又非我主动去找你。”也随意一抱拳,淡淡一笑,据实相告道:“在下唐宁,平生从未会过李公子,便是公子大名,也是不知。” 四周一片哄笑之声,那些酒客个个心中发笑:“此位少年连人家大名也不知,也来滥竽充数,定是见李公子富贵,意图攀附。却不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当场被拆穿。”一个个脸露微笑,要看一场好戏。 那人闻言一愣,随即悟到面前这少年便是适才大赞新丰美酒之人,大笑道:“原来讲那痛快之语的,便是兄台了。好!好!唐兄这几句话,真是痛快之至,全讲进李某的心坎里去了。”拍拍自己的胸膛,又拱手道:“在下李愬。” 四周酒客中有人插口介绍道:“李公子乃是西平郡王的第十一位公子,现下是东宫太子身边的大红人。” 李愬摆一摆手,不让他再讲下去,对唐宁道:“李某欲与唐兄共饮,请勿推却。”也不待唐宁答话,大喇喇便坐了下来,大声喊道:“店家,拿一坛上等好酒来。” 那西平郡王李晟乃一代名将。当年泾师兵变,乱军攻入长安大明宫,德宗皇帝仓皇逃出长安,险些被杀。李晟从河北千里勤王,平定叛乱,收复长安,居功厥伟,后又大胜吐蕃军队,被吐蕃称为大唐三大名将之一,这时虽然年事已高,不再统兵,但人人提将起来,仍是分外景仰。唐宁不想今日遇见他的公子,见那李愬举止豪爽,英气逼人,也是十分敬重,拱手道:“唐某有眼无珠,不识公子,还望恕罪。西平郡王英名威镇天下,在下十分敬仰。” 李愬略有不悦道:“家父声名与李愬何干?李某只知喝酒。唐兄勿多它言,且来对饮三杯。”言语中颇有牢骚之意。 唐宁听他语气不悦,也不知因何得罪于他,一时无法答对。李愬已将酒斟满六杯,将三杯放在自己面前,说道:“李某先干为敬。”随即连干三杯,四周酒客同喝一声“好!” 唐宁见他如此豪爽,也便举杯道:“唐某酒量有限,不能多饮,还请李公子担待一二。”李愬闻言脸色忽变,拍桌怒道:“唐兄何出此言?岂非戏弄李某?”便欲起身离去。 唐宁未料他会发怒,错愕一下,心下恍然:“李公子乃是英雄心肠,喜欢直来直去的人物,我若再有客气,倒会让他看不起了。”将心一横,大笑道:“既然如此,唐某只有舍命陪君子了。”也连干三杯。李愬本已起身,见状转怒为欢,重新落座。 二人推杯把盏,不多时已各饮三十余杯。李愬忽抬起头长叹一声,语音甚是悲凉,又低头举杯痛饮。唐宁已喝得头晕眼花,结结巴巴问道:“李公子可有心事?”李愬此刻已有六七分酒意,闻言不耐道:“李某今日结识唐兄,只须喝酒,莫谈它事。” 忽听身边有人笑道:“老衲一路行来,多听人说李郎饮酒是为结交天下朋友,今日一见,才知李郎结交朋友是为饮酒。” 李愬闻听此言,如醍醐灌顶,禁不住打个激灵,酒也醒了,转头看时见不知何时右手一张桌子已围坐了五个人,讲话的乃是一位老僧。再看那老僧身旁,另有一位老僧,两位侍童,一位文士正低头饮酒。 那老僧李愬却是素识,此刻正朝他看来,满面笑容,李愬忙起身作揖道:“原来是弘法大师。大师今日不在大慈恩寺里清修,缘何来到新丰?”这时那文士也抬头向李愬一笑,这人年纪约三十多岁,身穿一袭青衣,看上去面色憔悴,连笑容也有几分凄然。李愬更是吃惊,忙走上前去对那文士道:“白学士如何也来此间?”四下里一阵骚动,酒客纷纷私语。 那文士便是翰林学士白居易。当年他与元稹等人共倡新诗,创造《新乐府》,诗名誉满天下。只因他为人刚正,不附权贵,是以进士之身只作了一个小小的县尉,他却又写下《秦中吟》等诗抨击弊政,关心百姓疾苦,更招权贵宦官嫉恨。当今天子即位之后,爱惜其才,又喜其行事刚正,力主对淮西等藩镇用兵,便破格提拔为翰林学士,颇为倚重。白学士忠心耿耿,只是年轻气盛,有时竟与皇上争辩,直言:“陛下错。”皇上虽然不悦,却很大度,一直不曾怪罪。 不料想数日前主战大臣一死一伤,群情大哗。白学士第一个给皇上上书,请求收捕刺客,以雪国耻,却被某位宰相指责越职言事。那些权贵平素早已对白学士恨之入骨,见此良机纷纷进谗言,加上宦官也添油加醋,众口烁金,皇上不得已下旨将白学士贬为江表刺史。谁知那中书舍人王涯更是卑鄙,诬造罪名,落井下石,将白学士更贬为江州司马,一日之间,竟遭两贬,成了一个有名无权的闲官,官阶贬为从九品,小得不能再小。 那白学士一心为国,哪料想祸从天降。眼看满腹才学,一腔热血却报国无门,白学士不禁心中郁郁,今日出京来到新丰,想起李太白的《行路难》,更是伤心,便想借酒浇愁,不期遇上了李愬。 白学士见李愬上前来,便道:“十一郎此来正好,可与我喝一杯送行酒。”言下颇为苦涩。李愬也颇伤感,道:“天下未平,学士却遭放逐,真是令人伤怀。”又关切道:“学士此去路经南阳,距蔡州不远,现下正在交兵。何况你一向主张削藩,坚持对淮西用兵,那吴元济早恨你入骨,此行还须多加小心。”白学士淡淡地道:“白某虽是一介书生,却也不惧这淮西贼子。更何况白某如今只是一个闲人,那吴元济又惹我作甚?” 弘法大师接口道:“老衲受日本遣唐使几番相邀,正欲东渡东瀛,因事一直不能成行,今日正好与白学士同路,也好作个伴,聊解路途寂寞。”指身旁老僧道:“大兴善寺的佛光大师也与我等同行。” 李愬笑道:“有两位高僧同行,李某就不担心了。”举杯对白学士道:“李愬今日以此杯酒为学士壮行。”仰头饮干杯中之酒。 这时一旁有酒客上前来道:“学士忠心为国,所遭冤屈天下人人皆知,小人愿敬学士一杯,望学士此去平安。”白学士也与之对饮。那些酒客纷纷上前敬酒,唐宁自也上前。白学士一口气连饮十数杯,两手分别携住弘法大师和佛光大师,哈哈大笑,出门向东去了。 李愬回来落座,又与唐宁举杯对饮。眼看一坛美酒将尽,唐宁酒意甚浓,醺醺然中见李愬停杯不饮,正欲发话,便手扶桌子侧耳恭听。那料李愬猛然一拍桌子,“啪”的一声响。 唐宁不及防备,登时酒意便消却大半,望着李愬,不知所为何事。 李愬此时心中却想到了蔡州,一年来十万官军围攻蔡州,却屡屡丧师失地,任那吴元济猖獗至今。李愬心中愤恨,不觉脱口而出道:“我李愬若能上阵,定当生擒吴元济这厮。” 一年多来,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总不离蔡州战事,李愬这一句话登时便引起一众酒客纷纷附和。一酒客道:“十一郎文武全才,若能领兵上阵,那淮西叛军定然闻风而逃。”又一酒客道:“便是李十三郎,现下正在战场上打了不少胜仗。可见将门出虎子,十一郎若也前去,兄弟联手更当战无不克,何愁淮西贼子不灭?”也有的酒客别出蹊径,摇头言道:“十一郎而今在太子身边,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又何必定要到那沙场之上?所谓自古征战几人回,当真是九死一生,哪如在朝中为官?”“十一郎乃是唐安公主的新婚女婿,皇上哪能让他新婚燕尔,便征战沙场?况且皇上便有此意,公主也必不肯,皇上总须要给公主这个面子。”真是众说纷纭。 唐宁也不禁问道:“李公子既有此志,何不便去淮西战场?” 李愬望着唐宁,眼光由奇怪转而变为羡慕,叹道:“兄台可是江湖中人?若是江湖游侠,要来便来,要去便去,何等快意。可叹李某却要为这有名无实的官位所累,除非皇上下旨征调,不然的话,李某只有老老实实留在京城。十三郎每有家书到来,我总是羡慕不已。唉,当真闷杀我也。” 唐宁心道:“这位李公子雄心大志,却非仅仅是嗣其家声。”摆弄着酒杯,想了一想道:“唐某是山野之人,这为官之道是一窍不通的。但据我想来,李公子何不径自上书皇上,请缨杀敌?” 李愬闻听此言,眼前一片开阔,只觉心中郁闷一扫而光,站起身大喜道:“唐兄此言甚是。李某这便去了。”急切中酒也不喝了,拱手道:“李某急切要回长安,不及多礼,这便告辞。唐兄再会有期。”转身匆匆出门去了。 唐宁见李愬率性来去,直率可爱,有心追上他同路,忙唤小二结帐。那小二闻声连忙跑来道:“客官好走。”唐宁欲取银两,小二道:“客官的酒钱已记在李爷帐上了。”那些酒客也纷纷笑道:“兄台今日好造化。李十一郎慷慨好义,时常在此请人喝酒,那是远近闻名,怎么这位兄台竟不知晓么?唉,唉…”不知是叹息唐宁孤陋寡闻,还是叹息好运怎么偏偏找到这位身上,真是老天无眼啊。 那官道平直宽阔,唐宁撒开大步一阵急行,不多时离新丰城已有二三十里。夜间借着月光,只见前面不远处有一片黑压压的树林,唐宁这才放缓脚步。 到得树林跟前,忽然从林中奔出一人,脚下慌不择路,险险与唐宁相撞。唐宁一把将来人手腕握住,见那人客商打扮,神色慌张,不禁起疑,喝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手腕被握得生疼,抬头见是一位少年,当时便腿一软,跪了下来,求饶道:“好汉高抬贵手,且饶小的一命吧,小的家里上有老父,下有妻儿,好汉行行好,放小的一条生路吧。” 唐宁心道:“原来你把我当成盗贼了。”一笑放手,温言道:“客官不要惊慌,在下却非歹人。”细问那客商,原来适才在林中遇到强盗,他眼见不好,将货物丢下只身逃了出来。 唐宁疾步赶将前去,月光下只见一条黑影奔在前面,躲身在一棵大树后,林中却有三乘马盘旋在一起,两骑黑马黑衣人围着一骑白马狠斗。那骑白马者使一杆烂银枪,银光闪闪直如翻江倒海一般,以一敌二,丝毫不落下风,武艺甚是了得。那两名黑衣人皆使铁棍,棍法看来并不甚高明,膂力却是颇强,使将起来呼呼生风。 唐宁看那三人你来我往,攻守有度,却似行军打仗一般,套路与江湖中人大不相同。唐宁一时分不清正邪是非,便离开三四十步远处,站立观战。树后那黑影见有人来,悄悄隐去,唐宁也未留意。 那骑白马者虽在相斗,却时时留心身边之事。唐宁疾步赶来,那人已然瞧见,只是夜晚林中,看不清楚,心中惟恐对头来了帮手,手中枪使得更急如风雨,只想尽快打发这二位黑衣人,否则以三打一,自己哪有胜理? 骑白马者心求速胜,枪法不免重攻轻守。那两位黑衣人若是经验老到,必然稳守,相持一久,骑白马者必会漏出破绽,此时乘隙一击,便可取胜。这道理唐宁都能看出,却不想那两位黑衣人也是急攻猛打,只恨不得一招便将对手挑于马下。唐宁不明所以,却不知那两位黑衣人心中所想倒与骑白马者一般无二,见那骑白马者忽然猛攻,也道是他来了帮手,哪里还有心思稳守缠斗? 三人越打越快,猛然之间骑白马者一声大喝,银光突破棍影。一黑衣人肩头中枪,痛得大叫一声。另一黑衣人忙举棍架开银枪,口中道:“二弟,受伤重吗?”那黑衣人受伤实是不轻,却不肯独自退下,应道:“不碍事的。”举棍加入战斗,竟是十分彪悍。 骑白马者冷笑道:“好口硬的盗贼,再吃我一枪。”这声音甚是耳熟,唐宁脱口叫道:“可是李公子么?”骑白马者也道:“是唐兄来了么?”正是李愬。 两位黑衣人眼见不妙,拔马便走,李愬如何肯放,挺枪截住一骑。那受伤的黑衣人正逃之间,唐宁身形一晃,斜刺里拦在马前,拔剑刺去。几招下来,黑衣人骑在马上,迎战时总须俯身,甚是不便,何况他一心只在逃跑,无意缠斗,忙虚晃一棍,拨转马头,唐宁随后紧追而来。 眼见那马越奔越远,蓦地斜里一块石头打在马身上,那马一惊,将黑衣人掀下马来。唐宁疾步追上,黑衣人无路可逃,大呼一声,举棍照唐宁当头砸下,唐宁见来势凶猛,不便硬接,当下身形拔起,剑尖贴上棍身,直向黑衣人手指削来。 黑衣人所习乃是战场之中马上功夫,如何能抵挡这高来高去的轻功剑术,眼见剑锋就要削上手指,情急之下将棍一抛,就地一个滚翻,身子尚未站起,唐宁的剑尖已抵上他的咽喉。 那边黑衣人也敌不过李愬,只是拼命抵挡,伺机逃跑,这时见同伴被擒,长叹一声,跳下马来弃棍于地,以示认输。 李愬带马过来,笑道:“兄台武功精妙,李愬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唐宁淡淡一笑道:“在下武功平平,未窥门径,如何敢当精妙二字?李公子豪爽侠义,马上功夫了得,若能得志,定能为国除贼,为百姓造福。” 李愬哈哈一笑,并不谦逊。 那黑衣人忽然问道:“这位公子可是西平郡王之子,常在新丰喝酒的李十一郎吗?”李愬傲然道:“正是李某。”那两位黑衣人赶忙奔过来,齐齐拜倒道:“小人等无知,冲撞公子虎威,实在罪该万死。” 未受伤的黑衣人继续道:“小人等原是渭水边上的猎户,只因前些日打猎时遇到神策军士,将小人等的猎物抢去,还打伤我等一个兄弟。我等气不过,与那神策军大打一场,无奈人少不敌,只得逃命在外。今日实是饥饿难忍,见一伙行客经过,便起了抢劫之意。小人等原是被迫无奈,虽然劫财,却不敢伤人,不想却遇上了公子爷,还请公子发落,是杀是剐,小人等不敢有半句怨言。” 李愬沉吟半晌,方道:“你们去吧。今后若再遇到你们行不义之事,定然不饶。”那两位黑衣人闻言张大了嘴合不拢,又叩头道:“公子大恩,小人等永世不忘。小人等从此再不敢动不义之念。”这才起身向李愬道:“小人还有一个兄弟,小人想唤他过来拜见公子,还望公子允可。”李愬心道:“莫非他欲召集同伙再斗么?”眼光直视,见那二人神色不似作伪,便点一点头。 为首的黑衣人从怀中取出一枚竹哨,就口吹响,声音尖利不堪入耳。不到一刻光景,一名黑大汉匆匆赶来,为首的黑衣人迎上前去,就他耳边低语几句,那黑大汉忙奔到李愬马前,纳头便拜。李愬唤他起身,只见乃是一条虬髯大汉,胸腹一条伤痕在流血,仍虎虎有生气,心中暗暗赞叹。 那另一位黑衣人惊道:“三弟,你怎么也受伤了?”黑大汉也见到了他肩头之伤,也惊道:“二哥怎的也受了伤?”黑衣人哈哈一笑道:“你二哥是陪李公子练枪做活靶子用的,三弟,你又是给谁做活靶子用了?”言语中丝毫不以败于李愬为耻,反倒十分骄傲,只觉能给李公子刺上一枪那是万分荣耀之事。 黑大汉却无此福分,脸色尴尬嗫嚅道:“还不是那个小丫头?” 黑衣人大笑道:“三弟好没出息,连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都打不过。”说到此处陡然住口,原来他忽然记起:“自己适才被这个十七八出头的少年制服,连一招也没能还手,虽然十七八与十六七岁大大的不同,尤其姑娘与少年更是大大的不同,但是太也丢脸。” 黑大汉却不知此节,心中只是羞愤,脸涨得通红,强辩道:“谁说我打不过?我是听到大哥唤我才罢手,你看我不是好好地走过来了吗?”黑衣人又忍不住笑道:“原来你是好好得走过来了。”他故意将“好好”二字读得既重且长。众人不禁莞尔。 忽见林中黑影一闪,唐宁喝道:“甚么人?”那黑影反而遁去,唐宁急追上前,直追出数里,封住那人去路。 那人也抽剑格挡,两剑相交。唐宁此时脸向明月,却看不清那人。 剑光一闪,那人低呼一声:“唐大哥。” 忽觉身后脚步声响,有人袭来,唐宁反身一剑,将那人长剑险些震去。 却又是那人脸向月光了,却是一名绿衣少年。 唐宁看清那人面貌,不觉一愣,随即想起适才那人的声音好生熟悉,笑道:“韩大哥,又升官了。”回头道:“几年不见,郑奇兄弟都长这么高了。”原来是一名十四五岁的青衣少年。青衣是八九品官职所穿,绿衣却是六品。 那绿衣少年韩公文欢呼道:“原来是唐兄弟。” 唐宁笑道:“韩大哥,你离家也有七八年了吧,怎么还留在长安?” 韩公文叹口气道:“我爹爹是宣武军节度使,我留在长安其实便是人质,想回家也是不成的。这次借口出城跑到新丰喝酒,辰时还要赶到京兆府。”唐宁道:“那郑兄弟……”韩公文道:“也是一样。”三人相对默然。 回到长安东门,袁聪不曾遇见,却遇见磨镜王六入长安揽营生。 磨镜王六一见韩郑二人的打扮,立即作揖行礼。 唐宁笑道:“王兄磨的一手好铜镜,这两位却是两个好主顾。” 磨镜王六口中唯唯:“唐少侠说的是,哎呀,你看我这糊涂的。这二位是官爷,唐……公子不是官爷,也必是官家公子了。小人眼拙,还以为是江湖少侠呐。” 唐宁笑道:“偏偏在下既非官家,也非江湖人物,只是白衣。”白衣便是平民。 磨镜王六自然不信,抬头见郑奇向自己一笑。二人眼光一碰,磨镜王六立刻心里一颤,似乎被他看穿一般,急急告辞。 韩郑二人自须去京兆府。唐宁便在大街随步漫游,待到停下脚步,才发现不知不觉已走到明德门来。这明德门是长安城的正南大门,与皇宫正门朱雀门遥遥相对,出得城来,唐宁抬头望见远处的终南山,一时心中闷闷不乐,脚下也不辨东西南北,竟走入一片树林中来。 那林中长草极深,走到无路,脚步也停了下来。唐宁这才发觉,待要寻路出林,鼻端嗅到一丝香气,似是有人烧烤野味,心道:“这里荒郊野地远离村落,应是上林苑之地,禁令不许百姓狩猎,却是何人如此大胆?” 这上林苑自西周之时便已有之,称之为“囿”,汉朝改称“上林苑”,那是专供皇帝行猎的地方,寻常百姓是不许入内的。安史之乱后,国势衰弱,关中也不太平,上林苑的守卫裁减大半,便是有人进入也不闻不问,不过打猎却万万不许的,要知当今的皇上虽然勤于政务,偶尔也要来打猎,若让皇上发见,这些守卫的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唐宁当下好奇心起,随着香味慢慢寻来,走得数十步,隐隐听见喧哗之声,又向前走了一段路,下脚轻柔,不让弄出声响,隐身一棵树后。 只见林中一片空地点起篝火,十几名汉子围坐在一起喝酒猜拳,只喝得红光满面,火上烤着一只大野猪,香气四散。那些汉子讲话粗俗,不是关中口音,背上都背着长长的行囊,显见装的是兵刃,看来象是江湖上某一门派,或是哪个山寨中人,不知是没听过禁令还是胆大妄为,竟敢在这上林苑中肆无忌惮地大吃大喝。唐宁不愿招惹是非,转身便要离去,只听得其中一人讲道:“格老子的,这长安剑宫请咱们柳家寨来参加什么骊山大会,到底有啥子用意?” 唐宁本已走出数步,闻听此言,心下寻思:“此事与甚么长安剑宫有关,倒要听一听,还有甚么‘骊山大会’,我从未听闻,不知是甚么样的聚会?”又悄悄退回原处,伏身在长草中,听得另一名汉子道:“这长安剑宫从不曾听人说起,居然出头搞啥子比武大会?依我看大当家的用不着亲自前来,派几个弟兄也算给他们面子了。” 几个汉子也纷纷道:“我们柳家寨在川东一带那是响当当的牌子,大当家的何必为了一个无名的小小门派亲动大驾?” 那被称为大当家的汉子满脸乖戾之气,嘿嘿一声笑道:“你们懂啥子哟?我自己要来,却不是为了长安剑宫。” 旁边一个汉子点头道:“我知道大当家的是准备在‘骊山大会’上露一手,给咱们柳家寨壮壮威,今后咱柳家寨在江湖上名声更大,众兄弟走起道来那更是顺当。大当家的,你说小弟所言对不对头?”那大当家的只是干笑不语。 几名汉子恍然大悟,纷纷笑道:“原来如此,我看凭大当家的这一身功夫,定是战无不胜,马到成功啊。”“大当家的不出手便罢,一出手说啥子也要拿它个‘川中江湖盟主’之类的当当。”“今后看剑门二虎这两个龟儿子还敢不敢和我们柳家寨作对?” 只有一名汉子道:“既然是比武大会,想来长安剑宫邀了不少高手,大当家的你可要多加留意啊。”那大当家的脸有不悦之色,哼了一声,几个汉子纷纷出言斥责那人。 唐宁听到他们所言,似乎这骊山大会是由长安剑宫主持,要推举什么江湖盟主,这么大的事情为何这几日长安附近却风平浪静,而自己也毫不知闻?想再听下去,那边却没有什么相关的话了,唐宁心道:“此处乃是非之地,我还是早点脱身为好。”正欲起身,只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由远而近,转瞬即至,脱身已是来不及,便隐身长草之后。 这时那些汉子也听到了马蹄之声,对望一眼,纷纷拔出兵刃聚在一起,将那大当家的保护起来。只见四周竟有三十多名官兵骑着马围将上来,距离十丈远近停住了,张弓搭箭瞄准一众汉子。 为首的将军喝道:“何方来的毛贼,竟敢无视禁令,在上林苑打猎,快快束手就擒。” 一名汉子嘿嘿一笑道:“现在的官兵可越来越厉害了,不到河北淮西战场上露两招,专门来管大爷吃野猪的事。漫别说不知道有啥子禁令,就是知道了,大爷们还不是照吃照喝?”柳家寨众人齐声喝彩。 那将军脸色阴沉,朝旁边丢个眼色。旁边一名随从大声道:“将军有令,擅闯禁地偷猎者,按律当诛。”“诛”字出口同时,手向上一扬,只听一阵嗖嗖声响,乱箭齐发,射向那些汉子。 柳家寨众人猝不及防,没料到官兵二话不说便动了手,连忙用刀剑拨打来箭,已有五六人中箭丧命,余下的也大多带伤。又是一阵乱箭,眼看只留四五名武功较高的还在支撑,那大当家的红了眼,挺刀飞身冲向那名将军,将军身旁几名随从持长枪敌住。 唐宁藏身草中,眼见众官兵将柳家寨众人分散包围开来,那几人武功虽远高于官兵,却是一人要面对对手七八人,何况有的已带伤在身,虽然苦斗之下,伤了几名官兵,但终是不敌。不多时,柳家寨已只留三人,那大当家的见弟兄伤亡殆尽,激怒之下大吼一声,刀光一闪,砍翻一名官兵,飞身上马,直朝将军冲去。 那将军急忙带马退后,两旁随从护在身前,那大当家的杀红了眼,大声呼喝,顾不得自身防护,招招用险,已是拼命的打法,挥刀将两名随从砍下马来,身上也挂了几处彩。 只见两支利箭直向那大当家的背心射去,他兀自不觉,眼见箭将及身,斜刺里冲出一人,扑在他身上,两支箭尽钉在那人背上。那人狂吼不止,挥刀乱舞,被官兵一枪刺中肩窝,挑将起来摔在地上,离唐宁隐身之处不远,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显见死了。那大当家的和余下一人苦斗一阵,寡不敌众,不多时也尸横在地。 那将军大声命令:“留下几个人收拾,余下的弟兄,跟着本将军去领赏。”那随从随声附和道:“将军今日剿灭盗匪,实是奇功一件,指日定会高升。” 那将军道:“这都是众弟兄出力,上报朝廷,人人有赏。今夜我做东,请众弟兄到太白酒楼喝酒去。”众官兵齐声欢呼,分派人手打扫战场,余下众骑呼啸而去。 唐宁见尸横满地,惨不忍睹,心里叹一口气,便欲离去,忽见身前那人动了一动,脸转了过来,跟着又晕了过去,此人受伤极重,竟还未死。 唐宁认出此人正是适才劝说大当家的留意之人,看上去此人并不为那大当家的所喜欢,没想到他竟会舍身救那大当家的,却是个重义之人。唐宁有心救他,见那几名官兵正在刨一个大坑,看来准备掩埋死尸,便悄悄爬前几步,将那人慢慢拖入草中,退出数丈,见那人流血不止,草中留下了一条血线。 唐宁心道须得尽快寻一个安全之所,四周看一看,见大树树叶繁茂,倒是不错的安身所在,便将那人轻轻抱起,奔出数十丈,攀上一棵大树,拨开树叶,见那些官兵将死尸的头颅尽数割下,再将无头的身躯抬到坑中掩埋了,乘马离去。 唐宁这才从树上下来,取金疮药为那人包扎伤口,见他仍是昏迷不醒,便负在背上向西南方向奔去。奔得许久,一直到得终南山脚之下子午谷口,唐宁这才放慢脚步,寻了一个山洞将那人放下。 这山洞隐蔽在山坳,极是隐秘,洞里尘土很厚,却摆着两个小泥娃娃。 唐宁轻轻将泥娃娃的灰尘吹掉,再摆回原处,原本便是唐宁之物。 不远处便是唐宁家所在的村落,这洞乃是唐宁小时玩耍时发见。唐宁那时只有八岁,梳两个总角,穿一身石青小袄裤,脸还是圆圆的,一日午间到村西的四爷爷家学拳脚。唐宁出了门,见四下无大人,不肯走大路,反绕到房后,翻过一个荒园,抄一条林中的小路向西跑来。 唐四爷的武馆临近官道,唐宁还未出林,听得一阵马蹄声由北至南而来,夹杂着小孩子的哭声。唐宁连忙躲到一片土坡后的长草中,见一辆马车狂奔而来,相距不到一箭之地,四骑马紧追不舍,马上各有一名劲装大汉,蒙面黑衣,手执强弓,向车中射来。马车刚刚冲上坡,左边的马着了一箭,负痛一跳,车子一歪,摔下一件物事来,骨碌碌滚到道边的深沟里。听得车里一声撕心的惊喊“儿啊……”,那马车直冲入子午谷里。 子午谷口有官军驻守,那四骑马齐齐停下,其中一名黑衣人沉声道:“三位贤弟,上次谷中突袭得手,今天恐怕要惊动官军,穷寇就莫追了。我看从车里摔下的象一个小孩,应是逆党贼子,我们除了小逆子,也算一大功劳。” 那三位应声道:“二哥所言极是。只是这沟里草长,须分头寻找。”四人下马各持长剑从三面向沟里打草寻找。只听草中一阵轻响,为首的黑衣人发一声啸,扑将过去,“叮”的一声,草中伸出一支剑,将那黑衣人的长剑格开,一团灰影随之而起。 唐宁远远的伏在草中,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见草中站起一位道人,年纪四十开外,头扎三髻,颔下留一绺胡须,右手执剑,左手抱着的小孩看样子已昏厥过去。 那道人左右一瞥,已见被四人围定,淡淡一笑道:“你们四人,是哪门哪派的无名鼠辈,居然甘心为权阉作走狗。今日遇见老道,还不快滚。” 那为首的黑衣人眼珠一转,收剑回鞘,拱手作礼道:“终南前辈误会了,我们弟兄四人只是村中王员外家的护院,这个小孩是我们王员外的小女,刚在路边玩耍,却被车上人抱去,所以才追上来。”边讲边移前半步。 唐宁离得四五丈远近,这些话听得清楚,这村里根本没有甚么王员外,那黑衣人分明说谎。唐宁虽幼,也知道做人要以诚实为本,听那黑衣人说谎,打心里厌恶。 那道人也冷笑道:“老道活了四十几年,从没听过这样的鬼话。若真象你所讲,又怎会在急着追人之时黑衣蒙面,打扮一番?那辆车里分明是韦大人的家眷。你既然认识我老道,便不会是什么护院。” 那黑衣人心中一颤,反更挺胸跨前一步大声道:“前辈只是远远看见,便一口咬定,岂不是欺压晚辈么?那辆车里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但这小孩分明是我们王员外家小姐,她有颗痣长在左耳。” 那道人不觉低头一看,才一低头兀自警觉,急抬眼见三道乌光袭来,一道奔胸口,却有两道是奔着那小孩,同时背后三支长剑已到,分攻背心和左右三处大穴。若论那道人的武功对付这等突袭本不在话下,只是抱了一个小孩,颇为不便,那黑衣人用心阴毒,三支暗器倒有两支是打向小孩。那道人避开了三支暗器,右腿却着了一剑,伤口黑色,原来那黑衣人连剑上也喂了毒。 为首的黑衣人见一击得手,顿时大振,拔剑助攻,高声道:“三位贤弟,今日结果了贼道,便是天大的功劳。”四人团团围定那道人,轮番攻击,叮叮当当尽是长剑相交之声。 不消一刻,只听一声清啸,剑声顿止。唐宁悄悄再抬起头,见那道人浑身带血,手中剑尖犹在滴血,身边倒下了两个黑衣人。距离两丈开外,为首的黑衣人右耳被削去,半边脑袋全是血,手中剑已被击飞,止扣定三支暗器,另一名黑衣人腰部中剑,伤势极重,两人相互搀定与那道人对峙,一步一步退上坡去,骑马逃走。 那道人见两人逃走,也慢慢坐下,将手中的孩子放下,取药敷好腿上伤口,重新站起将剑挑开黑衣人的面罩,摇摇头显见不认识,回头抱起小孩吃力地向东走出沟来。 唐宁一直爬在草中一动不敢动,这时见那道人向这边越走越近,吓得扭身便跑,才跑出一截,听得哇的一声哭,不觉停下步来,回头看是道人怀中的小孩哭出声来。唐宁望见是一个四五岁大的女孩,头顶两只小辫已散,白衣上沾满血迹,两眼是泪,看着道人才哭出一声便不敢再哭,只低声抽泣。 唐宁看着那女孩,也不跑了,远远的站定。 那道人招招手道:“娃娃,你过来。” 唐宁迟疑着走近,离了一丈远不敢再靠近,向道人问:“大伯伯,小妹妹没有受伤吧?”那女孩见走来的是一个小男孩,脸上还粘了一大片土,不由得收住了哭,嫣然一笑。 那道人问:“娃娃,你是这村子里的么?” 唐宁一撅嘴:“我不叫娃娃,我叫唐宁。我家就在那里。”向东面家里一指。 那道人道:“好,我不叫你娃娃。唐宁,方才的事你全看见了?”唐宁道:“大伯伯真是英雄,你一个人打败了他们四个人,还救了小妹妹。” 那道人喟然道:“惭愧,惭愧,上了四个鼠辈的当。”那女孩还小,听不大懂,抬头问道:“大伯伯,哪里有老鼠呀?” 那道人一笑道:“方才不是有四只大黑老鼠么?”唐宁与那女孩都嘻嘻笑起来,那女孩下地来,伸出小手拉住唐宁道:“小哥哥,你和不和我一起玩?”唐宁看她笑出两个小酒窝,十分可爱,也拉住她的小手。 那道人道:“唐宁,今天的事你要保密,不能对人讲,不然会大祸临头,你懂么?” 唐宁点头道:“大伯伯,我一定不讲,对爹爹也不讲。” 那道人点头道:“这就对了,你快回家吧。这伙人可不会就此罢手的,知道老道受伤,一定会追来,我得趁早上山。” 唐宁点点头,对小女孩道:“小妹妹,我走了。”那小女孩扬扬小手道:“小哥哥,以后你会来找我玩么?” 唐宁待要回家,远远的听见有马嘶之声。那道人中了毒,还带着一个小孩子,由不得脸上变色,唐宁虽小,也明白事态严重,带那道人藏身到这个山洞里。 时隔多年,唐宁又遇见了江湖人物,血腥厮杀。如此过了一夜,第二日待到唐宁回洞,那人已然醒来,见了唐宁挣扎着便要起来。唐宁连忙制止,取一些清水喂他饮下,那人已能开口说话,谢过唐宁救命之恩。唐宁淡淡一笑,问起他来长安的因由。 原来那人名字唤作殷宜,乃是川东柳家寨的一个小头领。这柳家寨是川东一带最大的山寨,啸聚山林,专门劫夺过路客商的财物,当地官府也不大敢惹。十几日前有一位白衣剑客前来投书,便是长安剑宫的信使,说道本月十二在骊山脚下举行江湖结盟比武大会,推选五名天下江湖高手中武功卓著﹑品德高尚者作为东南西北中五方盟主,处置江湖恩怨大小事宜,以避免江湖各门派相互争斗仇杀。 唐宁拍手赞道:“江湖上各门各派恩怨纷杂,一直相互争斗不休,这样的主意实在不错。” 殷宜哼了一声道:“江湖上从没得啥子个盟主,长安剑宫偏偏要作这出头的椽子。江湖门派拼拼杀杀,结怨太深,就为了一个盟主一句话,大家便有仇不报了?推选,推选,品德高尚有屁用,还不是要靠手头上比个高下,刀剑又不生眼珠子,嘿嘿。” 此人言语粗鄙,唐宁本就不喜,听了这番言语,更是心道:“柳家寨本来就是鱼蛇混杂之地,此人也非善类,只怕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不与他多言,道:“你那大当家的不听你的劝告,只落得身首异处。” 殷宜略吃一惊,随即叹道:“众兄弟都死了,他也逃不得出去。唉,路上我劝他啥子他也听不得进,一心想出人头地,谁知还没到骊山,就全军覆没了。江湖上再不得有柳家寨大当家巴震天这个字号了,哈哈,报应啊报应。” 唐宁道:“那么你今后准备做什么呢?” 殷宜道:“我幸得公子救下,捡回一条命来,今后还是安分守己,作个普通百姓算喽。” 唐宁点头道:“如此也是甚好。这里清水与食物具备,你就在此安心养伤吧。在下便要告辞了。”说罢起身出洞,脚下便奔终南山南五台而来。 终南山横亘关中,绵延千里,峰头少说也有数千,长安附近终南山中无非子午峪、太峪、汤峪、大峪几处山谷通路,子午峪最长,唐宁也进谷不下十次,翻过分水岭亦无所获,三月间曾入太峪翠华山中,也无所得。 不觉走进山中来,但见沟深林茂,白石碧水,甚是清净,只是除却几处禅院再无人家,直至午时上得山顶五佛殿来,四面望去,只有东面山中似有几处人家。 唐宁便向东来,一路下山,竟无道路,好容易分荆棘,寻出一条羊肠小道下到沟里,竟是到了太峪,三月间曾寻过的。唐宁犹存了几分指望,找几个村民打探左近有无隐居之人,得到的依旧只是失望。唐宁无奈下山,走出里许,右面山坡上有伐木之声,仔细看时,一位樵夫正临溪伐木。 唐宁猛然想起幼时父亲曾教过的诗,那是王维的《终南山》,其中有一句作:欲投人宿处,隔水问樵夫。心道:“樵夫自然是山中最熟悉地理之人,我数月奔忙,竟想不起此节,真是愚蠢得可以。”忙上得山坡来,向那樵夫打礼问好。 那樵夫日常劳作,十分粗壮,面孔黝黑,似是烧炭之人,听了唐宁询问隐士,笑道:“自古这终南山多的便是隐士,不知小哥寻的是哪一种?”唐宁奇道:“隐士还分种类么?愿闻其详。” 樵夫道:“若是在朝为官,勤于政务,便在山中修一别墅,偶有疲乏之感,便到别墅清净休养几日,称为官隐;若是一朝失了权势,心灰意冷或是暂避风头、养光晦韬,称为退隐;若是有些声名,还不算大,便住在山中,朝廷请去做官不肯,再三请来,名声大增,一旦朝廷以高官厚禄相邀,立即欣然前往,称为进隐;若是求仙访道,烧丹炼药,称为道隐;若是遭仇家追杀,无处逃避,只好进山的,称为避隐;若是明白了天地变化、万物死生的道理,对红尘名利看破了,那叫做真隐了。” 唐宁笑道:“有趣,有趣。只是同为隐居山中,又怎知他是哪种隐士?” 樵夫道:“你从谷底向山中走来,先是临近谷口,靠山依水,别墅堂皇,门口有童仆个个白眼朝天,那便是官隐;若是已进谷中,又临谷口不远,别墅也够气派,门口也有童仆,只是个个低头向地,便是退隐;再往谷中少许,临近岔道,必有一处院落于半隐半显之处,所谓半隐,是因门口必种几丛青竹,遮住一半门墙,所谓半显,是因为竹子必然稀疏,必露房檐墙角,若要进山,必经其院外,其门虽不正对道路,也必不远,大门必然洞开,院内必然简陋,只是门匾上必有大字,以表达隐居的决心,再看题字必然是当朝显贵,这才算作进隐;再向山中行处,人家渐少,有一山洞,洞外乱堆杂石,围作院落,洞口黄布张幔,不在开饭之时,也见到青烟冒出,这是道隐;再向山深处,四面被山遮掩,中间小块平地,有一处简陋院落,几畦菜地,门口小路弯弯曲曲,被长草遮掩,这多半是避隐了。小哥所问的又是哪一种?” 唐宁叹道:“都不是,只怕是真隐了。” 樵夫道:“这真隐就难寻了,他或在朝廷,或在城市,或在村落,或在深山,行止如常人,无甚特别行径,难寻呐。我在此间砍樵数十年,称得上真隐的也只见到一次,我这番话也是从那先生口中听闻,不然我一介樵夫如何能说出这番道理来。” 唐宁道:“大叔可否指点这位真隐的所在?”心想若能找到这位真隐,或许能为自己出些主意。 樵夫道:“那先生只是四年前见得一面,现在我怎晓得?” 打横里一条紫影闪在面前,向那樵夫冷冷道:“那樵夫,我也打听一个人。” 唐宁看那女子面色惨白,鼻梁仅有常人一半宽窄,颧骨高耸,长相如同僵尸鬼魅,此人眼中无限恨意,由不得人心中打颤。 那女子身旁却有一名十四五岁的姑娘,模样俊俏,和袁聪却有几分相像,两下相比,更显那女子怖人。 樵夫看见那女子样貌,由不得吓了一跳,一时迟疑。那紫衣女子冷笑道:“怎么,看我长的丑么?”左手已扣了一枚银箭,箭头乌黑,显然喂有剧毒。 那樵夫更不知如何做答,紫衣女子怒道:“原来山中的一个穷樵夫也是狗眼看人。”杀气顿生。 唐宁忙道:“这位长者息怒,大叔绝无恶意。” 那樵夫这才醒过神来道:“是,是,这位夫人不知又打听何等人?” 那紫衣女子大怒道:“怎么,我嫁过人了么?” 樵夫心道:“我怎知你嫁没嫁过人?”见她杀气腾腾,吓得哆哆嗦嗦道:“是,不是,这位姑娘,你打听甚么人?” 那紫衣女子冷冷道:“一个道士。”樵夫道:“山下便是太乙宫,姑娘怎不去那里打听?此山间的道士十九便是太乙宫的。” 那紫衣女子哼一声道:“要是在太乙宫找得着。问你做甚!”樵夫苦笑道:“如果是这样,恐怕我也是不知道了。” 那紫衣女子脸一沉,一支银箭发出。唐宁惊呼道:“不要。” 却见那银箭直插在樵夫的发髻上。那樵夫两眼发直,瘫坐地上。那小姑娘原本只在旁观看,面无表情。 唐宁忿道:“长者既然向人询问,便该以礼相待,怎生欺人?” 那紫衣女子侧目道:“小子少罗嗦,再敢多言,让你永远闭上嘴。”声色俱厉,手中又扣了一枚银箭。 唐宁心里一惊,还是慨然道:“这位长者,以力逼人,仗势凌弱便是不对。”那小姑娘看着唐宁,眼神奇异,却象看一怪物。 那女子脸色更加阴沉,眼中杀气大盛。 唐宁兀自道:“人心都是一般,你若好言相讯,大叔一定会尽心相助,说不得还真能寻得一些踪迹来。象在下适才那样,若心浮气躁,后面的事便打探不着了。” 那女子似乎神色渐缓,已被打动,却也不肯向一个少年承认,只向那樵夫道:“我寻的那人却有些臭名声,说不得你会认识。” 樵夫方缓过一口气,忙道:“姑娘请讲。”声音犹自发颤。 那女子不见手上有何动作,那只三寸长的银箭已经不知去向,看她衣袖乃是紫色薄纱,若隐若透,究不知这些银箭藏于何处。那女子缓缓道:“此人在江湖中有几分臭名声,人称终南道人。” 那樵夫咋舌道:“终南道长,那是神仙一般人物啊,听说他剑术通神,天下无敌,听说终南道长曾经在龙湫池上练功,在水面上行走如飞。”唐宁眼光放亮。 那女子已不再耐听,晓得在樵夫这里打听不得甚么,抽身便去,临去回头向唐宁扫一眼,唐宁心头一寒。 樵夫这才缓过气来,拔下银箭,向那女子背影呼道:“姑娘,你的,你的。”一时不知该称什么。 那女子头也不回,飞纵而去,桀桀怪笑道:“留给你做簪子了。”樵夫想起刚才惊险,一屁股又坐在地上。 那小姑娘眼露嘲弄,跟着也纵身而去。 唐宁道:“大叔小心,银箭上有毒。”樵夫闻言急忙将银箭抛在地上,又看看约有二两多银子,取块布小心包好,对唐宁道:“好吓人也,小哥怎么还敢顶撞她。” 唐宁笑道:“无缘无故的,我讲道理,她自然不会伤害我了。”樵夫摇头道:“我看这人说不得真会杀人。” 唐宁这才有些后怕,辞了樵夫,走出数里,心中忽然一动,忙翻身去寻那樵夫,却已不见,只得自怨自艾几声。四下打量,似乎山上有条小路,便翻山越岭,循小路而行,不觉走进一片巨石中来。再顺小路前行,在巨石中转来转去,眼见前有一处洞穴,唐宁不禁“咦”得一声轻呼。 唐宁几个月来在终南山打转,却不曾迷路,只缘他有一样好处,但凡到过之处一定认得清楚,一路上景物历历在心,进山之后总能依原路返回。今日唐宁吃惊是因为他清楚记得这个地方他曾到过。洞口平坦,唐宁举步而行,走的极慢,每一步下去都让他清清楚楚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声。 进洞数步,只觉一阵清凉,和洞外炎热暑气相差极远,唐宁心中在叫:“是‘冰洞’,绝对是‘冰洞’。”原来唐宁翻山越岭,竟又到了翠华山中。 三月间,唐宁到翠华山。 清明时节,山间杏花烂漫,远望如霞。过了一山又有一山,近山青翠,远山如黛。幽沟碧水白石鳞鳞,山中小道曲曲弯弯。进山许久,方见一道石阶直向山上杏林延伸,信步登去,如上天梯。石阶尽头是一片土丘,唐宁穿杏林走蹊径,曲折数百步,只见眼前一片开阔,波光粼粼,竟是一池春水,方圆约有一里。 唐宁大喜,禁不住一声长啸,奔向这山中天池,畅然若进仙境。 过得许久,近处风光已览,唐宁心道:“不若寻个高处,看尽这翠华全景。”环顾四周,见正西方隔着杏林有巨岩高十数丈,当是观景佳地。唐宁穿林来得岩下,正欲纵身而上,却见由此有小路通向左边一堆巨石之中,路旁有几株青松姿态优美,似非天然生成,倒有几分象作就的盆景。唐宁不禁跳过去细细欣赏,见松树的位置恰到好处,背后一面山石如皱如褶,与他处山石迥异,倒象画中的江南山水。 唐宁更上一步,果见松枝上如有绳痕,又有削伐之痕。唐宁心道:“此处若有人家,定在这巨石之后,想来便是作这松石之景的人,这般雅致之人不可不见。”穿过两块十数丈高的巨石,走得十多步,忽觉右边一阵冷风袭来,劲道凌厉。 唐宁大惊,心道袭击者内功如此深厚,实乃平生所未见,当下不敢硬接,向后急闪,剑已在手,立住门户。 眼前什么人也没有。 唐宁急忙回头,依然未见人影。唐宁心中惊异更甚,吸一口气,朗声道:“是哪一位前辈在此,还请现身,晚辈唐宁先行拜见。”等了许久不见应答,只有自己的回声在巨石之间徘徊。 唐宁眼光横扫,仔细查看周遭形势,见四周巨石环绕,前方林木荆棘已无路可通,仅右面山石上裂开一条巨缝,宽有三尺,高逾一丈。唐宁持剑在手,一步步走将进去,风声萧萧如雷,割面如刀。 原是一处天然孔穴生风,这孔穴也不长,不过数丈,那一面也有一个出口,唐宁从那一面出口爬出,便一丝风也没有了。唐宁暗自称奇,见身处巨石之间,一条小路蜿蜒其中。转了一个弯,见小路尽头又有一洞,洞口甚大。唐宁收剑在背,大步走将进去,见洞内平坦宽敞,心中暗喜,哪知再行得数步,脚下忽然一滑,唐宁登时仰面摔倒,直向洞底滑去。 唐宁只见洞壁洞顶些许冰凌纷纷向后掠过,如犬牙,如钟乳,长竟有数尺。待到身子停下,已在洞底,爬起身来,顿感冷气逼人,寒不能胜。四周环顾,只见身处冰窟之中,无数冰凌冰柱,晶莹剔透,宛如瑶林世界,只是洞内颇为明亮,微感诧异。举步缓行,只转得两个冰柱,便到了一处出口。 这出洞之路并不长,不过十几步便出了洞,外面春guang融融,别是一番气象。 唐宁分外纳闷,反身看去,见只是一个寻常洞口,高宽各有丈余,便又走将进去。走得十几步便是洞底,冰凌四挂,冷不可耐,连忙出洞,心中只喊:“这可奇了,若非亲眼所见,我决不能相信人间有此境地。”良久回过神来,见三面危崖高耸,一面杏花烂漫,不觉心醉,只道身入桃源仙境。 忽然一阵乐音入耳,乃是古琴之声。随即有一女声歌道:“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声音妙曼绕林,所唱正是李太白的《春思》。唐宁听得不禁痴了。过了良久,调转变徴,那女声又歌李太白的《关山月》。 唐宁穿林循声而来,远远望见杏林之中,有一少女身着月白衣衫,正鼓琴而歌。歌声初时悠长,琴声也悠长,中间歌声转急,琴声也转急,唐宁只感到通身紧缩,寒意从心中而来,忙调整呼吸,运内力抵御。歌到最后一节,声音渐缓,唐宁便感到如刚才初出寒洞,春guang虽暖,寒气犹绵绵不绝。 那少女歌罢,幽幽地叹口气,起身抱琴欲去。 唐宁哪肯错失良机,忙赶上几步见礼道:“仙子请留步。”少女吃了一惊,回头见是一位背剑的白衣少年,脸不觉红了,问道:“阁下何来?” 唐宁道:“长安唐宁,今来翠华山游玩,不想误入仙府,多有冒昧。还请仙子指点迷津。”抬起头来见是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女,头梳双髻,脸庞略圆,面白如玉,象笼罩着一层神光。唐宁心中一凛,不敢多看,忙低下头来,心中朦胧如梦,只觉似曾相识,又一时想不起何时见过。 那少女嫣然道:“我是人,不是仙。唐公子既是来此游玩,寒舍便在此间,应尽地主之谊。且请公子稍候,便即着人来请。”讲罢,飘然而去。唐宁呆在当地,不敢稍动,回想适才那少女的面容,恍若隔世。 过了不久,有一家人来请。穿杏林,绕巨石,到得一处院落。道路七折八拐,岔路甚多,若非有人带路,只怕在这偌大的林子中走上一天,也找不到此处人家。那院落也不甚大,原是数间茅屋,几畦瓜菜,更有数十只鸡鸭,倒是三分仙境,七分农家。 进得屋中,眼见摆设简陋,但很干净,显得极为素雅。屋中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虽然衣着朴素,无甚钗环,却仪容端正,温文而雅,不似寒门小户之人。唐宁忙上前见礼,告谢了方落座。 家人献上茶来。妇人问道:“唐公子是何方人氏?又因何遇见小女?”听唐宁将一路情形告知,笑道:“那两个洞便称‘风洞’‘冰洞’,乃天然地气所生,寻常我等也是不去的,不想唐公子今日却走了这条路来。”唐宁奇道:“原来还有别的道路。”妇人笑道:“自然还有大道。”唐宁茶已喝过,起身告辞,妇人也不挽留,唤家人相送。出了院门不循旧路,向南沿巨石下一条路而行,不过数百步,却是一个小小的码头,停着两条小船,原来已到湖边。 唐宁上了船,却听到琴声再起,只因相距已远,若有若无。那家人持篙撑船行至湖心,唐宁回头再望,只见春山杏林,已不知人家何在了。 此时已是六月,洞内不再结冰,但依然寒冷异常,唐宁不敢多作停留,忙寻路出洞,穿杏林,绕巨石,岔路极多,不多时居然到了那院落之间。 只见院中茅屋依然,柴门大开,只是不见了鸡鸭,几畦瓜架已倒,静悄悄的毫无声音。唐宁心叫不妙,冲进堂屋中,只见屋中桌椅生尘,已是人去屋空,再冲到其他屋中,一般的空空如也,只得出门寻路下山。 天近午后,唐宁只道行人寥寥,哪知到了杜曲,各家饭店门前热闹非凡,好容易寻得一处座定,便有人站在身后等待空位。唐宁细看那些行人,有僧有道,有老有少,有江湖豪杰打扮,也有客商、儒生,男男女女怕有上百人,皆是行色匆匆,狼吞虎咽后便急急上路。 唐宁再听他们所谈,无一不与“骊山大会”与“长安剑宫”有关,喜爱热闹乃是少年本性,况且自古及今从未有过什么江湖大会,焉有不去之理?当下也顺路向骊山而来。 临近一处村落,只见两只狗在谷场上打架,翻来滚去,煞是热闹。夏日午间炎热,村民皆在家中,也无人来管,却引来十数江湖人物围观。 那两条狗一大一小,体格相差许多。大狗气势汹汹,追着小狗乱咬,那小狗只是蹦跳躲避。奇怪的却是那小狗身上毛发毫无损伤,倒是口中有毛,毛色同大狗身上一般无二,显是从大狗身上咬下。 那两条狗倒不怕人,见人围观,精神更增百倍。那条大狗很是凶猛,气势颇大,而那条小狗却是极为敏捷,似乎那条大狗每次扑来,小狗都能料敌机先。小狗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变化极多,总能从大狗爪下逃过,冷不丁找准机会就向那大狗身上咬一口,咬过之后迅速便逃。大狗气急败坏,穷追不舍。 众人看得津津有味,一人笑道:“原来这只大狗是只大笨狗。” 这时有一男声道:“其实这只大狗也不笨,你看它一扑一咬,尽是照着小狗的咽喉与胸口要害之处,又准又狠,可能是被人训练出来的牧羊犬。” 众人细细看时,果见那大狗一招一式,有板有眼,那小狗却似狼狈,乱扑乱咬,不成章法。不知为何,那大狗却偏偏抵敌不住,身上伤口越来越多。众人眼见胜负已分,便转身欲去。那知场上却有了变化,夏日午间,太阳甚毒,大狗久攻不下,已自气馁,卧在地上,伸着舌头不住喘气。小狗得意扬扬,围着大狗转了几圈,摇动尾巴意在挑衅。大狗撑起前腿,只是喘气不休。小狗转了几圈,见大狗已不再进攻,转到大狗背后,照脊梁猛然扑上便咬。不料想大狗突然身子一侧,翻转身来。小狗已在空中,扑将下去脑袋正巧要落在大狗口里。 众人眼见那小狗处境不妙,都是惊呼一声。只见小狗在空中一个筋头,避开了头,腿却未能避开,被大狗狠狠地咬了一口,连连惨叫。小狗落下地来,急忙逃窜,腿上被咬处已被血染红了一大片。 大狗得此良机,也不肯放过,随后扑来,却又被小狗轻易躲开,随口从大狗腹部扯下一撮毛来。纠斗一刻,大狗不是对手,又卧在地上不动了。 小狗又围着大狗转圈,有人担心道:“这小狗又要吃亏了。”只见小狗又是跳起照大狗脊梁扑去,这一下,众人皆不免为小狗担心起来。 大狗依旧翻身,等待小狗扑来。那料小狗只是虚张声势,根本未曾跳起,只不过稍稍蹦了一下,见大狗翻身,便照它臀上狠狠一口,连皮带肉,撕下一小块来。大狗四腿朝上,护不住臀部,这一下创伤甚深,狂吠几声,翻转身来,夹着尾巴逃去了。 这场狗打架十分有趣,众人皆是哈哈大笑。 一位老者看来在教训徒弟:“这小狗论力气自然不是对手,今能取胜,那是全靠一个变字。你学这余家拳也有十年啦,却呆板不化,连只小狗都不如。”身旁一位三十出头的汉子唯唯听命。 那老者一时兴起,演练几招,端的是收发得意,口中还边在解释某某招可以衔接某某招,又可改接某某招。 唐宁听得频频点头,心道这老者一定是江湖名宿了,余家拳是什么,他却不知。 一位二十出头的少年嬉笑道:“大师兄,你可要向这小狗多学学啊。” 他本意自然是嘲弄大师兄,不想师父正在演练,倒象是指那老者是小狗。那老者冷哼一声,沉下脸来,这少年是他得意弟子,又非有意,板板脸也就算了。 忽从侧面飞来一支银色小箭,急如闪电,正中那小狗脖颈,那小狗霎时便直挺挺死去,伤口转瞬发黑,居然并不流血,显见那箭上染了极霸道的毒药。 不知何时,不远处已站着一紫衣中年女子,桀桀怪笑道:“以小欺大的狗东西,死有余辜。”声音虽然悦耳,却满是寒意,令人发麻。 唐宁认出正是山中那女子,心里一阵冰凉。那少年见紫衣女子盯向自己,不由一个寒战。 那紫衣女子冷冷一笑,转身便纵去。 众人纷纷议论,竟无一人认识,只有那老者道:“看她所用暗器手法,倒有几分象是武灵门下。” 有人失惊道:“武灵门割据魏博,一方诸侯,竟也来骊山大会?” 另一人道:“反正老子是来看热闹,又不想做什么盟主,武灵门再厉害,不招惹它便是。” 那老者叹气道:“这只小狗又何曾招惹她?你们年少,那晓得武灵门的厉害。”解开上衣,露出肩上三处伤痕,看上去便是箭伤。 那老者回忆道:“二十年前,老夫从军参加了征讨魏博之战。那场大战真是惨烈,魏博军中那武灵门三千子弟兵个个善使武灵箭,不是取人咽喉就是取人心脏,手法高明,快如闪电,竟将官军一万余人屠杀殆尽,真是血流成河,横尸成山,老夫幸亏有几分功夫在身,避开了要害,终于捡了一条小命。哎,到如今老夫合上眼,满眼都是血啊,实在忘不了同行的你们两位师叔临死的惨象。” 那少年徒弟愤愤道:“这样讲来,武灵门就是我们的仇家了。这次碰到了,要想法报仇。” 那老者斥道:“不知死活的东西,以老夫的功夫,连武灵门一个弟子的箭也挡不住,更不用说武灵门的高手了,你去不是更加找死么。” 那徒弟才不敢吭声。 刚才那女子出手之快,无人自忖可当一击。唐宁想及自己在山中出语顶撞,实同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不由得脊梁发冷。 到得骊山脚下,见在华清宫东数里处有树林中开出一片空地来,东西北三面高搭彩棚,上悬横幅,写着“长安剑宫恭迎江湖朋友参加骊山大会”一行大字。 平地之中或坐或立约有两三千人,不时还有人马赶来。平地一圈皆立旗杆、*,中间或写“长安”或“武”字。北面棚前还立着五根十丈高的旗杆,旁边立着一面牛皮大鼓,人声已然鼎沸,更兼阵阵马鸣,愈显热闹。 这时棚中陆续有人坐定,东西两棚看来皆是甚么江湖重要门派首脑,身后各立着众多弟子。北面乃是主棚,又分东西两排,东面皆是白衣人。首座却是阎峰,身旁有两位白衣老者,西面三位老道和一个胖子,其余约有数人,袁聪居然也在棚中。 袁聪随阎峰一众来到骊山,自是兴奋异常,看到棚外台下熙熙攘攘汇集了诸多江湖人士,颇想下台去结交一番,只是每次想到台下,看着阎峰,又不好意思出口,只得耐性子坐着。对面两位白衣中年人她已认识,乃是阎峰的二师叔骆二与三师叔孟三,此刻脸寒于水,一句话也不讲。身边上首三位老道也是一声不吭,下首一个胖子粗壮无匹,身重只在三百斤之上,相貌更是如凶神恶煞一般,袁聪夹在其中,几乎闷杀。 上卷 第三回 寒露落梅花 谁把江湖记 过了半晌,那骆二才开口道:“咳,咳,现在不知都到了哪些门派。”他看上去年约四十七八岁上下,脸型清瘦,面色发黄,一开口便先抚胸咳嗽,最让袁聪奇怪的是大夏天居然戴一顶布帽,长得竟遮住了双耳,眼见汗流两腮却不肯摘去。 旁边孟三却是稍胖,气色也好,看去只四十出头,这时听了骆二的话,冷笑一声道:“左右不过是些小门派,除了青州驼山派、横海沧州盐帮、魏博武灵门、幽州幽燕帮幽燕三客之外,象剑门二虎之流,尽是在江湖上不曾留下多大名号的。 最上首的一个老道也冷笑道:“那些名门大派竟然这样不给面子,少林仗着兴唐有功摆摆谱,叫花子的丐帮居然给脸不要脸,想不到连太乙门、华山派离骊山这么近,也不肯来,哼。” 阎峰笑道:“各位不必性急,华山派袁姑娘不是来了嘛。这些小门派名号虽然不响,却也是当地江湖的一股重要势力。我等这次大会意在与同道结盟,同张正义,为国出力。所谓义之所在,又何在力大力小?我等长安剑宫开创仅有四年,短短时间,能至今日之局面,原本不也是默默无为?若要与天下英雄相交,更应胸怀广阔,所谓泰山不辞微尘,沧海不辞细流啊。焉知这些小门派不是藏龙卧虎,将来大有作为?” 众人频频点头,那胖子开口道:“人说阎公子人中龙凤,听此一番言语,果然是英雄气概。”他笑容满面,看上去可亲多了。 袁聪听他夸赞阎峰,立时对他印象好了不少。 那胖子继续道:“阎公子相貌英俊,文武全才,论文才是直隶亚元,翘冠长安学宫,那篇《秋登皇城赋》实在是才情横溢,中进士也必探囊可取;论武功是掌门高足,自然功夫高妙,单说年纪轻轻就代掌长安剑宫,主持这亘古未有的江湖大会,这份气度作为,又有何人可比?唉,只恨杨某投错了胎。” 十年前,元和天子登基不久,有两位权臣提议在韦曲建一学宫,以教育各家权门子弟。皇上原有昌明文教之志,何况那二人都有拥戴之功,便准予兴建。那二位权臣亲自督工,选址在南塬之上,不惜土木,建得规模宏大,一时名动关中,不少小官富绅也纷纷附炎,派子弟来此籍以光耀门庭。 袁聪听他不住口地称赞阎峰,自是打心眼的高兴,听到后来,忽然听他说投错胎,心道:“这和你投错胎有什么关系?”她心中所想,口中不自觉便讲了出来。 杨胖子故作懊恼道:“只恨杨某不能晚生二十年,又恨生为男子。” 袁聪奇道:“晚生二十年,生成女子又怎样?” 杨胖子道:“晚生二十年,正当妙龄,又能长得象袁姑娘这样漂亮,说不上阎公子便会看上我,和我共结百年之缘呐。唉……”这一声叹息可是拖得长而又长。原来这胖子人虽又胖又凶相,心思却细腻,眼见袁聪看着阎峰的神情,便知她暗恋阎峰。又见阎峰对待袁聪也是关怀有加,便故意将这番话讨二人开心。 袁聪暗恋阎峰,其实旁人都看得出来,只有袁聪自己却一直不甚明了。她本是天真活泼、无忧无虑的女孩子,初经感情之事,自然是当局者迷,只觉得对阎峰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又似亲近,又似依赖,偏生在他面前局促不安,那想到这便是男女之情。适才听到那杨胖子的话,心中一震,便如一道闪电劈开迷蒙,清清楚楚看到了自己的心。袁聪一时脸红过耳,低下头去更是忸怩不安。 阎峰却似不甚留意,笑道:“杨兄取笑了。袁姑娘是本宫贵客,在下怎可动此不敬之心。” 阎峰若是不讲话,倒也罢了,偏生他讲了,那袁聪一急,心中越是想:“阎大哥怎么讲这样的话,难道他真的对我无意?我,我,……”一时不知是真无意还是假无意,心里也是忽喜忽悲,捉摸不定。要知这男女之情最是微妙,不可以常理度之,阎峰越是想表白,袁聪的情根却越是深种,便如兵法中的“欲擒故纵”一般。 在杨胖子眼里,阎峰的表白直如“此地无银三百两”,欲盖弥彰罢了。只是阎峰既如此说了,也不好再讲下去。有些事只需点到为止,若点得重了,点疼了,只怕自己也要糟糕。 那最上首的老道嘿嘿一笑道:“人道杨先生博闻广记,专一记录游侠行径,想不到专门记载一些儿女情长之事啊。”袁聪本是羞怯不已,听了这话,拿眼角狠狠地瞪那老道一下。 却见三位老道都转过脸来,都是黑瘦细长,六十岁上下,颔下又都留一缕短须,身着灰色道袍,一时望去倒不易分别,只有背上长剑剑穗不同,一红一绿一青。 杨胖子哈哈一笑,随即住口,正色道:“枚前辈取笑了,杨某所记载的当然是天下名侠的壮举逸事,你看,都装进了杨某这只大肚皮里,这才博得了这一个‘侠书记’的小号。” 阎峰笑道:“‘知君书记本翩翩,为许从戎赴朔边’。‘侠书记’这名号可语出有典啊。” 杨胖子笑道:“阎公子果然博学,小号的出处哪能瞒得过你。”大唐之时,诗文兴盛,便是山野村夫也能咏诵,所以江湖人物的名号也要从前人诗歌中摘得。杨胖子接着笑道:“只是杨某这副身板,也实在称不上甚么‘翩翩’了。” 袁聪见众人不再提起自己与阎峰之事,方觉轻松,抬起头来,听了这话又笑弯了腰。 枚老道也是笑道:“杨先生太客气,依老道看,就翩翩得很呐。这‘侠书记’取得好,取得好。不知杨先生都记载了什么名侠壮举,不妨说来听听。” 杨胖子笑道:“单说这‘中条三友’便是壮举多多。” “中条三友”乃是江湖上有名的游侠,二十年前却忽然退隐江湖,再无人见其踪迹,是以听了杨胖子所言,年轻一辈的袁聪及其他人都是倾耳恭听。 却见那三个老道齐声道:“杨先生怎的拿我等老朽出来取笑,实在有辱视听。”众人不禁大惊,原来这三位老道便是当年赫赫有名的“中条三友”,想不到二十年过去居然重现江湖。 阎峰笑道:“三位道长不必客气,江湖中人提起‘中条三友’的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枚老道笑道:“我们三个老家伙躲在中条山里,早就不问世俗中事了,今日不过是蒙阎世兄盛情相邀,来看个热闹罢了。” 阎峰笑道:“今日这千古未有的江湖盛会,若论首倡之功,三位道长功劳也是不小。” 杨胖子满脸堆笑道:“那是,那是,三位老前辈年轻时候便是英姿飒爽,侠名远扬。‘五月江城’枚前辈一人独战黄河船帮,使三十招杀三十人,一举灭了黄河船帮,闻者无不丧胆。”这杨胖子貌似凶恶,说话却谦恭有礼,枚老道眉开眼笑。 阎峰道:“‘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这是李太白的《与吏郎中饮听黄鹤楼上吹笛》。这定是说枚道长剑术精妙,剑气所行,落花纷纷了。” 杨胖子又讲道:“‘露压烟啼’竺前辈一日之内步行五百里,在两地分别击杀南阳剧盗王六、汴州恶霸元三,中原数州百姓无不称快,称赞竺前辈英风仁侠。”又乐坏了身旁一位老道,这老道带绿色剑穗,哈哈笑道:“这件小事老道久已忘却,难为杨大侠居然记得。” 阎峰点头道:“‘斫取清光写楚辞,腻香春粉黑离离。无情有恨何人见?露压烟啼千万枝。’这是李长吉的《昌谷北园新笋》。竺道长一定是轻功绝妙。李贺这首诗乃是三四年前才写就的,竺道长此前一定另有别号。” 杨胖子笑道:“要说名号,竺前辈当年的名号乃是‘隔牖风惊’,取自王维的《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一句‘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李贺这首诗写成后,我觉得‘露压烟啼’用来比拟竺前辈更为恰当,是以自作主张改了去。还要在此向竺前辈讨罪。”竺老道哈哈一笑:“哪里,哪里,得杨大侠赠名号,老道也是光彩、光彩。” 杨胖子道:“二十多年前,河北卢龙军中的第一高手接到一封信就吓死了,”他转向那带青色剑穗的老道,“这封信署着‘薄暮寒潭’宋前辈的大名。” 阎峰叹道:“这是取自王摩诘的《过香积寺》。”说罢吟道:“‘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果然清绝缥缈,可望而不可及,宋道长的武功之高实非我等可以想象。”那老道拈须轻笑,手上结满厚茧。 众人听杨胖子道来,更兼阎峰点评,不觉对三位老道万分崇仰。袁聪的心思只在阎峰身上,自从相识之后,二人并无过多言语,袁聪原先只见阎峰武功高强、潇洒飘逸,今日方知他文武全才,更是倾倒。 那杨胖子继续道:“更令人敬佩的是这枚、竺、宋三位前辈皆是在中条山受了神仙张果的道箓,便仿刘关张三人结义桃园,结义当日便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义举来。”三位老道坐在那里,飘飘欲仙。 那杨胖子又道:“河东一时瘟疫四起,传播三县四十八村,官府束手无策,是三位前辈自天而降,赐药救人,竟无一人病死,河东父老敬若神明。更为难得的是,三位前辈从此隐居中条,清静无为,丝毫不将这浮名看在眼里。” 三位老道客气几句,阎峰道:“敝派便是久仰三位道长高名,特意相邀共倡今日之盛举,有三位道长在此主持公道,又有侠书记与华山派云阳道长门下袁姑娘等作为见证,江湖中人定是心悦诚服。” 阎峰估量着天近午时,向身边的白衣弟子打了一个手势。那白衣弟子来到台前,猛一挥手,一声鼓响,台下原本十分嘈杂,顿时静了。 那白衣弟子手持一张纸,高声读道:“骊山江湖大会开始。”猛听得一阵锣鼓之声四面传来。只见场地四方都从林中涌出一众白衣弟子击鼓敲锣。 那白衣弟子又道:“首先,感谢台上各位首倡盛会的江湖同道。”台上三位老道与剑宫弟子鼓掌相庆。 白衣弟子继续读道:“其次感谢少……”原来那纸上写着少林寺,没想到少林寺压根未来,总算那弟子见机极快,忙改口道:“华山派光临。”口气稍顿。 台上稀稀拉拉几声鼓掌,只有阎峰与几位弟子鼓掌,骆二、孟三、三位老道心道:“只有这么一个小女娃,哪能代表华山派。”是以心中迟疑,便未鼓掌。袁聪根本未想到这些礼节,端坐不动。 那白衣弟子继续读道:“再次,感谢魏博武灵门、郓州驼山派、横海盐帮、幽燕三客、漕帮……光临。”他每读一个,便停顿一下,东西二棚中便有人鼓掌相应。 白衣弟子读道:“最后,感谢台下各位江湖朋友光临。”台下便有拍手的,也有的暗骂:“他妈的,居然将老子排个最后,待会有你小子好看的。” 白衣弟子继续读道:“现在,请长安剑宫代掌门阎峰讲话。” 唐宁来到场中已有多时,东游西逛,听那些江湖人士谈论。 那聚集交谈的江湖人士或为同一门派、山寨之人,或为相知老友,谈兴正浓,见唐宁在旁倾听,便和颜悦色道:“兄台可是书记门下弟子?”唐宁便道不是,那些人便翻脸作色道:“你这小子,究竟是哪里来的,竟敢来刺探某家机密。”性情温和的尚且如此,遇到粗鲁焦躁之人怒目圆睁,似乎便要动手。唐宁只得唯唯而退。 这时只觉衣角被人轻轻一拉,唐宁扭头看时,见是一位中年客商,却不认识。那人笑道:“小哥不是江湖中人吧?” 唐宁点头,心道:“这场下两三千人,打扮各异,儒僧道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应有尽有,如何他却道我不是江湖中人?” 那人见唐宁脸显诧异之色,笑道:“我见小哥四下游逛,又非书记门下,自然是不懂江湖规矩了。来,来,来。”将唐宁拖到一处凉棚坐定,原来天气炎热,场中已搭了不少凉棚、帐篷。一些华衣少年骑骏马、擎苍鹰,呼童喝奴,结伴前来,更是凉棚、凉席、几案茶具一应俱全。 那人对唐宁笑道:“我看小哥四处倾听,虽遭人白眼不以为忤,天气炎热、汗流浃背不以为苦,我这里正有一份美差适合小哥去做,工钱优厚,不知小哥肯否?” 唐宁这才明白此人原是来找帮工,道:“这场中两三千人,藏龙卧虎,在下无一技之长,阁下如何偏要寻我?” 那人道:“我这份差事容易做得很,一不要武功,二不需文才,只需勤快肯干便可。” 唐宁道:“若是容易做,不妨让我一看。” 那人从怀中取出一叠纸来,取一张递与唐宁,唐宁看那纸上写着“保契”二字,再详细看却是诸般条款,写明某某人愿意每年若干银钱为保,若死于战事、斗杀、水火雷电诸般意外,家属可得银钱若干做补,署名除投保人外,尚有“金保门”字样。 那人道:“此乃‘死保’。敝门尚有‘生保’,若是今后投保人升官发财,不但原保金一并奉还,还要另补若干祝贺。” 唐宁奇道:“‘死保’倒也罢了。这‘生保’却是奇怪,他已然升官发财,你又何必再送银与他,岂不亏本?” 那人笑道:“如此你就不明白了。人有祸福,不可预见,若是遭祸,自然是为家人着想,这是雪中送炭,以安其心。若是富贵,谁人不喜吃喝玩乐,孔方兄自然不嫌其多,唯恨其少,此时送银与他,岂不是锦上添花?我这‘金保门’生意兴旺,倒是靠这‘死保’之力少,‘生保’之力多。” 唐宁点头道:“只怕靠着‘保契’之力少,其他生意之力多吧。” 那人也点头道:“不错,你想这多处官员皆得我‘生保’之力,为我靠山,我的生意岂有不兴旺之理?想不到你小哥的悟性颇也不错,一点即透,将来定会光大我‘金保门’。小哥可即刻拜我为师,来,来。”伸手便欲拉唐宁起身,甚为急切。 唐宁道:“只怕在下无法答应。”再三不肯,那人才不情愿而去。 周围数人此时方才向唐宁道:“这位小哥,幸亏你不曾答应与他。要知这‘金保门’找人投保,那是软缠硬磨,死赖活泡,直如蚊子叮血,再不松口,江湖中人人甚厌。” 唐宁打量周围这几位,见都是些闲客,有一位白须老者,谈锋甚健,旁坐两位服饰相同,三十来岁,似是某江湖门派的师兄弟,再有数人或商或儒,适才皆围坐老者身边。 那老者道:“若说人有旦夕祸福,江湖人士或者从军或者保镖,或为盗匪,都是刀尖上打滚,说不上哪日便没命了,投他一保,也是或有所需。只是这‘金保门’偏生创出甚么‘生保’,说穿了,只是为奔走权门,仗势敛财。只有那些权门子弟,高车裘马,学些游侠行径,他又不入江湖,自然无甚性命之忧,整日只望升官发财。遭‘金保门’一阵糊弄,往往便慷慨投保。这些人本是权贵子弟,自然有许多人后来升官。按说如此‘金保门’岂不亏大了?不然,只缘那‘金保门’仗着与这些官员的关系,开些赌坊、酒肆、当铺,暗养娼妓,专一做那敛财之事,当然生意兴旺了。你看,那人不是又有所获?” 唐宁等人随老者指处看去,果见“金保门”那人已到了那些华衣少年的凉棚中。 唐宁道:“想不到江湖之中竟有这样的门派,我原以为只有身有武功之人才称得江湖中人。” 老者摇头道:“江湖之说,原本出自庄子‘相忘于江湖’一句,后来那些侠客漂游不定,少有拘束,人们便将侠客之流称做‘江湖人’。其实‘江湖’用处颇广,往来客商、行吟诗人皆有称‘江湖’的。便是江湖门派,也有不会武功,‘金保门’如此,‘书记门’也是如此。” 唐宁道:“适才我四处看时,人人皆问我是否‘书记门’弟子,语气很是客气,甚至热情。一旦我说不是,便个个冷眼相看,想来那‘书记门’必然很有势力,如何不会武功?” 老者指台上道:“你看那个胖子,便是‘书记门’的掌门人‘翩翩书记’杨投。” 身旁那师兄弟二人一直无言语,此时一人说道:“羊头?”另一人跟着说:“狗肉。” 老者道:“是杨柳之杨,投掷之投,不是甚么挂羊头卖狗肉。” 那师兄弟仍是一人道:“便便?”另一人道:“大腹。” 老者道:“唉。是风度翩翩之翩翩,乃阴平声,不是大腹便便之便便,阳平声。”不再理会二人打岔,向唐宁道:“那‘翩翩书记’杨投不会武功,却广闻博记,专一记载江湖中有名的游侠事迹,所以人称‘侠书记’。” 那师兄弟二人齐口同声道:“瞎书记。” 老者翻二人一眼,不再费口舌去解释,对唐宁说:“这‘侠书记’专门记载江湖事迹,想依他一人之力如何能够?便招了许多少年男女入门,前去江湖各色人等中搜集,所以适才皆以为你是‘书记门’门下了。” 唐宁点头称是,见场中二三十步远处果有一位少女左手执一木板,右手执笔,站在一位大汉之前,一边交谈,一边书写,便道:“那位少女应该便是‘书记门’弟子了。只是临场记录,若那人滔滔不绝,如何来得及去写?” 那老者道:“那‘书记门’有一种符号,简约意多,便于记录,你在此讲了百十多字,他只画几个符号便可,名唤‘速记’。交到‘侠书记’那里,他自然看得懂。听说扶桑遣唐使对此甚有兴致,要将此法用于扶桑文字之中。” 唐宁赞道:“难为他想出如此妙法。只是在下还有一个疑问,倘若那人所讲不尽不实,却又如何?” 老者道:“自古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单凭听闻哪能无错?他所以招许多弟子,也是为了多方打探,互相印证,确信实有其事,才会编入书中。” 唐宁问道:“前辈知之甚详,莫非也是‘书记门’门下?” 老者笑道:“老夫已是垂暮老朽,如何能是‘书记门’之人?不过却与‘书记门’有些关系。说穿了,老夫是个乡下老童生,闲下曾为‘书记门’抄书而已。” 唐宁道:“那‘书记门’不识字么,如何还要老先生抄写?” 老者道:“当然不是。你想这有名游侠行径写成一书,江湖人物还不是踊跃求取一观?仅有一部自然不够,所以要抄写多部。”那老者从怀中取出一册,封面写着《侠隐记》三字,道:“这样一部书,需得五十两黄金哩。” 唐宁摇头道:“抄这样一部书,左右不过五、七日工夫,如何值得五十两黄金?”却见周围数人哂笑不已,唐宁也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老者得意道:“你道这部书是想抄便抄么?江湖中人若能知道有名人物的行径作为,不单增长见识,更是走动江湖所必须。试想你若知道江湖各派掌门功夫若何,壮举若干,喜好如何,怀揣一部《侠隐记》便是为他扬名,走动江湖时岂不如履平地?五十两黄金这还只是个低价。” 唐宁道:“在下只是说倘若亲朋好友处得到一册,只需抄录即可。” 老者笑道:“倘若四处抄得,又能值得几文?你想江湖人物众多,写书的士子更多,岂非人人可以写一部《侠隐记》么?终需是由‘侠书记’亲笔题款,又按指印,方才算作正本。若非如此,便是假货,一文都不值了。” 唐宁道:“题款终可仿制,指印谁又分辨得出?” 老者禁不住怒道:“怎的如此执拗?你看,就算题款你可以仿得,难不成这指印你也仿得么?”将手中书册翻开,狠狠送在唐宁手中。 唐宁低头看那题款,不过是“翩翩书记”四字,书法看来师从虞世南一派,并不难仿。倒是那指印却奇怪,分明是一个食指之印,却分作两叉,看来这“侠书记”指头长得奇怪,食指分叉,想必是曾受了伤被劈开的。唐宁当下苦笑道:“这指印在下确实仿不来的。”心道我终不能把自己的指头拍开吧。 老者这才收了怒容,犹道:“少年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唉。老夫也是为那‘侠书记’抄了三十部书,有些交情,这才给我题款按印。”顿了一顿道:“若说最珍贵的,还是‘侠书记’自己的那一部,他每写一篇,便要那位名侠在此篇上题款按印,你想这部书岂非价值连城?” 唐宁只得点头称是。 老者得意道:“这部宝书的好处确实非凡。老夫只缘有这部书,从来走到各地,都是那些山寨门派的座上宾,以礼相敬、好好招待之余,往往还有馈赠。” 这时旁边的听众更多,有一灰衣老者格外用心。那人头发灰白,脸上皱纹很多,酒糟鼻子又大又圆,通红发亮,耳朵奇大,眼睛却小如一条细线,长相十分滑稽奇特,只须看上一眼,便可记牢。 老者此时嘴上开了闸,已收不住了,滔滔不绝地讲道:“其实这些江湖人物除看宝书的面子,更多的那还是看‘侠书记’的面子,知道老夫与‘侠书记’相交莫逆,自然要好好应酬。” 唐宁心道这老者越说越厉害,都忘了前面说什么了。果然那沉默已久的师兄弟开口了:“关系”、“交情”、“莫逆”,今次居然多说了一个词,那自然是讥讽这老者前说与“书记门”有关系,后来变成与“侠书记”有交情,再后来居然“相交莫逆”了。 那老者也知说漏了嘴,忙咳嗽一声掩过,从唐宁手中取回书册,当众翻开几页道:“你等且看这其中所记名侠之事,中条三友、少林方丈、太乙掌门、终南道人等等,寻常江湖人物要想见一面都不可得。江湖人物中若能书中有名,忝附这几位高人之后,必然也是脸上贴金、光宗耀祖啊。”说罢,将书册小心放回怀里,惟恐有所毁坏。 唐宁道:“怪道‘书记门’如此受人欢迎。” 老者道:“那是自然。人人希望自己能书中留名,哪个不是对‘侠书记’恭敬有加。便是‘书记门’弟子,也是受人敬重。若是得罪了,写些臭名上去,不是耍的。老夫曾随一位女弟子前往洛南,那里一个大豪,老夫在此暂且隐他姓名,情愿出五百两黄金奉赠,只求在书上将他专写一篇。那人虽说是个强豪,却未作出惊天动地之事来,女弟子当然不肯。再三恳求,最后只在他人事迹中提得一句,总算留了一个名字。好象是某某篇。”一时想不起,伸手入怀去取那书。 却见他左掏右掏,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青,由青变得惨白,脸上汗珠滚滚而下,始终未把书取出来。 众人分明见他将书放入怀中,此刻见此情形,心道奇怪。有人忙问:“怎么老先生书不在了么?” 那老者哭丧着脸,将手取出,果然空空如也。 众人不觉议论纷纷,难不成这书自己长腿跑了去?老者又站起身,四下寻摸,依旧未能找到。众人皆道一定是遭贼窃了去,当下盘查左右之人。 左右之人当然叫冤,逐个搜过皆是清白。唐宁猛忆起适才一个灰衣老者在此待过,此时却已不见,便向众人说起。 那老者一听,分外紧张,忙打探那灰衣人样貌。唐宁道:“那人六十岁上下,满脸皱纹,头发灰白,眼小鼻宽,甚是邋遢。”旁边有人也想起,点头称是。 那老者顿足哭道:“原来是西山老贼,完了,完了。我怎的一时不察,却被老臭贼钻了空子,这可是我的命根子啊。好你个老贼,我和你没完。”哭倒在地,如丧考妣。 唐宁劝道:“老先生,这不过是一本奇书。你与‘侠书记’既然交情匪浅,再求他送你一本不就成了。” 那老者哭道:“说的容易。我替那‘侠书记’抄了三十部书,都没能见上他一面,好说歹说才托他弟子为我求了一本。如今又到哪里去求?天呐,我的命根子啊。西山老贼,你不得好死,看我把你揪出来,把你双手剁掉。”一边哭,一边奔入人群中去了。 众人叹息一番,也自散去。那师兄弟二人哈哈一笑道:“乐极”、“生悲”。也起身去了。 唐宁见众人散去,也待起身,转念又想太阳正毒,何必到场中曝晒,于是安心坐下。果然不多时便有人不堪日晒,陆续回到棚中,此刻话题却转移到江湖大会之上。 某人道:“这侠客从春秋时已有之,难不成一千多年没开过江湖大会?” 这时有一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道:“若说一州一郡、三两门派结盟之事,原也有之,这举国大会却是不曾有过。”这中年人两绺短须,形容清瘦,看不出是书生还是商贾。 众人自然要问。那中年人道:“诸君却道为何?且听王某慢慢道来。却说春秋之时,有一位墨翟先生,时与孔圣人齐名,其大作有《兼爱》、《非攻》、《非乐》……” 旁人忙打断:“墨子门下有钜子制度,开侠客风气之先,这些江湖人都知道,只须讲如何未开江湖大会?” 那中年人王先生依旧慢条斯理:“这位兄台如何这般性急?那钜子门下勇士四处行侠,组织严密,或参与国家战事,或从事暗杀、实同刺客,与后世游侠大为不同。至于孟尝、春申、平原、信陵四君子门下养客数千,皆是附庸权门,为人走狗耳。便如太史公所言‘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真实所谓侠者,当从汉初朱家、剧孟、郭解诸人开始,然而当时各据一方,不相往来。除朱家、剧孟兴汉有功外,其余郭解、济南瞷氏、陈周庸尽被朝廷诛杀。要知‘侠以武犯禁’,自然为朝廷不容,渐渐翦除殆尽。” 旁人鼓噪道:“王先生所讲不过是《史记》故事,谁人不知?” 王先生道:“自东汉末年乃至魏晋南北朝,五胡乱华,战乱不绝。当其时也,习武者尽在军中,倘有尺寸之功,便可求取富贵。如后赵石勒,原本是羯胡,给人作家奴,与主人家女儿私好,主人见他勇武力大,将女儿便嫁与了他,又给人做佣工,被乱军抓获,好容易设法逃脱,已是无路可投。不想在太行深山中遇见一位武功高强的人,便拜其为师,学得一身好武艺,结交了王阳、呼延莫等十七人,做起了盗贼,号称十八骑,后来建立军队,竟至南面称帝。当时天下大乱,便有扶弱锄强的侠客,也必如以卵击石,湮没无闻。若道真正江湖兴起,还当从本朝开始,何以见得?却说隋炀帝下扬州,开运河,征高丽,劳人伤财,直把一座花花江山糟蹋了去。当时群雄并起,山寨林立,瓦岗……” 众人听到此处,不耐道:“王先生,我等又不是来听《兴唐传》的。” 王先生却不着急,道:“此事大有关联。却说高祖兴兵太原,建立大唐,太宗那时为秦王,带兵攻打洛阳王世充,引出了一段‘十八棍僧救唐王’的故事,想来诸君都是晓得的。那少林寺自北朝达摩东渡至本朝开国,已兴盛了一百年,其间战火纷纷,少林寺却片瓦无损,是何道理?北朝君王好佛,自然是一种原因,莫不成盗贼、乱兵也好佛,饥饿难耐之时,尚过饶富之寺庙而不入?自然不是。当时天下寺庙遭乱兵洗劫的比比皆是,少林寺却有两个原因得以幸免。其一,少林所奉乃是禅宗,僧众多亲身劳作,自食其力,寺中远不及洛阳城中寺庙殷富;其二,有会武者避乱入寺为僧,教导僧众,更传达摩遗留绝世武功,少林武功绝技声名在外。有此二者,乱兵不敢轻入。及至昙宗等十八棍僧救唐王后,少林更成为江湖第一门派。” 众人耐着性子听下去,王先生道:“为何提起瓦岗,众位且听。当年瓦岗聚义,尽是江湖好汉,后来秦琼、罗成、程咬金等人助大唐开国,那是本朝功臣。天下一统之后,这些老将呆在家里没仗可打,好不手痒,心道‘这天下太平了,我可做些什么呀,还是在家教儿子吧’。所以秦琼便把双锏功夫传给秦怀玉,秦怀玉又传儿子,儿子又传孙子……那程咬金自然也把那三斧一杵传给了程铁牛。罗成早死,罗家人还在,罗成的儿子罗通便学会了一套罗家枪法。” 众人心道:“唉,这位王先生怎的忒罗嗦。”又不好再出言打断。 那王先生不觉唾沫乱飞:“诸位要问了,我讲这些故事却是为何?诸位且想,这几位将武功传给子孙,那尉迟敬德等一干老将能不传么?传到后来,也有将功夫传了外人的,不就慢慢成了江湖门派?还有那时各路反王,打到后来,全完了,有的受了招安入朝作官,余下的不肯作官或者没人要做不成官的,回家也教儿子去了,还有的一看,我做什么去?咳,找个镖局当镖头得了。再有功夫高的,独来独往,作了游侠,这江湖呐也就兴盛起来了。” 旁人又道:“开唐至今也二百年了,怎的也不开江湖大会?” 王先生道:“要说那时为何不开这江湖大会?只缘那时节天下太平,习武的也知晓循法退让,大家习武要么为了考武举,要么做个镖头,也有的为了防身。开元年间,公孙大娘舞剑,得了明皇赞赏,许多人纷纷要拜公孙大娘学剑术,少说也有两三千人,公孙大娘一看,‘我怎么教的过来?’只收了聂隐娘几个做徒弟。大家看公孙大娘不肯收,只好找江湖中会剑术的人来教,虽然所学都是‘青云剑法’之流污人眼的末技,也总是聊胜于无,就算时髦一场。” 唐宁只是一笑,也不生气。 王先生道:“总之那时学武的走的都是白道,各行其是,互不相扰,也便没有开甚么江湖大会的事了。偏从安史之乱后,国无宁日,盗贼四起,江湖中黑道遽多,黑白两道冲突不绝。远的便如三十年前两淮盐帮遭官军剿灭,官军中首领多是扬州盐铁门子弟。近的如七年前川东柳家寨与荆州云梦镖局那一场血战,云梦镖局满门被灭,连仆妇婴儿不能幸免,柳家寨也死了许多好手。江汉数家镖局为共抗柳家寨,结盟起誓,一家有难,几家支援,共进共退,如此与柳家寨大战几场,各有死伤,柳家寨因此名声大起,当地官府也不敢招惹。 “柳家寨有位三寨主本是衡阳五行刀的传人,也算白道子弟,只缘与当地一位土豪结仇,竟投入柳家寨做了盗匪。此人功夫了得,与江汉镖局动手,杀人最多,江汉镖局气不过,便找那人的师父衡阳五行刀的掌门丁大理论。那丁大是个极护短的人,虽知弟子入了黑道,理屈在己,但那弟子是自己最钟爱的,入了山寨后,也不断有东西孝敬,从来不曾缺了礼数,心中早就打定主意为徒弟撑腰。加上江汉镖局心伤同道惨死,言语也重,两下言语不合,便动起手来,江汉镖局本无高手,又吃了大亏。 “江汉镖局死伤的镖师中有不少是白道中各门派的弟子,听说丁大居然助柳家寨伤了自己的徒弟,哪肯罢休?登时就有沅水向家、岳阳君山剑派、汉水神农帮等大举前来讨债。丁大一看自己势单力孤,便向平素交好的柳州、赣州数家门派求援。当时双方共有十几个门派,也不分白道黑道,两千余众,约在汨罗屈子祠决战,直打了两日两夜,双方精英尽死,最后还是君山剑派掌门‘日见孤峰’张万千使一招‘巴陵一望’将丁大的头斩将下来。那张万千的剑术号称‘神仙不可接’,有一绝招‘巴陵一望’,据称被杀者仅来得及见剑光一闪,便即毙命,端的十分霸道。” 唐宁知道这是取自骆宾王的《送梁六自洞庭山作》:“巴陵一望洞庭秋,日见孤峰水上浮。闻道神仙不可接,心随湖水共悠悠。”这“神仙不可接”的原意本是指不能见到神仙,非常遗憾,而今却被用来形容张万千的剑术厉害,连神仙也接不住他的招数。问道:“这两千余人在一起混战,岂不惊动官府?” 王先生笑道:“那些官军抢劫行商,杀戮良善或者还有些本领,见到江湖拼命,早就远远躲开,等到双方打罢撤走,才装腔作势前往巡视。长沙刺史奉报称淮西乱兵有一股万人精骑奇袭长沙,赖天子洪福、三军用命,以区区两千步卒败敌万人精骑,斩首三百,伤敌千五。那敌人头颅何来,当时有几个门派全部战死,横尸无人收拾,约有二百余人,至于尚有数十首级空缺,倒霉的便是永州一带的苗人了。” 京畿之地,偶有少许盗贼旋遭扑灭,是以唐宁听了这些故事,心里犹存狐疑道:“当今天下虽偶有藩镇叛乱,但还算太平,百姓安居,这江湖仇杀果真如此剧烈么?” 那王先生冷笑一声,尚未开口,旁边已有人道:“听小哥口音,应是长安人,哪里知晓关外情形?俺们泗州地方百姓日子好苦,唉,可怜呐。”讲话中竟拿衣袖去拭泪。 唐宁奇道:“泗州乃天子威令所行之地,早在元和四年便实行财税三分法,百姓负担应不甚重,近年又未听说歉收,怎会出现饥荒?” 那人哀道:“若说收成,连年不是歉收,而是丰收。谁知淮西一开战,州县便要增加许多官爷,向我等小人摊捐。前年交三匹绢可完五千文税,今年却要六匹绢,稍稍有几丝不好,官府便拒不收纳。米价也是如此,前年一斗米可完一百文税,今年只值五十文,我家完了税捐,只留两担粮,家里还有四张嘴等着吃饭。没奈何,仗着身壮有力,替人做挑夫,今日随漕帮到了此地。” 那王先生冷笑道:“这小哥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如何能明白其中道理?皇上下旨那是不错的,但除却关中、扬州、洛阳、太原几处,其余州县大小官吏还不是擅自增加税赋,花样百出?甚么戡乱税、兴仓捐等等,多如牛毛,又随意压低米绢价,中饱私囊。关中是天子脚下,去年五月旱灾,皇上免了当年夏税,这几年还连年开仓赈灾,关外哪有这等好事?皇上也免过一些地方的赋税,但当地官吏却要继续收取苛捐杂税。百姓被逼无奈,出外讨生活,便是落草为寇,也是官府逼的。只怕那些盗贼比起祸害百姓的官吏来,倒还要好些。”这位激动之下,讲话也简洁多了。 唐宁虽觉那王先生所言有理,但终觉盗贼杀人越货,岂能黑白混为一谈。 王先生见唐宁不言语,心道孺子不可教也,便不再理他,对众人道:“近来江湖仇杀日有所闻,若不立规矩,只怕越来越乱。是以江湖大会势在必行,只是未料想长安剑宫一个小小门派居然跳将出来。” 旁人道:“若是少林寺出面,只怕大家会心悦诚服。”众人叹息道:“谁说不是呢?” 猛听得有人喊道:“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众人抬头向场中望去,见一处人群骚动,唐宁身边数人拔腿便跑了过去。唐宁见那王先生坐着不动,也沉住气坐定,不久便有人气喘吁吁跑回来道:“是洛州王屋派和晋阳介山派打起来了。” 王先生忙从怀里取出一书,翻来翻去,过一刻道:“定是介山派取胜。”跑回来的那人却道:“我看不见得,适才看时却是那王屋派的弟子功夫高些。”王先生摇头道:“不然,不然,一定是介山派取胜。”那人道:“我再去看看。”讲罢起身,从人群中硬钻了进去。 不一会,那人又钻出来道:“这下热闹了。王屋派总共来了五个人,介山派只有一个,被打得倒在地上,满脸是血。”讲罢,又钻进人群。 唐宁心道:“五个打一个,就没有人制止么?”眼看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最外一圈还有的骑在马上,想挤进去也难,便是跳起身也看不见里面情形。唐宁四下环顾,见东西台上也有众人伸长脖子观看,指指点点,边说边笑。 正不知里面情形,人群轰的散了,那钻进去的人好容易从马肚子下爬了出来,他三进三出,衣襟早遭汗水浸透,袖子也撕开两寸长的口子,边走将来边笑道:“热闹,热闹。”唐宁与王先生问道:“情形究竟如何?” 那人笑道:“原先两个人相斗,介山派的挨了两拳,王屋派的吃了一脚,后来王屋派的四个人都上了手。介山派那小子一看五个打一个,哪敢再还手?王屋派的这位便左脚这么一踹,介山派那小子便吃了一个‘嘴啃泥’,王屋派另一位右拳一个‘黑虎掏心’,那小子便曲成了一只虾米,再两人一人一拳,登时那小子便多了两只黑眼圈。”他边说边比划,衣袖扇出来全是汗臭气,脸上却尽是兴奋之色,“最后一位说‘你们看我的本事’,双脚这般又这般,踢出一个连环腿来,居然将那小子踢起三尺多高。” 这时其他观战的众人都已归座,听了这人详述,不禁羡慕道:“我在那里拼命向里挤,却什么也没看见,只见到前面那人后脑勺。”另一人道:“我比你幸运些,前面有三指宽的人缝,看见一支胳膊,也不知是介山派的还是王屋派的。还是这位大哥有本领。”那人愈加得意,不厌其烦为众人比划,这位这般这般起脚,那位如此如此出拳,引来更多人在旁倾听。 唐宁心有不忍,不禁眉头紧蹙,却见众人脸上皆是兴奋不已,毫无一丝怜悯之色,心道:“莫非这介山派是大盗巨奸,恶贯满盈之辈?”问道:“后来却又如何?” 那人一脸失望:“王屋派当然是拳脚俱下,后来见那小子装死,也嫌无聊,打了一阵就走了。”众人正听的入味,没想到收场如此之快,大是惋惜。 唐宁道:“介山派那人后来怎样?”那人道:“天晓得,大约被人抬走了。”唐宁问:“因何故打斗?”那人道:“听说是介山派那小子踩了王屋派弟子一脚,嗨,有打架看就成了,管那么多则甚。” 唐宁抬头向场中望去,见场中诸人各行其是,似乎适才这事情不曾发生,心道:“习武之人遇见以众欺寡,却无一人肯出面阻止,皆是幸灾乐祸。功夫低微的有心无力,那场中便无德高望重的前辈么?长安剑宫召集大会,怎的也不出面调停?” 那王先生道:“看来王屋派将有灭门之灾啊。” 旁人自然要问,王先生道:“介山派掌门人玄中子擅使八卦掌,曾经与沙陀第一勇士朱邪葛台大战两日两夜,不分胜负,又打败过雁门元家、天龙寨等三十余家,又兼机谋过人,人称‘八阵图’,将他比做诸葛孔明,乃是河朔一带无敌的侠客,你想王屋派招惹了他还会有好日子过么?” 众人不住点头。唐宁混没想到江湖一乱于斯,点头叹道:“那王屋派便会引颈受死么?” 王先生道:“王屋派没有出过知名侠客,怎能挡得起介山派一击?”旁人道:“王屋派也算洛阳一带较强的门派,总归会有一两个高手吧。”王先生横了那人一眼,不满道:“我说没有便是没有。你信不过我‘神算子’王清,还信不过这‘书记门’的《侠隐记》么?”说罢,将手中书合上将封面展示众人,原来便是“书记门”的《侠隐记》,只不知王先生此本是否正宗。这时台上已然讲话,众人便住了口,同向台上望去。 阎峰立在台前,眼望台下数千之众,乌乌压压,真是挥手成云,挥汗成雨,道:“今日台下各门各派能来此地,便是给足了敝派的面子,敝派不胜感谢。”他说话语气平缓,并不用力,声音却十分响亮,方圆四十亩大的场子人人都听得十分清楚,这份内力当真了得。先前台下众人见长安剑宫的代掌门如此年轻,心道此人功夫一定不高,不免将长安剑宫也看轻了,此刻见他一开口展示深厚内力,心道长安剑宫还真不简单,登时静寂无声。 阎峰接着道:“自古游侠遨游天下,击剑行侠,独来独往,自春秋以来,已有千五百年,不知哪个最高,哪个最强。今日敝派邀集诸位,一是为交流武功,光大天下武学;二是为结交天下朋友,共同结盟,凡愿奉锄强扶弱、除暴安良为江湖正义者,皆可同敝派结盟,共同赏善罚恶、维护公义。结盟之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诸位有难,我长安剑宫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台下各门派接到请柬来骊山之时便已考虑此事,见长安剑宫将此次大会打理得轰轰烈烈,有人心中便写了一个“肯”字。也有自恃势力雄厚,不肯轻易折节的,便持观望态度。自然也有人心中暗骂:“奶奶的,老子平生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无数,‘除暴安良’岂不是冲着老子来的?”也有人心中想着:“我平生喜好独来独往,无拘无束,与人结盟还不如给自己套一副笼头。” 台下便有人向阎峰喊道:“若是结盟之后,又当如何?” 阎峰道:“若是结盟,则共订盟约,誓守不反。立盟之后,不拘门派,不分男女长幼,只要品德高尚,技压群雄,便可为一方盟主,处置江湖事宜,其余门派须听从盟主命令。” 台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适才已“肯”的门派多为小门小派,原指望交接强援,一听要选盟主,心知无望,那是在我这掌门头上再加一个太上掌门,如何使得?然而自己确实势单力薄,常受他人欺负,不与人结盟,恐怕迟早为人所灭,真是结盟也难,不结盟也难,徘徊无计,愁肠百结。 那原本未肯的却是心有所动,心道:“凭我一身本领,便抢他一方盟主做做,岂非光大本门?” 台下无门无派人数也有上千,大多数人却是出于好奇,来看热闹。人心各异,登时乱成一团,何况长安剑宫只是一个小门派,若是少林寺出头主持自然不同。便有人叫道:“怎生便算‘品德高尚,技压群雄’?”众人心里也是一问:“此人言之有理,怎生便算‘品德高尚,技压群雄’?”便有数十人跟着发问。 阎峰尚未答话。台下有人道:“便如你老兄一般,便算‘品德高尚,技压群雄’。”先前那人愕然道:“我?”后一人道:“不错。老兄的门派大号是什么?” 先一人道:“在下乃是金刀门下赵六,江湖人称‘金刀勇六郎’。”金刀门不过江湖一个小小门派,知晓的人便不多,至于认识这位赵六的,恐怕台上台下除他自己之外,一个也无。登时四周嘘声便起。 那后一人道:“不错。‘金刀勇六郎’果然了得,台下数千人众,就只有老兄勇于出头,只此一手便是‘技压群雄’了。何况一呼百应,若非‘品德高尚’,又哪有人肯唯老兄马首是瞻呢?所谓‘知耻而后勇’,老兄果然不负一个‘勇’字。”众人这才知此人是揶揄赵六,说他问的卤莽,“知耻而后勇”,当然先要“知耻”,先要“有耻”了。众人不禁庆幸自己适才未曾发问,多人笑将起来。跟随赵六发问的人心中恼恨,骂道:“他奶奶的,晦气。”“呸,呸。”“他妈的臭小子。”不知是骂赵六还是骂那位出言损人者。 阎峰见台下乱纷纷,心知以长安剑宫一个新起门派,须当示威方能服众,将手拍了几下。众人见走出一队白衣少年,每人手中托着一个木盘,上面蒙着白布,不知所盛何物,都静下来观看。 阎峰又是一拍手,白衣少年齐齐地将白布拉下,台下众人一阵惊呼。 唐宁等也已看到,原来每个盘中盛着一颗人头,血肉模糊,忍不住也是惊呼一声。 阎峰道:“这是川西盘江洞的掌门人和十二个门下弟子,前日在子午谷中残杀南诏商贾二十多人,男女老幼,不留一个活口。”他独立台前,一脸正气,自有一股威严,台下众人都不再言语,听他慷慨激昂道:“我们习武之人最重的便是一个‘义’字,欺压无辜,已是义所不为,残害妇孺,更是天理难容。敝派既知此事,焉能不理,便出头化解了这场恩怨。” 唐宁大呼一声:“好。”只觉心中十分痛快。 盘江洞地处大唐与吐蕃﹑南诏交界之处,仗着山高林险,无人能管,聚集了一众亡命之徒,抢劫商贾行客,甚至袭击地方官府,直是无恶不做。为首的自称“盘江龙王”,下有十二小龙,武功高强,常沿长江流窜川中﹑湘鄂,居然无人能敌,是以听说此人被杀,众人都是吃惊不小,连声喝彩。其中自然有人心中存疑,但细想之下,盘江洞如此有名,单单与盘江洞公开为敌,已是莫大勇气,若非果有其事,长安剑宫也没必要冒领其名,看来其事非虚,长安剑宫定然藏有高手,说不定便是哪一位前辈名宿。 台下便有人高声叫道:“杀盘江龙王的是那一位英雄,可否出来台前让我等一见?” 阎峰笑一笑道:“自然可以,成颀师弟,你走上前一步,让大家看上一看。” 那队白衣少年中走出一人,众人看时,见那人约有二十五六岁上下,比其他的白衣少年要年长一些,面色甚白,神情有些倨傲。众人混没想到杀死盘江龙王之人竟如此年青,都是低“哦”一声,这“哦”声中有惊讶,有不信,有羡慕,有沉思,也有畏惧。 阎峰又是一拍手,一众白衣少年退了下去。阎峰道:“今日乃是比武结盟,凡自愿参加者都须尊奉江湖道义,从前结有仇怨的门派不得借机以报私仇,待选出盟主,再秉公断理旧日恩怨。” 不少人大声叫好。也有人轻轻摇头,心道:“江湖恩怨纠缠不休,又岂是选一个盟主便能理清,适才王屋派和介山派相斗,又有谁出头?再说若是一个奸邪之辈做了盟主,难道也要我等听命于他不成?” 有人忍不住大叫道:“这盟主又是如何推选?”又是那“金刀勇六郎”赵六,此人果然是个浑人,这番再无人附和。适才损他之人又道:“老兄‘品德高尚,技压群雄’,不论如何推选,总有老兄一份,何必性急?”众人轰然大笑,那赵六再傻,也觉的不对,登时面红耳赤,不敢再哼一声。 阎峰笑道:“我辈皆是江湖中人,自然要靠品德武功服众,便如同各门派推选掌门人一般。”众人纷纷点头。阎峰道:“今日便请各位朋友自行商议,有愿与敝派结盟者可上台相谈。” 又有人问:“若是无门无派,可以结盟么?”这倒问出了许多人的心里话,是以也无人起哄。阎峰思索一下道:“若是肯循江湖正义,认可敝派门规,可以加入敝派。”那人却不言语了,旁人问道:“若不肯加入贵派,只愿独来独往呢?”阎峰心道为这次大会准备许久,终究还有未料之事,思索再三道:“若是阁下果要独来独往,行踪无定,敝派也只得放弃。若是有心为国出力,敝派倒可荐入军中。” 众人心道:“若是上阵打仗,哪不是找死么?”阎峰续道:“当今淮西战事正酣,正是吾辈为国出力之时,虽在江湖,也应心怀报国大义。此次大会,有多位朋友便委托敝派挑选壮士,随行前线。” 众人皆默不做声,沙场险恶,更胜江湖,官军近日连吃败仗,丧师失地,谁肯轻易赴死?良久,才有人想到流落江湖种种苦处,心道不若竟投了军去,侥幸不死,或者还可博个功名,便向阎峰道:“既如此,某也愿往,只是不知派往那支军去,随唐邓节度使那里是决不去的。”官军围攻淮西已近一年,却无多大进展,西路随唐邓军队二月里连吃败仗,是以无人敢去。那“金刀勇六郎”赵六此时再无言语,看来此人莽则莽矣,傻却未必。 阎峰道:“此次乃是几位监军需随行侍卫。”那人尚未考虑好,只见一群华服少年纷纷拥上前来,喧哗道:“我等愿往。”有人认识阎峰,呼道:“阎兄,我等是世交,行个方便。” 原来那些监军都是由宦官充任,他又不懂行军,只在背后监督,每临战事,先调精兵围在自己身旁,前方败不败不打紧,他这里唯求安全,若是侥幸得了胜仗,自然要来争功。所以跟在监军身旁,危险是没有的,功劳却是摊得上的,这份好事,当然难得。适才那人本是布衣,哪知其中诀窍?那些华服少年都是官宦子弟,却明白其中关节,是以鼓噪愿往。 阎峰当然知晓这些纨绔子弟有多少斤两,也不理睬他们,向那人道:“为国选士,自然要慎重,须有真实技业,方能入选。阁下若有此心,可待明日选拔。”向台下拱手道:“今日便请诸位自决,明日再会。”入棚内去了。 那白衣弟子便出来高喊道:“今日大会到此结束,明日辰时再会。”一通锣响,也入内去了。 “神算子”王清道:“想不到长安剑宫与官府有关,怪不得,怪不得。这几日京城大收捕,虽捉到了张晏等人,说是刺杀武相爷的凶手,但至今仍在审理,是否真凶还不可知。这时剑宫却能广发请贴,聚集江湖人士于骊山脚下,若非与官府有关,如何不见官兵前来?唔,唔。”他似乎想通了此中关节,意下颇有得色。 唐宁不知此案已破,忙打探详情。三日前神策军将王士则等人上报,在成德进奏院抓获恒州军士张晏等八人,系刺杀宰相、刺伤御史的凶手,现交京兆尹加以审讯复查。 那“神算子”王清依旧自鸣得意:“怪不得这位阎代掌门眉清目朗、气宇轩昂、言谈举止自有一番气派,原本就是大富大贵的命啊。” 唐宁看着王清,心道:“莫非这位‘神算子’是占卜算命之流?” 各门派接到请柬千里迢迢赶来,却未料第一天居然乱哄哄一事未办。这些江湖中人风餐露宿倒也寻常,此刻安下心来,考虑是否与长安剑宫结盟。只苦了那些养尊处优的少年游侠儿,近的长安、咸阳,远的从东都洛阳赶来,这夏日炎炎吃了些许苦头,如今却被凉在场中!禁不住喧嚣不休。 闹了一阵,眼见无人搭理,这些纨绔子弟便安静下来。此刻正是午后最热时分,喉咙吼喊两句便要冒烟,还是躲在凉棚里舒适得多。家住长安的便开始驱车骑马返程。 眼见无事,一些看热闹的闲人也开始准备离场。便在此时,东面棚中挑出一张布告。众人呼啦啦拥上前去看时,见布告上写着“招贤榜”三个大字,下面尚有若干小字。众人挤挤搡搡看不清楚,便公推一人朗读。 那人清一清嗓子,大声读道:“招贤榜。河北魏州武灵门创派一百二十年,以‘武灵箭’威镇河北,门下弟子三千,功名最著者除历任节度使外,兵马使十人、虞侯五十六人、军将二百七十八人。凡武功精进、尤善骑射者,本门扫地置酒、虚位以待。年十八以下少年,聪颖敏悟,属可造之材,亦可投入本门,必有前程。河北武灵门。” 这“招贤榜”一出,登时惊动台上台下众多门派豪客。那横海盐帮与武灵门仅一座之隔,见状忙召集帮中长老议事,执法长老道:“我看武灵门有意与长安剑宫结盟,你看他座下左使出出进进,分明是在私下和长安剑宫谈判。” 另一长老道:“武灵门此举实在高明,无论与长安剑宫是否结盟,自身势力壮大最是要紧。那武灵门弟子皆在军中,掌门便是魏博节度使田弘正,倘若此番大会精英尽被武灵门招去,魏博更将军威大振,河北各镇只怕都要唯魏博之命是从了。” 那执法长老怒道:“他招得,我便招不得?我们横海盐帮不也便是沧州横海军么?与他们武灵门本就是平起平坐。他武灵门历来以‘武灵箭’一脉相传,如今竟肯招外人入门。我们盐帮兼容并蓄,汇集三山五岳之人,今日得此良机岂容错过?” 盐帮掌门点头道:“两位长老所言极是。我帮地处沧州,偏远了些,地理稍占不利,且只有一州之地,不比平卢驼山派、成德无极帮、卢龙幽燕帮、魏博武灵门都有七八乃至十数州,依我看需将招贤条件更优厚些。” 执法长老点头慷慨道:“掌门此言有理。为了光大我帮,某家决不惜一己之利,不管何人,只要胜得我手中刀,某家情愿将执法长老之位让与他做。” 盐帮掌门动容道:“长老对本帮忠心耿耿,真可使天地动容,长老执法二十年,最是公正无私,本帮兴盛长老当记大功。只是执法乃帮中根本,非你老莫属,不可轻付他人。依我之见,有胜得执法长老者,本帮另设长老之位实授与他,诸位长老可有异议?” 各位长老也无异议,议定下去,便也张出一张“招贤榜”来,那执法长老跳入场中,抱刀立在当中,只等有人挑战。 一时之间,大小门派皆挂出招贤榜来,场中再无人喧闹,众人四下里观看榜文。 唐宁也起身四顾,见各处所悬榜文内容相近,大体分为四类:一类军职,多是与地方藩镇关系密切的,以平卢驼山派、横海盐帮、卢龙幽燕帮、魏博武灵门最为有名;一类镖局,以黄河镖局、扬州镇海镖局名气最响;一类江湖中与官府无涉的帮会,以漕帮最大;第四类却居然是山寨,原本最有名的柳家寨此番进京者皆被杀,挂榜的山寨便以横行江淮之间的安庆安乐寨为最。 要说榜文最奇的当数幽燕帮和安乐寨了,那幽燕帮榜文道:“凡开唐勋臣、瓦岗英雄、贾家楼结义三十六兄弟之苗裔,免试入帮。”安乐寨榜文更奇:“本寨礼贤下士,急需军师一名,须举人身份,进士尤佳,熟读《孙子兵法》及《三国志》者,饷银十万两,兼会武功者饷银二十万两,现讫。” 安乐寨纵横江淮二十余年,与扬州镇海镖局及漕帮成为死敌。安乐寨旗下五百寨众,个个会武,漕帮虽号称帮众逾万,却大多是普通百姓,是以双方冲突几十次,都是安乐寨占了上风。后来镇海镖局相助漕帮,才反败为胜。从此安乐寨节节败退,由滁州一路退到安庆。寨主仇六安痛定思痛,分析败因,认为寨中尽是勇士,每逢大战,无不以一当十,却接连败给乌合之众,主因乃是有勇无谋,是以不惜血本招纳军师。 此榜一出,对面棚中漕帮与镇海镖局登时怒目相向,双方此次参加大会,所来不过十数人,一旦接战,谁都无必胜把握,是以只呈对峙之势。 那漕帮帮主江潮冷笑道:“盗匪寨中,也想出诸葛孔明?”他讲话时暗用内力,格外响亮,分明是有意让仇六安听清。 这边仇六安哈哈大笑道:“大师兄,你若要认输便痛快些,莫要给自己找台阶。小师弟,你看大师兄胡须花白,已经老得不中用了,你不如投靠我安乐寨,我保你镇海镖局一门平安。” 原来仇六安与江潮以及镇海镖局总镖头令狐匋都是同门师兄弟,当年同拜在江淮名侠申不平的门下。那申不平是聂隐娘的弟子,也便是公孙大娘的再传弟子,后经丐帮帮主指点内功,遂成一代大侠。申不平平生仅收了这三个弟子,一向溺爱,哪想到死后三个弟子为争掌门之位,竟大打出手。令狐匋年纪轻,修为尚浅,最早退出争位。而仇六安和江潮谁也制服不了谁,也只得罢战。三人转而各自经营,十余年后分别使安乐寨、漕帮、镇海镖局成了江淮一带最大的山寨、帮会与镖局。 原先令狐匋在安乐寨与漕帮之战中持观望态度,后见漕帮势危,便来支援漕帮。这其中原由除却镖师与盗匪乃是天敌,寻常走镖路上与安乐寨时有冲突外,主要还是令狐匋担心仇六安攻灭漕帮后会转而吞并自己。令狐匋为人精明有心计,始终不动声色,直至双方战斗正酣,眼看漕帮行将溃败之时突然下手,将安乐寨众引入河汊中伏击,一举将安乐寨副寨主及五位头领歼灭,从此局面倒转,一路乘胜追到安庆。 此刻令狐匋听了仇六安的劝降,嘿嘿一笑道:“仇六安,你那匪窝翻过来只在早晚之间,还敢在此出大气。” 仇六安大笑道:“小师弟,本师兄不过一时不察,才让你奸计得售。若论真功夫,你还不是我的对手。大师兄水上功夫胜我,这陆上么,还要让仇某一筹。仇某只需今日招一军师相助,定将你们两家赶进长江喂鱼去。哈哈。” 令狐匋哂笑道:“你也不拿一面铜镜自照,那些举人进士到哪里不能得份功名,为何会自甘堕落到你这盗贼窝里去做狗头军师。” 仇六安笑道:“甚么盗贼不盗贼,那当年瓦岗寨的秦琼、程咬金、徐茂公不也都是盗贼?” 只听一声惊天大喝:“老贼住口。”倒把仇六安吓得一哆嗦,一匹马从林中冲出,马上一条黑塔般大汉手持宣花大斧,怒目圆睁,黑眼珠要从白眼珠中掉将出来,向仇六安骂道:“老匹夫,隋炀帝无道,俺程家老祖宗在瓦岗聚义,那是替天行道,岂是你这老贼可比?再要胡说,吃俺程虎一斧。” 仇六安看这黑汉威风凛凛,气壮如牛,俗话讲身大力不亏,这黑汉跳下马也有八尺身高,力气一定不小,仇六安也吃不准来人路数,于是闭口不言。 那黑汉翻身下马,径直走到幽燕帮的榜文前,这时棚中走出一员将官,抱拳道:“这位好汉,适才听你言语,遮莫可是程咬金程国公的后人么?在下罗坚,乃是幽州王罗讳艺的后人。”那黑汉忙抱拳道:“原来是罗家哥哥,俺是程虎,这厢有礼了。”那罗坚忙招呼程虎入棚去了。 这时场中各家招贤,报名最多的便是军职和漕帮。那安乐寨榜前人若廖星,许久才有一人怯生生道:“在下乃是读书人,不知可否一试?情愿将饷银减半。”那仇六安见只是一个普通书生,本不大愿意搭话,后见实在无人报名,心道:“今日江湖大会,那些举人进士或许没有人来,且和这个秀才攀谈几句,说不上还是个英才。”便好言好语问道:“这位秀才,你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谁?” 那秀才道:“晚生骆朴,岭南人士。贞元二十年当地刺史召集我等饮酒作诗,因我写得好,刺史公特授晚生相当举人出身。” 那仇六安不是读书人,也不知这“相当举人”到底是不是举人,道:“原来骆先生是个举人,何不早说,倒叫某家怠慢了。骆先生可会武功?” 那骆朴摇摇头道:“在下手无缚鸡之力。” 仇六安道:“没武功也不打紧,只要熟读《孙子兵法》与《三国志》便可。” 骆朴得意道:“四书五经我皆熟读,一本《孙子兵法》又有何难?只消一个时辰便能读完。《三国志》或者慢些,左右不过三天,总能读完。” 仇六安大怒,骂道:“原来是一介酸儒,竟敢欺弄某家。还不快滚。”那书生抱头鼠窜而去。 场中已有人开始比武。唐宁四下看时,见打斗者武功平平,尽是些不入流的角色,连唐宁都觉得有碍观瞻,偏偏还有人喝彩,自然有不少人是起哄。 此刻两人比斗正酣,一人使棍,一人使刀,已斗了三十多招,仍不见高下。便有一人跃入圈中,喝道:“三脚猫的功夫,也敢在此丢人现眼。”却是山中那女子身旁的小姑娘,持剑向使棍者虚刺一招,反身一脚便踢中那使刀者右腕,钢刀落地。使刀者尚未明白过来,脚下突遭一绊,跟着背上被一掌击中,一个狗啃屎,摔出圈去。 那使棍者见剑光一闪,已到面门,忙举棍招架,那小姑娘伸手在棍上一带,使棍者只觉一股大力带向前去,脚下不觉向前便冲,眼看就要出圈,脚下也是一绊,向前摔去。眼看又是一个狗啃屎,那使棍者急中生智,举棍抵住地下,偏生棍长,前端抵在地上,后端却抵在自己身上。也是凑巧,那棍端正好抵住麻穴,使棍者一阵酸麻,咕咚倒地,不能动了。 众人见他自点穴道,都是一阵哄笑。那使棍者羞愧不已,被朋友搀扶出场,心道:“我自从学武以来,还从未能点人穴道。今日虽是自点穴道,却总是一番开始,有道是万事开头难,说不定今后便能点他人穴道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场中那小姑娘将二人赶走,却退出了圈外。原本几人看她俊俏,颇想上去打上一场,所谓不打不相识,打过么说不得便相识了,谁知那小姑娘扭身便去,登时身后跟了一串。 那小姑娘冷笑一声,忽然回手一扬,几声“哎哟”,数人身上中了小箭,还好不是要害地方,箭上也无毒,那群人不敢再跟,一哄而散。 武灵门的执法弟子清理场后,宣布重新开始,这一下那些凑热闹者乖乖退出,不敢自讨没趣,上场者皆是颇有些艺业之人了。这些人既是为那武灵门职位而来,自是尽显其能,打斗之中,刀枪不长眼睛,不免有时收手不住,不多时已有人受伤,甚至折臂断腿而去。 唐宁想起那日柳家寨殷宜所言,不禁眉结紧锁,心道:“长安剑宫召集江湖大会,本是好意,只是这般下去,恐怕要大违初衷了。” 那面场中已接连有人挑战横海盐帮的执法长老,都是过不了十招八招便被打倒,只有一人稍好,战到五十招上下才败,被盐帮招作一堂堂主。还有一名少年稍逊,支撑了二十八招,盐帮本欲给他副香主之位,那少年却被另一人拉住,他不明所以,跟了出来。 那拉他之人是五十余岁的老者,笑道:“少侠年岁不大,已有此等武功修为,此后必成大器,区区盐帮一个副香主岂能屈就?我帮势力比盐帮更盛,现有紫薇堂空缺正职,少侠可中意否?” 那少年笑道:“在下浪迹天涯,唯求一饭耳!如何做得甚么香主、堂主?” 老者笑道:“做得,做得。少年人只要勤奋好学,岂有做不得之事?” 那少年不禁心动:“敢问前辈是何门派?”那老者四下一望,见无人注意,低声道:“成德无极帮。” 安史之乱时,叛军尽征河北男儿入伍,其中不少人便是江湖门派子弟。这些人身怀武艺,屡立战功,迅速被提拔为独当一面的大将。到得史朝义被杀,叛军败局已定,这些人纷纷投降朝廷。代宗天子为稳定局势,便封了这些将领为河北各镇节度使,成德镇节度使便是无极帮弟子,其余为魏博镇——武灵门、卢龙镇——幽燕帮、昭义镇——太行派和横海镇——北盐帮,后来还有河南道的平卢镇——驼山派。 这几人为长期拥地割据,便依靠各自出身的帮会门派,使军中各级将领皆由本帮本派弟子担当,使得帮即是军,军即是帮。这些节度使若非掌门帮主便是实操大权,以一帮之力掌三军,以三军之力控一帮,帮规军规齐下,真是令行禁止,战斗力极强。而魏博更是由武灵门控制,门下弟子大多是田氏子弟,一脉相承,不似他镇乃人员驳杂的帮会,况且武灵门以“武灵箭”驰名,善于骑射,更适合行军,是以河北各镇中以魏博军力最强,抢占了太行派的相卫二州。 这些藩镇联成一气,割据拥兵,自任官吏,不上交赋税,节度使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形同诸侯,最多每年上交一些供奉,对朝廷保留名义上的臣服,有时连这点礼节也免了,境内穷兵黩武,不事生产,每逢歉收,便纵兵向四周州县抢掠,实同叛乱。 三年前武灵门新掌门田兴率魏博镇归顺朝廷,赐名田弘正。昭义太行派自被武灵门抢占相卫二州后便归顺朝廷。卢龙镇也早在德宗时便归顺朝廷,虽然现今节度使幽燕帮主刘总与成德平卢暗中勾结,但幽燕帮内大多数主张归顺,刘总表面上总要尊奉朝礼。至今不遵朝礼的便只有成德、平卢、淮西三镇,成德和平卢虽然未与朝廷正式开战,但唇亡齿寒,暗地里相助淮西吴元济。 十数日前宰相武元衡被杀,从成德进奏院中捕获了张晏等八名成德军卒,自然人人认为成德节度使王承宗便是刺杀宰相的主谋。此次江湖大会,无极帮不敢露面,只派了一名长老潜装观望,这时见那少年年纪只有二十出头,居然能接得盐帮长老二十八招沧州大环刀,资质上佳,倘假以时日,耐心点拨,终可大用,而盐帮只以副香主授之。那无极帮长老一时起了爱才之心,便上前将那少年拉出来,劝说其加入无极帮。 那少年闻言大怒道:“无极帮残杀大臣,反叛天朝,如此乱臣贼子,还敢在此胡言乱语。”他激怒之下,声音高昂。众人听说有“无极帮贼子”,仗着人多势众,当真是同仇敌忾,皆围将上来纷纷呼喝:“哪个是无极帮的贼子?”“揍死那贼子。”“莫让贼子逃了。”那无极帮长老双脚一点,纵起两丈多高,将双脚在旗杆上一蹬,身子便如一只大鸟飞向场外。 上卷 第四回 生死从来轻 上者局中戏 众人眼见那长老轻功高妙,追他不着,纷纷叹息。忽见一道白光急速射去,那长老身形一滞,想来被白光击中,斜斜落向场外林中。众人欢呼声中,便有数十人跑向林中搜索,不多时返回来,却没擒着人,只寻见一支三寸长的白羽小箭,箭头沾着血迹。那小姑娘的小箭与这一模一样,看来也是武灵门下。 这时武灵门一位少年脸如寒霜,跳下台来,取回那支小箭,插入囊中,一语不发,又回台上去了。此人一箭伤了无极帮长老,正是大快人心,但见他脸上毫无喜悦之色,站在一位老者身旁,低头听训。众人十分诧异,心道:“箭伤乱臣贼子,应该好好褒奖才是。莫不成武灵门与无极帮有私?数十年的交情,倒也难怪。” 只听那老者训斥道:“林暗草,你入本门几年了?” 那少年低头道:“禀二师伯,弟子入门已七年了”。 那老者斥道:“你练这‘惊风一箭’也有五年了吧?如何这般不济,本应打中‘风池穴’,你居然打到背上‘肝俞’。”无极帮长老身形去势极快,他居然能看清中箭部位,这份目力当真无人可比,转头向一名中年男子嗔道:“五师弟,这都是你督导不力。” 那中年男子陪笑道:“二师兄教训得是,今后定当严加管教。”转向那少年斥道:“林暗草,你可听明白?回去之后定要抓紧苦练,别再给我丢人现眼。还不快滚一边去。连‘惊风一箭’都用不好,亏得还称‘林暗草’。” 那林暗草低声道:“是。”忙退到一旁。武灵门多是田氏子弟,那少年名“林暗草”,当是取自卢纶的《和张仆射塞下曲》“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也未必真的姓林,真名反而无人提起。 这时旁边一位老者出来打圆场:“二师兄,你也是冀望太深,所求过严。那王庭凑是无极帮四大长老之首,林暗草能射中他已属不易。” 那二师兄喟然道:“若是平日正面动手,林暗草能射中他一个衣角,我便知足了。这王庭凑素来阴狠刻薄,常唆使王承宗与本门为敌。既然动了手,便该一箭毙却,今日让他逃脱,只怕后患无穷啊。” 唐宁苦无江湖见识,听那替“侠书记”抄书的老先生及“神算子”王清长篇大论,总算如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这时满场打转,再找不出第三个高谈阔论江湖事者,也撞见那老先生几次,老先生哭丧着脸四下里搜寻盗书的灰衣人,哪有心情高谈?“神算子”王清也不知去向。这时径见适才接得盐帮长老二十八招、喝跑无极帮长老的少年孤零零的站在一旁,也是茫然四顾,不知所为。 唐宁敬他不肯加入无极帮,有心结交,便上前抱拳道:“这位兄台深明大义,在下长安唐宁十分佩服。” 那少年也抱拳道:“在下沙州张议潮,幸会幸会。” 唐宁愕然道:“沙州?兄台可是从敦煌来长安游历的?”敦煌已为吐蕃侵占六十年,远距长安三千里,以唐宁听闻那少年张议潮来自沙州,大是惊异。 那张议潮道:“家园沦落胡尘,何谈游兴!”悲愤之色现于言表。 唐宁歉道:“兄台所言极是,是在下言错。” 那张议潮道:“这是在下自身不幸,不干唐兄之事。” 唐宁叹道:“国土沦丧之痛,天下人共之,又岂止河西十三州百姓?便是中原百姓,也是怀念贞观开元盛事,盼望官军早日平复河北淮西逆贼,挥戈西指,复我河山。河西百姓便如离开母怀之子,子思母,母亦思子。” 张议潮激动之余,握住唐宁双手泣道:“河西十三州百姓若知中原百姓心怀光复,一定焚香祷告,盼望王师早日西来。” 唐宁见张议潮如此激动,心道:“我不过一言相慰,竟令七尺男儿流泪。元和三年,沙陀族首领尽忠率三万帐落归附大唐,吐蕃追杀,一路血战,最终只留不到二千士兵,七百匹马及千余杂畜投入灵州。沙陀乃是外族,尚且如此心怀大唐,宁死不降,那河西的汉人更是不知怎生望穿秋水、肝肠寸断?”也不知该如何才能安慰张议潮,只得由他抓着双手,半晌无语。 张议潮此时心情已然平复,道:“唐兄。我千里迢迢赶来京师,便是想看看大唐气象,也想找机会将河西百姓企盼光复之情上达天子,好早日出兵。” 唐宁叹道:“淮西叛乱未平,河北藩镇心怀异志,举国重兵尽在河洛,与吐蕃开战,恐是有心无力啊。” 张议潮道:“我来长安已有一月,知道一些国中情形,心中也想要皇上出兵吐蕃希望渺茫。听说这里江湖人物聚集,便想结交,江湖侠客武艺高超,若得他们相助,或者无需官军也可成事。唉,哪知今日一看,龙蛇混杂,黑白不分……” 唐宁接口道:“是啊,今日所见也与我所想相去甚远。不过,我相信江湖不久将得以整肃,存精去芜。” 张议潮点点头道:“我今日来,还想知道那成德以一镇之力,何以能抗命朝廷;淮西以区区三州之地,竟能对抗十万官军?” 唐宁道:“在下也是见识浅薄,正想找人解惑。” 张议潮道:“我听说河北诸镇军即是帮、帮即是军,节度使即是各帮掌门,我来京师不久,也不能确切明白天下几十方镇的地理,连方位名称也多不明了。” 唐宁笑道:“如此容易。在下读书颇杂,尤喜读史书及各地山川地理志,曾读《元和郡县图志》,可为兄台画来。”取一枝树枝,就地上草绘一图,注明全国十道及各处方镇州郡分布及江河山川名胜。 张议潮喜道:“唐兄果然有奇才。你看,连这河西十三州、甚至安西都护府皆能标明,这沙州南依祁连,北控大漠,玉门、阳关锁钥,一些不错。现今为吐蕃所侵、回鹘所伺……”他拿手在图上比划,“若论形势危急,未必便比淮西更甚。”将手指向蔡州,“淮西环围十数州,官军十多万攻数月不下,屡屡为淮西军击败。而河西十三州虽深入西域,但吐蕃、回鹘交恶,使他鹬蚌相争,我便可乘机得利。”苦思道:“如何能抵抗吐蕃、回鹘大军?” 唐宁随口道:“你适才讲河北诸镇军即是帮、帮即是军,或许这便是办法?” 张议潮思索道:“军即是帮、帮即是军,以帮御军,军令通达。不错。”猛抬头,对唐宁道:“好兄弟,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河西光复有望了。” 唐宁道:“莫不成张兄也要以帮作军么?” 张议潮喜道:“正是。河西百姓六十年来反抗不断,屡遭镇压,皆因义军组织纷散,纪律不明。如能苦心经营,创建一帮,骨干具备,只需登高一呼,百姓自然揭竿而起。” 唐宁虽然对河西情形不明,但张议潮信心百倍,也将他感染,兴奋吟道:“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张议潮也朗吟道:“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二人吟罢,执手大笑。 张议潮道:“诸镇叛逆朝廷,习武练兵,想不到我却取他之法为国效命。” 唐宁点头道:“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为之。其实强兵之法并无善恶,用之以善则善,用之以恶则恶,善恶在乎人心。” 场中依然比斗不已,除却盐帮、武灵门外,漕帮、驼山派棚前也开场选拔,最奇的是那驼山派主持选拔的居然是个和尚。 若说江湖人士千奇百怪,和尚更不希奇,奇的是驼山派以道家剑术创派,也招纳一些俗家人,此刻却多出一个和尚,那就奇怪了。驼山派据十二州之地,声势甚大,前去应选者甚众,围着数层,唐宁看见昔时一个同窗,名唤秦宁的,也努力向人群中挤。 那秦宁见实在挤不进去,退将出来,望见唐宁,仔细认出,冷冷一笑:“原来是你。” 唐宁道:“秦兄。”那秦宁冷笑道:“不敢高攀,想不到唐秀才居然也是江湖人物。你何不在台上找长安剑宫,说不上你阎大哥还会给你做个嘉宾。嘿嘿。” 唐宁道:“在下又非江湖人物,不过来看热闹。” 张议潮道:“原来唐兄与长安剑宫有故。” 唐宁摇头道:“在下与长安剑宫无有关联。” 秦宁冷笑道:“你父不是阎峰的老师么,当年在学宫你仗势欺人,如今怎不再投靠剑宫?” 唐宁道:“在下不才,也是举人之身,怎会投入江湖?” 秦宁冷笑道:“原来已成了举人,佩服啊佩服。举人老爷,来这江湖大会做什么?”拂袖而去。 张议潮道:“原来唐兄是举人公,失敬了。” 阎峰之父乃是唐宁之父同科举人,后中进士官升工部侍郎。唐父自知出身寒门,也无贵亲,遂绝了仕进之心。阎父素知他满腹经纶,便央他做了西宾,教授阎峰兄弟诗书。 不到一年,阎峰便进了新建成的长安学宫。唐父却不过阎父再三热情相邀,于是唐宁后来也进了学宫。学宫中权贵子弟众多,唐宁虽有阎家兄弟照顾,但阎峰长他十岁,不在一院读书。那些权贵子弟虽不敢明目张胆的欺负,背地里少不了暗暗捉弄,只有韩公文郑奇二人身无膏粱之气,较为投机。 秦宁出身一般,原本也与唐宁交好,后来却因小事反目。 还有不少女学生,皆是父亲在学宫中或执教或执事,跟着入了学宫。至于官宦人家女子,大多在家中延馆,不到学宫来,自然也有少数喜作男儿打扮,身着男衣,前来读书。唐宁记得其中一位侍郎的女儿喜作游侠打扮,在长安街头饮酒后骑马入学,入座时酒气尚在,脸红如血,先生方打开书,她已伏案呼呼入睡,先生也无可奈何。某日竟披软甲入学,挎长剑,笑谓:“不爱红妆爱戎装”,又打得一手好马球,自夸道:“咸阳游侠不过如此。”其女长唐宁三岁,长直呼唐宁为“小秀才”。 如此三年,唐父见学宫之中学风不正,思量着将唐宁接回,正当此时,不知何故,学宫竟要弃文习武,一些学生便散去了。唐宁也要回家,阎峰再三劝留不住,只得放他去了。如今已过四年,唐宁见阎峰竟能主持这江湖大会,深为其高兴。 安乐寨主仇六安眼见无人应招,索性将招贤榜扯了,坐在台上,冷眼看漕帮动静,眼看欲投漕帮的也不过是些三四流的角色,不觉哈哈大笑,拿出酒来,边看边喝。 唐宁与张议潮看了一阵比斗,只觉乱哄哄一片。二人江湖见识浅,也看不出那些人的武功师承,俗话讲“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二人虽然都学过武,但连别人的招式都不知道,也只能是看热闹了。 刚从场中退出,到得场边,见一辆推车“咿咿呀呀”从林中推出,那车上竟装满书籍。唐宁奇道:“怎的江湖大会也要靠四书五经?” 那推车人是个农夫,看他推车的架势十分熟练,步履沉重,显是不会武功。身旁跟着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锦衣华服,手持团扇轻摇,却是个王孙公子,富贵人家。那农夫将车停定,抖一块麻布铺在地上,再将书籍从车上卸下,成堆码好,抖开粗嗓叫道:“古今兵书、内外武功秘笈图谱,应有尽有,欲购从速。” 唐宁与张议潮甚感有趣,上前来看,见地上书籍共有上千册,《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太公兵法》、《鬼谷子》、《少林内功心法》、《少林绝技》、《拈花指》、《并州刀》、《游侠必读》、《杀人十二绝招(并图)》等等,果真琳琅满目,随手翻开,大多崭新如故,只有首页发黄,想来这书历时日久却少经翻阅。这时许多人围将上来,询问书价,那农夫道:“兵法二两银子一本,其它三两。”便有人纷纷购买。 唐宁翻阅之下,除兵法乃是正本,其它书籍显然不可信。《少林内功心法》竟大抄道家《老子》中文,甚么“戴营魄抱一,能毋离乎,搏气至柔,能婴儿乎?”“陵行不辟兕虎,入军不被甲兵”,所绘图谱谬误百出,经络穴位乱标,显然便是伪书,《拈花指》居然手捧荷花。唐宁见有一书封皮已失,拿来翻看,居然是工尺谱,注着《少年行》《从军行》《关山月》《长干曲》等乐府音谱,便将此书向那农夫扬了扬道:“这也是武功秘笈么?” 那农夫看了一眼,便道:“三两。”那工尺谱他如何认得?只道同其它书一样。 那中年人原本站在一旁,轻摇团扇,十分悠闲,此刻听唐宁一问,瞥了一眼,这工尺谱却是认识的,不觉脸色微微一红,忙从唐宁手中抽了去,丢在一旁。 张议潮也四下翻看,选了两本兵法,待要去选那《少林内功心法》,被唐宁伸手止住,使个眼色,从人群中退出来。唐宁悄声将这些乃是伪书之事告知,张议潮点头恍然。 购书之人大多是些纨绔子弟,也不细观,只看封面,一种选得一本便慷慨解囊。有一人挑了三十多本包起,背在背上,唐宁见他衣着虽新,却不华丽,并非富贵,却花这许多银子购此无用之书,心中老大不忍,便上前道:“小哥何以如此不惜银钱。” 那人笑道:“若是掏我自己腰包,自然不花这份冤枉钱。不瞒小哥,这是给我家公子买的。”将嘴一努,果见远处凉棚中有一位公子正侧卧摇扇。 唐宁细看却认得,也是从前学弟,平日里与宰相杜佑的孙子杜牧是形影不离,此刻杜牧一定便在左近。唐宁四下里寻望,果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依稀便是杜牧,四处转悠,尽向那些到会的少年女子身边靠。 那杜牧相貌俊俏,虽然年幼,诗歌文章已露头角,只是人不风liu枉少年,何况是相府公子?此刻见这么多少女,又不同那长安城里的小姐一般浓妆艳抹,都是清水芙蓉、天然本色,怎能不心花怒放?没多久,便与书记门几位女弟子混熟了。 原来此人是那公子的随从,笑道:“这些书在长安西市中买,要五两银子一本。今天是那位公子清理旧书,所以便宜。” 唐宁道:“便是那位摇扇的中年人么?” 那人笑道:“你莫看他如今年纪大了,当年那是长安城最有名的游侠,号称‘关山月’,最是慷慨好义,是长安少年游侠会的首领。大约,大约十多年前吧,在曲江池率一众兄弟堵了唐安公主的路,这位还挤进轿中摸了公主两把,嘿嘿。”这位居然口水都笑了出来,显见十分企羡。 唐宁道:“这人也太大胆了吧,居然调戏公主,不怕杀头么?” 那人笑道:“他父亲是同华节度使,皇上也怕他三分,公主不过被摸两把,又没吃什么亏,怕他怎的。” 唐宁对张议潮道:“十多年前,德宗天子在位,经泾师之变,几乎丧身亡国,后来对各地藩镇十分姑息。同华距京师不远,万一起兵,后果实不敢想,或者此事属实亦未可知。”转头对那人道:“那这位‘关山月’又为何要卖书呢?” 那人笑道:“他年过四十,已经老了,现今是我家公子这样的年纪正当得意。不论是谁,过了二十七岁,大家伙便要将他赶出游侠会去,这些书留着无用,不卖则甚。”说罢,见他家公子招手便走了。 张议潮叹道:“想不到这便是游侠。” 两人谈话间,书居然已经卖完,连那本工尺谱也不知被何人买去。那农夫将车收拾好,将银钱分出一千余两付与关山月,余下的足有一千七八百两,打成一包背好,兴高采烈。这农夫日常劳作,挣得几文?今日代关山月卖书,关山月讲明一两一本,多卖则归农夫。这农夫也很精明,加价卖出,虽然吆喝半晌,累得半死,但获利颇丰,竟比关山月所得还多,有这些银子,从此可以买地置田,做个富家翁,娶老婆,生儿子,这农夫越想越美,一路唱着山歌推车而去。 唐宁与张议潮还未走出几步,呼啦啦围上来五六人,各执长剑。 唐张二人大吃一惊,心道我又得罪了何人?却见那几人满面春风,毫无敌意。 当先一人拉住张议潮道:“这位小哥,在下欧冶甲,乃是春秋铸剑大师欧冶子的嫡系子孙,此乃我照欧冶子亲传技法,原式原样、一毫不差,亲手所铸的鱼肠剑,能吹毛断发,锋利无比。” 另一人从侧面也拉住唐宁道:“这位少年相貌英俊,一定武艺高强,俗话讲好马配好鞍,少侠需有好剑,才能体现身份。在下欧冶乙,才是欧冶子的嫡系传人,我这柄鱼肠剑才是正宗。” 余下几人纷纷报上名来,都称是欧冶子后人欧冶丙、欧冶丁、欧冶戊、欧冶己,手中各执鱼肠剑,也是各言正宗。唐宁听他们口音相同,确是闽越之人,倒也不知谁是正宗,只听七嘴八舌,头痛不已,忙道:“诸位,诸位,你等可是江浙人氏?” 那几人道:“不错。我等便是钱塘欧冶村人。”几个人都点头相互证实。 唐宁道:“到底哪一位是欧冶子后人。” 众人纷纷咬定自己便是,直至相互对骂。欧冶甲指着欧冶戊骂道:“你家明明十年前才搬到村里来,怎么也敢称欧冶后人?”那欧冶戊怀惭而退。 欧冶乙骂欧冶己道:“你家搬到欧冶村虽有百年,但也不是欧冶后人。”那欧冶己也退了。 欧冶丙也指欧冶丁道:“你家是南朝时迁来的。”欧冶丁也退了。 欧冶甲指着欧冶丙骂道:“别人不知,我却知道,你家本姓欧阳,却在此冒充。”欧冶丙也只得去了。欧冶甲又骂欧冶乙道:“你家本姓区。” 欧冶乙却不甘认帐道:“你家本姓欧。不过每个人名字都唤‘冶某’而已,还不是彼此彼此。” 唐宁与张议潮见这六人伤疤揭尽,一笑欲走。那甲乙二人忙拉住道:“二位少侠,不瞒你们,我等皆非欧冶姓氏,更与那欧冶子无干。不过家住欧冶村,便是欧冶子造剑旧址,古窑尚在,我等世代造剑,这鱼肠剑却是真的。” 唐宁笑道:“何以证明?”那欧冶甲将剑从鞘中拔出,果见精光耀眼,花纹古朴,分明是把精钢剑。那欧冶乙拔出剑来,也是一般无二。 唐宁好读史书,知晓春秋之时冶铁之术不精,皆用青铜,那鱼肠剑自然是把青铜剑,而今二人取出钢剑,自然是假,当下笑道:“我听说专诸以鱼肠剑刺杀吴王僚,破甲而入,当是削铁如泥的宝剑。可否找一铁器一试?”那鱼肠剑既能置于鱼腹,乃是一个匕首,至多三四寸长,而今二人所持剑长二尺有余,怎能放进鱼腹?唐宁有意不说破,倒看二人如何应对。 张议潮不知唐宁心思,以为真要一试,便从包裹中取出一把刀来道:“二位便拿我这把刀试试。”将刀平举,等剑砍下。 那欧冶甲、欧冶乙没想到真要试剑,不禁手心出汗,跟着微微抖动。还是那欧冶甲见机最快,道:“你这小哥,到底买是不买?若是不买,怎能试剑。或是试剑之后你又不买,岂不让我这宝剑白试一遭?”欧冶乙也道:“看这小哥衣着,定是无钱购买,却在此消遣人半日。”说罢与那欧冶甲都扭头寻别人买去了。 这时有人从场中退出,身上挂彩,与那关山月理论道:“你这书是假的,我照其中练了三招,结果被人砍了三刀。我要退书,除却三两书钱,还需包我十两治伤费、五十两受惊费。” 关山月心道:“我若答应你,满场都找我退银,我还有命么?”当下冷笑道:“你学艺不精,临阵磨枪,怪得了谁?” 那人嚷道:“分明是你书中有假,倘若不学,以我原有功夫,也不会受这三刀。”关山月道:“分明是你悟性太差,蠢笨如牛。”那人怒道:“你说我蠢笨如牛,莫不成这书中绝技你会使不成?”关山月轻摇团扇道:“那是自然。” 那人见关山月好生沉着,心道莫非真是我悟性太差,读不懂书么,便道:“既如此,你且演示几招与我看。”关山月笑道:“凭什么?”转身就要离开。那人大急,虽然腿上受伤,行路不便,仍奋力赶上将关山月扯住道:“你不能走。” 关山月心道再与你纠缠下去,只怕今日脱不了身,便道:“你待如何?” 那人道:“你便在此开一个场子,若能将……将他打败,我便服你。” 他手指转了一圈,见周围旁观之人多数年纪轻轻,也有的如同书生,便有功夫,也没练几年,最后见一位三十多岁的青衣人气度轩昂,心想这人一定有真功夫,是以便指定了他。 那青衣人笑道:“你是找我么?”那人点点头。青衣人笑道:“你知道我是谁么?”那人又摇摇头。 青衣人笑道:“告诉你也无妨。我乃洛东‘百尺楼’娄观。这位公子,幸会。”最后一句是向关山月讲的。 关山月心想这位难不成真的要和我较量么?硬着头皮抱拳道:“幸会,幸会。在下长安‘关山月’。” 那青衣人差点跳将起来,忙道:“可是当年在曲江池一人独斗宫里五大侍卫,给了唐安公主两大巴掌的‘关山月’?”关山月当年领一帮游侠儿调戏公主,轰动一时。以讹传讹,传到东都竟成了唐安公主带宫中五大侍卫在曲江池欺压良民,关山月挺身而出,一人打败五大侍卫,又给了唐安公主两大巴掌,教训她不得欺压百姓。自古传说,皆是民心所望,借以明志,那皇亲国戚一向欺善跋扈,百姓巴不得有人教训他们,是以传言之中,便将自己的愿望加入,将一件游侠儿无赖之事,竟传为义举,遂令关山月竖子成名。 关山月也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斗过宫中五大侍卫,只记得那次公主仅带了几名老太监,至于摸了公主两把变成了两大巴掌更不明白,总之有人给自己脸上贴金,哪有不认之理?忙道:“正是本人。” 青衣人肃然起敬道:“原来是关山月大哥,失敬,失敬。小弟自小便听闻大哥壮举,处处行事便以大哥为楷模,不想今日得见尊面,真是三生有幸。”上前重新见礼,甚是恭敬。 那受伤之人只得自怨自艾,不敢再提退书之事。 这时有位二十多岁的白衣汉子也上前道:“在下有意挑战‘关山月’前辈,不知肯否赐教?” 关山月看时,见那汉子身材魁梧,背插一双吴钩,问道:“这位兄台高姓大名?” 那汉子道:“在下何不。也是久仰前辈大名,特来请教。” 关山月奇道:“何不?”跟着大笑道:“怎的会有人取这等名字。”围观众人也有的哈哈大笑。 那汉子却不恼,昂然吟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关山月问道:“这首诗是谁写的,我怎没听过?” 汉子道:“这首诗是李贺两年前写的。” 关山月道:“怪不得我未曾听过,原来是新作。‘收取关山五十州’,那不是正克我这‘关山月’么?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这江湖正是要后辈胜前辈才能兴旺啊。小兄弟,你正是我的克星,李贺这首诗分明是暗示我已经老了,该退出江湖,让给后辈了。”心道如此好的台阶,还不赶快顺坡下驴,溜之乎也?举手作别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小兄弟,后会无期……”他说一句,退一步,说完已退到场边,忙转身一溜烟奔走。 青衣人怅然喟叹道:“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关山月’大哥真是潇洒进退,令人仰止啊。可惜,没来得及留他一件物事好作纪念。” 天色将晚,多数人已开始准备篝火。张议潮道:“唐兄,江湖游侠我已见识,在此告别。” 唐宁吟道:“日落辕门鼓角鸣,千群面缚出蕃城。洗兵鱼海云迎阵,秣马龙堆月照营。”激励张议潮早破敌军。 张议潮高唱:“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渐行渐远。 唐宁一时性发,也高唱《凉州词》相和。他多读儒书,性情有几分拘谨,今日遇见张议潮,受他感染,陡引出满腔豪情,不觉放浪形骸,与平日迥然不同。 夜幕已降,篝火四燃。这些江湖人物聚集在此,虽然其中龙蛇混杂、良莠不齐,终究有不少义气男儿、热血豪士,这些人前来大会,或多或少抱着几分雄心。这时听到唐宁高歌,便有人高声相应,渐渐由数十人乃至数百人齐声高歌,歌罢《凉州词》,又歌《从军行》《塞下曲》,直是响彻云霄、声闻十里。 那张议潮一路西行,听到歌声彻天动地,禁不住热泪盈眶。今日江湖大会,除了遇到唐宁外,其余所见所闻尽皆令人心冷,此回沙州原抱必死之心,此刻听到歌声,顿觉我张议潮身后有大唐万千英雄支持,区区吐蕃便如螳臂当车,岂能阻我前行? 晨曦初上,林中场内的江湖人士次第醒转。昨夜狂歌,将心中的豪情唱起,也将多年落魄江湖的劳苦与积郁抛却,人人脸上都是神采奕奕,与昨日疲惫烦躁之气判若云泥。 辰时方到,阎峰便站在台前,俯视台下,俨然有凌云之感。昨日今晨,共有大小四十多家门派愿与结盟,只是其中良莠混杂、甚至互为死敌,有的门派则声明若某某门派为本地盟主便退出结盟。这番如何甄别取舍甚令长安剑宫头疼。阎峰与二位师叔、中条三友商议良久,中条三友认为当取大舍小,交结强援如武灵门、幽燕帮、漕帮等,划分势力,长安剑宫在江湖上将迅速壮大势力,稳居关中一方;阎峰则认为当纠合较小门派,此举可使长安剑宫成为同盟的主导,首先在同盟中实现整肃江湖的理想,还可避免为他人做嫁衣裳,但除却关中之外,恐怕在各地力量皆处弱势,今后难以应付各地纷争。双方所言都有利有弊,一时委决不下。 要说长安剑宫召集江湖大会,竟未考虑会有此等情况么?只缘当时筹集之中,未料少林寺、太乙门等名门大派一个不到。原先设想以少林寺为首,太乙门、华山派为翼,长安剑宫得首倡之功,挤身名门之间,共同整肃江湖。哪想名门一个不到,以长安剑宫一己之力实不足以号令江湖,单看昨日乱纷纷的局面便知。 最终阎峰道:“几大名门未到,眼见我等欲一举整肃,已是万不可能。莫若我等干脆将自身主张一举托出,凡合则留,不合则走,先与同道者结盟,今后再作他图。”众人也点头称是。 阎峰眼光横扫台下,朗声道:“昨夜烈士悲歌,千人一呼,敢令天地变色,振我江湖正气,使宵小夜遁。我长安剑宫创派时短,乃属后进,不敢与名门比肩,但伸张正义之志不肯稍居人后。敝派情愿与天下同道结盟,共同维护江湖正义,幸得天下同道支持,凡愿结盟者四十三家。”众人四下望去,那安乐寨等臭名昭著的帮会门派果然连夜遁去,就连那些“金保门”等以及卖剑、卖书借机生财的商贾都不见踪影。 阎峰道:“然则结盟有两件大事,一为订立盟约,一为推选盟主,而今四十三家对盟约之事小有分歧,盟约一时尚无法拟定……” 东面棚中有人呼道:“先选盟主,后立盟约。”跟着便有多人呼应。原来这些门派都持观望态度,倘若盟主所用非人,便可放弃结盟,否则先立盟便没有退路了。 阎峰见主张先选盟主之人占了十之八九,便点头道:“既然如此,便先选盟主,再由盟主议定盟约。依我剑宫之见,四十三家西达灵州、东抵大海、南处交趾、北止秣羯,南北之间快马十数日难以抵达,若有急情,耽搁途中。是以敝派主张设东南西北中五方盟主,分处各方事宜,就近便宜行事,再由五方盟主共同推立总盟主。”众人心道本派做总盟主绝无希望,若设五方盟主,抢它一方盟主希望总大得多,是以无人反对。 唐宁见阎峰能得众人一致附议,心中颇为他高兴,但最高兴的莫过又见到韦玄中。 原来韦玄中近日一直在寻袁聪,得知骊山大会之事,心想袁聪爱热闹,若得消息一定会到,便寻了来,正逢柳玄成见师妹数日不归,放心不下,向四师叔说明也下山来寻。 二次相遇,已成熟人,唐宁浑无江湖经验,正须韦玄中指点。韦玄中这才知唐宁只是一介书生,不知从哪里得来一身内功,亏得自己多年出入江湖,竟然将他当作官府探子。 唐宁向韦玄中说明袁聪在台上。韦玄中已然知晓,正为此事烦恼,原来华山派也接到请柬,只缘长安剑宫前些年行事偃旗息鼓,在江湖中寂寂无名,是以突然接到剑宫召集江湖大会的消息,大是震惊。华山派便与太乙门、少林寺、丐帮商定不出席此会,哪知袁聪竟冒冒然坐在主棚中,如何处置此事,颇令韦玄中大伤脑筋。 柳玄成见袁聪多日不见,更增俏丽,坐在棚中,眼光一刻不离阎峰上下,满面陶醉之色,心道:“此人不知真实功夫如何,却在此颐指气使,想来也不过是个纨绔子弟,师妹居然……”至于“居然”什么,他也不敢去想。 阎峰道:“天下武学博大精深,但总论便有内外之分,这内外功夫又是相生相克,不可分割。敝派平素弟子比武,常是以一对一,划径长一丈二尺的圈子,先出圈者为输。今日便以此法,想众位朋友当无异议。”向台下扫视一番,见无人反对,接着道:“今日意在结盟,大家是友非敌,只需点到为止,莫下重手,是以一不许偷袭,二不许用暗器,三不许使杀手。” 这时台下有人冷冷地道:“‘苍岩七杀’不用杀手,又靠什么在江湖上成名?” 众人循声望去,见人群中站立一位黑衣汉子,身材瘦长,微低着头,长发遮住了脸,看不到相貌神情。阎峰心中一怔,随即轻轻一笑,正要开口,肩头被轻拍了一掌,听到有人干笑道:“是什么人这般不给面子,我枚老道倒愿见识见识。” 台下众人一片哗然道:“中条三友。”中条三友二十多年前名动江湖,其后悄然归隐,此番居然重现江湖,一时人人震惊。那黑衣汉子也心中一凛,默然不语。 随即台下便有人呼道:“中条三友做盟主,我等心悦诚服,不需再选盟主了。”当真是一呼百应。 枚老道笑道:“多谢江湖朋友抬爱,贫道不胜荣幸。贫道三人二十年前已立誓退出江湖,江湖中人最重然诺,言出必行,贫道岂能背誓?今日只是来做个清客,看如今江湖中有甚么后起的少年英雄。至于比武会盟的事,贫道等决不参预。” 众人一阵叹惜,“中条三友”乃江湖前辈名宿,自是“品德高尚、技压群雄”,当是盟主的最佳人选。如今又到哪里去再寻“品德高尚、技压群雄”之人?想到中条三友守信重诺,弃盟主之位如草芥,这份风范更令人景仰。 台下虽有善使暗器者,但一来用暗器便要偷袭,必遭公愤,明着来打,殊无把握。二来谁也不敢自认暗器天下第一,万一有人强过于己,岂非糟糕?是以不敢异议。 有人想起昨日武灵门弟子林暗草那一箭出手凌厉,势不可挡,一个弟子都如此,那些长一辈更不知如何厉害,呼道:“武灵门的‘武灵箭’也是暗器。” 东棚中武灵门有人笑道:“我武灵门秉承战国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的传统,箭术精绝,便是两军阵前也是以‘武灵箭’御敌,自来光明正大,哪能与暗器并论?” 其余门派心知与武灵门对阵,恐怕难以抵挡“武灵箭”一击,纷纷鼓噪道:“‘武灵箭’确是暗器,不可以用。” 武灵门见其余门派纷纷反对,转而向台上枚老道抱拳道:“还请枚道长秉公仲裁。” 枚老道沉吟道:“若论武灵门与人对阵,向是张弓搭箭,明白示人,确不算暗器。” 骆二笑道:“弓箭自然是不算暗器的。”低声道:“阎师侄,枚道长,田姑娘与老夫有几分交情,虽说她今日未到,我们也要给武灵门几分面子吧。” 台下纷纷鼓噪。枚老道犹豫道:“但‘武灵十八箭’箭箭封人要穴,皆是杀手。此外‘仆姑箭’等虽非杀手,也是伤人手足,这也罢了,刀枪棍棒哪一招又不是照着人身上招呼的,只是今日比武结盟,箭矢横飞,恐伤及无辜,还是不用的好。武灵门朋友也可以靠剑术服众嘛。” 武灵门赖“武灵箭”成名,剑术拳脚自忖不能技压群雄,今日见此情形,料知讨不了好去。那二师兄冷笑连连,竟麾众扬长而去。 骆二一张脸拉得更长。 阎峰心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武灵门虽独霸魏博,终不过是一方强豪,难成大事,去则去矣。”当下命人书写规则,张贴出去,又在场中划出五个径长一丈二尺的圈子,写定东南西北中。分河北河东诸道以北为北,关中陇西以及东西两川为西,黄河以南长江以北巫山以东的河南道与山南东道等为中,江南以赣水为界,其东为东,其西直至南诏交界为南。 柳玄成每看见袁聪,心中便痛如刀割,偏偏又不能不看。那袁聪的目光只在阎峰身上,见他独立台前、风姿无俦,自是心神俱醉。韦玄中见师弟师妹二人俱怀痴念,只想回山如何向师父交代?不禁愁容满面。 圈子刚刚画完,正要收口,这边已有人跳入圈中,使兵刃对打起来。这二人服饰装扮却是一般无二,招式大同小异,显是同门中人。唐宁细看时,居然便是昨日一起听“书记门”故事的那师兄弟二人。这时见此二人招法平庸,一来一往,慢慢吞吞,哪有半分比斗之象?偏偏怒眼圆睁,吼声如雷,再斗得一刻,齐齐地将兵刃抛下,扭在一起。只见一人一拳挥来,另一人头一低,向那人胸腹撞去,那人登时立脚不住,仰面翻倒,脚下一勾,将对手也勾倒在地,二人便如顽童般扭打在一起,一会你骑上我背,一会我抱住你腿,翻翻滚滚,打个不休,口中大呼小叫。 二人服饰相同,滚在地上,旁观者也分辨不出,只听得“哎哟,我的妈呀”,“你揪头发”,“啊,啊,我的指头,你犯规”,“我是你师兄,你居然以下犯上,真是大逆…哎哟”,“什么狗屁臭师兄,打你就打你,等我当上盟主,我让你叫我祖爷爷”,“你你你,他妈的六亲不认,还有良心吗”,“要当盟主还要良心作什么”之类的叫声不绝。 昨日二人惜字如金,言简意赅,不肯多说一个废字,此刻却废话连篇。细听之下,唐宁心里一惊,寻思道:“这二人似傻非傻,所言句句却似大有深意啊。” 那二人爬将起来,满身是土,头发蓬乱,依然你一拳我一脚打将不休,其中一人突发神威,连环拳出,将对手打得只有招架之力。这人眼看对手就要跌出圈外,自己突然脚下一软,向前摔去,扑入对手怀中。那对手眼见将败,却不料峰回路转,这人自己将一个大脑袋送到眼前,也是凑巧,那对手的嘴巴正靠在这人肩上,一只肥大的耳朵便在口边,送到嘴边的岂有不吃之理? 那对手不假思索,张开大嘴,一口咬去。这人痛得大吼一声,跳将起来,左手捂着耳朵,跳出圈去。那对手哈哈大笑,一闪身,便出了圈子,两人携手长啸而去。那啸声许久方歇,显见这二人内力之强,实非泛泛,而适才一番做作,自然是专门前来搅场。 居中的圈子一名二十多岁的白衣汉子已连胜数场,此人身材魁梧,持一双吴钩,便是何不,字足道,昨日准备挑战关山月之人。这时从人群中走出一人,年三十出头,青衣高冠,面色白净,一望可知出自富贵之家,正是“百尺楼”娄观,走入圈中,拱手道:“借问令尊可是汝阳县丞何公?” 那何不点头道:“正是家父。请问兄台高姓?”“百尺楼”娄观道:“洛东娄观,家父现居汝州刺史,与令伯乃是至交。”何不一听,这不正是我父的顶头上司么,笑道:“幸会,幸会。不知娄兄使何兵器?”却见“百尺楼”娄观从腰间解下一条绳鞭,两头各装一只枪头,道声:“请。”态度颇有些傲慢。 何不见“百尺楼”娄观亮出兵刃,倒是有些吃惊,吴钩本是一门少见的兵器,钩长两尺,装有护手,锋利异常,初练之时易自伤手臂,极是难练,而一旦练成威力也是极大,有钩挑刺锁诸般变化,至刚至猛,对付刀枪剑斧棍之类的硬兵器颇为有利,适才何不连胜数场,武功自是高明,但兵刃上的便宜也不能不说是一个原因。那绳鞭却是软的,与吴钩刚柔相克,双方都很凶险,因此何不见了,不觉有些吃惊,又寻思两家交好,不若将好话说在前面,是胜是败,免伤和气,便笑道:“还请娄兄手下留情。” “百尺楼”娄观心道:“你定是见我绳鞭克你吴钩,方出此言。”当下将绳鞭抖开,却有一丈长短,围观者一见,纷纷退开,惟恐不小心伤及自身。“百尺楼”娄观有意卖弄,拿住绳鞭中段,舞将起来,只见周身一圈银光,眼看要将何不逼出场外。 何不瞅准光路,左手钩向上横削,右腿前跨,右手钩削向绳索。只见白光一收,跟着一个枪头奔右腕而来,另一枪头却打向何不身后,转袭背心,认穴竟是极准。周围猛喝一声大彩。何不不退反进,左腿欺进一步,跟着转身,右肘撞向娄观肋下。众人见他解得好,也是喝彩一声,“百尺楼”娄观退后两步,使出平生所学“混龙鞭法”,与何不战在一起。 战了近七十招,何不却并未尽力,数次可将娄观逐出场外,只是怕那娄观败得太过难看,恼怒起来,因此影响父亲前程,是以数次相让,心道便与他过足一百招,那时再来胜他。 “百尺楼”娄观却不知何不有意相让,见一套七十二路“混龙鞭法”行将使尽,仍不能取胜,心中大急,突将右手横溜抓住鞭稍,一丈长的绳鞭抖将开来,直取何不咽喉。 何不见“百尺楼”娄观不顾门户,径走险招,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心道:“父亲官职低微,正须他人襄助提携。今日若胜了这‘百尺楼’娄观,只怕他气量狭小,记恨在心。两家交好,断不可为今日比武反目成仇。”当下向后一纵,跳出圈子,拱手道:“娄兄技高一筹,小弟服输。”“百尺楼”娄观笑道:“何兄承让。”心中颇为得意。 唐宁在旁看得清楚,心道:“想不到江湖比武,却因官场仕途决定胜败,真是可叹。”原先见何不武艺高强,颇为敬佩,哪知也是个附炎之辈,令人扫兴,又见“百尺楼”娄观兀自得意洋洋,心道:“此人功夫也颇有根底,比那‘关山月’强不知多少,只是纨绔之气自与‘关山月’一脉相承。” 那何不是个硬手,许多人自忖兵刃上不是他的对手,便是侥幸以内力胜他,也必大耗内力。内力相拼,乃是武人大忌,若非有必胜把握,或是万不得已性命相搏,轻易不肯与人比拼内力。何况今日比武如同打擂台,便是功力高出旁人许多,也必大耗元气,打发得掉一个两个,也要被车轮战耗死。如今何不下场,正是良机,已有人跳入场中,叫道:“让俺来会会这位朋友。” 来人身高不足五尺,又矮又胖,面色焦黄,相貌奇丑,看不出年纪,身着黑色短衣,右手执一把长刀,比他的个子尚高出一截。 “百尺楼”娄观心中暗暗好笑,有心戏弄于他,咳嗽一声,正色道:“敢问这位朋友是从东海来的吗?”那人一怔道:“不是。”“百尺楼”娄观故作吃惊道:“这倒奇了。”那人不明其理,问道:“甚么奇了?” “百尺楼”娄观笑道:“我听说东海之中有一个矮人国,便想阁下定是从那里而来。”众人轰然大笑。 那矮胖子又是一怔,才知道娄观绕着圈子骂他,嘿嘿一笑,也不着恼,跨上一步道:“那就让不才领教一下娄朋友的高招吧。”也不通名,提刀便砍。这一出手,众人皆惊,只见他翻滚着地,专攻下三路,使得竟是“地趟刀法”。 “百尺楼”娄观暗暗叫苦,“混龙鞭法”招式以上三路为主,对付这矮胖子竟是不得使用,何况先机已失,那矮胖子已欺进身前。“百尺楼”娄观只得一手握一只枪头,格挡长刀,无奈枪头太短,穷于应付,只有上下跳跃躲避,毫无还手之力。 那矮胖子适才受他奚落,此时有心叫他出丑,也不过分相逼,只站在圈心,身子象轱辘一般旋转,长刀上下翻飞,指向娄观的腿脚。 “百尺楼”娄观拼命奔跑,哪敢稍停,不多时汗水淋漓,气喘吁吁,回头一望见长刀离身不过数寸,一阵头晕,忙叫:“前辈请住手,晚辈认输了。”脚下兀自不敢停。 矮胖子嘿嘿一笑,刀光一收,刀柄一转从前面扫向“百尺楼”娄观的脚踝。“百尺楼”娄观正在拼命前奔,收脚不住,脚下一勾,“哎哟”一声,直跌出去,好在尚有几分功力,双手拿枪头在地上一撑,免了狗啃屎的难堪,饶是如此,一身锦衣已沾了无数灰尘,在众人大笑声中,脸色发青,低头挤出人群,独自去了。 唐宁见场中约有十六七人围在一起,却非比武,不知所为何事?当下便拉韦玄中走近,只听一人道:“依我所见,北方一场当属盐帮。”另一少年道:“依我看当属幽燕帮。” 众人也分抒己见,只听一老者道:“你们单说无益,怎的只打嘴上官司。”听声音便是“神算子”王清,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会场。 那少年道:“哪该如何?” “神算子”王清笑道:“一赌便是。我赌盐帮掌门徐大福胜。” 那少年大声道:“赌便赌,怕什么?”只听“啪”的一声,似乎那少年将甚么物事放下作为赌资,人群围了三四层,看不见是何物事,只听众人“咦”的一声,想来那物事必是十分贵重。那“神算子”王清冷笑连连,也取下甚么物事放在地上。围观数人便有人作为公证,更有几人加注其中,不久各人赔率已定,唐宁只依稀听得甚么“徐大福十赔三,某某人十赔七,某某人十赔十五,某某人十赔…”心道原来“神算子”做的是这份营生,便即走开,却见那人群转眼之间,已扩至五六十人。 中圈又战数场,那矮胖子名唤王武,原是河南地趟刀的嫡派传人,仗着一套六十四路无敌地趟刀,在汴州开了一家偌大的黄河镖局,出镖以来从未失手,此时又连败三人,更是威风八面。 唐宁与韦玄中、柳玄成见中间一场王武已无敌手,便到其他几场观看。南方一场并无出众高手,只在一片混战,走马灯似的你上我下,换了多人。北方一场却是高手云集,盐帮掌门徐大福连败“幽燕三客”的老三“易水剑”封浪﹑老二“燕山刀”南宫望,却败在老大“幽州枪”罗坚的枪下。 那“幽州枪”罗坚便是唐初幽州王罗艺的后人,一手罗家枪法使得出神入化,勇不可当,连败数人,这时正与一名双刀客战在一起。 那人穿一件黑衣,想是在场下观看多时,已初窥罗家枪法的路数,一上来径使怪招,将罗坚迫得手忙脚乱,几次险险被挤出圈外。十招过去,两人才使出了真实艺业,一个攒刺挑打﹑拦搠架闭,一个劈刺截扫﹑斩削砍剁;一个如神龙出海﹑变幻莫测,一个如大雪翻飞﹑白光闪闪,端得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一时难分伯仲。 堪堪百招将到,那罗坚已将七十二路罗家枪法使完一遍,渐处下风,心中焦躁起来,寻思若不能速胜,再战二三十合定会落败,正苦思不得法,猛见对手左手忽现破绽,心中大喜,当下抖个枪花,朝那人面门虚点,跟着疾向那人那人左手刀上砸去,喝道:“撒手。”这一砸竟用上了九成功力,正是罗家枪法中的破敌绝招,罗坚习用枪法二十年,此招从未失手,当下便拟好了下一招,如何如何将那人逼出圈外。 周围一片喝彩。罗坚忽觉手上一空,心中暗叫不妙。原来那人未等长枪砸来,提前弃刀。若是换做旁人,兵器一失,如何再战?偏生那人使的却是双刀! 罗坚一招击空,急忙收力,只是适才用力太猛,又如何收得住?那人右手刀已贴上枪杆,顺杆削来,也喝道:“撒手。”罗坚若不撒手,恐怕双手十指无一幸免,“幽州枪”罗坚便要加上二字,变成了“无指幽州枪”,那还了得?当下跳出圈子,拱手服输。 此番激战,众人看得是如醉如痴,叫好不绝,便是台上众人也是目不转睛地观战,心中暗赞。 只听得不远处有数人欢呼一声,跟着几声“呀”“唉”,唐宁听得声音,识得便是那群聚赌之人,其中那“神算子”王清叹息之声分外悠长凄凉,想来不仅因为输了银子,且砸了招牌,从此再有人提起“神算子”三子,那便是伸手打他耳光了,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教他如何不叹,如何不伤? 唐宁内力虽不差,但剑术不行,应变更差,见识没有。幸得身旁有一个韦玄中,将场中比武招式要领耐心讲与他听,这场中现身说法胜过关门学剑十年,登时使唐宁眼前一亮,如见一片新天地。 幽燕帮见幽燕三客纷纷败阵,大是不忿,那程虎一扬宣花大斧,叫一声:“让俺来会一会这位朋友。”却有一人抢在头里,步入圈子。 圈中先前便立着那双刀客,其人名唤刘期,自称“双刀五郎”,适才击败“幽州枪”罗坚,武功端得厉害。来人一袭黑衣,微低着头,长发遮面,一步步走将过来,缓缓将头抬起。刘期见那人相貌倒是颇为英俊,却神色冷峻,忽然间二人眼光相接,刘期只觉一股寒意自心底涌出,直窜向胸腹四肢,禁不住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 那人冷冷地道:“‘苍岩七杀’靠的七招杀手在江湖上成名,阁下可否愿意陪在下过上几招?”众人一阵哗然。台上的中条三友正要起身发话,阎峰打一个手势,三位老道便坐定不语。 刘期向闻苍岩七杀之名,只道是共有七人,未曾想竟是七招杀手之称,心中未免犹疑。此人杀气逼人,又十分地托大,此番比试定是凶险无比。刘期心下十分矛盾,欲待不比,惟恐众人耻笑,此后江湖上便再无立锥之地,但若是比斗,只恐一招不慎,性命立判,一时之间,沉吟未决。 场中众人极为不耐,纷纷鼓噪不休。刘期将心一横,双刀平举,叫声:“好。今日刘某便来会一会你这‘苍岩七杀剑’。” 那苍岩七杀冷哼一声,从背后缓缓抽出长剑,只见那剑锋之上隐隐有青黑血印,不知此剑之下,已有多少豪杰丧命?刘期不禁又是心寒。 苍岩七杀一字一顿,冷冷地道:“第一招,‘兵出井陉’。”身形忽得拔起,空中一转,头下脚上,直向刘期冲来。刘期见来势凶险,不敢硬接,侧身一滚,将右手刀架住斜刺而来的长剑,左手刀掠向对手肩背。苍岩七杀身在空中,正是下落之势,无论下落多少,都势必为刘期左手刀扫中,当真是避无可避,却见他右手一震,借刀剑相交之力翻起一丈多高,空中一个跟斗,又朝刘期平冲而来,口中叫道:“第二招,‘如影随形’。”四周暴雷似猛喝一声大彩。他从高处冲下,攻势凌厉,刘期若是以刀硬封,恐二人不死即成重伤,有意躲避,但对手来势实在太快,刘期只得连退两步,使个铁板桥,横刀上架,避开剑锋。连续接过两招杀手,眼见对手如此不顾性命,刘期已是肝胆俱寒。 苍岩七杀身形直起,冲势立缓。刘期眼见自己胸腹大开,十分不妙,忙想立起身来,但一个铁板桥方使到当尽未尽之时,如何又收得住?身子抬起一半,苍岩七杀的长剑已到眼前,刘期将双刀架向来剑,忙乱之下,破绽尽现。苍岩七杀连环腿踢出,“啪啪”两声,左右两脚皆踢在刘期腰间,直将他踢出一丈多远,摔在圈外。刘期眼中一黑,“哇”的吐出一口鲜血,眼见受伤不轻。 众人见到苍岩七杀如此凌厉的杀手,不禁为之气夺。众人皆是无怨无仇,谁也不肯陪了性命,良久无人出来邀斗。苍岩七杀立在圈中,冷冷地道:“难道这里竟无一个不怕死的好汉么?”一时场中静默无声。 白影一闪,圈中已多了一人,正是长安剑宫的二弟子成颀,一脸倨傲之气,一字一顿地道:“为甚么要找不怕死的人?我怕死,但我不用死,因为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苍岩七杀听了此言,心中也是一凛,随即怒气陡生,身形一动,已然出手。一白一黑两条人影在空中飞舞,宛如两只苍鹰激斗,兵刃相交,白光闪闪,令人眼花缭乱。二人斗到后来,越打越快,只见两条人影缠在一起,分辨不清,渐渐甚么也看不出来。 只听得“哇”的一声,却发自圈外,一条大汉手捂胸腹,蹲倒在地,众人吃了一惊,忙向后退却,心道:“此人如何受伤,我怎的根本不曾看见,莫非是被剑气扫中?哎哟,我可须小心了。”却见那大汉呕吐不已,连绿色的胆汁都吐将出来,原来是看斗剑眼花,吓破了胆。许多人也是头晕目眩,索性闭了眼睛不看。 陡然间剑光一收,两条人影分开来。 成颀傲立圈中,手中剑尖鲜血一滴一滴滴在地上。苍岩七杀左手捂着胸口,冷冷道:“你为甚么不杀了我?”成颀哂道:“今日是比武,我为什么要杀你?” 苍岩七杀猛然仰头长笑,脸色惨白,拔剑便欲自刎。 众人未料想此人竟是如此烈性,人在江湖,一时胜败乃是寻常之事,谁知此人比武失利,便要自绝性命。众人无不心敬他是条好汉,有些人便想出手相救,但苍岩七杀拔剑自刎,只不过一霎那的功夫,这些人武功又不甚高,如何能救得? 蓦地白光一闪,一杆长枪架住剑锋,众人看时,原来便是“幽州枪”罗坚。罗坚等幽燕三客素与苍岩七杀交好,此次更是结伴而来,罗坚深知苍岩七杀的性情,见他败了,已料到他不肯忍辱,忙从人群中挤上前来,也是十分幸运,长枪急递,堪堪地架住剑锋,若是出枪稍慢得半分,此刻苍岩七杀已然尸横当场了。 苍岩七杀怒极自刎,一击不中,气已泄了,站在场中默然良久,恨恨地道:“好,今日是比武,终有一日,我会与你决一死战!”声极凄厉。成颀听了,心中也是一寒,见苍岩七杀与幽燕三客分开众人率幽燕帮上马绝尘而去。 围观众人登时哗然,有人道:“苍岩七杀不守规矩,用了杀手,长安剑宫正应将他逐出。”另有人道:“长安剑宫地处关中,应归西方一场,为何却来北方场中夺盟主?”旁边便有人道:“当初阎掌门便讲不拘门派,原来可以跑到其它场中夺盟!”又有人道:“那苍岩七杀阴森森的,我看一眼便浑身起鸡皮疙瘩,这样的人合该逐走,长安剑宫之人做北方盟主我看也没什么不好。”众人纷纷嘈杂,倒是支持长安剑宫的人居多,反对的人其实也只是嘴上嚷嚷,真要下场,却也不敢。 唐宁浑无江湖经验,此番骊山大会可谓眼界大开,更兼韦玄中从旁指点,收益颇丰,看到妙处,不住叫好。 西方场中却是一位吐蕃人连伤数人,群情大哗,鼓噪不已。吐蕃自松赞干布起曾数度与大唐联姻,号为“甥舅之国”,又云“名为两国,实则一家”,但自安史之乱后两族交恶,时战时和,尚且占了原属大唐的河西十三州,实是大唐外患。当然那长安东西市中做生意的吐蕃商人与游学的学子不同,普通百姓之间依旧和睦。 今日却想不到这吐蕃人居然敢来涉足中原江湖之事,想来此人对自己的武功定是十分自信。众人见那吐蕃人傲慢无礼,却来争夺盟主之位,心道这中原江湖盟主之位若是被一个吐蕃人所得,中原英雄面子丢尽不说,难道要大家卑躬屈膝,听命于敌不成?不由得大是愤怒,便有几位好手上前挑战,岂知那吐蕃人武功果然高强,兼之招式怪异,竟无人能抵得过。那吐蕃人下手甚是狠毒,挑战者无不身受重伤,一时群情激愤,若不是顾着江湖道义,早已一拥而上了。阎峰眼见此情,知道剑宫弟子无一人是此人对手,与骆二低声商量一番,亲自出马,挑战那吐蕃人。袁聪走到台边,其状甚是关切。 这边阎峰才与那吐蕃人交上手,场中突然大乱。 一条灰影闯入人群中,身形之快,直如鬼魅,挡路者纷纷被抛将起来。成颀正当其道,也是他目力极佳,看出是一个灰衣老者直冲而来,随手抓去,便将挡路者抛出丈外,那些人最轻的也有上百斤,却被那人随手抛掷,如掷稻草。 成颀心中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他一向对自己的武功十分自负,杀盘江龙王,伤苍岩七杀,这些都是狠勇之人,但成颀与他们生死大战一场,连眉头也不曾皱一下。可是这老者来势实在太急,出手之快实在令人难以想象,成颀尚未看清来人相貌,那人右手五指已经抓向成颀的胸口。 成颀右手长剑递出,意欲阻他一阻,那人身子一转,避开剑锋,已转到成颀的背后。成颀觉得后心一股劲风,来不及回头,剑光一闪,已回刺身后。他善使快剑,应变也极为迅速,虽然遇到了平生未见的劲敌,惊恐之余仍奋力迎战,适才一剑看似平平,其实已用尽他平生所学。 那人一路上抛了三四十人,皆是一抓即中,从无落空,不想对成颀连抓两次,皆被剑气封住,又急又怒,猛吼一声,双手齐下,破剑气而入。 成颀这下可倒足了大霉,只听“喀嚓”一声,右臂小臂骨被捏断,痛得几欲晕去,跟着身上几大要穴被封,“呼”得被抛上了半空,足有两丈多高。在空中向下望去,这下倒看得清楚,那人头发灰白,衣衫褴褛,似癫似狂,直向台上冲去。跟着成颀便重重摔在地上,正是人倒了霉喝凉水也要碜牙,偏偏先着地的又是那断臂之处,登时人事不知。 台上众人大惊,有人问道:“何人这么高的功夫,莫非是……是终南道人?”登时骆二、孟三、中条三友几道目光射向那人,那人打个寒噤,不敢则声。 终南道人是太乙门掌门太乙道人的师弟,江湖中传言他的武功出神入化,也是约十年前忽然归隐山林,不知所踪。 骆二仔细看一眼道:“不是他。”枚老道也道:“不是他。” 唐宁听到身后喧闹,回头一看,道:“韦兄,你大师兄来了。”原来那人正是那日将唐宁与袁聪抓去、居住在华山大上方的老疯头,此刻他面色血红,疯病又犯,直向台上袁聪冲去,口中狂呼:“师妹。” 韦玄中大惊道:“快去保护师妹。”身子已到一丈开外,长剑一拔,冲向台去,唐宁与柳玄成紧紧跟随。 袁聪也看见了那老疯头,惊得呆了,竟忘了逃跑,哭喊道:“阎大哥救我。”阎峰虽听见了袁聪的呼救声,但他与那吐蕃人正斗在紧要处,稍分心神,立时便会有性命之虞,是以丝毫不敢大意。 眼看老疯头已冲到台边,伸手抓向袁聪,柳玄成已赶在韦玄中唐宁之前,长剑一闪斩向老疯头手臂。 唐宁见柳玄成对同门师兄下手凶狠,大是吃惊。 老疯头手掌一翻,柳玄成剑便落空,跟着后领一紧,便被摔向半空。柳玄成将腰急扭,半空中一个转身,一剑刺向老疯头头颈,正是华山剑法中的“鹞子翻身”,同辈师兄弟中仅有柳玄成一人练成。韦玄中也疾步赶上,一剑刺向老疯头背膀,他性本和善,出手便留几分,不肯刺他要穴。 老疯头虽正疯癫,武功不失,眼见上下受攻,脚下一错,已闪过韦玄中一剑,右手一抓,已将柳玄成右手抓住,跟着左手一扭,将剑夺将过来,双手一扳,剑刃断为两截,抛在地上,一气呵成,中间无任何停顿,倒象是练熟的一招。 柳玄成见袁聪眼看就被抓到,心中大急,也顾不得长剑已失,挺身挡在袁聪身前。老疯头一把抓起,左手蓬的一声,击在柳玄成胸腹之上,这一掌着实不轻,柳玄成登时便如折翼鹞子,飞出两三丈远,啪的摔在台下。 老疯头一把抓起袁聪,喊道:“师妹。”声音既兴奋又凄苦。那袁聪双眼只是看着远处的阎峰,任由老疯头抓去,毫不反抗,心中伤痛欲绝,只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来救我?为什么连回头看我一眼都不肯?”只觉万念俱灰,被老疯头抓着,只看见地在飞快后退,已经忘记了害怕。 韦玄中紧追老疯头,急奔中回头看柳玄成,见他挣扎着想站起,刚一撑起便又摔倒,口吐鲜血,受伤极重,眼望着韦玄中,口中只吐出两个字:“师妹。”柳玄成担心师妹胜过担心自己,韦玄中自然心知,当下含泪急奔。 唐宁紧随韦玄中追去。老疯头轻功绝伦,二人只见得一条灰影越来越远,直冲上远处的秦始皇陵上,转眼便不见了。韦唐二人也直冲上陵,见陵上柏木苍苍,甚是茂盛,二人也不知老疯头走的哪条路,只管朝陵顶冲去。陵顶建有一亭,二人使发了力,见亭中有人,收脚不及,恐怕便要撞上,忙大声呼喊。眼看就要撞上,亭中飞出两物,来势甚急,“啪啪”两声,分别打在唐宁与韦玄中腰间,登时便将二人定住,连话也讲不出。 只听亭中有人讲道:“适才便是轮到我下,却被一个老东西搅了一下,断了思路,下错一着,现在又轮到我下,又差点被这两个小东西撞翻棋盘。” 另一人笑道:“老道士好不要脸,棋臭偏要怪东怪西。” 唐宁看着亭中,原来有人对弈。正在对局的两人一个是五十多岁的瘦老者,一个却是个年近六旬的胖大道士。一旁还有几人围观,一个是读书人打扮的文士,长须白面,约莫四十上下,另一人却是个老叫花子,身后还站着三人,也伸长脖子看着棋盘,一个是同唐宁年岁相近的小道童,另两人居然便是同唐宁同听“书记门”故事、后来专门搅场的师兄弟俩。 棋盘上只落得七八十子,那胖大道士依然拿着一枚绿子敲着石桌,迟迟不肯落子。似得这般下法,不知几时才能终局?唐宁韦玄中心急如焚,偏偏连话也讲不出,想出言求情都不成。 那胖大道士落子甚慢,每一步棋都须长考多时,落子之后又急催对手快下。又走得十来子,那文士与老叫花子轰的一声笑,那胖大道士脸色通红,头上热汗直流。 那老叫花子笑道:“老道士该投降了。” 那胖大道士怒道:“此局尚早,谁说我输了,这里还有这么大的一个角呐。”果然在棋盘一角投了一粒绿子。 那瘦老者神态轻松,落子相应。不知过了多久,这局棋终于下完,唐宁只见两人将手中的棋子全部下在上面,然后那文士便一五一十的数子,道:“白胜二十五子。”老叫花子笑道:“老道士这回可输得裤子都没有喽。” 胖大道士怒道:“都是这两个小东西捣乱。”转过身,又是两粒棋子打来,将韦唐二人身上穴道解开。 上卷 第五回 黑白究可分 何子便当弃 韦玄中忙跨前一步见礼道:“晚辈不知太乙师伯在此,搅扰清兴,还望恕罪。”那胖大道士道:“原来是华山派的玄中,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韦玄中道:“晚辈师妹被人所擒,我们追逐至此。”胖大道士道:“适才那老头手中提的是你师妹?”他正在下棋,只眼角余光看见老疯头提着人一闪而过。 韦玄中道:“正是家师爱女袁聪,不幸落入老疯头之手。”胖大道士皱眉道:“云阳的女儿?老疯头?便是那老头么?这件事只有你师父出面才能化解,你管不得。”韦玄中不明所以,只得称是。 胖大道士又正色道:“我们几家商量好不到什么狗屁大会去,怎么你们华山派又去了?是你师父同意的么?” 韦玄中忙道:“此次实是我师妹少不更事,私自下山,也不知甚么原由,居然和长安剑宫中人相识,到了骊山。”胖大道士唔得一声:“理应如此,我想云阳是不会言而无信的。这几位也是你的前辈,应去见个礼。” 韦玄中应一声是,胖大道士一一介绍:“这位是顾先生,这位是汉水的赵山人和两位世兄,这位是老叫花子。” 韦玄中逐个见礼,见到老叫花子道:“晚辈见过嬴帮主。”原来那老叫花子是丐帮帮主嬴不亏。韦玄中见礼罢,心道老疯头是追不上了,向那胖大道士道:“晚辈一个师弟为救师妹,身受重伤,需去相救,晚辈这就告辞了。” 哪知胖大道士道:“你可以走,他不许走。”一指唐宁。 韦玄中道:“这位唐公子与我一起来,自然也要一起走。” 胖大道士道:“不成,适才你们搅了局,才让我输了棋,你是云阳的弟子,又有急务,便放你去,他不能走。” 唐宁一听,心道:“原来只是为输了棋,便迁怒到我们头上,真是岂有此理。”但敬他是韦玄中的师伯,是以隐忍不发。 胖大道士见韦玄中还不移步,不耐烦道:“怎么还不走?”韦玄中心道唐宁为了我师妹之事才得罪太乙师伯,我怎好弃他而去。唐宁心感韦玄中义气,但想柳玄成尚留在会场,便向韦玄中道:“韦兄但去救助柳道兄。”言下还有一层意思,便是我们又无过错,他们是长辈也得讲道理。 韦玄中也确实担心柳玄成,只得告辞。胖大道士再看唐宁的神情气鼓鼓的,笑道:“怎么?你小孩子还不服气么?” 唐宁忍不住道:“这位前辈,下棋本是闲情,晚辈不过一时搅扰前辈的清兴,莫说是为了救人,就是无故搅了棋局,也不能随意扣人。”他本是读书人,但想既然遇见江湖人,便以江湖规矩称呼。 胖大道士突然出手搭在唐宁肩上一扳,唐宁自然便生内力相抗。那胖大道士一搭即收,厉声道:“你身上怎会有我太乙门的内功?”他在下棋之时,听唐宁远远奔来,已觉得这少年竟然身具本门内功,留下唐宁也只是想确认此事,输棋不过是个借口。 这一下不仅众人吃惊,唐宁自己更是震惊。那胖大道士又厉声喝问,唐宁诧异道:“甚么太乙门内功,我不知道啊。” 众人看他不似作伪,似乎连太乙门也不大清楚。胖大道士又喝道:“你这内功从哪里学的?” 唐宁昂然道:“我答应那位前辈,不能说他的名字。”胖大道士听了这话,脸上倒闪过一丝笑意,但也是一闪而收,依旧厉声道:“你偷学我太乙门功夫,居然还如此嘴硬,若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便废了你的武功。” 唐宁一仰头道:“前辈便是取了在下的性命,在下也不能说。” 胖大道士嘿嘿一笑道:“我若硬逼你讲,这几个老家伙会取笑我以大欺小。”回头向小道童使个眼色道:“湘儿,你替我教训他一顿。” 那小道童会意,拔剑道:“这位朋友,那我就不客气了。”做出一副盛气凌人之势,持剑左砍右削,呼呼生风,催促道:“还不拔剑。” 唐宁眼见形势所迫,没想到江湖中人如此不讲道理,气愤不已,从包裹中取出长剑,上来便刺。那小道童嘻嘻一笑,持剑格斗,唐宁的剑术又如何是人家的对手?没几招便陡遇险情,狼狈不堪。 胖大道士道:“好了,湘儿,不用打了。”那小道童笑着退下。胖大道士问唐宁:“你怎么只会用‘青云剑法’这种三脚猫的剑术?” 唐宁道:“晚辈也只会这些。”言下自是悻悻然,他虽非争强好胜之人,但所学剑术屡次被人嘲讽,甚是无趣。 胖大道士回头,见老叫花子和赵山人一脸嬉笑。那老叫花子笑道:“这个家伙脾气还是这般古怪,教人家内功又不教剑术,算什么师父?” 那赵山人要文气些,笑道:“这家伙年纪都五十多岁了,还这么大的怪癖,每日还修甚么道?教徒也不好好的教。” 唐宁听了,看来这几人都熟识传授自己内功的那位前辈,便道:“几位前辈勿笑,那位前辈与我虽有授功之德,却无师徒之名,晚辈学艺不精与那位前辈无干。” 老叫花子笑嘻嘻道:“那人为什么不收你做徒弟?” 唐宁道:“是晚辈不肯。晚辈是读书人,不做江湖中人。” 老叫花子嬉笑道:“书读得如何?”唐宁道:“晚辈已是举人。”那顾先生这时笑道:“小小年纪中了举人,不错嘛。是想中状元做宰相么?” 唐宁见几位长者拿自己逗笑,有几分不快道:“读书人求上进那是自然的事,谁不想金榜题名,独占鳌头?就算中不得状元,做不得宰相,只要俯仰无愧就是了。” 顾先生笑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不错,是个小君子。那读书人为甚么就不能做江湖人呢?” 唐宁语塞道:“这……因为……现今江湖太乱,黑白不分,似那些割地拥兵挑起战乱的帮派,山寨大盗,还有甚么金保门、纨绔游侠儿……” 顾先生道:“官场便不乱么?贪赃枉法,结党营私之辈处处皆是。人生在世,便是一个大江湖,谁又不是江湖人呢?便是你口中所说的武侠江湖,也有侠义正道,岂不也可做君子?”唐宁只得点头称是。 胖大道士道:“你既不拜师,如何又修习了我太乙门内功?” 唐宁不好意思道:“当初我不肯学那前辈的功夫,那前辈便说教我一些强身健体的方法,过了几年,我才知道练的好象就是武功。”众人轰然大笑。 老叫花子道:“这家伙若不受人恩惠,决不会骗着教人武功。小举人,你都给过他什么恩惠啊。”唐宁道:“晚辈只是与那前辈有缘,受了他的恩惠。”众人知他不肯说,也就罢了。 那师兄弟二人向赵山人低声耳语,赵山人微微点头一笑,只见他嘴唇微动,那老叫花子和顾先生也是微一点头。 胖大道士又绷起脸来道:“昨天夜里是你领着那些蠢材乱吼乱叫,折腾半夜,搅我老道下棋清兴的么?” 唐宁见那胖大道士愈加责难,虽明知他武功之高实是自己想都想不到的,但决不肯屈服,道:“正是。”这两个字吐来当真是斩钉截铁。 胖大道士呵呵一笑道:“那群蠢材虽然功夫不济,但十有六七在你之上,居然会跟着你这个小娃子乱吼乱叫,丢人现眼。” 唐宁忿然道:“习武者心存报国之志,便是武功低微,战死沙场,也是侠义英烈,当受天下敬重。若是不管天下疾苦,家国兴亡,只知下棋,便是武功天下第一,也没人佩服。”他义愤之下,浑不考虑此话将几位江湖前辈统统得罪了。 老叫化子顿足笑道:“好,好,读书人的硬骨头出来了。老道士可下不了台了。” 胖大道士怒道:“谁说我没办法。”挠挠头皮,想了一想道:“有了。”对唐宁道:“你学我太乙门内功几年了?” 唐宁应道:“四年。” 那胖大道士眼睛一亮,与老叫花子、赵山人、顾先生交换一下眼色,随即惊喜之色便去,依旧绷着脸道:“你用我太乙门的内功,却用这三脚猫剑术,到处丢尽了我太乙门的脸。这可不行!你既然学了我门的内功,便须做我门下弟子。” 唐宁道:“四年前便讲好不拜师的。再说……要拜师也须那位前辈在才成,还须知会我父母。”他小时一心读书,自然以仕途为正道,学那人内功也只知是为强身健体,浑没想过要做江湖中人。便是近来屡屡遇见华山派、柳家寨、老疯头等江湖中人,甚至到骊山观看江湖大会,但心中始终以读书人自居。 只是适才顾先生几句话倒将唐宁自小而成的成见驳倒了,人生本就是大江湖,硬要去分甚么读书人、江湖人也是殊无道理。眼前这位顾先生只怕也是饱读诗书之人,他所言确实切中要害,读书人向来自命清高,以读书为正道,视剑侠、商贾之流为末道,便是习武,也想着从军报国、血战沙场,总之不外乎出将入相之志,然而官场黑暗,相互倾轧,却也是不争之实。唐宁年岁虽小,但自小听父亲议论官场之弊,在学宫时又见惯权贵子弟的横行不法,近来也是亲眼所见柳家寨被屠时那将军之残忍、耳闻白学士忠心被逐的冤屈,心下已经是认可了顾先生的话,是以便有几分松口。 那胖大道士笑将出来:“便是那人不在场,我也可以代他收徒。你也是一个举人了,难道做甚么事情还要去问爹妈?” 顾先生对唐宁道:“这位便是太乙门的掌门人太乙道长,太乙门是江湖中的名门,乃是侠义正道,非那些旁门左道可比,小兄弟不必多虑。” 唐宁依旧道:“那位前辈不在场,我还是不能拜师。” 胖大道士呵呵一笑道:“好。老道士拗不过你这倔小子。不入门也行,太乙门的剑术你得学,你丢得起脸,我可丢不起。再说,硬收你入门,只怕那老叫花子眼馋,心里骂人。” 老叫花子笑道:“老道士要捡宝贝,还在这里得乖卖乖。”原来这几位都是武学高手,从唐宁奔进林中和胖大道士出手相试,便看出了唐宁的内功深浅,见他四年便练得这层内力,实在是块习武的材料。胖大道士念及与那位前辈的香火之情,有心替那人照顾唐宁。唐宁心道若不入门,也还算不得江湖人,学学剑术倒是不违他的原则。 这时顾先生与那赵山人开始对弈。胖大道士便手执一剑向唐宁道:“我太乙门用剑的道理在于以道家内功结合剑术,以气御剑,以意御气,意动则气动,气动则剑动,剑气所指,存乎一心。”边说边使剑展开。 莫看胖大道士人甚是胖重,袒胸露腹,一旦用剑,身形却颇是灵动。唐宁只见他舒展自如,张弛有度,端的是一派宗师气象,但那一剑究竟有何妙处,却是不懂。 胖大道士使了一招平生最得意的招数,老叫花子不禁叫好。胖大道士回头见唐宁满眼迷惘,一拍脑袋道:“嗨,你连入门剑都没学会,老道这招‘连山倒海’你怎么看得懂?湘儿,你来将入门八式教与他。”急冲冲到亭中看二人下棋去了。 那小道童上前来,做出一副为人师父的模样,板着脸道:“这个,这个,总之你跟着我学便是。”他想叫“师弟”,对方又不曾入门,也不知该如何称呼。 唐宁抱拳见礼道:“这位道兄如何称呼?在下唐宁。” 那小道童也抱拳道:“在下姓韩,名湘子,唐……”那顾先生正在下棋,回头笑道:“你便唤他唐举人便是。” 唐宁脸上一红,忙道:“不敢。在下与道兄年岁相当,便唤我唐兄弟吧。” 那小道童这才道:“好。唐兄弟,本门的入门剑法共有八式,但每式有八招,共有八八六十四招,二百五十六种变化。你看好了,这是第一式第一招‘太乙松风’。”他先演示一遍,再教唐宁跟着演给他看。 唐宁模仿力极强,加上身上本有太乙门内功,照猫画虎,毫不费力。 韩湘子见他学得快,教得也快,没多久第一式已经教完,对唐宁道:“你在这里用心练,记熟了,再学第二式。”一溜小跑忙到亭中看棋去了。 老叫花子见韩湘子挤进来看棋,便道:“小道士不好好教剑,跑到这里做什么?” 韩湘子道:“第一式教完了,我怕他记不住,让他先练熟了再教么。” 胖大道士唔得一声,回头看唐宁自在那里练剑,招式倒是一些不差,只是徒具其形,毫无威力。当下在韩湘子头上敲一个爆栗道:“单教招式,不教用剑要义,有你这么教的么?” 韩湘子只得捂着头,到亭外唤住唐宁,将每招的剑意、用剑的要领细细讲与唐宁,这下不敢大意,手把手的来教。 老叫花子笑道:“现在这小师父有点模样了。” 唐宁认真学剑,他有本门内功作底,一旦融入剑法,进展极快。从前使青云剑法虽然用了两三年,却始终不大顺手,而一学太乙剑,便觉十分合意,约用了两个时辰,便将第一式熟记在心。 胖大道士见他学得快,担心他贪多难化,便道:“今日也就学到这里吧。” 韩湘子欢呼一声,忙奔进亭中,挤来看棋。 唐宁见一众人都是痴迷于棋,心道这弈棋究竟有何魔力,竟令这些江湖高人如此痴迷,便也走进亭中观看。他未曾学棋,眼见赵山人和顾先生你一子我一子的对弈,却看不懂其中的道理。 老叫花子观战多时,早已手痒难耐,拖住韩湘子道:“小道士,来陪老叫花子玩玩。”韩湘子挣扎开道:“不和你下,你棋太臭。”胖大道士叱道:“湘儿,不得无礼。” 老叫花子却不在意,呵呵笑道:“老道士赖皮,小道士刻薄,不愧为师徒俩。”眼光逐个转向胖大道士和那师兄弟俩,三人都是忙将眼光避开,惟恐被老叫花子相邀,最后老叫花子将眼光定在唐宁身上:“小举人,你陪老叫花子下棋。” 唐宁忙道:“晚辈不会弈棋。”哪知老叫花子呵呵大笑道:“不会好,不会就好,老叫花子教你下。”伸手便将唐宁拉到空地上,手指凌空在地上嗤嗤一阵乱划,便划成一副纵横各十九道的棋盘,横平竖直,间隔均匀,一毫不乱,唐宁目瞪口呆。 老叫花子道:“棋子分阴阳两种,一种是白子,一种是黑子,也有用青绿色子。咱们没有棋子,你去取一些小木棍来。”唐宁答应了,去找了一些木棍,依老叫花子之言折成半寸长的短棍。老叫花子道:“还缺一种。”四下望一望,见秦陵上找不到小石子,走到亭边仔细打量,见这亭子倒是石亭,凝气于指尖,对着那石栏杆划一个小圈,便剜出一小块石子来,圆圆鼓鼓,真似一颗棋子,连剜几颗,老叫花子搓手急道:“这样不成,过一个时辰还不知能不能凑齐一百八十颗子。”急得就地打转,一会看看地,一会望望天,突然一拍手,喜道:“有了。”将身纵起,飞向柏树之巅,只见衣袂飘飘,在树冠上飞来飞去,如同大鸟,这份轻功造诣当同老疯头媲美。 待得老叫花子落地,怀中已兜着一堆柏子,向地上一倒:“齐了。”这才将围棋的着法,何为星、何为天元、何为座子、何为气、何为眼、何为叫吃、何为提子、何为打劫讲与唐宁听。唐宁怎能一下子全记下了,老叫花子已迫不及待将两根小木棍放在对角星位,再将两颗柏子放在另外两个对角星位,道:“老叫花子今天让你先走。”原来老叫花子棋臭,从来都要执先,今天确实是破例了。 唐宁只有举子放在盘上,他刚刚知晓着法,怎能明白其中诀窍,没多久便被老叫花子连吃几块,最终棋盘上只留了一只角,还不过十几个子,其实尚有点角破眼手段,只老叫花子也不知。老叫花子拍手顿足,十分得意,许久没有胜过人了,何况大胜。 唐宁初学,反正也不知老叫花子棋力高低,更不在乎胜负,慢慢明白了一些行棋的道理,第二盘便活了二三十子,第三盘活了六十五子,下到第七盘居然乘老叫花子一时疏忽,吃他一块,竟然胜了老叫花子二子。 老叫花子哇哇大叫,十分不服,落子飞快,到了天色已晚,乘着明月当头,依然不休,直下了十八盘,虽胜了十四盘,但居然会输四盘。 到了第二日,老叫花子又来拖唐宁下棋,无奈唐宁要学剑,只得等待。今日唐宁用了一天,学了三式太乙剑,他有内功作底,是以学得极快。刚刚练了几次,老叫花子便拖住不放,韩湘子暗暗好笑,便指点唐宁几招破眼、倒扑、征子、扭杀之术。登时老叫花子便不是对手,连战连北,好在他一向输多赢少,只要有棋可下便是。 第三日,唐宁已将太乙门入门剑八式学全。而下棋也非全无用处,围棋的攻杀抵御之术,颇通剑道,变化之繁杂,尤胜剑招,而因势利导形成的弃子转换、缠绕绞杀等等更是令唐宁茅塞顿开,是以胖大道士也不禁止唐宁学棋,便为此理。 此后唐宁一边学剑,一边学棋,老叫花子早已不是对手,只得退居一旁,惟有看棋过干瘾的份。唐宁棋力迅速接近胖大道士和那师兄弟二人,比那赵山人和顾先生自然相差太远。前三日已学完入门剑,胖大道士便衡量他的内功修为,将更难的“白云剑法”授给了他。 那顾先生是个细心人,知道唐宁浑无江湖经验,便将一些走动江湖的规矩讲与他,只是江湖纷乱,人心叵测,防不胜防,哪能讲得完?只不过将一些最基本的东西讲与他罢了。 一众人便下棋取乐,吃住皆在陵上,撒尿拉屎自然也不下去。胖大道士取笑老叫花子姓嬴,却在秦始皇头上撒尿,老叫花子呵呵大笑道:“老叫花子姓的是输赢的赢,赢不亏,只赢不亏。嬴政的嬴是个女字,老叫花子却是个男人。” 顾先生笑道:“不单不是女人,还是贝,活宝贝。” 如此过了十数日,这日里顾先生和赵山人走出了一个三连环劫,无法终局,终于大家哈哈大笑,挥手作别,便将一盘永无终局的棋局留在了秦始皇帝的陵头之上。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红衣女子一曲歌罢,博得满堂喝彩。 韩公文与郑奇此刻便坐在长安城的太白酒楼里,一边听那长安著名的歌者米嘉荣唱歌,一边向唐宁打听十几日前骊山大会的情形,深以不能亲见为憾。 郑奇与韩公文虽是官宦子弟,家境丰裕,留在长安为质也一样的锦衣玉食,韩公文还挂着六品官的空职,但却身不自由,只能在长安城里打转,偶尔方能出城。其父母担心他们留在长安,恐招仇家伤害,是以从小就请人教习武功,二人也各听师父偶尔讲起江湖事迹,自然也多次梦想有朝一日能“仗剑走天涯”,今见唐宁这个自小一心读书的小书呆却能“闯荡”江湖,自然万分羡慕。 这时临座有雅人点评道:“这《竹枝词》做得气象清新,含思宛转,更兼米嘉荣唱得好,尽得刘词风韵。” 另一人道:“刘禹锡确不愧为当年‘二王八司马’之佼佼者,远放郎州,却毫无颓废之气,依当地山歌而改《竹枝词》,教化乡里。” 同座有人低声道:“二位如此高声称赞,竟不怕旁人知晓么?当年‘二王八司马’依先帝顺宗革新,不过数月,即告失败。当今皇上虽然能够虚心纳谏,可比太宗,但最听不得人家讲起当年受禅登基之事。宫闱事秘,少说为宜。” 前面一人笑道:“老兄也忒小心了些,我们只谈诗歌,与当年王叔文变法何干?” 那人依旧低声道:“若是在私家内宅,你我朋友议论自然无妨,而今却是在太白酒楼。你不看那桌上尽是些神策军士么?万一被他们听到,捕风捉影,添油加醋,构陷罪名,追悔莫及。”果然那二人也不再言语。 唐宁与韩郑二人年岁不大,贞元末年尚不足十岁,自然对隔座所言相知寥寥,而此刻三人的目光也是注意着楼下正中的一副座头。 那座头上此刻正由上月宴请张阿大的一众人与几名神策军士喝酒,那精干汉子边斟酒边陪笑道:“这次全仗几位神策军大哥把张晏一干逆贼抓了,破了这刺杀相爷的天大案子,不然我们兄弟便是跑断了腿,也恐怕毫无结果,回去后还要挨京兆尹大人的板子。” 那其中一名神策军士便是王士则,此刻正志得意满道:“区区几个小贼,我们神策军自然是手到擒来。” 那精干汉子笑道:“听说这次围捕逆贼,王将军当记首功,能不能将其中情形讲给我们,也好教我们开开眼。” 王士则笑道:“黄捕头太客气了。”嘴上虽谦虚一番,跟着便讲起围捕盗贼之事:“那日我得到密报,称刺杀武相公的刺客藏身在成德进奏院中。其时我等正在长安城各家王公大臣的内宅搜查,密室夹墙都不曾放过。得到线报之后,惟恐逆贼潜逃,也来不及禀明中尉,便率了十几个弟兄包围了成德进奏院。那逆贼张晏等虽然凶顽,又岂是我神策军的对手?还不是乖乖的束手就擒?” 那精干汉子是京兆府的老捕头,虽然此案已破,但查案多年,积习难改,总想弄得水落石出,惟恐错失蛛丝马迹,这也是性之使然,不得不问:“王将军怎生知道刺杀相爷的人,就是张晏那一伙?我们上次也听那打油的张阿大说过,盗贼藏在成德进奏院里,但不敢相信。” 王士则狂笑道:“黄捕头怎的精明一世,糊涂一时?这其中有三条理由,其一,当日盗贼杀武相公后向东南方向逃匿,却未出城,应潜于东南诸坊中,同时刺伤裴相公的凶手也距此不远,天方近亮,盗贼可以逃遁的时间很短,潜身之处应在靖安、敦化之间的昭国、修行、晋昌、修政各坊,成德进奏院正在此间;其二,盗贼为何专对武、裴二相公,自然是二相坚决对淮西吴元济开战,而天下不听王命的除了吴元济,便只有成德王承宗和平卢李师道了,尤其是王承宗,元和四年朝廷便讨伐过,前些日王承宗的牙将尹少卿来京为吴元济求情,被武相公痛斥一顿,自然怀恨在心;第三么,我得到的密报确然无误。”武元衡被杀后,大臣人心惶惶,纷纷请求罢兵,皇上却任裴度为宰相,继续筹划对淮西用兵。 黄捕头听了连连点头,不免又问:“那张晏一贯就横行不法,我这里告他的人不止几十个。还有苏表那一伙,从前给宫里做白望和五坊小儿,那是向来欺行霸市,借口给宫里办事,强买货物,用红水染过的粗布当钱付给人家,又把网张在人家屋顶和井口上头,借口又是给皇上抓鸟,害得老百姓出不了门,取不成水,得罪的人就更多了。虽说是皇上一登基就罢了宫市,解散了五坊小儿,但从前得罪的人就不出来告他?” 当今皇上的祖父德宗贞元年间后期,为宫里采办物品的美差落到了太监手里,他们便在东西二市和热闹的坊曲安排数百人望风,看到好的东西便讲宫里需要,白白抢去,最多用低价的东西换百姓价值十几倍的东西,白居易所作的《卖炭翁》便指此事,这些望风的便称“白望”。那五坊小儿是专门为皇帝抓玩物的雕鹘鹞鹰狗五坊的使者。 王士则嘿嘿一笑道:“别人告发可以不信,我得到的消息却不可不信。” 黄捕头愕然不解:“哪个人这样通天彻地?” 王士则道:“正是那苏妻阿康和小丫鬟绿耳。” 黄捕头点头道:“怪不得张晏等五个人被砍头,十二个人被杖死,苏表被打了八十杖发配费州,另有二十二个人也判罪,偏偏那阿康和绿耳没事,原来是出首有功。不过她们会出首,我倒真想不通了。” 王士则嘿嘿不语,另一名神策军士悄声对黄捕头笑道:“那阿康绿耳与王大哥可是交情不浅啊。” 黄捕头恍然大悟,点头道:“怪不得。听说王将军剑术精妙,那些逆贼在您手下大概走不了几招吧?” 那另一名神策军士笑道:“几招?那些逆贼虽然凶顽,却连一招都挡不住。” 这边郑奇轻轻冷笑一声,将唐宁与韩公文吓了一跳,郑奇年岁较小,平时看上去活泼天真,他居然会冷笑,确是唐韩二人从未见过。 韩公文与唐宁对视一眼,悄悄问道:“郑兄弟,为何你一听王士则讲话就冷笑,莫非还记着小时候打架的事?”郑奇轻轻摇头。原来王士则也是他们学宫同窗,郑奇最小,唐宁又是从乡下村里来的,王士则与一干长安城里的便欺负他俩,时常捉弄。郑奇气不过,和王士则打过一架,他比人家小四岁,自然打不过,还是阎峰出手教训了王士则。 唐宁回长安两三日了,也知晓了京中一些大事:武相被杀案子告破,裴度拜相,皇上为缉捕凶手、将两万两悬赏现银放在东市,每天有数万百姓围观。而让他更加惊奇的却是那黄捕头竟是同上华山的“磨镜王六”,原来当初大捕刺客竟连华山也不曾漏过,唐宁混无江湖经验也就罢了,连韦玄中也见他磨的一手好镜,丝毫不曾动疑,反疑到唐宁头上。 黄捕头仍有一丝疑问:“本案是我京兆府裴大人和陈御史一起审的,凶犯是相互证明了,而且刀剑也都在,可以说人证物证齐了。不过武相爷的头颅还没找着,而且武相爷的随从也没能指认出凶手。” 王士则笑道:“黄捕头太多心了,武相被杀正当天将晓时,最是黑暗,哪里看得清凶犯模样。至于武相首级,你不看皇上诏书么,侯伦、李莫已跑回成德,难道他们不将首级带给王承宗邀功么?” 黄捕头再无怀疑,只有埋怨自己眼拙,放着张阿大这尊活菩萨不供,将两万两雪花花的银子白白送与他人,心痛之余仍得陪笑道:“今天黄某和几位兄弟宴请列位将军,除了向你们贺喜道谢外,还有一件事。前日建陵门戟被贼人砍断四十余根,可能又是王承宗派人干的。在下人手又少,学艺又不精,要有急事,还要请王将军出马。” 王士则拍胸笑道:“左右不过一些小小毛贼,何足道哉!黄捕头但有所需,王某弟兄定然飞马驰援。” 黄捕头才将一颗心完全放回肚里道:“有王将军这样天下一等一的剑客相助,黄某还有何惧?王将军侠肝义胆,来来来,黄某再敬王将军三大碗。” 王士则笑道:“黄捕头海量,王某却不能多饮。”那另一名神策军士笑道:“王大哥今日当然不能多饮,那阿康丈夫被发配,正要王大哥去安慰安慰呢。” 韩公文摇摇头:“听说武相公也带了不少随从,却敌不过刺客,那刺客怎么说也是会武功的,王士则功夫能有多高,居然会让刺客在他手底下走不了一招?” 唐宁也道:“我也觉得奇怪,不过适才王士则讲的头头是道。” 郑奇冷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遇见真刺客,这小子还不知道有没有命。” 唐宁惊道:“郑兄弟,甚么真刺客?” 郑奇忙道:“我说说而已,裴相公总该认识刺客吧。” 韩公文点头道:“是啊,裴相公也没能指认凶手,看来此案没那么简单。只怕是没法安天下人心,所以赶忙抓几个人,反正扣在王承宗头上,倒也叫他有口说不出。” 郑奇笑道:“捡到篮里就是菜。便宜了王士则这小子。” 一旁的几名文士已将话题转到裴度封相之事上:“裴度年少时住在洛阳,交游甚广,文人侠士,都称朋友。一天裴度骑驴过天津桥,有两个老人倚栏在讲‘蔡州用兵已久,没有人选,不知哪天才能平定?’忽然看见裴度背影,都很吃惊。裴度的书童正在后面走,听到两个老人讲‘刚才还担心蔡州不能平定,看来得等这个人做将帅才行’。而今裴度已经拜相,负责征讨淮西军政大事,看来淮西指日可平了。” 这时门口走进一个人来,到帐台前讨酒喝,小二见他衣衫褴褛,分明是个叫花子,骂道:“臭叫花子,这里是甚么地方,你居然跑到这里撒泼。你也不看看门口的店规?” 那人结结巴巴道:“甚……甚么店规?” 小二读道:“衣衫不整者不得入内,穿着邋遢者不得入内……”话未讲完,被那人一把提了起来,登时气馁,口中还未停下来:“蓬头跣足……足者不得……哎哟。”一惊之下,不单与那人一样结巴,还被狠狠摔在地上,左脸立时一片乌青。 韩公文一碰唐宁,轻声问:“丐帮帮主?” 唐宁摇摇头低声道:“老疯头。”原来此人正是华山上抓过唐宁的老头,那日将袁聪抓走,不知为何又跑到长安城来。 老疯头内力奇高,尽管唐宁低声讲话,相距又远,但他已听得清楚,转过头盯着唐宁,好象这个少年在哪里见过,但又想不起来,一想便会头痛。 唐宁见老疯头看过来,以为他认出自己,招呼小二道:“给这位老者一壶酒,酒钱算我的。”老疯头点头表示感谢。 那小二依旧口中念念有词:“这世道真他妈的怪,叫花子也有人请吃酒。”老疯头何等耳力,听得明白,待小二走过身边,将他腿一勾,那小二又是“扑通”一交,这次轮到了右脸乌青。 王士则等人正在喝酒,没看见老疯头走进来,忽听两声“扑通”声响,才来看时,见小二两脸乌青,沾满灰尘,登时哈哈狂笑。王士则笑道:“我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摔了一只狗。”小二哪敢吱声。 王士则见老疯头一身破布,蓬头垢面,奇道:“怎么太白酒楼还有叫花子,掌柜,掌柜,快把这个臭叫花子赶出去。” 话音未落,只觉眼前一花,那老疯头已到了面前。王士则伸拳欲打,被老疯头一把扯过,摔向门外,“扑通”一声没听见,只听见“啪”的一声,原来老疯头抓王士则时已用重手封了穴道,这下结结实实摔下,五脏六腑都要被摔烂。郑奇嗤的一笑:“活该。” 黄捕头一看老疯头的身手,实在是见所未见,急忙打一手势,带人慌忙出门,将王士则扶起。那王士则直挺挺的,扶起来也是一根直棍,口中却能讲话,埋怨道:“黄捕头,你没见我被臭叫花子摔出来么?你身为捕头,太白酒楼跑进叫花子滋事你如何不管?” 黄捕头苦笑道:“黄某职位卑微,武功又低,王将军都管不了的事,黄某哪有本事管?” 王士则骂道:“这臭老叫花子,老子和你没完。” 不知何时,眼边又站着一个老叫花子,嘻嘻而笑,也不打话,伸手一抓,又将王士则抓起,抛向门内,摔在厅中地上。跟着那些神策军士、黄捕头及手下兄弟纷纷被摔向门内。这老叫花子只是随手一抓便抓住一人,内力到处,那些人穴道皆被封住,只听“哎哟”之声连绵不绝。 门内老疯头已坐在原先王士则的座上,随手拿起盘中吃剩的鸡腿乱啃,杯中吃剩的酒去喝,眼见王士则一干人又扑通通摔进门来,怒不可遏,腾身过去,一脚一个,踢出门去。 门外那老叫花子也不肯罢休,老疯头踢出去,他便踢进来,兴致十足。只是这一下,王士则等人却倒足大霉,来回被踢了十几次,摔得头晕眼花。更可气的是这两个老叫花子踢来踢去,竟用力恰倒好处,每次都堆成一堆,一个压着一个。踢进门去是王士则垫底,踢出门去是另一神策军士垫底,那些捕快夹在中间,似乎颇受优待。 二人踢了十几个来回,依旧兴致勃勃,毫无罢脚之象,惊动了酒楼内外的酒客行人,纷纷围观。那些神策军士历来骄横跋扈,此番被两个老叫花子折腾,当真大快人心。 唐宁见门外的老叫花子兴致勃勃,想起王士则本是个无行浪子,有心让他多吃些苦头,是以一直不出声劝阻。此刻见两老者越踢越有精神,倒象是一定要比出个高低来,如此踢下去,非出人命不可,忙叫道:“嬴老前辈,快请进来喝酒。” 门外的老叫花子听到唐宁呼叫,这才作罢,不再向门里踢,而是照每人腰眼一脚,踢出丈外,那些人被踢在空中,手忙脚乱,这才知道穴道已解。 老叫花子哈哈大笑,跨进门来道:“小举人,是你在叫我么?” 唐宁忙上前行礼,老叫花子笑道:“你用不着行这些婆婆妈妈的礼节,要是真的想孝敬我老叫花子,就陪我下几盘棋。”唐宁笑道:“晚辈一定陪,一定陪。” 韩公文与郑奇见唐宁执礼甚恭,心知是江湖前辈,也上前来见礼。老叫花子不耐烦道:“哪里来的两个阔少爷,老叫花子跟你们没交情。老叫花子一辈子讨饭没少受富人的鸟气。小举人,你怎么不学好,却和这些阔少爷厮混?”韩公文和郑奇进退不得,尴尬万分。 唐宁忙道:“前辈莫要见怪,此二位是我少时同窗好友,虽出身富贵,却非浮浪无行之辈。” 老叫花子哼了一声,脸色依然不豫。唐宁灵机一动,想起韩公文和郑奇都是会下棋的,忙道:“老前辈,我这两位好友都是会棋之人。” 老叫花子眼睛一亮,登时笑容满面道:“要是会棋,就坏不到哪里去。”大约嗜物成癖者皆有此疾,一遇有相同喜好之人,便欣然引为知己,至于那人是正是邪也就不多理会了。 韩公文道:“请前辈与我们共饮如何?”老叫花子道:“叫花子怎能上得台席,小举人随便赏几口酒就是了。” 唐宁忙道不敢,叫小二取两壶酒,一壶给老叫花子,另一壶给老疯头。韩公文吩咐小二另备几样小菜,老叫花子挥手止住道:“那边满桌剩菜,还不够老叫花子两个人吃么?”去那边桌上挑两碟剩菜,从怀中取出一张荷叶包了去,依旧出门坐在街边吃喝。 唐宁忙出门道:“晚辈来陪前辈喝酒。”他看到老叫花子坐在街边,自己若坐在酒楼里,心下不安。 老疯头已喝了半壶酒,眼神开始发直,跑到门外盯着老叫花子道:“你,你,你是谁?” 老叫花子笑道:“我是叫花子的祖宗。”老疯头道:“你是叫花子的祖宗,那,那我是谁?”老叫花子笑道:“你是叫花子。”老疯头道:“那,那你就是我祖宗?”老叫花子笑道:“我是你祖宗。”老疯头虽然时疯时癫,但又不傻,登时脖子一梗:“我是你祖宗。”老叫花子也叉腰对骂,非要争出谁是谁祖宗不行。 唐宁忙劝阻道:“两位前辈,不要吵了,二位都是叫花子的祖宗。”老叫花子也是脖子一梗:“不行。天下只有一个叫花子祖宗,就是我‘包赢不亏’。” 老疯头伸手便来扭老叫花子的手臂,老叫花子自然不甘示弱,也伸手揪住老疯头。 二人都是绝顶高手,此刻不用功夫,只扭来扭去,如同泼皮打架,一个个脸涨得通红,气鼓鼓的要将对手按倒。 唐宁急道:“嬴前辈,老疯头神智不清,你怎能如此欺负他。再不罢手,今后我不和你下棋了。”老叫花子果然害怕,双手一抖,将老疯头震开,哈哈大笑。 老疯头双眼迷蒙,盯着唐宁道:“你是谁?” 唐宁道:“晚辈唐宁。”老疯头道:“你认识我?知,知道我叫老疯头?”唐宁点头道:“晚辈与前辈有一面之缘。”他没有将骊山大会中算作一次,那次老疯头或许就没看见他。老疯头疑惑道:“你,你甚么时,时候见过我?” 唐宁道:“那是在华山。”话音未落,已见老疯头眼露凶光,心知不妙,忙向老叫花子身后躲去。 老疯头一声怒吼:“华山派的小贼。”哪容唐宁闪避,一出手便点中唐宁肩窝。老叫花子眼见不妙,伸手欲阻挡,已是来不及,忙急出一指点向老疯头的曲池穴。老疯头身子一转,已然避开。转眼之间,二人已交手十多招,老疯头要抓唐宁总是被老叫花子逼住,而老叫花子也腾不出手给唐宁解穴。 唐宁直挺挺站在中间,只见两位如穿花蝴蝶,忽而到了眼前,忽而有转到身后,骤来骤去,迅捷无比,偶尔左耳边擦过一拳,偶尔右眼边闪过一指,不由得他心中大惧。韩公文和郑奇早已拔剑守在一旁,但两大高手相斗,他们哪里插的进去,弄不好还会误伤唐宁,只得在旁边干着急。 郑奇叫道:“老疯头,唐大哥赏你酒喝,你却恩将仇报,好不要脸。”老疯头怒吼一声,一掌拍来。他愤怒已极,这一掌使上了八九成功力,那是足以开碑裂石,何况血肉之躯?老叫花子眼见郑奇不知深浅,这一掌要打中了,必死无疑,忙离开唐宁。 郑奇伸剑格挡,但觉一股大力击向胸口,“苛察”一下,长剑被凌空震断,当真吓得面无人色,眼见是避无可避,幸被老叫花子一把拉住,平平滑开数尺。那掌力击向地面,蓬的一声,青砖俱碎,击出一个五尺方圆、两寸来深的坑来,这一掌若击中郑奇,还不是五脏尽碎,胸骨尽断? 老疯头趁老叫花子援助郑奇,一回手一把抓起唐宁便飞奔而去。老叫花子紧追不舍,一前一后两只灰影迅速向北奔去,当真是快逾奔马,到了城墙跟前,那老疯头双脚交替,飞身而上,毫不停顿。老叫花子也是暗暗喝彩,他不知老疯头住在大上方,上下皆靠悬崖上两排石窝,城墙内侧略有倾斜,每层砖之间错出一寸多宽,原比大上方攀登更易。老叫花子一生自负轻功了得,此刻比起老疯头,也是自愧稍逊一筹。 如此一路向北追逐,追出四十里时,老叫花子已知自己长力胜过老疯头,何况老疯头手里还提着一人。再下去不多时,老疯头速度已渐缓,老叫花子稍一用力便可追上,但唐宁在他手里,投鼠忌器,不敢过分逼近。 再跑出上百里,天色已暗,不知到了何处。穿出一片树林,猛见前面火光冲天,隐隐有兵戈之声。到跟前时只见两队人马相斗,老疯头一时性发,将唐宁抛下,狂吼声中冲入战阵。 老叫花子上前扶起唐宁,见他一路只是被长草划破了脸,并无大碍,穴道被封已有几个时辰,手足麻痹,不能移动,老叫花子便为他推宫过血。 原本两队人马相斗,胜负已分,数十官兵将八九名黑衣人围在中心。那几名黑衣人武功虽高过官兵,却是寡不敌众,包围圈越来越小,那些黑衣人已是苦苦支撑,眼见不到一柱香工夫,便会被攻破。哪知老疯头冲入阵中,拳打脚踢,尽是针对官兵,转眼间已将十几名官兵打倒,非死即伤,无人接得住老疯头一击。这一下形势顿时逆转,官兵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那些黑衣人,溃逃之中被老疯头一路追杀,死伤惨重,那些黑衣人得此良机焉能不逃? 唐宁眼看老疯头杀伤官兵,忙对老叫花子道:“前辈快去阻止。”老叫花子摇摇头道:“老叫花子从来不过问官府的事,今天的事情又不知道起因,也不知该帮哪一伙。反正这官兵老叫花子看不惯,无极帮的混蛋更不是好东西,管他谁死谁活。只不知那老疯子为啥专杀官兵?” 唐宁道:“无极帮不是成德王承宗的下属么?割地拥兵,刺杀宰相,反叛朝廷,可是叛臣贼子。” 老叫花子笑道:“大家都骂河北藩镇穷兵黩武,刻薄重赋,老百姓活不下去,老叫花子偏要感激他们呐。” 唐宁奇道:“前辈何出此言!”老叫花子道:“他们盘剥越重,做叫花子的人就越多,老叫花子的徒子徒孙不就更多了么?”这话讲得十分苦涩,唐宁知他讲的是反话,心中也是暗暗难过。 老叫花子道:“不过裴度与老叫花子倒有交情,无极帮的小子以后遇到老叫花子,也要让他们吃些苦头。” 两人便在野外露宿一夜,第二日找到一处市集,才知昨夜是一伙盗贼火烧了献陵寝宫,还杀伤了二十几名官兵。众人讲得绘声绘色,个个如同亲眼所见,倒有一个和尚听得分外仔细。 唐宁却认出了那和尚正是当日骊山大会中为驼山派主持招贤之人,悄悄告知老叫花子。老叫花子道:“我看这家伙的走路,练的是少林的内功,只是不大正宗,想不到居然和驼山派勾结一气。你上前试探他一下,最好能知道他的姓名,实在不行,就找个茬子和他动手,我就能看得出他的武功来历。” 唐宁心道:“嬴前辈肯定是不愿打草惊蛇,不然上去一试便知,最好能不动武,让他不生疑心。”想了一想,便起身走向那和尚,双手合什道:“敢问大师法号,在何处修行?” 那和尚警惕地望着唐宁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唐宁道:“晚生家母一向礼佛,前数日身体不适,想找一位师父做做法事。”唐宁从不会说谎,遇到需隐瞒的事宁肯坚决不说,也不编谎,这份倔强脾气在学宫时十分有名,今日面对的不是善者,只得信口找个理由,心中兀自狂跳。若那和尚再追问,这谎一定圆不了。 那和尚听唐宁一口关中乡谈,模样倒也斯文,他虽警惕,却不愿在一个后生小子面前隐瞒身份,便道:“这位施主,小僧是嵩山中岳寺的圆通和尚,今日路过匆匆,恐不能为老施主效劳。” 唐宁故作失望道:“唉,这也是家母无缘。”退了回来,老叫花子笑道:“小子还真的有一手,看来这个举人没有白当。”看那圆通将要走远,老叫花子道:“没听说中岳寺和尚还会武,此事大是蹊跷。我得前去告诉少林寺广观老和尚,中岳寺离少林寺很近,不要着了人家的道。”对唐宁道:“我跟着这和尚,看着他究竟要做什么。改日再和你下棋吧。”唐宁点头应承,看老叫花子追踪圆通去了。 唐宁这才向路人细细打听,原来此地已近耀州,距长安上百里路途。唐宁估量需用一日,天黑之前应能赶回长安,便带好干粮,即刻上路。才走出二三里路,前面路边嘿嘿一阵奸笑,跳出一个人来挡在中路,却是那圆通和尚。 唐宁一惊,心道老叫花子不是在追踪他么,眼光四下一扫,没见到老叫花子身影。 圆通狞笑道:“不用找了,那老叫花子早被我甩了。凭你小子那点子道行,也想瞒得过佛爷我?老叫花子还以为佛爷认不得他,嘿嘿,要是连丐帮帮主都认不出,佛爷又怎么在江湖上混饭吃?” 唐宁心里思索依老叫花子的身手,又怎会被圆通甩开。 圆通见他神情,已知他心中所想,哈哈笑道:“你小子一定在想为何老叫花子会被我甩下,那老叫花子功夫虽好,又怎么样?佛爷我兜了三个大圈,他哪有心思和我捉迷藏,还不是拔脚走路。他做梦也想不到佛爷会兜回来找你,哈哈,终究是佛爷我棋高一着啊。” 唐宁心道:“唉,果真棋高一着。自此之后,还是再也不要说谎话的好。” 圆通狞笑道:“小子,你是何来头?为何要找我麻烦?快快讲来,免得佛爷不客气。” 唐宁见他声色俱厉,心知今日怕是讨不了好去,冷冷一笑道:“你一个出家人,忒大的火气!” 圆通道:“你便是不说,佛爷也有办法让你交代。”双掌一错,欺近身来。 唐宁挥拳格挡,他的拳脚是少时随村中四爷爷学的,更是不济,只得勉力支撑。那圆通分明可以制住他,却不下手,定是要看唐宁的真实功夫、师承来历。 唐宁左支右绌,好不狼狈,忙找准机会,缓得一步,回头抖开包袱,取出长剑。那圆通笑着看他取剑,并不阻拦,显然要给他时间。 唐宁拔剑再斗,圆通却吃了一惊,他与唐宁相斗,已觉得这少年内力不差,原以为他会使出那些高明的剑术,哪知却是青云剑法,心道如不用强,只怕这少年的真正来历终究看不出来,当下虎吼一声,双掌催动,攻势陡强。 唐宁正待格挡,远处有人骑马奔来,远远的就呼道:“大师,大师,可找到你了。”跑到近前,跳下马朝圆通兜头便拜,口中道:“请大师收在下为徒。” 圆通见是一位年纪二十岁上下的少年,粗眉大眼,身形挺拔,肤色黝黑,却并不认识,奇道:“你是何人?”满脸戒备之色。 唐宁却是相识,此人乃是同窗秦宁,不觉也奇道:“秦公子,你缘何要拜此人为师?” 秦宁只横扫唐宁一眼,便向圆通拜道:“在下秦宁,在骊山大会见大师招贤,便有意投奔,快要轮到了我,却被一个疯子搅散会场。在下一路寻访十余日,好容易今日得见大师,望大师成全。” 圆通冷笑一声:“老衲如何能相信你?”秦宁从怀中取出一包金银,双手奉上道:“在下所来仓促,不及赶备厚礼,恳请大师屈尊光临敝舍,在下要隆礼拜师。” 圆通眼见银子,脸色好了不少,伸手便取来掂一掂,颇为沉重,作了个好脸道:“你对老衲又知多少?如何愿拜老衲为师啊?” 秦宁道:“在下并不知大师来历,但想平卢军有十二州,是天下最大的藩镇了,能请大师主持选拔,那大师一定是江湖高人。在下在骊山大会一见大师,便心生景仰之情,情愿终身服侍大师。” 圆通虽对秦宁仍有十分怀疑,但马屁拍来,也是恬然受用,眼睛一转道:“也罢,如果你是真心想拜老衲为师,老衲便给你一个机会。老衲想看看你的资质如何,面前这小子你可认识?” 秦宁道:“此人是我少时同窗。” 圆通奸笑道:“那好,你若能将他的武功师承门派问出来,老衲便收你为徒。”圆通奸猾如水,哪能轻易相信一个陌生人,他知唐宁内功不弱,若秦宁能逼唐宁露出功夫底细,自然也要相当功力,而二人一旦动手,那不单是唐宁,便是秦宁的底细也露出来了。 秦宁答应一声,转头向唐宁道:“唐宁,你的武功从哪里学的?”话语中毫无礼貌。他父母双亡,依靠的叔父也只是长安县的一个小吏,出身不是大富大贵,初进学宫时本与唐宁关系很好,后来便一直不离阎峰左右。他为人极是好强,处处不甘人后,只缘一次比文时诗歌作的不好,偏巧那一次唐宁又作的很好,那先生点评之时说了句“唐宁,秦宁,名字相同,如何这文才天差地别”,秦宁便从此记恨唐宁,处处想要压过他,朋友就更做不成了。 圆通奸笑一声:“你这傻瓜,是要你用嘴问的吗?还不动手。”秦宁最听不得人家唤他“傻瓜”,何况又在唐宁面前,当时便面红过耳,拔剑指着唐宁道:“唐宁,我今天一定会胜你。” 唐宁摇摇手道:“秦公子,你我有同窗之谊,怎可刀剑相向。” 秦宁一心要在圆通面前逞强,见唐宁不愿相斗,显见气怯,不由得十分得意,喝道:“少罗嗦。” 唐宁眼见秦宁仗剑劈来,只得挥剑格挡,他不识秦宁的剑招,边躲边挡,分外狼狈。 若放在十数日前上华山时,唐宁早败得一塌糊涂,亏得脚步灵活,近来又明白了一些用剑的道理,青云剑法虽不高明,却是守多攻少,招式繁多,见招拆招,边打边退,这里平原旷野,有的是向后退的地方。 秦宁剑术虽在唐宁之上,但内力犹有不足,久攻不下,心浮气躁,剑法渐乱。 圆通见秦宁打了四五十招还逼不出唐宁的底细,但喝一声停,朝秦宁嘿嘿笑道:“你既然有师父,还要来拜老衲为何?” 秦宁瞪了唐宁一眼,嘴角一牵,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转向圆通恭敬道:“在下原来的师父是长安铁剑门的,毕竟是小门小派,怎能和大师相比?” 圆通道:“甚么铁剑门?不曾听过,怪不得剑术如此稀松。”心中想起似乎长安真的有过这么个小门派,只是寂寂无名,这两三年来更是没了声息,看来这小子不是说谎。 这种小门派,圆通确也不放在心上,喝令秦宁退下,朝唐宁嘿嘿笑道:“小子,看来还要佛爷来亲自收拾你。”一掌拍来,掌风凌厉,唐宁急忙避开。 挡到十数招,眼见青云剑法已实在无法化解,唐宁剑尖向上一挑,划个斜线刺向圆通肩井,这已不是青云剑法中的招数。圆通嘿嘿一笑,双掌紧逼,过了十五六招,确信无误,收手退后,喝道:“你太乙门与我素无恩怨,佛爷也不难为你,只要告诉佛爷你为何要和那老叫花子跟踪我,说明白了,佛爷便放你走路。”原来唐宁使出的剑法中夹有太乙门的剑法,圆通与太乙门素无瓜葛,也不想得罪太乙门。太乙门乃是当今江湖名门,秦宁听得唐宁竟是太乙门弟子,眼神十分奇异。 唐宁道:“你错了,在下不是太乙门弟子。” 圆通冷笑道:“小子睁着眼说瞎话,这太乙门的‘白云剑法’和入门剑瞒不过佛爷。你承不承认是太乙门弟子,佛爷也没心思去管,佛爷只问你为何要和那老叫花子跟踪佛爷我?” 唐宁也想及早脱身,但心知不能尽以实情相告,便道:“大师在骊山大会为驼山派选拔,是不是?”圆通心道好象骊山大会太乙门没有参加,难道却派了弟子来刺探?应道:“那又怎样?”唐宁道:“大师以出家人身份,主持藩镇军中选拔将校,岂不令人奇怪?” 圆通心道原来为此,哂笑道:“佛爷我与驼山派交情深,帮个忙有何不可?犯得着你太乙门和丐帮屁事。哼,小子,我和你讲这些废话作什么。你莫不成也想投入驼山派?也向佛爷磕上三个响头,说不上佛爷还可以想一想。哈哈。” 唐宁心中一恼,冲口而出:“李师道割地抗命,实是叛臣逆贼,我岂能与贼子为伍?秦公子,我劝你也莫与他们一道。”圆通双眼一瞪,喝道:“小子信口胡说,佛爷今天便超度了你。”挥掌击来。 唐宁奋力抵挡,哪里又能挡得住?止不过三五招,被那圆通当胸击到,虽伸臂尽力一格,仍被击中,一口鲜血喷出,便倒了下去。 圆通奸笑道:“嘿嘿,小子,你不承认是太乙门弟子最好不过,本来佛爷还要考虑考虑,现在是你自己找死。秦宁,你若是真心拜老衲为师,便宰了这小子。”秦宁持剑不由得踌躇,他虽对唐宁记恨,只不过是想比过唐宁,要杀唐宁却是从未有过这种念头,他也知道圆通这是在逼他自绝后路,若不杀唐宁,圆通连他也不会留下。秦宁一步步缓缓走向唐宁,手却颤抖不已,却见唐宁已一动不动。 秦宁心道:“你既然已死,我补上一剑,也算不上杀你。”举剑刺下。 只觉剑峰一偏,跟着一股大力袭来,秦宁忙就地一滚,见一名汉子去察看唐宁,另有一名汉子已与圆通交上了手。 那两名汉子服饰相同,显见是同门,看与圆通相斗的汉子出掌刚烈,内力深厚,想来另一人功力也差不多。秦宁不敢轻动,退到一边。 圆通却是见多识广,交手几招便知底细,嘿嘿笑道:“汉水赵家,少陪了。”回身便去。秦宁急忙上马追赶。 约莫奔出十里开外,那赵氏兄弟并未追赶,圆通这才停下脚步。见秦宁紧追不舍,圆通嘿嘿笑道:“你是真愿拜老衲为师么?” 秦宁道:“在下之心可表日月。” 圆通道:“那么无论老衲让你做什么你都是肯的么?”秦宁点头。 圆通道:“那么让你到淮西军中你也肯了。” 淮西一直与官军作战,加入淮西无疑便是叛乱了,秦宁大出意外,不禁发愣。 圆通见秦宁有犹豫之色,嘿嘿一声奸笑,杀气顿生。 秦宁迟疑一阵道:“在下本想平卢军地广势大,可以有个好前程,不过要是大师一定要在下到淮西,只要能有前程,在下愿听师父安排。” 圆通哈哈笑道:“好。那淮西吴元济是老衲的朋友,你投淮西,一定前程无量,嘿嘿。” 秦宁道:“不过徒儿武功低微,还望师父能多加教诲。”他先称师父,又自称徒儿,一步步想将关系确定下来。 圆通奸笑道:“你先到淮西,要是干得不错,给老衲争了光,老衲自然会将一身功夫传给你。” 秦宁倒头便拜:“多谢师父。”圆通道:“好好,你这小子够无耻,老衲喜欢。” 日夜向东,到了洛南深山中,住在猎户的寨子里,那些猎户自称“山棚”,都对圆通礼让有加。 那山棚的首领于三道:“圆通大师近日可曾遇见一个紫衣女子?” 圆通道:“不曾,怎么说?” 于三道:“近日山中来了位紫衣女子,长相可怖,向我们一个弟兄打听终南道人的下落,只是一时言语不合,便将这个弟兄打伤,我们前去论理,反被那女子用银箭射死数人,还望大师能为我们讨个公道。” 圆通言不由衷道:“好说,好说。不过老衲是出家人……” 于三道:“我们也无以为报,今后就在李主公那钱中再留一成给大师做香油钱吧。” 圆通这才细问讯那女子情形,寨外骚动不已,一名山棚上气不接下气跑进来道:“不好……好了,那女鬼又来了。” 于三也脸上变色道:“就是那紫衣女子。” 圆通嘿嘿一笑:“让老衲会一会她。”出得寨门口,见那紫衣女子站在大路上,数十山棚远远围着,个个咬牙切齿,却无人敢靠前去。 秦宁见那女子身旁一个小姑娘,好生俊俏,眼光直勾勾盯向那小姑娘。 那小姑娘冷冷道:“姑姑,这小子贼眉鼠眼,我要射瞎他那双贼眼。”秦宁从头凉到了脚。 圆通见那女子长相果然如同鬼魅,他虽老于江湖,却也不知这女子来历,念声佛号道:“这位女施主,不知为何却与这些山棚过不去?” 那女子望见圆通,桀桀笑道:“原来是圆通大师,失敬失敬,我是来找那终南臭老道。”一闪身已欺近数丈。 圆通心中一惊:“此人内功不弱,决非泛泛之辈,怎么我竟不知她,而她却认识我?”圆通数十年行迹诡异,江湖认识他的人寥寥无几,遇见今日这等人家认识自己而自己不认识人家的,实是生平第一次,不由得如芒在背。嘿嘿笑道:“老衲眼拙,请阁下通个姓名。” 那女子道:“你莫管我是何人,只需告诉我知不知道终南臭老道的下落。” 圆通道:“终南道长不是已归隐多年了么,老衲委实不知。” 那女子道:“那好,告辞了。” 圆通道:“慢,老衲为了阁下和这些山棚的过节出面,阁下总要留个万儿下来吧。”那女子理都不理,纵身便去。 圆通在山棚面前丢脸,大为恼怒,一扑上前。他身形较那女子更快捷许多,眼看已凌空截住,蓦地一道银光闪来,圆通一个急停落下,见一支银箭射在树上,那女子在怪笑声中已远去了。那小姑娘身形虽慢,圆通却不屑于去截一个小小姑娘。 圆通拔下银箭,奇道:“难道是她?她不是早已死了么?” 圆通将秦宁带到淮西做了一位将校,自回嵩山中岳寺。约莫一月,匆匆又赶来淮西,神色不豫。 淮西一名将官李祐乃是圆通的师侄,问道:“师叔,莫不是东都之事不成?” 圆通道:“原本一切顺利,东都平卢进奏院里五百壮士已经准备停当,烹牛宰羊,第二日便要血洗东都,不想无缘无故丢了数十斤牛肉,将军将两名负责看守的士兵责打一番,不想这二人竟跑到伊阙的官军军营告发。官军连夜便包围了平卢进奏院,大家苦战一番,这才突围,现下藏到山棚那里了。” 李祐顿足道:“可惜,东都原本防守空虚,一旦举事,必然大乱,进攻我淮西的官军必回撤靖乱,淮西之围自解。想不到如此好计,居然坏在几斤牛肉上。” 秦宁并不知此事,听上去象是圆通与平卢李师道定的计策,要血洗东都洛阳却未成功,问道:“几十斤牛肉,如何平白失却,两人如何吃得这许多?” 圆通恨恨道:“这都是丐帮那死老叫花子干的好事,满街臭叫花子都在大吃牛肉。” 另一将军只有二十出头名柳子野,奇道:“丐帮叫花子,怎会跑去偷牛肉?” 圆通道:“这老叫花子当初在关中便盯上老衲,被老衲识破,想不到阴魂不散,跟到洛阳。以他的身手,取几十斤牛肉还不是神不知鬼不觉,却坏了我的大事。”对李祐道:“李师侄,老叫花子嘴馋偷几十斤我倒不奇怪,奇怪的是伊阙官军似乎早有防备。” 李祐三十多岁,精干壮健,道:“可是丐帮告密?” 圆通摇头道:“不像,老叫花子平时最讨厌官府,从不与官府打交道,不会是他。” 李祐道:“莫非出了内奸?”秦宁插口道:“要是有内奸,官军早动手了,怎会等到那二人告密?” 李祐点头道:“秦师弟所言有理。这事便奇怪了,还要师叔多费心打听。” 圆通道:“近来少林寺总派人在我中岳寺附近转悠,不可不防,我立即要赶回寺去。” 秦宁道:“徒儿拜师以来,还不曾到过中岳寺,是否能随师父一往?” 圆通嘿嘿笑道:“你到淮西,大功未立,如今只是低职将校,带你回去,老衲脸上无光。” 李祐笑道:“秦师弟莫急,大战在即,立功的机会多的是,秦师弟一身武功,还怕得不到重用么?” 秦宁口中称是,心中却不忿:“这个柳子野也不过二十出头,比我尚且晚来淮西,李祐居然推荐他做了一方将领,统帅三千兵马。我与你还算同门,却毫不帮助。”口中自然不敢埋怨,一腔愤愤,无处消散,晚间出得营帐,到了偏僻之处,独自舞剑泄愤。 一名将校从远处押着一名俘虏走来,笑道:“秦兄何事如此不开心?” 上卷 第六回 春暮花非花 倾国岂大吏 秦宁看时,却是一名壮汉,背插金刀,便拱手道:“原来是‘金刀将’丁将军。” 那人也是淮西的一员骁将丁士良,一口金刀厉害,立下不少战功,却只是一名捉生虞侯,官阶不高。秦宁见丁士良又擒俘虏,笑道:“丁将军又立奇功,指日高升有望了。” 丁士良笑道:“不过为主公尽心做事,升官丁某是不指望了。” 秦宁道:“丁将军何出此言?你可是主公亲赐的‘金刀将’。” 丁士良道:“士为知己者死,吴主公对丁某的恩德丁某无时敢忘,丁某无家无口,孤身一人,升不升官对丁某毫无意义。” 秦宁笑道:“丁将军真是赤胆忠心,淮西栋梁。” 丁士良道:“栋梁那敢当,只有李祐将军才是淮西的栋梁之才。”押送俘虏回到军营。 秦宁望着不远处一个大树杈,心道:“赵师弟怎还没到淮西来?” 匆匆数月过去,淮西西路并无大的战斗,只有北路有些小败给官军。正月里,官军与河北成德又开了战,难以兼顾两路,淮西形势稍松。 秦宁更是没有机会立功,心中郁闷,这日与李祐闲坐时发了几句牢骚。李祐笑道:“秦师弟莫要着急,机会马上就到眼前。” 秦宁精神倍长,李祐道:“现在随唐邓节度使胆小怕事,随唐邓的官军最是稀松,听说皇帝要换人,派当年取西川的先锋高霞寓来。” 秦宁一听道:“那高霞寓听说是一代名将,极会韬略,是个劲敌。” 李祐笑道:“那高霞寓不过好看兵书,刚愎自用,是赵括马谡之才,若果然是他来,是我淮西的大幸。” 秦宁笑道:“师兄的韬略当世无人能敌,那高霞寓若来,必然是以卵击石。” 李祐道:“这就是秦兄弟立功的机会到了。”口中念叨“铁城”。 “铁城”是淮西西路军营文城栅,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官军屡攻不破,得了“铁城”之名。李祐念叨“铁城”,一定又是图谋战事,李祐极善用兵,屡破官军,确实是淮西的一根支柱。 秦宁又到了营外,望着那大树杈,心中焦急道:“赵师弟何时才来?” 秦宁日日黄昏在营外练剑,闲时便与淮西将军结交,与驻守文城栅的吴将军等格外交好。他是关中人氏,天子脚下,那吴将军等生平不曾跨出淮西半步,对秦宁所言关中风貌帝都气象不免好奇。 淮西自安史乱后数十年自立割据,境内穷兵黩武。节度使吴元济为防大将造反,将各路将军的家眷扣押在蔡州,一有疑心,便诛杀全家,人人自危。 那吴将军与另一位陈将军和秦宁一般无家无口,也便有些牢骚敢发,三人尤其对那柳子野无功受禄十分不满,只那人是李祐的结义兄弟,三人才不曾与柳子野当面冲突。 这日柳子野回军营,他带兵出战却遭小败,陈吴等人自然言语有几分冷风热嘲。那柳子野年少孤傲,岂能忍气,当下便愤然到营外单挑。 陈吴二人本非江湖人物,剑术自然一般,那柳子野不过数招便将二人击败。 陈将军不忿,将秦宁拉来,秦宁心道:“这小子我平素正没机会教训他,今日借机出气,李祐那里自有吴将军解释。再说,我若打败这小子,李祐也要重新考虑我在他心中的分量。” 待到交手,秦宁才知是个硬手。那柳子野剑招奇险,凶狠凌厉,虽然不识秦宁长安铁剑门的剑招,却占据上风。 李祐正从外赶来,见状喝止。吴将军笑道:“李将军此来正好,柳将军与秦将军切磋剑术,令人大开眼界。” 李祐笑道:“原来义弟与秦师弟是以武会友,李某倒误会了。两位兄弟剑术高妙,正是我淮西之福。” 秦宁笑道:“柳兄原来身出名门,秦某佩服。” 柳子野却听得不大舒服,心道秦宁讥讽他出身名门,却投入淮西,冷笑道:“秦兄不也是关中子弟么?” 李祐见状,笑道:“二位兄弟皆是识时务的豪杰,淮西如今正是二位用武之地。秦师弟,你到淮西时日不短,却无多机会,是师兄的不是,现下正要委派你到文城栅协助吴将军,你可愿意?” 吴将军大喜:“秦兄能来,铁城更是如虎添翼。”秦宁与吴将军交好,自然欣喜。 李祐见柳子野愤懑,从腰间解下佩剑,赠与柳子野。 那是一柄宝剑,是李祐至爱之物,如今转赠柳子野,依旧有些厚此薄彼,秦宁刚刚几分欣喜,转眼变成冰凉。 转头看去,那大树杈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块石头,秦宁欣喜心道:“赵师弟终于来了。”一时觉得与那柳子野的区区意气之争毫无意义了。 潼关路上,几位华山派弟子正在路边茶棚喝茶,一位道士便是韦玄中,边喝茶边道:“不知这次能否寻访到柳师弟。”在座还有袁聪与两名华山男弟子,一名女弟子。 一名华山男弟子道:“是啊,只知柳师兄是被一名壮汉扶了去,如今几个月了,再重的伤也好了,怎么我们在关中找了几个月都没消息。” 一名少年走过来笑道:“柳道兄若有不幸,必在关中,如今关中毫无讯息,反倒说明他平安,韦兄安心。”那人居然是唐宁。 东边一骑马奔来,扬起一片尘土。马上骑者咦的一声,勒住马头。 唐宁看时,原来也是学宫同窗,姓赵,只是他出身豪富,与唐宁一向疏远,两下无话,拱拱手别了。 袁聪见了唐宁,只轻轻的道:“唐公子来了。”唐宁原想与袁聪见面,那袁聪不是冷眼便是问东问西,哪知只是淡淡的一句话,倒是颇有礼数,居然性情大变。唐宁心中反不是滋味,却是希望见到从前天真无忌的袁聪,而不是面前这个斯文但压抑的袁聪,也拱手道:“袁姑娘好。”袁聪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开口。 韦玄中见状忙笑道:“唐兄请坐,你我数月未见,却想听一听别后你有何际遇。”他将话题岔开,自是为引袁聪莫去想不豫之事。 唐宁便向袁聪等人讲起其后如何在长安酒楼遇见老疯头及老叫花子,以及后来的遭遇。当时他受重伤,幸得汉水赵氏兄弟相救,送到磬玉山神医孙思邈的后人孙山人处。 唐宁受伤虽重,但施救得时,半年来在孙山人处,边养伤边习本草,日日上山采药,便以黄精葳蕤之类为食,如今大好,内力不退反大进,想到河洛找一找老叫花子。 一提及老疯头,袁聪不由自主向后一缩,那老疯头给她造成的惊吓至今难忘。那日老疯头在会中大打出手,继而又抓着袁聪狂奔,大约用力过猛,又抽搐起来,袁聪才得脱身。 唐宁奇道:“那老疯头不是你们的大师兄么?” 韦玄中摇摇头:“不是。他大约认错人了吧。”又道:“唐兄有此际遇,功夫必是一日千里,只怕如今在下已非你对手。” 唐宁笑道:“韦兄又说笑了,武学也是一步一步循序渐进,哪里会睡了一觉第二日便成了高手。”这话引得袁聪也笑出声来。 华山那女弟子开心道:“师妹笑了。” 袁聪从长安归来后,竟似变了一个人,先是整日独坐发呆,后来便拼命的练剑,好几次误伤自己的手臂,平素沉默寡言,竟不闻一声笑语。 几个月来,渐渐的许多事情想开了些,明白自己从前幼稚鲁莽,是以忽然间象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象是斯文懂事。伤感虽有,也淡了许多,只偶尔往事袭上心头,依旧几分酸楚。这次韦玄中出潼关,袁聪想起柳玄成从前对自己处处讨好,自己却弃如敝屣,而今才知无情伤人,心中对柳玄成也有几分愧疚,故而一同前往。 一路向东,闲暇之时,唐宁便与韦玄中、袁聪及华山弟子谈天说地,暗中将一些道理隐含在故事中劝慰袁聪。唐宁自觉袁聪心病终由自己上山引起,是以用心曲意,欲解袁聪心结。那些华山派弟子并不知详情,只知唐宁来华山后,袁聪便相随下山,归来后伤心失意,而唐宁再来,袁聪又有说有笑,而唐宁对袁聪又格外用心,众人便以为袁聪害相思病竟是为了唐宁。 六人一行出潼关奔洛阳而来。将近新安,见四名壮汉抬着两只鹿走在前面,到了城中市集,取刀来将一只鹿剥皮解开,叫卖鹿肉,另一只尚是幼鹿,受伤未死,呦呦哀鸣,实在令人生怜。那四名壮汉头戴鹿皮帽,身披豹皮,手执钢叉,眼见皆是猎户。 唐宁心中不忍,上前打话道:“这几位大哥,我见那幼鹿甚是可怜,想买来放生,请列位行个方便。” 那几个猎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都望着唐宁,心道这个少年是个傻子,其中一人相貌甚是勇武,笑道:“这只小鹿已受了箭伤,就算放了去,终究会被虎狼吞吃掉,” 唐宁也想不出一个妥善之法,这时韦玄中道:“不若将小鹿寄养在此间佛寺或道观中,回来时再带回华山。” 唐宁拱手向那猎户道:“这位大哥,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几位大哥今后勿杀幼鹿。” 那猎户笑道:“我等以打猎谋生,若不杀鹿,莫非专捕虎豹猛兽不成?那虎豹凶猛,可是要吃人的。”他以为唐宁是个不通事理的少年,是以语中含着讥讽。 唐宁道:“在下的意思只是讲各位大哥以捕猎为生,也应注意适可而止,山林虽大,狐鹿之类小兽虽多,若一味乱捕滥杀,终有杀尽的一天。兽类也须生养,适度捕之,才能取之不尽。” 那几个猎户相对点头道:“此话倒有些道理。怪不得这几年鹿是越来越少。那我们总不能不捕鹿吧。” 唐宁道:“在下也不是一味好生,只是希望列位莫去捕杀幼鹿和怀胎的母鹿。”那几个猎户点头称是。袁聪笑道:“唐公子,这些话又是你编出来的吧。”唐宁道:“《礼记》中便有《月令》一章,劝告‘毋覆巢,毋杀孩虫、胎夭、飞鸟,毋麛毋卵’,麛便是幼鹿。”众人哪里听得懂,都是目瞪口呆。 那几名猎户都以为唐宁是个酸秀才,说一些呆话。唐宁走到幼鹿跟前,左手轻轻便抱将起来,那鹿虽小,也有六七十斤,唐宁却毫无吃重之感,几名猎户大是惊奇,想不到这少年竟有这么大的力气,这才刮目相看。 那猎户点头道:“原来是剑侠。”这些人最是敬重好汉,便邀六人到山寨中作客。 韦玄中道:“我等还有它事在身,不便前往,还望海涵,改日再往拜会。”唐宁也道:“若待此间事了,再去拜会。”二人讲的都是一些场面上婉拒人的客套话。 那些猎户却是直肠子的,听得这话便当真了。那领头的猎户自称于三,从怀中取出一张鹿皮来,上面烙有花纹,交与唐宁道:“我们专以打猎为生,人称‘山棚’,这便是我们的标记。在洛阳一带都有我们的兄弟,将此标记把与他看,只须言明是于三所赠,但有吩咐无有不从的。” 唐宁心道未必会用得着,但不便拂于三的好意,便收下了,那于三再三叮咛唐宁定要到山寨作客。 洛阳乃是大唐东都,虽比西京长安规模稍逊,但地处中原,交通便利,商贾繁华却不在其下,虽无如长安西市、东市那样大集中的商区,却是大街小巷皆遍布酒楼商肆、茶馆店铺,往来客商络绎不绝,偶尔看见衣着奇异的高丽、南诏、安南、吐蕃、契丹人经过,扶桑人大多身着唐装,不细观一时倒分辨不出,更有高鼻深目的波斯胡人牵着骆驼招摇过市,引起行人驻足。 唐宁等人从西门进了洛阳城,却见许多行人匆匆向南,更有一位身着胡服头戴帷帽的女子打马经过,险险将唐宁撞倒。袁聪道:“这些人都要做什么呀?丢魂落魄的。”六人便随着人流而去,竟到了一处园圃。 园圃中熙熙攘攘尽是游人,正值暮春时节,园中牡丹盛放,姹紫嫣红,煞是壮观。满园的文人仕女穿梭花间,相映生辉,其中自不乏俊郎美女,令人目光追逐流连。唐宁等人到了其间,便随人流在花间漫步,听得前面几位文人侃侃而谈。其中一人道:“今年花市更贵,一株紫红色的已卖到一百四十两银子,而去年仅一百一十两,净涨了三成。”另一人点头道:“怪不得白居易诗‘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只怕十户也不止了。”先前那人道:“那些官宦富商有的是银子,还怕买不起么?” 又一人叹道:“若说牡丹,果不愧花王之称,正当李正封所咏‘国色朝酣酒,天香夜袭衣’。堪称国花。”先一人道:“国花之谓,何以克当?” 那人道:“这牡丹出身本微贱,生长在太行山野之中。不知何朝何代被人移下山来,随时应候,又不知经历多少代的培育汰选,才成就这无双的名花。这牡丹开在暮春,正是万花争艳之时,偏它雍容富贵,尽压百芳,有帝王之相,正合我大唐气象。按说我华夏疆域万里,名山大川不可胜数,其中岂无奇花异卉,如何又独崇牡丹?这其中自有缘故,那奇花异卉虽多,然或生境苦寒荒蛮,人烟罕至,不得见闻;或因生境过于优裕,非本土不生,环境稍有不如意便不得成活,试问天下有几多相同地气物候之所?故而若为名花,不但须生得好,还须性情不过于乖张,能稍顺土壤、应天气,移向我宅前屋后、滨河近山,这才能有人欣赏、有人传颂。有了这些,方能成为名花。若论这样的名花也有多种,苏州的ju花、兰溪的兰花、洞庭的荷花、孤山的梅花。只是梅花虽有傲骨,ju花虽有气节,未免过于寒瘦;荷花高洁、兰花幽贞,并称君子,有仙佛之相,却不合世义之道,不宜为邦国之象征。惟有牡丹喜高燥、稍耐荫,雍容而不媚,富贵而不骄,才可体现我大唐国力强盛,宽容仁厚,恩加四海之气象。” 那二人点头称是道:“只是王公大臣嗜花成癖,不惜千金,竞购名品,上行下效,竟至世风糜华。而今淮西未平,河北战火又起,国家当多事之秋,正应勤俭治国,奈何作此奢华之举。” 那人叹道:“人欲横流,牡丹何辜?” 园圃南端有一草堂,这时空无一人,分外清冷。轻轻听得“叮”的一声,磬声响处,丝竹之声徐起,只听环佩叮当,走出一队仕女,手执紫色牡丹花枝,头插碗口大紫色牡丹花朵,身上轻纱也绣着紫色牡丹图案,缓缓走进堂中央,排成牡丹花阵,随乐而舞,舞到终时,将手持的花枝纷纷掷于堂前,翩然而去,人去香留,令人恍如梦境。 这时音乐复起,又转出一队仕女,手执通白色牡丹花枝,头插通白花朵,身上轻纱也绣着通白牡丹图案,舞毕而去。如是红、黄、绿、黑诸色牡丹花陆续掷于堂前,花团锦簇,香沁人心。 原来这洛阳牡丹花会不单是赏花卖花之所在,更是文士赛诗、仕女交际之盛会。那些仕女非梨园子弟、却是闺阁千金,借牡丹花会一展才貌,以引起众人瞩目,更可结识才子贵人。当年杨贵妃便是在洛阳牡丹花会中艳压群芳,才被选作寿王妃。此刻那些仕女也走进园中,与一些达官贵人、知名文人谈天说地,果然个个美艳动人,便有的斜倚花枝,由擅丹青者绘描图形。 唐宁等人前面的文士想来也是洛阳城里有些名气的,正在吟咏,便有一个身绣白牡丹图案的仕女前来,说是杨司空孙女,打听这里可有李贺李长吉?那几名文士得美人垂青,正是大喜,却听人家找的是李贺,登时如一盆冷水浇头,灰溜溜的,只得道声没有。 那杨家女子刚走,便有一个着紫色牡丹图案的前来,几名文士才打起精神,不想人家又是找李贺的。跟着什么牛千户之女、郭郎中之女皆相继来找李贺。只有一名最艳丽的女子出身却不高贵,不过寒门小户,人家眼中还是只有李贺。几名文士愈觉脸面无光,悄然遁去。 这时一名头戴绛红牡丹的女子正在走来,她分明记得此处有几名文士,怎的突然不见了,当下四处张望。看见唐宁一群人中,仅有他穿着象是读书人,其他只有两名姑娘、三个道士,便上前来向唐宁行个礼道:“公子可见适才几位书生到了何处?” 唐宁道:“诸生已出园去了。”他极少与年轻女子讲话,袁聪是天真如小孩子的,才无拘束,这时见一个美貌少女上来打话,心中反十分不自在,讲话也不自然。袁聪见那女子衣裳华丽,人又极美貌,相形之下,甚感企羡。 那女子叹口气,幽幽的低声叹道:“可惜不能一睹李长吉。”她见数位女子都来过,以为李贺当在其中。 唐宁道:“李长吉不在其中。”他身怀内力,适才那些文士的话听得十分清楚。 那女子秀眉一展道:“公子可认识李长吉?”唐宁道:“不认识,只是适才听诸生所言。”那女子幽幽叹口气欲走。 袁聪见这么多美女都要找寻李贺,不知这个李贺是怎生人物?便问唐宁:“李贺李长吉的是什么人?” 唐宁道:“李贺乃是当今年轻一代最有名的诗人,他的《李凭箜篌引》《南园》等诗天下闻名,深得韩愈、皇甫湜等前辈赞许。” 袁聪笑道:“韩老伯伯呀,下次我到他家里,让他叫李贺来见一见,看他究竟好在哪里?他武功高么?”她是习武之人,评人优劣的标准自然便以武功高低。 唐宁道:“我听到传阅的李贺诗中有弃文从武的愿望,但未听闻他有武功。” 袁聪笑道:“原来只是一个读书人。”拿指头推一推唐宁道:“你不是读书人么?还是什么举人,又会武功,文武双全,不比那什么李贺强么?”讲罢笑声连连。 唐宁被她打趣,脸色通红。那女子也是一阵羞涩,看一眼袁聪,见这少女虽然不施粉黛,却也天生丽质,还称韩愈为伯伯,只是讲话有些野,连李贺都不晓得,听话音中这些人会武的,想来不过会舞刀弄剑罢了,但听得这些人口音不是本地人,那少年又是甚么举人,遮莫是外地的才子也未可知,所以又抬头打量唐宁几眼,道:“这位公子高姓大名,今日可是来赛诗的?” 唐宁更觉不安,道:“在下长安唐宁,只是偶然路过,才疏学浅,哪敢献丑?” 韦玄中听唐宁自称“才疏学浅”,也不想他指的是文学,径以为他指的是武功。要知一个人若痴迷一物,便是旁人无心之语在他听来也是有心的,韦玄中当下笑道:“唐兄何必过谦,依你的功夫自然是年轻一代的佼佼者。” 唐宁听他把话讲岔了,笑道:“韦兄过誉,小弟文武皆是不济。” 那女子听见“唐宁”之名,若有所动,又想不起何时听过,当下告辞便去,转过几株牡丹花树,不防脚下一滑,眼见便要摔倒,心想这一摔可是出了大丑,当真是又羞又急,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唐宁等人正目送那女子离去,眼见她将要摔倒,唐宁从花丛上一跃而过,在那女子方接地之前,堪堪扶住。韦玄中等华山弟子齐喝一声彩,要知这花树虽然不高,但相距有两丈远近,一跃而过,殊非易事,华山弟子除韦玄中外都自度不能。 那女子含羞躬身道谢,要知在牡丹花会中摔一跤,那可是颜面尽失,今后声名可不大好听,再看唐宁一跃之间竟有这般远,当真非同常人,不觉再多看唐宁几眼,低头疾步入草堂去了。 一阵阴风扫过,紫衣女子到了近前,望着唐宁冷笑道:“小子原来是太乙门弟子,快讲那终南臭道士到了哪里。”满园美女,忽然多了一位鬼魅般的人,更令人恐怖,登时不远处游客惊散,一名游客还尖叫一声。 这一下不要紧,满园游客不知原由,纷纷逃奔。可怜一园牡丹,被人践踏得枝残花落。 唐宁见她声色俱厉,手中银箭已露出头,无奈道:“这位长者,在下并非太乙门下,也不知终南道长现在何处。” 那紫衣女子喝道:“少罗嗦。”对唐宁冷笑道:“太乙门的功夫别人看不出,我却看得一清二楚。小子,既然你是太乙门下,那就怪不得我了,要怪你就怪那个无情无义的终南老混蛋吧。” 常随她的小姑娘此时才到,站在一边,却看着袁聪。 袁聪见那小姑娘盯着自己看,也注目看她,一时两人相互打量,从头到脚看来看去,还真有几分相像。 唐宁心道此人与终南道长有过节,虽不知她的身份,但据那老者所言或许是武灵门的。唐宁无甚江湖阅历,也不知太乙门与武灵门有何过节,只得道:“这位长者,在下确实不是太乙门弟子,太乙门是天下名门,在下若果然是,也是光彩之事,何须否认?” 那女子也吃不准,冷笑道:“名门个屁,既然你不承认,今日便放你一马,日后若知你骗我,嘿嘿。”回身便走,自言自语道:“原来也是个软骨头。”见小姑娘只顾盯着袁聪,喝道:“凤儿,还不走?” 那小姑娘一时惊觉,应道:“是,姑姑。”也回身跟去。 唐宁愤然道:“在下虽不是太乙门下,却也敬仰终南前辈,长者若想欺凌太乙门下,尽可找在下。” 那女子回头奇异地望着唐宁,奇道:“居然还有人会自己找死。”怔怔望了一阵,纵身而去。 那小姑娘也回头,眼神少了嘲弄,却有几分佩服。 满地狼籍,皆是牡丹花瓣,随风飘零,唐宁长叹连连。六人出得大街,身后却有一阵马蹄声响,到了前面停下,原是三乘马。马上三位女子跳下马来,当中一位头戴帷帽,衣着小袖口胡服,便是适才那位女子,如今已改了装,另两位衣着看去应是丫鬟。那女子近前来道:“唐公子请慢行,如蒙不弃,可到舍下小坐,略表谢意。” 唐宁推辞一声,袁聪将他背一推,笑道:“去吧。” 唐宁出于客气,问起那女子府上,才知是河南尹郑权之女。 唐宁失惊道:“府上可是有位郑奇公子今在长安?”那女子也吃惊道:“正是舍弟。”原来此女正是郑奇的姊姊,其父曾任节度使,故而将郑奇入质长安,如今虽放为河南尹,但官职时有迁动,是以朝廷也不曾将郑奇放回。 唐宁这才到郑府,内里老夫人听说,赶来问东问西,心念幼子,感伤流泪。唐宁见老夫人舔犊情深,也不禁添了几分伤感。郑权只淡淡问了几句郑奇近况,托唐宁再见他时传话要他多读书、勤习武功、不忘国恩之类勉励之语,又问及唐宁出身,何时中举、何处习武等等,便不多问了。 唐宁等告辞出门,袁聪忿忿道:“这个郑大人也太冷酷了,看那老夫人想儿子想得多伤心,他却什么事也没有。”唐宁道:“不是这么说,官场险恶,勾心斗角之间需要谨慎。若显露伤心,被人告上一状,说心怀怨谤之类,便是一场横祸。”袁聪不满道:“父亲想儿子,天经地义,还怕人说么?只怕是你想做人家女婿,才替他说好话。” 唐宁怒道:“哪有此事。”袁聪笑道:“那个郑大人问东问西,就差一点问你的生辰八字了。唐宁啊,这么漂亮的小姐你都不想,那究竟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啊?”唐宁一笑不语,想起与韩公文郑奇一起玩笑时曾说要找仙女、才女、美女,仙女是第一位的。 袁聪今日到郑府,听闻郑奇却是长安剑宫的记名弟子,何尝不因此想起阎峰,只是时间久了,也渐渐明白自己不过是一厢情愿,那阎峰根本不曾对自己用情的,何况阎峰出身官宦,自然要寻一门贵亲。心中不难过自然不能,正因心中酸酸的,才不断故意打趣唐宁,引他生气,心里才能平复一些。今日牡丹花会,那些英俊少年自也不少,相貌与阎峰相当甚而在其之上者也有之,可见人间俊男也非阎峰一人,这些想法自然是赌气。而那些美女个个明艳照人,袁聪难免相形见绌,自愧不如,这些想法便是泄气。袁聪心中七上八下,千思百转,虽然也有说有笑,但决不是从前一般天真无忌。 一行人有说有笑到了伊阙,沿途拜会几个与华山派通好的江湖门派,也未得柳玄成下落,只答应帮助寻找。丐帮弟子散布天下,人数众多,便想找丐帮弟子传话,结果东张西望,未看见一个乞丐,原来今日花会,官军将露宿在街头的乞丐统统抓起来了。 伊阙龙门口,龙门山与香山隔伊水对峙,河东香山上官军扎寨驻防。河西龙门山却开凿了许多石窟,此时仍有数十工匠用绳索悬在半空开凿山石,叮当之声不绝。 伊阙集上果然有卖鹿肉的山棚猎户,这些汉子性情直率,买卖也很豪爽,从不斤斤计较,那猎物很快便已卖完,准备回山。 袁聪怂恿唐宁道:“那于三不是将什么标记送给了你,去试一试好不好用。”唐宁道:“我们如今又不找于三,捉弄人家则甚。”袁聪笑道:“又不是捉弄人,只说是于三的朋友,问个好,看看那标记是真是假。” 唐宁便也有几分心动,这时见远远有一个山棚匆匆跑来,脸上乌青,倒似挨了人打。卖肉的几名山棚一见,呼啦啦便操猎叉围上去询问究竟。原来那山棚猎得一头鹿,准备下山来卖,却被叛军抢去,还吃了一顿饱打。那些叛军正是去年驼山派李师道安插在东都平卢进奏院的数百名叛军,当时突围后便躲进西南深山中。 唐宁与韦玄中耳力极佳,听得明白,听见那几名山棚大骂叛军,有人便嚷着到伊阙军营告发,也有人担心官军围剿不力,反遭叛军报复,一时议论不决。 唐宁再无迟疑,上前打话,将于三所给的标记出示,果然那几个山棚认得是于三之物,甚是亲热,显然将唐宁当作朋友。唐宁询问叛军情况,果然便是平卢叛军,其中还有几名和尚。唐宁心道应是圆通一伙,这些人武功高强,官军未必便是对手。 韦玄中也认为应当谨慎行事,最好能纠集一些江湖正道的好手,河洛附近自然以少林寺为首,可到少林求援。唐宁毕竟未经大事,韦玄中虽常走江湖,这种事却从未遇见,那些山棚不过是激于一时之忿,更是没大见识的,商量之下还是先到军营为好。 当下数人径投伊阙军营,东都留守吕元膺开帐接应,他去年得李愬传讯,才使东都暴乱未成,其中更得江湖人物暗中相助,是以对江湖人物也是客气三分,此刻听了山棚所言,抚须道:“若论用兵之法,便当趁夜色包围叛军,自可一鼓荡平。只是那些和尚等江湖人物高来高去,却是难事。” 韦玄中提议赴少林寺求援,吕元膺道:“少林寺距此有一百四十里,快马来回也要三个时辰,只怕是来不及。”唐宁与韦玄中自度轻功难及快马,也点点头。 吕元膺道:“几位是江湖人,这洛阳城可否有功夫高的?”韦玄中道:“未听说洛阳城里有什么前辈高人,只有几家镖局,身手却也平平。丐帮在洛阳倒有分舵,今日却未见一个丐帮中人。” 吕元膺神色这才舒缓,笑道:“这却好办。”原来今日牡丹花会,官军将乞丐尽抓了起来,反正牡丹花会已过,本来就要放人的。吕元膺便传将令,由一名将军与韦玄中、唐宁前去放人,从中挑选高手,另一面集结人马,准备夜袭。他也不懂江湖规矩,以韦唐二人的资历声望如何“挑选”丐帮高手?总之官大位尊,差遣人惯了。 韦唐二人与那将军乘快马奔回洛阳,到了狱中,只见满屋皆关着乞丐,在那里大吃大喝,心道这还不错。原来年年花会抓花子,不管吃管喝,那些乞丐哪肯乖乖进来?还不是躲起来到花会捣乱。所以每年牡丹花会,便成了花子过节,大家都是自愿进来的,只有外地流落来的花子不懂规矩,派十几个官兵上街就够了。 韦唐二人便留心看那些乞丐身上有无布袋,当下寻出一名二袋弟子,询问舵主所在。寻到第六间,里面一个老叫花子懒洋洋的打个呵欠道:“是谁在找我的徒子徒孙啊?”听声音竟是老叫花子嬴不亏。 唐宁大喜,忙道:“嬴前辈,晚辈唐宁有礼了。” 老叫花子呵呵笑道:“是小举人呐,没事跑到这臭哄哄的地方找老叫花子做什么?是不是想找老叫花子下棋啊?” 唐宁笑道:“不是下棋。”取出孙山人的信件,又将准备上山围捕叛军之事相告。哪知老叫花子一听,倒头要睡,说道:“不管,不管,他们抢劫由他们去,总是抢富人老爷,不会抢花子。”那些乞丐哄笑不已。 那将军便要发作,韦玄中轻轻将他手腕握住,微一用力,那将军便说不上话来,心想这江湖人物果然有些怪异,再不敢发怒,忙堆起笑脸来。 唐宁知道老叫花子嘴上虽这么说,心肠却是极热,笑道:“上次嬴前辈不也帮忙了么?” 老叫花子嘟囔道:“莫提上次,事成之后那些当官的只知朝上领赏,老叫花子赏钱没得着一文,酒也没的一口。真是叫我在徒子徒孙面前丢脸。” 唐宁笑道:“那几十斤牛肉不就是赏钱么?” 老叫花子笑着坐起身来,又倒下道:“这回没牛肉了,不去。” 唐宁笑道:“没有牛肉,倒有鹿肉。” 老叫花子眼睛一亮,又道:“鹿肉也没什么稀罕,不去,不去。小举人,你差点连小命都搭上,还管它做甚,要报仇吗?再回去和老道士学几年,我这个师父没用的哦。” 那将军见唐宁再三邀请一个只知撒泼放赖的老叫花子,不知何故,也不敢多嘴。 唐宁心里明白,老叫花子这是在要挟他下棋呐,笑道:“好吧,事情了后晚辈陪老前辈下一整天的棋。”老叫花子头也不回道:“三天。”唐宁笑道:“三天就三天。” 老叫花子一跃而起,说是跃起,其实腿不弯,脚不抬,只将手在地上一撑,原来斜躺的身子便直直的竖将起来。丐帮弟子哄然叫好,此招乃是老叫花子生平最得意的招数。 老叫花子一挥手道:“成大,魏执法带着你的弟子,汪狗子,你们跟我走。许长老暂时代管洛阳分舵。”此刻俨然一帮帮主气概,浑无半点嬉笑散漫之色,帮众皆凛然听命。那些不是丐帮弟子的乞丐,见丐帮好副气象,个个打定主意要加入丐帮了。 那成大是洛阳分舵的舵主,汪狗子虽只是五袋弟子,却是年轻一辈可造之材,加上执法长老及其八位弟子,人虽不多,却是十分精干。唐宁将马让与老叫花子,老叫花子却不肯乘,唐宁和韦玄中只好下马陪他走路。那将军见丐帮十几人排列有序,脚下行走极快,脚步却丝毫不乱,竟是训练有素,胜过官军,不由得心中暗自佩服,从此对叫花子刮目相看。 唐宁问老叫花子为何恰在洛阳,老叫花子笑道:“花会,花会,花子大会,有吃有喝,老叫花子当然要来赶热闹了。” 一行人到达伊阙,官军已集结待发。吕元膺见居然请动了丐帮帮主,不由得信心大增,当下由那几名山棚做向导,衔枚疾进,一更时分已悄悄将叛军在山中的棚帐四面包围,布置下绳网、长枪、挠钩,静坐待命。 三更时分,前哨摸近棚帐。一通鼓响,官军齐声呐喊,杀入棚帐,放火烧棚,但见火光冲天,杀声彻云,叛军不及穿衣,便被斩杀,逃窜者落入绳网中束手就擒。偶尔有几名叛军会些武功,三人一组,分攻上中下三路,官兵以多打少,很快便就地解决。 火光中,八九名和尚从棚中窜出,这些人果然武功高强,临危不乱,在一名白胡子老僧的指挥下,打倒数名官兵,向东突围。 老叫花子等人原先见官兵剿杀叛军,如瓮中捉鳖,并未出手,此时见那些官兵不是和尚对手,便迎上前去,捉对厮杀。唐宁认出圆通,大喝一声,仗剑砍去,圆通借火光也认出此人便是在献陵被自己击伤的少年,当时未来得及再补他一掌,居然未死,今日真是冤家路窄,他知道唐宁功夫较自己相差甚远,也不以为意。韦玄中担心唐宁,持剑夹攻,另一名华山弟子也来助阵。 待得唐宁一出手,与那日献陵时相比,对剑法的熟练与领悟不知上了几层台阶。 那圆通甚是吃惊,想不到这少年功夫大进,不敢小觑,冷笑道:“小子,你不是不承认是太乙门弟子么?如何又使这白云剑法?” 唐宁认真道:“使白云剑法又未必便是太乙门弟子。”圆通也没心情与他磨牙,以一敌三,还可应付得来,但抬眼望去,叛军已经被官军捕杀大半,败局已定,心中便存着逃逸的念头,暗中寻找机会。 那指挥叛军的白胡子老僧名唤圆净,已有八十多岁,身手依然矫健,一面格杀官军,一面呼喝众人进退,飞箭到了他跟前,吃他袖风一扫,便偏到一旁,伤他不得。老叫花子叫一声妙也,上前与那圆净接战。这边魏执法抵住圆空,成大迎住圆明,那小一辈的方知、方觉、方悟、方生等被华山派和丐帮弟子围住。 吕元膺已指挥官军将叛军尽数捕获,四面团团围定,呐喊助威。 那些和尚虽知败局已定,仍奋力抵挡,一招一式竟大似少林武功。老叫花子与圆净乃是双方首领,一面接战,另一面也留心场中变化。那圆净使的是少林金刚掌,掌掌势大力沉,若被他击中,必然筋断骨裂,只是如此斗法,必然大耗内力。老叫花子却不与他斗力,身如飞燕,四面翻飞,只是将圆净缠住不放,由他耗费内力。 那边圆空使一柄禅杖,以伏魔杖法与丐帮执法长老的六丁开山鞭法斗个旗鼓相当,二人都是硬碰硬的打法,兵刃相交,火花迸溅,怒目圆睁,呼喝如雷。圆明虽使双手迎战成大的一对钢刀,却略占上风,只是叛军已全军覆没,圆明身处重围,自然气怯一些,此消彼长,一时也分不出胜负。圆通迎战唐宁等三人,显然未尽全力,只有方字辈的五名和尚被华山丐帮十二名弟子合围,虽结成五行阵奋力抵挡,被攻破只在早晚之间。 吕元膺自然看不出武功高下,只见一众人翻来滚去,个个勇武,心道今日真是侥幸,若非一众江湖义士相助,只怕会遭大败,那老僧一步杀一人,连杀了我十数名官兵,实在可怖。 那带领韦唐二人去放乞丐的将军名唤王茂元,去年八月初围攻东都平卢进奏院时便是他奋勇登上墙头,杀死一名叛军,打开缺口,才迫使叛军突围,平素自认为勇不可当,今日一见,才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莫说那几位老僧和丐帮长老,便是这小一辈的弟子,自己便远远不是对手。不单他这么想,那些军中大将勇士何尝不是如此,众人久经沙场,九死一生,但见今日这一仗,若自己上去,无疑是以卵击石,定当九死无生了。当下官军退开几十步,张弓搭箭,将一众人围得密不透风。 再斗下去,汪狗子忽使怪招,一口浓痰喷向方知。方知正奋力抵挡两名丐帮执法弟子的轮番进攻,哪里有余力来躲一口痰,心道脏便脏些,还是命要紧。谁知那一口痰歪打正着,啪的一声,左眼上早着,登时看出去一片模糊,正想着是不是用袖去擦,微一分神,左腿上便着了一刀,跟着又挨一脚,忙就势着地滚开,躲开了搂头一刀。 五行阵顿时被冲散,十二名华山丐帮弟子将五名和尚分开来,两三人合攻一个。那五名方字辈和尚本来一对一的功夫便与华山丐帮弟子差不多,全仗五行阵支撑,如今五行阵被冲散,便抵挡不住,不一会便接连中刀着剑,血染僧袍,仍奋力支撑,不多时方觉腿上再吃袁聪一剑,再也支撑不住,被一剑制住,官军忙拿挠钩拖去缚了。围攻方觉的袁聪三人腾出手来,再去围攻那四人,方知已然肩腿受伤,抵敌不住,一见又有人上来助阵,心中大是慌乱,那汪狗子可不客气,趁他分神,一刀便将那颗光头斩下,此时“方知”,已经来不及了。 圆净见大势已去,长叹一声,便要束手待缚。 猛听官军身后阵阵惊呼,一名老者冲进官军之中,左手提着一人,右手随抓随扔,无人可挡,又是那老疯头。登时官军一阵大乱,吕元膺呼喝约束不住,几名将军忙团团将吕元膺保护起来。 老疯头一冲进来,袁聪登时惊呼一声,面无人色,连手中有剑都忘了。方生看出便宜,一刀砍来,袁聪茫然不觉,幸好一旁的丐帮执法弟子一剑格开,那两名华山派弟子大怒,一人一剑,从两肋将方生刺了个对穿。 老疯头冲进场内,袁聪忙藏身在那两名华山派弟子身后。老疯头不曾看见袁聪,眼光却望见了唐宁,吼道:“华山小贼。”将左手那人抛下,和身扑来。 唐宁与韦玄中等三人合战圆通本自吃力,哪想老疯头此刻出现,疯病又发,竟冲向自己。老叫花子正与圆净接战,腾不出手。其他人功夫高的魏执法正与圆空酣斗,成大得汪狗子相助,刚刚扯成平手。余下一众弟子功夫与老疯头相差甚远,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老疯头已抓向唐宁。 唐宁不得不回剑自保,这一下形势顿时逆转。在老疯头这等高手面前,象华山丐帮弟子这样的功夫人再多也毫无用处。两名华山弟子忙上前相助韦玄中,抵住圆通,可唐宁形势危急,竟无人可助。两名执法弟子冲上前去,却连老疯头衣角都够不着,眼见唐宁被老疯头掌风围住,顷刻便要遭毒手。 袁聪呆立在场中,原先她躲在两名华山弟子身后,此刻那二人去相助韦玄中去了,她便无处藏身,兼之被吓得头脑一片空白,再也挪不动一步。还有几名执法弟子正与方字辈余下两名和尚相斗,满场中打斗一片,谁会想到袁聪此时发呆。 老疯头一掌将要拍下,忽然见了袁聪,登时眼中便只有袁聪,欢呼一声“师妹”,便要冲向袁聪。华山弟子听到老疯头呼唤,急忙回身保护袁聪,这面圆通已无人对付,形势大是危急。唐宁情危之下,伸左掌击向老疯头面门,指望他回身自救。 老疯头自从见了袁聪,便眼中再看不见旁人,唐宁在他身侧前方,未阻在他看袁聪的视线之间,他便浑然不觉,竟然如同将脑门硬冲向唐宁手掌。唐宁原想以老疯头的身手,化解自己当然是轻而易举,哪知他不避不闪。唐宁急忙收手,但老疯头身形之快更快过唐宁之手。 啪的一声,唐宁收手不及,竟重重击在老疯头顶门之上,登时将他击翻在地,这下更是大出所有人的意外。 老疯头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唐宁心中大悔,忙俯身查看,幸好还有鼻息,将老疯头抱起放在一旁。几名官兵上前来要缚老疯头,唐宁道声不可,见场中只余下圆净、圆空、圆明三人还在抵抗,余下两名方字辈和尚早被擒下,韦玄中等华山弟子正在一旁围护自己,担心老疯头暴起伤人。适才圆通见老疯头倒地,飞身逃逸,官军虽围了数层,哪里挡得住他?居然被他逃了。 过得一时,老疯头幽幽醒转,看见众人围观,奇道:“我却是身在何处?”神志却清醒,细看唐宁,低头闭目,回思半晌,长叹一声道:“醒未必胜于癫,死未必不如生。”又道:“唐公子,你我可真是有缘呐。” 唐宁看他模样竟是疯癫全无,惊喜道:“老前辈,你当真好了?”跟着歉然道:“适才晚辈不知轻重,多有冒犯,幸而未酿大祸,在此告罪。”老疯头笑道:“老疯头屡次加害于你,你却治好了老疯头的疯病,老疯头都不告罪,你客气甚么。” 唐宁愕然道:“我?”细细思索,笑道:“哪便算扯平了。” 老疯头也是笑着起身,看见圆净与老叫花子相斗,似曾相识,仔细辨认一阵,猛然大吼一声:“老贼,还我师父命来。”纵身扑上。 众人大惊失色,不知又发生何事,莫非老疯头疯病又发?也不知他是扑向老叫花子还是圆净。 老叫花子见老疯头扑将过来,却是对着圆净,出手狠毒,招招俱是拼命的打法。圆净与老叫花子纠缠多时,内力已损耗过半,更兼叛军被歼,已自知不免,这老疯头又是一个生力军,更是拼命的打法,圆净一时应接不暇。 老叫花子见老疯头占尽上风,退出身来,一个箭步飘到圆明身后,圆明忙回手格挡。老叫花子手指一点便封了圆明的穴道,他在与圆净动手之时,久已观察出圆明的弱点,圆明回手格挡,正中了老叫花子之计。那成大身为洛阳分舵的舵主,武功自然不弱,与圆明相持二三百招,还落下风,得汪狗子相助,才能扯个平手,哪知老帮主只一指便将圆明制住,可想自己与帮主的武功相差天地之远,对老叫花子更是万分敬仰。 圆空与魏执法大战不分上下,真是酣畅淋漓,惺惺相惜,早忘了是性命相搏,此刻内力都耗去大半,已是气喘吁吁,慢了下来。圆空眼见圆明被老叫花子一指制住,心知不免,一杖将魏执法挥开,仰天狂笑,震断心脉而死。 魏执法叹道:“可惜。”不知是可惜未分出胜负,还是可惜圆空也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却误入了匪类。 场中只余下老疯头与圆净相斗,圆净武功虽高,究竟是八十几岁的人,精力不济,转眼之间连着老疯头两掌,叫道:“罢了,罢了。”坐地束手,不再抵抗,那些官军忙拿绳索五花大绑了。老叫花子向老疯头挤一挤眼,老疯头会意,一抬掌拍在圆净背心。圆净狂喷一口鲜血,对着老叫花子冷笑道:“我事既败,已无生理,你老叫花子也忒多心了。” 老叫花子笑道:“那圆通已经逃脱,中岳寺还有你的党羽,若不废你武功,只怕你的同党再生事端,这些官兵可制你不住。” 圆净冷笑道:“你堂堂一派掌门,居然使人对我束手之人暗算,传将出去,颜面何在?”老叫花子笑道:“以我和老疯头的身手,还需要暗算你么?”圆净道:“老衲已是垂暮之年,相持下去自然敌不过你,背后出掌自然更防不胜防,哈哈。”语句中含着讥讽,自是不服。 老疯头笑道:“背后出掌的是我,我是疯子,随便你说。” 圆净大骂道:“无耻,无耻。”又是一口鲜血吐出,竟然连自己的牙齿也吐出两颗,原来人老了,牙齿松动,大战之后竟落了下来。 老叫花子笑道:“果然无耻。”老疯头道:“欺凌良善,杀人夺财,本就无耻。” 唐宁将老疯头抓来之人扶起,却是那紫衣女子身边的凤儿,原来老疯头疯癫时将她当作了袁聪。 老疯头连声致歉,打量送她回新安。凤儿道:“姑姑行踪不定,如今肯定不在新安了。” 老疯头道:“那么送到哪里?” 凤儿道:“不知道。”老疯头挠头道:“这却如何办?” 凤儿哼一声道:“反正是你把我抓来,你就要把我送回姑姑那里去。” 唐宁道:“这位姑娘,你姑姑便是没等你,也应该留讯吧。” 凤儿瞪他一眼:“关你什么事,没有。” 唐宁吃她抢白,心道这小姑娘和那紫衣女子真是性情相近,也没生气,道:“那么请教姑娘门派,也好让老前辈送你回去。” 谁知那凤儿脸色更冷:“没有,臭小子,谁要你献殷勤?” 唐宁脸上也挂不住了,哼道:“我只是想帮老前辈,何曾献甚么殷勤。” 老叫花子哈哈一笑:“你这小丫头,要是我们小举人真看上你也不错么,我看挺般配的。” 凤儿大怒,一支羽箭射向老叫花子。 可也奇怪,那箭半路转个弯,又回到凤儿手里。凤儿再次掷出,那箭还是转回自己手里。 四周看不到一个人出手,老叫花子笑道:“看来是武灵门的弟子。这样吧,你随老叫花子回洛阳,把你送到魏博进奏院。” 凤儿知道遇见高人,再不出声。 此时天色大亮,吕元膺吩咐埋锅做饭。附近山棚纷纷赶来观看,于三也在其中,抬着两头大鹿及几坛酒前来犒军。这些山棚原来乃由李师道出钱购买山地,供给衣食,这便是圆净圆通给李师道出的计谋,准备在东都叛乱时由圆净在山上点火,纠集山棚大闹洛阳,幸亏阴谋败露,未能得逞。叛军入山后,时常与山棚发生争抢,山棚们久已不满,终至引官军上山。 按说这些山棚也是叛军同党,唐宁念他们受人之欺,况又立功赎罪,向吕元膺建议道:“这些山棚个个勇猛矫健,将军不若将他们收编安置。”吕元膺闻言有理,这些山棚聚集山林,若不妥善安置,终是心腹大患,因此除了将与圆净勾结的少数人缉拿外,其余不再追究,并答应向朝廷上表征兵,于三等人大是欢喜。 袁聪虽见老疯头神色平和,不再疯癫,但吃他两次抓去,实在是怕了,远远的避开。老疯头向韦玄中打探一声,叹口气道:“原来是阿玉之女,怪不得长得十分相象。”那阿玉是袁聪母亲的闺名,华山弟子也不晓得的,只有袁聪知道,心中暗暗吃惊。 老疯头向袁聪招招手道:“聪儿,你过来,我不会伤害你的。”袁聪怯怯的依旧不敢过去。老叫花子笑道:“好侄女,不要怕,有老叫花子在。”袁聪这才移步过去,坐在老叫花子身边。 老疯头又细细打量袁聪,叹道:“真是和你母亲生得相象,怪不得我总是看错。聪儿,有些事也要告诉你。”华山派弟子知道事关师母,尽避开去。 原来老疯头的舅父乃是袁聪的外祖父,住在辽东昌黎,是个私塾先生,老疯头也受他教育,所以口称老师。老疯头中举之后,被州中推荐入长安考进士,袁聪的外祖父分外高兴,便携家同往,除了老妻外,便是一个女儿阿玉。老疯头与这个表妹自小青梅竹马,老师师母都有意成全二人,举家同行便是为的待老疯头中进士后为他们完婚,虽然话未说明,但人人心里都是明白的。 哪知到了河北定州一带,却被成德乱兵洗劫,师母被杀,师妹被乱兵掳走,只留下老疯头与老师逃到河阳,遇见一个老和尚。谁又知这和尚人面兽心,竟杀害他老师,将老疯头打落在黄河中。 老疯头幸被人救起,到了长安一举及第,四处寻访师妹,过了四年多,终于得到消息,原来师妹被乱兵抢后,适被华山派袁云阳所救。 老疯头辞去官职,兴冲冲赶到华山,哪知师妹已嫁与袁云阳,原来这几年他师妹也打探父亲与师兄下落,却得到父亲被杀、师兄落水的噩耗。守孝三年后,感念袁云阳救命之恩,便以身相许,嫁给了他。 婚后不到一年,老疯头居然找到华山,见状不由得伤心欲绝。他师妹正身怀六甲,又悲又悔,生下袁聪不久便郁郁而终。老疯头闻得师妹死讯,更加悲痛,将一腔怒火洒在袁云阳身上,他一个读书的士子,哪里动得了袁云阳一根毫毛,怒极之下,发誓要勤修武功,打败袁云阳。袁云阳痛丧爱妻,若非她临死前遗言对不起师兄,要袁云阳不要为难他,凭袁云阳一身功夫,一拳便可将老疯头打下华山。 老疯头虽是读书人,武功一窍不通,但一旦发起狠来,竟要读尽天下武学之书。他苦读医书、兵书、佛道经书,竟从中想到一门急进之术,以毒蘑相助练功,内功虽然急进,但聚于百会的气息却不能收发自如,竟至疯癫频发,后来更是浑浑噩噩,一心只想找袁云阳报仇。他上山多次与袁云阳相斗,皆是不敌,袁云阳屡次将他制住,都送下山来,不肯加害,后来干脆闭关修炼,躲避老疯头。 老疯头疯病日胜一日,后来许多事情都记不起了,也没再上华山找袁云阳,只是偶尔到华阴讨酒,见着官军便打,那日见着袁聪,误将她认作师妹。前些日疯癫之下,居然跑进深山之中,他不识道路,只知狂跑,偏又遇着官军,若不是猛然见到袁聪,只怕唐宁便为他所害。 老疯头练功之时,将内力聚于百会抵抗蘑毒,日积一日,百会郁积真气正是他疯病之根,可巧唐宁一掌击下,不轻不重,将他百会之气生生压入任脉,贯通周天,竟将疯病解了。这确是凑巧,不说唐宁怎的能击中他百会大穴,单就掌力而言,重则使老疯头毙命,轻则对疯病无济于事,真可谓巧之又巧。 袁聪听了,登时放声大哭,她从小失母,却不想母亲身后竟有此等故事,面前这个自己躲避不及的老疯头竟是自己的表舅父,当时便滚在老疯头怀里,抱头大哭。 老疯头又将唐宁唤来,再行道谢。唐宁笑道:“已经扯平了,道谢甚么。”老叫花子道:“老疯头谢你替他找到一个外甥女。” 老疯头擦擦泪,将袁聪扶好道:“聪儿,你可知杀你外祖父的那个和尚是谁?” 袁聪拔剑厉声道:“是谁?”老疯头切齿道:“便是那个圆净。”袁聪大叫一声,持剑便冲去要砍圆净。唐宁一把拉住道:“袁姑娘,这老贼武功已失,早晚便将行刑。他恶贯满盈,你以私仇杀他,倒便宜了这老贼。”他是读书人,知道滥用私刑乃是犯罪,虽说此刻袁聪便斩了圆净,吕元膺也会遮掩过去,但终究不妥。 老疯头进士出身,又做官四年,自然熟知唐律,便拉住袁聪道:“唐公子说的有理,我们大仇已报,不争这早晚。”袁聪这才哭着罢手。 圆净哈哈狂笑道:“老子当年随史主公东征西战,占洛阳,烧长安,杀人无数,早就是恶贯满盈,已经活了八十多岁,也活腻了,可以去见史主公了。只可惜计谋虽好,却功亏一篑,不得见东都流血。” 吕元膺道:“原来是史思明手下的叛贼。”教人用重枷锁了,好生看管,麾众回伊阙军营。唐宁想起一事,当初秦宁曾想拜圆通为师,不知结果如何,细细察看俘虏中并无秦宁,倒松了一口气。秦宁虽对他心中嫉恨,但唐宁念及同窗之情,少时又曾相好过,雅不愿秦宁误入匪类。 洛阳城中已得捷报,以河南尹郑权为首的大小官吏和数万百姓赶来伊阙相迎,免不得又摆酒接风。老叫化子对这场面十分生厌,便要离去,那吕元膺忙叫取出三千两赏银,老叫花子笑道:“叫花子有了钱,还是叫花子么?”竟不理睬,带了丐帮和凤儿,扬长而去。 郑权见了唐宁,也只是点头目示嘉许,却不出声招呼。老疯头也要走,吕元膺急忙拦住。那老疯头进士出身,应对礼节也要讲一讲,不似老叫花子抬脚就走,他见袁聪喜热闹,爱在人前风光,便留下来也是为了成全这宝贝外甥女的心思。 吕元膺大喜,他身居高官,自然不愿与叫花子同席,有失朝廷威严。这老疯头不单是生擒圆净的功臣,更是一个老进士,曾作过官,出身高贵,虽衣衫褴褛,但谈吐不俗,和他同席却不会自贬身份。 吕元膺已打探明白,这几位少年男女中,五位倒是华山派江湖子弟,仅有唐宁一人不是,尚且是个举人,而且算是孙山人的弟子。孙山人天下名医,朝中大臣争相交结,吕元膺去年破获东都之乱,便是孙山人从唐宁口中得知圆通之事,向他传警,当下有意将唐宁招入军中。唐宁因要与韦玄中等寻访柳玄成,婉言谢绝。 那跟来的几位山棚因要作证,也留在席下。听说华山派要寻访柳玄成,其中一人道:“你们要找的莫非也是个小道士?”韦玄中忙问,那山棚道:“约莫去年七月倒有一个大汉带着一位受伤的小道士经过。”韦玄中心道是了,忙问去向,那山棚道:“那汉子是朝东南方去的,似乎是南阳一带口音。”真是如大海茫茫,猛然见岸。 酒宴过去,唐宁等人坚辞出营,吕元膺又赠以赏银,道:“为破此贼,我已悬赏数月,今诸位不取,倒叫天下人笑我吕元膺言而无信。我知众人乃是豪杰,视金银如粪土,但走动江湖,也要开支,何况此乃义财,诸位不取,有伤赏善镇恶之风。” 唐宁听他所言有理,何况自己虽然可以不要,却不能代华山派推拒吧,当下便接了过来,交与韦玄中,告辞出营,远远的望见老叫花子坐在一处屋顶上,显然在等人。 唐宁笑道:“嬴前辈不要钱,只要在下还债。”迎上前去道:“老前辈下来吧。” 老叫花子从屋顶一跃而下,唐宁笑道:“前辈的棋子准备好了么?”老叫花子拍拍背囊:“这些家伙早就准备好了,不过现在还不是下棋的时候。”他正色道:“那圆通逃匿在外,倘若回到中岳寺纠集同伙,趁乱袭取东都怎么办?” 此刻大小官吏多在伊阙,城中无人主事,况且兵力本来就不多,更疏于防备,那圆通若果有同伙漏网,只须三四十人,便能大乱东都。想及此事,唐宁不禁出了一身冷汗,那老疯头更是连叫惭愧,众人适才都以为平安无事,正自得意间,哪能想到此节?老叫花子平素看上去嬉笑散漫,下棋时又似沉迷其间,不问世事,其实心细如丝,否则如何做丐帮一帮之主? 老叫花子笑道:“我已派人通知少林,让他们去对付中岳寺,我只叫徒子徒孙在洛阳小心着就是。” 韦玄中道:“晚辈见那些和尚用的是少林武功,这恐怕、恐怕不妥。” 老叫花子笑道:“他们的武功看似少林武功,其实只是招式相象,内功心法却是不同,只有圆空的伏魔杖法是正宗。老叫花子要是没问个明白,怎会向少林寺下手?” 韦玄中惭愧道:“晚辈无端猜测少林寺,改日当亲到少林道歉。” 老叫花子道:“年轻人有这份眼光已经不错了。这些和尚虽非少林门下,但也有莫大关联,这老叫花子就不便说了。” 唐宁问道:“如今我等应往何方去?”他一面答应与老叫花子下三天棋,另一面华山派有了柳玄成的消息,自然要着急前往,总不该为自己耽搁三天,是以颇为犯难。 老疯头道:“自然先回洛阳。”圆通之事未了,自然是第一要务。韦玄中也点头。 进城之后,便不时有丐帮弟子从暗中闪出,以手语同老叫花子交谈,那些丐帮弟子或蹲或卧,或坐在门边墙角,身旁放一破碗,任谁也不会留意,其实却分工明确,丝毫不乱。到了一处破庙,老叫花子笑道:“这便是我的老窝了。”只见庙中蛛丝乱挂,灰尘满地,佛像掉了半个头,地上铺了几张破席,大约便是床了。 众人一夜未睡,更兼打斗激战,便闭目打坐,静养内力,其中唐宁韦玄中与圆通相斗,内力损耗最多,还好二人原本内功较其他华山弟子深厚,是以静养一个多时辰后,也是精神饱满,恢复如常了。 老叫花子这才笑道:“现在是下棋的时候了。”从背囊中取出棋子棋盘,摆开与唐宁对弈。 唐宁不知该寻甚么时机向老叫花子提寻柳玄成之事,先与他下棋再说。一盘下来,老叫花子大败,原来孙山人也是弈棋高手,半年来对唐宁指点不少,唐宁棋力大进,按孙山人的说法应是八品若愚、九品守拙之间,而老叫花子却入不得品。 第二盘下来,老叫花子更遭惨败,不免哇哇乱叫。第三盘唐宁心道如此下去,老叫花子脸面上须挂不住,便出手软些,堪堪持成均势,老叫花子这才神色初定。两人对弈时,老疯头是通弈道的,看了一盘便含笑不语,和袁聪聊天去了,那华山几位弟子却脸含焦急之状。老叫花子见状向韦玄中问起,韦玄中不愿扫老叫花子的兴头,唐宁已代为回答。 老叫花子笑道:“不妨事,再等一等。”又与唐宁摆开第四盘。韦玄中不知他话中含义,也不敢追问。 不多时,一位丐帮弟子入门来,用手语向老叫花子禀报一番。老叫花子点点头,对众人道:“少林寺已包围中岳寺,却晚了一步,那些留寺的和尚都向南方逃去,八成是到淮西投奔吴元济那厮了。” 唐宁道:“襄城、许州有我大军,他们此去岂不是自投罗网,武功再高也难抵千军万马。” 老叫花子道:“那圆通性情狡诈,自然会奔汝州绕道。”这时又一名丐帮弟子进门禀告,老叫花子道:“少林寺追兵擒住两名中岳寺和尚,果然那些和尚是经汝州直插舞阳,奔什么文城栅去了。” 唐宁韦玄中相顾骇然,若是老叫花子不拦道,出了伊阙便向南去,只怕会在途中遭遇圆通一伙,依唐宁等人的武功,只怕难免尽遭毒手。 上卷 第七回 山深无桃源 名重生前累 老疯头一直疯疯癫癫,时事不明,唐宁扼要向他说明淮西河北战事情形,又向袁聪等讲起幸亏不曾直接南行。老疯头对老叫花子的沉着应变和计谋十分佩服。 老叫花子笑道:“当初我上了那圆通一当,害得小举人挨了一掌。吃一堑,长一智,这次自然要小心了。那圆通果然难以对付,又给他逃脱了。” 老叫花子与唐宁下棋,也知他故意相让,无奈太爱下棋,管它输赢,过过棋瘾便是,不过四五盘,也就罢了。 此去寻访柳玄成,正是官军与淮西军接战之处。老疯头自然要跟去,一是为保护外甥女,二是因那柳玄成究竟是被自己打伤的。老叫花子依旧不放心,虽说老疯头武功很高,但却疯癫多年,仅靠读书来习武,全然不通江湖事宜,其余一干少年江湖经验和功夫都有限,因此待他们走后,老叫花子又传下密令,让洛阳、襄阳各分舵沿途暗中保护。 唐宁等人沿途到了南阳邓州一带,细细寻访,却毫无消息。这江湖人物非同他人,最是难寻,他吃不打尖,不过是随身带些干粮,随手打些野味,行不住店,一棵树、一块石、一间破庙,一处房檐尽可成栖身之所。 众人寻了一个多月,不得不踏上回程。行至汝州,唐宁忽然想起以山棚所言,柳玄成离开山中之时伤势未愈,沿途可以不住店,但总不可以不吃药,一路上寻来,竟未想起寻访药铺。众人点头称是,又转头向南,果然从寻访医馆药铺中,渐渐寻出柳玄成的踪迹,竟象是奔淮西去了。 柳玄成淮西投敌,华山弟子自然不信,便认为他是伤重被胁迫而行。那汉子绑架柳玄成,也自然是意图不利于华山派,但近一年来华山平安无事,可见那汉子意图深远,背后不知隐藏了多大的阴谋。 众人所在的萧坡小村不过几十户人家,连个住宿打尖的地方都是难寻。其时已到六月,天气炎热,众人见村东一棵大槐树粗可合抱,盈盈如盖,甚是茂盛,便各找树杈休息。 天色初黑,一名少年急匆匆向西赶去,唐宁认出那人便是潼关外遇见的赵姓同窗。 唐宁不知究竟,便不动声色,任他过去。 到了中夜,隐隐从东方传来马蹄声,老疯头首先惊醒,跟着众人次第醒转。 不一刻,从东方奔来约莫五百骑兵,到了树下,下马略作休整。唐宁等见那人马旗帜衣甲皆不同于官军,竟是淮西叛军,相互示意噤声。 夜深时分,又是月初,天上细月如钩,叛军围坐篝火,哪想得树上有人。其中几名将领坐在一起小声议论,话音虽低,但在静夜时分,老疯头、韦玄中和唐宁听得十分清晰。 其中一位将领道:“丁将军,不知道今日的计谋是否可成。那高霞寓曾经征西川、成德,又听说他熟读兵书,难道会看不出这诱敌之计?” 那丁将军便是“金刀将”丁士良,道:“主公早将高霞寓的底细摸清,知道他虽然立了不少战功,却不过是一介勇夫,并无真实谋略,今天便是他身败名裂之时。” 另一名将军道:“高霞寓麾下毕竟有两三万人马,再不济也难对付。” 丁士良道:“三月份在郎山便故意让他小胜,送了两处准备弃用的空栅给他,便是要助长他的骄气。他手下唐邓兵马虽有两三万,但除了守城之兵外,可以动用的也不过一万上下。他只道我文城栅吴将军处不过三千兵马,哪知我军张网以待,梁将军确山五千兵马在南,柳将军嵖岈山三千兵马在北,再由李将军断他后路。那文城栅坚固难破,号称铁城,他攻又攻不破,退又退不得,教他上万兵马一个都跑不脱。” 那名将军道:“李将军虽然骁勇多谋,但只带了百名士兵,怎能封住他的退路?” 丁士良道:“李将军的师父赶来助阵,那几名高僧个个武功精绝,计谋更是高明,这次高霞寓是插翅难飞。” 那名将军依然冷笑着摇头,丁士良道:“陈将军不满,可是为得那个柳子野将军?” 那陈将军道:“知我者,士良也。那姓柳的不过是乳臭小儿,寸功未立,凭什么让他独当一面。” 丁士良道:“这是李将军举荐之人。” 陈将军忿忿道:“李将军虽勇冠三军,但他举荐的人未必便有多大本事,居然一来便给他三千兵马。丁将军为主公出生入死,战功卓著,也不过才是个捉生虞侯。” 丁士良忙止住他道:“陈将军莫出此言,当今大军压境,正需为主公出力,不可互生怨谤。” 那陈将军和其他将领仍旧一脸不平。丁士良便传令上马,到村西大路两旁准备伏击,以诱敌军。 淮西军去后,老疯头急与唐宁等道:“听那几名叛将口气,今日竟要伏击官军,怎生知会官军才好。”韦玄中分析那些和尚必是中岳寺圆通一伙,看来这次伏击也是圆通筹划,他心中还有一处疑问,却不愿提起。 等到五更初上,西面传来马蹄声声,愈来愈响,老疯头站在树尖,极目望去,见西方远远有千军万马,风尘滚滚而来,再向近来,已看清那帅旗上绣着一个“高”字。 唐宁等人没有老疯头这等轻功,站不了那么高,只等官军推进到二里远时方才看到,见那些淮西军忽然从林中杀出,两下砍杀一阵,淮西军便向南遁去。 老疯头叹道:“叛军不向东逃,而向南去,更是一着妙棋。小小伏击在先,使那官军麻痹,不防有更大的伏击在后。向南逃窜,使人不疑,再想不到是诱敌之兵,而只认为是偶遇散骑,淮西军中真有懂计谋之人啊。”老疯头当年习武,不单医书经书,兵书也读了不少。 过不多时,官军大队开过萧坡。那统军大帅正是随唐邓节度使高霞寓,一身亮铮铮金甲明光铠,胯下一匹千里马,威风凛凛,正打马经过那棵大槐树,却见从树上先后纵下七个人来。官军大惊呼喝:“有刺客。”数十骑冲出将这七人团团围定。 老疯头拱手道:“这位可是高霞寓高将军。”那高霞寓见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乞丐居然直呼自己姓名,登时便沉下脸喝道:“你是何人,胆敢行刺本帅?” 老疯头笑道:“老夫特来告知将军,淮西叛军已在文城栅张网设伏,此去不得。” 官军此行正是向文城栅而去,闻听此言,便有无数兵将脸上变色。高霞寓大笑道:“埋伏?哈哈哈,你当我高霞寓是三岁小儿么?这几人分明是淮西奸细,怕我大军压境,因而故弄玄虚,与我拿下。” 袁聪杏眼圆睁,长剑已经出鞘。官军见袁聪亮了兵刃,更认定是刺客,当下便有兵士攻上。 老疯头身形转处,那些兵士手中长枪尽被打落在地,还好他不愿伤人,那些兵士都只是眼前一花,长枪已经离手,吓得连忙退后。 马上骑兵便没这么便宜,一身重甲,却被老疯头纷纷踢落在地。 上万兵士,一时惊呆,静寂无声,无一人再敢上前。 高霞寓也是脸上色变,将马死死勒住。他一生自负名将,以关羽自诩,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 面前这老疯头却一招镇三军,取他高霞寓首级只怕用不着探囊,直如信手摘花罢了。 唐宁跨前一步道:“高将军,这几位义士方于月前助伊阙吕元膺将军平东都之乱,怎会是淮西叛逆?在下也与西平郡王之子、太子詹事李愬相识。”他性情最不愿攀龙附凤,媚结权贵,但事在紧急,为证大家清白,便将能拉出来的证据全拉出来,此即所谓病急乱投医。他本还想说老疯头是先朝进士,但连老疯头姓甚名谁都不知,何况老疯头如今衣衫褴褛之状,说出来那高将军也不信。 果然那高霞寓闻言沉吟不决。 中军一人呼道:“唐兄救我。” 唐宁看时,正是赵姓同窗,却被官军所缚。那赵姓同窗道:“唐兄,在下也是向高将军示警,却被当作奸细,说到了铁城没有埋伏便将我斩首祭旗。唐兄万望看在同窗份上,救我一救。” 唐宁道:“高将军,此人乃是赵千户之子,更不会是奸细了。” 那赵姓同窗道:“甚么千户,我父已经升为和州司马了。我舅舅是并州刺史。哎哟。” 唐宁道:“此事乃我等亲耳所闻。”将夜里听淮西叛军之言相告。 高霞寓听他话中毫无破绽,主要是那老疯头若是刺客,如今只需动手,任谁也挡不住,便也信了他们不是淮西探子,将那赵姓同窗放了,心中有几分动摇。 唐宁又告以淮西军情布置,高霞寓一颗心落下,狂笑道:“区区百人,便想截我一万精兵归路,淮西无人知兵,哈哈。”唐宁若只是告诉他有伏兵,不加详情,说不上高霞寓便会退兵,如今倒如画蛇添足。唐宁只知坦诚,却究竟不谙世故,不能因人变通,高霞寓是自负之人,熟读兵书,听着这淮西军事布置荒谬,便不放在心上,反而执意要进兵了。 唐宁道:“那些和尚个个武功高强,非普通士兵可比,将军还请三思。” 高霞寓笑道:“就算他是大罗金仙,我千军万马踏过,也要将他踏成齑泥。大军既出,岂能无功而返?”斜眼望一下老疯头,心道这老乞丐适才露的一手功夫甚是了得,看不出还是江湖高手,那淮西百人总不会人人都有这等功夫吧,催兵继续前行。 旁边一位偏将进言道:“不若分一支人马殿后,待他将前军合围,我便两下夹击他一翼,定获大胜。”此也不失一条万全之计。 高霞寓自视诸葛再世,哪肯听进别人意见,那偏将若不进言,说不上他倒如此用兵,如今定要另想别策,道:“孙子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今淮西军用万人相若之兵围我,更仅以百人断我归路,所以我知淮西无人知兵。文城栅据山而筑,四面若有伏兵,也当远距数里,步兵一时三刻不能合围,我使强弓劲弩护我两翼,若敌军以骑兵突击,岂不正中我下怀?”诸将自然称赞。 大军东行,远远见文城栅依山高筑,形势险要。周围山虽不高,但若有伏兵,官军终究会吃地利之亏。当下高霞寓令弓箭手戒备,距离文城栅一箭多地停下,四面盾牌围定。那文城栅守军见官军到来,便分兵据守,偶尔放几枝冷箭。 高霞寓大笑道:“何来伏兵?若有伏兵,自然趁我立足未稳,四面攻击,哪能等我们安营?而今看来,那几人不过是故作妄语耳。”便令一将率兵搦战。 敌营中也出一将,两下相斗,那敌将不敌,退回栅中。跟着敌营中突出两将,夹击官军一将,高霞寓一扬手,便有两将冲上前去。敌营中也是一通鼓响,上千兵将杀出,官军中也杀出两千人马,两下混战,淮西军伤亡数百,且战且退。高霞寓见敌军败局已定,下令全军出击,莫使敌军合上栅门。急攻之下,已将号称铁城的文城栅外栅攻破,将两千多敌军压缩在内栅。高霞寓调强弓上前,淮西军更是伤亡惨重。 老疯头见高霞寓一意进兵,担心官军失败,便要唐宁等留在萧坡,自己到文城栅战场,相机行事。他疯癫十多年,一朝而愈,自惭十几年碌碌苟活,是以报国之心弥热。 唐宁与韦玄中也要前往,唐宁也是不忍一万官兵陷于敌围,心怀报国。韦玄中除此之外,别怀心事,想见柳玄成是否出现在淮西军中。 老疯头估量唐韦二人的功夫自保无虞,便应允了,袁聪等人欲去却是不许。当下三人展开轻功,奔上一处山头,见官军行将攻破文城栅。 一阵角声,南北山后淮西伏兵齐起。官军分兵两面抵御,前军依旧猛攻文城栅。两军大战,血肉横飞,杀声震天,长枪大刀乱飞,混战之中互有攻守,一时间看不出胜负。 忽见淮西北军中一将手执宝剑,四下砍杀,所有格挡的兵器皆被削断,那将一声清啸,飞身而起,从无数兵将头顶踏过,竟直奔官军粮车,阻挡者立被格杀,那将冲入粮车阵中,砍翻数人,将粮草点燃。另有一敌将也是持剑冲杀,十分骁勇。 韦玄中失声道:“柳师弟。”相距甚远,但从那将身法啸声看竟似柳玄成,另一敌将依稀似是秦宁。想不到二人都投了淮西,韦玄中和唐宁十分痛心。 官军粮草被烧,气势便怯了,败象已露,文城栅中淮西军乘机毁栅反攻,官军大败。那淮西军将官军分割包围,肆意屠杀,一时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唐宁三人眼中含泪,竟无能为力。在这万人混战的战场,凭你武功盖世,也不能扭转战局,老疯头捶胸顿足,哭骂高霞寓。 高霞寓只收拾身边数百残军,奋力突出重围,向西逃来。却被一彪人马堵住截杀,其中果然有五名和尚,那些官军中有数名大将久经沙场,却经不起那些和尚一击,纷纷被打落马下。 老疯头突然纵身下山,迅捷无比。 高霞寓见众将抵不住那些和尚,非死即伤,身旁兵士越战越少,不由得仰天长叹,回转枪头,便要自戕。 老疯头适时赶到,左掌一挥,打落长枪,右手一把将高霞寓抓起,飞快向山上攀来。 那圆通几人眼见敌帅可擒,却被老疯头抓去。圆通认得便是那日打散官军,解了自己之围的疯子,圆通不知老疯头已经清醒,只道他依旧疯癫,且与官军为敌。那老疯头轻功绝伦,圆通自认相差太远,也不来追逐。 老疯头飞快上山,招呼唐宁与韦玄中,奔回萧坡,这才将高霞寓放下,劈面就是两个巴掌,骂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今日一万官军的性命生生被你害了。”他下手虽未用力,那高霞寓已是两脸红肿,低头不敢则声。 袁聪等忙问情形,知官军全军覆没,也是气不打一处来。袁聪骂道:“狗官。”举脚欲踢高霞寓,被唐宁一把扯开。唐宁见高霞寓身中数枪,血染战袍,也曾经力战,宁死不降,叹道:“高将军,你不听忠言,致有今日之败,不单尽毁你一生英名,这一万好男儿……”他哽咽不已,再也说不下去。 那赵姓同窗却不肯饶他,重重一脚,骂道:“他妈的,老子冒死给你传信,你居然差点将老子杀掉,老子回去一定叫我舅舅参死你。”先赶向长安。 众人将高霞寓抛在萧坡,向北归去。袁聪恨恨道:“这样的狗官,舅舅不该救他。”唐宁道:“袁姑娘,不是这么说。那高霞寓毕竟为国立过功劳,况且铁城之败,若连他也死了,真相便无人知晓,责任该由谁人来负?” 袁聪道:“我们不是人么?不会到处说么?” 老疯头叹道:“我们虽然知晓,皇上又哪里知晓,百姓又哪里知晓?少不得还赠他英烈,树碑立传呢。” 袁聪恨恨道:“也太便宜这狗官了。”韦玄中因柳玄成一事,一路沉默不语。 一路上众人眼睛都是红红的,到了舞阳,韦玄中才将那敌将看似柳玄成之事说给袁聪。袁聪大怒,便要冲到铁城去骂柳玄成,被众人劝住,心伤柳玄成因为自己竟投敌作恶,不由得掩面痛哭。 翌日启程,却不见了袁聪,众人大为焦急,急急赶向铁城。 大战过后数日,战场虽已清理,不过将尸体草草焚烧掩埋。到处可见残刀断枪、凝结污血,偶尔草丛中露出一截煞白的人手。 文城栅已在眼前,却不见袁聪身影。老疯头心急如焚,便想闯关。 唐宁拦道:“以前辈神功,自然出入如平地,却惊扰敌军,寻到袁姑娘却难。” 老疯头立时惊醒:“我也是一时昏头。” 唐宁道:“所谓关心则乱,前辈是太关心袁姑娘了。” 华山派一名弟子忽然发现什么,急忙扒开一处草丛,并排三名淮西兵士尸体,看伤口却象是华山剑法所伤,便道:“师妹来过了。” 韦玄中摇头道:“不是师妹。” 中夜时分,趁着多云,老疯头抓着唐宁与韦玄中从文城栅一飞而入。一场大胜之后,淮西军知晓官军再无元气进攻,戒备松弛。 三人查遍帐篷营房,不见袁聪下落,只有最后一处房屋未查。 老疯头指挥韦玄中与唐宁两侧迂回,自己悄悄推门进去。房中漆黑一片,有人发出轻轻鼾声。 老疯头摸近床铺,一道掌风劈来,老疯头一闪避开。 那人咦的一声,跟着又是一掌,掌风凌厉。屋中众人登时惊醒,纷纷呼喝。 那人喝道:“莫伤到自己人。”便是圆通,当先纵出房门。其余和尚纷纷出门,屋外已与韦玄中唐宁交上了手。 行藏已破,形势格紧。有几名和尚也是圆字辈的僧人,韦玄中与唐宁不是对手,且战且退。淮西兵士已被惊动,军营中开始骚动,有人高呼:“劫营了。” 老疯头大吼一声,一掌将一名和尚击飞,瞅见韦玄中支持不住,一脚踢翻火盆,逼开围攻韦玄中的和尚,抓住他腰眼,内力一吐,将他抛出军营。 圆通借着火光又见到了唐宁,嘿嘿冷笑中扑将上来。唐宁被一名圆字辈和尚和一名方字辈的和尚已逼的快要走投无路,见圆通扑来,更是难以抵挡,情急中连连后退,一缩身窜进一间屋中。 屋中正冲出秦宁,二人险些撞个满怀。对过一掌,唐宁首先出手将灯火打灭。 漆黑之中,唐宁与秦宁各持剑在手,屏住呼吸。这时谁忍不住先出声,无疑将自己送到人家剑刃之下。 猛然一面墙壁轰然倒下,屋外火烧营帐,亮如白昼。老疯头大吼一声,正是他双掌推dao墙壁,眼见唐宁与秦宁对峙,一把抓过唐宁,飞奔出营。 圆通与几名和尚紧紧追赶,见老疯头轻如飞鸟,从两丈高的栅栏上一纵而过,自知追不上,便守住西去必经的下山路口。 老疯头闯关自然不难,带着唐宁却不便,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向东深入淮西。 除了寻找袁聪之外,老疯头想既到了淮西地界,便要看个究竟,察它虚实。 其时官军四面合围淮西蔡、申、光三州已有一年半,淮西左右不过三州之地,兵马虽强,但百姓生计颇苦,男丁皆被从军,只留老弱妇孺,不单食盐被断绝,粮食也所剩无几,便有银子也无处花去。城外到处见饿的瘦骨嶙峋的老人和妇女在河边挖菱角芡实,钓上来的鱼虾龟鳖已是小的不能再小。 老疯头与唐宁一路打野味为食,这鸟兽也是十分稀少,左右不过是些小麻雀之类,老疯头功夫此等高,也只能有饥无饱。看来不出数月,这些东西也会被吃光。二人初入淮西还是昼伏夜出,后来见蔡州城兵马空虚,城外竟不设防,便是白日行走也无人注意。 到了蔡州城门,那守门的士兵只当又是饥民,呵斥几句也就要放行,这时从城外来了一将,喝道:“且慢。” 唐宁抬头,见是秦宁,想不到冤家路窄,竟然不期而遇。 此处是蔡州城门,淮西腹地,纵然老疯头武功高绝,一旦被喝破身份,动起手来,也是危险万分,唐宁更是无望活着出淮西。 此时此刻,唐宁心一横,想起秦宁在铁城战场屠杀官军,立时双眼发红,昂然直视秦宁。 秦宁也直视他半晌,喝道:“确山的饥民,跑到蔡州做甚。这里什么也讨不到,要讨饭不能走信阳吗?” 守门兵士轻轻凑上来问道:“将军,信阳那里还有吃的吗?”这些兵士自己家中也是断粮,父母妻儿衣食无着,打量着如果信阳还有吃的,就让家人前去乞讨。 秦宁嘿嘿笑道:“如今淮西粮食都在军营,当然那里军营多那里就有粮食,有本事就到洄曲。”洄曲更是淮西重兵所在。 那兵士叹气道:“原来将军开玩笑。”秦宁自打马进城。 二人混入城内,见百姓走路都是低着头匆匆快走,认识之人只相互悄悄看上一眼,不敢互致问候,夜里城中更是漆黑一片,连灯都不准点。 唐宁与老疯头乘黑察看蔡州,只有内城有少许守卫,也不森严,往来将官频繁出入。 唐宁道:“想不到蔡州如此空虚,若有人奇袭,只怕有三千兵马就能攻破。” 老疯头道:“话虽如此,攻城终究不易,几个时辰攻不破,淮西周围的大军就会合围过来。再说沿路哨卡不少,怎能数百里奇袭?” 唐宁自嘲道:“晚辈不知军事,信口胡说了。” 老疯头道:“现在却是无从打探袁聪下落。” 唐宁道:“有一人可能知道。” 老疯头点点头,出了蔡州,埋伏在西去路上。 待到秦宁飞马驰来,老疯头一晃身窜上马背,右手扣住秦宁咽喉。 秦宁惊恐莫名:“前辈饶命。” 老疯头任那马向前飞奔,沉声道:“问你一事,老实答了饶你一命。” 秦宁忙道:“前辈请讲。”老疯头道:“可曾见过袁聪?” 秦宁道:“哪个袁聪?”老疯头喝道:“还有哪个袁聪?华山派的袁聪。” 秦宁道:“晚辈不认识,是男是女?” 老疯头这才讲得清楚:“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到文城栅去找人。” 秦宁道:“不曾有过,只有前辈闯过文城栅,没有别人。” 老疯头手一紧:“真的?”秦宁忙道:“千真万确,的确没有什么姑娘。” 老疯头这才放心,一跃下马,忽又想起,飞奔而上,又扣住秦宁咽喉,道:“那日有个小道士,你们将他怎么样了?” 秦宁被他捉了放,放了捉,吓的魂飞魄散,忙道:“没有抓到,已经跑了。”老疯头这才放手。 知晓袁聪与韦玄中无事,老疯头与唐宁干脆从蔡州向南到申州光州,看清了淮西的军情布防,却是信阳东面一带布防甚严,申州蔡州最是空虚,从武胜关旁翻越桐柏山,这才逮头野猪饱餐一顿。老疯头衣着本来便象乞丐,如今唐宁也是面容黑瘦,衣服脏破,形同乞丐,还好正因如此,一路在淮西不曾再引人注意。 到了市集,这才买衣梳洗,老疯头虽言不在意衣着,但身上破衣十多年不换,早已不能再穿,何况他毕竟以进士自居,岂能一生作丐?从洛阳南下,袁聪便屡次催他换衣,其时仓促来去,竟无充裕时间找人裁缝衣衫。后入蔡州,鹑衣百结,充作乞丐,倒正好掩人耳目。此时老疯头更了新衣,头发虽然花白蓬乱,稍梳理了,确象饱经风霜的老书生。 此处是安州地界,安州刺史便是李愬的兄弟十三郎李听,唐宁前去求见,将淮西状况告知。李听年还不过三十,待人接物却甚有气度,虽然官低兵少,但战事开始,与鄂岳观察使柳公绰二人同心协力,虽未取得大胜,却从无败仗,得所报淮西虚实,如获至宝,对老疯头也是敬为上宾。 不想诏命下来,调李道古出任新的鄂岳观察使。 李道古乃曹王的儿子,一介纨绔,哪会用兵?又从未经过战阵,比那高霞寓还不如,只知傲慢大言,说道:“谁不知淮西早已外强中干,内里空虚,不久看我突出奇兵,拿下申州。”自恃是宗室之子,进了安州,竟将柳公绰不少家产据为己有,又诬李听作战不力,将李听擅自免职,更将老疯头与唐宁得来的情报贬为一钱不值。 唐宁与老疯头大失所望。老疯头更是灰心丧气,愤道:“不再理会这些无能将帅,我们且游山玩水去。”带唐宁径下武昌,游黄鹤楼,又向西转南下朗州,说要到桃花源隐居去。唐宁知老疯头心中有气,借以发泄,便由着他去。 其时已六月末,桃源虽在,哪来桃花?遂绝了到桃花源之心,从此向东乃是洞庭湖,岳阳又是那鄂岳观察使李道古辖地,老疯头怒而不去,偏要向西。西面武陵高山险峻,乃五溪荒蛮之地,如何去得?老疯头却道正好,唐宁不便执拗,也由他向西。 一路西行,高山频阻,实在难行,许多唐宁过不得处,皆是老疯头提着他飞过。山中之日,只采撷野果服食,唐宁受伤之际,曾从孙山人学习本草,便挖黄精、葳蕤,摘木耳、猴头,以此充饥。哪知这也有好处,唐宁日日爬高山、涉险滩,服补气充元之物,得老疯头指点,内功轻功大有进益。 这日又攀上一座大山,向西望去,但见几十里外崇山峻岭,翠微重迭,中间一条大江,碧绿如带,沿江一带屋场村寨大大小小约有数十,晨曦初照,真是如诗如画。 自武昌西行,一路风景,二人少不得作诗相和,老疯头趁此点拨唐宁。到了此间,风光美不胜收,二人竟皆吟咏不出。进得村寨,当地民风淳朴,十分好客,但风俗言语大异,相互之间十句倒有九句听不懂。那寨民载歌载舞,以山中的猴儿酒来敬客人。老疯头久未沾酒,早已闻到酒香,此刻更是大过酒瘾,不多久酒酣耳热,困顿欲睡。 其时汉民将这些寨民视作荒蛮贱民,寨民心中也自认低人一等,唐宁却不存此念,礼节不差,虽然言语不通,那些寨民却将他看作自己人。 老疯头馋上了猴儿酒,想去山上弄它一些,连写带画,总算让那些寨民明白。寨民也连比带划,意思是山高路险,不容易得。老疯头哈哈一笑,左手一撑,已窜上房梁,又一纵,回到原处,众人只是眼中一花,都未看清。那寨民何曾见过这样的功夫,还以为是神仙下凡。 老疯头疯癫刚好之际,总在想着疯癫之前十几年的事,所现性情也如同从前一般儒雅,近来不知不觉性情有所转变。十几年疯癫率性已成习惯,虽然疯病好了,便言语口气等也难改,一口儒雅之言有时反而觉得别扭。近来连经高霞寓、李道古之事,报国热忱冷了许多,便有些无忌行状,虽与心中有气相关,也与十几年来疯癫不知不觉影响性格有关。 寨中一名十三四岁的小厮自告奋勇来做向导,带老疯头和唐宁向西面高山而来。行了一日,到得一片峰林之中,但见山峰峻峭,形态各异,深谷幽静,溪水欢流,步步成境,果然是神仙境地。三人牵藤攀葛,上得一处峰头,这峰头却极平坦,有数亩大小,中间尚有一泓清泉涌出成池,四面奇松依崖而生,天然生就十八个观景台,登台望去,风光一览尽收。此处乃是上万山峰最高之处,又有泉水天池,与华山南峰仰天池异曲同工,极尽天然之妙。俯瞰下方,那些峰头如柱如笋,似蛇似龟,千姿百态,半掩云中。 那小厮指向西北,极远处尚有大山秀出云外,比此山还要高出许多,那小厮比比划划,唐宁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指猴儿山乃在西北大山中。 老疯头更不迟疑,抬步便行。那小厮已困顿不堪,老疯头问明方向,一把将那小厮抓起,便向山下跃去。唐宁勉力追随,在山中多日,已领悟纵跃之法,依自己内力当然不能同老疯头一般腾越,便借山石藤葛草木之力,飞梭其间。那小厮哪经过这等飞跃滋味,先是被吓得惊叫连连,后来习惯了,倒放下心来,手舞足蹈,甚是欢欣,他背心被抓,手足却是能动的。 转眼已下了山峰,经过一片石滩,又向山上攀去,几个时辰后到了那西北大山上,此处向上望山势已缓,向下望却是悬崖深深,云遮雾绕,投石无声,竟不知有多深。云雾之中露出上千座峰头,个个直立如笋,相距近的两三丈,远的有十丈开外。那小厮将二人带到一处石窝,石窝上痕迹斑斑,便是原有猴儿酒之处,此时已干了。 老疯头大失所望,那小厮拉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比划喝酒之状,指向云雾中一座峰头。原来猴儿十分警觉,土人每次偷猴儿酒不能多取,否则猴儿发现,便要另换地方,此石窝便发现被人盗过,竟换了一个人不能至的所在,跑到这高耸孤立的峰头上去了。 那峰头离崖边远有五六十丈,自然不能凌空飞渡,便是在各个峰头之间寻一条可借力踏脚的路也是不能,三五丈远老疯头或可勉力飞过,但其中有远逾十丈的,自然无法飞渡。老疯头远远望见那峰头上猕猴出没,馋得口水直流,便要下到谷中再爬上猴山。唐宁道:“不可。此谷不知多深,即便下得去,这上千峰头伸入云中,又怎知哪一座才是猴山。”苦思冥想,居然被他想出一条妙法来。 原来那峰头之上皆有松树生长石缝之中,虽不粗壮,但依老疯头的轻功造诣,只要有些微借力即可。唐宁的主意乃是以长绳沟通峰头,凭空搭出一座绳桥出来。 老疯头大呼妙也,便即砍取葛藤,他却不用刀,只用掌缘,凝聚内力,比钢刀还要快,把那小厮看得呆呆愣愣。唐宁便撕皮搓绳,那峰头甚远,又不能直达,转折之间,便有百丈,准备了两日两夜,才备就共二百丈长的绳索,各长数丈到二十丈不等,绳头砍取木叉作钩爪。 一切准备停当,老疯头便挥绳钩住最近峰头上的松树,两下钩系牢了,从那绳桥上飞渡过去,又去搭第二条绳桥,如此一座又一座峰头被连起。绳桥终究难以承付过重,是以老疯头无法将绳索全带在身上,一次只能带上两三条,所以时常需回来取绳。远远的看绳索隐在云雾之中,那老疯头便似踏云而行,飘然似仙。 直花了两个时辰,绳桥大功告成。老疯头飞渡到了猴儿山上,那些猕猴忽见人来,登时惊散,老疯头取皮囊盛酒,足足二十多斤,从绳索上飞渡回来。先尝一口酒,香沁入肺,直呼妙也。他却还不罢休,出门时足带了三个大皮囊,今只一囊,哪能停手,登时又飞渡过去。 那猕猴见人偷酒,如何肯依,从各处跳出来,乱抓乱咬。老疯头虽轻功绝伦,纵跃闪避,但哪及猴子众多,闪避不及,几被抓破面门。 他自然不肯重手加害这些猴子,情急之下,心想点点穴如何,他也不知猴子穴位何在,只依人的穴位参照出手,居然一击便中,原来猴子的穴位与人倒是一样的。 老疯头将猴子纷纷点倒,又满盛一大皮囊而归,又去取第三遭时,见那些猴子倒在地上,眼泪汪汪,吱吱乱叫,叫声甚哀。要知道这峰头极是高峻,猴子上山也是不易,为造这池酒,不知上下了多少次,运了多少桃子来,今朝却被人尽取了去,如何不哀?老疯头见那些猕猴十分灵性,倒动了恻隐之心,不再去取酒,将猕猴穴道解开,还从怀中掏出干粮留与猴子。 那些猴子果然灵性十足,知老疯头手下留情。那老疯头从绳桥飞渡回来,倒有几个猴子也顺绳索一路跟来,立在最近的峰头,吱吱叫着,声音中却不再哀怨。老疯头笑着向那些猴子拱拱手,那猴子也依样模仿,拱手致意。老疯头虽取了他们的酒,但留下这座绳桥,猴儿们采摘野果大是方便,反倒是得大于失,那猴儿们自是欢欣鼓舞,唐宁笑着向它们挥手作别,那猴儿们果然也拼命挥手。 下得山来,一路又到澧水之畔,那小厮自认得道路,回寨之后绘生绘色讲起此番经历,那些寨民径将老疯头当作神仙。老疯头却与唐宁顺澧水而下,走不多时,又听闻兵刃相交之声。 几日来,二人如山中神仙,浑忘世事,不想一下山,又身入红尘中。当下迎将上去,见一人被人追杀,且战且退,已受了几处刀伤,抵挡之中,腿上又吃一刀。那人心知无幸,厉声道:“我在柳家寨多年,总有些个功劳,作啥子将我往死里整。” 那追杀之人冷笑道:“当初大当家的带了十几个人,就只你一个活着回来。你暗算了大当家的,还跑到这山沟沟里享清福,倒想的美。” 那人道:“大当家的遭官军杀了,那个是我害的?”唐宁听得明白,此人便是殷宜。 那追杀之人冷笑道:“凭大当家的身手,会叫官军杀了,你骗哪个?新当家的吩咐了,要将你龟儿子抓回去剥皮剜心,祭奠大当家的冤魂。”无论殷宜如何分辨,那几人终是不听,一刀快似一刀,终将殷宜制住。 唐宁冲上前去,大声喝止。那柳家寨的四人自不将他一老一少放在眼中,喝道:“哪里来的娃儿,来管老子的闲事,活得不耐烦了吧。” 殷宜也认出唐宁,他已是有气无力,道:“恩公,你快走路吧,你救得我一遭,救不得我第二遭、第三遭。” 唐宁对那四位柳家寨众道:“你们的大当家的确为官军所杀,在下也是亲见。这殷宜还曾为保护你们大当家的,中了一箭,你们便放过他吧。” 柳家寨那人冷笑道:“就凭你娃儿一句话,便放过这厮?你好大的口气。只怕害我大当家的,你这娃儿也是同谋。”举刀便砍,事前毫无征兆。 殷宜却了解那人为人,一听他口气不对,忙叫:“恩公小心。”唐宁闻言一闪。那人刀尚未砍下,已觉一阵风过,手中刀已没了。 原来老疯头如飞而来,一把便将刀夺去。那人大吃一惊,疾退两步,回到两个同伴之间,俯手捡起殷宜之刀,横在胸前。老疯头问唐宁:“这几个与你有甚么过节?”他根本不知江湖之事,柳家寨是什么也是不知。 唐宁冷笑道:“川东柳家寨,聚啸山林,抢劫商客,血洗云梦镖局,江湖上好大的名声!” 那柳家寨四人嘿嘿笑道:“小娃儿倒晓得我柳家寨的威名,还不乖乖的跟老子回去?”老疯头轻蔑一笑。 柳家寨那人适才只看着唐宁,没见到老疯头从一旁赶来,手中刀被夺,只以为自己一时不小心。他哪里将一个老头子放在眼里,挥刀便向唐宁砍来,那三人也是挥刀杀来。 老疯头将单刀递与唐宁,唐宁持刀格挡,甚不顺手。他从未习过刀法,持了刀却使的是剑法,威力大打折扣。那人只道他功夫平平,挥刀急攻。唐宁一阵急退,将刀掷向那人,趁那人打落单刀之时,已将长剑取出。 老疯头一面与那三人游斗,一面向唐宁询问事情究竟,以他功夫收拾这三人自是不费吹灰之力,只不过要和唐宁搭话,也不去进攻。 当下唐宁一面以青云剑法抵挡,一面将当日在上林苑中遇到官军杀柳家寨众人之事讲与老疯头。殷宜也道:“我被恩公救后,便到这山中种田糊口,哪知他们还是找上了门。” 柳家寨那人依旧不知唐宁未尽全力,只道这小子使的是江湖末技,自己仍占上风,冷笑道:“就算大当家的不是你龟儿子杀的,你不回山寨,便是该死。” 老疯头喝道:“你们四个恶徒,还不罢手?少造些罪孽,快快滚吧。” 那人狂笑道:“这老狗放得好臭的狗屁,哥儿们,手上加把劲,把这老狗给我宰了。” 老疯头怒不可遏,劈面一掌,便将一人击得面目血糊,飞出两丈,当场毙命。另一人眼见不妙,在老疯头面前,哪里又逃得去?老疯头又一掌,便将他也毙命。 唐宁呼道:“前辈不可杀人。”已经来不及了。第三人没命价逃跑,老疯头欺身直上,眼见一掌又要将他杀却,唐宁急呼:“前辈。”老疯头只道他出了意外,回身来救他,却见唐宁浑然无事,只口中道:“前辈便饶过他吧。”那人借此机会,急忙一头扎入澧水之中。 老疯头见唐宁只是招架游斗,他与唐宁相处多日,也知他性情温和,心肠太软,未免迂腐,便道:“若你在沙场阵上,也不杀人么?” 唐宁道:“沙场杀敌,那是自然之事。” 老疯头道:“两军交战,那士兵却未必是恶人。而今遇着盗贼,你却要学东郭先生么?” 唐宁凛然受教,道:“前辈教训得是。”催动手中剑,攻势大盛。 那人见两位同伴被杀,已然胆寒,只想拼命逃去,却为唐宁阻住去路,此时唐宁使出白云剑法,他哪是对手?也算他见识不弱,惨呼道:“原来你是太乙门弟子。” 唐宁道:“在下不是太乙门下。”过得十几招,那人支持不住,被唐宁一剑穿心。 唐宁再去看殷宜时,那殷宜已伤重而死。唐宁叹口气,想这殷宜虽未做过甚么善事,终究弃恶,况且也是一个重义气之人,挖一个土坑将他葬了,用木片刻了几个字“义士殷宜之墓”。想再挖坑去葬那三人时,老疯头已一把一个,抛入澧水中去了。 老疯头近来并非尽是游山玩水,他其实心中想了许多事,也想了许多道理。初时袁聪欲杀圆净时,他还阻止,而今他对朝廷命将无能甚感失望,也不理会甚么唐律了,遇到该杀之人,一掌毙却便是。 再沿着澧水向东去,又北渡长江,到得当阳境内,听到了宣武军击败郾城淮西军两万人、杀两千、擒一千的好消息,老疯头又高兴起来,便与唐宁计议要将淮西军情去向宣武军通报。那宣武军节度使便是围剿淮西的统帅、韩公文的父亲韩弘,直接统兵的是韩公文的哥哥韩公武,唐宁自然同意前往。行近襄阳,听说山南东道节度使换作了郑权,唐宁便先去求见郑权。 郑权是文人出身,不谙战事,其职责乃是向唐随邓军队筹备粮草物资一应后勤之事,并不直接参战,见唐宁来,只托他向洛阳家中带一封家书,前线之事似乎并不关心。唐宁见他三次,已经知晓他是本分守责、明哲保身的性情。 秦宁在铁城一战,杀伤官军数员大将,初得了圆通和李祐的信任,被任命为捉生将。秦宁心喜道:“看来我秦宁出人头地为时不远。” 这日李祐派秦宁截杀来往东都与宣武军的官军信使,秦宁道:“李师兄,昨日我活捉了唐州的信使,不是正好加紧审得情报图谋进兵么?如何还要打草惊蛇。” 李祐道:“近来好生奇怪,无论如何也抓不到东都的信使,似乎伊阙军营从不派信使一般。” 秦宁道:“信使往来,都是必经之路,终日设伏,难道还抓不住他?” 李祐道:“从前东都信使所经之路都有人设伏,却始终不见其人,所以有劳秦师弟前去。” 秦宁于是潜伏在东都洛阳与宣武军前线之间的必经之路上,一日过去,始终不见官军信使。却见唐宁匆匆而过,身上连长包裹也不带,只背上插支长箫,手中拿着书卷,更是一身读书人打扮,连吃饭打尖也在看书。 秦宁心中“呸”的一声:“死书呆子,好好的长安不呆,跑到这种地方做什么?” 待得唐宁过去许久,秦宁猛然惊醒:“这唐宁数月前潜入淮西,总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这小子如今故作这分打扮,一定别有所图。” 秦宁一心胜过唐宁,以洗少时之耻,便沉住气耐心守候。第二日果见唐宁返回。 此处一片深林,人迹稀少,秦宁抱剑当胸,挡在大路中间。 唐宁远远已见秦宁,心中冷笑,迎上前去。 秦宁道:“好个唐举人,你不是要读书登科么?如何作那乞丐模样,跑到蔡州?” 唐宁笑道:“在下不正是书卷不离手么?一时游历到蔡州,没想到却遇见了秦将军。”唐时读书人中举后,需要到处游历,获取名声,得到权贵名流推荐,才有希望中进士。 秦宁冷笑道:“蔡州刮地三尺也挖不出几粒粮食来,唐举人跑到蔡州,莫非要作‘流民赋’?” 唐宁道:“蔡州百姓确实在水深火热,吴元济穷兵黩武,败亡不远,秦将军却是乐在其中啊。” 秦宁心道:“我身负重责,岂是你能知晓?”他总想压唐宁一头,便是嘴上败下阵来也是难受,拔剑道:“我也不耐与你打这嘴上官司,今日便在兵刃上决一高下。” 唐宁却道:“秦公子,你我有同窗之谊,我还是劝你早早回头。” 秦宁喝道:“少废话。”持剑攻来。 唐宁撤步闪开,脚步怪异,这是他在武陵大山中练的轻功,姿势虽不雅,却是实用,一下便摆脱了秦宁的攻势。 秦宁连连急攻,唐宁空手抵挡不住,将背上长箫拔出,使的却是剑法,虽说那是铜箫,内力灌注,也是大有威势。 秦宁见唐宁时隔一年多,功夫突飞猛进,不觉又嫉又恨,心道:“这小子不单文才在我之上,只怕再过几年,武功我也不是他的对手了。今日我一定要击败他。”加紧攻势。 唐宁用的是铜箫,兵器上究竟不顺手,只靠脚步灵活,四下避让,场面上看去颇是惊险。 从林中跳出一人,挥剑抵住秦宁。 秦宁怒道:“你为什么要帮助小秀才?” 那人笑道:“小秀才在萧坡帮助过我,自然要还他这个人情。大家同窗,就算有些过节,总不能兵刃相向。”却是那赵姓同窗。 秦宁心道:“我在献陵差些便一剑刺死他,不过,在蔡州城门也算放他一马。”当时老疯头在侧,若声张起来,只怕第一个死的便是秦宁。 此处虽然偏僻,终究远离淮西,秦宁不宜久留,狠狠瞪唐宁两眼,转身离去。 几日后回到淮西,秦宁带了一具尸身。李祐喜道:“秦师弟果然一击见功。”却见秦宁脸色不佳。 李祐将那尸身仔细一看,却是淮西军中一员有名的捉生将,脸色顿变。 秦宁叹道:“我经过舞阳,不想却见了徐将军的尸身。我见识不足,不知徐将军遭何人所害,所以将尸身带回,师父见多识广,不知能否认出。” 圆通看过伤口,哼一声道:“长安剑法。” 李祐皱眉道:“长安剑宫居然参与。” 圆通道:“长安剑宫的弟子很多在神策军中,这次派到前线军中也不稀奇。” 秦宁一脸哀伤同类之色,咬牙道:“下次让我遇见,定要为徐将军报仇。” 唐宁确实是东都军中信使。当日老疯头与唐宁欲投宣武军,路过洛阳伊阙,被东都留守吕元膺挽留在帐下。 这日吕元膺便遣唐宁往潞州昭义军送信。当下从孟津北渡黄河,向太行山而来,他一身读书人打扮,一路不曾引人注意。 两面高山百丈,深谷急水,道路却是险恶,自来便是盗匪出没之地。唐宁上到山腰之间,回头时已是云封山谷,路边一处简易茶棚,秦宁与丁士良居然便装在座,此外还有三人。 狭路相逢,避之不及,唐宁直迎上前。 秦宁却是不认识他一般,只与那四人低声攀谈。 唐宁见秦宁不动声色,也寻张桌子坐定,再看身旁另一座上却是那赵姓同窗自在低头饮茶。 丁士良甚是警觉,低声嘀咕,秦宁道:“左右不过两个书生,休要理他。”他虽也是低声说话,声音却比丁士良要高,分明是要唐宁二人听得。 丁士良回应几声,却是听不见的。 半盏茶功夫,从山上下来一位带马的汉子,虽然穿着便装,却人人晓得潞州的信使到了。此处山路陡峭,无法骑马,丁士良等正是借此设伏。 那信使似乎常行此路,与茶棚老板小二皆熟悉,打个招呼坐下喝茶。 丁士良与秦宁对视一眼,起身先去。 余下三人却似乎要坐得更久,等到潞州信使饮好茶去了一箭之地,这才起身欲去。 赵姓同窗抬头笑道:“驼山派的朋友,杀人灭口的事,何必性急,多活一阵不好么?” 那三人大惊失色,拔剑攻上,分为上中下三路,看来乃是一种剑阵。 唐宁原以为那三人也是淮西军士,不想却是驼山派,吃了一惊。看那三人使剑,忽然想起当年刺杀裴度的刺客似乎也是分为上中下三路配合,莫非当年的刺客竟是驼山派。 赵姓同窗以一敌三,直落下风,唐宁看他出剑,在骊山大会见过,便是长安剑法。 长安剑法攻势凌厉,防守自然有顾不到处,若是一对一时,攻敌所必救,然而这三人配合有素,相互弥补,竟看不出有明显的破绽。 赵姓同窗一时拆解不开,眼见两名驼山派汉子一上一下将他逼住。另一名驼山派之人绕到他身后准备夹攻。 唐宁拔箫抵住。那人吼道:“什么人?干吗插手?”唐宁笑道:“不过赶巧而已。” 驼山派剑法看来只是剑阵厉害,唐宁将那人逼住,剑阵已散,那二人便出了漏洞。 赵姓同窗立刻反守为攻,步步进逼,笑道:“驼山派功夫原来不过尔尔。” 唐宁虽使铜箫,却也将那人逼得连连后退。那人一阵急退,靠到了店小二身旁,猛然脖颈一凉,已然身首分家。 杀人的却是店小二,手中拿着一把切肉的菜刀,刀口一丝鲜血。 那店主人嘿嘿一笑,使双掌欺上,照驼山派一人后心拍上,登时击杀。 驼山派顷刻功夫三去其二,余下一人惊恐之下也被赵姓同窗击杀。 没想到驼山派伏击潞州信使,反而落入他人圈套。那店主人功夫甚高,一掌将驼山派那人击死,决非江湖泛泛之辈。 唐宁心下正盘算,赵姓同窗上前对那店主人行个礼道:“多谢王屋派师叔出手。师叔这手功夫可帅得很。” 那店主人笑道:“大家既然结盟,自然有难共当,有福共享了。只要你我两家齐心协力,这河南一带还不是呼风唤雨。”甚有得色。 赵姓同窗转头向唐宁道:“又遇见唐兄,多谢了。” 唐宁笑道:“看来一场好戏,偏叫在下这不入流的赶上显眼。真是惭愧。” 那店主人嘿嘿一笑,店小二也是脸露不屑之色,想来是因唐宁使了不入流的青云剑法。 赵姓同窗道:“唐兄,上次别后回到长安,曾向大师兄提及遇见你,大师兄对你甚为关切,吩咐再遇见你邀你到剑宫一叙。” 唐宁道:“请赵兄代我向阎大哥问好,在下一时恐怕难回长安。” 那店主人脸色顿时变得谦恭,道:“这位小兄弟用铜箫却使青云剑法,我眼拙看不出师承,不过看修为却是名家子弟,可否见告?” 唐宁道:“在下无门无派。” 自然无人相信,唐宁见得多了,也不以为意。 赵姓同窗道:“当年大师兄劝唐兄留剑宫不成,想不到唐兄如今却自己习武。” 唐宁笑道:“微末功夫,防身而已。” 赵姓同窗道:“唐兄此去何方?” 唐宁道:“听闻潞州地灵人杰,前往游历。”提及潞州,想起适才那潞州信使,不知是否被秦宁劫杀,道:“那秦宁误投匪类,真是令人痛心。今日还望他少作罪孽,尽早回头。” 赵姓同窗笑道:“唐兄放心,潞州信使肯定无恙。” 唐宁知他已有安排,作别上太行山去。 昭义军节度使正率军在河北柏乡讨伐成德王承宗,偏偏今日潞州刺史又不在府,唐宁只得在西街找处客栈住下,也不知是不是秦琼落难潞州卖马所住的那家店,反正用过饭,到西街一转,连这家在内倒有三处客店都树着“秦琼卖马处”的标牌,还有“秦琼客房”,收费奇贵,客人还排不上队。 潞州城又不甚大,唐宁不觉又转回州衙前,倒见州衙两边钟鼓楼有些特别,鼓楼稍近而钟楼稍远,这倒也罢了,最奇的却是鼓楼在东,而钟楼在西。自来晨钟暮鼓,钟楼在东而鼓楼在西,天下衙署道场莫不如是,而此处特别不知何故。原来玄宗李隆基即位之前曾为潞州别驾,便在此处延揽了一干文臣武将,此乃天子龙兴之所,自然要与别处不同。 这时钟楼之下独坐着一位二十七八岁的儒生,容貌清秀却面带病容,不住咳嗽。唐宁受伤后曾从孙山人学医道,虽时间仓促,只来得及学习本草,但基本的医理尚知,那人一望便可知患上了痨病。此时八月头上,午后天气仍热,那人却倚墙而坐,日照当头,虚汗直出,时而仰天长叹,时而低头苦思,口中念念有词,似在吟诗。 唐宁知道痨病一忌愁苦,二忌辛劳,而那人却二者兼具。唐宁见那人如此不爱惜身体,忍不住上前道:“这位兄台,如何这般不知自惜?” 那人抬头打量唐宁,却从未见过,听口音应是关中人氏,便起身作揖道:“这位兄台天子脚下,来此小州作甚。”他讲话却是洛阳一带口音。 唐宁也还揖道:“长安唐宁,有事到潞州公干。”那人道:“兄台可是寻找刺史么?他前日到柏乡劳军,恐怕非三五日不能回来。”唐宁不觉踌躇道:“这却如何是好?” 那人道:“若是急事,可交与在下。刺史去后事宜暂由昭义军兵马使李将军代掌,在下可与引见。” 唐宁问道:“阁下是……” 那人叹口气道:“在下昌谷李贺,暂在府中入幕。” 唐宁吃惊道:“可是李长吉么?”那人点头称是。李贺十八岁时才名已满天下,想不到竟在潞州充作幕僚,唐宁肃然起敬。 李贺却是情志消沉,毫无得意之色,从他身上丝毫看不出有写“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豪情壮志,以致唐宁心疑此人是否假冒。及至到了昭义军衙门,人人唤他“李先生”,那将军唤他“长吉公”,这才不疑有他。 唐宁所带书信,一封与昭义军节度使,一封与潞州刺史,那将军匆匆阅就,便写了回信,交与唐宁。唐宁伸手去接,猛然从信上传来一股内力,直攻唐宁心脉。 唐宁遽逢此变,急使真气护住,两股真气一交,那股袭来的真气便退去了。 那将军拱手笑道:“原来唐公子身怀绝技,怪道吕将军会派你作信使,适才李某多有得罪。”原来那将军初时打量唐宁一个未弱冠的书生,如何吕元膺使他传信,莫非有诈?暗中细看唐宁,行路沉稳,起坐之间倒似有功夫的。 昭义军原与河北藩镇一般无二,由太行派割据潞泽相卫邢洺等州称雄,只是当节度使薛嵩死后,武灵门乘机强占了相卫二州,太行派才归附朝廷。那将军也是太行派的一个长老,名唤千绝刀李胜,一柄大刀使得神出鬼没,不单江湖拼杀,便是战阵冲杀也是实用。他见唐宁身负功夫,便出手相试。 唐宁道:“在下这点微末功夫,也算绝技?真是贻笑大方。” 李胜道:“唐公子年纪轻轻,内功修为却在李某之上,不知是哪家名家子弟,佩服,佩服。”太行派势力虽大,但仅论武功,却不是最好的,李胜已试出唐宁内力不在自己之下,这佩服确实不是客气。 唐宁笑道:“在下无门无派,也非江湖子弟。”李胜自然不信,但唐宁不讲,李胜也看不出。 李贺自然更是什么也看不出来,见唐宁年仅十八九岁,一身武功居然博得昭义军排行三哥的李胜敬佩,不由得对唐宁刮目相看,因想起自己十八岁时离家到洛阳求取功名,便得韩愈赏识,诗名得以在士大夫中传播。李贺是唐皇室支系,出身自然高贵,又有韩愈等人推荐,眼见前途无量,高中乡试后到长安应试进士,一切看来都顺顺当当。 谁想有人从中作梗,讲李贺父亲名字“晋肃”,“进士”之“进”与“晋”同音,李贺应该避讳,这么一个荒唐的理由居然被考官采纳,这也是李贺少年气盛得罪了人之故。李贺被迫放弃考试,从此仕途黯淡。虽然经韩愈推荐,靠“诸王孙”的身份作了一个从九品的小小京官,但心高气傲的李贺如何能忍受这份卑微之职?心情郁闷之下,反惹了一身病。又投到潞州韩愈的侄婿这里做幕僚,三年来病况愈重。 李贺自考场失意之后,几番想投笔从戎,弃文习武,无奈多年苦读,身体孱弱,只得作罢。方今藩镇割据,他是宗室子弟,一心想削平藩镇,恢复祖先一统社稷,这才写出了“男儿何不带吴钩”这样的诗句,争奈空怀才华,报国无门,郁闷难消。 李贺见唐宁精神饱满,一身朝气,朦胧中便如自己少时一般,自感青春一去不回,岁月催人易老,不由得长叹一声,心道:“我李贺当年若不习文而习武,成就定不在这少年之下。而今俱往矣。”二十八九岁正是感慨青春不再的时节,何况李贺如此少年得意、老大壮志难伸之人。 那李胜是极好客之人,当下到酒楼设宴为唐宁接风,李贺与另一位将军作陪。唐宁心知李胜如此乃是看吕元膺的面子,加上他性本温和,出语更加谦逊。 掌柜的讨好李胜,唤女子来弹琵琶助兴,说是才传来的新曲,那女子展喉弹唱,却是白居易的新作《琵琶行》,江州距潞州何啻千里,这歌词旬日间便传至此间。 那名将军姓刘,看起来状貌勇猛,挥手道:“怎么是这等呜呜咽咽的曲子,换一曲有力道的。” 李贺道:“白学士的新声,还是倾耳相听。”刘将军脸色不悦,他一向与李贺没什么交情,也不买他什么诸王孙的帐。 李胜便道:“七弟且耐心一听。”原来那刘将军在太行派排行第七。 刘将军道:“听说白学士骨头最硬,朝中上下没有他怕的人,怎生这曲子却软绵绵、惨兮兮的。刘某却不大爱听,只怕这白学士也是徒有虚名。”自顾喝酒。此人看来酒量甚洪,大碗狂灌。 唐宁听那歌词,其中确有几分凄然,想是白学士被贬之后心情不佳。此时听那将军贬损白学士,心中不平,便道:“白学士忠心受冤,难免有感伤之意,却并不消沉,再者岂可因一时之情论人?” 那刘将军见他不过十几岁,一副书生模样,心道:“你一个小书生居然敢在我刘某面前放肆。”拍案而起。 李胜有心要看唐宁功夫,默然不语。 唐宁乃东都信使,刘将军虽然有气,总不会开打,只去提一坛酒道:“刘某是粗人,不懂什么诗词歌赋,只知道今日三哥叫我来是陪酒。我总得招呼唐公子一定喝好。”双手将一坛酒掷向唐宁,那酒带坛三十斤开外,那刘将军又故意大力掷过,心道你一个弱书生接不住出了丑,可是自找倒霉。 哪知唐宁只用一手轻轻巧巧接过,道声:“谢了。”李胜喝一声彩。 那刘将军心道:“看不出你一个小书生,还有点功夫。”将一只大碗抛给唐宁,道:“我们潞州人最喜欢直心肠的汉子,酒场交朋友,就要大碗喝酒。” 唐宁道:“在下酒量有限……” 刘将军哈哈大笑:“书生便是不济。”脸露轻蔑。 唐宁自己丢不丢面子倒不当紧,却见李贺脸色不悦,这贬损“书生”,不单贬损了李贺,只怕还有白学士在内。 唐宁也不答话,伸手拍开泥封,倒出一碗酒,放在嘴边道:“请了。” 那刘将军端酒一饮而尽,将碗翻过来以示饮尽,却见唐宁依旧放在嘴边不动,不禁大怒道:“书生因何不饮?” 唐宁一笑,将碗抛在刘将军案上,用力恰到好处,那碗平平飞去,稳稳落在案上。 李胜大呼:“好。”能将一碗酒平送过案,却不见一滴酒飞溅,这份功夫可是一流高手。 那刘将军也不禁呼好,再看那碗却是空空如也。原来唐宁端着不动时,运内力将酒一口吸干。 这却是唐宁取巧了,吸酒有一定内力也就足以,要将盛满了酒的碗一滴不溅送过去,却要内功又高、手法又佳,以唐宁如今的修为自然做不到。便是空碗送过,放在数月前,唐宁自己也做不到。 即便如此,那刘将军已是佩服有加。 此酒比之新丰酒还要淡些,十多碗下去,那刘将军舌头发直,脸色通红,原来此人爱酒嗜酒,酒量却也一般。 李贺饮酒甚少,只用心听曲,听到“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之句,不觉凄然泪下,再听“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便似写自己一般,听罢《琵琶行》,已不胜酒力,“呲啦”一声,就身上撕下一块布来。 刘将军笑道:“他只喝了一……碗,就发酒疯了。” 却见李贺挥毫做诗,写道:“悲满千里心,日暖南山石。不谒承明庐,老作平原客。四时别家庙,三年去乡国。旅歌屡弹铗,归问时裂帛。”以战国平原君门下冯谖自喻,感慨有志难伸,动了思乡之情。 刘将军酒已高了,兀自不肯停饮,结结巴巴道:“这曲子终于完……完了,再来一曲那个那个……”一时想不起曲名。 唐宁见李贺诗中充满感伤,有遭冷遇而思归之意,相和道:“达宜天下平,闲将煮白石。沧海桑田心,杜康词赋客。何怀乎故都?行处即乡国。西子越溪头,浣纱不着帛。” 刘将军又喝一碗,脑子便不大灵光,听得唐宁做诗,道:“杀?……杀什么?” 唐宁笑道:“是浣纱。” 刘将军道:“换杀?怎……怎么个换法?要……要我去淮西替……替二哥?” 太行派一部随现任河阳节度使的二哥乌重胤在淮西与吴元济军作战,另一部时下在柏乡与成德王承宗军作战。刘将军听岔了,以为要到淮西。 李胜笑道:“唐公子做诗呐。” 刘将军道:“做什么师……师。” 李胜笑道:“七弟,你醉了,是写诗,诗歌。” 刘将军道:“不就是诗……诗么,我没……醉。三哥不是也会写……写诗么,你也来一……一首,给他们瞧……瞧。” 那李胜虽是武夫,但大唐诗歌鼎盛,山野村夫皆能吟咏,便也相和一首:“万里黄河长,中流砥柱石。生当战黄沙,身死为异客。太行英侠儿,楚赵奋报国。燕齐无寸功,纷纷赐绢帛。”他愤慨征讨成德的各路军中,只有昭义军奋勇作战,平卢与卢龙皆与成德暗中默契,按兵不动,空耗国家军费。 当年河北卢龙、成德、魏博与平卢、淮西曾联合反叛朝廷,卢龙称冀王,成德称赵王,魏博称魏王,平卢称齐王,号为四王。更酿成泾师之变,泾原乱军占了长安,称大秦国,淮西称大楚国,开国称帝,并称四王二帝。卢龙治所幽州,所以又称燕,李胜便以楚赵燕齐相指。 李贺看二人诗歌,唐宁虽年少,却知进退之理,用辞平易,当属师从白居易等新乐府一派,李胜诗虽不工,却豪情万丈,反观自己空负才名,却是颓伤消沉,不觉有些汗颜。 刘将军已然语不成调:“怎么都……伯……伯……牡丹……过……”他长到酒楼,那倒酒的女子名唤牡丹。 唐宁却以为他讲洛阳牡丹花会过了,不再赛诗,便讲起花会见闻,李胜大笑道:“长吉先生好艳福,真正羡杀吾等武夫。” 李贺毫无得色,惨然一笑,感慨习文不如习武,可以驰骋疆场,建功立业。 唐宁却不做如此看,道:“且莫说古来征战几人回,一将功成万骨枯。便凭你武功赫赫,封王拜侯,也不过人死入土,身名俱灭。李先生才高八斗,风追楚辞,足为一代宗师,千古流芳,岂是公卿王侯可比?” 李胜点头道:“谁说不是呢?长吉先生是怀宝玉而恋粪土啊。” 李贺强笑道:“唐公子不过是安慰在下耳。” 唐宁道:“莫非杜甫的‘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也是用来安慰人的么?” 李贺忙道:“李杜,日月也,王杨卢骆,明星也,在下不过草中萤火耳。”话虽谦让,心情终是舒展许多。 唐宁道:“当今文从韩柳,诗称元白,此外能另相与比肩者,唯长吉先生也。长吉先生年纪小过四人十余岁,不到而立之年,今后成就之高,难以望及。”李贺心情大展,对唐宁俨然引为知己。 上卷 第八回 明月照秦楼 平生箫曲意 刘将军听二人谈论诗歌,只频频劝酒,他已醉的糊涂大半了,道:“喝……喝……好酒。你瞧不起……好酒。” 他见唐宁停碗不饮,便讲唐宁看不起他,只是话已不全,只有“好酒”喊的响亮。 唐宁笑道:“若论此酒,比之新丰酒还要淡些。” 李胜点头道:“新丰美酒名满天下,可惜未能一尝。” 李贺却笑道:“若论酒味,二者相去不远,只那新丰酒中能喝出王维的诗味,此酒就不及了。” 唐宁点头笑道:“然则新丰酒比之猴儿酒又不如了。” 李胜笑道:“猴儿酒只是听闻,何曾见过。” 唐宁便讲起与老疯头到武陵山中取猴儿酒之事,李贺不会武功自不必说,那千绝刀李胜也是惊得舌挢不下,他长于战阵,以硬功见长,轻功不高,哪想人间居然有这等轻功造诣,虽知唐宁不是说谎,但实难相信。 提及武功,刘将军却清醒不少,道:“胡说,哪……哪有人有这样的……的功夫。” 唐宁见李胜脸上犹有疑色,笑道:“今日与二位将军及长吉先生欢饮,正需此酒助兴。三位稍候,在下去去便来。”唐宁并不嗜酒,不过猴儿酒却是难得之物,也向老疯头讨了两壶,原想送与老叫花子,却没能见着,此时便在客栈。唐宁心中对那李胜倒也罢了,那李贺却是少时读书时父亲常引以为榜样的人物,今日有幸得见,那猴儿酒正配献于这等人物。 刘将军道:“快去,只怕……吹牛要……要溜。” 酒楼在北门里,距西街来回四五里路,李胜打量唐宁左右也要一刻半时间,哪知不足一刻,唐宁便回,还未见到酒,李胜已信了大半。 刘将军已然醉到地下,呼呼大睡。 唐宁亲自给二人斟酒,一开壶便酒香四溢,李胜止不住口水欲滴,赶忙噙一口,只觉口齿沁香,平生未遇,大呼妙哉。李贺品一口酒,回味时久,叹道:“闻道白猿造酒,今始信焉。” 这酒楼的酒乃是潞州最好的,那掌柜听说有甚么猴儿酒好过自家的酒,十分不服,过来讨了一杯吃了,顿足道:“怎么这人造酒还比不过猴儿?” 李贺笑道:“天公造物,岂是人间可比?” 门口有人笑道:“什么好酒,能不能施舍点给老叫花子啊?” 小二笑骂:“这么老的叫花子,能讨到饭就不错了,还想吃酒。” 唐宁已是飞奔出门,笑道:“嬴前辈,洛阳寻你不见,不想在潞州却遇见了。” 李胜也出将来:“嬴帮主,失迎失迎,快请上座。” 老叫花子嘿嘿笑道:“叫花子上不得台面。没得给大将军丢脸。” 李胜哈哈笑道:“嬴帮主,将军是请不动你的,千绝刀请你如何?” 老叫花子笑道:“果然是千绝刀请我,不是李将军?” 李胜道:“自然。” 老叫花子道:“好,是李长老请喝酒一定喝。”随手将一百六七十斤的刘将军推出丈远,大剌剌坐在席上。 李贺见是位老叫花子,不禁蹙眉。酒楼倒酒的女子牡丹更是躲得远远,掩鼻窃笑。 老叫花子看在眼里,却只做不见,道:“刚才老叫花子听到什么猴儿酒,这口水可早就流出来了。”将杯中酒一口下肚,砸吧两下道:“不错。”又砸吧两下,眼神开始放光,“李长老,这好酒是从哪里来的。” 李胜道:“这是唐公子的酒。” 老叫花子道:“哦,小举人,从哪儿弄的?” 唐宁讲过,老叫花子哈哈笑道:“敢情这喝的是老叫花子的酒,幸亏我跑到潞州,要不请了客,我这个东家还没能尝一口。看来我得多喝些,要不这亏可吃大了。”一伸手,凌空便将一两丈远李胜和李贺案上的两壶酒都揽在自己案上,好像生怕别人多喝。 李胜忍不住叫声好。唐宁笑道:“嬴前辈,回到洛阳晚辈再给你讨两壶。” 老叫花子眼中一亮:“老疯头已经喝够了,你就给我都藏起来。”也不见挥手,一壶酒飞到李胜案上。 李贺面前却无酒,不禁忿闷。老叫花子嘿嘿一笑:“书生不能多喝。”他已看出李贺病重,不宜喝酒,却是好心。 唐宁见状,知李贺不悦,便找话头与他,向他求教诗歌。 老叫花子笑道:“小举人,你现在当兵吃粮,还顾得写什么诗?要是闲着,陪师父下下棋。” 李胜道:“原来唐公子是嬴帮主的高足,怪道功夫高强。” 老叫花子嘿嘿笑道:“老叫花子是他的棋师父,功夫那可不是我教的。”喝过了酒,拍拍手道:“下棋去喽。”抓着唐宁,如飞而去。 李胜道:“适才听唐公子讲那老疯头轻功绝顶,不过是耳闻,如今亲见了丐帮帮主的功夫,才知道世上果然有这等人物。咦,他来潞州做什么?” 李贺回到寓所,想起唐宁一番言语,翻检自己诗作,蔚然成观,心道纵不能与李杜争辉,但也不在初唐四子之下,终不算虚度光阴,人生有沉浮,确不必太过于耿耿,终有出头之日。 李贺方把心胸放得开些,忽又咳嗽起来,取手帕咳过,却见咳出大口鲜血,登时心如死灰,心道罢了,天亡李贺矣,自知去世不久,便打定主意回乡去。等过两日那刺史回来,与唐宁回了信,李贺却要告辞回乡,那刺史挽留不住,便买匹好马,送他上路。 唐宁与李贺一路同行,他察看李贺脸色,知他病情愈重,一路上多为照顾。到了洛阳执手话别,李贺道:“李贺死不足惜,但不见社稷一统,百姓安居,复我盛唐气象,李贺虽死不敢瞑目。”回到昌谷几日竟英年病故。这消息倒是那些山棚传的信,李贺家乡在洛水边上,女几山下,那些山棚也常到此间卖些山货,知晓李贺的。 唐宁吊唁李贺之后,这一阵前线平静,东都更加安宁,无甚大事,吕元膺便使他回长安一行。唐宁日夜兼程,不日赶回长安,先将公文交割,一切事毕,已近黄昏,便往靖安里韩愈府上来。 韩愈接信,不由得号啕大哭,他不过五十出头,已经须发皆白,也顾不得唐宁及下人在场,涕泪横飞。唐宁见他爱惜人才,痛胜丧子,确不愧“提携后进”之名。元和年间,韩愈和柳宗元俱是文学大家,柳宗元其时调任柳州刺史,南方学子纷纷奔走聚集其门下,而北方文人便共尊韩愈。 韩愈痛哭时久,虽止住了泪,却依然哀不自胜。李贺遗书托韩愈为他诗作选集作序,韩愈先翻看最后几页潞州所作,皆怆然凄婉,不觉又泪洒诗笺,也顾不得招呼唐宁,便吩咐掌灯准备笔墨。 唐宁也不知该如何劝慰,见韩愈自顾自的准备笔墨纸砚,当真是进不得,退也不得。便在尴尬之时,府内出来一人,却是相识,那人乃顾先生,原是韩愈府上的西宾。那韩愈自顾自的苦想,见顾先生与唐宁熟识,居然充眼不见,满脑子只是在构思为李贺作序,待得写罢,才见只有顾先生在旁,那少年已走多时。 中秋午后,唐宁与韩公文郑奇三人商量去处。唐宁此次回长安又到洛阳郑奇家中给郑奇带来家书,惹得韩公文连呼不平。此次到郑府,也将李贺之事讲给了郑小姐,那郑小姐叹息了几声,说了句想不到。 韩公文道:“长安城中有谚‘食在太白,住在开元,玩在芙蓉,乐在平康,欲知天下事,还到天宝来。’太白是酒楼,开元是客栈,芙蓉指曲江池芙蓉国,平康里是梨园歌伎声色场,而天宝却是茶楼。‘太白楼酒好,天宝楼茶贵’,这里的茶要一两银子一杯。” 唐宁咋舌道:“甚么绝品好茶,值得一两银子。”他虽是长安人氏,却在城外,这几年又久不在长安,加以家境并不宽裕,从河东来时身上只有十几两家当,性甚节俭,这样的所在自然不知。 韩公文道:“其实也不过普通团饼。这茶楼在东门之里,兴庆宫侧对面的东市口,临近第一街,往来外地官员、商贾甚多,左临平康里,文人骚客、王孙公子络绎不绝。渐渐工商士贾、官宦侠客汇集于此,这里便成了上听宫闱秘事、下知苍生冷暖的所在,一两银子其实是看座费用,喝不喝茶倒也罢了。” 三人谈笑中直到天宝茶楼,此楼当街而立,有四五层之高,雕梁画栋,飞檐斗拱,气势确实不凡。底楼人声喧杂,座无虚席,都是布衣百姓、寻常商贾,郑奇远远的见那张阿大又不知被谁请了,在那里唾沫横飞,笑着指给二人看。 刚上到第二层,便听得“嗨,嗨”两声,跟着几个人道:“我道是谁?老韩么。”“还有小郑,快过来。” 三人看时,见一帮华服少年正围坐喝酒,见了韩公文郑奇,招手示意,全是当初学宫同窗与几名学长学弟,最上座的便是杜牧,那王士则与赵姓同窗也便装在侧。这一层多是京城游侠儿、王孙公子与那豪富巨商,装饰最为华丽,这帮少年中秋夜也不肯在家,聚在一起。 唐宁在学宫时便与这帮贵少疏远,今日更是避之不及,想拉了韩郑二人便走。那座上已过来三四个少年,上前来和韩公文打招呼,甚是亲热。韩公文之父乃是宣武军节度使,一方有实权的诸侯,如今又是征讨淮西的元帅,这些人怎能不交结?杜牧自在桌上喝酒,只拱拱手。王士则鼻子轻哼,也不过来,他在学宫时便与韩公文郑奇是对头,如今捕盗有功,眼里那将二人放得进去。 那少年中有一人道:“韩兄来的正好,今日本是我等在此聚了一个同学会,还怕韩兄不肯赏光,不敢去请呢,只好说歹说把杜兄王兄拉来。想不到居然巧遇韩兄,难得,难得。快请上座。” 韩公文客套两句,婉言推辞。那少年以为他有客人,所以不便,看着唐宁,倒认了出来,坏笑道:“原来是小秀才,幸会,幸会。”那几个少年也认出唐宁,嘻嘻笑着上前握手抱肩,极是亲热。 当年在学宫之时,这几个少年便时常捉弄唐宁,表面上来套近乎,暗中用力下绊,唐宁那时年纪较他们小,力气也小,时常吃亏。如今这几个少年又想故技重施,唐宁早有防范,用力一捏,那两个握手的少年“哎哟”一声,手骨欲裂,想抽又抽不来。 郑奇呵呵笑道:“几位多年不见,多多亲热。” 唐宁一笑放手,那两人如蒙大赦,忙忙溜回桌上,低声咋舌道:“这小秀才如今好大的力气。” 王士则自认功夫一流,只冷笑一声,心道:“这几个脓包手无缚鸡之力。知道什么是力大。”也挤上前来,手扶唐宁肩膀,暗使内力一推,满拟将唐宁推个跟斗。 唐宁总不会和他在天宝茶楼开打,只使七分内力一抗,王士则遭此一弹,居然被震开一步。 唐宁原想王士则能擒住刺客,功夫不会太差,想不到他如此不济,在他手下走不了一招的人居然还能做刺客。想及那日太行山间遭遇驼山派弟子,剑阵颇似所传说的刺客,只怕当年刺杀宰相案果然另有别情! 王士则吃了暗亏,只作无人知晓,若无其事坐回席去。如何能瞒过郑奇,重重冷笑一声。 赵姓同窗嘿嘿一笑,向唐宁道:“唐兄不是讲近日不回长安么?” 唐宁叹口气道:“在下到潞州幸遇李长吉,不想他英年早逝,特来长安送他的遗书。” 杜牧失惊而起:“李长吉故去了?何时之事?” 唐宁叹道:“不过月前。” 杜牧道:“李长吉青年翘楚,竟先故去,诗坛无人为继了。” 身旁一少年道:“长吉之后便是杜公子了。”他本是拍马屁,想讲杜牧将成一代诗歌大家,不想杜牧前面有李贺故去的话,竟象是讲杜牧要早亡,这下拍到了马蹄上。 杜牧冷笑道:“在下哪敢紧随李长吉,还是李兄先请吧。” 那人兀自不觉,犹在谦虚。 楼上有人道:“可是唐公子么。”韩公文便推说在楼上另约了人,告辞上楼。 第三层多是外地官员与文人骚客,人数已经少了,唐宁甫一上楼,便见顾先生倚窗独自饮茶,招手要唐宁过去。唐宁等上前拜见了坐定,原来顾先生也是无家无室,中秋之夜无处可去,便来天宝茶楼独坐。 茶楼这一层多是外地入京公干的官员及其相从密切的文人朋友,话题多是各地风情,自然也包括政事军情。总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唐宁听那些人所言高霞寓铁城大败和洛南围捕叛军等事,便与自己亲眼所见不同。 郑奇想听的却是江湖游侠的事迹,顾先生讲在上层。此楼乃是环状回字形,不单底楼看得清楚,上一层对过也是看得见的。果见那边皆是劲装大汉,背插长剑,一个个留着胡须,相貌雄武。侧耳聆听,果然讲的是江湖游侠之事。郑奇喜不自胜,便要上楼去听,顾先生只笑不语。 唐宁道:“顾先生因何发笑?” 顾先生道:“真假有无,其实难辨,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唐宁也探头望去,见楼上一人正讲得绘声绘色,细看却是那“神算子王清”。 唐宁笑道:“只怕这位王先生便在那里开讲书记门的《侠隐记》吧。” 顾先生点头道:“扬人之善,隐人之恶,固然是善举。然而只以耳闻,不经亲见便信以为真,大书特书,又能有几分真实?” 唐宁对韩公文道:“看来这天宝茶楼名不副实,你也是只以耳闻,不经亲见啊。”韩公文连称懊恼。 顾先生笑道:“其实闲暇无事,独坐一隅,沏一杯清茶,于人声鼎沸之中,也可寻见几分幽思。这些故事或有其事,不过众口相传,渐失其真,姑妄听之,权作今后谈资也不错,何须事事尽求真实?” 四人坐了两个时辰,天色已晚,茶楼里家居长安之人都回家团圆去了,只留一些无家可归的异乡客在闷发思乡之情。 唐宁道:“今夜月色正佳,我等何不寻它一个好去处赏月?”郑奇连声叫好。顾先生虽年过不惑,但与三位少年晚辈谈笑,大有回复青春之感,也含笑首肯。 郑奇道:“不若到东门城楼顶上如何?” 韩公文笑道:“你这可不是向东门的将军找岔么?” 顾先生也打趣道:“今夜兴庆宫中灯会,这位郑公子高坐春明门楼上,是想在宫中找一位红拂吧?”郑奇窘得面红耳赤。 唐宁笑道:“在下想起一个所在,却是清静。”郑奇忙问,唐宁道:“晋昌坊大慈恩寺的塔顶如何?” 郑奇便拍手道:“那里最好。” 顾先生笑道:“此处乃是长安城中最高处,好则好矣,只是叨扰和尚清修。” 郑奇道:“我们悄悄上去不就成了。” 四人便动身往大雁塔而来,郑奇韩公文平素须应对宾客,隔上五日到京兆府点个卯汇报行踪,约束惯了,今夜得便,自然要趁夜色放松一回,哪里肯好好的走路?便窜上人家房顶,展开轻功。 顾先生微微一笑,也飘然上房,看三人一跑之间,功夫便有高下。韩公文全力奔跑,但落脚甚重,几次踏破人家的瓦片。郑奇要好一些,虽然年纪尚幼,修为不足,却知受过名家指点。唐宁的步伐却甚是奇特,或大或小,尽在旁脊斗拱树枝之类突出之处借力,所行路线虽然不直,却不费力,这是他与老疯头在武陵山中多日所悟。 唐宁见顾先生不紧不慢,犹似闲庭信步,又似御风而行,不由得衷心景仰。老疯头轻功绝伦,却是在悬崖高山中练就,这顾先生似乎生来就会一般,丝毫不着形迹。 大雁塔通高二十丈,共有七级,最低一层却有三丈多高。韩公文不觉犯难,以自己的轻功是断然上不去的,郑奇打量一下,也知上不去。 正在犯难之时,韩公文只觉腰眼被抓,跟着一股大力涌入体内,不觉飞身而起,直落向塔上第二级,那里原有窗棂,韩公文忙伸手抓牢。刚回头,郑奇也扑了上来,韩公文忙将他拉住。 唐宁自感一年来内功长进,打量着勉力或可上得去,瞅准突出一角,奋力而上,眼见右手已摸到瓦当,只需一借力便可翻身而上,心中颇有几分得意,这方法尚是在华山东峰时向韦玄中所学。 哪知夜来生露,那瓦是琉璃瓦,十分光滑,唐宁一借力,手便滑脱,身体急向下坠去。 顾先生拔身而起,拿足尖将唐宁脚心一点,唐宁在空中借了一点力,翻身而上。而顾先生身形不停,已经先于他抓着韩郑二人飞上塔顶。第二层较第一层稍低,唐宁自己已经可以上得。 一直到第七层,那圆月早已升在半空,眼望长安城中灯火通明,浩若繁星。四人一路惊动了不少拜月的人家,不是以为有飞贼便是以为树上有大鸟飞过,此刻想来,犹觉好笑。 郑奇笑指韩公文,皆是他踏破瓦片惹的祸,正谈笑间,猛听身后一声“阿弥陀佛”,郑奇吓得差点滑下塔去,忙回头看时,见一位老和尚立在身后,双手合十道:“四位施主,深夜莅临本寺,实属不速之客。如何又坐在这七级浮屠之上,亵du佛祖。” 郑奇适才吃他一吓,此刻有意消遣他,便道:“大师不是也站在这七级浮屠上?不是也亵du佛祖?你是出家人站得,我便坐不得?”他说一句,那老和尚便退一层,念一句“阿弥陀佛”,转眼到了塔下道:“阿弥陀佛,四位施主请下来吧。” 顾先生一笑,双手分携郑奇与韩公文,中间借两下力,飘然而下,唐宁也相随下塔。 那和尚笑道:“两招小飞接大飞,好潇洒的着法,只是两旁多了二子,顾先生怎走了一个愚形?”他从顾先生下塔中已看出底细,将韩公文和郑奇称作“二子”,语含双关。 顾先生笑道:“大慈恩寺里好棋的除了弘法大师外,如今便只有弘光大师了,得罪,得罪。” 那弘光上前作个合手礼,笑道:“顾先生夜半打入黑地,却是为何?是想在我大慈恩寺里点个方四么?”此人果然好棋。顾先生笑道:“有了弘光大师,方四还能做得出么?只好做个曲四吧。”围棋中“方四”是死形,“曲四”是活形,二人就此开玩笑。 弘光笑道:“现在四子将我围在中间,看来想打劫了。”顾先生见唐宁三人分站三方,隐隐有合围弘光之势,果然形势如同围棋提子“打劫”,却又含有“打家劫舍”的“打劫”之意,笑道:“这位是弘光大师。”唐宁等上前拜见。 弘光却认识郑奇,一伸手就在他头上敲了一记道:“又是你这小鬼头。”笑对顾先生道:“这小鬼头是大兴善寺佛光大师的小弟子,从前常见的,如今佛光大师到扶桑去了,一年多未见这小鬼头,依旧这般调皮。”郑奇冲他作个鬼脸。弘法和佛光去年同白居易一起离开长安,唐宁曾在新丰见到过,却不知郑奇是那佛光的弟子。 弘光又道:“顾先生今日缘何光临本寺?” 顾先生只指指天,弘光抬头见明月如盘,直挂当空,笑道:“原来顾先生中秋赏月,专找我大慈恩寺头顶。”顾先生笑道:“多有得罪,还请恕罪则个。” 弘光故作嗔怒道:“此事如何收场?还要顾先生给个说法。” 顾先生笑道:“那在下陪大师手谈若何?” 弘光正是要与他下棋,便要叫好。一旁却有人道:“阿弥陀佛,下棋是断断不行的。”众人顺声望去,见又来了一个老和尚,身后还跟着几名弟子。 弘光转身向那和尚行礼道:“弘明师兄。”那弘明是戒律院首座,走近来时,头上琉璃璎珞,手中黄金禅杖,身上多宝袈裟,浑身上下装饰得十分华贵,却一脸寒霜。 顾先生也不识弘明,两下见了礼,那弘明道:“大雁塔乃玄奘法师为藏西天所求经书所建,中立佛祖宝像,顾施主却公然坐我佛头上,岂是下一盘棋可以消劫?” 顾先生微笑不语,弘光心道:“我不过跟顾先生开个玩笑,这弘明师兄素来严厉无情,执法如山,如今可莫为这件小事难为了顾先生。”便道:“师兄准备如何处置?” 弘明道:“贫僧久听弘法师兄讲起顾施主,不单棋好,而且书文画乐还有武功俱佳,贫僧想见识见识。”唐宁等心道这老和尚明明富得流油,偏偏要自称贫僧,看样子竟想和顾先生动手。 顾先生笑道:“雕虫小技,弘法大师何以如此错爱?” 弘明道:“顾施主何谦太过。论棋,梅王二待诏不是对手,论武别出蹊径,论书文么,韩愈施主为当今文坛领袖,却要聘顾施主为西宾,顾施主文采可想而知。今日无它,唯请顾施主为我寺题一卷《华严经序》。” 顾先生笑道:“弘明大师如此未免难为在下了。” 弘明脸色一沉:“这么说顾施主是不愿了。” 顾先生道:“确难从命。” 弘明道:“既然如此,贫僧可就不客气了。”禅杖一舞,欺进身来。弘光急道:“师兄不可。” 弘明的禅杖已经将顾先生四下罩住,只看得见金光一片,已不见顾先生人影,杖风呼啸逼人,割面如刀,却不闻交手之声。 唐宁等人心道:“这弘明杖法精妙,这也罢了,竟能收发自如,杖杖都有分寸,只逼住顾先生去路,不攻要害。” 你想要害处被攻,顾先生怎能不挡,若要抵挡,必然有交手之声。以空手对禅杖,自然是顾先生吃亏些,而今不闻交手声,只能有两个解释。 一是弘明手下留情,不攻要害,只逼迫顾先生知难然后答应条件。 第二种便是顾先生虽然反攻,弘明却避了开去。这点解释却难站住脚,高手相交,拿着一根沉重的禅杖却要四处避开灵活的手掌,已经不可思议,更要将禅杖舞的密不透风、水泼不进,连人影皆看不见,尽占攻势,就更不可能了。 连弘光心中也在寻思:“弘明师兄这套伏魔杖法居然练的如此高妙。” 黄金禅杖怕不有七八十斤重,渐渐便缓了下来。透过杖影,见顾先生双手不抬,犹似闲亭信步,只靠脚步便将弘明攻势化为乌有,不曾反攻一招半式,这等功夫实在骇人听闻。 弘明一套伏魔杖法加一套降龙杖法不曾碰到顾先生的衣角,黯然收势道:“顾施主武功深不可测,贫僧便是再练十年也逼不了顾施主反攻一招。” 顾先生道:“大师过誉了。今日多有得罪,这就告辞。” 弘明道:“顾施主还是不能走。” 郑奇道:“弘明大师,既然你输给了顾先生,就应该放我们走啊。总不是大师不讲江湖规矩吧。”连弘光也点头称是。 弘明道:“贫僧只是以武会友,何时说过赢了我就能走。” 他倒确实不曾说过,明知他是强留不成,却抓不到他的把柄。 郑奇笑道:“不愧是弘明大师,果然厉害……啊,以你的功夫最多把我扣下,能留得住顾先生吗?” 弘明骂道:“佛光教的什么徒弟。我留你这小鬼有什么用?” 郑奇嬉笑道:“只要顾先生抬脚走路,你拦得住吗?” 弘明道:“论功夫贫僧自然万万不是顾施主对手。” 郑奇笑道:“那不成了?” 弘明道:“不成。除非顾施主答应,不然,旬日之内……” 弘光急道:“如何?” 弘明道:“贫僧派弟子四下传扬,顾施主必将名动长安,上达圣听。到时候顾施主想再隐于韩府那就不成了。” 顾先生笑道:“弘明大师行此毒计,只怕顾某于天下无立锥之地了。”弘光哈哈大笑。 弘明一挥手,那弟子便将笔墨纸砚送将上来,原来早已备好。他自顾先生等一进大慈恩寺便已发觉,虽然不识,但从身法中已经窥出端倪。弘法从前常与顾先生对弈,每求墨宝,顾先生因隐于韩府,深恐一篇书文流落于外,惹出麻烦,是以皆婉言谢绝。弘法临去东瀛尚向弘明讲起,引以为憾。弘明见顾先生等上了塔顶,便拟好计策,备好了笔墨纸砚。不想弘光横插进来,想要下棋,弘明还好及时止住了,心道好容易有此良机,差点便被弘光师弟搅散。 顾先生见弘明早有准备,料是推脱不得,为《华严经》作序,藏于寺中,也不会传播于外,是以点头同意。弘明大喜,忙接至上房,好加款待,亲立一旁研墨。 弘光只喜下棋,不想被师兄夺兴,甚是气闷。唐宁便自告奋勇陪他下棋,弘光也不知他棋力高低,总之有棋下胜似无棋下,便引唐宁郑奇韩公文到另一处静室对弈,数子落下,觉得这少年倒还有几分棋力,不觉兴起,与唐宁白子绞杀在一起,难解难分。 郑奇的师父佛光也爱下棋,只是棋力不高,胜不过弘光,郑奇的棋力就更有限了,从前只是在旁添添茶水之类。一局棋直杀得天昏地暗,待得终局,唐宁输了四子,弘光大呼过瘾,抬头见顾先生已旁立多时了。弘光素闻顾先生棋高,不知究竟多高,问唐宁道:“唐施主与顾先生棋力相差几何?” 唐宁与顾先生曾下过两盘棋,皆被杀得落花流水,道:“相差至少百子。”弘光长叹一声,不敢再提与顾先生对弈之事。 其时天色破晓,寺中晨钟响起,僧侣皆起身诵经。顾先生等便告辞出门,走出不远,东南方远远有箫声传来,顾先生凝神细听,道:“原来是《秦楼月》。”转头向唐宁笑道:“唐公子何不吹xiao相和?” 唐宁脸红道:“在下不会吹xiao。”从背上拔出铜箫,轻轻一旋,随即抽出一条剑刃来。那剑刃沉寒如水,隐约有七色云纹,果然是柄宝剑,却是吕元膺所赠。 韩郑二人齐呼:“好剑。” 顾先生取过箫管,见这箫剑构造巧妙,这箫既是剑鞘,也是箫管,当下按孔吹来,音律无差,确是宫调箫。顾先生便抚箫吹一曲《秦楼月》,与远处箫声相和,再将剑装入箫中试吹时,竟转成了羽调箫,也不禁连连称奇。 唐宁不会吹xiao,接过箫剑,觉得插在背上颇难为情,便持在手中,心中依旧不安,向顾先生请教吹xiao之法。顾先生问起他是否学过音律,唐宁等在长安学宫时却曾学过,还吹过横笛,只缘学宫解散,便未学成。 顾先生道:“这便好办了。”当下将箫笛吹奏异同告知,并指导几处简单指法,今后便要唐宁自己习练了。 郑奇笑着将箫剑拿来试吹,那铜箫带剑颇为沉重,持得一会便手臂发酸,笑道:“这却是练臂功的好东西。” 那东南方箫声仍隐隐约约,时有时无。郑奇兴致不减,忽然又想到曲江池游玩,顾先生便独自回府去了。 曲江池畔垂柳依依,池中止留残荷。中秋时分,已没甚么花了,转了许久,只有几株桂花飘香。转到曲江池东畔,荒岭之间孤独一座土坟,倒生就几枝野菊,三人上前拨开乱草,看那墓碑,居然是秦二世皇帝之墓。 唐宁到过始皇帝陵,与这二世墓相比,规模相差不啻万倍,因想起强秦衰落何其之快,始皇帝并吞六国,一统天下,何等威武,身死不出一年,陈胜戍卒一呼,天下皆反,仅三年秦便覆没,始皇帝陵封土高数十丈,围环千丈,《史记》中更记载:“天下徙送诣七十余万人,穿三泉,下铜而致椁,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臧满之。令匠作机弩矢,有所穿近者辄射之。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工程何其浩大。而二世墓高不过丈,围环不过三丈,与常人坟墓无异。唐宁不由得叹息良久,想了许多千秋兴亡的道理。 池中只余残荷,却有小舟穿行其间,采摘荷叶,为曲江增色不少。岸边游人渐多,就中却有几乘马最惹人目。 那当先的两马并骑徐行,身后几骑相随。前骑一位青年男子剑眉星目,十分英俊,旁边那骑却是位少女,梳着堕马髻,留着八字眉,衣着黄衫,体态丰盈,也十分美丽,与那青年正是一对璧人。两人并骑而行,有说有笑,神情颇为亲密。 唐宁三人看得清楚,那骑马的青年正是阎峰,那女子不知何人。 眼见阎峰正向这边来,唐宁等不愿贸然相见,悄悄避开,躲到石后,待阎峰过后才出来,听得那些游人议论那女子是唐安公主小女。唐宁忽然想起袁聪,轻轻长叹一声。 走过一片缓坡,突然岔路上冲出一人,直向三人撞来。唐宁可好被韩公文和郑奇夹在中间,躲闪不得,忙就地一拔而起。落下地来,那冲来之人已停了步,满脸羞红,原来是个少女,跟着岔路上又追出一个女子来,边笑边跑,手中还扬着马鞭,猛看见有外人,生生的刹住脚步。 唐宁落在原地,正阻在两个女子中间,拿马鞭的女子笑道:“哎呦,怎么有人帮忙了?” 这时唐宁三人却认得这女子,正是学宫同窗时那侍郎之女,相别多年,今日虽未尽作男儿打扮,却依旧穿箭袖小蛮靴,头戴胡帽,嬉笑挥喝,毫无闺中少女忸怩之态。 那女子见这三位少年皆是对自己发笑,不由得怒道:“笑甚么,没见过本……”忽然觉得眼熟,停了口,细细看过,道:“韩公文么?郑奇?小秀才?是你们么?” 郑奇笑道:“自然是我们。崔姐姐多年不见,风采更胜往昔。” 那女子知道郑奇在取笑她,啐一口笑道:“小棋子油嘴滑舌,也是更胜往昔啊。” 韩公文与唐宁大笑道:“小棋子,原来你叫小棋子。” 郑奇脸色通红,不敢再则声,这崔姓女子口齿不饶人,他可不敢再捋老虎胡须。 那女子与三人寒暄一阵,这才想起将另一少女介绍,原是她的姑表妹子,姓元,闺名不便提及,便呼她阿元。那崔姓女子自有学名,唤作去病,想是她喜做男儿,故取霍去病之名。三人皆知晓的,也非真实姓名,倒要他三人唤她崔兄。 三人面对一个陌生少女,一时都有些不大自然。崔去病笑道:“三个人都变哑巴了,是不是都看上我阿元妹妹了。”那阿元掩嘴一笑,悄悄踢她一脚。 唐宁这才打量阿元,见她与自己年纪相若,身着淡紫衣衫,不施粉黛,如出水芙蓉一般,虽不是非常美丽,却也清秀脱俗。不想那阿元也正打量唐宁,两下眼光一触,唐宁心里怦的一跳,忙将眼光缩回。 崔去病请三人到林中,这林中有一亭子,据此可以欣赏曲江池半边风景。亭中早摆有茶具,一旁有仆人侍侯,原来二女本在此饮茶,一时说笑打闹,才撞见三人。那崔去病确实大大咧咧,举手投足尽模仿男子,便与三人见礼也以男子自居。 四人谈起学宫趣事,兴致甚高。讲起近况,郑奇道:“小弟与韩大哥终究是笼中之鸟,只有唐大哥文武双全,行侠江湖,何等快意。” 唐宁道:“我哪里是甚么文武双全、行侠江湖?休听郑奇胡说。” 崔去病最喜侠客之行,一听这个“侠”字,登时兴奋不已,非要问个究竟不可。唐宁无奈,简略将近来到鄂岳潞州之行讲来。唐宁每次回长安,都要将所见所闻告诉韩公文与郑奇,尤其郑奇最爱听细枝末节,任何一处皆不肯放过。如今唐宁简略提起,郑奇反倒绘声绘色插进,更兼添油加醋,倒似是他亲身感受。唐宁只提起到武陵,郑奇便指手画脚叙述那猴儿酒一事,待说到东都,郑奇便一把将唐宁箫剑拔出,拿给崔去病与阿元看。郑奇自小便对唐宁十分佩服,如今在他心中唐宁便是游侠化身,是以洛南山林擒圆净、铁城战场、淮西侦察之事更是大赞唐宁,唐宁反弄得不好意思,连连更正。 崔去病虽喜做男儿行径,但终是一个少女,哪里见过真正的战场、江湖?郑奇说什么,她便信以为真。阿元更不必说,心中便将唐宁当作英雄,不觉多看几眼。唐宁如芒在背,秋风吹来居然满头沁汗。 这五人当中除唐宁外,韩公文与郑奇虽然会武,但从未亲身经历江湖,崔去病与阿元更不必说,他们提到江湖自然全凭传说与想象,便是再离奇只怕也会相信。 话题转向崔去病,唐宁顿觉轻松。崔去病父亲官职有升有降,现在仍是个侍郎,那阿元之父却是富商。阿元此时斜倚在亭柱边,风吹衣带,笑而不言。 韩公文道:“阿元姑娘倒是文静。” 崔去病哈哈一笑,随即微笑道:“我阿元妹妹还能诗会画,能歌善舞,是个才女呢。”阿元忙扭头避开。 郑奇道:“唐大哥,才女。”他想起唐宁戏言“仙女、才女、美女”之说,是以打趣。唐宁也很窘迫。 崔去病指着一处假山道:“那座山可览曲江全景,我等前去若何?”众人点头,慢慢行来。谈了半日,阿元也与众人熟悉了,这才开口与大家讲话,她讲话倒是文雅,却只与郑奇讲。郑奇年纪又小,话又风趣,阿元也渐渐活泼,时而与韩公文也搭讪几句,一路上唐宁与阿元竟不搭话。 那假山有十几丈高,须穿过很长的石洞才能登顶,仆人点灯引路,崔去病与郑奇当先而行。阿元行动较慢,便落在后行的唐宁身边,进洞十几步,前面灯光被人影挡住,看不清道路。 唐宁一面以手探路,一面留心身旁的阿元。忽然阿元轻轻揽住唐宁左臂,唐宁心头一震,扭头看阿元,黑暗中却看不见,只觉阿元也是轻轻颤抖。两人越走越慢,在黑暗中时间长了,道路已经能看得见,只觉脚踏下去象浮在云端一般。渐渐洞中有了微光,彼此已能看清,阿元面含娇笑,微侧着头,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从身上散发。唐宁不敢轻动,只机械地向前迈步,阿元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 眼见将到洞口,阿元轻轻放脱唐宁,用眼光示意他先行。唐宁走出洞来,见崔去病等人都倚栏望远,松了一口气。阿元跟来,却倚栏与郑奇说笑,依旧不与唐宁讲话。 假山之上建有一堂,堂中刻有许多诗歌,乃是历年新进士游曲江所赋,大多是咏景,也有吟诵中第之后喜悦之情,只是限题限韵,如同应制,反倒甚少佳作。阿元也从另一面逐个吟读。崔去病和韩公文、郑奇早已匆匆看过,三人爱武不爱文,文才本一般,也不细看,此刻四下看过风光,便先下假山到一处茶楼等候。阿元见众人走了,匆匆看过几块诗刻,便踱到唐宁身旁,故意咳嗽一声。 唐宁见阿元眼含笑意望着自己,也笑道:“阿元姑娘。”阿元应一声,唐宁倒不知说什么好了。 阿元轻轻一笑道:“这些诗好不好?”唐宁道:“历年进士之作,当然是好的了。” 阿元笑道:“哪唐公子也作一首吧。” 唐宁摇手道:“在下又没中第,岂敢乱写。” 阿元笑道:“哪何时中第?”唐宁摇摇头不置声。阿元便不问,举步下山,入洞后依旧轻揽唐宁,默然不语,到洞口时又轻轻放脱,见了崔去病等人依旧如前,与唐宁不置一言。 那茶楼临水而建,栏杆外芦苇叶已发黄,刚到中秋,满园已是萧瑟气象。只有不远处一片沙洲,上面居然长着数株萱草,也不知是何原因,中秋时分居然开得正好。这萱草本山间之物,定是人为栽植于沙洲之上,不想竟将花期推迟,在满园秋光中格外醒目。阿元倚栏望花,轻轻吟道:“黄花上苇洲,独占曲江秋。” 她声音虽轻,但哪逃得过唐宁耳朵,当下唐宁接口道:“此夜邀明月,相看共忘忧。”萱草别名忘忧草,唐宁便取其义,当着韩公文等人,他将诗中意思隐含极深。 阿元听得明白,心中一甜,表面却象没听见一般。 近黄昏时分,众人分手。唐宁与郑奇同到韩公文府上,因昨夜未睡,又游玩一日,便早些歇息。唐宁待二人睡了,披衣出院,今夜明月更圆,天空净无一丝云彩,唐宁望月微笑,又不由得长叹。 郑奇年纪虽小,却最是机灵,唐宁一起身,他便觉醒,轻手轻脚跟将出来,见唐宁对月或叹或笑,便想起唐宁今日所吟的两句诗,再细想唐宁与阿元今日总是落在人后,人前却似乎从未讲话,大有欲盖弥彰之意,不由得要笑,忙将嘴巴捂住,轻手轻脚又钻回被窝,唐宁心不在焉,竟未发现。 同在靖安里,唐宁便到韩愈府中向顾先生学了一段时间的吹xiao,箫剑,箫剑,若不会吹xiao,这箫剑可叫不出口,拿不出手。 这一日唐宁又想到终南山去。郑奇也想同去,只是身受约束,出城不易,一路与韩公文送唐宁出城,心中郁闷不乐。走到朱雀大街,遇见一名神策军将骑马横冲直撞,不守规则,连连撞翻行人,又差些撞倒唐宁。郑奇心中本来有气无处撒,见那神策军将横行,更如火上浇油,一时冲动也顾不得后果,赶上前去一剑将那马头斩下。 那神策军将大怒,拔剑与郑奇斗在一起,此人剑术不弱,郑奇一时三刻倒还拿他不下。韩公文却越看越惊,脸如寒霜,低声向唐宁道:“此人是剑宫弟子。”他虽偶尔到剑宫一次,却认得他们的路数。 唐宁也是眉头一皱,轻声向韩公文道:“此人连伤行人,义所不容。你和郑兄弟总还是剑宫记名弟子,何况身份特殊,传将出去,不单阎大哥面上难看,还恐招惹它祸。看来此事要由小弟出头了。得罪了阎大哥,我自会赔罪。”叫一声:“两位停手。” 郑奇挥开一剑退后,那神策军将紧追不放,唐宁已挡在郑奇身前。 那神策军将见唐宁上前,侧目冷笑道:“哪里又来一个野小子,敢管大爷闲事?”转头寻找郑奇,“那小子呢?” 郑奇正被韩公文拉着走,听了这话便要回头,韩公文紧拉不放,悄悄叮咛几句,郑奇这才醒悟自己太冒失了,若被人认出,藩镇质子学习剑术,被朝中仇家诬陷别有所图,只怕会连累父亲。 那神策军将叫道:“小子莫走,你砍了大爷马头,大爷要砍你狗头。” 唐宁怒道:“岂有此理,你不守军规,纵马伤人,还要口出狂言。” 那神策军将冷笑道:“又一个不要命的,大爷就成全你。”挥剑砍来。 唐宁空手对敌,连连闪躲。郑奇躲在远处,急道:“唐大哥,快出剑啊。”韩公文忙示意他少开口,此时远远围观的人众多,韩公文惟恐有人认出。 巡街的金吾将军已得报率兵赶来,远远开始合围。唐宁清啸一声,拔出剑来。这剑一出鞘,便是一条青光,旁观之人远远只见青光滚动,似一条青龙直扑那神策军将,只听叮叮之声不绝,跟着青光一收,那神策军将手中只剩一个剑把,地上散落的皆一寸多长的断剑。 唐宁此招本意是绞飞对手长剑,哪知他手中剑锋利异常,加之唐宁初使箫剑,惟恐宝剑受损,是以将十成内力贯注剑中,竟将对手长剑绞碎。唐宁出剑收剑极快,围观众人皆是普通百姓兵士,眼力不济,竟看不清他的剑,更不知他剑从箫中抽出。 那金吾将军见二人一个是神策军将,一个武功高明不知身份,都不敢得罪,拱手道:“末将有礼了,委屈二位到京兆府走一趟,请。” 唐宁也向那将军拱手,那神策军将却满不在乎,众兵士不敢怠慢,四面围定拥到京兆府大堂来。随后围观的百姓将受伤的行人都抬到大堂外。 那京兆尹开堂问案,见了唐宁甚是吃惊。唐宁听得声音熟悉,细看那人四十多岁,颔下留短须,唇边也是两绺短须,神色严肃,不怒自威。原来此时京兆尹已经换作柳公绰,在鄂岳观察使任上曾见过唐宁。 柳公绰也不与唐宁相认徇私,依法将案情审明,原是那神策军将违反制度,冲撞街头。那神策军将态度倨傲,自承不讳道:“不就是骑马撞倒几个人么?谁让他们不长眼睛。” 神策军是中央禁军,多是权贵子弟,常横行不法,左右神策军的中尉皆由皇帝心腹太监担任,历来官员皆不敢管。 不想柳公绰喝道:“你不守军规,冲撞街头,致伤行人,本府按律判处杖杀。” 堂外百姓围了数十层,听到判刑,欢声雷动,山呼青天。 那神策军将浑没想到柳公绰敢判他死罪,跳将起来,打翻两个衙役,便来打柳公绰。唐宁岂容他胡闹,挥掌封住。 唐宁拳脚功夫一般,比那军将尚有不如。二人打在一起,唐宁连中两拳,亏他内力高出许多,也不在乎,瞅得一个机会,一把将那军将拦腰抱住。 那军将也将唐宁抱住,二人纠缠不开,甚么内力拳脚功夫通通无用,只同小儿打架,热闹有余,却浑不成模样。好在这里除了衙役便是百姓,没人看出门道,齐声为唐宁助威,公堂乱作一团。 二人扭在一起,滚翻在地,那神策军将翻在了上面,双手正要掐唐宁脖颈。 一名衙役胆大,见那军将在上,瞅准他屁股就是一棍。那军将哎哟一声,急忙翻在下面。然而在下面又吃亏很多,那军将又奋力翻身上来,无奈屁股再遭一棍,只得又翻转来。 唐宁瞅得空当,这才运力于指,点中那神策军将腋下麻穴,他出指尚不能封人穴道,但点中了也着实不轻。那神策军将只觉气息一滞,虽然随后不久便通,但衙役不敢怠慢,已经忙拿绳索将他捆绑结实。 柳公绰命人便在堂前将那神策军将杖杀,一杖一杖打下去,直打得皮开肉绽,那神策军将惨呼连连。 三骑快马奔来,马上一名太监远远的尖叫:“圣旨到,柳公绰接旨。”后面两骑都是神策军士,围观的百姓顿时静下来,一时死寂无声。 那太监念道:“柳公绰专权杀人,着立即进宫。钦此。” 那太监念完圣旨,急忙到那神策军将那里察看,那军将尚留一口气,喘道:“王公公,报……报仇。”那两名神策军士正要解他绳缚。 柳公绰喝道:“哪个敢私放,与他同罪。”那二人急忙缩手。 那太监尖声道:“哎哟柳大人,你想抗旨么?给我放了。”那二人急忙又上前解缚。围观百姓眼中怒火如喷,却不敢多声。 柳公绰喝道:“你一个内廷小官,不过前来传旨,竟敢扰乱公堂,再有罗嗦,本府连你一起治罪。给我打。” 那太监颤声道:“好你个……,你居然抗旨。” 柳公绰喝道:“圣旨只是要我进宫,何曾有赦免罪犯,你若敢假传圣旨,本府立即斩了你再面见圣上。” 那太监脸色发白,不敢再置一声。眼看衙役又是十几棍下去,那军将哼了几声,便无声无息。那太监鼻子里哼得一声,恶狠狠的瞪了唐宁一眼,那两名神策军士更是怒目相向,恨不得生吞了他。 柳公绰宣判结案,放走唐宁,将卷宗取上,昂然随那太监入宫。堂外观看的百姓人数越来越多,齐齐跪倒在府衙门前,足有二里多长,口呼青天。京中百姓人人皆受过神策军之害,便以去年追捕刺杀宰相的刺客一事,那些神策军士借机到百姓家骚扰,明里暗里拿去了不少东西,百姓苦不敢言,今日可谓扬眉吐气。 唐宁才出京兆府不久,便发现身后已有数人跟踪,愈行愈多,出了明德门,竟有十余人迫得更近。 唐宁从未遇见如此紧急情形,也是暗自心惊。 离开明德门一里之遥,有一处下坡路,只要唐宁下坡,明德门的官兵看不见,那些人就准备动手了。 唐宁一步步接近下坡路,手心都出了冷汗,每一步落下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一阵马蹄声从明德门方向传来,愈来愈近,唐宁拔箫在手,待到那马驰近,猛然回头。 那马掠近身旁,那马上骑者伸出右手,格开唐宁铜箫,生生将他提上马来,马不停蹄,一直驰向韦曲。 到了长安剑宫大门口,那马上骑者生生将马拉住,跳下马来,笑道:“宁弟,里面请。” 唐宁笑道:“多谢阎大哥了。”抬头看此地景貌依旧,人事已非,竟不知是何滋味。 阎峰道:“几年不见宁弟,想不到宁弟如今习武,能将我剑宫的刘三击败。” 唐宁便向阎峰告罪。阎峰道:“剑宫有这样的不肖弟子,理该惩处。宁弟替我教训,我还要多谢。”唐宁见阎峰不护短,更加钦佩。 阎峰笑道:“那刘三功夫不弱,却败在宁弟手下,宁弟从何习得这身功夫?” 唐宁道:“不过是剑好罢了。”将箫剑交与阎峰看过。阎峰道:“剑虽利,胜负却在于用者。听说宁弟一招绞碎刘三之剑,不知是何剑法?” 唐宁道:“阎大哥知晓的真快。”将秦陵遇见太乙道人,蒙他青眼,传授剑法以及从军经过毫不隐瞒,统统告知阎峰。 阎峰道:“想不到长安剑法居然经不起太乙门一击。” 唐宁道:“小弟只是出其不意,若真实相拚,胜负未可知。” 一片紫影,唐宁见了几次,便知是那紫衣女子,想不到她也在剑宫。 那女子冷笑道:“小子,你明明是太乙门的弟子,居然屡次三番欺骗我,今天你还有什么话说?”一支银箭便打将来。 阎峰正在饮茶,见唐宁反应不足,随手将茶泼去,便将银箭打偏,笑道:“田前辈如何与我宁弟有过节?” 唐宁道:“这位前辈在寻终南前辈,将小弟当作太乙门下。” 阎峰道:“你不是向太乙道长学剑了么?” 唐宁道:“小弟虽然学剑,却未肯入太乙门下,不过太乙门与我有师徒之实。”向那紫衣女子道:“晚辈早已说过,前辈如果定要找太乙门下,尽可来找晚辈。” 茶水是无形之物,却将银箭打偏,阎峰的功力不知要高出那女子多少。 那紫衣女子冷笑一声,知道有阎峰在,她奈何不了唐宁,况且听到唐宁虽从太乙道人学剑,却不肯入太乙门门下,那一定不认识失踪十多年的终南道人了。她一心针对终南道人,其他人便不关心了。 骆二赶来笑脸相陪,身后是那凤儿。 孟三也匆匆进来,脸色十分难看,冷笑道:“阎师侄,听说你将害死我徒弟的小子抓了去。”眼望唐宁,露出凶光,“莫非就是这小子?好小子,你既然来了,就受死吧。” 唐宁豁然起身,阎峰止住他道:“三师叔,今日之事是刘三犯法,宁弟主持公义,是替我剑宫出力。三师叔不可偏袒顽徒。” 孟三冷哼道:“莫非他与阎师侄有故?” 阎峰笑道:“若论宁弟乃我老师之子,当然有故,不过我决非因为他是我故人才维护于他,而是因他所作所为。今日朝堂之上,皇上原本以为是剑侠犯禁,宣柳公绰入宫责备,柳大人据理力争,连皇上也认为他有理,不予追究。” 小姑娘凤儿看着唐宁,心道:“这家伙貌不惊人,除了骨头硬外又没有多少真本事。”洛南之战,她被老疯头点了穴道,也没看见唐宁动手,不知他功夫到底如何。 孟三嘿嘿冷笑道:“江湖自有江湖规矩。听说这小子一剑便击败刘三,那就让他接我三招,若三招过了,随便他去。” 阎峰道:“宁弟乃是东都军将,岂可按江湖规矩随意裁度?” 孟三道:“阎师侄,你是代掌门,我三支弟子受人欺辱,你不去讨公道,如此徇私,孟三不服。” 阎峰道:“我非为私,实是为剑宫着想。还请三师叔多多理解。”他虽是代掌门,孟三毕竟是他长辈,阎峰对他总需让着三分。 孟三道:“阎师侄,别人都踩到我孟三头上了。我今天罢手,今后我三支弟子在剑宫还抬得起头么?我是一定要教训这小子。” 阎峰不悦道:“三师叔此言何意,长支三支皆是我剑宫弟子,师侄历来一视同仁,何曾有过偏颇?若是我的弟子犯错,我同样治罪与他。你一意孤行,却教师侄难以处置。” 唐宁愤然道:“阎大哥不必为我为难,我接这位前辈三招便是。” 阎峰道:“三师叔浸淫三十多年,宁弟如何能接?你若有事,我无法向老师交待,也无法向天下人交代。”他估量唐宁才学剑一年多,就算太乙门剑术再高明,又能有多少修为。 唐宁道:“小弟功夫虽然不济,却也不敢贪生怕死。前辈便请赐招吧。” 孟三嘿嘿冷笑道:“好,是你自己答应,若过不了三招,老夫倒要怀疑你是用了什么卑鄙手段,才胜了刘三。” 阎峰眼看劝解不住,向唐宁道:“宁弟多当心了。”随时准备万不得已之时,出手化解。 孟三冷笑道:“好。第一招。”一剑横掠,内力使处,幻化出三个剑尖。 唐宁从前交手的人中,仅有圆通算是高手,还是空手用掌,虽说高手用掌与用剑相差不大,但用剑终究更凶险些。唐宁哪敢大意,好在他那次上太行山见过赵姓同窗使长安剑法,正是对这一招有些印象,静下来时曾将长安剑法与白云剑法作过比较,也想过破解之法。 当下唐宁箫剑在手,划出半只圆弧,将这一招三点攻势全部化解,这乃白云剑法中“北山白云”,正可破解这一剑。 阎峰秀眉一扬:“好。” 孟三冷笑一声,剑尖回拖,忽然弹出,剑上附带内力更胜,嗡嗡声中,幻化出五个剑尖。 阎峰不禁担心,见唐宁被逼得连连后退,毫无回手之力。 孟三连连急攻,唐宁已经退到案几边,无法再退。孟三道:“看你小子怎生逃掉?”眼看再一剑唐宁便抵挡不住。 唐宁右脚已搭到案几边,不假思索,借力一踏,向左窜出两尺,孟三攻势登即落空。 这下大出乎众人意外,一般武功要求步伐,无外乎八卦九宫之类,唐宁使太乙门剑法,走的本是八卦步,孟三早已算计在内,岂知唐宁竟然走出这样的步伐。 这自然是唐宁在武陵大山练出的怪异轻功。 阎峰嘴角含着微笑,凤儿眼神发光,骆二脸色发青,紫衣女子却呆呆的不知想到何处。 孟三两招不中,恼羞成怒,大吼一声,左掌右剑齐袭而来,这乃是他的绝招杀手,剑攻中盘为虚,忽地翻身掌击才是杀招。对敌者往往重视剑而忽略掌,等到格开剑才发现上当,已然避不开掌,不死也受重伤。 阎峰知晓孟三此技,不禁大惊失色,忙上前分解。 却见唐宁剑打了个旋,直刺向孟三右胸,竟是孟三的空当所在。孟三不得不回身自救,待到后退三步,才稳住脚步,一脸惊愕,说不出是震惊还是难过。 阎峰也是震惊,原来唐宁所使的招式并非太乙门剑法,也不是什么绝妙功夫,竟是江湖中最普通最令人看不上的青云剑法。 唐宁最熟悉的便是青云剑法,情急之下使将出来,居然破了孟三苦心多年才创的绝招。这绝招自创出以来,已有数位高手伤在其下,谁知破解此招的秘密居然在青云剑法这种不入流的功夫中! 孟三一时呆若木鸡,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当年他苦心孤诣创此招式,想到了天下许多知名的功夫都不能破解,后来又多经印证修改,骆二与阎峰等也一起推敲,直到认为万无一失,就是无人会想青云剑法这种根本看不上眼的功夫。 孟三此时的心情真是难以形容,真是欲哭无泪,欲吼无声,沮丧,绝望,愤怒,搞笑。 阎峰细细思索,不禁哑然失笑,多少高手一起研究的结果,却被唐宁一招不入流的剑法破解。 骆二脸色更加难看,与孟三二人活像一对小丑,作着各种表情。凤儿忽然忍不住想笑,她多年未笑,已经不知笑为何物了,只是觉得心里一股气向上顶,回头看那紫衣女子却无动于衷。 孟三抬头看着唐宁,一阵怒气攻上心来,还要出手,阎峰道:“三师叔,三招已过,大丈夫一言既出,便该驷马难追。” 孟三恨恨道:“那么刘三就算白死了么?” 阎峰道:“三师叔,我一直劝你约束弟子,你三支弟子也闹得太厉害了,上次在西市差些伤了华山派的袁姑娘,今日更是准备围攻宁弟。我剑宫所图乃为君分忧、削藩强国之大事,岂容门下弟子如此横行不法?掌门人已有严令,要我们约束弟子,不准恣意妄为。” 孟三忙恭恭敬敬道:“掌门既然有令,孟三一定遵从。”虽然心中不服,也只有乖乖接受退下。 阎峰叹道:“宁弟真正聪明过人,多少高手伤在此招之下,居然被你破解。” 唐宁道:“小弟只是侥幸。”脸上冷汗犹存。 阎峰道:“宁弟所学颇杂,剑法是太乙门的,轻功却不知从何学来?” 唐宁道:“在武陵山中习得。”讲起武陵山中之事,恍若隔世。 阎峰道:“宁弟如今在洛阳军中,离乡日久,不若愚兄为你安排,入神策军可好?” 上卷 第九回 东门仗剑行 不减儿女泪 神策军待遇最好,又最有前程,自是别人梦寐以求之事。唐宁却道:“战事未休,小弟情愿留在洛阳军中。” 阎峰点头,只鼓励他努力立功,争一份功名事业,倒不怪他当初不愿入剑宫,而今又跟随太乙道人学武。 最后阎峰意味深长地点头笑道:“宁弟始终不忘读书人的身份,这很好啊。将来终归要走仕途经济的正道,总不能真的去做一个江湖人物。” 唐宁进山依然无所得,只是又曾遇见那紫衣女子,二人相遇几遭,也算相安无事。那女子依旧眼光冰冷,凤儿看着唐宁的眼光却不同了。 四日后回到韩公文府上,却有崔去病书信一封,称后日崔去病生辰,请过府一聚。 三人备好礼物到崔府后,见所来宾客皆是崔去病的平辈亲友,席间居然谈起杖杀神策军将之事,京城人皆知是一少年所为,传说纷纷,这些亲友听传的便有四五种之多,所传年纪从十五六岁到二十多岁不等,人更是或胖或瘦,还好都说是男子,不曾错了性别。柳公绰为保护唐宁,叮嘱左右不曾将唐宁名字泄露,免遭神策军报复,但堂前听审的百姓不少,终究有人知道叫“唐宁”,众口相传,便传错了,什么“唐南”“谭倪”“潭泥”都有。 崔去病今日一身男装,英姿飒爽,在一众姐妹兄弟面前介绍唐宁,十分得意。唐宁哪知自己进山数日,已然在长安城一夜成名,成了天宝茶楼最新话题,他最不喜人家将他当活宝一样参观,何况当日自己又没甚么大不了的事迹,那日在京兆府为免麻烦,不曾说出郑奇姓名,而今郑奇倒落得逍遥,还在旁添油加醋,一脸坏笑。 唐宁这才知崔去病请三人过府,便是要在众兄弟姐妹面前夸耀有这等侠客同窗,心中不乐,想要告辞,却被崔去病的几个堂兄弟拉住敬酒,对面席上阿元与几个姐妹谈笑嫣然,始终不往这边看一眼。唐宁想找一个机会与她讲句话便走,却苦无机会。 一众都是少年,玩心十足,不过喝了三四杯酒,便有人开始投壶,有人出院中蹴鞠。崔去病一位堂兄邀人对弈,唐宁欣然相应。正对弈间,阿元拉着一个姐妹溜溜达达过来观战,唐宁抬头想与她讲话,她却扭头故作不知。唐宁明明感到她在留意自己,但每一抬头,阿元便将眼光避开,令他无可奈何。 胡思乱想之中,一招不慎,被吃掉二子,顿落下风。阿元拍手笑道:“二表哥好棋。”唐宁心中愈是不自在,棋越下越臭,稀里糊涂便输掉一局,起身到院中看人蹴鞠。 这里是一处私家花园,虽然不大,却曲折玲珑,被池塘假山曲廊月门重重分割,颇是精致。唐宁信步游来,走过一处月门,见阿元独坐石凳,望着他浅笑。 唐宁适才吃她冷淡,心想阿元不愿理他,便也装作未看见,转个弯想走。 阿元笑着咳嗽一声,轻轻道:“生气了?”掩口轻笑。 唐宁立住脚,应道:“生甚么气?” 阿元笑道:“输了棋生气。” 唐宁道:“输棋才不生气。”阿元又笑道:“哪你生甚么气?” 唐宁心道:“你还问我?”说出口又太唐突,便笑道:“我根本没生气。”这话连自己也不相信。 阿元又轻声笑道:“那天,我看见你们了。”唐宁道:“哪天?”阿元道:“就是打那个神策军那天。” 唐宁奇道:“在哪里看到的,我怎没看到你?” 阿元道:“在朱雀大街上,那路边的米店便是我家开的,我在楼上见到郑公子和你与那神策军动手。” 唐宁忙认真道:“元姑娘,郑兄弟父亲外任节度使,事关重大,望你莫将郑兄弟动手之事告诉别人。” 阿元听唐宁叫她“元姑娘”,心中不高兴,白了他一眼,嗔道:“唐公子,谢谢提醒,我还不是个长舌妇。”将“唐公子”三字读得格外重。 唐宁连忙解释,他越叫“元姑娘”,阿元越是生气。唐宁也不懂因何得罪了她,只当还是“长舌”之类,依旧不断赔礼。阿元见他是真不懂,只顾驴头不对马嘴的赔礼,忍不住笑出来:“你又没得罪我甚么,赔甚么礼?” 唐宁刚松一口气道:“元姑娘。” 阿元脸色又一沉,心中骂他笨蛋,又喜他老实,不觉回嗔作笑。唐宁被她脸色弄的心中七上八下。阿元见唐宁站在原处手足无措,轻笑道:“老站着不累么?” 唐宁见只有一条石凳,不敢与她同坐,犹豫不决。阿元侧侧身,将石凳让出大半,拉着唐宁手拉他坐下。唐宁笑看阿元,阿元含笑轻轻将头侧过,唐宁就近看着阿元,见她脸上几分羞红,更增丽色。唐宁想与她讲话,又怕说不对惹她不高兴,再说又不知讲甚么好,二人便默然不语。 只觉这一刻时光停滞,如在梦中,墙外有人呼道:“阿元,阿元,你在哪里?” 声音渐近,阿元大急道:“你快躲起来。”唐宁道:“是谁?”阿元急得快要哭了,拉着唐宁胳膊道:“你快躲一躲呀,要是让人看见我和你,哎呀,你明不明白呀?” 唐宁心里一凉,原来你怕别人误会,心中有气,一甩袖,扭头见那墙有一丈高低,一纵飞过。 这墙上有花窗,唐宁落脚处是一排翠竹,唐宁从花窗望去,见月门外进来一个女子,也是阿元的亲戚姐妹,笑道:“好呀,四处找你不见,倒在这里清静。” 阿元大声道:“那好,我们玩秋千去。”边走边将手放在身后摇几摇。 唐宁也不知阿元是让他不要出声还是不要生气,一时也不知是喜是怒,踱将出来,见众人蹴鞠的蹴鞠,博弈的博弈,玩兴正浓。阿元正在秋千上荡来荡去,笑声不绝,唐宁听见笑声,如针刺心,扭头走进房中去了。阿元见唐宁走了,也陡然收了笑声,闷然不乐,停下秋千不玩了。 唐宁与韩公文郑奇告辞后,崔去病对阿元道:“妹妹好象很讨厌唐兄弟。” 阿元道:“不是的啊。” 崔去病道:“其他兄弟姐妹对唐兄弟都很亲热,可你两次相见,似乎不曾与他讲过一句话。”阿元淡淡道:“是么?我倒不记得。” 崔去病道:“今天唐兄弟走时脸色好象不好。我也没亏待他呀,我以为他生妹妹不理他的气呢。” 阿元嗔道:“姐姐莫乱讲,我和人家有甚么关系,甚么我理不理他,讲出去多难听。你把人家叫来当猴儿献宝似的,人家不高兴关我甚么事。” 崔去病一拍腿道:“嗨,原来为此。不行,我得去向唐兄弟赔罪去。今天天色已晚,明天妹妹陪我去一趟好不好?” 阿元白她一眼道:“不去。” 崔去病央求道:“好妹妹,这么多兄弟姐妹里就数你和我最要好,就陪表哥去一趟吧。” 阿元嗔道:“明明是表姐,非讲是表哥,没羞。上次闹我一个大笑话,还不够么?” 崔去病哈哈大笑,有一次她一身男装在阿元家中,正逢阿元家来了客人,撞见崔去病和阿元勾肩搭背,互称“表哥表妹”,登时将几个客人给吓傻了。大唐时节,男女之防虽然宽松,但少年男女大白天勾肩搭背,也是骇人听闻。幸好阿元父亲在场,给大家解释那是外甥女穿了男装,又把崔去病叫来给大家看过,这才一笑无事。为了崔去病穿男装之事,崔父没少生气,却无济于事,这件事发生后,崔父借机狠狠训了崔去病一顿,严令她出门不得尽穿男装,少得坏了别家女子的名声,在家中只好由她去了。 崔去病再三央求,阿元才松口答应。第二日崔去病接阿元到了韩公文府上,唐宁正要收拾包裹离去,他昨日不开心,况且常留京城难免被人认出,恐遭神策军报复,今日便讲要到耀州看望孙山人,韩公文自是留他不住。郑奇小鬼却是偷笑,他昨日暗中观察唐宁与阿元的神情行踪,更窥出一些门路,听到崔去病上门便先到门外迎接,见阿元也来了,心里更是暗笑。 崔去病向唐宁道歉,唐宁道:“崔兄多心了,小弟岂会为此事生莫名之气,实是有事要办。” 阿元只低头抿嘴不言,崔去病问道:“唐兄弟要去何处?” 郑奇抢先道:“唐大哥要回洛阳军中。”偷偷观察阿元,果然见她身子一震。 崔去病还是不放心道:“唐兄弟,你要是真的生气了一定要讲,愚兄也心安些。” 郑奇笑道:“崔兄,你的口才不好,劝不住唐大哥。只有阿元姐姐读书多,会讲话,让她劝劝唐大哥吧。”一拉韩公文和崔去病道:“崔兄初来韩大哥府上,韩大哥还不带着游览一番?”回头向唐宁和阿元道,“我等先到西楼上去,阿元姐姐,你要好好劝劝唐大哥啊。” 三人走后,唐宁与阿元对坐默然。过了一会,阿元轻轻道:“生气了?” 唐宁随口道:“生甚么气?”二人心里都不轻松,口气也不好,待得讲罢,皆想起昨日见面也是这两句,禁不住笑将起来,心里的阴云也驱散许多。 阿元问道:“你真的要回洛阳么?”口气中大有不舍之意。 唐宁心中翻涌,道:“郑兄弟说笑,我还没打算走,先到城外办些事。” 阿元抬起头,眼光有些闪烁,忽然又想起甚么,羞怯难抑。唐宁道:“昨日我……”阿元低声道:“甚么?”唐宁道:“没、没什么。”阿元道:“没什么就好。”两人讲话皆有些语无伦次。 唐宁鼓起勇气道:“阿元……”阿元抬起头,笑看唐宁点点头。唐宁道:“阿元,我……”终于还是讲不下去。 阿元笑着轻声道:“大英雄也会胆怯?” 唐宁急道:“其实都是郑兄弟夸大其辞,我不是甚么英雄,也不是游侠。比起那些前辈,我还差天地之远呐。我……我连生气都不敢承认。”这话其实便是承认生气了。 阿元反而心里甜甜的,唐宁承认为她生气,这让她十分受用,脸上却努力压抑喜悦的表情,道:“唐……唐兄,他们还在等我们呢?”站起身来,不知是有意无意,从袖中掉出一方叠好的纸来。唐宁不待那纸落地,俯身接住,阿元含笑不语,透过纸看似乎是一幅丹青。 唐宁用眼光询问阿元,阿元眼光故作闪避。唐宁便将那画打开,见画着一位少女,衣着样貌便似阿元,旁边题着曲江池二人各吟的两句诗。唐宁见那丹青用笔甚是工整,字也一丝不苟,颇是娟秀,不由得心中大乐,左看右看,不肯放手。 阿元轻轻笑道:“唐兄拿了别人的东西不还,想据为己有么?” 唐宁也轻轻笑道:“正有此意。”将画小心叠好,便欲放入怀中,被阿元劈手抢去。唐宁哭笑不得,只得由着她,见阿元又是得意又是娇羞,面如芙蓉,情不自胜,不觉看得发痴。 阿元一扬手笑道:“好了,现在该去找表姐他们了。”将双手背在身后,轻摇身体。 唐宁笑道:“还是将那幅丹青赠与我吧。”伸手去讨。 阿元笑道:“给你。”将手掌拍在唐宁手心,拿起来,自然空空如也。唐宁轻轻将她手握住,阿元脸上笑容渐渐消失,轻轻道:“走吧。”唐宁牵着她出门,阿元轻轻将手抽回,跟随在后,唐宁一路将韩公文府上各处指点给阿元。 韩府西楼最高,登此可见内宅全景,韩公文父亲虽然从不入朝,京中仅韩公文同一些下人,但韩府规模甚大,比崔去病家尚大几亩,只是人少冷清。 两人上了西楼,见韩公文三人正在探讨打马球技艺,那崔去病正是马球高手,更加兴致勃勃。唐宁二人对马球没有兴致,唐宁便向阿元指点内宅各处,从楼上望去和楼下所见别是一景。 谈武侠,阿元一概不知,甚受冷落。唐宁便将话题引到文学上去,崔去病又感无聊,便韩公文、郑奇也不大愿听。随即众人谈起长安时尚,甚么谁家琵琶长安第一,何种服饰正盛,谁家鹦鹉最善言,二女自然欢喜,韩公文与郑奇出身贵门,寻常也多在朱门闹市出没,也喜欢这些事体,惟有唐宁对此漠不关心,他又不忍扫人之兴,只勉强应承。 唐宁正心不在焉,不知何时话题已变,忽听崔去病笑道:“我家那五妹倒看上了唐兄弟了。” 唐宁顿时满脸通红道:“崔兄莫要取笑。”偷眼看阿元,见她满脸含笑,猜不透她心中怎么想。 郑奇忙问:“是哪一个?是阿元姐姐么?” 阿元大窘,跟着倒笑道:“哪里是我?是最漂亮的那一个。” 崔去病道:“就是昨日身着月白衣衫,梳长乐髻的。”郑奇想了想,笑道:“是那位蹴鞠的姑娘。” 唐时女子发饰丰富,甚么高髻、垂髻、飞髻、椎髻、囚髻、长乐髻、乌蛮髻、抛家髻、百合髻、归顺髻、回鹘髻、乐游髻、半翻髻、惊鹄髻、闹扫妆髻、双环望仙髻等等,眉毛又有甚么鸳鸯、五岳、小山、垂珠、三峰、月棱、分梢、涵烟、拂云、倒晕等,唐宁分都分不清,他家中无姐妹,自己又不喜这些。昨日崔府中诸姐妹有不少妆饰甚盛的,唐宁根本不曾留心。 阿元见唐宁不语,笑道:“唐公子,崔五妹妹可是有名的美人,唐公子还嫌弃不成?” 唐宁见阿元也这样讲,闷然道:“是唐某不敢高攀。” 阿元见他生气,也有些不快,若唐宁显示欣然之状,她自然伤感,但唐宁过于认真,明知玩笑也要生气,阿元倒不开心。她总希望与唐宁相对能开开心心、轻轻松松,但唐宁偏是一个外动内静的人,遇事过于认真,压在心头沉甸甸的,丝毫没有众人心目中的唐宁那份遨游江湖的潇洒无忌之气。阿元想便是唐宁能如她那日所见,剑斗神策军将时的英气逼人也是好的,偏偏唐宁一见到她便心事重重,沉闷不已。 其实唐宁如此,阿元自己又何尝不是?阿元平素人前文雅懂事,其实却是个好动又好胜的心性,若无陌生人在场,只与熟识的姐妹们相处时,也是活泼爱玩、处处争先的,正因好胜,面子才嫩,总怕别人嘲笑,所以在人前偏要与唐宁作十分的客气,甚而故作冷淡。 少年男女初逢情事,似懂非懂,各怀心事,却不想“情”字沉重,一至于斯。阿元忽冷忽热,若即若离,唐宁愈加无所适从,更是沉闷,两人互猜心事,琢磨不透,反总是闹拧。 唐宁当日便出城到耀州。过了几日,崔去病又与阿元来韩府,阿元虽有说有笑,但显然是在敷衍,坐得一刻便走。从此隔三差五的来韩府坐坐,有时还带上别的姐妹。这日正在韩府坐着,唐宁来了,一去居然十多日。 阿元见唐宁十几日不见,却清减不少,心中大不是滋味。她那日回去后也是左思右想,也实在想不通为何见面一讲话就堵心,但过不上几日又想见面,借故撺掇崔去病常到韩府,崔去病大大咧咧,自然好哄,谁知唐宁竟一去无音。阿元其实也后悔那日拿崔五娘开唐宁玩笑,只是性子要强,不肯对自己认错罢了。 唐宁今日回来,阿元自然高兴的,不巧的是崔去病今日偏带了崔五娘来。崔五娘性情开朗,嘴巴乖巧,又年纪小,没那么多心曲,倒缠着唐宁问东问西。唐宁想找机会与阿元讲话都不成,两下里四目相对,都似讲了许多话语,然而又能懂得多少。 派人将郑奇接来后,气氛便热闹了。郑奇讲话风趣,和崔五娘两人年纪相仿,又都是口齿伶俐,真是针尖对麦芒,满座里尽听二人斗嘴取乐。 唐宁离开时确实有些赌气,过了几日后心中又有了阿元影子,挥之不去,想起来时苦时甜,往复折磨,今日见了阿元,反倒觉得她笼着一团清雾,看不清楚,还不如梦中清晰,只是见了阿元,便有多少怨气此刻也消了。 唐宁此去耀州孙山人处,得知李愬上书请战,被任命为随唐邓节度使,不日便要上任。李愬慷慨好义,折节下交,马上功夫了得,甚令唐宁敬佩,由他督兵前线,一定可报国立功。 唐宁便想早些回军营。谈起军国大事,又见了唐宁几分豪情,阿元心中方有几分喜,又听唐宁说要立即回洛阳军营,立时又忧愁起来。 李愬出任的随唐邓与郑奇父亲的山南东道原本是一道,因战事才一分为二,随唐邓主军事,山南东道主后勤物资,李愬此去将与郑权合作,郑奇也十分兴奋,道:“可惜我不能亲上沙场,只有请唐大哥替我多杀几个敌人了。” 崔去病呼道:“好,今日便置酒为唐兄弟壮行。”她也不管这里是韩府,不是崔府。 韩公文吩咐上酒,对唐宁道:“沙场险恶,唐兄弟你也要多当心啊。”其实唐宁只是信使,并不亲上沙场,当然少不得出入前线。 郑奇呼道:“今日为唐大哥壮行,不醉无归。” 崔去病拍案道:“好,不醉无归。”当先敬唐宁一碗。 唐宁想起那日骊山大会与张议潮分别时的豪情,高唱《凉州词》,何等壮哉!仰头将一碗酒一饮而尽。阿元最后才来敬酒,她见唐宁豪情满腔,打心里开心,但想分别在即,不由得眼睛发红,捧一碗酒与唐宁,轻轻道:“愿君早日凯旋归。”唐宁点点头,又是一饮而尽。 酒虽不烈,但五碗下肚,唐宁已有醉意,也少了许多平素的拘谨,有些放纵,讲起那日在骊山大会送张议潮一节。阿元听了,讨琵琶来弹奏一曲《凉州词》,崔去病道:“妹妹怎的不唱?”阿元便轻轻的唱了一曲。 讲起骊山大会,唐宁因追逐老疯头,竟不知结局如何。郑奇笑道:“唐大哥不早问,我还以为你知晓的呢。这些事你只问韩大哥便是。” 韩公文道:“听说那日成颀虽被老疯头打伤,阎大哥却击退了那吐蕃人,全了中原英雄的声名。事后有十几家门派与剑宫结盟,至于具体门派和五方盟主我倒不知,好象也没有甚么五方盟主,只公推长安剑宫为盟主。” 唐宁道:“我伤愈之后一年半来也走了不少地方,却从未听起有人谈及骊山大会,倒似没有开过这个大会一般,好生奇怪。韩大哥却从何知晓?” 郑奇笑道:“当然是陈莺姐姐讲的了。”唐宁笑道:“怪不得。陈姑娘如今是留在剑宫了。”崔去病笑道:“是她啊。”陈莺也是他们同窗。韩公文也有几分不好意思,笑道:“骊山大会起初声势颇大,哪知后来走了大半,只留下些小门派,所以也就没有甚么影响了。” 崔五娘缠着郑奇问陈莺姐姐是谁。阿元听唐宁讲“伤愈”,吓了一跳问:“唐公子受过伤么?”郑奇怕韩公文怪他讲陈莺,正想避开崔五娘追问,听阿元问起,便代唐宁回答,他讲故事可比唐宁精彩,那圆通被他描绘成一个眼似铜铃、青面獠牙的和尚,想是他在寺庙中见到了泥塑木雕的罗汉,便把圆通想成了这等模样。他讲圆通奸笑之时,四周的树叶都是沙沙作响,崔五娘吓得脸色苍白,躲进崔去病怀中,阿元貌似镇静,手心都出了汗。 崔去病听到秦宁居然要拜圆通为师,不觉大骂。 唐宁道:“其实秦公子也只是一时不察,我想他终究会醒悟。” 郑奇哼一声道:“这个秦宁在学宫时便处处争强好胜,我看他为了出人头地定然不择手段,他不是投了淮西了吗,你下次再遇见他一定要好好教训他。” 韩公文道:“秦宁在学宫时也算风光,常跟在阎大哥左右称兄道弟,为何却未留在剑宫?”崔去病不耐烦道:“管他的,喝酒。” 崔五娘嫣然一笑道:“唐大哥,你好勇敢,小妹再敬你一碗。” 唐宁笑道:“我没那么勇敢,我也害怕的。” 阿元听崔五娘“大哥”“小妹”叫得亲热,又不开心起来。 唐宁正留意她的脸色,忙示以眼色,阿元悄悄白他一眼,又抿嘴一笑。 韩公文道:“我又得知一事,阎大哥就在这几日成婚。” 唐宁道:“可是那唐安公主之女?”韩公文点点头。唐宁叹口气道:“那袁姑娘。” 郑奇韩公文都听唐宁讲过袁聪的,都摇摇头。阿元原以为唐宁在说自己,“元”“袁”同音,一时听岔了,后见不对,还有甚么“元姑娘”,心中又不痛快起来。 喝了一阵酒,除阿元几乎没喝外,其他人都有些醉意。郑奇道:“小弟来给大家舞剑。”崔去病呼道:“好。请阿元妹妹弹琵琶助兴。”阿元将琵琶推给崔五娘道:“还是五妹妹弹的好。” 崔五娘借着酒意,弹一曲《十面埋伏》,郑奇剑光舞起,韩公文高声吟起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一诗。唐宁见阿元不开心,轻轻向她说起袁聪和阎峰之事,阿元侧耳听罢,轻轻抢白道:“谁要听甚么袁姑娘啊,郡主啊的事。” 唐宁笑道:“我要到军营,你不写首诗或者画幅丹青甚么的为我壮行?”喝了不少酒,借着酒胆子大多了。 阿元轻轻笑道:“又死不了。”口中虽这么讲,眼神却满是担心,已闪出泪光,唐宁紧紧眨一眼,阿元微微一笑。 从午后喝到黄昏,崔去病已醉倒在地,崔五娘虽喝得不多也支持不住,到后来韩公文郑奇相继醉倒。唐宁内力较强,虽然讲话不利索,但脑子还算清醒,只阿元喝得少,没甚么事,看唐宁醉态可掬,抿嘴浅笑。 两人相对看着,又无话可讲,良久,阿元轻轻道:“保重。”唐宁努力点头,站起身来走路都有些不稳,招呼婢女将崔去病崔五娘扶上马车,又与阿元道了别。 一路途经华阴,上山与韦玄中见面,下山时正逢李愬。 李愬大喜,原来他此番出任又与唐宁有关。去年他已有心请缨,怎奈对淮西情形不明,缺乏把握,便一直耽搁下来。转眼一年过去,其弟李听被李道古诬陷免职回长安,将老疯头与唐宁所述淮西情形告知李愬,李愬便上书请缨,这次有的放矢,所言方略甚得上意,加上宰相推荐,被任命为西路的随唐邓节度使。 李愬此行还带了七八名家将,那日新丰林中的黑衣人尽在其中。原来那为首的黑衣人自陈姓妫名雅,黑大汉唤作闫士荣,那位爱与黑大汉调侃的黑衣人名唤田智荣。李愬念他们被逼为贼,收作家将。 唐宁想起洛南山棚于三等人矫健勇猛,吕元膺曾奏请收编未允,不若由李愬带往淮西前线。 李愬正为铁城惨败后兵员不足发愁,闻言大喜道:“唐兄弟再三相助李愬,实乃我命中贵人。” 唐宁笑道:“在下适与李公子有缘耳。” 李愬道:“既然有缘,便是兄弟,痴长几岁,愚兄便不客气了。” 正谈笑间,忽见袁聪匆匆而过。再过一刻,韦玄中也匆匆下山来,向唐宁道:“想是我们讲话时被师妹听见,如今她又不知会闯什么祸。”也匆匆挥手作别而去。 却见西方烟尘滚滚,上百骑呼啸而来,到了近前都停下马。李愬忙迎上前去,唐宁见是一队神策军,为首一位老太监和一位二十三四岁的少年,听李愬与他们见礼,竟是左神策军中尉吐突承璀和澧王李恽。 吐突承璀道:“十一郎还是一副急脾气,便是赴任也要喝一碗壮行酒啊。”声音尖细,他五十多岁,养尊处优,倒是白胖。 李愬道:“岂敢劳动殿下和中尉大人。”他与吐突承璀和澧王李恽素无交情,讲话也很客气。 吐突承璀道:“当年萧何月下追韩信,如今澧王千岁更是追了二百里专为十一郎壮行啊。”李愬道:“在下愧不敢当。” 澧王李恽颇有英气,笑道:“李郎乃是国之栋梁,小王常听一些朋友称赞李郎好义,便是父皇也夸赞有加,早有心与李郎交个朋友。只是李郎前在东宫办事,小王虽有心结交,却怕太子弟弟多心,如今李郎为国请缨,小王特来壮行。”果然带了酒来,澧王命神策军士将酒抬上,笑道:“小王知道李郎爱喝新丰美酒,特意带来。” 李愬在朝多年,自然知晓吐突承璀一向支持澧王李恽。澧王李恽为皇上次子,长子病死后,李恽与皇三子李恒谁继为太子,曾引起争议。李恒乃是嫡出,最终支持李恒一派取胜,便被立为太子。李愬虽为太子詹事,但从不参与二王之争,今见澧王着意结交,也是客客气气,不冷不热,当下将酒喝了。 澧王李恽见李愬带了许多随从,也命赐酒。不想其中有神策军士认出唐宁,指着他叫道:“中尉,害死刘将军的便是此人。”那日金吾将军将那神策军将和唐宁带回京兆府时,已惊动神策军,才有了神策军向皇上告状,下旨要柳公绰入宫追问之事。这神策军士便是当日随那太监宣旨的军士之一。 当下便有数名军士持刀剑四面将唐宁围住,吐突承璀嘿嘿冷笑,目露凶光。 李愬见情形不对,向吐突承璀大声道:“此君乃在下相好朋友,不知何事得罪了中尉?” 吐突承璀见李愬出面,倒有几分犯难。那军将犯律杖杀,自然是咎由自取,但神策军一向恃宠而骄,呼风唤雨,这小子居然敢太岁头上动土,大扫神策军面子,若轻易放过他,这口气却咽不下。 澧王李恽用眼光询问,便有一名军士向他低声耳语一番。澧王李恽点头心道:“此人乃吕元膺属下,又被李愬认作朋友,若神策军动起手来,会伤了吕李二人的面子。这二人都手握兵权,正是我要结交的人,不可不考虑。”见唐宁被人围住,神色自若,暗想此人若果然有些本领,倒正好施恩收服,以为己用,若是个蠢材,收拾了他也不会太伤吕李颜面,命人将意思传给吐突承璀。 吐突承璀心中虽不情愿,但澧王的意思也不可违,心里一盘算,嘿嘿笑道:“咱家神策军是皇家禁军,对皇家最是忠心耿耿,当然要维护江山社稷、国家法度。又怎会不顾法度,挟私泄愤呢?李郎放心,咱家最是喜欢少年英雄。这八人原来是那姓刘的手下败将,这少年居然能胜得了那姓刘的,这八人便想见识见识这少年的本领。若真是本领高超,国家得一将才,咱家欢喜还来不及呢。”向那八人喝道:“孩儿们,你们要好好的向人家讨教,哪个敢偷奸使滑,小心狗腿。” 那八人心里明白,齐齐答应一声。李愬也听出他话中之意,非常焦急,这吐突承璀可谓阴毒,真伤了唐宁,也只说是比武中不小心,毫不担待干系。 唐宁见那吐突承璀一脸奸相,甚是厌恶,岂能听不出他话中有话?心道今日是避不过去了,只有奋力一搏,果然葬身于此,也是天命,我只问心无愧。当下从背上取下箫剑,拱手道:“请。” 那八人一拥而上,但见青光一闪,刀剑纷纷被削断一截。吐突承璀冷笑一身道:“原来是宝剑之功。”那八人见唐宁宝剑厉害,不敢与他兵刃相交,换了刀剑,重新围攻唐宁。 唐宁以一敌八,又不能使杀招,端得十分凶险,仗着宝剑之力支撑,一边留意各人功夫路数,见其中倒有五人使剑,剑法同那神策军将相似,全是长安剑宫的弟子。当年学宫解散,如今剑宫弟子大多后来招进,唐宁自然不识。 那日接过孟三三招后,唐宁信心大增,回城后又向顾先生请教,对长安剑法的理路愈加清晰,这五人功力平平,对他的威胁倒不甚大。 赵姓同窗正从长安方向来,见状赶过来,看见神策军在此,不敢说话,避在一边。 那三个使刀的路数唐宁却不识,相斗十几招,左臂划了一刀。再斗下去,前面两刀扫来,唐宁持剑封退,身后两剑同时袭来,唐宁无法尽避,只得权衡大小,避开背心一剑,右肩硬是挨了一剑。李愬带来的家将都是不忿,又不敢上前助阵,暗将拳头握紧。 唐宁着了伤,行动见缓,眼看又要着一刀。 一支小箭袭来,那人急忙回刀格挡,却已来不及,那箭钉在他屁股上,虽然不深,却也疼的呲牙咧嘴。 路边站着凤儿,嘿嘿一笑。 吐突承璀见有人插手,不禁大怒,尖声道:“哪里来的野丫头,给我拿下了。” 唐宁也不知凤儿为何出手,但既然是帮助了自己,便不能不问,喊道:“中尉,这是在下朋友,所谓不知者不罪,请放过她。” 吐突承璀那肯放过,澧王李恽挥手止住拿人。 唐宁道:“凤儿姑娘,在下奉命比武,请姑娘不必插手。”他一分心,又着一剑。 凤儿脸色一变:“谁爱管你的闲事。”忿忿然袖手旁观,眼神却有些担心。 那吐突承璀面露得色,李愬却是焦急不安。澧王李恽见唐宁以一敌八,相持这么久,确有本领,便想出言止斗。却见唐宁从人丛中拔身而起,向东纵去,吐突承璀怒道:“怎么,要逃?” 那八人一追,便有前后之别,追出十几步,唐宁又向南跑,八人再追去,前后相差更远。唐宁猛然返身冲回,当先二人还没明白过来,叮叮两声,手中便只留剑把。唐宁一路冲回,以一对一,这些军士哪是对手?刀剑纷纷被削断,唐宁不想多生事端,若是性命相搏,早已连杀八人。原来他适才心知被围着打终究不是法,便想起围棋中的孤棋,要尽量向中央空阔处出头,对手总不能四面围截。 那八人换了刀剑还要打,吐突承璀面如寒霜,喝道:“还不快滚下去。” 澧王李恽哈哈一笑道:“好,好。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可敬,可敬。”亲自倒酒递给唐宁,唐宁受了伤,正须酒喝,谢过喝了。李恽问起他现居何职,道:“以唐郎之才,这小小信使太委屈了。不若便到神策军中做名将军如何?本王亲自向吕大人要人,他不会不给。” 吐突承璀见澧王有心收服唐宁,也犯不着与一个少年斗气,若收入帐中倒也不失为好事,便笑道:“澧王千岁推荐人才,乃是神策军的幸事。” 在神策军中供职,大有前途,是许多人梦寐以求之事,那些神策军士见唐宁得罪了神策军,反遭重用,还被许为将军,心中忿忿不平。 唐宁却不愿承情,他深知神策军声名不佳,当然不愿同流合污,但澧王既开了口,便要有个充足的理由才能推脱。唐宁虽不会说谎,但究竟读书多年,自能应对得体,当下道:“小将不才,承殿下千岁和中尉大人青眼相看,不胜荣幸。小将初入军中,寸功未立,若一步登天,定干非议,连累殿下千岁和中尉大人清誉。还需归吕大人军中,倘有尺寸之功,按职升调至中尉麾下,自当效命。”既婉拒又不伤澧王李恽和吐突承璀的颜面。 吐突承璀见他不识抬举,面色不豫。澧王李恽却哈哈笑道:“好男儿,有志气,那本王便等你立功的消息。”与李愬作别而去。 李愬见唐宁不附权贵,愈加敬重。黑大汉说道:“唐公子,好样的,那神策军仗着人多,我就看不过眼,不是妫雅大哥拦着,我早就冲上去揍他娘的了。”唐宁笑道:“多谢闫兄。”黑大汉憨憨道:“谢什么,我又没打。”引得众人大笑。 唐宁向凤儿称谢,凤儿作色道:“谁帮你了,我自己没事发箭玩呢。”扭头走去一边。 赵姓同窗这才过来,道:“今日我才得见唐兄的真功夫,加入神策军乃是大好之事,唐兄何不答应?” 唐宁道:“在下无此福分。”赵姓同窗道:“凭唐兄与大师兄的交情,加入神策军还不是举手之劳?” 唐宁淡然一笑道:“赵兄又欲出关么?” 赵姓同窗道:“特来投奔李将军。”取出一封信交与李愬。 李愬阅过,笑道:“好好,有阎兄弟如此相助,破淮西更多了几分把握。”对唐宁道:“原来唐兄弟与阎峰兄弟有此渊源,我们更是一家人了。哈哈。只是不能参加阎兄弟的婚礼了。” 一行人同行向东,凤儿不远不近,一路也向东去。到了渑池一带,遇到有山棚,便将于三所赠标记出示,请传语于三新安相见,果然到了新安,于三如期赶来。 于三看见凤儿,脸色顿变,紫衣女子射死几名山棚,凤儿一直相随。当下山棚便将凤儿团团围住。 凤儿一咬牙,恶狠狠一箭便射向于三。 于三虽然矫健,又怎接得住江湖人物的攻击,唐宁眼急手快,一剑拍落。 凤儿恨道:“你插甚么手?”抽出三支羽箭夹在手指中。 唐宁道:“姑娘且停手,到底有甚么解不开的冤仇需要性命相搏?” 于三恨道:“是我三个兄弟的血债。” 唐宁倒抽一口凉气:“是这位姑娘杀的?” 于三道:“是那紫衣女子。” 唐宁道:“既然是那紫衣女子,于兄何不放过这位姑娘。” 于三道:“这小姑娘与她是一路的。” 唐宁摇头道:“于兄,冤有头债有主,国家法度所在,不可滥及无辜。” 于三怎肯放过凤儿,李愬道:“于兄,冤家宜解不宜结,唐兄弟所言有理,杀人者既然不是这位姑娘,于兄也请收手吧。” 于三既是来投奔李愬,李愬的话便不能当耳旁风,当下犹豫不决。那些山棚愤恨难平,山野之人,出口便是粗言秽语。 凤儿大怒,骂道:“是你们找死。”三支羽箭飞出。 唐宁早见不妙,一步跨上,挡在箭前,劈开两支,第三支却直朝心口飞来,来不及格落。若在往时,也便避开了,此刻身上带伤,身形滞重,唐宁只向左一闪,避开心口,箭终究避不开,插入右胸。 众人惊呼一声,李愬忙上前来扶住。唐宁在潼关所受的伤还不曾好,这下又受重伤,加上用力,旧伤一起崩裂,衣衫浴血。 凤儿呆在当地,一时头脑空空。 唐宁见山棚围向凤儿,呼道:“于兄。” 于三见唐宁为救山棚而重伤,当即跪倒:“唐公子大恩大义,先是为我等指点明路,现在又为我兄弟受伤,于三粉身难报。” 唐宁道:“于兄快起,我不过作当作之事,有甚么报不报的。” 于三道:“唐公子放心,我山棚就是拚上全部性命,也一定将这女子抓住。” 唐宁已然无力,挣扎道:“于兄不可难为这位姑娘。让她去吧。” 于三不解:“唐公子,是她伤了你。”唐宁坚持道:“放了她。” 李愬道:“于兄,唐兄弟劝你放下仇冤,你怎还不明白?” 于三含泪道:“是。于三真是混蛋。”呼喝众山棚放了凤儿。 凤儿依旧呆呆的不动。 于三喝道:“听到没有,快走。”凤儿这才惊醒:“他,他怎么样?”于三道:“你把人伤成这样,还假惺惺作什么?” 凤儿惊呼一声,分开众人,来看唐宁,见他浑身是血,脸色苍白,虚弱不堪。 赵姓同窗取来纱布,凤儿一把夺去,亲自为唐宁包扎,见羽箭插入甚深,凤儿心中一酸,两行眼泪冲出:“唐,唐公子。” 唐宁道:“谢谢姑娘。” 凤儿忍不住泣道:“我伤了你,你还谢我。”一时冲动,站起身来,对着于三吼道:“要杀要剐,随你了。” 于三叹口气道:“唐公子说得对,杀人的又不是你。唐公子都为化解这事受了伤,我们还争甚么。” 众人扎一副担架抬着唐宁东行,凤儿也一直相伴在侧,直到伊阙。唐宁伤重,进不得军营,凤儿干脆在集市上找处人家住下,照顾唐宁。李愬将山棚收编,挑选了于三和另外两名有将才之人,加上带来的七名家将正好十人,取了一个名称叫“山河十将”。 袁聪在华山上听到唐宁来了,便来相见,想问一问老疯头的情况,未及进门,却听见唐宁和韦玄中谈起阎峰将要成婚一事。袁聪心中虽知自己与阎峰门不当户不对,没有缘分,但听说阎峰成婚,终究心中难受,一时气恼,便下山奔长安来。韦玄中发见之后,便随后赶来,未到渭南已经追上袁聪,但又无法劝解,只得由着她性子,紧紧相随左右。 一路到了长安剑宫,阎峰却不在,今日正是他成婚之日,自然回城中府第。袁聪追问阎府,剑宫弟子见她凶巴巴的,只捱作不知。 袁聪忿忿入城,逢人便打听阎府,她又不知阎峰之父官职姓名,如何打听得到?再打听唐安公主府上,却是人人皆知,便在崇义里。袁聪一路闯入公主府中,唐安公主权势通天,无人敢惹,浑没想到有人会大白天闯进来,那些护院的对付个把毛贼还可,哪能挡得住袁聪?幸而韦玄中一路紧跟,不让她持剑伤了人,那些护院忙抄了家伙围来,韦玄中一面格挡住众人,一面连声致歉,弄的众人莫名其妙,面面相觑。 袁聪冲入内宅,婢女们正扶着新娘上轿,见袁聪持剑而来,惊叫哄散。袁聪持剑直指那新娘,见她面如芙蓉,虽然吃了惊吓,依然流波顾盼,美艳照人,不觉生了自惭之心,手中剑一寸一寸低落,终于一扭头哭奔出门。一名护院瞅得便宜,一刀砍来,袁聪正掩面而泣,毫无防范。 眼见刀将及身,韦玄中及时救下。众护院刀枪棍棒尽朝袁聪袭来,她毫无抵抗之意,韦玄中全力卫护,左支右绌,竟挨了一棍一刀,咬牙支撑。 袁聪一口气不知跑出多远,终于停下,扶着路边垂柳失声痛哭。韦玄中坚持跟来,他失血不少,再也坚持不住,咕咚倒地。 袁聪这才发现韦玄中右背受伤,又痛又悔,忙将他伤口包好,背到一处店中休养。韦玄中所受是外伤,将养两日也无大碍,不过身体虚弱,复元还需几日。袁聪从小到大,一直得韦玄中细心照顾,今日见他又为自己受伤,更是万分愧疚。她想起自己一向任性,两次私自下山,头一次连累柳玄成受伤至今竟投入叛军,这次更累及韦玄中受伤。韦玄中性情宽厚老成,袁聪一直对他有亲近依赖之感,在他身边撒撒娇、使使小性子,都知道这个二师兄会让着自己。今次韦玄中受了伤,袁聪除了愧疚,还有十分担心,这才知道原来在心中韦玄中也是极重的,她可以不嫁人,可以没有阎峰,却不能没有这个二师兄。 一连几日,袁聪尽心照料韦玄中,一下子象真的长大许多,和上次回山之后的貌似懂事更不同了,也顾不上再想阎峰之事了。韦玄中身体刚好些,担心师父师叔得不到消息,挣扎着要回华山。袁聪听他的话,雇了一辆车送到华山下,一路扶着韦玄中上山。 山上诸人正在焦急,却好已回来了。韦玄中只说自己不慎遭盗贼暗算,袁聪十分感激,更用心照料。华山派诸人见惯了袁聪娇惯任性的模样,便是上次回山也是埋着头伤心练武,自顾自的,猛见袁聪象大人一般懂得体贴关心他人,皆是又惊又喜。 转眼将近新年,袁聪想起老疯头,想去接他到华山过年。云阳道人便派韦玄中和她到洛阳,他见女儿长大懂事,十分欣慰。 天色阴暗,将要下雪,袁聪与韦玄中便赶在落雪前下了华山,赶到伊阙。老疯头本不想回华山,争奈袁聪苦求不止,便随之而去。 唐宁方到长安三个月才回军中,因伤又将养一月,不好再提离开,便留在军营,除夕之夜吕元膺原邀他到家,郑奇母亲也派人来邀,都被他婉言谢绝。唐宁原想的是到洛阳寻找老叫花子,但老叫花子不在洛阳,不知去了何处,唐宁便留在军营与士卒共度新年。在长安向顾先生初学了吹xiao之法,军中有吹横笛的高手,唐宁回军营后便向那人学习,虽不熟练,总勉强可吹几支曲子,心想今后须多加练习,也不枉身上所背的箫剑之名。 军中生活清苦,大将们家在洛阳城的都回家去了,其余的除了当值之人外也相伴入城寻欢作乐。余下低职将校与士卒不过每人发一块干肉一碗酒,便算过节。唐宁喝过酒,独坐无事,想念父母长辈和韦玄中、韩公文、郑奇一干朋友,还有阿元,不知下次相见又是何时。 年前连降大雪,淮西战事也暂时停止。此刻伊水冰封,龙门山与香山白雪覆盖,军营一片沉寂,又静又冷。临近子夜,有人吹起横笛《折杨柳》,所有军士都倾耳以听,思念家乡亲人。 唐宁坐不住,便出营到龙门山顶,他是信使,最大的好处便是出入自由。唐宁漫步上山,见漫山白雪,深有一尺,竟无处立脚,便跳上一棵松树,斜靠在大树杈上。 已过中夜,天上虽然无月,但白雪满地,物事倒也可见。唐宁听营中吹笛,也想吹xiao相和,知道自己吹得不好,所以躲到山顶,正要吹时,见远处有几个黑影走来,也不知是人是兽。 到得近些,见是三个人爬上山顶,一路走一路小声议论。唐宁屏声静气,那三人怎能想到除夕夜这山顶还会有人,立在雪地里向军营指指点点。唐宁听得明白,这三人竟是淮西探子,其中一人乃是唐宁在萧坡树上和太行山路见过的姓丁的捉生虞侯丁士良,还有一人是中岳寺的和尚,那丁士良称他作方元,应是圆通的弟子一辈,余下一人是个军校。唐宁听那三人指指点点,要趁年关无人防备,捉一个活口回去。那军校提议放一把火,其时北风正紧,军营士卒思乡心切,疏于防备,万一真被放了一把火,无人约束,只怕真会大乱。 那三人仔细商量如何放火,如何捉人,如何撤退,计划端得天衣无缝。怎奈天不假便,偏偏树上多了一个唐宁。他们在下面计议,唐宁也在树上思考停当,其时雪深,腾挪闪跃皆是不便,以一敌三,必须速战速决,那和尚应是三人中武功最强的,必须当先解决,虽说要用偷袭,不太光明正大,但如今不是江湖,而是战事,兵者诡道也,偷袭乃是常用兵法,再说他们准备偷袭军营在先,也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 唐宁计虑停当,轻轻准备好,双脚在树上一蹬,借着反弹之力直向三人掠去。三人听到声响回头,已经来不及,唐宁已冲至眼前。方元见机却快,双脚陷在一尺深的厚雪中,闪避不及,顺手一把将那军校拖住,挡在面前。唐宁半空中剑已出鞘,一剑击中那军校胸口,凭空一个转折落下地来。那军校胸口一道血箭喷出,仆身倒在雪地上,雪白血红,格外显眼。 唐宁一剑未能击中方元,不敢大意,立即攻上。那丁士良刀已出鞘,上前格挡,刀剑相交,那刀居然未断,两人都是微微一惊,原来那丁士良所持也是一把赖以成名的宝刀。 唐宁猛喝一声,使一招“乱云纷纷”击向那丁士良,丁士良也大喝一声,挥刀砍来,刀剑再次相交,这次二人皆加使内力,箫剑无损,那刀刃上却被砍出一个牙口,丁士良也被震后两步,脸呈惧意。 方元呼喝一声,挥刀夹攻,他已知唐宁持的是宝剑,不敢硬碰。唐宁以一敌二,不落下风。方元的武功路数与同门无异,唐宁在洛南与圆通相斗时,那几个弟子方知、方觉等所用刀法与方元无二,只不过方元功力略高一些。唐宁仗着剑利,又对方元武功了解一些,占尽上风,那丁士良所使的是八卦刀。唐宁近来经历几场实战,经验大增,与顾先生学吹xiao外更得他解述江湖一些门派的功夫知识与破解之法,不单自身剑术进步,更重要的是见识强了。 丁士良揣度形势,心知不妙,静夜呼喝,惊动了山下军营,已有一队兵士赶来,再不撤身,只怕便走不脱了。丁士良四下一瞅,借着与唐宁刀剑相交之力向后奋力纵出,直向山下滚去。 方元也知不妙,唐宁岂容他也逃脱,手中剑加紧催动。方元手忙脚乱,背心忽又中了暗器,唐宁一招“白云归山”,那方元躲不及,被一剑刺死。唐宁再看那丁士良已逃去追不上了。 树后咯咯一笑,凤儿转出来。 唐宁道:“凤儿姑娘,你怎么未回魏博。”唐宁伤好进军营已有些时日,不想凤儿还没走。 凤儿嗔道:“怎么,嫌我讨厌。”唐宁笑道:“哪里,不是过新年么,姑娘怎么不回家?” 凤儿道:“你不是也不回家么?” 唐宁道:“在下身为军职,不便回家。姑娘怎么有家不回?” 凤儿黯然道:“我哪来的家。” 唐宁奇怪:“怎么?”凤儿眼中含泪:“我根本不知道父母是谁。” 唐宁道:“那前辈不是你姑姑么?” 凤儿摇头道:“我从小就是孤儿,不知被转了多少家,最后的养父养母在几年前也死在她……她……算是我师父,可又不许我把她当师父,只让我唤她姑姑。平时也不带着我,有时遇见了便跟一阵。” 唐宁道:“你不是魏博人了?” 凤儿道:“不是,姑姑说她都和武灵门没关系。” 唐宁道:“可你们分明用的是武灵门功夫。” 凤儿道:“你不也用太乙门剑法吗?” 唐宁道:“这却也是。凤儿姑娘,一直不知道你姓什么?”凤儿凄然道:“不知道。” 唐宁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等那队兵士抬走尸体,凤儿道:“唐大哥,你能给我吹个曲儿吗?” 唐宁跳上树,笑道:“我吹的可不好听。”凤儿笑道:“我听着好。” 唐宁轻轻吹一曲《关山月》,凤儿笑道:“很好听啊。” 唐宁笑道:“是吗?”凤儿狠狠点点头:“好听。” 唐宁信心大增,抬高了声音吹一曲《秦楼月》,凤儿轻轻和唱,将头轻轻靠在唐宁肩上。 唐宁心里一颤,箫声一跳。凤儿却自不觉,轻轻道:“唐大哥,如果年年能这样就好了。” 唐宁想到阿元,心里乱了。 第二日吕元膺回到军营,知唐宁又立奇功,大是褒奖。唐宁却自感不足,宝剑虽利,却只能杀伤人,不容易制服人擒住活口,象遇到与神策军士相斗和此次之事,都是为难。唐宁决心学习擒拿拳脚,待老疯头归营,便主动求教。老疯头也不吝惜,将自己所悟尽数相授,唐宁的内力并非不能制人穴道,只是所用不得其法而已。 从此唐宁日日苦练,正月里也无战事,正好与老疯头到山上练功。凤儿日日呆在山上,也跟着练习,老疯头不但没有不开心,反而亲自指导,一日脱口叫出了“聪儿”,原来老疯头心里将她当作了袁聪。 到了二月里,河北淮西又有零星战斗。唐宁也四处送信,月初曾回长安,时间紧迫不曾停留,仅与韩公文等人见得一面。众人面前阿元依旧冷淡,相隔两个月,倒有陌生之感,唐宁怅怅而归。 这日又往唐州送信,正是李愬治所,相去四百里路。唐宁乘早出发,入夜已到唐州境内,远远路过几处兵栅,却见防备不严,兵士精神懈怠,不觉对李愬统兵有几分怀疑,莫非此人也如高霞寓一般,是赵括、马谡之才? 此时月黑风高,目力所及不足一丈,唐宁奔行之间,险险与一人相撞,黑暗中分不清是敌是友,当下动起手来。 若是放在两个月前,唐宁拳脚不佳,必然要吃大亏,如今跟随老疯头学了月余,虽然未领臻要,却已非泛泛。老疯头学武无师自通,有独到之秘,他也不讲求套路姿式,以实用为是,出招刁怪。 那人乍逢这等功夫,自是不识,一时防不胜防,慌乱不已。其实他若主动攻击,只怕唐宁也难支持,但他不敢贸然进攻,只求防守,便落了下风。哪知世间道理便是如此,你越想守,便越守不住。唐宁没了压力,自然尽力进攻,或拳或掌,或指或抓,只往防守空隙攻来。那人大骇,从未见过这等怪异功夫,眼见空手不敌,忙抽出宝刀来。 这刀一亮,便亮了身份。唐宁却识得此刀,原来此人便是淮西的捉生虞侯丁士良。唐宁冷哼一声,抽出箫剑,寒夜之中犹自发着青光。丁士良也识得此剑,真是冤家路窄,不期而遇,丁士良经上次一战,侥幸逃脱,自知不敌,便思量逃跑,气先怯了。 唐宁哪容他从自己手中两次逃脱,手中箫剑加紧催动。丁士良边打边逃,轻功更是唐宁所长,丁士良左冲右突皆被挡回,身上几处着伤,行动渐缓。唐宁左手持箫,真气贯注,发一声喊,丁士良右胸天溪穴上早着。天溪穴是足太阴经上一穴,此穴被封,双足不能行动,唐宁又持箫连点数穴,封住他上身穴道。 刚刚拿下丁士良,黑暗中又有人奔来。 唐宁持剑迎上,那人看见剑光,一声欢呼:“唐大哥。” 唐宁收剑道:“凤儿姑娘,你怎么来这里了。” 凤儿不悦道:“人家跟着你还不行么?” 唐宁知道她出身孤苦,心极脆弱,怕伤着她,便不再多说。以箫点穴也是老疯头想出来的,唐宁内力未精,以指点穴非短时可练成,而铜箫沉重,倒是一件点穴的好兵器。唐宁知道自己所点穴道不过两三个时辰便会自解,当下将丁士良用绳索缚紧,押到唐州。 丁士良是淮西的一员骁将,作战勇猛,官军吃过他的大亏。唐宁押解他进入唐州,已被不少官兵认出,一路欢呼跟向大帐。更有兄弟亲人死于淮西军的,恨得咬牙切齿,便要上前来撕碎丁士良。 唐宁连连阻拦,见官兵越跟越多,浑无约束,取了面幕罩住丁士良,人群才不再增加。 那赵姓同窗正在帐外,唐宁忙唤他来压阵,自入大帐见李愬,用话暗中作讽道:“在下一路而来,见军中悠闲,想来近无战事。” 李愬挥退左右,才道:“军纪涣散,我是知道的。在我来之前的节度使胆小怕事,敌军对他很是轻视。我初来乍到,敌军肯定认为我声望不高、邀功心切,当然加强戒备。我便以懦弱示敌,不整军纪,就是要麻痹敌军,现在吴元济果然不防备我,已经将精兵调到北线对付那里的官军了。我已向皇上请求增兵,不久便会有两千精兵前来支援。” 唐宁这才晓得李愬用计,笑道:“在下今日路上捡了一件礼物。正要送给李公子。” 李愬连连拒却:“唐兄弟何必如此客气。愚兄怎好收你的礼物。” 唐宁道:“李公子果真不收?” 李愬道:“若是美酒,愚兄便收,若是贵重之物,愚兄就不能收了。” 唐宁道:“或许贵重。李公子真的不收?” 李愬道:“价值几何?”唐宁道:“无价。” 李愬道:“不能收。” 唐宁笑道:“此礼只应李公子所有。”李愬道:“不收。” 唐宁道:“淮西,丁士良。”李愬急道:“收。” 帐外军将看见淮西的丁士良被俘,纷纷要求将他凌迟剖心。李愬命人将丁士良押上,那丁士良昂然而入,拒不下跪。李愬喝道:“丁士良,你既已被俘,因何不跪?” 丁士良仗着一口宝刀和八卦刀法活捉杀害过无数官军,也博得吴元济“金刀将”的封赏,打心里看不起屡战屡败的唐随邓军队,鄙夷道:“我是这员小将所擒,又不是你唐随邓军所俘,凭什么跪你?要杀要剐,随你处置。” 李愬笑道:“吴元济上抗天命,下祸百姓。听说他为防手下大将背叛,将众人的亲属皆扣为人质,众将中稍有规劝,便遭杀戮。你无家无口,孤身一人,又为何要为他效死命?” 丁士良惨然道:“我击败官军多次,杀伤无数,只求速死。” 李愬听他语气也并不是死心塌地效命吴元济,便道:“若我不杀你,你可愿归顺?” 丁士良道:“大帅何必欺哄我?”口气已自软了。 营中众将听李愬要释免丁士良,纷纷不服。李愬自有主张,不但释免丁士良,还任他为捉生将。丁士良大为感动,死心为李愬效力。 过两日援军已到,李愬便从这两千人与山棚两千人以及唐随邓原有五千兵马中挑选出三千勇士,亲自训练,组成了一支敢死队。偏偏这时南线李道古贪功进攻申州惨败,吴元济便抽调西南线精兵开赴北线,根本不知李愬在秘密练兵。 待到春暖花开季节,战场上也屡传捷报,北路官军大败淮西军三万人。 李愬派“金刀将”丁士良与赵姓同窗前往文城栅。 一年未战,当年战场已经是野花遍地,只偶尔有几处白骨,赵姓同窗先出面邀战。迎战的便是秦宁。 眼见那赵姓同窗并非秦宁对手,唐军中突出两骑,截断秦宁退路。文成栅中居然无人增援,秦宁只得边打边退,径奔淮西大营。 大营已知陈将军和吴将军举文城栅之兵三千人投降李愬,当初高霞寓在此丧师万人,号称铁城,而今李愬却兵不血刃而下。 李祐叹口气,也无心计较秦宁如何单人逃回,只忙着分兵据守。第二日更得报李愬派山河十将分兵,连续攻下五处兵栅。 过了几日,李祐更得北路官军攻下了郾城重镇的消息,叹道:“看来淮西真的大势已去。” 秦宁道:“师父不是与驼山派交好么,如今何不去郓州求兵。” 圆通道:“李主公何尝不想支援淮西,只是东西两京事变不成,如今宣武军精兵扼守,连盐道都断绝了,每天嘴里都淡出鸟来了。” 李祐叹道:“平卢军便是支援,也只是东线北线,我西线自失文城栅,已无险可守了。” 一将军恨道:“想不到丁士良居然甘心投身为敌。” 另一将军道:“听闻是被东都信使所擒。” 圆通恶狠狠道:“这小子屡次三番坏我大事,不除不行。”唐宁往来各处,他一身读书人打扮,从不曾引起淮西间谍注意,上次在伊阙龙门山杀方元,丁士良逃回去只说事泄不成,哪里肯说三人敌不过一人,独自逃回?但唐宁自从生擒丁士良,身份暴露,淮西已从间谍处探知情形,圆通立意要截杀唐宁,以报这小子几番坏事之仇。 秦宁也想同去,圆通嘿嘿一笑:“数次派你截杀东都信使都不成功,是不是念着同窗情分啊。” 秦宁吓出了一身冷汗,忙道:“师父,是徒儿无能,一直没能遇上这小子,当初也不知他是信使。” 圆通奸笑道:“好了,我相信你下得了手。我记着在献陵那一剑,嘿嘿。” 秦宁道:“这次师父亲自出马,那小子是在劫难逃了。” 李祐道:“秦师弟便留在帐下吧,如今柳兄弟三面受敌,形势最是危急。我若是李愬,下一个进攻之地只怕便是嵖岈山了。”柳子野据守嵖岈山,铁城一失,西南北皆是官军。秦宁与柳子野素来不和,巴不得他倒霉,心中一阵幸灾乐祸。 圆通计虑周详,暗中派间谍探清唐宁行踪路线,算准唐宁今日必经此处,子夜时分,带了几个弟子在此设伏。以唐宁的武功,圆通一人收拾便不在话下,但黑夜之间为防这小子逃窜,还是多带了人手。 静夜之间圆通听见脚步声,立即出掌。唐宁与圆通相斗两场,对他路数最为熟悉,一动手即知道是圆通,当下一掌反切。圆通初时还只道是找错了人,直到对了一掌,唐宁被击退三步。 有人呼道:“唐大哥,没事吧。” 圆通大惊,以他的功夫,竟未听出对方来了二人。再一听,更不对了,居然有三人。 那人是凤儿。还有便是老疯头,他在吕元膺处身为幕僚,其实洛阳无战事,成了闲人,整日看唐宁穿梭前线各地,带来战场消息,心痒难耐。这日唐宁又被派往李愬军去,老疯头便一同前往。老疯头落叶无声,圆通竟不曾听出,他手里还提着凤儿,圆通就更听不见了。 唐宁道:“无碍。”抽剑反身与圆通再斗,圆通想不到这小子功夫日胜一日,当初在献陵接不了自己三五招,如今便是三五十招也不一定拿得下这小子。圆通此番伏击算计不可谓不精,时辰地点都恰到好处,考虑不可谓不细,连唐宁持有宝剑摸清不说,还专门派人到洛阳探明老叫花子没在,却万想不到还有一个老疯头,不但教授唐宁擒拿,今日还突发奇想亲自前来。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圆通不但未拿下唐宁,带来的几个弟子被老疯头三下五除二或杀或伤,都打倒在地。 黑夜中圆通并不知这人便是当初那老疯子,听见几个弟子被全部收拾,知道这人武功之高远在自己之上,一溜烟独自逃回淮西。李祐得知官军添了江湖高手相助,更加不安。 秦宁正擒回一个活口,李祐一看,哭笑不得,原来那人本是淮西间谍,奉李祐命假意投降官军的。秦宁不识,将其重伤。 李祐也无心与秦宁赏罚,从间谍口中得知官军准备攻打嵖岈山,忙派秦宁与另一名将军埋伏在半路上,准备等南路官军攻打时从后夹击。 哪知等了许久,不见官军一兵一卒,二人回营,却知嵖岈山失守,惊愕不已。 秦宁道:“我看一定是柳子野投敌了,他本是华山派弟子,那唐宁是太乙门弟子,江湖中谁人不知太乙华山实同一家。” 李祐不悦道:“柳兄弟不是背恩忘义之人,秦师弟言重了。” 圆通嘿嘿一笑道:“嵖岈山莫名失守,不知是何缘故,秦宁你去探一探吧。” 秦宁心中大喜,脸上却做出无奈之色,领命出营,径奔唐州。到了中夜时分,秦宁悄悄潜入官军营中,到了一处帐篷外轻轻拍两记手。 一名军士应声而出,轻声向秦宁嘀咕。秦宁回到淮西,除了嵖岈山之事外,还得了李愬正图谋朗山的情报。 不出李祐所料,李愬正是两路夹攻嵖岈山,驻守嵖岈山的柳子野便是华山派弟子柳玄成,而今取了一个俗名。唐宁怜他出身华山,本是名门正派的子弟,却因儿女情事误入匪类,便向李愬求情,倘若擒获莫杀害了他。 老疯头道:“当初是我疯癫之中出掌伤了他,他投入淮西多少有我的干系,我前去便是。”当即如飞而去,惊呆了满营将士。 过了两个时辰,帐外一声响动,老疯头已将柳玄成擒了来。主将失手,嵖岈山不战自破。 李祐闻言漠然不语,过了许久,另一名捉生将进营,将情报交与李祐。李祐两下对照,确然无误,这才相信。 秦宁身上冷汗直下,原来李祐与圆通对他生疑,这次竟是试探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