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少年时 第一章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北宋末世,江南的初夏时节,细雨染绿了杨柳依依,滋润了芳草离离,轻风带来了丝丝岁月的刻痕,长空澄澈,一碧如洗,十里晴苑,柳堤竹溪,草长莺飞,繁花似锦,正是南国的人间好时节。   大宋的临安城中游人如织,车马如龙,马蹄声中夹杂着路人的交谈声与商贾的叫卖声。市列珠玑的繁盛景象足以令无数远客商贾屏息驻足。   陌上的梨花轻轻抚过路人的衣袖,清风,落花,微雨,江南最美的风物,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一位翩翩公子在人群中格外引人注目,他一袭青衿,身着素净而不失华贵的衣衫,腰间佩戴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玦,白玉色的发簪绾着乌黑的秀发,面容不染纤尘,温良的眉宇间带着坚毅的目光,充盈着悠长的古韵。   少年名叫欧阳靖安,是当今大宋朝的青年士人,出身将门,文韬武略的他拥有着如花似锦的前程,先后在朝中为过宣议郎、兰台令、并任过武官都尉,几年的朝中历练也使他多了一份与年岁不相称的沉稳毅重。   望着眼前熙熙攘攘的人潮,他不禁抬头看了看天际,发出了一声轻叹:“这里如此喧嚣,今日未得故人嘉客相伴,独自在此繁华市井之中行进也是索然无味,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不如去寻觅一个更安静些的地方吧。”   于是他策马而行,将身影隐没在了行色匆匆的人潮中。   他策马信步而游,不知不觉中,日头已过正午时分,他来到了一处重湖清嘉的水畔,春水微漾,缕缕微风依稀传来杏花消息,眼前的水面上,朵朵娇艳的午荷随风摇曳。   湖面上,江南的少女们踏着采莲曲的歌声正采集着菱角,她们粉红色的脸庞似乎与荷花融为一色。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闻歌始觉有人来,欧阳靖安的目光停留在这些采莲女的身影上,心想田家少闲月,江南风物多姿的时节,却是寻常民家女子辛勤采莲,一岁中最勤苦的时侯。   不觉时间过了多久,江南这个时节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天气不断阴沉,日暮时分,浮云悄然流转,却倾泻起一场骤雨。   少女们虽然习惯了宿雨倾盆的江南春日,纵然年年如此,却也不禁花容失色,纷纷撑起自己的油纸伞,划着乌篷船离开,只有一名少女依旧伫立在岸边,任雨水顺着秀发流下。   欧阳靖安看在眼中,动了片刻的怜惜之念,连忙撑起自己的油纸伞,轻轻走到少女身旁为她撑起伞,任凭自己的衣衫被倾盆的雨水重重打湿。   靖安柔声说道:“姑娘好像没有带雨具,宿雨清冷,当心别受了凉,快撑在下的伞上岸吧。”   与其他采莲女一样,女孩发绾双鬟,然而却有着最为清秀的姿容,如画的眉宇间灵动可爱,楚楚动人,她身着一身青色的布衣,赤着一双白皙的脚,片刻后随着欧阳靖安缓缓走上岸,并用水灵灵的明眸怯生生地久久凝视着靖安。   待到对长亭晚,骤雨初歇,欧阳靖安与女孩并肩坐在湖边,女孩望了望天空,旋即对着靖安俏皮地抱怨起天气:“从初夏到小暑这一段时节,江南的天气总是怪怪的,刚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瞬便是一阵骤雨。哎,今天衣服又被雨水打湿了。”   欧阳靖安觉得她的语气之中有几分可爱,又凝视了她片刻,见她虽然身材娇小,年齿尚轻,虽未长成,但从秀美的容颜来看,将来是个绝色的美人胚子,一颦一笑间更是楚楚可爱。   欧阳靖安便同她说一句玩笑话:“姑娘本就是个美丽的江南女子,秀发飘飘,在下看姑娘的秀发淋过雨后,反而显得愈加秀美了。”   女孩闻言,脸上一阵红晕,报以浅浅一笑:“真的如你所说的这样吗?对了,看样子公子也是来此的游人吧,眼下正是江南好风景,却也是我们采莲人最繁忙的时候呢。”   欧阳靖安点了点头道:“是啊!江南采莲的时节最是辛苦繁忙。如今正是江南风光正好之时,在下一直深以未能乘一只小舟浪游江南为憾,这次总算是得偿心愿,有关这江南风物名胜的事情,在下还需多多向姑娘请教呢。”   女孩看了看欧阳靖安,她的容颜间先是一阵惊喜,而后不禁又好奇地问道:“听公子的语气,是刚去过临安城中,那里繁华似锦,可你为什么又会想到,来这个穷乡僻壤的小地方呢?”   欧阳靖安轻轻一笑:“在下素来好静,这次来江南本来为聊以忘忧,临安城中那么喧嚣,充耳之中在下只闻商贾的叫卖声,如此情境我又怎么忘忧呢,正因如此,本公子才好不容易寻到这安静的水畔,不料却与姑娘萍水相逢,方觉又为此次之行增添了许多美好的回忆啊。”   女孩闻言,眉宇间顾盼神飞,巧笑倩兮,点了点头:“是了,是了,这里虽然荒芜萧索,游人稀少,但要论静谧这一点上,可是所谓名都的临安城中比不了的。”   又得浮生半日闲,欧阳靖安与少女不觉聊得有些投入,与她又聊了许多有关江南的风物,以及墨色山水间,俯拾即是的幽幽景致。   女孩见欧阳靖安温文尔雅,斯斯文文,心中对这位素不相识的少年渐渐感觉十分亲切。   片刻之间,丝丝冷雨中,公子执着油纸伞的手是那般温暖。   女孩见天色将晚,起身轻轻行了一个万福:“民女谢过公子了,时辰不早了,天色将暮,民女须归去了,匆匆一面,片刻惊鸿,民女今日与公子的偶遇虽然短暂,然而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来日民女有缘也许还会见到公子呢。”   欧阳靖安见她这句道谢说得含蓄腼腆,不禁莞尔一笑,默默目送着这位可爱的采莲女孩渐行渐远。   时间已过月余,欧阳靖安又回到了东京汴梁,归来时正值晚秋冬初,黄叶如枯叶蝶般在空中飘落,寒风吹彻,夕阳的光影布满向晚寒冷的天空。欧阳靖安步履匆匆,向家中走去。   欧阳家的府邸位于汴梁城东南,欧阳家族世代为将,几代先祖曾跟随范仲淹、狄青等名将,在他们的麾下身经百战,出生入死,为宋王朝镇守西北边疆,数有战功。及至欧阳靖安的父亲欧阳广,曾位列平章政事,身份显赫。   当欧阳靖安眼前浮现一座精致而气度恢弘的府邸时,便知晓自己已经站在了家门前,下人见公子远游而归,连忙将他请入府中。   他缓步而入,见家中十分寂静,觉得似乎气氛有些不对,心想父亲虽然自闲居以来,一直闭门谢客,但家中却也不至于寂静如此,于是旋即向父亲的书斋中走去。   在书房一张雕花的桌案前,苍劲有力却有几分凌乱的挥毫,诉说着父亲的重重心事。   父亲欧阳广正双眉紧锁,满面愁容。欧阳靖安慌忙问道:“爹,您怎么了,难道这几个月朝中有什么变故?。”   欧阳广的脸色似乎比刚才更加沉重,重重拍打了一下桌案,拍案而起,一声悲叹道:“陛下听信了童贯、王黻这些奸佞之人的主张,与金国暗通款曲,背叛与自己维持了百年之久和平的盟友,并令童贯与金国国主秘密订立海上之盟,盟约既成,宋金两国决议北伐大辽,然而童贯的真实意图是剑指幽云十六州。企图借助金人的力量收回这片汉唐故土,用我大宋将士的鲜血和枯骨去谋取自己的不世之功,用大宋百年的国运去赌一个功成名就的野心。”   年少的欧阳靖安闻言,心中不觉一惊,也是悲愤不已,但看着父亲忧愁的表情,宽慰他道:“背叛盟友,此事绝非正人君子所为,虽然我最担心的事已成事实,但相信如此误国的举措,必定为忠臣良将所不齿,孩儿一定会追随朝中清流公卿一起,纵然拼却性命,也一定会誓死说服陛下,收回这道荒唐的成命。”   欧阳广深知众人贪图克复幽云的眼前之利,根本不顾将来之祸。本来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一声苦笑,说道:“唉,你还年轻,不晓这其中的利害,竟然对那些尸位素餐的朝臣怀有一丝希望。爹老了,不能再为国分忧,驰骋沙场了,如今再也不能披甲上马,上阵杀敌了!爹更不愿留在朝中受这些奸臣的节制。”语气中带着无以言说的悠远与苍凉。   言罢,欧阳广起身抚着自己的宝雕弓和那把秋水剑,这是老将军一生的信仰,它们多年来已被岁月斑驳,可是未曾被岁月斑驳的是欧阳广那颗矢志不渝的报国之心。   欧阳靖安深知父亲怀着毕生遗憾,终老青山,心中不禁悲愤,于是他正色说道:“父亲勿忧,您的心愿,孩儿会替您完成。”   欧阳靖安说罢,走出庭院,踱着步子,望着深秋阴沉凝重的天际,萧萧落叶洒满庭前,少年的心中不觉一阵惆怅。   几天后一个清晨,大宋皇帝赵佶决定在艮岳召见朝中七品职位之上的朝臣和青年武将,欧阳靖安也在这次被召见的人当中,他早早到达艮岳等候君王的召见。   艮岳是宋朝君主修建的一座皇家园林,自宣和年间修成以来,园林中亭台楼榭,奇花异石无所不有,皇帝从各地征集来的花石纲都陈列于此,每逢雨水落下,垒垒奇异的太湖石升腾起轻薄的凉雾,营造出烟雨迷离的意境。   北宋皇帝赵佶身着帝王常服端坐于龙椅上,他的身侧堆满了字画和手稿。当今君主是一个面容儒雅,长髯飘逸的中年人,他钟情书画艺术,并醉心其中。   清晨时分,宫灯熠熠闪亮,一阵北风吹袭过后,一夕灯火昏黄。在内侍的宣召下,一代名将种师道、宦官出身的枢密副使童贯、青年将领刘锜等人先行,欧阳靖安等人紧随其后。   在这间偏殿中,一场激烈的交锋与斗争正在上演,在童贯诡言联金灭辽之利的引诱下,君王深深以为,此次出兵幽云十六州唾手可得,十分赞赏童贯的主张,并叮嘱他一定与金国配合,早日克复燕云,完成祖宗夙愿。   而另一派为国远虑的将领则谏争如流,种师道义正辞严地阐述了盗入邻家,必应相助的道理,痛斥童贯等人奸佞误国。   欧阳靖安也轻抚朝冠,长跪不起,积极谏言:“陛下,种将军所言让臣想起了老苏先生所作的《六国论》,海上之盟就犹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陛下不可不深思熟虑。”   赵佶听了反对出兵辽国这一派臣子的意见后,心中不以为然,他心中早已作出了联金灭辽的决定。无人能够改变君王愚蠢的执念,于是草草宣布散朝。   此次朝会结束后,欧阳靖安来到尚书台的凤凰池畔,双拳紧握,怅然若失,知道自己的谏言并没有任何效果与意义,如今只能静静等待随军出征,征伐大辽的诏令。   欧阳靖安没有等待太久,宣和三年的初秋,皇帝命令各路将领按照海上之盟中两国的约定,夹攻辽国。此次出征辽国,以枢密副使童贯为三军主帅,欧阳靖安也一名武官都尉的身份,受皇命随大军出征北伐。   出征前夕,欧阳靖安辞别家君后,他心中最牵挂的是他的挚爱---萱和帝姬赵瑾晨。   那是在皇帝还是端王时,欧阳广与端王堪称莫逆之交,欧阳靖安经常有机会能与端王的爱女相见。起初公主正当豆蔻年华,与欧阳靖安只是童年友情,但两人年龄渐长,加冠及笈后,彼此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愫眷恋。   现在的欧阳靖安整装待发,却是去面对违背自己本心的战役,宣和宫门前的他百感交集。   公主的后殿十分宁静,花雨摇落,精巧别致的亭台水榭边,流水潺潺,是宫中一处最为清幽雅致的所在。   萱和帝姬享受着宫中最繁华的宫殿,却寻觅,钟爱着清幽的意境。   欧阳靖安跟着一个青衣小宫女进入公主的内室,萱和帝姬戴着凤冠,身着雕饰着美玉的华服,略施淡妆,芙蓉如面,柳色如眉,端庄清秀,倾国倾城的少年容颜。   她见欧阳靖安进来,美目一眨,微微一笑:“靖安,听说你就要出征了,北地风寒,靖安你要多保重,我虽然心中不舍,但郎这次承父皇重用,本公主也很是为你高兴。我不求公子燕然勒铭,本公主只愿郎能够平安归来。”   欧阳靖安闻言,好多话凝噎在了唇边,只是快步走上前,与帝姬紧紧相拥,语气中夹杂着无奈,与无尽的不舍:“虽然我一直渴望有一日能随军征战,但此战,我军师出无名。这次是我最不能面对的一次抉择,我也许战死沙场才能不愧青史,晨妹,但心中有你,使我不能不珍惜自己,待我平安回来,我们再也不会有片刻的离别了。”   临别的前一刻,萱和帝姬赵瑾晨温情脉脉地望着欧阳靖安,痴痴地询问着归期:“靖安,这一去,你几时能回来?”   欧阳靖安思忖片刻,安慰她道:“幽云十六州,乃兵家必争之地,天下的英烈,枭雄,霸主,何人不想分一杯羹,此时的辽国,恐怕已没什么还手之力了,我想此战会速战速决,待到明年东京城春风桃李花开日,在下一定会早日南归,晨妹,等我回来。”   片刻须臾,欧阳靖安与赵瑾晨执着彼此的手,将玉佩轻轻放在手掌心,誓言永远不会分离。 汴京少年时 第二章 黄昏饮马,血战幽州   宣和四年的深秋时节,瑟瑟秋风中,大宋的军队离开汴梁,向着遥远的北方进发。   这次随军北征,大宋军队深入了长城以北的各个州郡。抵达了曾令五代时期以及北宋数位英主魂牵梦绕的幽云十六州。   欧阳靖安虽然曾在南方及中原参与过规模较小的战役,如今来到北地的那一刻,虽然他心中不愿,但第一次看到了茫茫瀚海上的一缕孤烟,万里长城边关的烽火台上连天的烽火狼烟,以及塞外孤寂的一弯冷月,心中不禁还是有些激扬之情。   这队人马首先来到了幽州城下金军的营垒前,时辰尚早,宋军静静等待着金国君主的到来。   不出多时,一骑塞北战马绝尘而至,高大的战马上坐着的女真英雄正是金国君主完颜阿骨打,他身姿英武雄伟,一双虎目如电,面容英气逼人。有力的双手紧紧握着腰间的弯刀,一只猎鹰顺从地落在这位女真英雄的肩上,待到完颜阿骨打驻马时,那只猎鹰又一飞冲天,飞向渺远的天际。   阿骨打策马向前,英气袭人,面对宋军主将不过数语相赠:“贵我两军戮力同心,并肩作战,还望贵军能出师告捷,克敌制胜。不过作为友军,朕还要提醒贵军一句,请多多注意辽兵的攻势,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要信守诺言,勿招降纳叛,以免贻误两国大局。”   宋朝方面的将军刘锜也策马向前一步,向阿骨打行礼,态度不卑不亢:“多谢大汗的提醒,请大汗放心,贵我两军定会同心协力,我军也一定会信守礼节,绝不会有辱我大宋朝廷。”   两国歃血为盟,完颜阿骨打娴熟地从自己的行军囊中取出一把佩刀,当佩刀从皮革制成的刀鞘中抽出的那一刻,寒光闪闪,他果决地向自己的手指割了一下,鲜血汩汩地从手指间的刀口中溢出,滴在两国的盟书上。   刘锜见这位大金皇帝,果然是一代英豪盖世,不禁深深为这股英雄之气所动,敬佩地向大汗行了军礼,说道:“多谢大汗的盟誓,这份盟约得饮英雄之血,也足以名垂千古了。在下也愿以指上热血与大汗歃血而盟。”   说罢,刘锜抽出腰中配着的那把宋剑,也向自己的食指轻轻刺去,旋即放在盟书上,让血液缓缓滴落。   就这样,宋金两国对辽开始了夹击,紧张的战事开始了。   在几个月的战争中,欧阳靖安亲眼看到了金军的勇猛善战,一座座城池在大金骑兵的铁蹄下灰飞烟灭;一个个辽国军士在金军弩手的乱箭下惨死沙场。   相比于金军的势如破竹,宋军这边的战事却陷入了胶着,刘锜指挥得力却因童贯掣肘而迟迟不得建功,欧阳靖安虽然浴血奋战,但由于孤军作战,缺乏支援,欧阳靖安自己也左臂中箭,身负重伤。   幽州城下,辽军拿出了决死的勇气,残存的骑兵奋勇冲锋,白刃纷纷落下。   欧阳靖安出征前夕,所部兵马本来甚少,经历了与辽国的数次鏖战,更是损失殆尽。   欧阳靖安挣扎着挥动受伤的手臂,策马而前,抽出自己的宋剑与辽国的将士死斗在一起,欧阳靖安的长剑与辽国士卒的马刀相交,发出了重重的金属碰撞之声。   嗖嗖的冷箭如疾风骤雨,须臾后,欧阳靖安的甲衣已经被鲜血浸透,数名辽国步卒依旧阵型严整,向前杀来。   欧阳靖安奋力拼杀,长剑错落,辽国步卒马刀出鞘,白刃丛中,箭如雨下,将靖安的宋剑生生抵住,使其无法再挥动一下。   数十名辽国步卒齐声高喊:“天下宋人多是背信弃义之徒,我等击杀了这个宋军小将,为我大辽雪耻报仇!”   辽国勇士一向以勇猛善战著称,自是丝毫不落于欧阳靖安这个文士的下风,宋朝一向任用书生为将,统帅用兵之道虽强,但逢实战,便有“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之虞,欧阳靖安没有坚持很久,很快被几名辽国士卒击倒于地。   与他关系较为亲近的几名士卒,堪称欧阳靖安的生死之交,他们奋力杀入前方,与那几个辽军士卒殊死搏斗数个回合之后,拼死将欧阳靖安从辽国勇士的马刀下救了出来。   欧阳靖安虽然受了伤,在被抬下后半个月,由于宋军战事日已陷入困局,作为武官校尉的他又一次冲向幽州城下,这一次城下的靖安大喊一声,以鼓励军心:“兄弟们,幽州城就在前方,幽云十六州,是我等将士朝思暮想的地方,我们要一举踏平之!”   其实对于幽云十六州,这片遥远的土地,哪一个大宋男儿没有一种特殊的眷怀?欧阳靖安也不能例外,然而战事已经急于星火,战马扬起的滚滚沙尘和战场上的硝烟迷住了欧阳靖安的双目,他的眼睛似乎睁不开了,感到了一阵阵灼烧般的痛楚。   辽兵将士虽然所剩不多,但英勇顽强,不断地与宋军奋战。为首的辽国将军身披银白色铠甲,长着一张刚毅的国字方脸,手执一把长刀直取欧阳靖安。   这一次欧阳靖安吸取了前几次与辽国作战时的经验教训,深知自己一介文士论勇力自然不及辽国勇士骁勇。   于是他面容沉静,策马缓缓冲入战阵,以静观其变,但辽军这一次却没有发动进攻,欧阳靖安心中明白,如今这一支辽国将士的兵力已经剩余不多了,无法再支撑更大规模的主动出击。   然而欧阳靖安却分明见到,这一队辽军将士许多人都受了伤,却依旧在主帅率领下作战有素,死不旋踵。不禁敬佩起这位辽国将领的统兵之才。   天色渐暗,辽军将士终究寡不敌众,被欧阳靖安所部击败。   欧阳靖安出征以来终于有所斩获突破。   暂时休战后,那位辽军将领在阵前大声责问欧阳靖安:“两国百年和好,为边境百姓带来了安宁,可你们今天为什么要这么做?”   欧阳靖安脸上一阵红晕,心中也感到一阵愧疚,说出了深藏心底的话:“天下苍生无时无刻不想和平,我大宋的良臣也为贵国生灵而叹息,但可惜朝中奸臣误国误君!”   那位辽国将军目光一转,似乎也懂得了什么,没有言语,见两军僵持不下,于是各自收兵。   欧阳靖安望着那位将军策马而去的背影,随口问了身边曾出使过辽国的部将一句:“敢问如此英雄,是辽国的哪一位将军呢?”   部将答道:“辽国的耶律大石,辽太祖的八世孙,进士出身,善于骑射,文武双全,近年来,大辽的国势难比往日圣宗景宗时期的光景,已经是渐渐江河日下,日暮西山。如今的辽国,堪当国士和擎天之柱的正是这位耶律大石。”   欧阳靖安点了点头,心中暗想:“古人说,国难显忠良,在这辽国危机之时,皇帝都不知跑到何处去了,他却依然英勇报国,真是令人敬佩,可谓英雄也!”   金军的铁骑已经连续突破了辽军的数道防线,完颜阿骨打傲然立于城池下,一袭金色的甲胄,大汗望着身后自己女真大军的浩浩钢铁洪流。   完颜阿骨打站在金军将士面前,高声进行着战前最后的动员:“多年间,我们的土地上生长着最精华的特产,可辽国君主却让我们吃着最粗劣的食物;我们心爱的猎鹰海东青自己不得享用,却沦为赠与他们的贡品;部落年轻美貌的少女每每饱受银牌天使的欺辱,其中的血泪难以言说,这么多年,朕眼望苍天,想起你们这些飘零天涯的部族,想起天下的众生,每每心痛如绞。如今我们终于等来了这一日,这是我们让他们血债血偿的时候了!”   金军将士长剑直指苍天,策马向前,冒着辽军投石机和弓弩的锋芒,无比勇敢地杀向最前方的幽州城下,其势已不可挡。   辽国方面已经捉襟见肘,在皇宫中,辽国皇帝天祚帝耶律延禧已于多日前逃离,现在只有他的皇叔耶律淳和耶律淳的王后萧普贤女尚在宫中。   耶律大石一身尘土地走进大殿报告前方的战事及军情,并讲述了眼前的形势。   耶律淳听后一脸阴云,默然不应。   殿中的沉寂持续很久,深明大义的萧普贤女说出了自己的良策:“现在形势非常不利,国不可一日无君,只有另立新君方能有一线生机。”   耶律大石深以为然,但是近在眼前的,与皇室最近的宗亲正是这位耶律淳,此时他却脸色大变,双手不住颤抖,唯唯诺诺,语不成体:“臣……臣不敢违逆圣上,不敢行此悖逆之事。”   萧普贤女的明眸涌出了泪水,用白皙的手握住耶律淳,这个弱女子的语气却是那般的决绝:“陛下就是多年来沉迷畋猎,不理朝政才导致国家如此,如今天命既然系于您一人之手,夫君便理应承此天命之择,这是大辽眼下唯一的办法了,夫君不必多虑。将来若陛下回銮,如若责问此事,一切酷刑和苦难都由臣妾来承受,臣妾甘愿为大辽而死。”   辽国素来有女子执掌兵权的传统,曾经那位威震天下的承天大圣太后萧燕燕一代女中豪杰,南伐大宋,文韬武略,堪称塞北雪原上的武则天。   但而今势去时衰,天子出走,耶律淳又是如此柔弱,举国大任完全落到了皇后萧普贤女的肩上,然面对如此山河,这个大辽最有智谋与勇气的女子又该当如何呢? 汴京少年时 第三章 日暮黄沙,故国渺远   边关气候苦寒,潇潇暮雪。然而夹金山一带因为山麓的庇护颇为温暖,这里也成为辽国天祚帝最后的乐土。   在这里躲避的数月间,昏庸的天祚帝从来没有安稳地入眠,每一日都宛若惊弓之鸟,大金兵临城下的消息令他心惊,皇叔耶律淳在耶律大石推举下登基为帝的消息更是触怒了他。   天祚帝青筋暴起,愤怒地向着自己身边的几个亲信说道:“耶律淳小儿,简直就是不把朕放在眼里,来人啊,备马,朕要立即赶回国都扫平叛乱,待朕夺回属于自己的权柄,必将耶律淳那个无耻小儿碎尸万段!”   手下的亲信死士一一称是,于是君臣数人火速奔袭,星夜南归,旌旗动而北风起,数十日便抵达了辽国的南京城。   辽南京城中,巡防的宫墙之上,耶律大石远远望见天祚皇帝在风中招展的猎猎龙旗,不禁发出一声叹息,心中既为天祚帝平安归来而欣喜,同时也为耶律淳家小的命运担忧。   耶律淳即位不久后便因病去世了,如今只有王后萧普贤女在朝中独撑危局。   耶律大石在朝中的处境越发孤独了,他心中本来对耶律淳抱有希望,但耶律淳也是一个软弱无骨的王爷,即位后便一心致力请和,现在连曾经深明大义的王妃萧普贤女的意志也开始动摇了。   如今整个大辽的存亡几乎系于自己一身,耶律大石胸中涌动着家国大义与大辽男儿的热血,一定要为辽国尽自己最后的责任。   耶律大石匆匆入宫,面见了萧普贤女,向她禀报了宫外的动向:“臣巡防宫城时看见陛下的銮仪,他亲率大军归来,恐怕会对皇后不利,请皇后暂去内殿避避风头,臣拥立殿下之事完全是为了大辽,相信陛下能明白我们的苦心,臣统重兵于外,定会保证皇后的安危。”   萧普贤女白皙的素手轻捻菩提,默然不语,明媚的眉宇间萦绕着一丝哀愁之色,她独自望着夫君的灵位,黯然神伤,潸然泪下。   天祚帝的笑声打破了殿外的沉静。   “皇叔,好久不见啊,侄儿实在不知您已贵为天子,朝见新帝来迟,真是罪该万死啊!”天祚帝冷笑道。   “他已经死去,这个计划原本就是臣妾的建议,无关淳哥,如今天下兵戈不休,陛下南逃,国不可一日无君,将士们军心不稳,只有如此方能为大辽争取一线生机,如今的辽国宗室,不论是什么举动,心心念念,殚精竭虑,尽是为了我大辽的江山社稷。”   萧普贤女走上前,注视着满目怒容,眼含杀气的天祚帝,不卑不亢,义正辞严地说道。   这位大辽天子手提乌色长剑,血槽上还残留着几抹殷红,面对如此杀气腾腾的场景,萧普贤女这个柔弱女子却是不卑不亢,义正辞严地回答天祚帝的询问。   天祚帝早已没有耐心听她说完这番话,他一声怒吼咆哮道:“你们简直比耶律章奴那反贼还要可恶,统统去死吧!来人啊!将殿上的逆党一网打尽,一个不留!”   于是立即呵斥随行的兵士将萧普贤女押下,投入天牢。   萧普贤女轻声低语着:“淳哥,臣妾终于没有负了大辽。为了大辽,臣妾纵使粉身碎骨,也甘之如饴。”   她从容地保持着一个皇后的风度,厉声呵斥对她推推搡搡的辽国士兵,大声说道:“放开本宫,本宫自己有脚,我可以自己行走。”   这位情深义烈的皇后,最后的目光停留在大殿之中,耶律淳的灵位之上,深情地凝望最后一眼:“淳哥,家国残败如此,你我唯有来生再续。”   未待须臾,那块灵位被天祚皇帝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天祚帝耶律延禧恼怒地盯着耶律大石,旋即,两个辽国亲卫立即冲上前,将耶律大石紧紧控制住。   耶律大石却面不改色,用一双虎目看了看身后紧紧盯着自己的殿上亲卫,望着天祚帝,跪下叩首道:“如今陛下归来,臣定当竭力辅佐陛下,您我君臣重整大辽河山!”   耶律大石并为天祚帝筹划了一条兴国之策:“如今大辽国运之事虽然急于星火,但并非无可挽回啊!陛下!陛下只要重集士卒,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还望陛下深思啊!”   一代名将的语气中,充盈着无以复加的忠诚之意。   耶律延禧只是冷冷地说:“念及你我曾经相交甚好,此次朕便不按附逆大罪处置你,暂且留你一条狗命,你这几个月辛苦了,没少为耶律淳这对贼夫妇出谋划策吧。”   说罢,天祚帝耶律延禧将长剑重重地投掷在地上,连声呵斥耶律大石。   耶律大石怔怔地站在当地,静静地听着君主对自己的厉声斥骂,他的目光有些哀伤,国字脸上的肌肉微微颤动。   自此,耶律大石在朝中屡屡受到辽国贵族的排挤,更得不到辽主的信任,有志而不能伸,终日以烈酒来消解家国的深沉忧愁。   听闻失去音讯多日的天祚帝耶律延禧现身于南京城,诛杀皇后的消息后。完颜阿骨打所部的女真贵族采取了敏锐果决的决断,大金铁骑军以疾风骤雨般的速度兵进幽燕,一举扫平辽国的残余势力。   辽国的国运也是江河日下,一个狂风怒吼,风雪交加的午后,一队风尘仆仆的马队顶着朔风怒雪匆匆向前行进着,这支队伍中为首的正是天祚帝耶律延禧。   剽悍的女真骑兵勇士紧随其后,天祚帝策马快速向前以求躲避其锋芒,但最终被金国勇士重重包围。   “如此风雪,大人这是要去往何处啊?”一个金国骑兵问道。   天祚帝一声长叹,感慨兴亡由命,缓缓从怀中取出了大辽的国玺,一声长叹:“事到如今,朕只有束手就擒,百年大辽,江山社稷毁于我手,朕实在是心有不甘,实在是愧对列祖列宗啊!”   数位女真大汗灭亡辽国的夙愿终于完成,那几位女真勇士的脸上浮现出了胜利后欣喜的笑容。   天际尽头的雪地上,厚厚的积雪中,一行马蹄印与凌乱的车辙在阳光的映照下异常清晰。   辽国国主被俘的消息传到耶律大石耳中,他朝着故国河山的方向跪了下去,旋即起身上马离去,却不知自己该去往何方?于是召集手下仅存的几名死士和几千名燕云骁骑,商量最后的对策。   耶律大石凝望诸将,心有不忍,于是悲歌慷慨:“如今天命已经完全易位,女真人已经一统塞北,成为了北疆的新主人。我们切不可,也不可能再与金人争锋,如今只有忍一时之辱,飘蓬万里,离开故土,去西域大漠一带,去最遥远的天地间重整河山,完成我们的复国大业,将士们可愿再与大石同行?”   众将士闻言,尽皆眼含热泪,眼巴巴地望着耶律大石,他们心中带着无尽的不舍与不甘,悲怆的泪水如雨而下,齐声说道:“臣等愿随随大石林牙将军,至死方休。”   耶律大石站在战图前,将目光投向了西北的一片无主之地,由于黑汗汗国近来年日益衰落,这一片广袤的疆土也无主日久,于是他们一行人准备到西北边疆更广阔的天地重整山河。   关河梦断,乡关何处是?这一队辽国最后的残兵,由耶律大石率领着,身着辽太祖耶律阿保机旧时的甲衣,踏着写满了大辽往昔荣耀的泥土,离开了故土山河。   西行的路途充满艰险,途径过大辽的故城,昔年的女墙已经改换了妆容,将士们皆触景生情,泪洒故土,唯有耶律大石一路没有掉一滴眼泪。   这一路,将士们没有行军的营帐,只能风餐露宿。   行进数日,待到所部将士在远方的山脚下扎下营寨,耶律大石一个人独自来到了长城边关,脚下踏着幽燕之地的泥土,他的热泪纷纷而下。   正当踌躇时,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欧阳靖安这日傍晚离开营垒,来到这里巡防眺望,不经意间竟发现了耶律大石的行踪,欧阳靖安来不及通知部将,于是只身匹马追过去,很快就站在了他的面前。   “耶律大石将军!暂且留步!”   耶律大石认出了曾经击败自己的欧阳靖安,尘土满面的他一声苦笑:“天意弄人,大石林牙是将军的手下败将,不意又能再次在这里与将军相见。”   欧阳靖安淡然说道:“将军承让!在下以众击寡,不敢言胜。不过看将军这架势,是要在我的眼皮底下离开了?”   耶律大石仰首望天,缓缓闭上了双眼,轻轻地说:“故国沦亡,现在我又成为了将军的阶下之囚,无论诛杀还是被俘,这只怕都是我的定数,大石并不惧一死,只可惜我的故国永远没有复国中兴之日了!”   欧阳靖安从腰间抽出佩剑,笑道:“你武功超群,恐怕以我的实力难以撼动你分毫,如果现在杀了我,连夜从这里逃跑,恐怕没有人能拦住你,我的军帐附近对将军来说简直就是无人之境。”   耶律大石望着欧阳靖安手中紧握着的明晃晃的佩剑,凄然道:“故可以得生而有不为也,我不能行如此苟且偷生之事。”   欧阳靖安的心头涌上了丝丝热意,感觉到整个天地似乎都被震动了。   欧阳靖安心中蓦然明白,耶律大石并不惧一死,一个不惧怕屈辱地活着的人,更不会惧怕死亡。因为心中有希望,所以他能忍受眼前的折辱。   他悄悄对着耶律大石说道:“将军,这里是我的营垒,没人能看见你,快走吧。”   耶律大石向前行了几步,步履沉重,不久又折返回来,伫立原地,沉默不言。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感激之色,再三相劝:“你我各为其主,在下不能因为自己的一颗头颅而让将军您蒙受冤屈和苦楚。”   欧阳靖安正色说道:“将军不忘故国,是为忠;不愿让我为难,是为义。这样的忠肝义胆,试问天下能有几人?在下平生不会杀您这样的忠义之士,靖安只能在这里送别将军最后一程,前路黄沙弥漫,复国大业渺远而悠长,万望将军一路珍重。”   夕阳中,耶律大石凝望着天边一道明丽的火烧云,沉稳毅重地说道:“纵然大辽沦亡,契丹人也必将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只要我们守护下去这颗种子,就终究会有开花结果的一天。”   耶律大石见欧阳靖安如此心诚,于是轻轻拱手与欧阳靖安作别,发誓此生纵死也要回报今日之情,他朗声说道:“待我将来大业一统,公子便是我的相国。”语气中豪情满怀。   说罢一代名将转身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大辽悲壮地消逝于历史长河之中,契丹族,这个曾以镔铁为号,一如钢铁般坚韧的民族,他们的足迹日益湮灭于中原之地。 汴京少年时 第四章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耶律大石离开了故土山河,曾经疆域辽阔的辽王朝业已宣告灭亡,大金的将士乘胜追击,先后攻破辽国的五大京城,一举统一了北方。   而宋军方面由于并非辽国的对手,仅仅凭借一己之力,已无军力收复幽云十六州,于是童贯感到有些贪功急切,不得不向金国请求借兵,欲以金军勇士的力量克复幽云,来成全自己一人虚妄的战功。   依大宋的祖宗家法,凡率军收复幽云十六州者,可封为王爵,出征之前,童贯每每想起这条祖训,心中都不禁怦然一动。   金军势如破竹,势如破竹地攻克了辽国的南京城,幽云之地已复,童贯的夙愿已经达到,虽然收回的不过几座空城飞地。   宋金两国依照盟约各自班师。童贯下令宋军原地休整待命,待到休整完毕后,志得意满地亲自领兵回朝。   消灭辽国的战事结束后,欧阳靖安脱下战袍,换上了游赏临安西湖时身着的那身青衿,又一次从保家卫国的少年将军做回了风花雪月的白衣公子。   此次随军北征,欧阳靖安清晰地认识到了宋金两国在作战能力上的差距,金国骑兵骁勇剽悍,勇力过人,名不虚传。他最近经常听到的自己营中的士兵流传着“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话语,又想起出征前朝廷上的一幕幕,心中不免担忧。   宋军开始踏上归程,行至沧州时将士们扎下营帐暂时休整,领兵的将领此时都住在驿馆之中,童贯便时常只顾观看驿馆中的婢女歌舞,渐渐疏于兵事。刘锜身为都护,只能尽自己所能处理好军中的事务。   每天夜半,童贯府中便传来舞女娇媚可人的声音:“夜深了,枢密大人还要再饮一杯吗?”由于童贯的放纵,宋军将士中出现了文恬武嬉的局面,经常在馆驿外能见到姿容俏丽的婢女来来往往,低眉顺眼地在馆驿中洒扫服侍。   这日,馆驿之外,欧阳靖安向刘锜问道:“敢问童枢密如今身在何处?”   刘锜带着讽刺的语气说道:“他?只怕又和姐儿在一起吧。燕女如花,童枢密恐怕早已沉醉其中,哪有心绪议论兵事。”   刘锜与欧阳靖安在驿馆中同处一室,刘锜的父亲刘仲武曾任沪川节度使,多次在对抗西夏的战争中与欧阳广并肩作战。   刘锜年龄比欧阳靖安长很多,官职又较他高许多,欧阳靖安便用对待兄长的礼节待刘锜,在刘锜手下作战时一直受他节制,听从他的军令。   这日在驿馆的卧房内,刘锜正整理自己的战甲,擦拭着上面的历历征尘以及凝固的血痕,心中不禁想起自己过往随父征战,在西北大漠扬大宋声威于边陲,百战而战袍彻夜不脱的豪情满怀的岁月。   欧阳靖安看到刘锜的甲衣上凝固的鲜血,连声说道:“兄长的伤不要紧吧,靖安听闻幽州城下一战,信叔兄名扬天下,以很少的兵力力克辽军的主力军,但在下也闻之你在此战之中受了重伤,一定要多加休养才是。”   刘锜缓慢走上前,看着欧阳靖安包扎过的手臂,轻抚片刻后,关切地说:“贤弟切勿挂念我,我的伤势较轻,实是不打紧,也许不足一月就能痊愈。而你的伤势怆痛愈甚,一定要多加休养啊。”   “兄长的勇武实在是令在下倾心仰慕,佩服得五体投地,当年常听家父说起兄长在抗击西夏时十分骁勇善战,以致于西夏国的孩子啼哭时,他们的父母都会大喊“刘都护来了”,听到兄长的名字,那些小儿果然不敢再啼哭了。”   欧阳靖安不禁回忆起父亲曾说过的往事,称赞起刘锜勇冠三军的威名。   “记得那时我身在西北,每日与大漠夕阳为伴,现在回想起来,甚是怀念那时边塞的军旅生活,这次回汴京城后,我还想去买卖街买些西北特色的胡饼以及西域盛产的葡萄酒,聊以回忆往昔流年。”刘锜将手放在桌案上,面上显露出追忆的神色,眼前又浮现了当年的情景。   刘锜又笑问道:“你呢?靖安贤弟,你回京后要做些什么?恐怕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你日夜思念的殿下了吧。”   听他提及赵瑾晨,欧阳靖安心中一阵牵挂,想着公主这一年看着宫中花开花落,却无人共赏,他的心中满含着即将回京的期许之情。   一年多的光阴过去,欧阳靖安又回到了久违的汴梁城,见过君王后匆匆来到宫中来见自己的心上人,在宫中的御街前,欧阳靖安驻足良久。   一个小宫女看见了欧阳靖安的身影,步履匆匆走入帝姬的宫中,向她复命道:“殿下,欧阳公子凯旋归来,现正在殿外等候。”   赵瑾晨披上一件丝制外衫,带着披帛,踩上金缕鞋走出殿门,苗条动人,她快步走上前执着欧阳靖安的手,笑道:“靖安,想必这次你为父皇建立了殊勋吧。”   欧阳靖安刚刚进入内殿,赵瑾晨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手臂,欧阳靖安脸上立时浮现出一丝痛楚之色。   赵瑾晨见状,感到一阵惊讶,当即一脸关切地说道:“靖安,你在战场上竟然受了这么重的伤,为什么还在信中骗我说只是小伤已经无碍。”   “如今你既然已经回宫了,我让下人好好照顾公子,一定要安心把箭伤养好。否则你的手臂可能永远不能再挥动,你知道吗?”赵瑾晨握着欧阳靖安的手臂,再三叮咛。   欧阳靖安怕她担心,目光一转,故意做出轻松的神色,握着她的手笑道:“本来就已经无碍了啊,靖安既是京城中的公子,更是沙场征战之人,战阵之间受些伤痛也是必然之事,瑾晨你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赵瑾晨凝视着欧阳靖安瘦削的面庞,心疼地说:“你的伤我怎能不放在心上呢,你知不知道,君这次随军北征,我心中时时挂念着你。你出征后我每日倍感无聊,良辰好景无人赏,现在终于又能和你一起煮茶、对弈了。”   她脱下丝衣,身着一身素色的汉服襦裙,慢慢用白皙的双手拿起案上精致的茶具,想要为靖安沏上一杯茶。身侧的小宫女轻声说道:“殿下,这些事还是让奴婢们来做吧。”   赵瑾晨素手一摇,语气中带着几分坚决,笑着说道:“不,这一次靖安公子远征而归,本宫一定要亲自来为公子一洗征尘。”   待到茶好了,欧阳靖安接过后缓缓饮下,将茶杯握于手中,见茶色纯白如玉,茶花均匀后凝聚不散,正是茶艺的上佳境界。   观察到杯中的‘咬盏”,欧阳靖安不禁啧啧称叹:“晨妹,你的手艺愈发精进了。唐时文士曾言酒可慰风尘,如今在下也可用晨妹的一杯茶以慰征尘。”   欧阳靖安素来风雅,但平生不嗜饮酒,独爱品鉴江南的名茶。   赵瑾晨听到他夸赞自己,神色满足地说道:“君的文才与雅致自是天下一流,本宫在君的熏陶下,加之自幼精习的皇室礼仪中茶艺一项,经过锤炼,现在也总算能为君露一手了。”   两人对坐在宫中的花园之中,园中的芍药、牡丹等竞相绽放,华贵典雅、馥郁芳香。欧阳靖安与赵瑾晨对坐在花下饮茶,弈棋,想要漫聊彻夜。   赵瑾晨饶有兴趣地向欧阳靖安问起北国的风物:“我久居深宫,只是曾经跟随父皇和几位王兄到过江南和闽浙一带,从未踏足过北国之地,对那里的风物没有亲眼见过,一直很好奇。靖安,你这次北征途中可有什么新奇的见闻?不如讲述给本宫,也令本宫闻之。”   欧阳靖安于是便和她说了些有关北方的事情,靖安修长的手指轻落,白衣轻袖振起,一颗白子落下,娓娓说道:“塞北是寒冷之地,十分荒凉,那里胡天八月即飞雪,但也正如岑参诗中所说春风梨花那样美丽,落雪初下的时候,天地间很安静,唯有一片苍茫,比之江南不同,那里是生长血性男儿的地方。”   赵瑾晨笑着点头,轻起华服长袖,玉指触在棋局上,也落下一子,说道:“看来你还是很喜欢那里的,不知何日有机会亲身到那里看看。”   正当两人对坐饮茶,弈棋,交谈正欢之时,一个小宫女走进来向萱和帝姬赵瑾晨禀报有客人求见。 汴京少年时 第五章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萱和帝姬赵瑾晨命宫女请客人进来,不多时,两个青年公子缓步而入,连称见过帝姬姐姐。   其中一位公子身着浅色的华服,腰佩鲤鱼玉珏,头戴镶嵌着珠玉的冠,面容儒雅端正。   而另一个少年身着汉服,也佩着玉带钩,但相貌平平,不及前者和欧阳靖安一般英俊潇洒。他名叫侯宣,是已故宰相侯蒙的世子。与欧阳靖安平素相交甚好。   二人向帝姬问安过后,赵瑾晨请他们落座,欧阳靖安便轻轻起身与侯宣打招呼。   “侯公子,今日怎么有空来殿下这里了?莫不是最近青楼中的佳丽皆入不了公子的法眼啊?”   由于侯宣为人放浪形骸,行踪无定,常流连混迹于青楼酒肆,所以欧阳靖安每次见到他,总是免不了打趣调笑,数落他几句。   “在下今日受赵兄之邀,特地随他来拜见殿下,不知欧阳兄也在此地,欧阳兄何出此言?这可是对在下极大的误会了。”他面对着欧阳靖安和萱和帝姬,朗声争辩道。   欧阳靖安微微一笑,故作轻松地说道:“好了,不过和你开个玩笑而已,何至于如此激愤。”说罢,欧阳靖安又指了指他身侧的那位贵公子,问道:“敢问这位公子是?”   另一个少年轻轻一振衣袂,缓缓起身,声音珠圆玉润,说道:“在下赵颜昭,是太祖皇帝的血裔,因此受皇恩浩荡,承袭了一个虚爵,如今只不过每日悠游山水,乐琴书以消忧,没有亲王的权柄,亦无亲王之劳形。今天得闲暇特来看望帝姬姐姐,敢问公子就是姐姐的郎君欧阳先生?”   欧阳靖安躬身回礼,这时赵瑾晨笑着向欧阳靖安介绍道:“颜昭虽然只是我名义上的族弟,本宫却一直是与他姐弟相称的。”   欧阳靖安心想当年太祖皇帝驾崩后,他的弟弟赵光义继承了帝位,成了太宗皇帝。   从此太祖的子孙便再与帝位无缘,但身为天潢贵胄,每日能悠游山水,不问政事,又何尝不是一种自在洒脱呢。   于是欧阳靖安称叹道:“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赵公子果然是好志向。在下佩服,佩服!”   性格活泼洒脱的侯宣抢先与欧阳靖安交流了许多战场上的事情,于是众人聊到了最近宋辽之间的战争,聊到了幽州城下那场尸山血海,腥风血雨的决战。   侯宣又问及欧阳靖安回京后的行程,出言相邀道:“靖安兄,回京之后如若无事,你我三人可择日在京城中游玩宴饮,不知靖安兄可否赏光。”   欧阳靖安听后欣然接受了邀请,笑道:“如若两位不弃,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欧阳靖安替赵瑾晨插上玉簪后,便匆匆赶去御史台准备第二天的早朝了,临走前还对侯宣说早朝结束后便去他的府中小叙畅谈一番。   第二天的宣政殿上,皇帝对此次缔结海上之盟,促成联金攻辽大计的统帅枢密副使童贯大加赞赏,同时又暗藏玄机地发问:“不过这次金国得偿所愿,一统塞北。而我大宋却没有像金国那样作战顺利,伤亡甚众却只不过得到了几座幽云十六州的空城,这是何故?”   一个身着紫色官服,金发垂立,肌肤如雪,面容俊美的副宰相面对皇帝的疑问,不禁恶人先告状:“陛下,刘锜依仗着种经略的抬爱,指使部将欧阳靖安违抗军令,不听从童枢密的指挥,才导致战事失利。他们二人因此才深受重伤,实属罪有应得,死不足惜。”   刘锜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奋勇作战留下的伤痕竟然成了这些小人诬陷他的说辞,于是怒不可遏,快步上前道:“王黼相公,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臣承蒙陛下信任统领本路军马,一直庶竭驽钝,在幽州城下,面对数倍之敌而死战不退。欧阳靖安负责本路粮草,在兵源短缺时也亲自上阵拼杀,臣等忠于陛下,自认并无违旨之处。”   王黼用手一指欧阳靖安的手臂,说道:“你二人负伤,分明是贸然出击抢功,不听军令所致。其心可诛!”   欧阳靖安丝毫不畏惧王黼的淫威,抗声争辩道:“靖安年方二十,随刘将军南征北战,我们身上的每一处伤痕,皆是征战中所受的创伤。相国大人如此颠倒黑白,敢问在这大宋朝堂之上,还是否存有天理良知?”   王黼听闻欧阳靖安为自己以及刘锜申辩,冷冷一笑,说道:“良知?天理良知是朝纲的秩序,更是天下的准绳,何为天理良知只应听凭于陛下的决断,小臣实在担忧,天理良知会成为某些人欺君罔上的绝妙借口,还望陛下明思善断。不要为小人狡诈的辞令所迷惑。”   而今腐鼠成滋味,猜疑鸾凤竟未休······   皇帝面对着王黼这番耸人听闻的诛心之论,默然不应。   这时,朝臣之首,一代权臣,当朝宰相太师,鲁国公蔡京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口气说道:“陛下,老臣认为如今的事情已经很明朗了,陛下试想当初是谁人?心怀诡计,首鼠两端,在出师前极力反对这次出征,在朝堂上廷争面折。”   蔡京乃是位列百官之首的宰相,他苍髯白发,看上去老成而奸诈,其人书画精湛,出神入化,得以与皇帝投缘,一向为皇帝所倚重,权倾朝野。   如今既然他对于这件事情是如此见解,恐怕欧阳靖安等人在劫难逃。   欧阳靖安深知这一派强大的朝廷势力处处针对自己,而身为一个门下校尉之辈,靖安根本就没有任何申辩的机会,他黯然地跪在朝堂上,有满腔的委屈却说不出。   皇帝最终听信了他们的谗言,厉声呵斥道:“靖安,你实在是有负朕对你的厚望和恩宠,竟敢作战时迁延不进,坐观成败。如今当朝宰相一致指认你,你还有什么可辩解的?”   欧阳靖安当即争辩道:“臣不敢有负陛下的重托,然而臣有一句话想询问两位宰辅大人,两位大人并没有亲临战场,对于臣的罪责又是从何处得来?眼见为实,耳听只可为虚,刘都护与臣实无此事。”   “欧阳靖安,如今两位宰相一致指控你,竟然还敢在朕的面前巧言令色!”皇帝闻言更怒,当即宣布革除欧阳靖安的官职,但由于欧阳靖安与帝姬以及皇室的姻亲关系,顾及官家的颜面,又决定暂时不将他外放,令欧阳靖安在京城中尽心做事以求戴罪立功。   欧阳靖安叩谢了皇帝,散朝后,他黯然神伤,静静地走下宣政殿高高的石阶,心中想起了当年爹被蔡京排挤辞官时的一幕幕,现在自己出征归来,征尘未洗,也是因为奸臣构陷而被贬,渐觉父子同命,不禁潸然泪下。   他茫然地走在汴京城繁华的御街上,茫然地走着。忽然听到身侧传来侯宣的声音。   “靖安兄,怎么脸色如此沉重?难道发生什么令人不快的事了。”   欧阳靖安转过头,神色黯然地看着侯宣,说道:“以前,令尊大人常常对我说,只要坚守一颗纯良的心,荣辱毁誉便如同聚散浮云。庆历朝的文正公也写过“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现在的心境恐怕是自己修为境界不到所致吧。”   侯宣听后,完全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一声轻叹:“靖安兄一心为国,年纪轻轻便能有这般见地,将荣辱毁誉看得如此超然,在下已然十分敬佩,只愿兄长莫要失落,将来总会有用武之地的。”   两人不断向前走着,欧阳靖安突然向侯宣问道:“侯公子,你说我与辽国的赵良嗣相比,谁更胜一筹呢?”   侯宣听到过欧阳靖安口中所言的赵良嗣,此人本名马植,不过是一个投机之徒。   当童贯出使辽国时,他密劝童贯北伐辽国以建功立业,功名诱惑之下,本来就是贪得无厌之人的童贯大为心动,两人于是一拍即合。   北征归来,事情成功后,童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利益,自然也投桃报李,向皇帝举荐马植,马植便被赐予国姓。   对于这样的人,侯宣心中十分鄙视,于是不屑地说:“兄长乃谦谦君子,温文如玉,赵良嗣不过是势利小人耳,泾渭分明,此人又怎么能够与兄长相提并论呢?”   而欧阳靖安却是用一声长叹来回答侯宣的话:“可是赵良嗣这样的投机小人都能说服陛下,在下的尽忠于国之心却被陛下弃而不用。”   走过了几个路口,一条灯火通明的街市映入眼帘,精致的琉璃瓦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美轮美奂。   这便是汴京城中最繁华的一条买卖街,烟景繁华,翠微重叠,茶馆、歌楼、青楼、酒肆、药铺以及听说书的瓦子鳞次栉比。侯宣指着一座酒旗招展的楼阁说道:“那位赵公子已经在那里等待了,兄长就不要心忧了,我们正好去那里听听曲子,今夜我们兄弟不醉不归!”   欧阳靖安拍了拍侯宣的肩膀,笑道:“你们总是那么有雅兴,那就有劳你们了。”说完便与侯宣走入这间楼阁。   二人跟着店主走进赵颜昭的厢房,看见他正凭栏远望。欧阳靖安与侯宣一同走上前向他行礼。   赵颜昭转过身,连忙请二人坐下,然后说道:“今日小王略备薄酒,欧阳先生刚从战场归来,正好为他一洗征尘。”   侯宣也随声附和道:“那我们今天只谈友情,就不说那些让靖安兄不快的事情了。”   欧阳靖安起身谢过他们,三个人便各自举杯换盏,品尝着汴京城中应有尽有的珍馐美味。   三人酒过三巡,都微微有些醉意,侯宣借着酒兴,漫谈起自己流连于青楼中的许多风韵之事。   他轻轻笑着讲道:“不知两位可曾识得当今大宋第一美姬?此女超凡脱俗,虽然身世不幸,沦落于风尘,但容颜不曾妖艳媚俗,依旧着一身素色桃粉的衣裳,眉间清秀,秋波如水,乌发如云,自是一番风情。”   赵颜昭心中猜到了几分,不禁问道:“侯兄所言,莫非是京城名姬李师师?此女名声较大,风闻来头恐是不小。”   侯宣微微点了点头,说道:“不敢欺瞒两位兄长,在下曾与李师师姑娘有过数面之缘,经常与她一起切磋书画与古琴,吟诗填词,谁料那一日,在下竟然得见了一位权倾天下的人物。”   欧阳靖安一向清高孤傲,本不屑于闲聊此类话题,一直深深忌讳与厌恶这些事务。   但听得侯宣这么说来,也不禁来了些兴致,又问道:“只是不知侯公子言语之间所谈及的人是何方神圣?”   于是侯宣便将那夜的所见所闻娓娓道来。 汴京少年时 第六章 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   侯宣回忆起那天夜晚发生的事。   那日,他倍感无聊,填了几首风格颇为清丽婉约的词,便欣然携着诗稿来到李师师那里,希望能听到她亲自低吟浅唱出来,如此这般,这几首词或许一夜之间洛阳纸贵,名满京城呢。   侯宣轻轻掀起纱帘,见李师师正在揽镜自照。便轻声问候了句:“师师姐姐,今日可曾有闲暇读在下的新词,为在下浅唱吗?”   李师师听见侯宣的声音,还没有来得及穿上丝履,赤足轻轻走出,身着亵衣,冰肌玉骨,凌波玉步,袅袅婷婷。她垂着一头秀发。细声娇笑道:“既然侯公子相邀,小妹欣然奉陪。不知侯公子这一次可有佳作与妾身同享?”   侯宣也缓步进入,坐在桌案前,将诗稿交给李师师。   李师师端详片刻,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赞赏地说道:“侯公子的这阕词婉约清雅,词意真切,情意绵绵。果然是词中绝佳。”   侯宣只是说着:“小生拙作,实在不敢,师师姑娘过奖了。”   过了不多时,纱帘后传来一阵如泣如诉的筝声,李师师轻若菱纱的声音缓缓传出。她的歌声一如侯宣所作之词般柔美婉转,完全契合这首词的意境,清新婉约。   侯宣一阵欣喜,刚要说些什么,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   李师师循声听去,连忙一把拉住侯宣,在他耳畔低语道:“今日恐有贵人到此,请公子暂且避一下。”   侯宣会意后,连忙藏在了屏风之后,静静地听着外面发生的一切。   过了不多时,在宫廷内侍的簇拥下,一个身着云锦华服,头戴纶巾的男子与一个一袭浅色衣衫,用一方东坡巾束着一缕金发的青年一起走了进来,两人宛如汴京城中的士子抑或文人墨客。   李师师慌忙羞涩地整理花容,恭顺地跪下说道:“贱妾拜见陛下,参见相国大人。不知两位驾临,小女子迎候来迟,死罪死罪。”   来者正是当朝皇帝赵佶以及宰相王黼。   赵佶并没有过多苛责,温言扶起李师师,怜爱地轻抚着她的秀发。   “听到了陛下的声音,小生心中恐惧万分,后面的事情便有些记不清了,只能回忆到这里了。”侯宣喃喃说道。   欧阳靖安和赵颜昭听后,颇感诧异,虽然他们心知当朝天子的性情洒脱,钟情文墨,但没有料到身为一国之君,竟然有如此雅好,恐怕有辱大宋一代君王的威严。   靖安又想起一茬是非,将这位佳丽献与君王,正是当朝副相王黻的得意手笔,也是他经年来在朝中沐浴君恩的一处缘由所在。   席间,欧阳靖安以杯酒敬谢赵颜昭公子,正色说道:“公子是个光明磊落之人,靖安今日得与公子相交,如若古人所言与周公瑾交游,不饮美酒而自觉醉人。”   赵颜昭也深深仰慕着这位大宋才子欧阳靖安,也诚挚地说道:“靖安公子才是当世名士,朗朗若日月入怀,能与靖安公子相交,小王也是三生有幸。”   两人话语投机,漫聊彻夜,以至于忘了时间过了多久,直到阁中传来一阵清幽的筝声,才使两人回过神来。   三人循声凭栏望去,筝声却已不再那么激越,而是变得低沉。   一个歌女正端坐在楼下弹筝,她一袭青色罗裙,面容柔美,肤色白皙,看上去楚楚可怜,纤细的玉指抚过琴弦,琴声空灵清脆,如清泉落下幽幽水涧,清风吹动萧萧木叶。   赵颜昭回过头向二人介绍道:“这位就是名动京华的歌姬花想容,曾以一曲青莲居士的“云想衣裳花想容”倾倒汴京城中无数公子少年。无数来汴京城的游人,宁可一掷千金只为听花想容姑娘一曲古筝。她的琴音冠绝天下,小王深觉在这世上无人能及。”   欧阳靖安是位通晓音律之人,静静地闭目,侧耳倾听她的琴声,只觉得仿佛“空山新雨后”的意境一般,空灵唯美。   而侯宣听了一会,却分明感觉曲中空灵、悦耳的旋律背后隐藏着一种恍如隔世的忧伤,地老天荒般的寂寞,仿佛是白乐天《长恨歌》中的意境。   过了一会,古筝声渐渐停息,一阵笛声再起,此时,筝声也变得婉转哀伤。   此刻,和着凄凉的笛声,花想容幽幽清唱道:“宫中只数赵家妆,败雨残云误汉王。唯有知情一片月,曾窥飞燕入昭阳。”   博学多闻的欧阳靖安侧身对侯宣轻声道:“此曲本是辽国的皇后萧观音所作,咏叹的是赵飞燕一入汉宫,便得汉成帝喜爱,宠冠六宫的事情。”   侯宣专注地听着花想容的琴声,意味深长地说:“靖安兄可知,写作此诗的那位辽国皇后最后的境遇吗?她最终因这首诗而被君王猜疑而赐死。天下万物不过一个情字,纵使侍于君王侧榻,也会有这种悲剧。前朝的少游先生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如若得伊人知心,方能不负年少。”   欧阳靖安看到侯宣一副多愁善感却又故作少年老成的模样,不禁朗声大笑道:“只是侯公子当下如此孤独落寞,不知侯公子何时能有佳人作陪啊?”   赵颜昭听了欧阳靖安对侯宣的揶揄,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赵颜昭斟满了酒,三人再饮数杯直至夜深,而席间,侯宣一直是一副若有所思,恍然若失的模样。   离席后,侯宣走到花想容的面前,然后将一段名贵的绸缎赠给她,语气中颇含情意:“今日姑娘弹的这支曲子十分精妙,令在下心有所思,我虽然愚钝,但似乎也明白了姑娘曲中之意,姑娘是想说人生在世,得遇知音一人,难得可贵。姑娘名动京城,所得礼物和彩头无数,在下区区薄礼,还望姑娘不要见笑。”   花想容先是微微一笑,旋即白皙的面容泛起了一丝红晕,明眸中竟有泪水溢出。   她向着侯宣深深一揖,语气中先是带着几分感激,后来不知她想到了什么,竟红泪轻落。   侯宣忙柔声问道:“姑娘怎么哭了?”   花想容拭着泪水,哭诉道:“贱妾自幼被卖到这里,半生流离,每日只能陪着那些轻薄公子强颜欢笑,虽然是一曲红绡不知数,但每每用自己的泪水去博五陵年少一笑,贱妾感伤身世,心中苦痛只能说给落花秋月听。”   她看着侯宣,破涕为笑,感激地说:“只有公子能知贱妾曲中之意,便是我的知心人了。贱妾谢过公子。此生能得公子这样,知晓贱妾曲中之意的知音,也不枉半生流离。”   侯宣沉吟道:“我的几位朋友皆认为姑娘的筝声如鸟鸣涧般优美婉转,但在下却在姑娘婉转的筝声中听到了一中悲凉哀怨之音,似乎在诉说着什么伤心的往事。”   花想容微微对着侯宣回眸一笑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也许人生的乐趣,便在于一颗相知之心吧,若以后有缘还能见到公子,贱妾还为你弹筝抚琴,不负公子对贱妾的一腔深情。今天的时辰不早了,贱妾不得不先告退一步。”话毕,用素手抬着古筝离开了。   “花想容姑娘!”侯宣怔怔地站在原地,连声呼唤着,眼眸里闪现着柔情似水的流光潋滟。   晚宴结束后,曲终人散,欧阳靖安回到府中,与朋友宴饮的欢愉已经散去,令他失落的朝堂受辱之事又在不经意间涌上心头。   月色中,亭台水榭之下,欧阳广望着欧阳靖安瘦削的背影,想到了这一次他在战场上的表现,心中对他的进益感到十分欣慰。   如今见世子情绪如此低沉,闷闷不乐,便试图开导他,他抚着欧阳靖安的头发。   “爹,夜色这么深了,您为何还未歇息呢?”欧阳靖安猛然间回过头,看见欧阳广站在自己的身侧。   欧阳广脸上浮现出笑意,语重心长地说道:“靖安,这几日感觉你有些低落,为父有些话想要对你言明。”于是兴致勃勃地要与他对坐论事。   “爹听闻这次你在幽州城下,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敌军,倘若他们包围了你的小股部队,你会如何抉择,筹划支撑下去,来等待大部队的支援。”欧阳广冷静地向靖安发问。   “这一次在幽州城下,孩儿陷入辽军重围,于是我一如既往,杀入敌阵,拖住时间,静候刘信叔将军的援军。”欧阳靖安不假思索地回答。   欧阳广一边微笑,一边看着血气方刚的儿子,摇了摇头,说道:“兵法上说“将在谋而不在勇”像你这么用兵,恐怕自己也会元气大伤。”   欧阳靖安会心地点了点头说:“爹所说不错,所以当我初次遭遇耶律大石的时候,贸然出击,手臂中了辽国士卒的箭,现在伤口依然隐隐作痛。”   接着,欧阳广望着欧阳靖安瘦削的面庞,见他依旧为朝廷上受了陷害而委屈,劝解他道:“这次朝堂之上,为父深知是王黼他们构陷了你,如今你也要学会隐忍和避嫌,将来朝廷遇到国难才能挺身而出。”   欧阳靖安心中稍微释怀了些许心结,轻轻地点点头。   欧阳广又一次注视着欧阳靖安的目光,语重心长地向他发问道:“靖安,你知晓爹当年为何将你取名为靖安吗?”   欧阳靖安感到有些一头雾水,语气顿了一顿,微微一笑,说道:“这个孩儿的确不知,还请父亲示下。”   欧阳广厚重的声音缓缓传入靖安的耳边,他只听见父亲郑重地说道:“宁静淡泊是为靖;权衡山河,辅佐明君还天下一个治世,匡扶天下是为安。”   欧阳靖安心中明白父亲对自己的重托,闻言起身,深深一拜,说道:“孩儿受教,定不负父亲所望,辅佐明君廓清寰宇,海晏河清。” 汴京少年时 第七章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苒苒物华倏忽中流过,从初冬到早春的几个月间,欧阳靖安闲居府中,远离了勾心斗角、暗流涌动的朝堂,生活倒也过得轻松闲适。   他每日多在书房中闲坐读书,也时而在府中屋后的一片竹林中抚琴。又经常有闲暇能陪着赵瑾晨享受花前月下的时光;有时也与赵颜昭、侯宣等朋友游春赏景,寄情山水,并纵论古今大事,少有孤独之感。   转眼间,冬去春来,初春的残雪渐渐消融,第一场春雨悄然而至。   欧阳靖安正在小楼中午睡,听见了春雨敲打着窗棂的声音,他午梦初惊,缓缓坐了起来,穿上白色的长衫,踱步走到门前,望着小院之中雨水落在青石板上激起的层层涟漪。   欧阳靖安一个人回到书房,端坐在桌案前,静静等待着雨停下来。   桌案前是一卷翻开的《孟子》,欧阳靖安拿起书,静静地读着。   欧阳靖安觉得闲居的时光荏苒流过,这一段光阴流逝得飞快,不觉已经半年的时间过去了。   他一边读着先秦经典,一边思索着近来朝中的形势,皇帝赵佶依旧没有吸取江南民变、方腊起义的沉痛教训,更加沉迷于书画和金石古玩而荒芜了朝政。   对于政事不闻不问的他,将所有事务都交给宰相处理,几个奸相蔡京、王黼、李邦彦等人相继为政,把朝政搞得乌烟瘴气。   欧阳靖安默默地阅读着卷轴书籍,听着窗外潺潺的雨声,只觉纵然是清新的春雨也为庭前平添了许多忧愁之色。   等到雨停了,欧阳靖安便来到小院中散步,驻足于小径之中的一草一木前,神色若有所思。   欧阳靖安呼吸一口雨后的空气,似乎感受到了欣欣向荣的暖意,不经意地微笑着对身侧的小丫鬟如韵说道:“下雨了,春日将至,新的时光就要开始了。”   如韵是欧阳靖安自幼随身的小丫鬟,她生着一张瓜子脸,发髻挽着青丝,清纯可爱。由于相处日久,欧阳靖安一向待她很不错,几分超脱了公子与婢女之间的云泥之别,待她如自己的亲妹子一般好。   如韵不解欧阳靖安的意思,问道:“公子是觉得有些烦闷无聊了吗?奴婢愿陪公子出去转转。”   欧阳靖安欣然说道:“好啊!眼下我正闲愁无事,有你陪着,出去转转也好。”   于是欧阳靖安便携着如韵一起走到汴京的街头,两人轻轻走在雨后的青石板路上。   欧阳靖安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人潮中有步履匆匆的行客;有信步汴梁,四处闲逛的游人;也有着撑着一把油纸伞的姑娘挽着她的情郎,并肩走在繁华的汴梁街市上。   “雨后的风景果然不同,清新的气息让人心旷神怡,公子的心情可好些了吗?”如韵关切地问欧阳靖安。   欧阳靖安说道:“是啊,清风拂面便觉得很清新。”旋即他望着一对对郎情妾意的眷侣,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说道:“再过些时日,就快到上巳节了,如韵,那时你可随我一起去晨妹那里。”   如韵点了点头,笑道:“上巳佳节将至,公子想要去哪里,奴婢一定随行。”   两人继续向前漫无目的地走着,华灯初上,如韵提醒欧阳靖安道:“公子,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不然老爷又会着急了。”   欧阳靖安笑着应允道:“多谢你今日一路相伴,我们走吧。”旋即携着如韵打道回府。   到了一年一度的上巳佳节那一天,宏伟的汴京城中万人空巷,城中的居民都来到汴水两岸春游踏青,为一年的生计祈求上苍风调雨顺。   雪际花时,春水渐生,少女们乞巧登高,教池游苑。汴河之畔更多的是前来乞巧的天真少女,她们身着青色或者粉色的襦裙,成群结队地走在汴水之南。   欧阳靖安和赵瑾晨也在这一日走出宫城,前去游春,二人乘着一艘小画舫,划着画舫行过清澈的汴水与苍老的古渡。   欧阳靖安见风景独好,不禁对赵瑾晨感叹道:“苏子曾说,浅水行舟是人生一大乐事,今日一见,果然是风光正好。”   两人望着两岸如潮的人群,静静观望着这座繁华似锦的东京汴梁城。   欧阳靖安与赵瑾晨一路谈笑,说道:“晨妹,记得去年时,汴京城游春的盛况空前,在下也三生有幸,得见汴京八景之一的繁台柳色。”   赵瑾晨应声答道:“靖安,你自幼生长于江南,对这里的景致知晓得并不多,记得幼年时你只是偶尔才回到汴京,本宫也是时隔数月才能见到你,那时我总是和父皇说着要见靖安哥哥呢。”   提起往事,欧阳靖安一下子来了兴致,在脑海中脑补着当年那个场景,不禁放声笑出声来。   但笑过之后,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赵瑾晨见欧阳靖安盯着自己看,以为他是在笑自己的衣饰穿着。   由于这次仓促间与他出游,出于安全的顾虑,担心别人认出自己,赵瑾晨并没有如往日一般身着一身公主的华服,而是穿着与如韵一样服色的衣服,看起来就像一个跟随着欧阳靖安出行的小丫鬟和小书童。   赵瑾晨连忙推了一下靖安,娇声嗔怒道:“讨厌,本宫哪里知晓你这大才子又想到了什么?难不成是在笑本宫今日这身服饰。”   欧阳靖安默然不语,片刻后知晓他误会了自己的心意,不禁哑然失笑,只是执着她的手,笑着问道:“怎么?堂堂帝姬殿下,连在下这点心思也猜不出吗?”   “此生我们都会换上不同的服饰,这也意味着我们不同的身份。一袭青衿之时,在下便献身于朝堂;战甲披身,铁甲也不能脱,在下便效命于疆场。若能出将入相,便也不负此生了。只是在下眼前功名尽失,前程无日。”欧阳靖安又说道,言后一声轻叹。   赵瑾晨思忖片刻,在靖安耳旁轻轻说道:“靖安,这一世你对我好,如果有来世,我愿不做帝姬,而令你做个皇子。我愿也拥有你一般的谋略和远虑,做个算无遗策的一代女相,抑或是做个纵横沙场的女将,也如你一般披肝沥胆于战阵之间。”   欧阳靖安与她调笑一句:“如果在下有机缘能够掌控来世,一定要将你我身份易位,在下便做个权倾天下的翩翩公子,你便只做我的一个小丫头罢了,让你一辈子服侍我。”   赵瑾晨半晌没有说话,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她低着头,似乎心底有什么话想对欧阳靖安说,却又欲言又止。   欧阳靖安渐渐发觉她的神色有异,连忙问道:“晨妹你怎么了,今日出来游春本为你我二人不负春光,欣赏绿杨烟外晓寒轻的春色,而晨妹你的脸色那么凝重,难道是有什么心事吗?抑或是在下适才言语失当,令殿下不悦了,如若是这样,那在下向殿下赔罪。”   赵瑾晨犹豫不决,过了许久,才缓缓地说:“靖安,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要告诉你,却又害怕你责怪我,所以一直没有和你说。”   欧阳靖安心中虽然升起了一丝疑虑,但依然微笑着,迫不及待地说:“没关系的,晨妹,有什么话尽管对我说吧。”   赵瑾晨这才开口说道:“这一次,王黼在朝堂之上指鹿为马,其中的水很深,在你被贬官这些日子里,我曾经入宫来到紫宸殿求见过父皇,想要为你申辩,因为我觉得父皇这次错看了忠奸,才做出如此绝情糊涂的事,于是我才面请父皇,为你请命。”   欧阳靖安手中的笔落到了地上,闻言大惊:“晨妹,你怎么能做这么糊涂的事呢?你身为金枝玉叶怎么为了区区在下能如此犯险?在下如今只是一介白衣,陛下是一国之君,自然有为君的威严法度。朝中的这些事你终究是不懂的。”   “可本宫不能看着靖安去蒙受不白之冤!”赵瑾晨带着几分哭腔说道。   赵瑾晨回忆起那天拜见父皇时的场景,赵佶似乎很久没有见到这个女儿了,见到她十分高兴,但当得知她来的目的是为欧阳靖安求情时,赵佶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厉声质问她是不是欧阳靖安恳求她这样做的。   当她说出只是自己心中感到愤愤不平,一意为之的时候,赵佶的怒气这才有所消散。   欧阳靖安虽然心中知道她这样做触怒了父皇,也终究对自己和她自身都很不利,有许多不妥之处。   但脑海中想象到了那天她那张执着而坚定的面庞,心中不禁十分感动,说道:“晨妹,你对我如此情深义重,这让我如何报答啊!”   欧阳靖安握着她的手,安慰她道:“你别怕,过了些时日陛下自然就会想明白的,过去的事情就让它随风消逝罢。论什么都不能把我们分开,好了,先不谈这些了,今天是上巳佳节,你我二人只要在这清新的天气里悠游快乐就好。”   赵瑾晨也笑了,将靖安的手拉得更紧,看着靖安挥笔写就的诗词,娟秀的字体间凝练着绵绵情意。   回忆起二人幼年时端王府的初识,少年时江南微雨中的追逐,以及读书煮茶的清雅,动情地说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多希望能永远这样牵着你的手,君能不能复职回朝,再一次身着一袭朝服,君王侧榻,已然是身外之事,只要我们永远在一起,除了死亡没有任何外力能把我们分开。”   欧阳靖安也紧紧攥着赵瑾晨的纤纤玉手,柔声说着:“晨妹说得是啊。”   正当两人沉浸于悠悠情意之中时,突然河畔传来了一阵激烈的争执声。   两人不禁凝神倾听,欧阳靖安只觉那个青年男子的声音是如此熟悉,片刻后,他不禁蓦然想起,大呼一声:“侯宣!” 汴京少年时 第八章 江湖夜雨十年灯   赵瑾晨执拗地说:“靖安你既然去,我亦与侯公子十分相熟,于情于理,也应该前去看看。”   欧阳靖安思忖片刻,觉得自己拗不过萱和帝姬,便应允下来,于是令人将船划到岸边,和她一并走下画舫,来到岸边。   汴水之南是一片繁华的商贾贸易的商业区,几条人烟繁盛的买卖街交错纵横,但适逢上巳佳节,此地的人潮难免少些,欧阳靖安及赵瑾晨携着如韵循声来到了岸边传出争执声那个地方。   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经围在当地,侯宣面色微红地站在那里,与一个青年公子争执得不可开交。   那个青年看起来是个江湖人,身形健美,面容倒是十分俊逸,手持一柄纸扇,腰间佩着一把竹笛。   “是你打碎了我的茶碗,还将茶汤溅到我的身上,你休要抵赖。”那个青年公子大声叫喊着。   “呸!小爷还偏不稀罕你的东西呢。如此做工的瓷碗,小爷府中多得是,随便送你一只便是。”侯宣也不甘示弱。   那个青年公子又说道:“在下那只茶碗,虽然做工不甚精湛,但毕竟是汝窑所出,价值还是有的。且那是故人相赠之物,于在下而言十分重要,决不能毁弃。”   侯宣的声色更厉,争辩道:“难道是什么稀罕之物,至于你一怒至此?”   争吵之声越来越大,两人都是争执得面红耳赤,侯宣心中更怒,不禁冲上前与他厮打起来。   那位青年公子轻解长衫,露出了满身纹案精美的刺青,在空中连续数个空翻,直取侯宣。   两人迅速扭打在一起,周围聚拢看热闹的人群也越来越多。   “不过一只茶碗而已,两位公子何故如此大动肝火。”   “不清楚,可能是家中祖传或者君王御赐之物罢。”   见路人议论纷纷,人群中的欧阳靖安快步上前,观察着两人的身手。   那位青年公子武艺绝伦,侯宣自知不敌,很快便落了下风。   欧阳靖安见那个青年公子身手不凡,担心他失手伤了挚友,于是立刻走上前,站在两人的中间,为两人调停道:“外物有价,和气却无价,还望两位公子就此罢手,切莫为区区小事失了体面。”   侯宣见到欧阳靖安,不禁奇道:“欧阳公子?兄长怎么在这里?”   欧阳靖安向他报以一笑,旋即走到那位青年公子的面前,深深一揖,说道:“这位公子是我多年的挚交好友,他素来喜好与人争执,失手之间打碎了足下心爱之物,在下代他向足下赔罪便是,两位都是高人雅士,为什么偏偏要效仿王恺与石崇斗富时,愤然砸毁珊瑚树的姿态呢?”   那位青年公子闻言,面上不禁浮现出一丝羞愧之色,歉然说道:“这位公子教训得是。江湖人粗鄙不文,适才冒犯公子了。”   他转身向侯宣轻轻拱了拱手,侯宣连忙还礼。   青年公子带着歉意说道:“兄台,那只茶碗不过区区之物,不需要你赔偿了。只是此物是故人所赠,在下心中一时激愤。刚才在下言语之间多少有冒犯冲撞之处,还望兄台见谅。”   两人握手言和后,侯宣朗声说道:“久闻靖安兄有烛之武一般的罢兵之才,上可动帝王,下可化解在下这种口舌纷争,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不过既然靖安兄也在此,我们便一同到刚才那间小茶馆里叙叙友情也好”侯宣出言相邀。侯宣旋即又对那位青年公子说道:“足下珍重故人所赠之物,显然是位情深义重之人,在下今日实在是失礼了,与足下也是不打不相识的知己,茶水钱便由在下付好了。”   众人欣然同意,缓步而入,欧阳靖安、侯宣以及那位青年公子尽皆落座,赵瑾晨依偎在欧阳靖安的身侧,如韵垂手侍立于众人之后。   青年公子首先开了腔问道:“刚才听那位兄台称您为欧阳公子,又叫您靖安兄,敢问您就是朝中青年才俊欧阳靖安大人?”   欧阳靖安点点头,笑着说:“区区微名何足挂齿,正是在下。敢问阁下的名讳?”   青年公子起身拱手说道:“在下燕青,不过是个江湖人,曾为梁山义军三十六天罡星之附尾,后招安报效朝廷,目睹朝局紊乱,心中甚是失望,遂辞官落拓江湖。在下久闻欧阳公子是朝堂之上的一股清流,今日得见,果然是不同凡俗。”   欧阳靖安闻言一怔,这个名字曾经在江湖间如雷贯耳,不禁说道:“清流之名绝不敢当,原来足下便是名动京城的豪侠燕小乙兄,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得遇前辈真是三生有幸。”   侯宣起身望着燕青,称叹道:“小乙哥,你的武艺如此超群,在下今日班门弄斧,落于下风了,以后多指点切磋几招吧。”   欧阳靖安指着侯宣,向燕青介绍道:“今日与你相斗的这位便是前朝宰相侯蒙大人的世子侯宣公子。”   燕青旋即又轻抚着那个茶碗的碎瓷片,感伤地道:“这个茶碗是在下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那还是在元祐年间,卢俊义员外将它转赠与我,如今物是人非,卢员外早已为奸臣所害,是故今日目睹它粉身碎骨,心痛不已,所以才出言不当,还望侯公子恕罪。”   侯宣沉默良久,心中不禁恻然,歉疚地说道:“原来是这样,此青瓷茶碗乃是英雄卢俊义之物,在下愧疚于心,实在是错怪小乙兄了。”   燕青起身向侯宣答礼,轻叹一声道:“说起令尊侯蒙大人以及他的安抚之策,当年梁山的许多兄弟难免心中有恨,但在下知晓大人为国为民,力劝梁山好汉招安,当是一番好意。可是欧阳公子您看,如今的朝堂之上朽木为官,奸相当道,党争迭起,正直之士蒙难,在下每每想起这些心痛如绞,不知欧阳公子有何良策匡扶这个天下。”   欧阳靖安沉静地说道:“如今朝廷之中,蔡京、王黼等人可谓误国奸臣;种师道,刘锜,李纲,宗泽等几位大人可谓贤臣,只要清流之士占于上风,天下终究会有海晏河清之时。”   侯宣慨然说道:“只是不知这天下如此,何人之过?”   欧阳靖安有些忧虑这个话题是否会触及赵瑾晨的情绪,于是慌忙看了看她脸上的表情。   深明大义的赵瑾晨却只是微微一笑道:“靖安你不用担心。我心知,如今父皇的确是所用非人,本宫对于此事也是焚心似火,然臣不能议君,子不能议父。瑾晨只盼有朝一日,大宋江山能重现安宁。”   燕青端详着这位乔装易容成民间女子装束的少女,心中这才明白,这位仪容端庄秀美的少女正是赵佶的爱女,大宋的九公主。   燕青不禁盈盈拜倒,说道:“草民燕青叩见殿下。殿下深明大义,九公主有此一念,实在是天下苍生之福。”   侯宣这时突然问道:“燕小乙哥,你一定与师师姐姐很相熟吧?”   燕青微笑着点头说道:“是啊,与她许久未见,在下心中倒是十分思念。不知她如今是否一切安好。”   几个人有畅谈天下之事许久,临别之时,欧阳靖安与燕青择了一处汴京城中的竹林,对燕青说道:“风闻燕公子是吹笛的高手,可否愿与在下合奏一曲?”   燕青闻言,取中自己那把竹笛,端坐于地上,说道:“草民燕青听命,今日得见殿下与欧阳公子及侯宣公子,心中快然,小乙愿以词曲留别。”   燕青说罢,欧阳靖安命如韵从自己的行囊中取出一柄晶莹剔透的玉箫,笑着说道:“这玉箫是昆山的良璧所制而成,在下十分珍爱,多年来一直藏于内府,今日得遇知己,是该到了请出它的时候了。”   过了片刻,箫声与笛声交相而起,激扬幽怨的乐声响遏行云。   赵瑾晨与侯宣闭目倾听,心道欧阳靖安与燕青两人都是心忧天下之士,所以乐声中才透着些许悲凉之气。   一曲终了,夕阳下,两人都是深深一揖,众人也依依惜别。欧阳靖安始终目送着燕青的身影渐行渐远。   欧阳靖安随口吟道:“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鲁直先生的这首佳作实在是切合此情此景。”   而此时在李师师的宅邸中,皇帝赵佶与宰相王黼正流连于此处。   赵佶端坐于一张太师椅之上,凝眉挥笔写就丹青,君王白皙的玉手在宣纸间滑过,一支长锋狼毫湖笔如行云流水,过了不多时,优美清秀的瘦金字体跃然于纸上。   身侧的王黼不禁称叹道:“陛下的书艺果然精妙,可否容臣也题写几个字。”   君王欣然应允,命李师师继续弹奏刚才那支乐曲。悠悠琴声中,落花斜影朱窗,王黼苍白的素手轻执墨笔,也是一挥而就,浅浅的墨色间,字迹清秀隽永,不禁得意地微笑道:“陛下觉得如何?”   赵佶端详片刻,点了点头后,继续听着李师师的这支小曲,出言赞美道:“师师,你这支小曲实在是令朕心有所思,堪称绝妙。”   李师师半掩花容,说道:“贱妾怎当的起陛下这样的赞赏。”   她看了看窗棂外华灯初上,天色渐晚,不禁走到赵佶身边,眉目含情,娇滴滴地说道:“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只是少人行。陛下今夜就留宿在这里吧,贱妾愿服侍陛下。”   赵佶笑着说道:“好啊,朕刚才还想着……”   不料皇帝的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突然一个随行的宦官走了进来,在王黼耳边耳语片刻。王黼原本白皙的面容变得更加惨白。   他盈盈拜倒,惊声说道:“陛下,臣叩请您今夜立即起驾回宫。”   香炉中一支熏香还未燃尽。 汴京少年时 第九章 渔阳鼙鼓动地来   初夏时节,汴京城开始变得闷热起来,聒噪的鸣蝉似乎长久地统治了这座死气沉沉的城市,再也不复往日的生机盎然。曾经澹烟笼日暗神州的帝乡千万树木,如今已经变得无精打采,由于难以忍耐的暑热,每个人的心情都变得十分烦躁。   就在这样的时节,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惊动了整个汴京城。这一日,宋朝皇帝赵佶突然宣布紧急召见文武百官,似乎有什么迫在眉睫的大事要紧急商议。   原来,在北方的金国,一场攸关天下苍生命运的大事发生了。   此时的金国,开国君主完颜阿骨打因积劳成疾,已经病逝数年,这位雄才大略的开国君主留下了一个伟大的基业,经过太祖的遗命以及权力的角逐,他的弟弟完颜晟最终胜出,继承了太祖的皇位。   他在兄长在世时便受封为大勃吉烈,身经百战,有勇有谋,政治才能卓越,他大力发展了金国的“猛安谋克”的官制,兵民一体的制度使金国的国运不断兴盛。   就在不久前,金国皇帝完颜晟从一个辽国降将郭药师的身上得到了一封书信,这是一封宋朝皇帝赵佶写的亲笔信。   瘦长美观的瘦金体映入完颜晟的眼帘,但金国皇帝并不关心赵佶的书法,他更关心的是书信的内容,只见上面写着:大宋皇帝愿迎接辽天祚帝南归,并承诺以兄弟之礼待之。只望天祚帝早日南归宋朝,宋帝愿以兄长之礼事之,一尽地主之谊。   这对于完颜晟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小事,于是他当即召集金国文武大臣详细商议此事。   身经百战的宗室名将完颜宗翰看过书信后怒不可遏,急切地大呼道:“既然宋国如此不讲信用,违背盟约,我们便立即出兵伐宋!这正是名正言顺,天命攸归!陛下切切不可心慈手软,如此良机,坐视一中原大国强盛,而不思讨伐这种不臣、不信、不义之国,此乃养虎遗患!”   而太祖阿骨打的第四子完颜宗弼听到兄长这样向皇帝建议,却沉思良久。   他冷静地分析了宋金两国之间的形势后,坚定地说:“陛下,大宋在中原立国已逾百年,可以称得上是国富民丰。伐宋之事,还需从长计议,不可贸然行事。”   话虽如此,然而转瞬之间,完颜宗弼的话锋一转:“但是自从那次我们联合攻辽时,儿臣便从宋国的主帅童贯等人身上看出,他们的才能其实非常平庸,宋军将士也没有我们大金的勇士这样英勇善战。粉饰的太平从来如同昙花一般娇艳而短暂,所以我认为对宋可以试探进攻,但不可贸然在全局上对宋用兵。”   完颜晟权衡利弊后,选择了采纳完颜宗弼的意见,金国开始进攻宋金两国边境上的几座城池。过了半月,探马回京,向大金皇帝禀报道:“禀陛下,宋军千里长城防线,年久失修,一触即溃,我国大军已经逼近了中原,饮马黄河指日可待。”   这实在是令完颜晟始料未及的情报,这位一代英主当机立断:“宗翰、宗弼,你们两人各领一路兵马,席卷中原。讨伐朝秦暮楚,背弃盟誓的不信不义之国,成就大金问鼎天下的千古威名!”   话毕,他手握尚方宝剑,长剑缓缓出鞘,折射出刺骨的寒光。一剑抵在桌案上,那桌案的一角登时被击个粉碎,犹如孙仲谋当年执戟斫案一般雷厉风行。   完颜宗翰、完颜宗弼俯身听命道:“谨遵父皇旨意!儿臣定当不辱使命!”   二位皇子旋即走出龙帐,跨上剽悍的战马,绝尘而去,兵戈四起,宋金之间的战火熊熊燃烧。   金军连战连捷,势如破竹,长城一线仿佛撕开了一个大口子,于是金军便长驱直入,渐渐逼近了宋朝的心脏都城。完颜宗弼的大军已经剑指汴京。   粉饰太平,战马嘶鸣,铮铮踏碎山河,兵临城下,长安落日孤城闭。   盛世从来就是易碎品。   宋朝方面,战事已经急于星火,夕阳映照在琉璃瓦上,宣政殿中,皇帝赵佶非常焦急,额头上渗出了层层细密的汗珠。   就在那一日,在他与李师师相会之时,降将郭药师将书信泄露给金国皇帝,这个消息传到赵佶耳中那一刻,他的心中不禁忐忑不已,感觉这一天终究会到来,一场风雨如期而至。这个柔弱的太平天子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惊悸。   蔡京站在皇帝的身侧,不断用手抚摸着自己花白的胡须,这时,这个一向呼风唤雨的权臣也显露出一副狼狈而紧张的模样。   朝中的文武百官此时群情汹汹,纷纷指责宰相蔡京误国误君,毁了大宋的大好河山。   “臣叩请陛下当机立断,罢黜蔡京,将他贬出京城外放!”   “陛下!不除此贼,大宋不可复兴,百姓们都说,倒了筒,泼了菜,便是人间好世界。还望陛下上应天意,下顺民心。”   群臣谏争如流,他们皆认为,要想挽救大宋的危亡就必须输入新鲜的血液,甚至有人在痛骂奸臣时言及乘舆,局势倏然间变得严峻起来,大有翻江倒海的逼宫之势。   赵佶面对此情此景,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多年来治理朝政存在过失,勉强地说:“朕有过错,才使国家如此,现在天下人都说奸相辅政,朕也想亲手肃清奸党,重新治理朝政。”   耿直的少卿李纲跪下奏事,说道:“陛下刚即位时,选举贤良,进贤退不肖,成功地平衡了新旧两党的势力,化解了旷日持久党争的危机。但自从蔡京入朝为相以来,怂恿陛下沉迷书画,朝政便暗无天日,宰相蔡京、枢密副使童贯二人搜刮百姓,横征暴敛,奢侈无度,激起江南民变,此罪当诛。”   一旁的王黼听李纲没有言及自己,暗自庆幸的同时,却也深深捏了一把汗,在朝廷上静观其变。   李纲又连连叩头,语气中带着无比的勇敢与果决:“陛下,刘錡将军的陇西军团倏然而至,厉兵秣马,听命于东宫太子殿下,如今的朝局已经非您所能掌控,老臣冒死拜求于陛下,允许太子监国摄政,肃清朝政,涤荡朝纲!”   朝臣纷纷附议,大多数大臣皆赞同李纲的主张。   而蔡京却厉声大喝:“住口!你们这些乱臣贼子这是要造反,要逼宫啊!”   王黼走上前,看着蔡京冷冷地说:“蔡大人究竟还想要陷陛下于不义到什么时候,依臣看来,陛下仅仅让太子监国还不够,不如直接传九五之位于太子。”   王黼又阴笑着说:“这样陛下就能去做太上皇,从此再也不用为朝政费任何心思了,安享太平生活,人间哪得如此美妙之事。”   赵佶见满朝文武都对自己如此失望,连自己的宠臣王黼都这么说,惊讶地目瞪口呆,气得脸色发白,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惊诧不已,半晌才回过神说:“好吧,朕并不留恋这个皇位,宵衣旰食,朕早已厌倦了这些俗务。朕并不担心这件事,让桓儿来做也不是不可以。”   听了皇帝赵佶的话,李纲等人手执象牙笏板,挺身而出,平息了朝臣的议论。   旋即群臣跪请皇帝手诏,赵佶的右手分明在颤抖,清丽的瘦金体也顿时失色。   只听得太监内侍尖声喊道:“传东宫太子赵桓入宫见驾。”   传召的内监行至东宫,将皇帝的诏书亲手送至太子手中。   东宫之内一片死寂,当太子赵桓看见内监送来的手诏时,不禁满脸泪水。   他心想如今天下大势已然如此,这样的败局是父皇一手造成,而如今父皇为了逃避,把这个重任交给自己,如今的大宋已经是积重难返,自己如何承当得起这样的朝局。   太子赵桓怔怔地跪在那里,面对着传旨的内监一字一顿地说:“儿臣不敢奉诏,请公公转达父皇,就说请父皇宽恕儿臣的失礼,父皇恩德,儿臣只有来生报答了。”   内监听后一言不发,赵桓又出言央求道:“父皇多子多福,还望他另选他人立为太子,甚至册立为天子。儿臣才智愚鲁,优柔寡断,不敢受此大任。儿臣心意,辛苦公公代为传达。”   过了不多时,在李纲的带领下,朝中重臣以及羽林卫一并如潮水般涌入东宫。   李纲与太子赵桓相视一眼后,当即拜倒在地。   众朝臣也旋即跪倒,齐声喊道:“臣等恭迎陛下!臣等叩见陛下!”   在朝臣的簇拥下,赵桓泪水涟涟地望着东宫金殿的匾额,悄然走了出去,踏着琉璃砌成的御道,步履迟迟,走向了九五之尊的大内,于当日即位为帝。   望着日暮时分的一抹斜阳,新君赵桓的泪水簌簌而下,深感自己经无力回天。 汴京少年时 第十章 浮云蔽日,不见长安   “太子殿下驾临!”押班的内侍官高声喊道,大殿中的老皇帝赵佶、宰相蔡京、副相王黼、枢密副使童贯等人怔怔地站在那里。   赵桓身着华服,头戴冠冕,腰悬佩剑,缓步而入。每一步走得都是那么迟疑。   赵佶分明看到太子的脸上还带着泪痕,不禁温言说道:“桓儿,此事难为你了。”旋即将头上的冕旒摘下,亲自将它戴在了赵桓的头顶。旋即道君皇帝又将象征大宋最高皇权的宝物,刻着“宣和天子之宝”六个字的,晶莹剔透的白玉玺双手递给太子赵桓。   老皇帝赵佶面向殿上的群臣,用尽了最后一丝天子的威严,厉声说道:“从今日起,桓儿就是新皇帝,卿等宜辅佐之。”   赵佶又看向新君赵桓,殷殷叮嘱道:“桓儿,今日起你就是大宋的新天子了,还望陛下善治国家,爱护子民······”   不料赵桓冷冷地看向父皇,说道:“己不正,焉能正人,朕不是三岁孺子,不需要父皇的殷殷叮咛。”   殿上文武百官一齐跪下,向赵桓拜倒,说道:“臣等谨遵陛下懿旨。”   赵桓披上冕旒后,首先向父亲行了礼,郑重地说道:“太上皇既然已将皇位传给朕,朝中大事以及人事任用一概由朕自专权衡,还望太上皇不要过多掣肘朕的国事。”   赵佶重重点了点头,表示愿意答应儿子的要求。赵桓旋即向李纲使了个眼色,李纲登时会意,手持诏书站在群臣之前。   他朗声宣读道:“新君有旨,太上皇既已逊位,自今日起闲居紫宸殿,由新君奉养已尽天年;蔡京大人等前朝宰辅受皇命致仕,随太上皇闲居南宫。”   蔡京习惯了自己在朝堂之上呼风唤雨的岁月,哪里受过这种折辱,于是须发皆张。冠冕掉到了地上。大声骂道:“李纲贼子,本相当年未将你千刀万剐,养虎遗患,令你反噬其主,所以有今日之祸。”   旋即蔡京又用凄凉的目光望着与自己堪为知己的太上皇赵佶,赵佶却默然不应,任由这位老朽的权臣表演下去。   于是赵佶亲信的旧臣余党只得一一退下,闲居南宫。   赵佶分明从那份语气冷峻的诏书中读出了太子的冷漠,以及对自己的恨意,念及父子之间芥蒂已深,赵佶黯然退场,从此再也不过问任何朝堂之事。   赵桓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将佩剑交给李纲,说道:“如今大宋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秋,守城大任一以委卿,还望李爱卿不要辜负朕的厚望。”   李纲三跪九叩,郑重地接过尚方宝剑,坚决地说道:“陛下宽心,臣定当血悍汴京城,重整王业,使日月幽而复明。”   新君赵桓在即位后的几个月内,尽心筹划着朝政及求贤之事,由于父皇统治甚是昏聩,朝中已经是狼虎与奸佞横行,如今肃清他们的党羽已经成为当务之急。于是赵桓在几名大臣的建议之下,决定召见新科状元、新任的吏部侍郎萧明安,希望他能够重新打理吏部的事务。   萧明安听闻皇命,欣然应召,他是一位方过而立之年的青年才俊,政和初年一举及第,受到时任宰相的小苏学士苏辙的极力举荐,成为大宋朝的青年卿相的一时之选,只是后来由于蔡京秉政,排斥异己,朝中党争迭起,萧明安才迟迟不得重用。   如今,萧明安再一次站在了九重阊阖之上,再一次站在了天子的面前。   萧明安容颜清秀、双眸冷峻如星,最是风流无暇。且胸中才略非凡,算无遗策,向来有鬼谋之称。   简单的君臣见礼之后,赵桓移驾于屏风之后,召萧明安随行,君臣二人对坐于屏风之后,促膝纵论治国良策。   赵桓先轻声吩咐左右的宫女道:“你们先退下吧。”   “是,奴婢告退。”左右的几个身着青衣的小宫女垂着臻首,应声退下。   赵桓这才苦笑着说道:“萧爱卿,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蔡京、童贯等人虽然已经致仕,但他们的党羽依旧横行,朝中到处布满了他们的眼线,所以朕才来这里与萧爱卿谈论此事。”   萧明安缓缓言道:“陛下如若想要抵抗金军,重整朝纲,有几人非下狠手除去不可,否则遗患无穷。”   赵桓闻言,有些急切地问道:“敢问爱卿所言何人?”   萧明安伸出玉指,为皇帝历数道:“宰相蔡京、副相王黼、枢密副使童贯、花石纲的监造者朱勔、宦官头目梁师成以及代相李邦彦,此六人号称六贼,非杀不可。”   旋即,萧明安话锋一转,说道:“诚然,臣也深知陛下的难处,这六人曾经权倾天下,剿除他们谈何容易。”赵桓轻叹一声,道:“诚如爱卿所言,朕如今国事不得自专,很多事只能依靠李纲宰相。”   萧明安思忖片刻,分析了这六人的特点后,向皇帝进言道:“臣有一计此事可定,王黼对陛下有拥立之功,陛下可以对他加以利用,利用王黼赐死蔡京;童贯手中握有兵权,不可轻易擅动,处置他要依仗两个人的力量;而朱勔此贼民怨极大,宜付与江南百姓;至于梁师成、李邦彦等鼠辈,皆是跳梁小丑,不足为虑。”   皇帝赵桓闻言,感觉茅塞顿开,语气中带着些许激动地问道:“萧先生所言真是深得朕意,不过先生所说的那两个人是?”萧明安当即言道:“刘锜都护以及他的副将,陛下的皇妹萱和帝姬的郎君欧阳靖安。”   赵桓点了点头,旋即将萧明安委以重任,并沉思片刻后,令萧明安退下,等候皇帝新的命令以及旨意。   此时的欧阳靖安正置身于萱和帝姬的宫中,闻听了朝中变化的他感到了一阵希望和期盼。他对赵瑾晨说道:“如今陛下临朝,万象更新,实在是令人欣喜。”   赵瑾晨也感叹一句:“是啊!皇兄蛰伏东宫多年,终于能够有所作为,一展胸中的才略,可惜大宋已是多事之秋,国难思良将,靖安,恐怕你大展才略的时机也快要到了。”   欧阳靖安对此正是翘首而待,于是决定亲自拜访新任的吏部主事萧明安,渴望能再一次为国效命,无论是在朝堂之上抑或是疆场之间。   赵瑾晨执着欧阳靖安的手说道:“本宫听闻蔡京已经被赐死于贬谪途中了,如今依我看来,皇兄若想重整朝纲,势必会为朝堂注入新鲜的血液,这不正是公子的用武之地吗,靖安,从此你在朝中的处境就不会那么艰难了,我真心为你感到欣慰。”   这位萱和帝姬赵瑾晨一向和自己的郎君风雨同舟,这一点,实在令靖安铭感于心。   欧阳靖安起身告辞,说道:“晨妹,明日我就去拜见萧明安大人,一展胸中抱负,不负天下不负卿,此生有此而已,虽死何惜。”   翌日,欧阳靖安一袭白衣,走到吏部主事的府衙之前,向门前把手的宋军士卒正色说道:“在下欧阳靖安,请求拜见萧明安大人。烦请小哥通报一声,有劳了。”那位宋军士卒点了点头,说道:“你就是欧阳公子,卑职知晓了,萧大人就在府衙内室,公子请进吧。”   欧阳靖安深深一揖,随着他缓缓走进吏部的衙署,见到了正在批阅公文的萧明安,萧明安见欧阳靖安进来,朗声一笑道:“朝政日非,新君即位,万象更新,近来吏部的事务十分繁重,在下没有亲自迎候公子,实在是因俗务繁忙,抽不开身所致。”   欧阳靖安连连说道:“大人日理万机,在下打扰了,能抽出这半个时辰,来与在下交谈,在下已然是心中不自安。”   萧明安看着这个年方二十,面容清秀的年轻才子,看着他一脸的正气凛然。深知将门出身的他文韬武略,见识不在自己之下,对他甚是赏识,忙吩咐道:“欧阳公子不必多礼,来,快为公子上茶。”   “诺,谨奉大人吩咐。”府衙中的小吏连忙请欧阳靖安落座,并为他端上了一杯香茗。   欧阳靖安略饮一口,随即轻声放下,沉静地问道:“大宋国事已经急于星火,现在陛下信任大人,烦请大人讲述些当前的战事与救国之策,靖安愿闻其详。”   萧明安轻叹一声后,侃侃道来:“李纲、宗泽两位将军现在整顿兵马,死守汴京城,在下不多日后也要前去守城。如今陛下求贤若渴,待到明日陛下召见群臣,公子可随我一起前去面圣,那是你便可将胸中主张一并说出。”   欧阳靖安谢过萧明安的抬爱,又缓缓说道:“如今先生所言六贼之中,四贼皆除,刘锜兄也已经领军控制了童贯及其党羽的府邸,一心只愿为国除奸。想来童贯也是在劫难逃了,不过朝中尚有一人,猖狂之意更胜往昔,不知该如何对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