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关于本书后续 因为和别的网签约了,所以后续的部分无法发出来。大家如果喜欢,可以联系我。qq:1290693451.多谢!!另外不要再称呼我是哥们了……我是女的。此外:本文预计一共90万字左右,如今已经写到75万字了,所以绝对不会太监。而且每一章都是耗尽心血再写,希望大家会喜欢吧。毕竟不是爽文,呵呵。 正文 声明 本书为女主文,另有男主文《汉王传奇》已经上传。正在审核之中。《汉王传奇》是用本人另一笔名:木雨人发文。之所以起这个笔名,是因为跟自己的名字有一定渊源。两文的主人公名字差不多,但是故事完全两样,创作时间更相隔6年之久!《汉王传奇》的故事整体雄浑壮阔了许多。敬请期待!!! 正文 (一)北风其凉,玉宇愁断天涯路(上) 年关早过,江北的阴冷,仍丝毫不减。 漫天的雪花飘飘洒洒,一身披狐裘的青年男子静静地站在林中,看着远处那远离尘世的山谷。灰蒙蒙的天幕中,两只寒鸦盘旋追逐,显得这林子愈加沉寂。 几道袅袅炊烟自山谷之中升腾而起,随着风雪席卷,转眼间消散不见。 很难想象,这么偏僻萧索的地界,仍有村落存在吧。 “今年,你当真不来见我么?”那男子眉头一锁,双手团在袖中,不住揉搓。 的确,这彻骨的寒气,任谁在野地中站上这么两三个时辰,也难以经受。 诚然,他早已得到了她的飞鸽传书,但还是带着几许希冀,暗暗回来,继续那已持续了五年的约定。究竟是谁会给谁惊喜,似乎已不重要,然而没想到,收获的却是如斯的失望。 他委实是想不通,究竟是怎样的力量,竟能让她选择离开? “自小就想要的礼物,也舍弃么?”那男子触到怀中那枚饰物,嘴角泛起浅笑几许,又微微摇头,俯下身子,将那饰物小心翼翼埋在雪中。 长安梦华轩的碧玉钗,似乎在埋入冰雪中之后,尚能透出那道翠绿的光芒。 寒鸦犹在聒噪不停,地上徒留下两行深深的足迹,蜿蜒向北而去。大雪如鹅毛般飞舞不停,须臾后,足迹由深及浅,终于再也看不出来。 “大少爷,您的汤药煎好了。” 当小菊端着药碗进屋时,不禁被吓了一跳,险些连托盘也要打翻在地。只见那男子大开着窗子,半坐半躺在窗棂上,背心靠着窗框,脸面向外,似已出神良久。窗外,两三只洁白无瑕的信鸽时不时凑到那男子近前,看样子是在叼啄他手中的散碎米粒。 “少爷,您赶紧下来啊,不然老夫人看到要责骂我们的。”小菊满面惶恐。那窗离地少说也有着三层楼高,若不慎跌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那男子充耳不闻,怔怔地看向北方,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小菊不敢提高了声调,亦不敢再催,只得先将托盘连同药盏放在桌上,静立在侧。 “把药给我吧。”那男子仍不回头,将左手向后摆了一摆,同时轻轻咳了几声。 小菊忙持过药盏,见他理会,复又大着胆子劝道:“少爷,这窗口风大,怕于您的病,不利呢。” 那男子轻轻地“嗯”了一声,如品茶般抿了一口汤药,继而鼻中“哼”了一声,转而递回了药盏。 小菊愣了一愣,问道:“有什么不对么?” 那男子依旧自顾自地看向远方,同时缓缓道:“这药中的枣味凝而不纯,生熟有别。去和煎药的张师傅讲讲,须得将枣子剖开了再煎药,莫要偷懒减工。”他声音淡然倦怠,却说得小菊咂舌不已:他幼时就受了寒伤,每到年后便须得吃这汤药;那煎药的张师父,在府中已供职近三十载,煎药的方法从未变过。何以大少爷这次回来,竟一下子挑剔这许多? 看着那男子凝望远方,小菊不禁暗叹了一口气:“既然还是放不下,又何必回来呢?抑或,是那名叫冬水的女子当真如老夫人和桓小姐所言,有着什么妖法,勾走了大少爷的魂魄呢?” 正出神间,不防门外“哐当”一声,闯入一名伙计。那伙计看样子是有急事,他从闹区的玉宇阁一路跑来,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呼哧带喘,一进屋便径奔那男子而去,竟似没注意到小菊。小菊躲闪稍逊,肩膀被那伙计撞到,顿时“嗳呦”一声,便朝地上坐去,手中那碗汤药也连盏一并翻落而下。 眼看着刚上身的新裙子就要沾到那棕褐色的药汤,小菊只觉腰间一暖,已被那男子扶住,而瓷盏砸落地上的声音也没听到——那瓷盏赫然已被那男子稳稳抄在手中,只是汤药撒得遍地都是,满屋中顿时泛起浓郁的药香。 “少爷,少爷,玉楼,玉楼……”那伙计兀自叫嚷着,神情很是惊慌。 “怎么毛毛躁躁的?”那男子放脱开小菊,问向那刚跑进来的伙计,语气之中,略带责备。他仍是坐在窗棂上,不过头却转了过来,左脚也自台上放下,点着地板。这男子相貌清俊,英气勃勃,但许是久病的缘故,故脸上和唇间少了几分血色,而因少眠多劳,一双漆黑如夜的眸子中透着无限困乏疲倦,让人看来,也要为之担忧。 那伙计挨了训斥,总算平静下来,定了定神,方道:“是玉楼。有人来玉楼捣乱,掌柜的劝不住他们,还被打了,才叫小的来找少爷您去。” 那男子微微点头,接过小菊递上的披风,不及系好衣带,便匆匆步下楼梯。他行动如风,可见心内焦急,只是脸上神色从容依旧,比起那伙计方才的莽撞冲动,仅这份气定神闲,便不可同日而语。 自然,这份泰然自若,与他的身世,亦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彼时,正是东晋司马曜时,太元九年。 东晋之时,朝权要务,尽在“琅邪王氏、颍川庾氏、陈郡谢氏、谯国桓氏”这四大家族的掌控之中。其中,在东晋之初,晋元帝司马睿因其登基大多仰仗北方大族王导、王敦兄弟之力,是以称帝当日,竟与王导携手共登御座,号称“王与马,共天下。”一时间,琅邪王氏名声大噪。 此后,明帝司马绍娶颍川庾氏之女为后,为牵制王姓势力,重用国舅庾亮。太宁三年,明帝崩,遗诏任庾亮为中书令,与王导共同辅佐六岁太子司马衍。而因太后干政,故大权偏落庾亮。颍川庾氏一时辉煌,然而却似昙花一现,难以长久。 咸康六年,庾亮卒。因九品中正制的关系,庾姓宗亲仍可在朝中的文官位上供职,却罕有人再及诸如丞相、中书令、都督等要位。 王姓势力虽有削弱,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至司马曜时,虽隐有被谢氏、桓氏赶超之态,但民间仍有“王谢并驾”之谚。 至太元八年时,一场淝水之战,则真正成就了谢、桓二家族。谢安、谢玄、桓冲三人,一霎那间,都成为了令前秦士卒闻名丧胆的人物;王氏家族的名字,也因而渐渐淡出人们的谈论所及。 此情此景之下,更加不用再提那早已近乎没落的颍川庾氏。 庾亮亡故后,宗室多半迂腐无用,尚文轻武,重玄谈而忽视实际,但却有一支例外。这支起自庾亮堂侄庾期,这人生来性格古怪,虽然一出生便可坐享荣华,他却不屑为之,反而是时人愈是轻贱什么,他便愈要去做什么。他天生聪明,又有一股子韧劲,竟然耕年不辍,学就一身的本领:诸如烹调、雕刻、画像、唱戏、农作等等,信手拈来,令人叹为观止。所幸其父庾和醉心于老庄之学,对他放任自流,不管不问。乃至庾期成年后,罢官不做,改为经营一家酒楼,庾和这才大梦初醒,然而庾期羽翼已满,纵然管教,亦已无用。庾和万般无奈,终于还是仗着“孝”字当头,为庾期求得名门佳媛为偶。 而眼前这罹患咳症的男子,便是庾期长子——庾渊。他另有一名胞弟,名清,比他小约两岁。庾期之妻桓氏甚是看不起自己丈夫,嫁入门中已近三十载春秋,除诞下二子外,整日便是用尖酸刻薄之话讥讽庾期。庾期性格虽怪,脾气却甚好,是以百般的委屈气恼,只知压在心中,从不宣泄。然而心病难医,终究是心结已成,无药可医,在长子庾渊一十七岁时,便撒手人寰。 天幸庾渊性格与庾期如出一辙,而桓氏嘴虽毒,对自己的儿子,却总是千万分地疼惜爱怜,故庾期当年辛苦一生建下的玉宇阁,便在庾渊的传承之中,蒸蒸日上。 这玉宇阁开在东晋都城——建康的闹市之中,其间画梁雕栋、屏风壁挂,皆是庾期亲为而成。那美轮美奂、精妙绝秀之处,堪与皇宫一争雌雄。这玉宇阁原名“玉楼”,后因庾期的厨艺遍闻天下,引得圣驾垂临,龙颜大悦下,亲题“玉宇阁”三字相馈。玉宇,意指天宫,能令天子有此佳赞,可见其独到不凡。 虽然庾家人不入仕,这玉宇阁却自然而然,便与官府关系紧密。平日间,莫说是有凶恶食客前来滋扰生事,纵是位列公卿之下的寻常官员踏足入楼,也是罕见,更不用说平民百姓。庾期当年经营时,只觉这点有悖初衷,遂定下规矩,每月初二、初八、十一、十七、廿二、廿八这六天,凡四大家族中人,谢绝入阁。官场上十有八九与四大家族沾亲带故,故这六天便不见官吏,百姓方敢入楼高谈阔论、一享盛宴。而也只有这六日,庾期才是雨打不动地亲自掌勺。 自庾期逝后,这掌勺一职便落在庾渊身上。庾桓氏心疼儿子劳累,外加心内门第之见顽固不化,便将那六日逐步削去,到而今庾渊二十八岁时,那六日仅仅剩得“十一”一日。 饶是如此,庾渊却已有两年多时间,未在玉宇阁露面。时人传言,两年多前庾渊随了名前秦女子私奔北逃,与家中自此决裂,声称永生永世,再不涉江。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在销声匿迹整整两年后,太元九年的除夕夜,庾渊竟是一脸沧桑地出现在庾府大门口前。闻听消息的那一刻,本已思忆成狂、病卧在床的庾桓氏居然一下子像是年轻了几十岁,倏然间从床上跳下,连外衫也不披,便踉踉跄跄地跑到门口,直扑入爱子怀中,连声唤儿,泣啼不休。 也只有这一刻,全府上下的奴仆才发觉,老夫人再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在如斯之深的亲情面前,她可以抛却平日所有的矜持风度,无外乎一位再平凡不过的母亲。 可惜短暂的欢聚后,庾桓氏须臾间,又变回本来面目,只知恶狠狠地盯着庾渊,追问那女子下落。 全府的人都注视着那被传为情痴的大少爷,孰不知,他竟只是淡然一笑,道:“我难享清苦。” 一言未罢,早已唏嘘一片。 庾桓氏冷冷地扫视在场诸人,眼神中掺杂着些许傲然的笑,这才平静了那议论纷纷。然而府中,另有一人仍是不顾那道森然的目光,反是冷笑一声,拂袖离去,那人正是庾桓氏的二子——庾清。 自然,对庾渊的出现最为不满的,本就应是这位二少爷吧。 诞庾清时,庾桓氏因难产险些丧命,故而自庾清幼时,就对他极为不喜。此番庾渊一走两年,纵然这两年之中未通音信,玉宇阁少东家的位子也一直没有传给庾清,仿佛庾桓氏宁愿这位子空着,也不放心交托旁人。 正文 (一)北风其凉,玉宇愁断天涯路(下) “哗啦啦”一声巨响,玉宇阁的紫檀木桌又被砸碎一张。庾渊心头一紧,待看清了,才暗暗吁了口气。来人似是手下留情,虽然在玉宇阁中损坏了不少家具物什,但都是新近采办的,其内并无父亲庾期所作。 他双眉一轩,这样看来,似乎是凑巧得有些过了。 但不管怎样,先要摆平这些泼皮无赖才好。 一路上,他已向那伙计庾福问清了来龙去脉。这天本是正月的十一,尚在小年之中,玉宇阁本不必开张,他更加不必亲来掌勺,但这伙泼皮无赖却闯上门来,声声叫嚣要庾渊亲来烹调川湘鲁粤四大菜系中的招牌菜式各一,他们好生庆祝过年。 适逢玉宇阁掌柜先行回阁点账,见这群人闯将进门,就大着胆子上前劝说,却被连打几拳,脸上顿时青紫一片。这庾福原是留在阁中守门的跑堂,见掌柜被打,自也不敢再去阻挠,只得狂奔到庾府,请少东家出面。 “官府还没人来?”庾渊微微蹙眉,凭着玉宇阁的声威,这群混混平日打门前经过也不敢抬头昂首,怎地今天却吃了这许多熊心豹子胆?更何况,就算官府可以不管普天下的店铺被砸,也不能置玉宇阁不理,怎么今天隔了这许久,半个官兵的影子也见不到? “阿福,要麻烦你跑趟衙门了。”庾渊摆了摆手,便独身踏进阁门之中。 玉宇阁已乱作一团,烟灰弥漫,木屑遍地。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正自踏立在当中最大的二十人座紫檀圆桌上,指挥着小混混们将家具逐一击碎。掌柜看着老东家的心血被人践踏,痛心疾首,在他脚侧弓着身子苦苦哀求,那男子只是厉声道:“你们庾家的人瞧不起我们这些百姓,我们便要叫你们瞧瞧厉害!那姓庾的一时不来,我们就多砸一时!”这哪里还是平民百姓的模样,分明如同山中贼大王。 庾渊脚步不禁一顿:“那头目话中有话,所谓瞧不起百姓,听来是对今日歇业无理取闹,实乃暗讽自己抛弃冬水,一心只为享受福贵。”想到这里,他不禁心头剧痛,但却仰头笑道:“这位英雄,在下庾渊,这厢有礼。” 他这一笑之下,原本的倦怠一扫而光,两眼中顿时神采奕奕,盯得那头目心头大震,知道是遇上了棘手人物。 庾渊隔着尘埃,目光如水,从所有人身旁滑过,继而径直走到那紫檀圆桌旁,伸手按向桌面,笑道:“来者是客。这位客官,此桌乃家严生前最为得意之作,还请下来讲话。”他掌心在桌面上似合似离,那头目只觉脚下传来一股绵柔的劲道,方想用力下踏去抵抗,不料那力道随强则强,遇弱则弱,一个不提防即已着道,还未反应过来,已被那股力道掀了个跟斗,直摔下桌。 那头目摔了个灰头土脸,站起身时,欲要破口大骂,却觉心虚得紧。他记得清楚,买通他们前来砸场的那人口口声声地和他们保证过,他会拖住官兵,而玉宇阁中人皆文弱不堪,尤其那少东家庾渊,更是手无缚鸡之力,无用至极。那么方才那股力道,又是从何而来呢? 那头目呆呆地看着庾渊,身不由己后退了几步,强自道:“小子,算你祖上积德!老子今天和兄弟们在你这玉宇阁喝酒,是看得起你们。结果等了这么久,却只有这么个丧门星撞过来要赶我们走。你方才也说来者是客,这就是你们玉宇阁对待客人的态度么?”他伸手一抓,便扯着了掌柜的衣衫前襟,将人直拉到近前。而其他混混见老大与对方吵上,便也都停了手中活计,围了过来。 这时,那头目见己方人多势众,愈发有恃无恐,方才摔灭的气焰复又嚣张起来。 庾渊微微一笑,他虽自恃武功高强,不把这些乌合之众放在眼中,无奈掌柜的被人抓住,安危有虞,遂勉强赔笑道:“郝掌柜,这自是你的不是。这位英雄,你们要点什么菜式,请吩咐吧。” 那头目听了这话,只认作他是息事宁人、胆小怕事的寻常店家,胆子放得更加大了两三倍,当即打了个哈哈,道:“还是你这东家懂规矩。既如此,我们也不好难为你,只要西安的水煮肉片、四川的连山回锅肉、长沙的瓦罐煨汤、余杭的鱼头王、湖北的红菜薹炒腊肉、南粤的叉烧……”他倒不知客气,出口如连珠,一口气便点了十一二道大菜。庾渊听着听着,暗暗心惊:方才庾福只说这群混混要点四大菜系中的招牌菜式各一,他自筹不过四道菜,再怎样费时费力,也有限得很;更何况这些人见识浅狭,恐怕以他们的阅历,能否点齐这四道菜,还是未知数。商家以和为贵,纵然官府赶来能解决这些无赖,终究传出去于名声不好,自己能应付的话,便委屈些应付过去就是。 岂料这头目在吃食方面,竟赫然是位行家。庾渊只觉蹊跷,但转念一想,已知原委:想必这头目定是受了何人指示,刻意前来刁难。如此一来,倒是要从这头目处套些话来,顺藤摸瓜。 如此一想,便也收了方才的不耐烦。但听得那头目兀自说道:“你莫欺我是个粗人,食不厌精的道理,我还是懂的。冬天须得进补,瓦罐煨汤中要有上好的雪梨;红菜薹以武昌洪山宝通寺旁所长最佳,须得二八少女亲手折下;叉烧的肉质要精选,最好用一品……一品……一品……” “难为他生生将这一场段话背将出来,”庾渊心中不禁好笑,“那背后之人非但是饮食行家,恐怕还是位饱学之士。这头目本应是个斗大的字不识一筐的粗犷汉子,平日说话,三句里没个脏字,只怕就要浑身上下不自在。如今背这么一大段术词,难怪听来别扭得很。” 那头目犹自与“一品……”纠缠不清,见庾渊笑盈盈地看着自己,明白已出了丑,但饶是急得脸面通红如茄,终究脑海中还是空白一片,当真打死也想不起究竟是什么。到底还是他手下一名小喽罗记性好些,为老大着急上火的同时,一不留神,那头目苦寻不得的答案便自他嘴角滑出:“一品梅。” “咳,可不是,一品梅!妈的!”那头目如受醍醐灌顶,一拍大腿,情不自禁,还是骂出一句脏话。 “噢,是一品梅。”庾渊作恍然大悟状,与尚被小混混反背双手的郝掌柜相视一笑。他诚心要看那头目出丑,遂追问道:“不知这‘一品梅’,是指何处呢?” 那头目脸色红得发紫,狠狠瞪向身边诸人,似乎旁边的手下便是那圈中待宰之畜,身上标着何处为“一品梅”一般。 双方正僵持不下,庾福已自外风风火火地跑回,他满脸通红,比起那头目的满脸酱紫色,亦不遑多让,显见这一趟路程跑来跑去,并不轻松。他俯在庾渊耳畔低语了几声,庾渊微笑着点了点头,但心中却是一凉:庾福所言,无疑印证了他最坏的预感——过年的缘故,衙门空空荡荡,庾清更是将仅余的几名军士邀去了秦淮河畔喝花酒。 想不到啊,这唯一的亲兄弟,对自己的成见竟有如此之深。然而在两年多前,兄弟二人之间,还没有闹到如此境地,难道真是这家财之争,让他六亲不认么?可是在他心中,庾清应是较自己更似性情中人才对啊。看来此番回来,万事比他想象,还要棘手许多。 他心中稍乱,已无意再与这无赖头目缠斗下去,便轻咳了几声,朗声道:“这位英雄,敢问一句,请你来此之人,相貌是否与我相似呢?” 听他此问,那头目才注意到这点,难怪觉得这少东家甚是眼熟,原来是如此。只是那托他前来之人既与这少东家有此渊源,又何必拆自家人的台? 庾渊看他犹豫,正中下怀,便一抱拳,道:“还请英雄勿要笑话。那人是我二弟,此系在下家事,英雄倘无旁事,就请回吧。” 看他一本正经地给出闭门羹,那头目只觉脸面上有些挂不住,遂腆着肚子,竟赖坐在了那紫檀圆桌上,冷笑道:“你们当爷是什么,吆之则来,呼之则去么?爷可没这兴致陪你们兄弟玩过家家。” 他此言一出,手下们顿时哄笑起来,各种侮辱言辞,随即向庾渊抛来。这时郝掌柜早已抽个时机挣脱了那几名混混,站在庾渊身旁,听那些混混满口的污言秽语,心知这少东家因自幼体弱,最为忌讳旁人说自己带脂粉气,眼下这群混混口不择言,实在是犯了大忌。 郝掌柜一撸袖子,便欲上前理论,孰料却被庾渊单手拦下。 庾渊笑道:“郝掌柜,您这一把身子骨上去,只怕吃不消呢,这种差事,还是留给我们小一辈吧。”言罢,早大步上前,依旧是单掌按向那紫檀桌面,若即若离。 “少爷,他们太凶悍,您别……”郝掌柜一颗心直悬到嗓子眼,生怕这少东家自幼养尊处优惯了,不识眼前态势便盲目对那恶霸发作,免不得自讨苦吃。 但见庾渊依旧是缓缓说道:“这位英雄,这紫檀桌子是家严生前最为心爱之物,恐怕是坐不得的。”话声未落,就见那头目全身一震,已自桌上前跌下来。这一下猝不及防,那头目还来不及稳住身形,只觉双膝剧痛,眼泪险些掉下。待缓过神时,才发觉自己俨然竟是趴跪在面前那男子脚旁,委实狼狈不堪。 两畔的喽罗手忙脚乱,扶那头目站起身,然而方才的前冲之势终究是伤了膑骨,那头目一瘸一拐,只疑那桌子果然有鬼,半分也不敢停留,当即招呼众人速速撤走。 看着那凶神恶煞转瞬间变作了拐子,郝掌柜也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要请教庾渊,却听那厢庾福问道:“少爷,‘一品梅’究竟是什么?”他在玉宇阁中仅当了半年不到的跑堂,平日见到管厨房的大师傅连大气也不敢出,自然不晓得这些行话。 庾渊展颜一笑,道:“你想看么?这容易得很。”旋即深吸口气,对已被搀到门口的混混头目高声叫道:“英雄请留步。” 那头目被这一声叫又是吓得打了个哆嗦,他这时已草木皆兵,生怕这玉宇阁中的“魂魄”还不肯放过自己,镇静许久,方回过头来,强笑道:“东家有何指教?” 庾渊笑道:“不敢妄谈指教,只是想确认件事,英雄还请转过身去,背对我们就好。” 那头目被唬得怕了,当真言听计从。就听庾渊又道:“家严生前脾气古怪,天下尽闻,倘若方才有何得罪之处,还望英雄海涵。” 毫无疑问,这句话非但没有起到半分安抚之效,反而是让那头目愈加地噤若寒蝉。他忙不迭地点头,心中却反反复复,只是默念要那“魂魄”千万海涵,可莫要在晚上来找自家麻烦。 庾渊续道:“这位英雄,你一进来便毁坏我玉宇阁这许多器具,依照五行而言,金克木,火克金,想来身上是金气过盛,而火气偏弱。” 那头目不懂五行生克,听罢这句话,只觉那少东家是满嘴胡诌,浑无边际。自己雷霆脾气,怎么会是火气偏弱?而金气,那该是多么宝贝的东西,过盛又有何不好。 左思右想,终于明白过来:这少东家是不好名言要自己赔偿那几张桌子的损失,才变着法子说什么“金气过盛”,实则是要自己破费。无奈之下,只得低声吩咐了左右几句,立时有人捧着一兜子散碎银两,恭恭敬敬地放到那张紫檀圆桌上。 “真他妈晦气,小年还没过完就破费,今年肯定是霉云当头。”那头目满肚子火气,却不敢发泄,只是烧得眼珠几欲爆出眼眶,脑门上的青筋也是条条缕缕,甚是清楚。 他自动送钱上门,这一点倒是出乎庾渊意料,他强忍大笑,继续一本正经地编着那“五行论”:“家严醉心于木雕,是以最见不得金气,方才那一推,恐怕已伤及英雄内腑五脏。五脏之中,肺脏属金……” “你是说……他……他……他竟伤了我的肺么?”这段话再晦涩难懂,但关系自身安危,那头目还是骤然间清醒过来,霎那间,背后起了一溜冷汗。 庾渊面现为难,思筹良久,才喃喃道:“这……鬼神之事,谁也不敢断言。英雄莫要着急,只需伸手沿着脊骨上探,数到第二、三节肋骨与脊骨相接处……” 那头目当即照办,只是心慌意乱,摸了良久,才到位置。庾渊见他慌张,不由得忍俊不禁,悄声对庾福道:“瞧见了?那便是里脊。” 庾福一愣,转念之下,才晓得少爷这番用意:原来庾渊声东击西,竟是将那头目比作猪彘,来教他何谓之“一品梅”。 “摸到了,然后呢?”那头目等得不自耐烦,壮着胆子催了一声,声音之中都是颤抖,可见心中怕甚。 庾渊轻咳两声以掩浅笑,续道:“左手向左再偏二寸半……好,就是此处。”那后半句“就是此处”,却是对庾福说的。 “此处、此处如何?”那头目连抓带按,都没觉出这块“一品梅”有何不妥,心里恍如有着十五个提桶正在打水——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庾渊佯装出一派关心,道:“那么,这一……这处定是觉不出丝毫异样了?”他心中得意之下,险些说出“一品梅”三字,幸得及时改口,才未穿帮。 “是又如何?”那头目几近狂吼,但身后这人说不定真能保住自己性命,是以虽被庾渊那缓缓的声调几乎逼疯,还是强压着心头怒火。 庾渊微微一笑,道:“具体怎样,还要看家严心情。倘若动了真怒,只怕君之性命,不出左近一旬;但若适逢家严心情欢畅,活上个千秋万载,倒也不成问题。奉劝英雄还是多行善事为好,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这句话说得甚为阴损,不但暗暗将那头目骂做王八乌龟,更是害得他自此一旬之中,寝难安,食难宁;不过虽害了这一人,却除去建康一霸,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傍晚时分,庾清随着小菊,来到兄长住处。 庾渊所住,乃是一幢由三层木架搭构而成的楼阁。这楼阁亦是当年庾期亲手所建,在全府之中为最高,站在第三层的楼顶眺望,隐隐约约,犹能看见远处的长江江面。 对于这小楼,庾清并不陌生。在他三岁之后,十五岁之前,他一直都与庾渊一起住在这小楼之中。因为难产的缘由,母亲庾桓氏一直认为他是天煞孤星转世投胎,生来便要克死家人,一向不给他好面孔看,然而作为长兄,庾渊对待这不讨母亲欢心的兄弟,却疼爱有佳。 三岁之前,他的住处都不过是紧挨着奶娘卧房的一间小屋,直到三岁时被庾渊带到这小楼中玩,入暮临别时,不禁依依不舍,还大闹大哭了一场。母亲叫奶娘抱他走,孰料当时年仅五岁的庾渊竟拉住了他,正色道:“这房子太大,我一个人住正嫌冷清,就让兄弟和我同住吧。” 庾渊是天生英才,睿智聪颖不让父亲,想来也只有他,在那么小的年岁,便晓得这“冷清”二字,是何意思。 他既开口,庾桓氏便不敢拂逆,更何况庾期在旁,也是推波助澜,遂只是狠狠地瞪了庾清两眼,又对奶娘道:“你仔细些,少爷若出了差错,唯你是问。” “原来在这府中,在母亲心中,只有兄长才配得起那‘少爷’二字,而我又是什么?”庾清长叹一声,或许他竟连替补也算不上,只不过是这家里吃白饭的闲人一个吧。 后来,少爷就果真出了差错。 少小的男孩子,总是免不了贪玩调皮,就在他搬来的第三年冬天,两人趁着家人不备,去荷花池旁玩水,一个不慎,他从池上的木桥掉入池中。 那池水虽未结冰,但却冷寒难耐。庾渊年小力弱,为了拉他上来,也只得下到池中从后推他。 终于还是惊动了仆从。当两个孩子都被捞起时,二人浑身上下早被冻僵,庾桓氏狠狠地抽了他两个耳光,罚他跪在户庭之中,不得前去烤火。 还记得母亲带着大队人马方走,兄长便只穿着件单薄衣衫,和奶娘一并搬来了火盆,也为他换上干衣。听闻母亲不许他进屋烤火,庾渊却只是微微一笑,道:“这容易得很。”当下坐在了他的旁边,而那火盆,就摆在二人之间。 奶娘慌了神,然而劝不回转,只得去告知了庾桓氏。庾桓氏终究是执拗不过长子,便破例放了他一马。可是兄长那少爷的身子经此一番折腾,到底是承受不住,自此,便留下了那久咳不愈的病根。 这么想来,自己恐怕真的是命犯白虎吧。 庾清心头微微一紧,也难怪父亲去世甚早,而父亲尸骨未寒,母亲便怕他对旁人再有不利,终于不顾庾渊阻挠,要他搬去了别院,甚至连他踏入这小楼的权利,也一并剥夺。 已经十一年了啊,他再没有进到这楼中。倘若不是如今母亲病重,兄长当家,恐怕他还是难以企及丝毫。 缓缓地踏上楼梯,随着一步一步的落下,那“吱枝呀呀”的声音,仿佛又带他回到童年,心中原本的冰冷,在那股暖流的冲击下,慢慢融化。 直到最后一阶。 顶阁,屋中只在一隅点着一盏油灯,映得昏黄一片。 庾渊依旧是躺坐在窗棂上,脸面向外,静静不动。窗户大敞,寒风萧萧,吹得他头发散乱,外边零星地飘着雪花,随着风吹入室,几片粘连在他身上,慢慢消逝,终成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 庾渊左手已经垂在窗侧,手上持着一把打开的折扇。庾清正欲上前叫他,就听身侧小菊低声斥责另一丫鬟:“你糊涂了?少爷有寒症在身,你还拿扇子给他?”那丫鬟颇是委屈,只知低着头辨道:“不是我拿的。少爷久候二少爷不至,便从自己的行囊中拿出这折扇坐在窗旁看……” 正说间,忽听“啪”的一声,那扇子竟而掉落在地。三人都是一惊,这才发现,庾渊太过操劳,早已睡熟过去。 折扇正面在上,看得清楚,上边赋有一首诗句: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那字迹娟秀,显见出自女子手笔。 庾清不禁心头微微泛酸。这首诗他自然识得,这诗出自《诗经·邶风·北风》的前四句,初看如同情诗,其实不然。还记得后两句,应是:“其虚其邪,既亟只且。”是在问询对方为何仍在迟疑不决,倘或再行耽搁,更难逃亡。 他若猜得不错,这折扇,应是两年多前,冬水与庾渊相约私奔时所用。 “可是你既已走了,又为何辜负了她,独自回还?”庾清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前行几步,只见庾渊睡梦之中,嘴角含笑,犹似回到当年那段绮丽的时光。 “竟然还笑得出来么?”庾清又添了几许怒意,蓦然间脑海现出一个主意,将自己也吓出一身冷汗:“倘若此时推他一把,凭这三层楼的高度和楼下的假山,他是必死无疑。” 自然,这念头仅仅一闪而过,他到底还是顾念旧谊,下不了手。 “哥哥,此处危险,快些醒来吧。”他伸手握住庾渊手腕,却觉他肌理之中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力道,震得自己虎口隐隐作疼。然而只这一握间,他心中又情不自禁,有些难过:仅仅两年多的时间,他竟是瘦成了这般情形,在江北,定是吃了不少的苦吧。 “清弟,你来了。”方才的那一触,已然唤醒了庾渊,他微睁双目盯向庾清,目光清澄如水,丝毫看不出小憩后应有的迷乱。 略整衣衫,庾渊立起身子,左右丫鬟随即拾起地上的折扇递到他手上,继而又合拢大敞的木窗,屋内油灯顿时为之增亮不少。 “坐吧。”庾渊示意丫鬟退出房间,而后伸手一指桌旁的圆凳,然而庾清却仍站立不动,冷冷地看着他,道:“那伙人的事情,我尽知了。你有什么话说?” 庾渊满目苍凉,只摇了摇头,道:“我若请家法惩你,你怨不怨我?” “这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庾清凛然依旧,不肯有分毫地低头。果然犹是那性情中人呐,庾渊心头一宽,复问道:“清弟,可这是为什么呢?你对我不满,这也罢了,你若要砸的话,我这楼里的东西,任你去砸,但玉宇阁是父亲的心血,万万不该拿它出气啊。” 庾清冷笑道:“你如今怎地又这么大方起来?砸了你这楼里的物什,依兄长养尊处优的性子,却要怎生住得?还不是难享清苦,只怕要搬去皇宫,方好下榻。”这句话自从庾渊回来那天开始,他便一直想说,然而碍于人前人后,彼此总要留三分体面,故而满心抑郁只得压在心底,如今终可说出,只觉酣畅淋漓,好生痛快。 “原来,你是为她来打抱不平的。”庾渊凄然一笑,是啊,怎会想不到,这兄弟一向都是好侠义精神的,“清弟啊,你当真是如此地小觑……小觑你的兄长么?”他背过身去,但见方才那夜幕之中映着月色的长江江面,早换作了天水一青的窗纱,偶有鸽影掠过,却因再没米粒喂食,便不停留。 原来即便是这鸽子,也熬不得清苦。 人何以堪呢? 庾清怔了一怔,但很快又硬起心肠,冷然道:“你的武功也是她教的,竟这般好了?”庾渊点了点头道,不作答话。 “她人在何处?”庾清追问不休。 庾渊身子微微一颤,良久之后,方回道:“冬水谷。” “好,我去找她!你既不愿抛下这荣华富贵,我便陪她去浪迹天涯!”庾清注视着庾渊背影,一字一顿地说出,斩钉截铁。 庾渊听了这话,立时转过了身子:“你说什么?”满脸的震惊下,再难顾及平日那份悠然自得。但见庾清昂首挺胸,大声重复道:“我去找她!”言罢,他与庾渊四目相对,完全不知退让。 庾渊身子剧震,蓦然间胸口收缩,继而则是一阵大咳。他咳得弯下腰去,几乎再也站不起来,庾清看在眼中,情不自禁上前去扶他,却被他猛然一推,退去好远。他背心直撞上墙壁,“扑簌簌”地,有灰尘自梁上落下。 “哥哥,你……”庾清一时之间,又生悔意:莫不是方才太过忤逆,竟惹得他旧症突发,才咳得这般厉害? 过了半晌功夫,咳声稍歇,庾渊缓缓站直了身子,脸上神色已转为木然,无惊亦无怒:“你去不得。”他只是淡然道。声音虽有些虚弱,却无比坚定。 庾清脸色一变,道:“为什么?你既已与她一刀两断,难道还不许旁人爱她敬她?”庾渊不置可否,只是重复道:“你去不得。这次,就听了为兄的吧。” 庾清一时愣在当场,终究是气极反笑,厉声道:“庾渊啊庾渊,你当真是贪得无厌!佳人富贵,都想一人独占,天下又哪有这般便宜的事!也罢,我不去找她,你也不要妄想过你的太平日子,迟早一天,我定从你手中夺来玉宇阁!”语毕,不等庾渊回话,他便转身摔门而走。 “扑簌簌”,随着那摔门声音,又是一阵烟尘弥漫。庾渊慨然长叹一声,再度打开了那扇窗子。冷风卷着几片雪花袭上面孔,他只觉眼角一凉,隐隐约约,竟不知是雪水,抑或泪水。窗外的雪花洋洋洒洒,越下越大,而远处的长江江面,在这茫茫雪幕之中,再也找寻不见。 可当真是,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正文 (二)事亲奉孝,直把君乡作故乡(上) “吾儿,且坐到娘的身旁来。”那榻上的人浑身浮肿,两只眼睛被脸上的肉挤作两条细缝,目光极是艰难地自缝中探出,全部聚集在庾渊的身上。 庾桓氏甚为勉强地一笑,牵着庾渊两只手,如牵救命稻草:“儿啊,娘本以为再见不到你,如今能见你一面,娘的身子就好些,你可莫要再走了。” 庾渊缓缓地点头,双手一转,已把上了庾桓氏的左右脉门:“娘,我给你把把脉,再开张方子调理调理,总应当比建康这些庸医来得好些。”庾桓氏只乐得合不拢嘴,儿子难得有心尽孝道,哪怕开出来的是毒药,她也甘之如饴啊。 庾渊全神贯注于双手四指上,少顷,微微皱了皱眉头,庾桓氏看得仔细,不禁问道:“怎么?” “没怎么。”庾渊淡笑道,“不知娘是否常觉口渴,抑或总感饥饿?”他不提还好,此刻既然说出,庾桓氏顿觉得口中干燥难耐,连连点头,颤颤巍巍地伸手指向茶杯,道:“是啊,奇得很,常常渴而欲饮,饮而仍渴,竟是不知喝下的是什么。” 庾渊起身端了杯茶送到庾桓氏近前,双眸闪闪,似有泪光。庾桓氏瞧在眼里,心中一凉:这病症已缠身一年有余,建康城中的名医来看,只说这是什么“消渴之症”,虽治不好,但多食乌梅,亦可缓解。但这一年过来,总觉日渐乏力,甚至偶有心痛,原以为是思儿心切,却不料庾渊回还后,病仍只重不轻。 恐怕真的是,病入膏肓吧。 她一向自认命硬,纵然次子是天煞孤星,也没克去自己的性命,殊不知未抵半百,便要被病魔缠去,一时之间,当真是又苦又悲,又气又恨。 恨只恨,这两年多来只有那要命的阎王儿子守在近前,虽然生病后便不许他再靠近这东院,想不到依旧是难逃那煞气。 庾渊只见母亲的脸色一时青一时白,一时哀婉叹息,一时又咬牙切齿,饶是他再聪颖十倍,也猜不出这短短时间内,在母亲心中急转而过的念头。 正自踟蹰,就见丫鬟端了浓浓的一碗汤药过来,热气蒸腾,薰得满屋子充溢着淡淡的酸味,正是乌梅。 庾渊摆了摆手,先自接过那汤药,放在鼻端细细闻去:乌梅、党参、细辛、黄连、黄柏、蜀椒、当归、桂枝、干姜、附片……这些气味他都再熟悉不过,这开方子的大夫并非泛泛之徒,然而服下药后,又怎会适得其反,闹得今日这般境地?凭他多年的修为来判,眼前这病人的时日,只怕是超不过这两个月了,而那消渴之症,本不致命才对。 他问旁边的丫鬟要来一只竹箸,从碗中沾出少许,放入口中。 这一品之下,他不禁脸色大变。“呸”的一口,将那汤药全啐入床畔的痰盂内,继而连碗带药,一并投入。“哗啦啦”,那瓷碗被重重砸落,顿时碎作好几十片。旁边的丫鬟们何曾见过一向温文尔雅的大少爷发下如此雷霆之怒,顿时吓得哆哆嗦嗦站成一排,脸都不敢再抬。 “儿啊,怎么了?”老夫人躺在床上也是被吓得一震,手撑着床沿,便要起身。 庾渊赶忙收敛怒容,扶母亲依旧躺下,道:“没怎么,只是这药,咱们可不能再吃了。” “不能吃?为什么?”庾桓氏兀自不解。庾渊顿了一顿,方道:“那开方的大夫只怕是个草头郎中,还不懂得君臣相辅。这药吃了,要伤身的。娘,你先好生歇歇,我去厨下张师傅那边看看。” “好。你是从哪学的这……”庾桓氏欲待再问,但见庾渊身形一晃,早出了门口。这句话不问也罢,只怕问得了答案,还要惹得自己恼火。庾桓氏望着儿子行去的方向,怔怔出神。她人虽老,却还不糊涂,当年拐带儿子离家的那女子,不正是号称一代国手么? 可是,庾渊口口声声指责的那“草头郎中”,却的的确确是这京都之中,颇负盛名的良医啊,君臣不偕的错误,他又怎会犯?庾桓氏起了疑心,不过既然是儿子说那药吃不得,那不吃就是。她慢慢合拢双眼,心里却渐渐觉出些许端倪:请来这大夫的,不正是庾清么?也罢了,她操心了这一辈子,也懒得去管这些了。有果必有因,前尘后事,怕已是更改不得,那孩子怨憎着自己,就由他去怨吧,反正自己也没多少时间,只要他不给庾渊捣乱,便任他胡闹就是。这么想来,若没有自己一直以来扮着恶人,这兄弟二人的感情,怕也不会这么好吧。 因缘际会,总有一天,是有心无力。想着想着,她终究沉沉睡去,梦境中,犹不忘露出几丝笑意。 张师傅正慢慢地拨弄着锅底的药渣,就见庾渊急匆匆地跑来,连声问道:“乌梅汤的方子呢?”从没见过少爷如斯地失了方寸,张师傅手忙脚乱地翻出那张早已揉作一团的宣纸,庾渊未待他展开递上,早夹手夺过。 “乌梅三十枚,蜀椒、当归各四钱,附片七钱,桂枝、党参六钱,干姜二钱,黄柏、细辛各三钱,黄连一钱。” 纸上赫然。 “果然,与所猜一模一样。”庾渊倒吸一口寒气,他若记得不错,这方子之中,附片本该是六钱,而黄连则应是三钱。附片有剧毒,于心痛相辅又相敌;而黄连不仅清热,在这方子中更是为了消减附片的毒性。如今那大夫将附片加重一钱,减去黄连两钱,这岂止是君臣不偕之失,若认真论起,简直称得上蓄意投毒。 天下医者皆知这道理,庾渊想不明白的是,母亲与这大夫无怨无仇,何以会被如此无端加害? “少爷,这方子有何不妥么?”张师傅小心翼翼地问道。 “的确……”庾渊仔细思琢,缓缓问道,“这方子,可真是那大夫亲手开的?” 张师傅连连点头,道:“是啊,二少爷亲手交给我的,还反复叮嘱要按照方子所言来抓药。二少爷真是孝顺呢,老夫人那么待他,他却说要尽孝子之心,常常过来帮我一起去买药,煎药。”看得出来,他是深受庾清的感动,这一夸起来,便喋喋不休,再难停歇。 庾渊心头一凛,脸上却微微笑道:“他连巴豆和黄豆也分不清的,怎么去买药?”张师傅笑道:“大少爷,您没听过‘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么?二少爷聪明得紧,一学就会呢。我老汉却有些惭愧,因为年已老迈,这味蕾便衰,买药时怎么也尝不出药材的味道来,若不是有二少爷在旁帮忙,只怕要麻烦得多。” “是么?”庾渊淡然道,余光瞥见一旁摆着些细辛,遂佯装心不在焉地拈起一根,掰下一小段,放在了口中。 张师傅只当眼前的大少爷对于医药犹是门外汉,便好心提醒道:“少爷,这是细辛,有发汗、祛痰之效。我们买的都是上品,这么嚼在口中,舌头会麻,会被辣到的。” “唔。”庾渊点了点头,连忙吐出那段药材,笑道,“果然是又麻又辣,可有茶水么?”他脸上笑得欢畅,心头却愈发冰凉:这细辛嚼在口中,味同嚼蜡,恐怕便连中品,也算不上。 “清弟啊清弟,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么?”一时之间,他心乱如麻,不知是该憎,抑或怒,毕竟庾清自幼受此对待,如此回报,也在情理之中吧。 只是我此番回来,又为了什么?庾渊缓缓地喝着茶水,却觉口中愈来愈是苦涩难当。 这么看来,家中的药是都用不得了,而与前秦打仗的缘故,当归、细辛等出自北方的药材在这一时半刻间,倒也运不进建康。可要怎生是好? 纵览这普天之下,他所知晓的,也只有那一处地界,终年有着绝顶的药材。 那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地方:冬水谷,药王庐。 “姬叔,少不得又要麻烦您一番了。”庾渊又将面目转向了北方,心中默默念道。 山中的岁月依旧平淡无奇。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雪未化尽,但听得“嘎吱嘎吱”的踏雪声音伴着悠扬的歌声越来越近,一名膀大腰圆的樵夫扛着锯和斧子缓缓走到林子里边。 “咦?”雪中一物发着绿油油的光芒,吸引了他的目光。粗拙的手指灵巧地拾起那枚首饰,又放在衣服上蹭了一蹭,那翠玉钗表面的污垢顿被拭净,映着明艳的阳光,放射出异样光彩。那壮汉瞧着那翠玉钗盯了一会儿,喃喃自语道:“可真是好东西啊。不知是谁这么放得开呀,钗掉在这雪地中也不知回头来捡。”又想了想,忽然咧嘴笑开,“那就是不要了吧。嘿嘿,这钗拿去送给冬儿那小丫头,她不知要怎么高兴。” 正想间,兀地眼前一道碧绿晃过,再回过神时,那钗已然易手到旁人手中:“嘤其鸣矣,求其友声!鲁大叔,你怎地不唱下去了?”语声未落,那女子亦是“咦”了一声,“梦华轩的碧玉钗呢。大叔,你怎么得来的?” “诶,抢什么抢什么,知道你这小丫头片子臭美,正要送予你的。”那樵子拧了拧眉头,笑骂道,但话语之中,尽是抹也抹不去的爱怜,“刚回来一天,也不在谷中好好歇歇,疯跑出来做什么?” 那女子“咯咯”轻笑,道:“送给我的么?那好,晚辈不客气啦。只是好奇怪呢,寥寥数日不见,鲁大叔竟跑了趟长安么?这飞毛腿的功夫您可从没教过我。” 那樵子憨笑了几声,道:“这功夫你学不来的,只怕是老姜的杰作。我倒要回去讨教讨教他,看看怎么才能从地里种出玉钗来。” “从地里种出玉钗来?”那女子闻言一愣,凝目看向脚下,但见那雪地中有一处,依稀还留有玉钗的印记。 原来如此,穆然哥哥,你还是来了啊。 她心中立时恍然,却不点破,只是紧紧握着那玉钗在胸前,霎那间,觉得好生温暖。 “你怎么还不回去歇着?留神大叔一会儿砍树砍着你。”那樵子看她身子比起离去时又单薄了许多,心疼甚剧,不过关心的话到了嘴边,又变成了凶巴巴的催促。 那女子笑道:“鲁大叔最疼冬儿,才不会呢。我把药材的单子给了姬叔,姬叔又不肯让别人进他的药王庐采药,好生无聊,就过来帮鲁大叔砍柴啊。”边说着,边强行“抢”过了那樵子左手提的锯。 那樵子满脸错愕,问道:“药材?要什么药材?不舒服么?你姬大叔也不管着你,我回去可要骂他!”他一连问了数个问题,可见心里的焦急,而那厢,那女子却笑得直不起腰来:“鲁大叔,您要是再这么心急,只怕传到墨伯伯耳朵里,又是好大的笑话呢。您忘了我昨天回来时说的了?” “噢,是了。”那樵子一拍脑袋,想了起来,“是为了庾渊的母亲?她当年那么待你,你又何苦如此?更何况如今庾渊也已、也已……”他不敢再说下去,只见方方说出“庾渊”二字,那女子原本灿若阳光的表情就骤然间阴沉了下来,眼泪在她眼眶中团团地转圈,她深吸口气,仰起头来,尽量不让泪水落下。 “姬大叔和我说过,医者父母心。我想,我能明白庾渊母亲心中的痛苦和无奈。我只是、只是想让她离去得快乐一些,不要承受过多的痛苦。”她缓缓地说道,两颗水珠终究还是从眼角沁出,沿着面颊直划入发鬓之中。 “唉,红颜薄命,不复如是。便是在这冬水谷中长大的孩子,原也逃不开世上情结羁绊,恐怕竟是陷得更深啊。大抵此番执著,要累垮你了。”看着眼前这被他们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那樵子只觉揪心,但万般无奈,尽化作了一声叹息而已。 正文 (二)事亲奉孝,直把君乡作故乡(下) 这女子,正是被这冬水谷中众人捧在手心里的人物——冬水。她诞于前秦甘露三年,到而今,已满二十三岁。当年刚刚出生不久,不知何故,她便被人遗弃在了这深藏秦岭的幽谷之中,幸得谷中有号为黄帝后人的姬回春,施展济世之能,终将仅余一口气的她救得回转。自此,她就长留谷中,谷中之人皆为饱学之士,看她聪颖灵慧、勤学好问,都将周身本领倾囊传授,这二十余年过来,竟将她教作了百年难得一见的旷世奇才。她不知自己何姓何名,因养育之恩无以回报,自幼她就以谷为名,自称冬水。 然而,冬水谷虽在前秦境内,她却并非前秦之人,只因这谷,原本就不属于这乱世的任何帝王、任何国家。 这冬水谷自从建谷伊始至今,已度过三百五十九载的春秋,而三百五十九年之前,正是东汉光武帝刘秀称帝,建武元年之时。 当然,这样的一群能人异士得以聚在一起,却又比之建谷,更要早上好几百年。还在秦朝时,因始皇一统天下,推行法家,其余诸子学说就不上朝堂,在野志士中却依旧有些人甘愿追随自己梦想,他们便渐渐集合在一起,开始四处游荡。 而也正因如此,始皇虽有焚书之举,但那百家争鸣的辉煌,还是在这些人心中保存了下来,而后一代又一代,传承下去。 到汉武帝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故而这些人之中原属儒家的,渐渐离开,然而又添进了韩非、李斯的后人。 自然,这些所谓后人,大半名不副实,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心中的学术之纯,信念之真;而至于那黄帝后人,神农后人乃至庖丁后人等等,则更是杜撰而来,这些人大多掌有一技之长,却性格孤高怪僻,不为尘世所纳,便索性追随他们,一起避世来营造属于自己心中的尘世。 辗转数百年,历经风雨飘摇,有人加入,有人离去,有人逃了,有人怕了,但终究还是有人一直没忘却当年的宏愿。直到建武元年天下大定,他们这仅剩的数十人才找到这样一处避世之所。 对于山谷的命名,众口不一,到底还是黄帝后人的提议最得人心。他说:“医理有言:‘春木主生,夏火主长,秋金主收,冬水主藏,中土主化。’咱们在这谷中避世,藏尽天下精粹,便将谷名为‘冬水’,可好?” 语关阴阳五行,意关缥缈无形,话语方落,鬼谷子传人、老子传人与庄子传人便连连点头赞成,其余诸如孙子传人、墨子传人、公输般传人等等,自筹想不出更为绝妙之名,就也皆作同意。 而后这三百五十九年,过得平淡不惊。他们偶有下山与村民接触,希冀多招录些人才加入,可惜应者寥寥,到得前秦符坚时,谷中只剩下十余名老顽固,数千册前贤残卷,和山谷最深处那几乎一望无边的墓地。 这样的情形下,冬水的降临,无异于天赐异宝,他们又怎能不珍爱,不疼惜? 诚然,冬水的成长,并非全然的孤单。就在她到来的四年前,即前秦永兴元年时,谷中那犹自传承的李斯后人,从山脚下的村落中救下了一名男婴。当时山下闹饥荒,那男婴的父母委实活不下去,遂商议以子为食,毕竟不食,他们也养活不起这男婴。适逢李斯后人李秦经过,二话不说,便将从山里带来的口粮全部送给了那对夫妇,而后带着那孩子,连捱了四天饿,苦苦撑回谷中。 仍旧是姬回春施展妙手,再加上神农后人姜粮早已贮备下了丰富的食物,奄奄一息的李秦和那男婴才逃脱鬼门关。自此,那男婴便也成了李斯后人,名唤穆然。 同冬水一样,他年纪轻轻,便学贯古今,文采武略,无其不晓,无其不通。只是可惜,他自幼就胸怀天下,到底是容不在这谷中。 “原希望穆然是最后一个离谷的,却想不到,冬儿也是留不住啊。”鲁樵子提起斧头,忽然之间,只觉得心里酸涩,浑身乏力。本来庾渊入谷,能与冬儿喜缔良缘,是他们这些老人心中再高兴不过的事情,岂料,岂料那孩子也是恁般的福薄命浅啊。这么看来,冬水谷只怕真是走到陌路了。 这鲁樵子是公输般的后人,因嫌姓公输麻烦,便宁愿以这木匠祖师的赐姓冠在名前;而因进谷时尚幼,他早已忘却自己的真名,甚至,也忘了以前那位公输班后人为他起的名字。他生性随便,这名字便也随便,由于整日间都与木头打交道,就自谑为“樵子”二字。然而他对万事都可随便,却只对一事不可,那也是这数百年来,谷中两大争论不休的话题之一。那便是,公输一脉与墨子一脉,究竟谁家器具更为厉害。 另一场百年辩论,则是韩非后代与李斯后代所争:当年李斯假传圣旨毒杀韩非,究竟是否因为学不如人,心怀嫉妒。 “哎,冬儿,你说是鲁大叔攻城厉害,还是你墨伯伯守城厉害呢?”鲁樵子每每想到这个问题,都觉头疼。他在这谷中已有五十年光阴,从小到大,除了玩弄手中的斧和锯,就是与墨家传人墨非攻用六博棋一争长短。这六博棋原只有十二枚棋子,两人的“祖先”觉得玩来不够过瘾,入谷后潜心钻研,终将当年墨瞿与公输般所用的攻守器具化入其中。这五十年来,二人都是输赢参半,谁也不肯服谁。每逢争执起来,饶是谷中不乏巧舌如簧之士,却也拿这两个顽童似的人物没有办法。 当然,这个问题也早就问得冬水头疼。她和李穆然从小一起长大,这六博棋也是各自精通之术,而因彼此性格不一,她更偏于防守,李穆然则偏于进攻,若要她来评判,自然是偏向墨非攻一边,然而鲁樵子平日里待她甚好,如此思筹,当真难断。 往往到了此时,她都会用上小聪明,将这难题推给旁人:“鲁大叔,这行军打仗一事,您怎地不去问问孙姨呢?”孙姨姓孙名平,正是“孙武后人”。鲁樵子嘿嘿笑道:“你那孙姨狡猾得狠,每次去问,只说上几句,就被她引到了别处去。等过上几个时辰回想,才知道中了她的计。再去问谷中别人,大家又不晓得这征战之事了。” 冬水微展笑靥,心里忽然有了主意:“倘或是孙姨在墨伯伯的位子,大叔又有几成胜算?” “这个、这个……”鲁樵子脸色一变,心中起了个突,“只怕一成也没有。” “那么若是换作孙姨在您的位子,墨伯伯又有几成胜算呢?” 鲁樵子想了想,又笑开了:“他恐怕还不及我嘞。”冬水见他笑得开心,心里不服,扮了个鬼脸,笑道:“大叔再笑,可就真是五十步笑百步啦。都是连一成胜算也没有就输给了孙姨,您们还争什么争呢?” 鲁樵子闻言一怔:“如此的话,那这数百年的争斗,不都没了意义?” 冬水点了点头,道:“器具终是死物,兵者乃为诡道,岂可于死物上一较高低。正如医药一般,药材都是死物,用药之法却是活的,用药之人也是活的,只须稍作改动,良药就化为毒药。”她说着说着,声音又低沉下去,若非有前几日的行历,她还不晓得这道理,也还不懂得这世上人心有多难测。 “难怪、难怪啊……”鲁樵子喃喃道,难怪孙平每次见到他二人对博,都是笑笑走开,原来她早就明白这道理,只是碍于情面和这二人的执著,不愿说出罢了。 可是他与墨非攻的祖师,又怎会不懂这道理,也是因为太过执著,而亦是迷失了自我吧。试想当年墨子跋山涉水,由宋及楚,若然与他对垒的是孙武而非公输般,他又奈何呢? “嘿嘿,这军事本就是兵家之长啊,咱们不提也罢。”鲁樵子兀地笑道。这一瞬间,他豁然开朗,只觉得身心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毕竟数百年前,楚伐宋,乃不义之举,所以似孙武这等名士,也不屑于投靠楚营。万事没有如果二字,不管怎样,就算公输般与墨子在这攻守器具上差之毫厘,但论起为人处事,公输般却是输得彻头彻尾。不过若只凭一颗正义之心就可取胜,古往今来,又何出这许多战火纷纷? 只是这些先贤往事,至今已少有人记起,他和墨非攻又何必为那早入尘埃的旧话,争论一生,放不开呢?他们本该是亲如兄弟的朋友才对啊。 原来认个输,不但不难,反而这般舒坦。鲁樵子朗声一笑,擎起手中斧头,向枯枝砍去,“早伐完了柴禾早回谷,我可是饿嘞。” “相比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朗朗歌声,复又传出。听这歌声中的激昂欢快,冬水晓得鲁樵子已然放下心中大石,而墨非攻性格本就温良如玉,这二人定能言归于好,成为挚友。 她展颜莞尔,抚着怀中玉钗,却又不禁暗自叹息:鲁大叔的挚友已经找到,可是自己的挚友又在何方呢?穆然哥哥,你可达成心中的理想了么? 三两日后,建康庾府中。 庾桓氏躺在塌上,竟将刚刚煎好的汤药泼了庾渊一身。 “你说,你这几日去了哪里?是不是瞒着我,又去找那妖女?你真是要气死我啊!”庾桓氏用尽全身力气瞪着他,厉声痛斥。酸涩的汤药沿着庾渊发丝、面颊缓缓流入口中,他不敢拭去,也未尝动怒,只是平静地看着母亲,道:“那边的药会好些。” 庾桓氏冷笑道:“药好些?哼哼,多谢你的好心,我就是病死,也不吃那妖女拿来的药!” “母亲。”庾渊终究是“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道,“庾渊与冬水她已无瓜葛,只当这是寻常药铺买来的药材,也不行么?” 讲到这里,他忽然间咳逆又发,捂着胸口急嗽了一阵,再也说不出话来。 “你……”庾桓氏原是怒极,要挥落的手掌已抬到一半,但见儿子如此,不禁放缓了落势,只是轻柔地拂去他脸上汤药,道,“她号称杏林奇葩,却连你这咳症也治不好,叫为娘的如何信她?” 庾渊听她语气稍缓,不失时机,一把握住她的手,道:“娘,你信不过她,却总该信我吧?”庾桓氏心头一软,道:“这……也罢了。”顿了一顿,又道,“纵然是灵丹妙药,对娘这将死之身,也不过拖延少许时日而已。你若是真的心疼娘,懂得孝顺,就应了娘件事,如何?” 庾渊愕然道:“何事?”庾桓氏道:“你已将满而立,却还未成家,长幼有序,你这么茕茕一人,家里自然也就不能为庾清张罗什么。你父亲临去前,就反复叮嘱我要为你们兄弟筹划好这事,你可还记得……” 她未说完,已被庾渊打断:“母亲说的可是夷光?” 庾桓氏眼睛一亮,笑道:“你还记得她呢?那便是成了?”庾渊一愣,只是道:“她、他还没嫁人么?”庾桓氏轻轻叹道:“是呵,谁让这傻孩子心里只有一个人呢?”言语之中,竟不知是惋惜,还是得意。 她所说的那女子,是她娘家甥女。此女相貌端丽,自幼就被人拿来与西施王嫱相较,故而名唤夷光,也是这庾府上下尽知的“桓小姐”。桓夷光与庾渊自幼便玩在一处,庾桓氏极是有心为二人牵线,亲上加亲,然而桓夷光之父,亦即庾桓氏之兄却看不起庾渊出身,总是推托。后来庾渊与冬水私奔一事在全建康传得沸沸扬扬,庾桓氏之兄更是想趁早为女儿找户名门嫁去,了却心事,无奈每每谈及,桓夷光竟是以死要胁,只得作罢。这一拖二拖的,桓夷光渐渐年长,那少女心事也无人不晓,因而上门提亲之人遂逐渐寥寥,终于断绝。 如今庾渊既然回来,庾桓氏之兄思度自家女儿反正难嫁了,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就又和庾桓氏旧话重提。 “我已和你舅父约好了,七日后,你夷光表妹来咱家看我,你好好准备些,可莫要在她面前提什么冬水。”说到这个名字,庾桓氏就气不打一处来,只哼了一声,就抽回手,背过了身去。 “母亲……罢了。”庾渊嘴唇动了动,似是想再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依言退下。 七日后,桓夷光如约来到庾家。探望了姑母后,便说已有数年未去小楼玩,要庾渊带她去看看。一言正中庾桓氏的心思,她心里虽不舍得儿子离开榻旁半步,但还是催庾渊快带桓夷光过去。 小菊正在楼中打扫,见到庾渊与桓夷光语笑晏然地上了楼,不禁将嘴巴张得足以塞进去两三个馒头。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年少爷带了冬水回家,看到冬水被桓夷光当面骂责时,是怎样驳了桓夷光的面子,甚至将桓夷光气得哭昏在这楼中。 短短两年有余,竟是一切都不一样了啊。 “小菊,你下去吧,我和表哥自有话讲。”桓夷光对小菊微微一笑,伸手在旁,做了个“请”的手势。她身着一件五彩丝衣,一拂一动,都光彩照人,宛如仙子下凡,小菊不禁脸上一红,忙低头疾奔下楼。“的确,单凭这绝世风姿,那名唤冬水的女子便要自惭形秽,真是不晓得少爷当年是哪根筋不对呢。”小菊边跑边忍不住笑出来,“表小姐人又温柔,又是大家闺秀,若由她来当少夫人,丫鬟们的日子也会好过些吧。” 孰料她的身影方离开小楼,桓夷光就变了另副模样。 “虽然装得很像,但你绝不是他。”她拔下鬓上金钗,直指庾渊,低声喝道,“你是什么人?” 庾渊正举茶欲饮,听了这话,杯子不禁晃了晃,滚烫的茶水溅到他手指上,兀自不知:“表妹说得哪里话,我怎么听不懂呢?”他轻笑,将杯子又放回了远处,一双乌黑的眸子直盯着桓夷光,却见对方射来的目光,更为犀利。 她不是空穴来风呢。庾渊心中一慌,但仍与对方四目相视,不肯退缩。 “金钗还是插在鬓中好看,拿在手里作利器,只怕暴殄天物。”庾渊泰然自若,淡淡地说道。桓夷光却并不放松,反而是持簪前刺,直顶上他咽喉:“你究竟是谁,我表哥在哪?”她越想越怕,手捏着金钗上下晃动,竟是定不下来。 庾渊叹了口气,道:“你是大家闺秀,又没有学过武,如此前刺,力早已用得凿尽,就算这时手里拿着把吹毛立断的匕首,也伤不到我分毫啊。”说着说着,他骤然间抬手在那钗上一弹,桓夷光只觉得手中剧震,再拿捏不稳那金钗,只一慌神,金钗已到了庾渊手中,尖端却抵在自己颈上。 情势立转,桓夷光百般地后悔方才没有留下小菊,欲待高声叫人来,咽喉一紧,已被庾渊单手卡住。一时之间,莫说是高呼,就连喘气也觉困难。 “你……你果然不是表哥。”她本来只是起疑,想诈他一诈,然而事到如今,那猜测竟是板上定钉。 “不错,我不是你表哥。”没想到,那人也自承认,她声音如银玲一般悦耳动听,与庾渊的清朗,对比鲜明。桓夷光一时大骇,但见那人伸手在面上一揭,取下一张薄似轻纱的面具。面具下的肌肤白如鹅脂,眉似柳,目如星,左边嘴角处有个浅浅的酒窝,虽比不上桓夷光倾国倾城,但她身上透出的睿智与沉静,恐怕纵连千秋名将,亦难匹敌。这女子,赫然正是冬水。 “是……是你这……妖女!” 桓夷光面色骤变,如同突遇妖魔,浑身战栗,但任她耗尽全身力气,也逃不出这妖女之手。 “你别怕,我不伤你。”冬水柔声劝慰,桓夷光却不理不睬,反而是挣扎得愈加厉害。她边奋力挣脱,边厉声问道:“我表哥呢?你把他怎样了?” 事已至此,见再也瞒不下去,冬水终究是低下了头,一字一字地从口中吐出:“庾渊他……他……他已经死了。”她语气哀痛至极,说到后来,声音哽咽,低不可闻。桓夷光一下子呆住,再不动弹。她兀自不肯相信,但见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冬水眼中落下,自己的心也跟着一并沉落,胸中空空,那颗心竟是不知去了哪里。 “死了?怎么……怎么死的?”桓夷光双目失神,缓缓说道,声音好似并不是自己发出,而是从天外飘来的一般。 这问话宛如小刀一样,一点一点地剜着冬水心头之肉,她委实是不愿回答,却又非说不可:“淝水之战罢,我们去谷外时撞上了前秦逃兵。逃兵甚众,我照应不到他……”说着说着,眼泪涌流不断,只片刻间,眼睛就红肿起来。 淝水之战,不知是这天下多少事的转折,而她的一生,也在符坚溃逃的一刻逆转,自此步入万劫不复。 可笑的是,那逆转的一刻,她兀自为之开心不已。 因为她在孰胜孰负的预想上,竟是终于胜过了谷中“兵圣”——孙平。 却不料,真正赢了这一场仗的人,永远不是徘徊于天下之外的她;而因这一场仗输掉自己这一生一世的,则真正是她啊。 看着仿佛神游于太虚之外的冬水,桓夷光骤然间抽出了双手,发疯一般厮打着她:“是你害死他的,是你害死他的啊!你若不带他走,他又怎么会死!该死的都是你们这些前秦人,为什么要拖累上他,是我们胜了,明明是我们胜了……”她出拳又快又狠,倘若不是怨极恨极,这平素温文尔雅的女子也不致如此癫狂。她毕竟没练过武功,然而冬水师从兵家,外修兵法韬略,内练真气武艺,这拳拳打在她身上,纵然不防不挡,亦是如中败革。 不知打了她几十拳,桓夷光才终于停下,却觉两手都是又酸又痛,几乎张不开来:冬水虽不还手,但自身内力反击回去,亦伤了她。 “你为什么不死!为什么还要来假扮我表哥?你安得什么心!”桓夷光指恨得牙痒,破口大骂。 冬水并不答话,只是收敛了泪水,从怀中掏出个药瓶,塞到她手中,道:“这药可以化淤消肿,你涂在手上,会好受些。” “要你好心么!你口口声声爱他,又怎么不与他一并死了?”桓夷光将那瓶狠命掷下,但那瓶子只是“咕噜噜”地在地上一滚,安然无事。 冬水慨然叹息,拾起那药瓶,依旧递回到桓夷光手中,道:“这药瓶是木制,你要拿它出气,只怕没有用处。你只知道心爱的人死了,就要和他同死,却不知道要他继续活下来么?” “继续活下去?”桓夷光怒极反笑,伸手抓过那面具,狠狠掷在地上,冷嘲道,“就像这样子么?去蒙骗世人么?” 冬水俯身拾起那张面具,极是细心认真地拂拭干净,道:“你能看穿我是假扮,想必也对他了解甚深。可是你却知晓他这一生憾事,究竟是何?同生同死,无外乎总角盟誓,到底做不得准,即便是想,但被世事缠身,也不能啊。” “憾事?是什么?”桓夷光被她问得怔住,一时之间,怒气倒平息了些。 冬水静静地看着眼前那面具,泪眼模糊间,仿佛又回到当日。 她勉强杀退了那一队恶如虎狼的逃兵,终于背着已似血人的庾渊回到谷中。 然而在药王庐前,姬叔却说他是回天乏术。 回天乏术啊。听了那一句话,她只觉顶心被晴天霹雳击中,顿时吐了一口鲜血,倒在庾渊身上。其实,凭她的医学修为,又何尝不知庾渊身上究竟有几处致命伤,只是平日里的狂妄自负在那一刻统统消失不见,她只希望自己所学肤浅,而这世上人上有人,姬回春是谷中药王,他总有办法。 只可惜,药王也只是人而已,他不是神,无法起死回生。 收拾庾渊遗物时,她找到一张仅写了一半的字条,上边有着“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三句行书。谷中虽无儒家之人,儒家的经典却应有尽有,她自幼一目十行,吟诵不忘,这句话虽然无头无尾,但她仍旧认得清楚。此言出自《孝经》三才章:“曾子曰:甚哉!孝之大也。子曰: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 拿着这张字条,她的心不可抑制地颤抖。凭她对庾渊的了解,她几乎能够想见,他是在如何的故土之思,家国之思下,口中喃喃着《孝经》,手中不知不觉,便写了下来。她一向只知庾渊陪着自己在冬水谷中极是快乐,却不知他的心底对于故乡家人,有着如斯深厚的忧伤。想来,不能于母亲面前尽孝,该是他这一生一世,对自己最深切的责难吧。 她何尝没有想过要同庾渊共死,只是在拿到这纸条的一瞬,她改了心思。她要涉江南渡,去到建康庾家,代替爱侣来尽那一份孝道,以慰他在天之灵。 在她幼年与李穆然学业之余,常常调皮贪玩,靠模仿谷中长者的声音来戏耍对方。他二人都是绝顶聪明,渐渐不仅声音可以模仿得一模一样,甚至是动作神态,亦可惟妙惟肖。她从来只将这当作游戏,却不料时值今朝,竟派上了正途用场。 她就这么忐忑不安地踏上了前往建康的渡船,本以为到庾府后少不得一顿家法教训,孰知方到门口,迎接她的赫然是庾桓氏那慈母般的怀抱。 扶着庾桓氏几欲跌倒的身躯,她知道,此行没有行错,倘若庾渊知晓,亦当含笑九泉。 正文 (三)却扇分杯,枉言旧事为笑谈(上) “兰若生春阳,涉冬犹盛滋,愿言追昔爱,情款感四时。” 已过正月,庾家这日上下,一派喜庆。彼时已到晚间,新郎新娘交拜完毕,众人全涌入了小楼之中,来闹新房。 东晋风俗,新人入得新房之后,就须“分杯帐里,却扇床前”。因新娘嫁入夫家不可让旁人瞧见自己面目,便一直要手持纨扇掩住娇颜,待得床前并座,新郎若是文人出身,为展才华,就须得作“却扇诗”,新娘才可放下纨扇,这就是所谓“却扇”;而分杯,便是喝交杯酒,亦称合卺酒。 冬水不禁又是好笑,又是伤感:她原是该听这“却扇诗”之人,岂料如今,竟变作要讲这“却扇诗”之人。当真世事无常,不可捉摸。 她毕竟是不愿自己亲作,就找了首极是生辟的汉朝无名氏之作充数。这诗原意是讲自己虽历经艰苦,但情意依旧;在座余人听罢后皆以为那历尽辛苦是指“他”与那妖女私奔,而情意依旧,自然指的是他与桓夷光两小无猜的感情。这四句诗,直把“他”的岳丈哄得“呵呵”大笑,一来以为女婿“浪子回头金不换”;二来则是心喜这女婿学识渊博,文采出众,纵然出身欠佳,也不致辱没了女儿。 满堂的喝彩,却唯独一人冷眼旁观,那人便是庾渊之弟——庾清。庾期当年教育他们兄弟,除要他们掌握手工技巧外,对于文章诗赋,亦未疏忽。庾清自幼喜古风,对汉时无名作倒背如流,这首“兰若生春阳”,亦不例外。 他甫听兄长念完了这前四句,脑海之中就已泛出后六句:“美人在云端,天路隔无期。夜光照玄阴,长叹恋所思。谁谓我无忧,积念发狂痴。” “那正是‘所思已远,相见无由,忧思累积,至于发狂’之意啊。”庾清心中一惊,“庾渊啊,你既然已自成亲,心中又何必对她依旧念念不忘?这时发此妄语,又有何用?” 却不知,他只是猜中了一半,而这满堂之中,唯有那吉服下的女子,才明白这新郎口中所言,是何意思。只为她二人,都是一般无二的“愿言追昔爱”,可那昔爱之人,早已身远在云端,天路隔无期啊。 “新娘子还不却扇?”众人的哄声中,桓夷光盈盈一笑,缓缓放低了白玉般的纤纤细手,露出那倾国倾城之貌,当真是明艳不可方物,一时被众惊为天人。庾桓氏也被几名丫鬟架到近前,看着如花似玉的儿媳,直笑得合不拢嘴,然而却只有冬水与桓夷光对视,才看得出这女子嫣然欣喜的目光中,藏着几多凄凉,又藏着几多报复般的得意。 当日她的身份被这女子识破,她虽讲明了来意,无奈二人本为夙敌,桓夷光仍不肯放过她,直到她将庾桓氏的病情加剧因由说出,桓夷光才终于平静下来。 桓夷光本性不恶,而由于表哥庾渊的缘故,兼且庾桓氏待她甚好,她早已将这姑母看作自己的亲生母亲一般,如今得知姑母暗中被庾清下毒,不禁又是害怕,又是担忧。 自然,她也不放心留冬水一人待在庾家,遂仍提出要庾渊娶她,否则她就去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被她缠得没了办法,饶是冬水智计过人,也想不出桓夷光心里打的是何算盘,直到她点头应诺,那女子才陡然间大笑道:“好了好了,这下子纵然你也死了,也和我表哥再也不能在一起。”那一霎那,她才明了桓夷光是何居心。她原来要的,只是这“名分”二字而已。有了夫妻的名分,即便她二人都到百年之后,也只有桓夷光一人可与庾渊归于同穴,而冬水她则不过是孤魂野鬼,无处依傍。 也罢了,这女子败了一生一世,却只赢来身后一场虚无,那么在此前一直身为赢家的她,又何必去计较呢? 那日看着眼前的桓夷光忽笑忽哭,大悲大喜,忽然之间,她却觉得自己仿佛早已冰冷了心思,毕竟自庾渊死后,她从未有过如此情形,即便是哭,也不过默默落泪而已。 或许这正是她自小所受的教导所致吧。 犹记得身为庄子后人的周姨在她的亲传之师周子遥逝去时,并不伤心难过,反是与老子传人李苦道一起敲瓮击缶,放声长歌道:“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那时年仅七岁的她不懂其中意思,还是李穆然告与她道:“这几句话出自《庄子》,意思是说‘我哪里知道,贪生并不是迷误?我哪里知道,人之怕死,并不是像幼年流落在外面不知回归故乡呢?我哪里知道,死了的人不会懊悔他从前求生呢?’”(此处请见金庸《倚天屠龙记》,金老爷子的翻译还是不错的,就偷过来了。) 她当时听来,自然不明白其中道理,然而现在想来,却不失为开解自己的好法子。只是她仍旧放不下心中喜悲,不能似周姨他们恁般豁达,或许她读了二十余年的庄子,也仅是初晓皮毛,难以领悟更深吧。 可是庾渊啊,你有没有懊悔过从前的求生呢?那当真是迷误么? 若是的话,你恨不恨我,怨不怨我呢? 是呵,倘若不是为着求生,当年庾渊也难以与她相识相恋,日后自然少去这许多纷争烦恼,他更加不会客死异乡。 她在这新房之中浑浑噩噩地想着以往之事,思绪不知飞到几千里之外,不知不觉之中,竟已喝罢了合卺酒,吃过了汤圆、莲子、花生等物,众人见这新郎官魂不守舍,又取笑了一番,就各自散去。 转眼间,原本热闹异常的新房之中就只剩她与桓夷光二人相对而坐,煞是冷清。 桓夷光看着冬水那失魂落魄的样子,知道她是在想念庾渊,蓦然间,自己也不禁悲从中来。然而虽知表哥已死,但面前这人着实是扮得有十分神似,自己只要看着“他”,仿佛就如同仍在表哥身边一样。这么一想,那妖女似乎也不是以前那般可恶,毕竟穷极天下,也再没人能扮得如此模样。她思来想去,究竟这时是何心情,只怕错综繁复,纵连自己也堪不清、道不明。 遥遥的,传来梆子声音,原来已过二更。 “表……你,你怎么了?”到底还是桓夷光打破僵局。冬水身子一震,这才如大梦初醒,瞧见桓夷光已摘下凤冠,披下长发,不自禁地,亦觉得有些困乏了。 她淡然一笑,道:“我方才想事出神,让桓姑娘见笑了。” 桓夷光摇了摇头,她毕竟出身大家,既已算得偿所愿,这几天在家里思量,已想开不少,遂平心静气地说道:“我这些日子总是在想,咱们日后要朝夕相处,纵然以往有什么偏见,也都不要再去计较了。不然表哥在天有灵,也难以安稳。” 她这句话正说在冬水心里,其实冬水又何尝要和她不合,一直以来,不过是桓夷光一人在吵在闹罢了。冬水点头道:“正是如此。桓……我小你两岁,还是喊你姐姐吧。有件事我一向想不透,你当日是如何看穿我是假扮呢?”她与庾渊三年来耳鬓厮磨,除了对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了若指掌,更将他厨艺、画艺乃至雕刻技艺都学得一丝不差,此番来庾家,原是有十成把握不被看穿,岂料与桓夷光仅寥寥数语,就暴露了行藏。 桓夷光微微一笑,颇有些得意:“面容可以伪造,神态也可以模效,但这人身上,却唯独掌纹改换不来。我和表哥小时候看过手相,他的掌纹早就印在脑海之中。” 冬水暗暗吃了一惊,原以为自己已是天下少有的心细如发,没想到与这女子相较,竟是几有天渊之别。 就听桓夷光缓缓复道:“我也有一问,你……你当年是如何识得我表哥的?”她讲这话时语气迟疑,自知即便问得,无外乎又增一层伤心,但能多知道些关于庾渊之事,也再好不过。 冬水一怔,轻轻地将目光转向那扇窗子,但见天水一青的窗纱早为这门亲事换作了银红色,上边贴着大大的双喜,红艳艳得让人有些头昏脑胀。 “这要讲起的话,牵涉甚多呢。”她莞尔一笑,转过头来,“怕姐姐会听得不耐烦。” 桓夷光拿了把木梳轻轻地顺着头发,道:“没关系,时间长得很。”是啊,时间长得很,她此后的岁月,大抵都会在这些故事之中度过吧。 冬水点了点头,想起那些往事,这一时间,倒也不觉得眼皮沉重了。 桓夷光悉心倾听,却不料这故事一开始,与庾渊,倒似没半点关系。 正文 (三)却扇分杯,枉言旧事为笑谈(下) 前秦符坚建元十五年,亦即晋孝武帝司马曜太元三年,冬水谷中一片愁云惨雾。 除夕夜,团圆饭,大家煮好了饺子,正要庆祝一年又过,李穆然却突然举杯道:“各位叔伯、孙姨、周姨、冬儿,这杯酒我先敬了大家。一来,是祝诸位来年万事如意;二来,则是与大家辞行。” “辞行?”一时间桌上寂静一片,无人再动箸,皆愣愣地看着他。 “穆然,你还是要走了么?”坐在李穆然对面的李秦闷声道。他看着这一手抚养长大的接班人,不禁满目苍凉。回想起二十二年前抱着那襁褓中的婴儿的情境,蓦然间只觉满口苦味,眼前醇酒,竟似变成了鸩毒。 李穆然颔首,道:“师父,男儿志在四方。前几日徒儿下山,闻听前秦正发榜说是要广纳贤才,以征襄阳,遂想前去一试身手。符坚乃为明主,失了王猛这只臂膀,势必求才若渴。徒儿自信以徒儿之才,只在王猛之上。” “嘿嘿,好得很,好得很呐!”他话未完,鲁樵子已听不下去,竟是冷笑连连,一仰脖将酒尽倒入肚中,而后将杯子在桌上一顿,起身就走。墨非攻瞧他离席,骤然间眼中一亮,一言不发,也跟了出去。 “庄子后人”周蝶望着鲁樵子和墨非攻远去的身影微微叹息,心知局已再难复欢,遂叹了口气,道:“这也罢了。穆然,你可记得《逍遥游》中那几句话么?” 李穆然一凛,凝神回思,已知其意:“‘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周姨,请恕穆然愚鲁,尚自达不到无名无己的境界。”他歉然一笑,周蝶也是对他一笑,慢慢地饮罢杯中酒,而后自顾自地夹了饺子,大快朵颐。 “罢了,大家先吃饭吧,饺子凉了就不好了。穆然,你虽说是他们李家的,但也算我们法家一脉,这符坚再怎样不讲情理,也需得过了小年才好发兵。过上几日,我和李秦一起给你收拾行李吧。”他没有料到,这谷中最豁达的,竟然是一向与己不合的韩非后人——韩难。 而一向沉默寡言的姬回春也发了话:“穆然,临走前到我和老姜这里拿些药和干粮吧。嗯……《黄帝内经》要不要拓写一份带着?” “那不用了,多谢姬叔。”《黄帝内经》,那是他早在十年前就已倒背如流的,想不到姬回春对他还是如此地放心不下。李穆然忽然觉得鼻尖有些发酸,目光偏到冬水身上,却见她竟似丝毫不以为意,只知与孙平你攻我守,双手运筷,抢着面前的饺子。 “走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送你。”冬水运筷之余,仅仅说了这么一句话。 十余日眨眼即逝,仿佛再睁眼时,李穆然与冬水已行在出谷的路上。 “送君千里,终需一别。再往远送,我可赶不上回谷吃午饭啦。”漫天的雪花中,那脸色比雪还要白的女子赫然间站住,笑靥如花。 李穆然无奈地点了点头,道:“就没话与我讲么?” 冬水斜仰起了头,眯着眼睛想了想,笑道:“有啊!只是韩叔叔私下交给你的东西,你要先给我看看。”李穆然与她自小一起长大,自然晓得她的脾气,当下老老实实解开背囊,取出一卷竹简。那竹简因年代久远,已隐隐发黑,可见是不可多得的古物。 “这是……”冬水不禁双手捂住了嘴,险些惊呼出声,“这是韩叔叔最宝贝的东西啊。”的确,这卷轴乃韩非亲手所刻,是在秦焚书坑儒后,世间仅存的《韩非子》遗卷。李穆然笑道:“韩叔叔说,这谷中恐怕自你我之后,就再无传人,你性格没有我沉稳,学法家只学了皮毛就不肯深究,这卷轴若传于你定是难展其才,还不如让我带出谷去。” 冬水不由得鼻中轻哼,一脸不屑地看着李穆然,道:“好稀罕么!你也不见得比我学得好呢。”李穆然朗声笑道:“从小到大都是要我让你,还好意思……”冬水怒道:“好啊,你了不起!既如此,你自走你的,我才没话和你说!”言罢拧过身子就向谷里急匆匆地走去。 看她认了真,李穆然不禁慌神,忙一把挽住她胳膊,良言苦劝,才重又见她展颜。冬水清了清嗓子,道:“孙姨托我给你传话。”讲到这里,她略一顿,李穆然知道孙平在谷中素有“兵圣”之称,一向料事如神,她既有话,定然是再重要不过,当即洗耳恭听。 冬水续道:“此行前去襄阳,只与城中一人相关。你若望飞黄腾达,一定要和此人结交。切记,玄机尽在白马之中。” “这是什么意思?”李穆然直听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但见冬水摊开双手,道:“我也不清楚呢。孙姨只说到此,余下的都要你自己去琢磨。还有,要你保重,千万保重。” 李穆然点点头,又问道:“这是孙姨说与我的,你呢?你当真没话对我讲么?” 冬水“嘿嘿”一笑,道:“我嘛,我若说要你不走,留在这谷中陪我玩六博棋,那又怎样?”李穆然面现为难,凝思片刻,道:“你若真……”然而刚讲了这几字,就被冬水打断。冬水嬉笑道:“自然是说着玩的,看你急成什么样子。不过……”这“不过”二字一出,她面色立转凝重,让李穆然不禁为之愕然。只见冬水正色道:“此行万般凶险,恐怕符坚早已不是当年重用王猛的符坚,而他身边之人皆是虎视眈眈,亦也不会允许再出现第二个王猛。穆然哥哥,你一定要韬光养晦、明哲保身,倘若得罪了权贵,一定还是回来谷中,否则我怕你保不住性命啊。” 这些道理,李穆然自然也晓得,但听她说出,亦是深受感动。他何尝不了解冬水的秉性呢?冬水为人就与她的名字一样,如雪干净,不惹尘埃。她虽然酷爱兵法,却最恨世人勾心斗角,大抵在自己提及要离谷投奔前秦之前,她对于前秦朝堂之事,只不过略懂一二;如今竟能说得这般清楚,想必这几日下了不少功夫出谷探查。 怪不得像是瘦了好几圈,也憔悴了许多。 “冬儿,让我抱你一下,好不好呢?”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地头脑一热,竟说出这句话来。 冬水一愣,方挑起了眉梢,满目地狐疑,就觉腰身一紧,已被他抱在怀里。“冬儿,你知道么?你若讲了那句话,我就留下。”他紧紧揽她在怀,一时之间,心里反来复去,一生的理想和眷恋纠缠冲突,委实错乱难断。 正自矛盾挣扎,却觉怀中女子忽然“咯咯”轻笑了几声,道:“穆然哥哥,你想我瞎么?”他一惊,连忙松手,只见冬水全神贯注地自他肩头衣衫上取下一枚钢针,笑道:“这定然是周姨的手工啦。到了客栈里,你可要再仔细检查检查。如若干粮里也藏了这个,你就再回不了谷啦。” 瞅她笑得无邪,李穆然不由自主也跟着笑起来,道:“周姨有大智慧,不拘小节,想来这也是姜伯伯百般阻止她靠近炉灶的原因吧。” 冬水“嗯”了一声,又道:“穆然哥哥,倘若这次一切顺利,你是否就再不回谷了呢?”语罢,低下头去,黯然神伤。 李穆然笑笑,拂去冬水头上落的雪花,道:“不如,我每年正月初六,回来见你。你要什么礼物,尽告诉我。”正月初六,正是冬水当年被弃在这谷中时,包裹她的破旧衣衫上所写的她的生辰。 冬水笑得愈加开心:“好啊。你知道的,长安梦华轩的碧玉钗。”女孩子都是爱美,而她因生长在这荒山野谷,故而从小就没钗环首饰戴。这谷中其余的两名女子之中,孙平入谷前是长安的败落大户之女,曾与她讲起过那名满天下的梦华轩。 二人正说着话,忽听得有人急匆匆地跑来,边跑边喊道:“穆然,穆然!等等!”二人一惊,忙转头看去,只见鲁樵子提着个精巧木箱,风风火火地赶来。 “鲁大叔,我还以为您……”李穆然只觉眼角发涩,他原以为鲁樵子生性火爆,正在气头上,故而前去鲁樵子的木屋辞行时,只远远地作了个揖,连走近也是不敢。 鲁樵子“嘿嘿”憨笑,道:“你还以为大叔我小肚鸡肠,因为你要离谷,就再不认你了么?瞧瞧这是什么。”他将那木箱放在地上,一推箱顶机括,但听得“咔咔”数响,那木箱竟然平摊开来,成为一张大图。木板内壁细细地刻有图画,冬水骤看之下,不禁失声道:“鲁大叔,你这些日子不出门,就是在刻它么?大叔好生偏心呢。” 鲁樵子白了冬水一眼,道:“小丫头懂什么,穆然是去打仗,那是拼性命的事,不准备妥当,我们怎么放心让他走。”又对李穆然笑道:“如何,这九州山海,大叔刻得还没走样吧。”他缓缓合上木箱,一边演示给李穆然看,一边颇为自豪地说道:“这木箱叫做乾坤箱,我算过了,正能装下你要带的东西,噢,对了,还有……”他又不知从何处拎出个包裹,包裹被他一抖,只听“哗哗”作响,不知是些什么。 “这是我送与你的。”想不到,墨非攻竟也随来了,“是些器具的模具。”他自鲁樵子手中接过那包裹,解了开。 一阵松木香气扑鼻而来,只见包裹之中:云梯、织女、蒺藜、箭楼等物,应有尽有。 讲到此处,只听得一声轻响,屋中顿时暗了一大半,却是龙凤喜烛之中那支龙烛已然燃尽。 冬水不禁捂着嘴打了个呵欠,道:“连这烛也不让我说下去了。姐姐还是早些歇着吧,明晚咱们再接着讲。” 虽然这故事之中并无庾渊,但听她娓娓道来,桓夷光还是入了迷。她从未想到,原来这世上还有如冬水谷这般远离尘嚣的地界,这般看来,冬水非但不是什么妖女,还是千古难得的大才了。她见冬水吹灭了另一支烛焰,不肯再讲,心里着急,脱口而出道:“那白马之中,究竟有着什么玄机?” 冬水莞尔道:“洛阳白马寺。”她顾左右而言他,所答非所问,终究没有解释清楚。 一觉睡醒,早是天亮。 拜完庾桓氏,二人仍回小楼。桓夷光听冬水回到房中后仍是断断续续地咳嗽,奇道:“表哥是有这咳症,怎么你也有?” 冬水推开窗子,迎着寒风,轻声道:“原来是没有的。只是为了扮他,便须得常常如此。久咳伤肺,这是医理。”她说出“久咳伤肺”四字时,目光又飘向远处。曾记得在谷中,她与姬回春争辩这四字时,曾说它是本末倒置:历来只有肺伤了,才会久咳不愈;孰不料此番才晓得,这久咳自然牵动肺脏,而伤肺的程度比起寻常的寒气所伤,竟是有增无减,且无药可医。 “那么就不要吹风了。”桓夷光要关上木窗,却被她拦下。冬水摇了摇头,道:“远望可以当归,这是唯一能看到冬水谷的法子。”说是看到冬水谷,其实也不过是勉强看到长江江面,而后思绪便随着江面上渡船的来来往往,北上而去。 她眼波一转,忽地又收起那一派怅然,笑问道:“姐姐,庾渊的拿手菜中,你最喜欢哪道呢?也许我可以做来看看。” 桓夷光被她问得心头一暖,沉吟道:“表哥做的菜么……只记得五年前家父寿宴,表哥的一道‘天仙降福,山君增寿’曾赢得满堂喝彩,是极好的。但只品了汤,到现在也不晓得其中用了什么材料。” “‘天仙降福,山君增寿’么?”冬水笑道,“你们都被他乱编的名字唬住了,这道菜他也教过我,名字却改动了不少。” 桓夷光一蹙眉,道:“是什么?”冬水有意卖关子,遂笑道:“我先不说,等你一会儿吃过了,看看猜不猜得出来。”言罢,已转身奔下了楼。 看她步履轻快,桓夷光的神色又渐渐阴郁而下。她虽对冬水有了好感,但心里固念仍深,这时心中更加是嫉妒与羡慕交织而生,竟是呆立当场,直到小菊上楼来清洁打扫,对她问安,她才缓过神来。毕竟,这全天下,只有自己才是庾渊夫人;而冬水再得他欢心,也不过是个影子罢了。 “笋干老鸭煲。老鸭者,天仙也。而笋干取自天目山,长成后的翠竹为君子,这便是‘山君增寿’了。” 冬水笑吟吟地看着桓夷光品汤,将这汤名玄机一一道出。然而她心中陡然间,却回想起当年庾渊对她说的话。那时庾渊笑吟吟地看着她狼吞虎咽,道:“我为这汤取名‘天仙降福,山君增寿’,可笑当时宴席之上,那些号称位列三卿的名门望族,有些还真以为吃的是雁肉虎肉呢。” 当真是,历历在目啊。她心口一阵疼,倘若让他知道庾家终究是迎娶了名门望族之后入门,他会不会觉得极是讽刺?冬水看向桓夷光,但见她品着品着,两道泪水夺眶而出,混着汤水一并滑入口中。 名门望族之后,终究也懂得伤心落泪,总比真正的铁石心肠要好些。她霎那间心软下来,抚着桓夷光背心,柔声道:“姐姐,你若是喜欢,以后我天天做菜给你吃,如何?” “嗯。”桓夷光只知点头,虽不愿欠她人情,但全天下能做出这熟悉味道的,也就只她一人而已。她欲罢不能,又如之奈何呢? 到得当日晚间,夜深人静,桓夷光闷了一天,又问起冬水那“白马”玄机。 冬水笑了笑,悠然道:“洛阳白马寺,是西汉时所建,也是天竺佛教在中原扎根之源。那白马二字,既点明了此人出身,也点明了此人来历。” 桓夷光稍一转念,又问道:“难道这人,是来自河南的一名僧侣?” 冬水点头道:“姐姐冰雪聪明,一猜就中。这人名满天下,徒众万千。他就是‘本无宗’的开坛宗师,释道安。” 的确,襄阳一战,正是因为符坚与东晋争夺释道安而起。 东晋哀帝兴宁三年,亦即前秦建元元年,高僧释道安为躲战乱,率400余僧徒自陆浑(今河南嵩县)南下襄阳,在襄阳建檀溪寺。释道安创“本无宗”,他于佛理上的成就,一时无人得出其右。经大文人、东晋别驾习凿齿的推荐,东晋帝司马曜下诏书褒扬释道安。称释道安“居道训欲,徵绩兼著”,令“俸给一同王公”。晋帝诏褒释道安,令其享受王公大臣俸禄。而前秦皇帝苻坚也知道释道安的名气,却苦苦得不到释道安。符坚左思右想,因二国为敌,定然无法请来法师,故只有用武力强夺。 建元十五年,符坚派遣大将苻丕统领十万大军,进攻襄阳。大军临行前,苻坚交待苻丕:这场战争,公开宣布是夺取肥美土地襄、樊、沔,实际上只要能取得释道安,就已达到目的。 当时的襄阳刺史,亦是日后淝水之战最为关键的人物——朱序。 朱序是难得的将才,而其母韩氏更是难得的巾帼英雄,至今,襄阳城中还留有当年朱韩氏为抗敌所建的“夫人城”遗址。 就在符丕大军久攻不下,粮草不继时,不料襄阳城中竟出叛徒。襄阳太守衙门的督护李伯护充当内奸,里应外合,襄阳城终被攻破。苻丕俘得释道安、习凿齿、朱序,大胜而归。 “原来如此。”桓夷光若有所思,道,“我自幼不出闺房,除了对去年的淝水之战有所耳闻,竟不知这天下间打打杀杀,原来是这般的不平静。想不到符坚只为了夺个法师,就要耗费十万人的大军,其人好大喜功、穷兵黩武,可见一斑。只是这法师他身在沙门之中,既然背负了这许多血债,又要怎样?我若是他,定当一死谢罪。” 冬水笑道:“可见姐姐是入不了沙门的,那和尚却甚想得开。原本他在长江流域的门徒已甚多,如今既被劫掠到了北方,就在黄河多收些门徒,也算宣扬佛法,普度众生。这和尚还不满足,他到了长安以后,常建议请西域龟兹国鸠摩罗什法师来一起研讨佛教教义,因龟兹国王不同意,苻坚便派吕光、姜飞两名将军讨伐。前番死在襄阳的将士尚可说与他没什么关系,此番死在异国他乡的,又该如何推委?” 桓夷光睁大了一双妙目,只作不信:“生灵涂炭。这和尚怎么也不怕作孽?你那谷中孙姨,竟让令兄投奔这种人么?” 冬水叹息道:“乱世生枭雄啊。这和尚若非有着高明手段和大智慧,也绝到不了这地步。识时务者为俊杰,穆然哥哥既要踏入乱世,不投奔这种人,又怎么站得住脚?孙姨看事最为清晰不过,她所指的,定然是一条明路。” 桓夷光也觉甚是无奈,遂问道:“令兄后来得知孙姨的意思没有?” “嗯。” 恍惚间,仿佛已回到了李穆然离谷后的次年正月。 一年的历练,让原本还有些文弱的李穆然棱角分明了许多,然而原先的锋芒却都收敛起来,如同一块方经琢磨的璞玉,谦和沉稳,有章有度。 她见到他时,并未惊讶,毕竟这变化,早在谷中人的猜测之中。 “这一年戎马倥偬,还没来得及去找梦华轩,就又回来了。”他讷讷地笑道,有些惭愧。 冬水原本对他有了些许陌生感觉,却因这一笑,一切烟消云散:“找到白马了?”她接过他手中的一卷字轴,打开来,却是《韩非子》全卷。李穆然点点头,又笑道:“知道你心里不平,特意誊写下给你的。就充作今年的礼物吧。” 冬水偏着头,眼珠转了两转,笑道:“这誊写本,谷中不知有多少呢,我才不希罕。若要送,就送韩叔叔的那卷给我。”李穆然在她头上弹了个爆栗,责道:“丫头,你不要太贪心噢,这誊写本只怕也是天下间唯一的呢。你再仔细看看。” “哦?”冬水一手捂着头,半信半疑地抖开了卷轴,细看稍顷,果然觉出少许端倪:这本誊写本,竟全是用李斯的“玉筋篆”所书,笔法恢宏大气、铿锵若金石,委实是难得的绝品。 李穆然在一旁道:“李韩世仇数百年,纵览全天下,也只有这一本《韩非子》,是用玉筋篆誊写。冬儿,若不是为贺你芳辰,我还不会如此破例。” 冬水闻言不禁一怔,她自然晓得手中这誊写本的份量,遂极是珍重地将之收好,端容道谢。 李穆然微微一笑,道:“冬儿,我为你如此破例,你也为我破例一次如何?” 冬水愕然不解,遂瞪圆了眼睛,道:“破什么例?我哪有什么这例那例的,只有你们四家才最麻烦,一天到晚争喋不休,如今能够和合为一家,不是好得很。”她最见不得别人争吵,偏偏谷里又有那么两对百年冤家,委实让她头疼得紧。 孰知,李穆然竟而一揖拜倒,道:“冬儿,望你能出谷,助我一臂之力。” 看他如此郑重其事,冬水不由得心中一骇,向后连退了两步,道:“你要我出……出谷?究竟是什么事,如此棘手?” 李穆然依旧长揖不起,只是将前因后果,尽皆讲出。 他此番出谷后,果然凭借自身非凡本领,由普通兵士迅速被提拔为符丕手下一员参将。他到了符丕手下后,顺理成章地就得知了此战目的,而凭他睿智,不难猜出孙平所言的“白马”,究竟是指何人。 战罢回朝,符坚在朝堂之上亲自扶着释道安赔礼,并将释道安安置在长安五重寺里,任由他招收门徒。此后,他又下了一道诏书,令所有的文武百官,但凡有疑惑处,皆须请教道安法师,一时间,释道安成了最为炙手可热的人物,而五重寺门前更加门庭若市。 “你若望飞黄腾达,一定要和此人结交”,这话说来容易,然而天子眼前的大红人,又岂是这么简单就见得的。 李穆然通读佛学典籍,又在五重寺门前不知守候了几个月,才得到了与释道安相谈的机会。幸喜释道安本是个高雅之士,而前秦的达官贵族多半出自胡夷,既不喜佛,也不知文,即便邀他叙话,也不过是看在符坚的情面上,是以他早被烦得透顶,如今不意遇到李穆然这般博学之人,一时间,竟然大起知己之感。 那一天,二人从十二因缘谈到空色生灭,又从无相无法谈到了天道无常,自佛及道、自道及儒、自儒及法、自法及墨……当真是古今绝学,无所不有。二人午时入了禅房,直到第三天的午时,还在为秦皇焚书扼腕不已,负责倒茶备水的小和尚竟被二人的长篇大论活活累得生了一场大病。 这一场谈论下来,二人只觉相见恨晚,却不知李穆然竟因而无意中得罪了另名权贵。 那人正是日后缢死符坚的羌族首领——姚苌。 符坚为人惜才如命,并因此在自己身边埋下了许多祸根,这其中,有着日后后燕的开国君主慕容垂,亦有后秦的开国君主姚苌。 符坚永兴元年时,姚苌与前秦大战于三原,兵败投降,后为苻坚部将,累建战功。王猛临死前,曾苦劝符坚不可攻东晋,而要尽快铲除慕容垂、姚苌这些怀有贰心的鲜卑、西羌等归降贵族,无奈符坚自视甚高又惜才,终究是没有听进这苦口婆心的一席良言。不过这些话传到姚苌耳中后,却吓得他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同时对王猛有着刻骨之恨。 然而王猛已死,这恨意无从发泄,遂牵连而出,竟是尽在汉人身上。如今他去找释道安闲话,被告知法师与一名汉人参将已谈了三天三夜,纵连皇上的请也驳了回时,他心底的那股愤恨自然再度蒸腾而起。 官员去找释道安,一向只有一个原因,对于这一点,大家心照不宣。而这汉人小小的参将竟能与释道安如此深谈,可见甚得法师欢心,如若被荐与了符坚,岂不成了第二个王猛? 想到王猛,他倒吸一口寒气,当下先行一步,入了皇宫——有释道安作保,他笃定动不得这参将,但让他远离京城,这一点他还做得到。 符坚本也在奇怪释道安究竟是为了何人,竟能让自己吃闭门羹,听罢姚苌所言,龙颜大悦:“原来竟是难得的人才。现就派人堵在五重寺门口去,看那参将何时出来,就请到朕这边。朕来考考他,若真应了卿言,就封他个大大的官做。诶,朕可是要好好地惩罚符丕,怎地人才就在手下,却不知晓呢?”殊不知,李穆然自入了参将席位,就牢记冬水所言,一直韬光养晦,不肯出风头,孰料他算来算去,到底还是因为与释道安谈得性起,竟忘了这些时日的隐忍不发。 姚苌笑劝道:“这恐怕还使不得。” 符坚一愣,道:“有何使不得?爱卿只管讲来。” 姚苌道:“皇上不是想着要南下灭晋么?臣想,这参将或许正是上天派来助咱们的。” 符坚点了点头,道:“如何助?” 姚苌道:“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皇上,咱们派去东晋都城建康的间者,大多已被东晋抓获,这半年来也没给咱们带来半点有用的消息。这参将既是汉人,又有本领,不如让他去,等他建功立业而返,才好加官进爵,也不会遗人话柄。” 符坚恍然,大笑道:“确该如此。就传朕密旨吧。” “我过完小年,就要前往建康。”李穆然叹了口气,道,“姚苌派给我的手下似乎另有密谋,我前日绞尽脑汁才甩脱他们,但是等到南下,势必要和他们一起行动。只怕此行,比起半年前的襄阳一战,还要凶险百倍。” 冬水阖目静思,良久,才道:“你那几名手下武功如何?” 李穆然想了想道:“若论单打独斗,都不是我对手;两人齐上,勉强也应付过来;三人齐上,我大抵能够保命逃掉;但若四人俱上……”他笑了笑,道,“我就再见不到你了。” 冬水点点头,笑道:“他们四个打不过你我二人。只是……”她脸色又转凝重,“王猛临死前苦劝符坚莫要攻打东晋,你可晓得?” 李穆然道:“自然。王猛他说‘晋朝虽然僻处江南,却是华夏正统,目前上下安和。’然而他一家之言,又怎做得准?更何况关于正统异族之说,是咱们谷中最不屑一顾的。试想这说法若对,这北方的半壁江山又怎会拱手送予胡人?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冬水沉吟道:“话是如此没错,但王猛百般劝说,临死也是不忘,这其中一定有他道理所在。” 李穆然凛然道:“正因如此,咱们才该去建康看看才是。终究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好啦,随你去就是。”冬水听他左右都是劝自己一并去建康,毕竟亦想开开眼界,遂应允下来,向冬水谷快步行去,“等我和大家告别,取了行李就走。” 李穆然慨然一笑,仰头看着自枝叶间参差落下的阳光,忽然觉得这个冬日,竟是这一年间他度过的最温暖的一天。 讲到她回谷中去收拾行李,冬水再度顿住,目光幽幽,只盯着眼前的烛火出神。桓夷光心知,她是又想到了庾渊吧。 如此算来,前秦符坚建元十六年,亦即东晋太元五年,而表哥则是在太元六年的下半年带冬水回的家。那么,冬水此番来到建康,就应见到表哥了吧。 她有心询问,怎奈冬水兀自出神,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看来,又要等到明天晚上才好。” 正文 (四)祸起萧墙,珍馔何来毒穿肠(上) 翌日,便为二月十一,又该庾渊亲去玉宇阁掌勺。 他的厨艺乃建康一绝,如今终于复又露面,早勾起了不知多少人胃里的馋虫。建康的百姓一早就拥在玉宇阁门前,直堵了个水泄不通,大门一开,玉宇阁的牌子就直排到了五百号外,郝掌柜不禁又是欣喜,又是担忧,只怕少爷太过操劳,累垮了身子。更有投机取巧者,连夜就来候在门口,等到发号时,就拿着排前的号码出去倒卖,据称最高价已炒到了十两银子。 为先行准备,寅时初过,冬水与桓夷光就来到玉宇阁。不少百姓早听说这位庾少夫人是出了名的国色天香、情真意笃,遂巴巴地集在玉宇阁后门等着一睹风采,见二人马车遥遥驶来,忙跑上前去。不少人与庾渊曾有一面之缘,瞧他风采不减,心里都高兴得很,竟隔着车窗纱帐便连声呼喊起来: “庾东家,别来无恙啊!” “庾东家,恭喜恭喜!” “庾大少,好艳福啊!” 各色声音涌进车厢,桓夷光不由得皱起眉头,心中嫌责这些人粗俗不堪,然而侧头看向冬水,却见“他”嘴角泛着笑意,非但丝毫不以为意,反而有些享受。 冬水见桓夷光目中露着不解和少许的鄙夷,低声问道:“你不喜欢么?” 桓夷光一挑黛眉,道:“这些人鱼龙混杂,不看看自己身份就与表哥乱攀交情。有好些污言秽语,你怎地能听下去?” 冬水摇了摇头,淡笑道:“他们言语虽不高雅,但却赤诚一片。从他们身上,足以看到庾渊昔日为人的平和随意,不拘小节。更何况,从他们的欢笑声中,亦能感觉到庾渊的存在啊。” “感觉到表哥的存在?”桓夷光错愕,凝神细听,却仍是嘈杂一片,“这些人兴高采烈,显见是因见到表哥平安无恙。”这么想来,她渐渐也平了心思,仿佛庾渊竟真的就坐在身边一样。 “表哥呐。”她喃喃道。正自发呆,忽觉身下一顿,而后眼前一亮,正是马车停稳,冬水撩起了纱帐。 “夫人,小心。”冬水抢先跨立到车下,而后伸手向上,牵住桓夷光。“他”风度翩翩,将庾渊当年的丰神俊朗饰演得恰到好处,一霎那间,仿佛全建康城的阳光都在他一袭青衫之上,映得身旁众人尽皆黯然失色。 桓夷光紧紧握着那手,缓缓步出车厢,不禁有些热泪盈眶,竟不知是悲是喜。她为盼这一幅画面,自五岁那年被庾渊牵着小手抱下马车伊始,已数不清是盼了几多岁月。哪怕明知如今是假,这一声“夫人,小心”,也算得是圆满了这二十年来日日夜夜的企盼,今生今世,亦无怨无悔。 “少夫人安好。”那厢郝掌柜生怕街上的粗人唐突了桓夷光,匆匆带着数十名伙计上来,将二人团团围在中心,一并迎入门去。 “少东家,今天人太多,只怕您来不及,要不要和门口的说说,二百号后的就延到明日或是后日呢?”郝掌柜忧心忡忡,看着庾渊那苍白的脸庞,只怕他晕倒在油烟中,到时老夫人若追究起来。这一阁的人少不得吃不了兜着走。 桓夷光惊道:“二百号后?要后到多少?” “回少夫人的话,”郝掌柜翻了翻手中的牌子,一脸恭敬,道,“七百一十一。等到了巳时,只怕要更多。” “如此,”冬水也不由暗自咂舌,只觉得头皮发麻,但面上却平淡依旧,一派事不关己之状,“不必延后,但发到八百号就停吧,再多我怕应付不来。此外……”她凝思片刻,道,“前几日我没来掌勺,大抵有些官家人认准了我今天来,也脱了官服鱼目混珠。麻烦掌柜的去认一认,就说我后天是必来的,劝他们先回府去,别败了大家的兴致。” “是,是。”郝掌柜连声应诺,不禁两眼一亮,直骂自己蠢笨:方才看牌子上点的菜,有不少都极尽奢华,倘若不是官家人,寻常百姓哪来这许多的讲究和银两呢? “阿福,你先不要去跑堂了。”冬水将目光转向身边那小伙计,淡淡地说道。 “他”语速极缓,还未待解释理由,已把那伙计吓得脸色一变,竟以为是东家要将自己解雇回家。庾福好不容易在这建康极品的酒楼里找到差事,每月一两银子的俸禄,岂能说丢就丢,他忙连连摇头,道:“我……我跑堂很勤快的,从早跑到晚不休息都没关系。” 见他如此慌张,冬水再如何冷漠,也不禁被逗得开怀一笑,对桓夷光与郝掌柜道:“从早跑到晚,不是要累死了么?”而后又对庾福笑道:“你别怕。你认字么?”庾福瞧少东家毫无怒色,反而言笑可亲,心中一定,点了点头,道:“小时与街头的算命先生学过,来玉宇阁后,掌柜的又把菜谱上的字都教写了一遍。掌柜的常说,咱们玉宇阁不比旁处,即使是跑堂,写出的菜牌也要端正工整,不可教别人笑话。” “正该如此。”冬水欣然颔首,道,“眼下这事须得眼明手快,你若做好了,我作主升你为跑堂领班,每月月钱涨一番;你若做得砸了……”讲到这里,“他”的目光忽然锋利如刀,直将庾福看得心惊胆战。 瞧他露出怯色,冬水复又变回亲和神情,道:“若砸了,我也不赶你出玉宇阁,只是要打一顿手板,权作教训。你放大些胆子,此事并不十分困难。你先与郝掌柜出去劝退那些微服饕餮,写清楚了菜牌,而后我给你半个时辰时间整理菜牌,再将这些菜牌之中的菜式分门别类报予我。记住,错报菜名十个手板,错报份数五个手板。晓得了么?” “晓得。”庾福唯唯诺诺,脸色忽白忽红,实在不知究竟是撞了大运,抑或倒了大霉。“傻小子,还愣着做甚!”郝掌柜一抓庾福胳膊,匆匆跑向大门。 “怎么如此重用他?”桓夷光兀自不解,却见冬水摇头不答,只是笑笑道:“先去厨房准备准备吧。那边油烟重,你若待得倦了,先回去陪娘说说话也好,不用等我。” 桓夷光脸色一变,目光里透着几许凄楚:当年她每每要陪着庾渊在玉宇阁中时,庾渊也常常是这么劝她回转,想不到纵连今日的冬水,亦觉得自己是娇生惯养,受不得这庖厨之苦。 “你们瞧不起我,我就偏偏要留下。”她打定了主意,仍紧紧跟随冬水,寸步不离。 却不知,无论冬水抑或庾渊,讲这句话都出自一番好意。冬水与庾渊一样,阻拦她入厨房,一来是怕她受不得烟熏火燎;二来则是因她无此经验,入厨中倘若乱提见解,挑三拣四,难保不被大厨笑话。而冬水之所以不直接回答那问题,另有她自身理由:玉宇阁在半年前招过三四名新跑堂,他们从未见过庾渊,与他们亲近些,不易暴露身份——经历过桓夷光之事后,她已再不敢大意。与以前的伙计稍稍疏远些,对自己总是优多于劣。 更何况,观察了这些时日后,这庾福虽然外表莽撞些,但贵在他对玉宇阁忠心,且踏实肯干,加以时日,定可成才。 过了大半个时辰左右,第一批菜式报入后厨。 “蟹黄狮子头,一百四十五份!” “水晶虾仁,五十八份!” “剁椒鱼头,三十一份!” “煮干丝,八十七份!” “红烧甩水,四十八份!” 听着从外边喊进来的菜式愈来愈多,桓夷光不禁身子一颤,却见冬水微微轻笑,一脸的满不在乎。她单手轻端起那几有四人合抱的大锅,放到炉灶上,对身边做帮手的厨子笑道:“石师傅,往日辛苦了。今天大家都打起精神来,晚上我再亲自下厨,给大家慰劳!” “自然,听凭少爷您的差遣!”那石姓厨子朗声一笑,平平端起身畔两只大锅。他曾是军旅出身,如今虽已在庖厨,豪气犹是不减当年。 顷刻间,后厨中三十余口大锅都上了灶,烈火熊熊,桓夷光顿觉得燥热难耐,喘不过气来。继而,一股浓烈的辣椒气息弥漫开来,她不禁被呛得涕泪泗流,终究还是退到了门口,面目向外,再不敢回过头去。 幸好大厨们经验丰富,早将原料准备好,几乎是只等着庾渊的最后一道工序。桓夷光背靠在门上,但听得背后“刺啦刺啦”的过油声与“噼噼啪啪”的烧柴声中,不时传出“表哥”井井有条的指挥调度: “石师傅,油可烧好?” “杨师傅,这些鱼头我已腌好,可上锅蒸制。九至十三。” “这狮子头已调好,镶上蛋黄,拿去一到八号锅上煨。” “木师傅,砂锅热好了?” 自然,四面八方,也传来那些大师傅粗犷的回应声音: “十四到十八号,鱼尾起锅!” “十九到二十二,虾仁滑透,勾芡即可!” “二十三到二十九,干丝已烧沸!” 这些声音加杂着厨房的声音喷涌而出,令桓夷光颇有些应接不暇。看这架势,只怕表哥在时,亦不过如此。这一刻,连她也有些佩服起冬水,同样是一介弱女子,她却能如此有担当,纵然在这小小木屋中,也是豪气干云,如同沙场上那些将帅一般,挥洒自如;而自己却只能站在门外静静聆听,生怕一转过头去,就被辣椒的气味熏得落泪。 “恐怕自己若是表哥,也要选她吧。”她轻轻叹口气,大家闺秀又有何用?正如她一向都看不起那些“远庖厨”的伪君子一样,表哥大抵也是瞧不起如自己这般百无一用的名媛佳丽吧。 正想间,忽听得厨门“訇”的一声,被拉得大敞,继而是石师傅的大吼:“跑堂上菜!”她被那声音震得耳中“嗡”了一声,忙让道在旁。 吼声的回音尚在亭廊回旋,就见七十余名跑堂齐刷刷地跑到门口,依着顺序逐一涌入厨内,而后前二十九人各自托着两盘晶莹剔透的虾仁步向前庭,余人则继续候在门外。 厨房内,依旧热气腾腾,但不少人已然停下了手中活计,单单看着“庾渊”一人在三十余个灶眼前忙碌不休。 因为“剁椒鱼头”早已入屉蒸制,辣椒的味道比起开始时淡去很多,桓夷光缓缓吸了口气,觉着空气不再辛辣,终于鼓足了勇气,再度踏回厨中。 “师傅,表哥他还没忙完么?”她不敢过去妨碍冬水,只得向离得最近的一位大师傅请教。这师傅姓杨,祖籍湖北襄阳。湖北为九省通衢,饮食横亘东西、纵贯南北,他身为湖北名厨,自然熟识天下美食。如今听少东家夫人问起,他有心卖弄才能,故而一开了口,就滔滔不绝:“方才上的是‘水晶虾仁’,不过仅是最简单的一道,依耗时算来,下面当做的便是‘煮干丝’。如今干丝已被旺火烧沸,少倾,就要加入酒、盐,再以小火烩煮须臾;临起锅前复用旺火烧开,淋上熟油。至于摆盘,则是我辈的事情。”他指了指在一旁的厨子,以及桌上的一大碟火腿丝、虾仁。 桓夷光点点头,伸手一指在最西首的一排灶台,问道:“那是鱼头么?要什么时候好?”杨师傅答道:“正是。‘剁椒鱼头’与‘红烧甩水’一并做。等到干丝煮好,便刚好取出鱼头,将葱花洒在鱼头上,浇熟油后再蒸少焉即可;而‘红烧甩水’这边,已放入葱段、酱油、水,与鱼尾一并焖炖,焖炖耗时与鱼头的初蒸费时正好相同。因而待鱼头复蒸时,便可将甩水大火收汁、勾芡、起锅,再在汤水中加入少许醋,浇淋鱼上即装盘。” 正说间,众人一声唿哨,正是该当干丝摆盘。 看没人有闲暇去理会自己,桓夷光只得慢慢踱步到北首那八个灶眼前,从方才的喊话中,她已得知这些锅中正在烧煨“蟹黄狮子头”。她再不懂厨艺,也晓得狮子头须得将近一个时辰,才可完全煨好,是以站在此处,暂时碍不着别人的事。 隔着满屋的雾气与蒸汽,她凝神贯注于不远处那模模糊糊的“表哥”身影。“如果换作是我,这般的苦累,我能不能坚持下来?”她一向自信自己爱庾渊之甚,天下无人能及,但在这一刻,她第一次感到了疑惑和退缩。 因为这句自问,她无法回答。 正文 (四)祸起萧墙,珍馔何来毒穿肠(下) “玉宇阁的菜毒死人呐!” 当冬水终于偷得闲暇,一边等着狮子头煨好,一边看着庾福呈来的第二批菜式时,不防前厅竟然一片哗然。 冬水见郝掌柜惶恐万分地跑来,边跑边喊“有食客中毒”,不自禁地眼前稍稍一黑:纵然她是铁打之身,方才一人做出那近四百道菜,也是体力透支,更何况她最怕的事情竟然接踵而来——菜肴有毒,那对玉宇阁该有多大打击? 不等郝掌柜说完,她双手一撑灶台,强自打起精神,飞跑向前厅。她脚下发劲,衣襟当风,一步可顶郝掌柜十步,转眼间,就将郝掌柜与桓夷光远远抛在身后。 厅中金碧辉煌,楼上楼下满满坐了四层人。然而彼时却无人动箸,所有人都将目光定在一楼正中央一名衣衫褴褛的乞丐身上。 那乞丐身旁泼了一地的“煮干丝”:方干、火腿、黑木耳、冬笋,有白有黑、有赤有金,虽因散落而没有摆在盘中的形状好看,但仍是色香味俱全,见者俱是馋涎欲滴。 “庾渊出来了!”不知是谁眼尖,抢先看到那一身青衫的男子自后庭奔来。那男子身上衣衫未溅半分油点,纵然眼前形势极为不利,他还是努力对着满堂微笑,令人真要以为这男子是名再尊贵不过的食客,而非那惹下滔天大祸的厨子。 殊不知,冬水此时一颗心已经沉到了最低点,她一眼就掠到那倒在地上抖如筛糠的乞丐,忙匆匆跪坐到他身边。她虽无洁癖,但见这乞丐腌臜不堪,亦是皱了皱眉头,才将他半抱起身,手出如电,一把就抓住他左手脉门。 “不用看了。”不远处坐着一人,郎中模样,“他脉象紊乱不堪、畏寒发抖、呼吸困难、四肢麻痹、已入昏厥,显见是中了草乌之毒。” “不错,正是草乌之毒。”冬水暗自点头,招手一摆,命伙计速速去备盐水用以催吐。而后她疾指点了那乞丐心口附近几处大穴,期望暂且可缓毒势攻心。 “先生既知是草乌之毒,方才却为何不去治他,而一任这人躺在这里,毒势恶化?”冬水站起身子,非但对那郎中的出言提醒不予感谢,反而出言质问。 那郎中捻须一笑,道:“我与这乞丐素昧平生,为何要花力气救他?更何况他吃了你家酒菜才中了毒,我怎知不是你们成心要置他于死地?为了一个乞丐得罪颍川庾氏么,嘿嘿,多划不来。” 冬水脸色凛如寒冰:“奉劝先生一句,这无凭无据的话,还是少说为好。否则告上公堂,这恶语中伤的罪名,我怕先生背负不下。” 那郎中却仍在装糊涂,笑道:“庾少爷好厉害的一张嘴。我却不懂呢,依庾少爷看,这乞丐是如何中了草乌毒?” 冬水伸二指在那乞丐嘴边一抹,放到鼻端轻嗅,道:“一个时辰前,他喝了含有草乌的酒。”言罢,她嘴角露出几许笑意,“不错,‘煮干丝’中是需用到酒。然而‘煮干丝’只是刚端上来,还是烫的,先生该相信这草乌之毒与玉宇阁无关了吧?” 那郎中大感错愕,仰天大笑许久,才道:“庾少爷,你厨艺冠绝天下,人人尽知,可惜天下人却不知晓,原来庾少爷还是位妙手国医。这草乌毒是出自酒中不假,然而如何能决断出这乞丐何时饮酒?恐怕那‘一个时辰’,是庾少爷信口开河了吧。今日在场倘无行家,恐怕真要被庾少爷说得信服;只可惜区区不才,也是杏林中人。” “你!”她面目上剑眉倒竖,两只手也攥紧成拳,可见是动了真怒。如何判断酒时,她自然有其方法,然而若将姬叔所传讲出,势必又被这郎中说成胡编乱造。 听这郎中口口声声明言暗指的,都是自己与玉宇阁存心要毒害那乞丐,此事倘纠缠不清,自己吃官司是小,只怕玉宇阁辛辛苦苦建起的声誉就要毁于一旦。饶是她诡计多端,这时也不禁有些乱了阵脚,正自哑口无言,忽听得二楼有人喊道:“这里也有人中毒!” “呵呵,看来玉宇阁此番竟是大手笔。你们死死把着门做甚?难不成,还要一把火烧了此处,将这在场人等全都灭口么?”那郎中一指大门,高声叫道。 “正是,快开门,我们要报官!”这四层楼那逾千名食客随着那郎中高喊起来,本就在一楼的更是一马当先,几个壮汉上前,几拳就将那死守在门口的跑堂打倒在地,夺路而出。 “不要报官啊!不要报官啊!”郝掌柜喊得声嘶力竭,无奈连半个人也拦不住;桓夷光则早被这气势情形吓坏,紧紧抓着楼梯扶手,才不致脚软而站立不稳。 “怎会这么巧?难不成又是庾清?”冬水临危不惊,她这时飞身上了二楼,看清那另一名中毒者也是孤身前来的乞丐,所中的亦同样为草乌毒。她并不担心官府,只是笃定此事背后定有人主使,虽明知以自己内力为这二人逼出剧毒颇为危险,但为了保住玉宇阁,说不得也只好如此。 彼时那一楼的中毒乞丐已被灌入几大杯盐水,正吐得翻肠倒胃,铺天的酒气从秽物中冒出,让在场人等无不紧捂口鼻,冬水却灵机一动,高声道:“大家可看清了。干丝中只有少许白酒用以增鲜,哪里会有如此浓厚的酒气!”她运内力送出话语,纵然玉宇阁是一片嘈杂混乱,所有人也是听得清清楚楚,心头不禁为之一震。 孰料,那郎中却变本加厉,喊道:“这乞丐喝了你家自酿的状元红,自然周身酒气。大家跟我去砸了那些酒坛,莫叫他们再去害人!”讲到此处,他话语之中已露诸多破绽,但食客早被那两人中毒之状唬昏了头脑,听人说是酒中有毒,自然义愤填膺,便去砸酒坛。诚然,食客中不少人亦喝了酒,这时听罢,免不得心里发慌,忙忙跑出门去寻大夫。只因这玉宇阁之乱,这日全建康城的郎中不知多收了几十两的诊金。 看人涌如潮,而后一楼便响起“噼里啪啦”的陶坛砸碎声,冬水与桓夷光一时间,都是心如针扎。那些酒,全是庾渊亲手所酿啊! “不要砸啊!”那一坛坛美酒接连被砸烂,望着汩汩流出的酒水,冬水恍如又回到数月前那一天,她身陷重围突不出去,只能眼睁睁看着庾渊被前秦逃兵一刀刀地划过,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那一片土地都被染作彤红,触目惊心。 她心里痛得无法呼吸,想喊,却发觉这一刹那,竟然失声。一股逆气扰自肺腑,她蓦地跪倒于地,突如其来的剧咳让她抬不起头,双手死死按在地上,能感到指甲甚至深深抓入地板之中。穿心剧疼自指尖传遍全身,却远远不如心里的难过与绝望。 “少夫人,您小心!” 楼下一声喊,冬水连忙收敛心神,隔着栏杆向一楼望去。但见那彩衣女子竟是一反柔弱,抢身挤入人群,拼命一般从那些食客手上夺过即将被摔在地上的酒坛,而后紧紧地抱在怀中,再也不肯撒手。 围抢的食客见这貌比天仙的女子形如疯狂,都是一愣,然而很快就有人认出:“她是玉宇阁的少夫人!” 这一声话喊将出来,桓夷光立时成为众矢之的。 “少夫人!”郝掌柜的一颗心直提到了嗓子眼,眼看着那许多人狠如妖魔地与少夫人争夺酒坛,甚至厮打起来,他只觉老命休矣:这少夫人在老夫人眼中,与少东家一般金贵重要,若有个好歹,那可怎么得了?无奈对方人多势众,酒楼的人手在那排山倒海的气势前,根本不值一提。 “夷光,到我身后!”这紧要关头,终究还是冬水一个“鹞子翻身”,自二楼径掠进人群,将桓夷光稳稳护在背后,任凭对方拳脚相加,都打实在自己身上。 兀地“哗啦啦”的一声巨响,冬水忽觉头疼欲裂,继而就见有血水沿着额头缓缓流下,顷刻间身上青衫便如同绽满了红梅。桓夷光不禁惊声高呼:“表哥,表哥!”此时此刻,她只知担心害怕,恐怕纵连眼前这人是真是假,业已全顾不上。 “夷光,我没事。”冬水身子一晃,只觉头上火烧火燎,心知是有人拿酒坛砸在自己头上,有酒水渗入伤口之故。她心中一苦,却竭力抑制自己不去动怒,毕竟这些食客只是受他人唆使,他们能为两个素不相识的乞丐动怒至此,可见心地纯良。 只一心期望,自己心甘情愿地挨这一顿好打,能平了他们心中怒气,勉强保住玉宇阁的声名和庾家的声望。否则玉宇阁若败在自己手上,日后她可有什么脸面去见庾渊呢? 然而在这人圈之外的郝掌柜远远瞧见少东家额头上涔涔地冒着鲜血,但觉着自己的魂魄也要离体而去。与方才不同,他如今非但不怕报官,反而是千万分地巴望衙门派人来镇住这些暴徒。 果然,不负所望。 就听玉宇阁外传来一声马嘶,旋即两队衙役冲入玉宇阁中,高声喝道:“闲人退去,闲人退去,是哪个死了?” 民不与官争。见官府派人,那些食客气焰渐渐褪去,听衙役喊着“闲人退去”,便都遛出大门,各还各家。不少人在归途中渐渐冷静下来,终于觉出那郎中确是有些不怀好意,但经此变故,既没付饭钱,还看了这么一场闹剧,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那郎中呢?”冬水环顾四周,却见方才与自己针锋相对之人居然也趁乱撤出,不禁百般地悔恨未叫人看好了他。然而仔细回想,却觉出少许端倪:那郎中的声音,倒仿佛庾清手下最讨好的一名奴才。只是……她委实不敢再去猜想。正出神间,突觉额上一凉,正是有人拿着湿毛巾为自己冷敷伤口,随即但听有人附耳过来,悄声问道:“少东家,那两个乞丐怎么办?已经都灌了盐水下去,吐得差不多了,却还醒不来。”正是郝掌柜。 冬水“嗯”了一声,道:“扶他们到后院找间僻静所在,我稍后就来。”郝掌柜“唔”了几声,当即传话下去。 “庾少爷,咱们好久不见,怎地这一见面,你就狼狈如斯呢?”那厢衙门中的一名捕头见玉宇阁伙计要将两名中毒乞丐挪走,忙上前一步拦下,而后对着庾渊打起了哈哈。 冬水上前几步躬身行礼,展颜笑道:“王大人,几年不见,您倒是愈发富态了。我们玉宇阁名声在外,此事与我们绝无瓜葛。小弟只求大人先允小弟为这二人解毒,等他们醒转,才好问得幕后主使。” 庾家虽已败落,但依旧是四大家族之一,这王姓捕头官位低卑,虽与王家能攀上亲戚,却也早出五服,是以不能不卖庾渊的面子。他嘿嘿一笑,道:“庾少爷,咱们哪里用得如此客套?依我看,这两名乞丐平日看似乞讨为生,实则为地皮泼皮,早已死有余辜。不如将之交予兄弟去抛于荒野,对外只说他们自己误食草乌酒而死,岂不方便干净?至于这事,天知地知,我与手下这些兄弟只要好吃好喝一顿,自然忘得一干二净。” “原来是要贿赂来的。”方才被人冤枉屈打,冬水并未动怒,然而听了王捕头的一番话,一把无名业火却自心底烧起。她知道这种小人最是得罪不得,但也情不自禁冷笑几声,冲郝掌柜拍了拍手,又对王捕头笑道:“今日阁中一片狼藉,委实不好招待诸位兄弟,这里一百两银子王捕头先拿去花着,改天小弟定亲自下厨招待诸位。” “哈哈,早说了,庾兄弟就是客气!”王捕头见了郝掌柜端来的那一盘元宝,两眼发亮,竟连称呼也变了,“既然如此,我们这就带人下去。”他一招手,那两队衙役立时自玉宇阁伙计手中接过那两名乞丐。 “慢着!”他们没有料到,庾渊居然伸手挡在门口,“人留下。” 王捕头脸色一变,道:“庾兄弟,我们可是帮你。”他又何尝不知这两名乞丐不过是棋子,然而若救活了他们,庾渊定要自己再往下追查。能与玉宇阁作对的人怎会是善类,到时他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还不如现在就先断了线索。 冬水莞尔一笑,依她睿智,又怎看不出这捕头的担忧:“王大人放心,此事我只想了解一二,绝对不去麻烦官府。更何况,唯有救活这二人,我们玉宇阁的名声才能挽回。” “原来如此,那这两名乞丐便任由兄弟处置吧。”王捕头吁了口气。对庾渊又增不少好感,毕竟如此一来,他们连将乞丐扔去乱葬岗的功夫也可尽省。不费分毫气力,便白赚一百两银子,倘若天天有人来玉宇阁捣乱,他们就算不吃朝廷的俸禄也好。 隔了约有两个时辰,冬水一脸疲惫,终于从后庭角房出来。 “郝掌柜,那两人已去了毒,先歇在你这里。”她抚胸轻咳几声,嘴角渗出少许血沫,“庾福呢?” “少爷,我在。”庾福忙上前几步,诚惶诚恐。 冬水冷冷地盯了他几眼,又咳了几声才问道:“第一份的菜式里,为何加上煮干丝?” 庾福不禁被吓得脸色惨白,颤声道:“是二少爷要我加的。二少爷见我一个人忙着数菜式,便好心来帮我。我、我……”他见庾渊目光愈发阴冷,不由自主,“扑通”一声跪倒,道,“少爷,你打我一顿手板吧,只是别赶我走。” “果然、果然,庾清,你好狠。”听那两个乞丐说是有位郎中先请他们喝酒,又给了他们银子要他们来玉宇阁点这几道菜,她已心里有数,而这时庾福的话更是坐实猜想。 她看庾福拜在地上,忙微微一笑,拉他起身,而后道:“阿福,你没做错,我罚你什么?只是日后须得记牢,在这玉宇阁,只要我一天不死,你们就只有我一个东家。余人要你们做什么,哪怕他是我亲兄弟,也听从不得。晓得么?” “晓得。”庾福重重点头。 冬水拍拍他肩头,笑道:“只是这跑堂领班的位子,你还要再历练历练些,才可当得。多与掌柜学着吧,也把胆子练大些。” “是。”庾福憨笑着,垂下头去——他亦知庾渊最后那句话,是在取笑自己。 “掌柜的,各位师傅,我今日先回去处理家事。明日晚饭交给我吧,权作与诸位压惊。”她抱拳向众人一拱,边笑着,边牵着桓夷光向后门走去。 “你的手好凉。”桓夷光只觉手中所牵如同冰块,不禁低声说道。 “嗯。”冬水缓缓合拢眼睑,经了这几个时辰的折腾,她只觉身心俱疲,更何况家中尚有更麻烦的事情等着应付。 思绪乱如麻,她必须在这回程中逐一理清才可。 庾清、庾桓氏、那扮作郎中的奴才……一个个人影晃得她眼花缭乱,纵然她闭紧了双眼,还是不肯放过她啊。庾渊,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她的眼前,仿佛又现出那血色之战。 车马辘辘,冬水只觉这一程短了许多,好似刚刚合眼,马车已停在了自家门口。 “你还好么?”望着靠睡在自己肩头的冬水,桓夷光一脸温柔,然而那温柔中,却掺杂丝丝不忍——不忍这段旅途,原来竟是如此短暂:休憩之中,她一直在自己肩头上磨来蹭去,紧紧拧在一起的眉头始终未曾解开,想必这一路上都在与噩梦抗争。 那噩梦可与表哥有关么?她想问,却终究没有问出口——在冬水睁开眼睛的一刻,她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的眸中有水波荡漾。这么坚强的女子,恐怕也只会为那一件事落泪吧。 冬水微微一笑,笑容却尽是苦涩与疲倦,叫旁人看了,竟是忍不住地为她心酸。她轻整衣衫,携了桓夷光下得马车后,便快步走向庾府正厅。 “请家法!传二少爷和别院所有奴才来正厅!” 少顷,所有人都已到全。庾清高昂着头,好似全不将他看在眼中,而其余奴才则斜眼撇着那几根乌黑沉重的“家法”,神情惊慌,如同衙门过堂时嫌犯盯着杀威棍一般。 冬水清如明镜的目光自人人面目上晃过,恍若读心。不少人因心虚发慌更加压低了头,丝毫不敢与她对视。冬水嗤笑几声,忽然一伸手,径抓住一名小厮胸襟,手腕一抖,已将他抛出人丛,直落到与“家法”摆放一处的长凳上。 “给我往死里打!”她淡淡地下令给手持“家法”的家丁。 “且慢!”庾清伸手一拦,傲然道,“哥哥,你凭什么打我手下的人?” “凭什么?”冬水早料到他有此一问,而自己没有半分正面的凭据,确实极难回答。不过打得虽无道理,自己却占着优势——庾渊乃一家之主,要打个小厮,完全可以独断专行。她亦傲然道:“清弟,你自己心里有数。” “给我打!”她伸手一搡庾清,庾清顿时踉踉跄跄跌出四五步,而后就听“啪啪”的闷响一下下响起,那小厮吃痛不过,顿时扯开了嗓子,哭爹喊娘。 “儿啊,这是怎么了?”庾渊一回家就动用家法,自然惊动了庾桓氏。庾桓氏杵着拐,被两名丫鬟左搀右扶,颤颤巍巍走到正厅,还没到门口,早听到厅中惨叫连连。“儿啊,他惹恼了你么?直往死里打。”庾桓氏从未见过庾渊动用家法,这时看他狠打那小厮,已认定这小厮定是犯了滔天大错。 冬水忙上前几步,扶她坐稳,道:“娘,您只管坐着看,该当如何,儿子自有分寸。” “好、好。”庾桓氏点点头,她目光晃到冬水身上,骤然间呆在当场,一把扯住他衣襟,厉声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哪来的这许多血迹?儿啊,你的头怎么了?被谁打的?是这小厮么,我……”她慈母护儿,心切异常,既看到了庾渊额头上那块血疤,不加思索,就以为是这小厮以下犯上。 冬水摇摇头,道:“不是他伤的,他却也脱不了干系。此事说来话长,日后让夷光慢慢告诉您吧。” “少爷,不是我啊!我脱不了干系,二少爷更脱不了干系!”那小厮这才晓得少爷竟受了伤,他心知此番不死也要扒层皮去,但自己不过是名从犯,又为何要背此黑锅? 冬水嘴角微微上挑:她要的,就是这句话。 “放他下来。”她拍拍手,那小厮登时从长椅上滚下,他连爬几步,一把扯住冬水衣衫下摆,道:“所有一切,都是二少爷要我做的。二少爷怨恨您派人监视他,不许他出城……”他明白是生是死,皆在此一举。他本就口齿伶俐,值此千钧一发时,愈加口若悬河,将庾清如何嫉恨庾渊、如何与他商议此计、如何买来那身郎中打扮、如何酿草乌酒、如何骗乞丐喝下、又如何算计在“煮干丝”上,说了个清清楚楚。 “哼,真是窝囊。”庾清在旁冷笑几声,双手反背身后,自行趴在那长椅上,道,“不错,庾渊,一切都是我做的,那又如何?我说过,你不让我得到她,我就让你不得安生!是你先派人监视我,不允我出城去见她的,我这么做只是履约罢了。” “履约罢了?”冬水倒吸一口冷气,大步上前,竟一挥手,便狠狠抽了庾清一个耳光,“我说过,我小楼里的东西随你砸,你还待如何?庾清,我自问待你不薄,却如何养就你天性如此凉薄?那是人命啊,你懂不懂什么是人命!你又懂不懂玉宇阁是多少人的心血!给我打!我不说停,谁也不许停下!”她高声向家丁下令,然而这长凳上的终究是家里的二少爷,岂是说打就打得的? 家丁面面相觑,迟疑不决。冬水看得火冒三丈,终于自己抢过“家法”,高高举起,就欲重重落下。 “表哥,他……他是你兄弟啊!”所有人都不禁摒住呼吸,直盯着那“家法”,究竟还是桓夷光开口,先代庾清求了情。 孰料,庾清竟不承她的情:“你要打便打,我才没你这种贪恋富贵、自私自利的兄长。哼哼,你今天不打死我,他日我定要你死得难看!”他千不该万不该,偏偏提了那个“死”字。冬水本已恨极,这时听他再三辱及庾渊,手中又上加了几分力道。 众人但听得“咔”的一声巨响,那根“家法”、长凳以及庾清双腿,竟在这一击下,尽皆断折。 庾清受此巨创,甚至没有呼痛,便已晕死过去。 “啊!”虽然不喜庾清,但毕竟母子连心。眼见他顷刻间面如白纸,无声无息,庾桓氏还是不禁一下子站起身子,轻呼出声。 “表哥……”桓夷光也未料到冬水下手竟这般毒辣,慌忙跑上几步,扶起庾清。 “不要动他。我伤了他,自有法子治他完好如初。我只要他记得这教训。”冬水抛下那半根“家法”,兀自板着一张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