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念情   《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襄州[皇城]、东华、燕云、秦川、云滇、江南、楚湘、巴蜀、福陵)   白婧一家过来的时候我正在床上左翻右滚睡得极是欢畅,梦里的我腾云驾雾,一把沥泉刀诛尽恶邪,横扫天下,五湖九郡的武林人士莫不对我敬若天人。甚至连那个住在秦川碧落观的玄阴老儿也带着他的徒子徒孙们跪在我身前,伸出两根小指头拉拉我的衣襟下摆,对我一溜儿的阿谀奉承。   所以我对白婧拿刀柄砸我房门大声嚎叫的行径非常怄火。   其实也不能怪她,现在已经是申时,而我还在光天白日之下睡大觉,这确实不太说得过去。可我对于白婧向来是无理也不服软,于是我一边扯过床头的帕子擦嘴边的涎水,一边拢了拢半松的外衫,翻身下床一把拉开房门,阴恻恻地对她道:“白婧你知道阿青他为什么迟迟不娶你么。”这话说完我就后悔了,因为拉开房门的我已经看见白婧身后,赫然就是刚从燕云郡归来的阿青。   白婧家和我家从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就交好,我俩也本是我娘和她娘在有身孕时就订下的娃娃亲,白婧比我小四个月,长得极是标致,尤其是皮肤白,以致于有一次我在厨房看到晾干的猪油时一壁地对她道,白婧你看你的脸跟猪似的,以她脑子缺根筋自是也没跟我计较我少念了一个“油”字,而是迅速用衣袖遮面作娇羞状,纠正我道:“你懂什么,这叫肤若凝脂。”   所以我也特别庆幸白婧是个女的,万一她是个男的我这辈子要嫁了这么一个人,实在是太过悲惨。   果然白婧的大条神经让她再一次没跟我计较,她飘进我房间在桌子前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水,然后对站在外面的阿青招了招手。阿青显然听进去了刚才我讽刺白婧的话,端着手上的盘子慢慢地挪了进来。   我这时才看清他手上端了一盘切片的西瓜。   白婧对我笑道:“阿青这次回来的时候与我传了书,我特地让他路过东华郡时带你最爱吃的西瓜过来,你要知道,东华郡的瓜果可是五湖九郡之内最好,加上我细腻的刀功,我俩的这番盛情你委实不能相却。”   我点点头,一眼就看出这是阿青精选的翠玉西瓜,于是喜孜孜地吃了起来。白婧把脸凑到我跟前,笑着问我道:“是不是觉得形状可喜,厚薄相宜?我这天生使刀的手用起菜刀的确也毫不逊色?”   我不住地向她点头,道:“嗯,你下次切西瓜之前能把刀洗洗么,一股菜味儿。”   白婧被我说得有些讪讪的,只有低下头喝水。   今日正是我爹爹四十岁寿辰,所有襄州郡的达官显贵全都来祝贺。韩家和白家一直是朝廷面前极得脸的名门,我听闻当朝兵部尚书王垣则今日也要亲临我家为我爹爹祝寿。阿青的父母虽没前来,却也托他带来了极重的贺礼。   如果要郑重说起我们三人的关系,应该算是师兄妹,白婧她爹和我爹既是当今圣上的左膀右臂,又是武林世家一脉单传。说是武林世家,爹爹在有了我之后也少涉江湖中事,于是便自己躲懒,把我送去襄州郡边的寒烟门学刀法。白婧和我同时拜入寒烟门中武功最高的传功长老徐彦容门下,因着她比我小,所以也算是我师妹。而爹爹也在平时用家传武学为我着补,所以我的武功也算说得过去。白婧则比我疲懒得多,要不是三年前白伯伯把她拎到燕云苦地待了一年练武,我真心不愿意承认她是我同门师妹。   阿青则和我们大大不同了。他皇甫家被派驻守燕云郡边关,在燕云地区很有势力,除了统帅远征军之外,他爹爹也在燕云一带的武林中颇有地位。说来,皇甫家最早和我们两家同在襄州郡,只是我爹爹精明,白伯伯机智,皇甫伯伯在朝廷之上并不怎么吃得开,所以被皇上封了个远征军大元帅的虚名,给发配到燕云郡了。因此,白婧和阿青的婚事也没人敢再提。在我看来,以白伯伯的脑袋瓜,真怡大长公主极是喜欢我和白婧,他自然是希望白婧嫁一个皇子王爷什么的,而不是嫁到燕云边境跟他皇甫家受苦。然而,皇甫伯伯为人正义、性格耿直,对国家很是忠心,所以在当地也颇受爱戴。也因为他皇甫家家传的武学,在长枪和弓箭上很有造诣,阿青幼秉庭训,皇甫伯伯又对他俩兄弟极是严格,因此阿青的功夫自是比我和白婧高出许多的。加之阿青幼时也曾拜在寒烟门执法长老门下学习鬼刀心法,此举对他箭法的准性更是大有裨益。他是天生的神箭手,从我记事开始,百步穿杨对他来说都是小事儿。“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对他来说,还难点儿。   在皇甫一家最初去燕云郡时,阿青因为在寒烟门学艺,所以并未立刻离开。直到十岁以后,寒烟门技艺已成,他便奉命回到了燕云郡,此后每年在外祖大寿之时才可回到襄州。也不知是皇上体念他年幼还是为了监视皇甫家的动向,阿青每次归来都必须进宫向圣上复命。   就这样过了好些年,阿青已经成了大人,宫里头也对皇甫家放松了警惕,便收回了旨意,命阿青待在燕云郡,无召不得回来。   至此我也有两年没有见到阿青了,他比我想象中高了,也瘦了,皮肤也不再是从前养尊处优时的样子,而是带了一点边关风吹出来的那种麦色。他朝我开口:“你爹的大寿你就这样懒怠,快两个时辰就要开宴了,最好还是准备一下。”我这才注意到今天的白婧精心装饰过,她的头发因为奔跑稍稍松散了些,鬓发用一根浅粉色带束起,上面簪了一只做工简单的鎏金蝴蝶儿。也不像往常那样穿窄袖的对襟长衫,而是换了一身颜色极淡的杏红罗裳并一条珍珠白的罗裙,上面绣了纷纷扬扬的玉色花朵,整个人越发显得如出水芙蓉一般。   当然,她这身天然去雕饰的打扮跟她此刻吃西瓜吃得汁水流到下巴上的模样很是接地气儿。   直至酉时,我们在大殿庭院的酒席之上已经好几坛下肚了。学成回家这近几年,我的武功没长进,这些大大小小又是宫廷又是江湖的各种宴会倒是让我的酒量长进不少。我不负我爹重望帮他放倒了一众宾客,就连兵部尚书带来的那个随从侍卫,也开始跟我相见恨晚、称兄道弟,就差没搓一堆土焚香对天拜了。正在我琢磨着怎么让那个滴酒不沾的兵部尚书大人也跟我一样喝成马的时候,白婧提溜着一坛子跌跌撞撞地来到我面前,艰难地开口说:“韩若我告诉你我……”   然后她吐了。   我立马掏出手绢捂住鼻口,想让随侍在一旁的下人把白婧弄走。阿青忽然从旁边出现,一把横抱起白婧就调头往我房间走,我忙四周看了看还好没有人注意我们这边,不然阿青这举动委实也不那么说得过去。   刚走到我房间的庭院里,白婧就从阿青怀里醒过来了,她定定地看了阿青一眼,然后幽幽地说:“我自己能走。”   我估计她这一吐了之后脑子清醒了许多,于是我便放心地调头离开,想把空间留给他俩。就在这个时候,白婧说:“皇甫青,你说你傻不傻。”   阿青显然是觉得白婧还在酒醉状态,于是对她的话也浑不在意,从怀里掏出他的手帕,给白婧擦手上沾着的残酒。   白婧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惦记着卓翎。”   白婧的话说到这里,我知道我再不能悄悄开溜了。卓翎,那一直是我和白婧一说起就忍不住咒骂的字眼。   “她是。长的漂亮,人又聪明。和你本也极是般配。可我一直记着从前你爹爹说你们上狼烟壕子那事儿,她带着亲兵直接走了,把你丢在那里,你差点被那群鬼狼子给吃掉。她心眼儿太坏,又高傲,根本一丝一毫都不为你考虑,为什么你总是惦着她?你迟迟不婚,是不是还盼着你爹爹有一天能接受她,去给你们说亲事?”   卓翎应该也算是我们幼时的玩伴,因着她母亲秦幽婵是当朝密懿贵太妃的堂妹,她从小被娇惯着,我们与她的交往之中都少不得让她三分。她十分好强,最喜欢和阿青赛马比箭,并且每次她都能赢——因为阿青总是希望看到她高兴,便常常想法子不露痕迹地输给她。然而她眼高于顶,从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经常欺负阿青,频频让他陷入险地,我和白婧看不过眼,也跟她脸红脖子粗地争吵过几回。   可即使这样,仍然当不过阿青对她的一往情深。   白婧又接着道:“那次我和韩若被召进宫陪真怡大长公主去集真阁赏画,她拿了一幅你的画像给我们看,我瞧见随侍的崇乐郡主的神情,我便知道,真怡大长公主一直有把崇乐许配给你的意思。她一直对你情意颇深,为着你不肯答应,现在都快熬成老姑娘了。阿青,她这样爱着你,你为什么不肯?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傻?”   白婧说到这里,我大约能明白她今天为什么喝这样多的酒。那天在集真阁的时候,我也注意到了那崇乐郡主望着阿青的画像的神情,根本不是简单的少女怀春。而就在我用肘子碰白婧想让她看看崇乐的脸的时候,白婧半个身子贴在画轴上,流着口水说阿青长得可真俊呐,压根儿把我当空气。   我知道白婧一直喜欢阿青,却也知道她掩藏得很好,从不肯在人前人后流露出半分,然而,崇乐对阿青深情向往的故事,早就是宫廷帷幕中人人乐道的话题了。   白婧叹了一口气,勉力地挤出了一个笑容,转过身来。她的那声叹息就像年幼时大雨过后我们蹲在墙壁角听屋檐上的雨“哒、哒”落下来的声音一样。万籁俱寂,只有那声音在宁静深远的天空之下越发空灵幽寂的感觉。然后她极缓极缓地说道:“不过还好,你没有傻到要娶我。”   白婧静静地坐着,裙角上的玉色花朵还在半昏暗的庭院中透出微微的亮光,她的眼泪滴落在胸前,就像初晓时芙蓉花瓣上的露珠。我几乎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白婧,她的脸上透着微醺的淡淡红色,上面还有一颗未及掉下的泪珠,那画面简直让我心碎。   阿青望着她,眼角红红的,也不说话。我上前几步去岔开话题:“阿青,你来的时候不是说你爹有东西要你交给尚书大人吗,现在时间也差不多了,你快去吧。”   阿青转过身去,拭了一下脸。平复着语气道:“那我先去了。”   白婧便紧紧攥着我的手,眼望着阿青一步步地朝光亮走去。 正文 出逃   白婧伏在我腿上哭了一会,我忽然觉着大殿后院的喧闹之声没有了。倒是听见不知道是尚书大人还是白婧她爹的声音一字字地传了出来。我起初还以为是筵席快要结束,几个大人们又在拱手施礼套官话,后来听着他们的话音越来越是严厉,身体不觉一震。白婧直起身来,泪眼模糊地说了句:“怎么了?”我被这忽然转变的气氛弄得害怕起来,忙起身奔回房间拿了我的刀出来。   就在我刚要奔过去的时候,我看见对面房檐上冒出了一个黑影,一支黑箭就从那个方向笔直地向庭院中的白婧射去,眼见着白婧反应不及,我不觉一声尖叫。   就在那个时候,从我后院东北角处也射来一只银箭,与那只黑箭在空中相触,啪地一声一齐断在白婧脚边,我忙对她大喊:“傻子!跑啊!”白婧终于回过神来,轻身一跃脚点地,施展起寒烟门的“雪影寒踪”旋身飞到了我房间的屋顶。   我脑子里阵阵轰响,隐约听到庭院中,尚书大人下令拿下白家的人。我听得不真切,但是刚刚在我庭院里那个房檐上的黑衣身影却在我脑中转了几转。怪不得!刚才有人想要用弓箭伤她!蓦地觉得脑后阴风逼近,忙回身一刀顺势挡开。箭支的劲力直震得我虎口发麻。我和白婧一前一后在房檐上飞奔着,途径大殿庭院时我一眼瞟到许多身着皇家亲兵服侍的人将宴客们团团围住。我忙对着白婧往相反方向挥了挥手,然后转身跃到隔壁庭院的房顶上。就这么停顿的一瞬,我听见爹爹的声音,他在朝我喊:“若儿!别糊涂!”   别糊涂?什么别糊涂?   我和白婧脚下不停,直奔出了一里多地。忽然感觉后面追捕的人身形靠近,大喊一声:“白婧!”然后回身蹲下一记刀法直刺来人小腿。那人武功自是不弱,一个后翻躲开,手中长剑直指我右脸脸颊。我和他堪堪拆了二十招,已知我武功与他相距甚远。如果我和白婧联手和他对打,估计结果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白婧也很慌张,一招避过之后向后跃起,左手一把抓下右手戴的一串翡翠珠手镯,当作暗器向那人掷去。   远方的灯火在白婧跃起那一刻照到来人的脸上,我心里一沉,随即又忍不住暗骂,这人正是刚才与我在酒席之间差点成了我义兄弟的尚书大人的随从傅长安!   我和白婧且战且退,心想着再半炷香的功夫,不是我俩被眼前的这个人乱剑砍死就是被赶来的追兵乱刀劈死。不由得心中激愤,把父亲近几个月新授我的明聿心法暗散到筋脉之中,果见我的刀刃上隐隐含了些微清光,傅长安的攻势也渐渐收敛。我和白婧趁机调匀呼吸,施展轻功慢慢向后腾挪着。然而还没一会就觉得一口闷气压在胸腔里出不来,刀法也渐渐散乱,眼看着傅长安下一剑不是刺我的腰眼就是削白婧的左肩时,忽然有一只银箭从我们后方呼啸而来,直取傅长安喉咙,他不得不挥刀挡架,就那片刻,我仿佛闻到一股淡淡的兰草和烟沙混合的气味,我和白婧都要激动地哭了。   赶来救我们的,是阿青。   傅长安退了一步,冷冷地看着我们。且不提阿青的名声在宫中必定十分响亮,单从刚才那一箭中,就能看出阿青武功不弱,他眯了眯眼,对阿青和我道:“皇甫少将,韩小姐。尚书大人的命令只是要捉捕白邢秋一家,二位若与此事无关,卑职恭送。”   从刚才殿中发生变故之时,我的直觉就告诉我:我得拉着白婧跑。直现在才回过神,朝廷下令要捉拿的人不仅仅是白伯伯,而是他们一家人!我跟白婧一起跑,无异于就是共犯啊!   我得了阿青这个大腿可以抱,浑忘了现在是什么险境,又恼他刚才欺我,恶狠狠地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位大人是什么手段。就算白家是清白的,她这样一个弱小女子到了你们手上,就是出得来也是废了!”谁知傅长安看也不看我,直直地盯着阿青,道:“皇甫青,你心里明白些。以你爹爹的本事和才学,实在不必在燕云远地受苦。你这么孝顺,也不想累得你爹爹一辈子没有回到皇城,颐养天年的好日子吧。”   阿青微微一笑,不卑不亢道:“燕云边境虽然疾苦,但是我们皇甫一家过的很是自在。傅大人虽然经常能在御前得脸,但是平日还不是跟在尚书身后唯唯诺诺磕头下跪做个奴才,相比之下,我倒觉得我们皇甫一家的境遇也不算太差。”   我刚在恼恨这傅长安上来就戳阿青的痛楚,阿青这一对答却让我瞬间难掩对傅长安的鄙夷之色,回头一想我从小到大又何曾招过谁的白眼受过谁的气,这样的身份去嘲笑别人的处境,委实也不那么厚道。然而不及我再转过念头,阿青对我们道:“你们先走!”已和傅长安交上了手。   夜风凉凉地吹在我的脸上,我觉得心里一阵冷,我在想,我刚才做什么要跑?被抓的是白婧她们家又不是我家!?我不知道,许是我习惯了不听爹爹的话,许是我被刚才白婧差点中箭的情形吓到了。但有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里特别清醒:   我必须得护着她。   再和阿青汇合的时候已经是子夜了。我们栖身在襄州城郊的一个树洞里。白婧已经在洞内睡去,我和阿青在洞口,犹豫着要不要生火。   阿青站起身,对我道:“把火生起来吧,他们应该不会追来了。”   我疑惑着问他:“刚才你和傅长安怎样了结的。”   阿青看了我一眼,道:“从你衣襟上割个布条给我。”我照做了,然后递给他,他把外衣脱去,我才看见他手臂上一条口子,不长,但是很深,于是我说:“让我来吧。”我把布条一层层地包在他的伤口上,心里特别内疚。   “我只是跟傅长安说,如果他再穷追不舍,我一定会杀了他。”   我心头一震,随即又是一阵暖意。震动是因为我不知阿青的武功已经精进到如此地步,暖意是因为阿青和我的决定一样,都是这么一心一意地护着白婧。   “明天一早,你就回家去。”阿青把火生好,拨了拨地下的柴火。我看着他道:“阿青,今天晚上的变故,你是知道的,对不对?”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我心中焦躁,不住地催问。   “我并不是全知道。白伯伯被调查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朝廷忽然发难要拿了他。爹爹要我来送信,也正是为了此事。”   “白伯伯因为什么事情被调查?”   阿青皱了皱眉,看了看火堆,又望了洞内,说道:“贪污。”   我心中大惊。须知贪污正是皇上登基这近几年最忌讳的事情,我又问:“那也不在兵部所辖范围之内啊,为什么皇上要派兵部尚书大人来?”   “这我就不知道了。许是你爹爹和白伯伯都有一定的武林势力,朝廷忌惮,所以借着你爹爹的寿宴,能少花些气力吧。估计现在白府,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了。”   我定了定心神,寻思道:“俗语说得好‘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更何况是堂堂白总督。白伯伯也不必如何贪污,那钱粮上的折头,下属的送礼,也自不少。这样毫无征兆地发难,怕是有别的隐情。”阿青看了看我,微微笑道:“你心里倒明白得很。”   我摇头:“我不会回去的。我知道现在的做法或许很荒谬,也很不懂事。但是我既然觉察到此事不如表面那么简单,我就一定不会让白婧被抓住。刑部的手段你是知道的。”我虽说的淡然,也不禁暗暗打了个寒颤。天牢里的日子,岂是从小养尊处优的白婧可以经受得了的。   阿青还想再劝,我打住他道:“现在我们怎么办?”   阿青轻轻叹了口气:“你性子总是这样倔。来日若遇到你父亲他不会轻饶你的。”然后他郑重了神色对我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有一天不幸让官府逮到了,你一定要先走,我自有我的办法。”   我笑他:“你已经和傅长安动上了手,不日,你爹爹也会知道的。”   阿青道:“我送信过去的时候已经觉察出了不对,看见刚才在席间明明烂醉的傅长安又清醒和尚书大人在偏殿说话,我眼看着傅长安往你的院子走去,就回我的客房拿上了弓箭跟着他过来。我本来想暗中助你们便是,谁知……”   “谁知我武功这样不济,根本打不过他。”   阿青被我说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不是你总在练武时躲懒。还有,刚才我赶到的时候觉得你换了一套心法,可是从前韩伯伯提过的明聿心法?”   我点了点头:“是,我练这套明聿心法已有月余,只是不知怎么的,每次练完之后总觉得困倦得不行,青天白日里也能睡上好几个时辰。”   阿青想了片刻道:“许是这心法与你现下的武功并非一路,你练便练了,对敌之时,最好慎用。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回燕云郡。我爹爹估计要南下来寻我,我们最好便逃去燕云郡,只是换一条路便是。”   “不。”我急忙否定他,“人人都知道燕云郡是你们皇甫家的地盘,借着这个由头,说不准他们正偷偷跟着我们,一旦你跟你爹爹碰了面,难说你爹不会跟着受牵连。你不觉得奇怪吗?傅长安打不过你便罢了,为什么过了这么久一点追兵都没有遇着?今晚之事已知朝廷这帮人的阴险,我们不能再中计了。”   阿青素知我应变之能,便点点头,问道:“那我们去哪里?”   我看着他,轻声而又坚决地说:“秦川!” 正文 青梅   白日里我们总在旷野之中赶路,然而要进秦川,就必须得通过东华郡的天丰盐道。那一日我和白婧在东华郡北部的郊外驿站等着去置办行李的阿青,许是长日的奔波,我俩的模样早就不像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了。离家那一日实在失算,早知有今日,当时便听从阿青的劝告盛装打扮一番,现在我跟白婧身上的衣衫已给换成最寻常的布衣,身上的首饰也丢的丢,当的当。我俩压根就不用易容,旁人想认出我们也难。就这样,我俩就坐在驿站马房旁的两个小杌子上,啃着梦寐已久的翠玉西瓜,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遭逢大变的白婧已经变得寡言少语,常常出神想心事。我觉得那天白婧肯定是听见我们在洞口说的话了,是以什么都没有问我们。她平日里嬉笑怒骂,常常自己打趣自己,可是我知道她的自尊心是极强的。从前在寒烟门,我俩好歹也算是闯过江湖的,只是现在千尊万贵的白家小姐当真流落到这个地步,更要紧的是她心里挂念家人,想都不必想就知有多难受了。   于是我便伸手过去握了握她的手指,谁知她目光根本不看我,而是直直地朝我身后看去。我转过身,看到一行人远远地朝驿站的方向过来。   走在那行人最前方的是一个年约十七的少女,她穿着银朱色的软绸长衣,头发用一只海水纹白脂玉簪绾起。一袭纯黑色的披风裹住她娇俏的身姿,领口的风毛随着微风拂在她的面上,愈发显得她容色出众,灿然生光。   我不禁低声一呼:“卓翎!”   卓翎一行到了驿站门口,那驿官忙从内馆冲了出来,对卓翎搓手道:“卓小姐到了。”   卓翎“嗯”了一声,她身旁的随从忙从怀中拿出一个黄色书簿一样的东西交给那驿官,道:“尚书大人下令,封锁天丰盐道,务必抓住罪臣白邢秋之女白婧。你们派人将这旨意送到县官那去吧。”   那驿官忙一叠声地唤人来去了,一脸谄媚地对卓翎道:“卓大人可到了?县令大人已命小的在城中最好的酒楼备好了酒席,卓小姐可要移驾过去?”   卓翎冷冷地看着他:“不必了。你这样大张旗鼓地操办,生怕罪犯那一行不知道我们来拿人了么?”   我心中大怒,就算卓翎跟我们不念一点故人之谊,也实在不必抢在前头来跟我们作对吧?我知道她爹卓清风是东华郡司马,她却在这个时候出个什么头来?一口一个罪犯罪臣,直说得我心里头痒痒恨不能拗断她的脖子。   想到这里我也特别慌乱,官府的人虽然没有穷追不舍,但是也把我们准备要走的路封锁得很死。如果天丰盐道被封锁了,我们再进秦川更是凶险万分了。于是我忙转过头去,跟白婧对视一眼,准备开溜。   然而我俩想得太简单了,驿站就这么大点儿地方,我们才矮着身子跑了没两步,我就感觉一个影子向我们身后飞来,忙暗中运劲,一刀回过身去,使出一记雨打梨花,隔开了那凌空一剑。   一招交手,卓翎已经俏生生地站在我和白婧身前,对着我俩来回一阵打量,嘴边噙着笑意,不知道是在笑我俩的装扮还是心里正得意。她对我们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我心中暗叹,我们隔着那么远就能认出她来,现在这么近的距离,她自是能一下就认出我们了,不禁又觉自己太傻。   她身后那一群人正犹豫着要不要过来,卓翎挥一挥手,对他们道:“你们先去休息吧,午饭过后我们就回程。”   我差点就骂出声来,她也忒小瞧我们了,还没打架就把我俩当做她战利品准备凯旋邀功去了么。   她像是看中了我的心事,笑道:“怎么?不服气,还想当面抗旨啊?”   我心中思忖,从她刚才那一记剑法来看,若是单打独斗,我未必不能胜她,只是她带的那一行人若是拖住了我们,一旦寡不敌众我们战败了,那可全完了,就算是阿青赶了回来,我们稳操胜券,这当面动武抗旨我想起来还真有点怕,随即我又转念,阿青过来了,我们真的是稳操胜券?阿青会对卓翎动手么!   白婧盯着她,一副大限将至的坦然,轻声道:“你带我走便是了,别扯上韩若。”   卓翎把剑一指,“她助朝廷要犯出逃,亦是同罪,我可没那个胆子放她走。”   我脾气上来了,一刀隔开她的长剑,笑道:“是不是同罪,可不是你说了算,你是什么人,拿鸡毛当令箭,你也配!”   卓翎估计也被我说得心头火起,妙目轻扬,反笑道:“你瞧我配不配!”说着便朝我攻来。   卓翎的剑法我是自幼见得熟了的,她是拜在峨眉俗家门下,惯用的是那一套渡元剑诀,只是她的心法来回变换,一会是莲华心经一会是断水心法,转换之间倒是游刃有余毫无停滞。可见她这几年一点儿也没耽搁功夫,比我勤勉得多。   她最后一招玉女冠心在我刀剑寰转,蓦地目中清光一露,轻跃而起,我只看得三个剑影朝我飞来,分不清哪是虚哪是实,忙用寒烟门刀法中的“二槐巽卦”罩住周身大穴,忽然见一只枪凌空掷来,我猛然一惊,是阿青的碧月飞星!   我和卓翎不得不撤了招式,各退一步。   我看着卓翎,恨得牙痒痒,低声呼道:“太乙三清剑!”   阿青的身法跟他的枪一样快,已伸出手一把抓住他的枪,落在我和卓翎中间。   卓翎看到阿青,丝毫不以为意,而是对我得意地扬了扬下巴,“你识得这剑法?”我低头不做声,太乙三清剑是秦川碧落观的正宗武功,卓翎使这一招时的模样虽可看出是初学乍练,但却是玄阴真人的真传,我心中说不出是妒忌还是什么,直想在她身上刺几个窟窿。   “玄阴真人已经收我为他俗家的关门弟子,这个剑法是大师兄亲传与我的。玄阴真人的俗家大弟子,你不会不认得吧?”   我二话不答,一提劲力使明聿心法一刀刺了过去,卓翎一惊,忙向后一闪,隔着阿青夹住我刀刃的手指充满挑衅地看着我。   阿青侧过脸看着我,苦笑道:“韩若你再不撤劲力,我的手指头就要断了。”   我心中妒火中烧,但还是收回了我的沥泉刀。   阿青背对我和白婧,对卓翎道:“阿翎,好久不见。”   卓翎也对他道:“好久不见。”她本是眉不画而自生翠的美貌女子,此刻笑意盈盈,秋波流盼,桃花玉面,端的是耀如春华。   我一见他俩如此情态,和白婧相视一眼,气得差点没晕厥过去。   卓翎又立刻收敛了笑意,对他淡淡道:“我没想到的是再见面你就和朝廷重犯厮混在一起,还和当初一样,一点长进也无。”   阿青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这也是我第一次见他否认卓翎的话:“你说的不对,我有一样,一定是进益了,并且肯定超过了你。”   卓翎想必也很是意外,扬着下巴道:“什么?”   阿青将他的碧月飞星一把插入地下,反手将他的龙舌弓握在手里,他朝卓翎一笑,道:“箭术。”   卓翎忽然哈哈地笑出声来,她身姿的摆动让她的披风飞舞在身后,愈发显得楚楚动人。她收敛了笑意道:“你是要和我比箭么?”转身一扬脸,唤了她的坐骑过来,取下了她的凤羽弓在手。   我依稀记得那年我,白婧,阿青还有卓翎,分别受当时的真怡长公主和懿贵妃所召入宫,和各皇子郡主们比骑术和射柳,那日除了那时的太子也就是当今的皇上之外,就属她俩的表现最为亮眼。先帝很是喜欢,便赐了龙舌弓和凤羽弓给他俩。还让他们亲自挑选了两匹御马“追电”和“赤渊”赐给他们当坐骑。   卓翎笑吟吟地道:“我知道,小的时候我能赢你,都是你让着我。可是这几年,我并未把箭术搁下,反倒进益了不少,现下再比,你未见得能赢我。”   阿青也道:“若我赢了你又如何?”   卓翎道:“若你赢了我……”她知道阿青的心事,于是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白婧,接着道:“你赢不了我的。”   阿青笑道:“赛马比箭不下点注实在无趣,我记得当年为着你赢了荣慧郡主,太后娘娘可输了个满地浮雕象牙镜架给密懿贵太妃呢。”   卓翎皱了皱眉,不悦道:“那你要怎地?”   阿青望了望驿站内馆,郑重了神色看着她:“如果我赢了,你就当今天没有见过我们。”   卓翎瞪大了眼睛,我想是她自认识阿青以来,阿青没这样郑重地跟她谈过条件。以我们现在的形势,阿青漫天要价显是一副稳稳要胜她的样子。卓翎虽然讨嫌,但是向来是说一不二的,这样大的事情,她一时之间也难做主。   阿青接着道:“仅限于今日之内。今日过后,你和卓伯伯爱怎地便怎地。”   卓翎的眼光在我们之中逡巡许久,然后道:“如果我赢了呢。”   “如果你赢了,我们三个任你发落。绝不动手招架。”   卓翎的性子极是高傲,又十分要强,她立马道:“一言为定!” 正文 射柳   我们趁此机会从马房里牵出了两匹马,和卓翎一起,行出了一里多地,日光明艳,清风徐来,大片柳枝叶叶繁茂,下垂及地,便是一番初夏好景。须知射柳须得将些信物拴在柳枝上以做记号,卓翎手一指,要白婧把脖颈上的金锁拿做她的记号。白婧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老大不愿。我也知道她那个金锁是三年前白伯伯给她的,她念及在牢里的爹爹,自是不愿意了。   我也不愿场面尴尬,反手摘了我的碧玉凤钗给她。这只凤钗是一整块上好的通水玉雕成,色泽通透温润,是密懿贵太妃在我去年生辰的时候赐给我的,犹记得当时卓翎为了这钗还很是不悦了一阵。于是我把凤钗托起,对她道:“这个价值可不逊于你髻上的那只吧。”   白婧一副生怕我反悔的样子,忙一溜烟地把我们两个的信物系在了柳枝上。   阿青和卓翎便策马离那颗大树百步,卓翎望了阿青一眼,忽地一夹马肚直飞了出去,从身后拔了一支雪翎箭在手,右手引开凤羽弓“嗖”地一声远远射了出去。那柳枝激扬而起,落地速度极快,待她奔近柳枝也不过离了地面寸许,她躬身一捞,身后的披风被风鼓起,我的那只碧玉凤钗也被她稳稳拿在手中。   她神情傲慢,策马缓缓回程,然而没等她走近,阿青手中的点银长箭已经带着一道清光激射而出,他双足在马镫上轻点,胯下的赤渊疾驰向柳树而去。他射箭的力道极重,半路中又是一箭,那戴着海水纹羊脂玉簪的柳枝本已要落地,被这一箭激得向上弹起数尺,卓翎眼见不好,又拔了一只箭向那柳枝将要落下的位置射去,阿青便放脱了缰绳从马背上跃了数尺来高牢牢的接住了那支断柳,并用双足夹住了卓翎射出的那支箭。   我和白婧二话不说,忙驰马往树后跑去开溜。阿青身子落在马上,回首向卓翎望了一眼,大声道:“承让了!”   仨人直奔到天丰盐道上,白婧笑得止也止不住,大声对我道:“你可瞧见她刚才的神情了吗?真是笑死我了!”   我也乐得快从马背上摔下来,刚才心中的不爽一扫而空,十分快意。   我和白婧你一言我一语,浑不见阿青沉默不语的样子,直过了许久,我忍不住对他道:“得罪了你的心上人,心里可不是滋味吧?”   阿青对我一笑道:“哪能呢,本就是她输了。”说着策马向前几步,把卓翎的那只海水纹白脂玉簪戴在我的发髻上。   这一路果然顺畅很多,也不见卓翎他爹爹封锁盐道的亲兵。阿青忧心道:“她既已知我们要到秦川去,路上再不能耽搁了,我们赶紧走。”我和白婧这才止住了笑声。   我思虑片刻,对他俩道:“既是这样,你们不要再往秦川去了。”   白婧歪着头看我:“那你呢,你还要去找程湖天么?”她的笑意颇为暧昧,直看到我的心里去。我也坦然对她点点头,“你们从西南剑阁前的栈道走吧,去巴蜀郡。我们在倾天峡汇合。”阿青皱眉望着我说:“你确定程湖天会帮我们么?”我看了看他俩,摸了摸衣襟上程湖天赠与我的剑穗,应声道:“我虽没十足的把握,但我知道他不会见死不救的。”   第一次结识程湖天还是四年前皇帝登基的时候。   那时候我爹和白婧她爹受新帝重用,爹爹觉得他堂堂襄州郡总兵的千金在江湖上奔走实在是不成体统,于是让我向我的师傅,也就是寒烟门传功长老徐彦容申请出师。   那日我跪在师父面前,支支吾吾地向她表达了“父亲年事已高,家中只有我一人,希望能侍奉在侧。”“在寒烟门十余载,并未光大本门,实在有辱祖师教诲,还望师尊准我艺成出师”之类的话。谁知师父的满面愁容虽是对着我,但是显然没把我的话听进去。   我十分纳闷。   我跟白婧虽然不太勤奋,但是因为学武的天资极好,寒烟门的二代弟子中决无人能出我俩之上。武林中大大小小的“比武联谊会”上,我们每次都能妥妥地占尽风头。我跟白婧虽然不能算是江湖男士们心中魂牵梦萦的女武神,但是凡是知道我俩要出席的各种大会上,经常会有场地爆满的情况。寒烟门历年招收弟子之时,虽不能像碧落观那样门庭若市,但是资质平平又没一点儿家世背景的人绝对是连我师父的面都见不着的,说白了,我俩就是寒烟门外的活招牌,寒烟门内的直标杆儿!   因此我对师父的漠不关心很是不满。   就算是对我这个人漠不关心,也不应该对我俩历年省去的广告宣传费也不关心吧。   于是我压着怒气,依旧恭敬地对师父道:“弟子无德无能,不能为师父排忧解难,但愿师父念在师徒情分,让弟子再为师父做一件事吧!”   师父听了我的话,呆滞的目光中仿佛有什么被点燃了,她的嘴唇微微颤抖,身体仿佛也站不直了,上前来紧紧抓住我的双手,迟迟才说出一句:“你……肯吗?”又看着我,眼神半带嫌弃却又肯定,喃喃道:“徒儿你虽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是这模样生的还是十分俊俏的。”   我心中有一种特别强烈的不祥预感,但是还是也配合让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点点头道:“师父请说吧,弟子定是肯的。”   我从寒烟门出来的时候我就后悔了。   其实事情并不算复杂,师父早年丧夫,跟他唯一的儿子相依为命。她这儿子并不算十分热爱武学,因此我们虽见过面,却也不熟稔。师父想他年龄也不小了,于是一次在倾天峡的九郡武林集会就带他去了。谁知他疯狂地爱上了玄阴真人的一个徒儿,回来后神魂颠倒茶饭不思,闹得师父一家鸡飞狗跳很是不安宁。前几日他又留书一封离家出走了,师父不知为何也不追,只连连叹气对我说:“感情的事情,我们老一辈是劝不来的,连承又向来是个有主意的。”   我柔声劝师父:“师父既有意让他成家,他又有了心上人,师父成全了也就是了。”   谁知师父听了我这句连连后退,跌坐在座上,只是摇头。末了塞了一封信给我,说我到了秦川拆开便知。然后又道:“切莫说我是我让你去的。必要的时候用些非常手段,只是别让连承再跟那人纠缠在一起。”   我虽然觉得感情的事情旁人实在插不得手,但是师父的心情我也特别理解。比如我和白婧就特别见不得阿青对卓翎的那个痴情的样子,更何况卓翎又是一个那么令人讨厌的人物。想到这里我顿时对师父起了惺惺相惜之意,暗暗发誓我对卓翎不能用的手段一定要统统用在那个女的身上,非劝得连承浪子回头不可。   于是我便立马向爹爹辞行,告知师父有出师任务交予我,得去秦川一趟。   爹爹听了便问我:“你师父可是让你去秦川打听鬼门三剑客的事情?那三人作恶多端,早就该杀。但是他们武功很高,能拿下固然最好,拿不下你回来便是,回头我去向你师父请罪。”   我听得莫名其妙,但是师父再三叮嘱她交予我的事情不可向别人提起,于是便懵懵懂懂的应承,心想着能顺便行侠仗义,也不枉此行了。   三日后我便来到了秦川。心想着寻人的套路应当是先到客店去塞给掌柜的一锭银子打听点消息。于是便来到了碧落观山脚下的一个客店,我刚把跑堂的叫来点了一些饭,就看见三个怪模怪样的人走了进来。   三个人穿着青色的衣裳,脚上蹬着样式怪异的皮靴,手上拿的兵器也刀不似刀,剑不似剑,一看就不是中土人。店里的跑堂们一见三人来,忙一溜烟地影都找不见。我心里暗暗想:嘿,这可巧了,怕什么来什么,这三人肯定就是鬼门三剑客!   只听得大鬼(我姑且排个序,称他为大鬼)道:“下次在让我见到那傻小子,非把他砍个稀烂不可。”   我听了暗暗害怕,心想他们说的傻小子,不会是连承吧。于是忙整理了一下思绪,觉得最好还是先找到连承,行侠仗义的事情暂且搁一下。就在我准备开溜的时候,三鬼忽然对着另外两鬼说,“大哥二哥你们看,这妞长得多像我爹让我们找的人呐!”   另外一个鬼接话说:“一个小女娃,能看出什么来?长得倒是挺标致的……”   我猛然抬起头,发现三双黑幽幽的眼睛对着我,一副灰狼看见鲜肉的情状,我打了个寒颤,忙加快了脚步想赶紧走到后堂。忽然听的后面风声虎虎,急忙向旁边一闪,定睛一看却是那大鬼掷了他的兵器而来。接着“擦”的一声,我用来绑头发的束带竟在它的剑风之下断了,而他的那个怪剑“当”地一声钉在我身后的房梁上,直震得客店都跟着颤一了颤。 正文 恋慕   这一下可把我吓的魂飞天外,那二鬼又道:“大哥,不如你把她抓回去献给师父给我们做小师娘,师父一高兴也就不怪罪我们搞砸了他老人家交代的事情。”   我真是哭笑不得,这别人姻缘还没拆,先把自己的终身大事解决了。于是忙一提劲力接着往后堂跑。哪知那三人身法甚是快捷,一瞬的功夫便闪到了我身前,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我的退路。   就在那个时候,我听见外面一声畜生的嚎叫,分不清是驴还是骡子,又是一个慌张的男声紧随而来:“噢哟,这畜生发了疯啦!可不得了啦!”我转过身去,听见各种木料碎裂物品被撞翻的声音,接着一个一人一驴一团黑影急急地便往店内冲来。   我身前的大鬼骂了一声:“臭小子!又是他!”然后手一抬便一拳向我兜来,我忙侧身闪避,一记家传武功韩氏折梅手向他手腕搭去,那大鬼显然吃了一惊,没料到我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竟有如此身手,忙伸右指直戳我胁下,左手已迅速变招过来夺我的刀。二鬼在这瞬息之间也连变两招,剑刃上的劲力刮得我面颊生疼。我只得向后下腰,刀尖在地下借力,身体横过来还了一脚,三鬼见状,剑刃上的弯处在我鞋尖上一勾,要不是我身法够快,保不准已经一只鞋子被他整个勾下来。   三鬼见一套招式下来也没能把我制住,相视一眼,也不再理会我,一齐发功向那一人一驴攻去。   那驴上骑着一少年,估计也长不了我几岁,肤色黝黑,但更多的像是脸没洗干净的样子,身上的衣服很是破烂,头发也散乱着,看着特别狼狈。他胯下那头驴想是臀部收了什么刺伤,一股劲地朝前跑,他人在上面又是想下来又不敢下来,我看得很是同情。   眼看着那三人的剑招兜成一个网子,立马要朝他身上刺一身的窟窿,我心中为难起来,帮了吧,这三人武功在我之上,不知道还要跟他们纠缠多久,若真被卖到番邦去,那可不划算,正要迈开步子开溜,那少年大声叫嚷着:“救命啊,唉哟要死哟!”我心里便有些忍耐不住,提起我的沥泉刀,向三人下盘攻去。   便是在那一刻,我见三个黑点化作三条光,那三鬼的剑招竟在空中停止片刻,   疯驴一下子冲到三人中央,骑驴少年身子一歪,竟牢牢的抱住了大鬼的腰,直带着三人一齐摔倒。那少年也跟疯了一样,左腾右挪,三鬼连刺了许多剑竟没一剑刺到他身上。   大鬼黑乎乎的面皮被气得焦黄,双手一发力,狠狠推开了那个少年,自己竟也歪倒在地下一动不动,少年在一推之下撞在了身后的木柱之上,又是哎哟哎哟叫个不停。   我随手掷了一张凳子向那二鬼,二鬼自是连忙避过,凶光一露,剑尖微颤,向我攻来,我和二鬼缠斗在一起,那三鬼便满屋子的追那少年,一时间客店之中乱作一团,我在打斗之间瞥了一眼,两人一驴直如捉迷藏一般,那少年更是频遇险境,心中一急,余裕之间拔下头上两根束发银针,向那三鬼掷去。便是这么一分神,二鬼的剑招忽然变得极其古怪,紧贴着我的左臂直要刺我腋窝,我一时之间不知是挡还是不挡,右足在地下一点,直直地向后滑开,忙又一招“风吹绿荷”拿刀身去拍他手肘,谁知他这招极是迅速,只听噗的一声,他的兵器已刺中了我的左肩窝。   我心想完了完了,这下救人不成自己还把小命送在这里,脑子里登时一片空白。迷糊之间见一团黑色的物事飞来,却是那少年掷来的一根舂米的木杵,砸在二鬼的背上,那二鬼在猛击之下抽搐了一会,一口血尽数喷在我的脸上,就此昏死在地。我直感左肩的伤口疼的要命,迷迷蒙蒙了一会,见那少年慌慌张张向我跑来,狠狠地拍我的脸说让我醒醒,而我,非常不争气地晕过去了。   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在一个装饰特别古朴干净的房子里,我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闻得一股药草的清香。床边坐了一个男子,约摸十八九岁的样子,脸皮苍白,相貌生的很是清秀。他穿了一件素净洁白的襦衣,外套了一件青底玄纹的窄袖褙子,长相虽不像阿青那般英俊,但是体正腰直,气质很是不俗。除了阿青我甚少见过这么好看的青年男子,目光紧紧地盯着他不肯移开。   其实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认出了他是碧落观的俗家大弟子程湖天,只是他虽然武功高强,名头极响,但甚少在各个武林集会上露面。对于碧落观而言,寒烟门终究是小门小派,他若不识得我,那我自报家门套近乎委实尴尬了些。于是便打定主意,装作没见过他就好。   他见我醒了,伸一只手把我的头抬起,把枕头立了起来给我枕着,他照顾着我左肩的伤,把我的上身侧过来一些,从床头的案子上端起了一个药碗,舀了一勺汤药,要来喂我。   我微微不好意思,勉强道:“我自己来。”伸手一动,发现左肩伤口极是疼痛,不禁唉哟一声叫了出来。他冷冷地道:“别动。”把汤匙送到我嘴边,我啜了一口,差点没把我的嘴唇烫出泡来,苦于不能移动,只能生生忍着,直喂了好几勺,许是我的面色实在太过难看,他才缩了一下手,道:“烫啊?”然后很是没顾忌的把我用过的汤匙喂到自己嘴里,皱了皱眉,把药放在案子上,神色略有慌张地说了声:“对不住。”   我心里略有不快,寻思这人的态度实在是忒冷淡了,尽管是我的救命恩人,长得也不错,可我实在没必要这样看他的脸色。一股气上来,嘟囔了一句:“我不喝了。”   他见我如此说,又了皱眉,然后平静道:“你赶紧吃药养伤,才能回家。不然这一连几天我都没处睡觉的。”   却原来,是嫌我占了他的床铺!   我再也不顾剑伤痛楚,硬是直起身来,生生地忍下疼痛要下床去。忽然脑中电光一闪,抬头惊问道:“刚才那个少年呢?”   他犹豫了一下,问我:“什么少年?”   我道:“阁下救我的时候,没看见那个客店里有个农家打扮的疯癫少年么?他怎么样了?”   他哑然失笑,很是意外地样子,把我身子按了下去,柔声道:“自己受了伤,还记挂别人,你真是挺有趣的。”见我满脸怒色将要发作的样子,又道:“你放心,他很好,你只管养好自己的伤便是。”   我见他语气软了许多,目中的关怀之意也很明显,于是装作不知问他道:“还没请教……恩人的高姓大名。”   他望了我许久,直看得我不好意思了,才漫声道:“我姓程。”   我接着问他:“程大哥,这是哪里。”   他端起案上的药,放在嘴边吹了吹,才对我道:“这里是碧落观。”   我见他没有要隐瞒姓名的意思,心想若能好生跟他打听,师傅交给我的事情就不难办了,于是接着道:“敢问程大哥,玄阴真人座下,可有没有一位美貌非常,令人见之忘俗的女弟子?”   他又把一匙汤喂到我嘴边,平静道:“我就是玄阴真人座下的弟子,可我的同门之中,却没有女弟子。”   我不由得好生失望,随即又想到,莫非连承爱上的竟是玄阴真人的道家女弟子?这就对了,修道之人怎能牵扯红尘情缘,师父不肯竟是为了这个。   他一匙一匙地喂我汤药,问我道:“你是来碧落观寻人的?”   我心想,他既然在碧落观位分比较尊贵,我何不直接问他?于是忙接口问道:“程大哥,你可识得楚连承?”   我感觉到他的身子猛然震了一下,面色忽然绿了一绿,迟疑了许久才说:“听过这个名字。”   我见他犹疑的态度,心中有点担忧,莫不是连承真的跟碧落观的人什么道家女弟子扯出了什么不轨的秘闻吧……   看到他脸色忽然变得难看,我觉得再问下去很是不礼貌,心想万一牵扯到了什么门派的脸面声誉,我这么唐突恩公实在是太不地道。谁知一碗汤药喂完,他竟然主动问我:“你问我同门中可有什么美貌女弟子是为何?”我心想他既然救了我性命,我也不能太有所隐瞒,再说他确是我在碧落观唯一认识的人,于是道:“我有个自幼熟识的朋友,好似在碧落观惹了些麻烦,我想要拜见玄阴真人,盼他见谅,并能了结了事情带我这朋友回去。”   我感觉他眉心动了一动,然后沉声道:“你是觉得你那位朋友,现在在碧落观?”   我听他语气似乎有些不悦,但还是老实道:“他比我先出发,想来必已到了碧落观。”然后连忙道:“我那朋友很是不懂事,我也是受他娘亲所托,来带他回去,如果有得罪之处,还请程大哥原谅,并给我一个赔罪的机会。”   他正自沉思之中,我猛地想起师父还有一封信给我,叫我到了秦川再看,我忙伸右手到怀中取了那封信来,我取信的动作幅度实在是引得伤口一阵剧痛,四肢也跟着没力气,他便牢牢地扶住了我,我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还是装出无事的样子,把信展开。   虽然信函已经被压得皱皱巴巴,但是师傅娟秀的笔迹还是清晰可见:“字付韩若贤徒,事出紧急,为师忧心如焚;以公利私,实非为师本愿。为师深明情之所钟向来是无可奈何,连承钟情之人乃是玄阴真人俗家大弟子,此人名叫……”   就在我读到此处,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砰”地一下被推开,一个青年男子风尘仆仆地闯进来,却又难掩喜悦的神色,大声地喊道:“程湖天,我来瞧你啦!” 正文 搭救   我猛地吃了一惊,程湖天的身子也陡然僵直。我的目光顺着信封看下去,“此人名叫程湖天。连承与之断袖情缘实非为师可容,必要时候可与程少侠做戏一场,盼得连承浪子回头,莫在执迷不悟。慎记!愚师徐彦容。”   那时候我感觉天光骤暗,终于明白一向通情达理的师父为何执意不肯,然而我看到连承嘴边慢慢消失的笑容和程湖天牢牢扶住我的手,差点没晕厥过去。   那时的我自是不知连承的心上人竟是个男子,然而便在那时程湖天的做法竟和师父信中所说一模一样,他索性顺势抱住我,对楚连承道:“连承,许久不见你了。”   我本以为连承起码会抱住头痛苦大叫:“不!这不是真的!”谁知他只是微微一笑:“是啊。见你好得很,我也就放心了。”   回去的路上连承跟我说,他真的只是想见程湖天一面,他知道师父不可能让他再与程湖天纠缠,所以才偷偷跑了出来。他说或许他心中也是盼望程湖天能有一点点的喜欢他,既然程湖天的恋人是我,他必真心祝福我们,不会再来聒噪。   我问他,你这么千里迢迢地过来,难道没有什么话要对他说么?连承淡淡道:“何必再多说些无谓的言语让他更加难堪呢?我这么大老远的过来瞧他,他就能明白我的心意了。”他这样了然与自知使我忽然有些不忍,我很想告诉他我和程湖天不是他想的那种关系,但转念一想,程湖天明摆着是不喜欢男子的,这样了结对连承来说或许是最好的结果。于是便也只淡淡“噢”了一声。   连承忽然转过身来,目光严肃而又诚恳,他对我说:“韩若,程湖天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你莫要负了他。”   我心里很是纠结,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他和程湖天至多也是“一见倾心、二见钟情”的情分,“很好很好的人”这个形容难免有不少出于他的私情偏见;但是,若程湖天真当得起他在江湖上的名望地位,是一个人品正直、心地纯良的人(至少他救了我的性命),那么我也可以真心对他,当做一生的挚友,肯定是不会“负了他”的。于是我亦真诚地对他说:“我会的。”   连承很高兴,策马向前奔腾而出,我摸了摸衣襟上的剑穗,那是程湖天在临走之前给我的,他对我说:“委屈你这样跟我做戏,这个剑穗是我的一点心意。”   他又道:“这是从前师父命我做碧落观首席大弟子的时候,在门中所有弟子面前赐给我的。虽然它只是一个饰品,但是你拿着他,碧落观门人都会视你为友人,万一哪一天,我是说万一,你遇到了什么困难,你可以拿着剑穗来找我。”   如今故地重游,碧落观的风景仍然令人为之心醉,满眼皆是银装素裹,雪沫飘舞,真真是凡人修仙问道的绝妙之地。心事重重的同时心底又泛起一层甜蜜之感,我终于可以再见到他了。   就在我陷在回忆之时,忽然从侧旁的岩壁上飞来一个黑影,我下意识地倒退要拔刀,那个人的右肘狠狠撞在我胸口,直把我撞在道边的木栏上,剑柄也死死抵住我的刀把,我一拔之下竟未拔出。   我定睛一看:傅长安!   他对我意态悠闲地一笑:“韩大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被吓得发白,胸口的真气也为之一滞,慌忙之中运用明聿心法使出一招家传武功“望月推石”狠狠向他推去,他想不到我应变如此奇速,直被我推出好几丈远,我一招得手忙提起劲力往山上奔去。他的武功我是领教了的,单是我一个人我绝对打他不过,心想用那天从家逃走的方法且战且退,当可撑到我到碧落观口。   然而不知是我高估了自己还是低估了傅长安,没有了白婧的从旁帮手,且战且退这法子根本就是自寻死路,还没到观口我的右腿,左臂,背部,还有我的左手,都已被他的剑划伤,胸口还吃了他一掌。我不知他究竟是想把那时在阿青那受的气一股脑地报复在我身上,还是他也不敢当真杀了我。总之这一线的生机让我更不会细想,只用内力护住心脉,再不还招,施展“雪影寒踪”一路奔上了碧落观口。   碧落观几个守门的弟子看到一身是血的我倒在门前显是十分慌张,忙拔剑向前襄助。我感到眼前一团黑色的漩涡直快吞没我的视线,使出最后一点余力拿出了那枚剑穗,含糊说了句:“程……湖天。”   四年前我第一次程湖天照面便是躺在他的床铺上,眯着眼看着古朴干净的房子,和坐在床边上温柔微笑的他。过了四年,又是如此。只是我自己也明白这次伤得过于重了,意识都有些涣散,视线也有点模糊,要不然我怎么觉得他的脸还同我十三岁那年一般模样,无甚变化呢?   想来我的面色当是十分凝重,程湖天却了然地对我道:“你放心,是药力的作用,你得吃点东西。”   我很是不争气,看着他,怔怔地落下泪来。   他用一个布巾给我擦额头上的汗和脸上的泪,对我道:“发生的事情我大约已经晓得,你只管安心养伤便是。其他的我来想办法。”   我止了眼泪,问他:“傅长安呢?”   他看着我,又仿佛在说一件很不要紧的事情:“我已经把他杀了。”   我心中一惊,知事情非同小可,更顾不上过度地用力让我头晕目眩,对他喊道:“你疯了!他可是朝廷命官!”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他杀了我三个师弟,下手实在狠毒。他们要抓的是你朋友,竟也这样对你,这太没有道理。碧落观虽然也听朝廷号令,但他这样欺上门来半点颜面也不顾,我程湖天决不能由他胡作非为。”   又叹道:“三命换一命,也算很便宜他了。”   我忽然像是没了力气一样,低低道:“终是我拖累了你。”   他对我点头:“有你这句话,我情愿受这个累了。”   程湖天把我的头枕得高些,拿起放在案边的粥,舀了一匙放在嘴边细细吹了,才来喂我。   我只看着他的眼睛,对他道:“程湖天,我想求你一件事。”   第三章 势变   四年过去,程湖天照顾人也变得十分细心了,喂进我嘴里的粥不烫不凉,我确实饿得紧了,忙一口吞了进去。   程湖天看着我,不温不火地说:“在你说之前,我须得告诉你一件事。你昏迷的这两天一夜里,碧落观收到了东华郡凉云寺的请帖,当朝兵部尚书大人王垣则后天会亲临巴蜀倾天峡的武林集会,说是捉住了朝廷重犯白邢秋之女白婧,要在天下武林人士面前严惩窝藏罪犯的门派,估计是要演一出杀鸡儆猴的戏码。”   我小心掩饰好伤心的神色,听他继续道:“你和白婧,还有燕云郡远征军少将皇甫青逃出来的事情,我也知道了。我竟不知你胆子这样大。师父本让我率领弟子代表他前去,但是我前几日杀了傅长安,师父便让我避一避风头。”   “你这次来找我,也是想让我帮你看护你的这位朋友吧。”   听了他的话,我心中一阵急痛,白婧,白婧!这什么所谓兵部尚书,把一个无辜的女子当作他们立威的工具,却又算什么。   程湖天又道:“你求我什么事我都可以答允,但是看在我救了你两次的份上,你也顾忌一下碧落观和我师父,这件事等到你伤好之后再提好吗?朝廷下的通缉令,不是你和皇甫青两个人所能阻止的。”   我听了这话,心中过了千百个念头,然后委屈地对他道:“程大哥,我是想吃东华郡的翠玉西瓜了。”   这一夜我的脑子里想了很多的事情,想起小时候我和白婧一起练功习武,一起读诗作对,她总在每年冬天的大雪那日,快步踏进我的房间,解开身上的墨绿翠羽披风,欢声对我道:“阿若,我们去耍雪可好?”   往常我们总是懒怠练功,一得空就趴在后堂西厢的雕花梨木桌子上小憩。白婧一听到我进来的脚步声,细长的睫毛就开始扑闪扑闪,然后忍笑对我道:“哎呀每次你一来我就睡不好啦!”   每次我俩顽皮坏了事情,白婧总是挺身而出,对师父说:“师父,这事全是我的不对,你看师姐那么勤勉懂事,她哪能想出这主意来,师父你罚我便是。”   我虽然年长于她,让她叫了我这几年师姐,可每当闯出什么祸事,却总是她替我背锅,我一闭眼,就是她那清婉如广玉兰花一般的脸庞,在对我盈盈浅笑。   从程湖天对我说的时候我就下定了决心,我得去救她。   只是这时我的心一横,对自己道:“即便我要死在那里。”   我心中对程湖天充满了感激和愧疚,他已因为我杀了人,说不准还因为这个受了师父的责罚,我不能再让他为了我的事情冒险,于是天还没亮,我便悄悄地摸出了房门。 正文 势变   我在程湖天住所的院子里打坐了一个多时辰,只感全身精力充沛,碧落观的疗伤之药果然神效,只是外伤不好愈合,偶尔动作幅度大了还是免不了疼痛。   我从程湖天的衣橱里取出一件碧落观弟子穿着在内里的白色襦衣,又搞定了在厨房烧火的一个小弟子。把他外面那件青底蓝纹,不同于程湖天的那件褙子除下来穿在身上,跟在碧落观出行的弟子身后,向山下走去。   我回头望了望云中的碧落观,心想:“程湖天,对不起了。”   碧落观此次出行的弟子很多,我默默地跟在众人身后,又有意隐藏住自己的轻功根底,直到晚上落住客栈之时,也只有一个要跟我同住的弟子问我的姓名。   白天行路之时,我已知道走到队伍这最末端的弟子是“元”字辈的,于是便诹了一个名字告诉他,他也是懵懵懂懂的样子,以为我是被哪个师兄拎来代班凑数的。   碧落观的弟子很是礼教严明,食不言寝不语,白日默默赶路,不多话也少议论,我一边放心正好话少不易露馅,又不禁感叹碧落观不愧是天下第一修道的门派。心中对玄阴真人和程湖天的敬意因此又深了一层。   第二日上午,我们到了巴蜀郡的倾天峡,听同行的师弟说,大会在正午时分召开,于是我们前往中间的正义广场,择了一处稍阴凉的位置歇息。   巴蜀郡位于秦川郡西南侧,倾天峡的位置也恰好处于碧落观正南方。远远望去,两座山峰拔地而起直入云霄,向中间弯曲倾斜,呈倾天之势。中间的黑墨一般的大湖正是“五湖九郡”之中的“墨玉湖”。墨玉湖平静如一块黑玛瑙的湖面上倒映着一束天光直下,白蒙蒙的烟霞四散,景色颇为奇伟。   墨玉湖汇聚了秦川、东华、巴蜀三郡之江水,倾天峡也因为地势险要从古来就为兵家必争之地,前朝的叛乱便是太祖皇帝在此终结。只是到了这一代,内忧变成了外患,兵力被转移到北方燕云郡边境,这倾天峡就成为了武林集会的场地。我们所处之地乃是墨玉湖旁被一片环形的树林围成的广场,被太祖皇帝命名为“正义广场”。   正义?我实在难忍心中冷笑。自无影鞭白家和折梅手韩家弃武从仕,武林中许多颇有侠名的世家都纷纷效力朝廷,我爹和白伯伯更是封到了一郡之主的职位,没想白家落到这个下场,连带着白婧一个弱小女子承受罪责。我心中挂念白婧的安危,很是沉不住气。   及至正午时分,耳听得一阵骚动,确是兵部尚书带领着队伍过来了,他没有穿着官家服饰,周围的随从也都作了武师打扮。待得队伍走近,碧落观的弟子们纷纷起立,我的身材在女子中也算长得高的,但是站在队伍的最末端实在是什么都看不清楚,于是悄悄地挪到了前面,领队的碧落观师兄眼神略带责备地看我,我只好赔笑道:“做师弟的没见过世面,还望师兄不要见责。”说着便一脸傻气地指着远方的一个僧人道:“请问师哥,那是什么人物?”   他本来想要责问于我,但听我出口相询,语气又颇为诚恳,便小声道:“那是凉云寺的万象大师。”那白眉老僧手中撑着一根黄杨木的禅杖,面目慈祥,看起来没有一百岁,也有九十岁。笑话,我怎会没见过万象大师,他一次看得比一次老,精神头却是越来越好了。凉云寺和碧落观向来是武林的泰山北斗,这老僧一出场便即四下无声,众门派弟子的行礼问好之声也比方才对王垣则响亮得多,我忍不住打量王垣则,他也不动怒,也没一点儿神色变化,不禁让我怀疑他今天是不是来立威的。   我眼睛又往人群中一扫,登时大惊,与王垣则并行的正是卓翎的爹爹,东华郡司马卓清风!而卓翎也一身白衣黑纱,神色平静地跟在他爹爹身后。   万象大师和许多武林中德高望重的前辈都来跟王垣则见了礼,接着,他对着所有武林同道叙了几句话,大概的意思便是要分清是非,不要凭着性情和侠义心肠回护了朝廷要人。   万象大师的意思比较中立,颇有息事宁人之意,言语之下就说收留了白婧的飞羽山庄之人是无心之举,望尚书大人从中寰转,从轻发落。   王垣则微微一笑,道:“那日从韩总兵府上逃走的,可不止是白婧一个人。”   说着身后的随从向两旁散开,有两根手肘一样粗的铁链连着一个木车,两个随从用力地向前拉起铁链,木车上的一个十字木架便缓缓立了起来,那十字架上绑着的女子,赫然就是白婧!   因为隔得远,白婧的头发又散落了下来盖住了脸庞,我看得并不真切,但是此时的我哪还明白什么关心则乱,她纤瘦的身形是没错,脖子上的金锁都快把我的眼睛晃瞎了!我屏住一口气,手已经慢慢放在了刀柄上。   王垣则对着众人,像是在说一件极不要紧的事,他缓缓道:“这便是白邢秋之女白婧,寒烟门徐长老的二弟子,想必在座的各位比我更清楚她的家世和武功。但是,只要违抗了朝廷的命令,便是……”说着一扬脸,几个身旁的侍从便拿出了鞭子,眼看着一左一右两鞭就要向白婧身上抽去。   我已经解开了为使刀的形状和剑不同而专门为它缠上的黑布,一踏而出,眼见解救不及,白婧就要当众受辱之时,两个用鞭的侍从忽地左右臂各中一箭,皮鞭也掉落在地。须臾之间又是两箭飞来,直射断了绑住白婧的两个铁链,一个黑色的影子落在了木架之后,我定睛一看,正是阿青!   阿青落下之后片刻便解决了围在木架周围的侍卫,王垣则身旁的侍卫纷纷上前夹攻,卓翎就在这时从人群中翩然而出,对阿青嫣然巧笑,道:“不用这个法子还真找你不到呢。”   阿青回身一掌挡过身后的两剑,怒吼一声:“不想死的退后!”接着一个轻身功夫旋跃到木架前,伸手抬起了那女子的下巴,便是一张陌生的脸,根本不是白婧。我心头一阵轻松,随即又恼恨卓翎计谋阴毒,但是傅长安已死,王垣则此时带来的侍卫武功实在稀松平常,倒也不为他担心。   阿青一见这女囚不是白婧,看了卓翎一眼,马上便要施展轻功离去,卓翎柳眉一轩,拔剑出鞘,叫道:“休走!”   卓翎这一剑招又快又狠,阿青不得不回身挡架,这一招交手,见卓翎的剑招不断涌来,很是难缠,一掌聚力直击她面门。   只听得人群中传来一声怒吼:“住手!”   阿青本也不欲伤害卓翎,只是想吓得她撤招,好抽身逃走,但是一听到这个声音,身体便狠狠一震,脸色刹那间变为苍白。   卓翎虽知阿青不会伤害她,但还是吓了一跳,随即又恢复了笑意,对那人道:“皇甫伯伯别生气,阿青跟我开玩笑呢!”   那人群中走出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相貌清癯,风姿隽爽,双目炯炯有神,正是阿青的爹爹皇甫曜松。   皇甫伯伯走到人群之前,一张脸给气得青筋都要暴起来了,我暗叫不好,皇甫伯伯出了名的家教严格,人又极是死板,绝不护短。阿青这下肯定有一番苦头要吃。   一向镇定自若的阿青也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刚要作揖行礼,皇甫伯伯一个巴掌往他脸上扇去,劲力把阿青逼得歪仄到一边,阿青的嘴皮被这一巴掌扇破了,嘴角流出了一丝血,我想他肯定被扇得头晕目眩,但还是勉强直起身来,向皇甫伯伯行了个礼道:“父亲。”   皇甫伯伯怒极反笑:“好威风!好煞气!劫走朝廷要犯,打伤朝廷官员,如今又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抗旨忤逆!你忘了你自己是什么身份!忘了你是谁的儿子!”   卓清风见场面尴尬,忙上前一步,向皇甫伯伯见了礼,又道:“皇甫兄请先息怒,相信阿青是无心之失。他毕竟年纪小,又是头一遭遇上这样的事情,分不来轻重缓急,那也有得。”   皇甫伯伯的脸色有了些许缓和,他眼看着阿青,问道:“白婧在哪?”   阿青抬头看了皇甫伯伯一眼,又低下头去,一言不发。   皇甫伯伯反手又是一掌,直打的阿青嘴角汩汩地流血,吼道:“白婧在哪?”   我看着阿青英俊的面庞霎时白里泛青,皮开肉绽,好几个门派的女弟子都忍不住看了,阿青的哥哥皇甫庭忙抢上一步,神色焦急地对皇甫伯伯道:“父亲息怒。”又向着阿青,颇为心疼,劝道:“阿青,你就给父亲说了吧。”   阿青强撑着直起身子,看了看皇甫庭,最终摇摇头道:“儿子不知道。”   “不知道!”皇甫伯伯一声话语吼出,又是一掌打在阿青的脸上,直把他推出一丈多远,跟着抢上一步抓起阿青的衣领把他整个人拎了起来,沉声道:“你违抗皇上的命令,是为不忠,对我言语不实,是为不肖,哪一条都可以让我立刻毙了你!我再问你最后一遍,白——婧——在哪!!!”   阿青的右半边脸已经高高地肿起,看得我又是心疼又是害怕,他从四年前就陪他父亲驻守边关,而军中最讲究就是纪律严明,不可徇私枉法。再者皇甫伯伯又在武林中颇具盛名,竟在大庭广众之下见儿子对自己如此忤逆不孝。他最是公证无私,我真怕他下一掌就会打死阿青。于是我眼巴巴地望着阿青,盼他能说出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来含糊过去,谁知他吞了一口血,勉力睁开左眼,一字一句地说:“我皇甫青,不敢不忠,不敢不孝,可我更不敢的,是背信弃义,出卖朋友!”   阿青此语一出,众人哗然,万象大师低下眉去念了句阿弥陀佛,兵部尚书王垣则依旧面不改色,冷冷地看着他们。卓翎在他爹爹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阿青,看不出是喜是忧,皇甫庭则在一旁神色焦急,一眼地望着皇甫伯伯。   皇甫伯伯依旧是一脸沉静,慢慢地把阿青放下,慢慢地转过身去。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俩身上,眼看着阿青复又跪下,都是一阵感叹,有人大声地称赞,也有人一脸埋怨责问他为何不说。   就在这个时候眼见着一片清光划过,皇甫伯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了身旁一个侍卫的佩刀,回身将阿青的左手臂斩落。 正文 断臂   我震惊之下大吼了一声:“不要!!!”一提步往广场中心跑去。   这一下兔起鹘落,皇甫曜松的身手干净利落,谁都没来得及阻拦,片刻之间,广场中心鸦雀无声,周围却人声如沸,几乎在同时从人群中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声:“不要!!”我的身子刚跑出几步,见白婧身着飞羽山庄的灰色衣衫,从广场的另一面拔足跑出,在众人的目光之中跑到了阿青的身边。阿青的一条左手臂被皇甫曜松从上臂中段削下,从断处不停地涌着鲜血。他痛得闷哼一声,几欲晕去,却依旧咬牙挺着,不发一言。   白婧奔到阿青身边伸手扶住了他,连发几指点了他周身大穴,然后迅速将外衣脱下撕成宽布条,把阿青手臂断处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在衣襟上,几乎是哭着完成了整个救伤的过程,她的服饰是男装,全场的目光又尽在皇甫父子身上,一时之间竟没人认出她来。   她抱住阿青,让他整个人靠在自己身上,毫无惧意地看向皇甫曜松,王垣则,还有卓清风一行人,眼中尽是忧伤愤恨。   她一扬脸,皇甫曜松和卓清风目光又停在她身上,算起来他们也和白婧有四年多没见了,完全没有想到白婧已经从当年的黄毛小丫头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美人。与卓翎的美艳不同,白婧的长相非常清秀出尘,加之流泪之时梨花带雨的模样,全广场的人一齐望着她,时间竟然静止了片刻。   卓翎从他爹爹身后走出来,看了一眼阿青,神色复杂地道:“白婧。”   王垣则和卓清风这才如梦初醒。   皇甫曜松看了看白婧,目光又停留在阿青身上,沉声道:“从今往后,不许你再使枪用箭。”   我的叫声和跑出的几步已经惹得周围人看向我,我看着断臂的阿青,那样丰神俊朗的一个少年,一时之间却变成这样,心里一阵急痛,我也奔到了阿青身边蹲下,手轻轻地放上他左肩,恨道:“罪不至此。你们找来一个人冒充白婧,引得与白婧走散了的阿青现身。他不肯说出白婧的藏身之处,你们尽管找便是,为何要这样对他!皇甫伯伯,阿青他是你的儿子啊!”   皇甫曜松的目光里仿佛有火闪了一闪:“我没有这样是非不分的儿子。”   我立刻反唇相讥:“那你是要一个无情无义的儿子咯?”   我此刻虽然对皇甫伯伯有气,但是他的性格品行向来如此,阿青身为他远征大将军的儿子,竟敢公然抗旨,还让他在众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中下不来台。在他的心中,自己的儿子犯了错,应该比平民百姓受更重的责罚,或者他没有当场杀了阿青,已是念在父子之情了,于是我又一眼看向卓翎:“找人来冒充白婧引阿青现身的计谋是你想的吧?最近见过我们,知道我们的衣着打扮的只有你,那日事后,你追捕我们,应该不难探听我们是几人同行,是否分别行动,于是你便赌了一把,料定阿青和白婧不在一处。多么有见地啊,简直得来全不费工夫。当真好计谋啊卓翎!”   卓翎显是也不愿见如此惨状,但她还是扬起下巴,镇定对我道:“若非用此计,阿青怎肯现身。”   白婧将阿青扶在我怀里,慢慢地站起身,侧过头擦净了颊边泪痕,对王垣则道:“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我跟你走便是,但我有一个条件,你们须得放过韩若和阿青,对他们此前的行为再不计较,否则我立刻咬舌自尽。”   白婧能说出这样的话是我没想到的。此刻我隐隐觉得从我爹爹大寿那天到现在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没我想的那么简单,至少从白婧刚才的话里就推断的出,他们想方设法把白婧一家逼到绝路,决不是只是为了抓白婧回去坐牢。   王垣则看了皇甫曜松一眼,又看了看地上断了左臂的阿青,眯着眼道:“放过皇甫青可以,但是韩若,得跟我们一起回去。”说着后面的侍卫就要上前来拿我。白婧倏地一下从怀中抽出一把短刀护在我身前,对他们大吼道:“我看谁敢!”   几乎是在同时,我听见一个沉稳的男声说出了和白婧一样的字句,接着一个黑灰色的影子施展轻功翩然落在我身边,长剑一指,直把那几个侍卫吓得后退好几步。   是程湖天。   我这一惊之下非同小可,望着他的背影压低声音,又是懊恼又是惊慌地问他:“你是疯了吧你?”我自是不知道程湖天到底是真的去了趟东华郡又赶回来还是压根他就是躲起来好跟踪我,但是他这样挺身而出在这样的时刻回护我,说实话,我心里是不愿意的。因为我不知道我可以怎样报答他,以身相许似乎是太便宜了他,哦不,太便宜了我,然而粉身碎骨的话,我现在是不能够的。   程湖天一眼也没看我,收回了拿剑的手,向万象大师还有青城、百里等大门派的掌门见了礼,万象大师像是浑没看见刚才险情,向程湖天寒暄了两句,又向他问了玄阴真人的近况,一时把朝廷的这一群人都晾在了一边。直说了好一会,才向王垣则道:“老僧虽知朝廷的命令不可违抗,但是这位程少侠的师尊与老僧的交情匪浅,还请王大人给老僧一个面子,不要与他为难了罢!”   我一面唏嘘着程湖天和碧落观的面子忒大,一面拿眼去看王垣则的神色。程湖天的目光从众人面前一一扫过去,再皇甫曜松的面上停留片刻,然后转过身,在阿青周身几处大穴推拿了一下,最后在心脉处停留,应是在给他调理真气护住心脉。   皇甫曜松冷冷地看着程湖天给阿青治伤,始终不发一言。   我看着阿青的面色渐渐好了许多,人也有了些力气,慢慢地自己坐起身来,开始调息。于是我便给白婧使了个眼色,然后站了起来。   我对王垣则道:“王大人,小女虽不知白婧一家犯了什么天大的过错,但既然您亲自出马,布下这天罗地网,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那实非小女一人所能抗衡。但是小女不明白的是……”我又看了一眼卓翎,道:“卓小姐说我回护朝廷要犯,亦是同罪,但既然白婧的罪不是死罪,那小女的想必也不是了,何以也对小女赶尽杀绝?小女虽不才,但自幼耳濡目染,对当朝的律法也知晓甚多。此事究竟如何了结,还请王大人示下吧。”   王垣则的面目有了些许疑虑,看了看程湖天,松了口:“皇上只下令捉拿白邢秋一家,至于你与皇甫青,皇上并未示下。”   我淡淡一笑,道:“小女虽助白婧出逃,但也并未伤到朝廷派来追捕的亲兵。王大人也知道当今皇上极是爱重她的亲姐真怡大长公主,再加上我韩家在襄州郡的势力,小女最多不过是捱一顿板子,是不是?至于皇甫青,他虽然与朝廷官员动手,可也并未伤到谁的性命。他如今断了一条手臂,这个惩罚,不知道足不足够呢?再者说,崇乐郡主若知道皇甫青受到了这样的苦楚,不知道要跟皇上如何哭闹呢。”   王垣则估计一时被我这说通说不通的道理弄得有些懵,但是最终还是清醒地说:“你们其余人,本官可不对你们的行为计较,但是白婧,本官今天必须带回去复命。”   我还要再辩,白婧也站到了我身旁,握了握我的手指,温柔地对我一笑,在我耳边低声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然后看着我的眼睛,目中泛起了丝丝泪花,最终什么也没再说了。   她走两步到了我身前,大声道:“今日武林同道对小女的善意,小女铭记在心,若留得此命,必定报答各位的恩德。”她回头不舍地望了阿青一眼,然后对着王垣则道:“王大人,请给我一些时间,我想和阿青说几句话!”   王垣则微微眯了个眼,做了一个手势让手下退开。   白婧一步步缓缓走到了阿青面前,背对着我们,似乎是给了阿青什么东西,她十分低声地对阿青说了几句话,然后站起身,对王垣则道:“王大人,请吧!”   我急道:“白婧!”还未能伸手拉她,她忽地伸出一指,点了我的穴道,对程湖天点头示意,然后走入了王垣则的亲兵队伍之中。王垣则更是不打一话,带领他的一路人又浩浩荡荡地去了。   第四章 缘何   我心中又是焦急又是难过,直到程湖天解开我的穴道,王垣则一群人早就去得远了。   皇甫庭站在皇甫曜松身边,踌躇良久,终于走到阿青面前,从怀中拿出一个药瓶,放在阿青脚边,道:“这段时间你便好好养伤吧,等父亲气消了,你再回来。”我看到皇甫曜松望着阿青的神情带了些许痛楚和心疼,随即又隐去,转头便带着他的一行人离开了。   卓清风看了看略有失神的卓翎,走上前来对我说道:“韩若,令尊很是担心你的安危,无论如何,你该给他个交待。”   我虽然恼恨卓翎的狠毒,也不知卓清风刚才到现在的表现是不是做戏,但是他这样体谅爹爹和我,我还是感激地对他道:“侄女明白了,多谢卓伯伯挂怀。”   他点点头,又看了看卓翎,叹了口气,翻身上了马。卓翎也慢悠悠地骑上了她的追电,她愣愣地看了阿青一会,那失神的模样一瞬间便令人心生怜惜,但随即我又不禁在心底暗骂,因为她对程湖天道:“大师哥,有些事情,一旦惹上了便是一辈子的麻烦,没必要为了无谓的人做无谓的事。师妹先走了,你多保重。”说着眼神便有意无意的扫了我一眼。   程湖天竟笑了笑,那笑容颇有几分大人瞧着小孩吵架的样子,接着对她点头,道:“后会有期。” 正文 缘何   再回到碧落观打扰程湖天,我心里是极不愿意的,权衡之下,我与阿青、程湖天一齐到了东华郡的凉云寺。万象大师虽然觉得我和阿青顽皮胡闹,但是也对我们誓死回护白婧很是欣赏,只教我们安心住下再做打算。   我心中暗暗盘算,等到阿青的伤势稳定之后,我便回襄州郡,和爹爹商议救出白伯伯一家的法子,只是我眼见着白婧离开,她的面庞时时刻刻都在我心头萦绕,总现得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差点把一碗药汤尽数泼在阿青身上。   程湖天看不下去了,对我说:“我来。”然后亲自给阿青喂药。   我便坐在床边看着阿青。他脸色灰白,整个人都没有了神采。我记忆中的阿青,英俊,潇洒,就像边关大漠才得见的耀眼的日光。在别人的眼里,他的落魄是因为失去了一条手臂,然而我明白,是他无法面对白婧的离开和与父亲的决裂,那种痛苦每分每秒都在撕裂他,不是断臂的伤口可以比拟的。   我心里难过极了,一想到从今以后再不能见他挽弓射箭的飒飒英姿,觉得还是立时就死掉更痛快。   程湖天一碗汤药喂完,我忙侧过去拭了泪水,转过头看到阿青感激地看着他,道了句:“程兄,多谢。”程湖天没什么表情,只是了然地站起了身,出了房门,然后把房间门轻轻带上。   我把手放在阿青的左肩上,问他:“还疼吗?”   我知道我出口便问了句废话,那日傅长安在我身上划的那些口子,只是浅浅的皮外伤,就痛了我这么些天,更何况是断臂之痛。哪知阿青作轻松状对我笑了笑,道:“早就感觉不到痛了。”   早就感觉不到痛了。我心里一酸,随即又轻轻打了他一巴掌,道:“我看你就是傻!说些什么不好,非要和你爹爹硬碰!你活该!”我气犹未消,但还是平静了语气说道:“那日白婧给了你什么东西?”   他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物,赫然便是白婧常带在脖子上的那个金锁片。我只知那是白伯伯三年前给予白婧的,她一直视若珍宝。如今她给了阿青,自是要给他留作一个念想了。   我问他:“白婧走的时候跟你说了些什么?”   阿青的眼睛望着那金锁片,低声道:“也没说什么。只说这件物品对她意义非常,让我替她保管。”接着他的神情黯了一黯,对我道:“阿若,如果有一天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会原谅我吗?”   我不意阿青问我此句,还是道:“你现在做的就是对不起我的事,我真的不想原谅你。我告诉你,不许再有下次了,不然我也斩我的手臂给你看。”   阿青笑了笑:“你下不去手的。”   我恼羞成怒,刚想挤兑他两句,他忽然郑重地说:“小时候,为了不让娘亲和妹妹受苦,爹爹便一个人带我们两兄弟,很是不容易。那时我也不太懂官场上的事情,只知道爹爹过的很辛苦,很憋屈。我也是从那时候就明白,最痛的痛不是在身上,而是在心里。”   阿青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又听他说:“我曾经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努力地出人头地,不要让爹爹再看别人的脸色过生活。爹爹见足了官场的人心善变,尔虞我诈。所以我也告诉自己,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什么目的,我都不会对我爹说谎,就是瞒也不行。”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阿青。   皇甫伯伯离开朝堂的时候,先帝亲自为他送行,又赐官位又赠铠甲,做足了表面功夫。燕云郡地处沙漠,离襄州郡是十万八千里。说是升了官,实际上就跟发配边疆差不多的意思——就连送行之时许多大臣也没能忍住话语中的讥诮,或者是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这些我当然是不知道的,但是之后几年里我爹和白伯伯的春风得意足以让我猜到此种情形。作为皇城郡的总督和总兵,我爹和白伯伯的地位和朝中几位尚书差不多。我和白婧这几年的生活简直就是张牙舞爪、横行霸道。与之相比,阿青与皇甫伯伯一定过得很是清苦了。   我体会到阿青的难处,又挂念白婧,整个人恹恹的连饭都吃不下。就连程湖天拿来的翠玉西瓜也啃了两口就放下了。   阿青的伤势好得很快,这一天我照顾他睡下了之后,程湖天在外面轻轻敲我的房门,唤我出来。我随他出去,见他悄立于庭院之中,月亮的柔光满满当当地撒在他的衣襟之上,他向我招了招手,轻轻一笑。   我随他走到凉云寺后的庆雁山上,周遭凉凉的云烟让我的精神舒缓了许多,他一边赞许寒烟门的轻功不愧是天下第一,一边为我伸手指着不远处的景色告诉我它们的名目。我感念他总是在我需要他的时候出现,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报他。   到了山顶视野忽然变得开阔起来,圆而清朗的月挂在夜空中之中,触手可及。我看着周遭的山峰翠木和天边星光点点,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宽慰之意,几乎是在冲动之下说出了这句话:“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程湖天的整个长衫几乎与月色溶到了一起,面目又恢复了初见他时的严肃与温厚,他望着脚下滚滚云烟,反问道:“我怎样待你好了?”   他这一句倒问住了我。我不知道此时怎样说出他数次的相救和收留,甚至不惜挺身而出,以我的敌人为敌——他完全没有理由这样做。   这些原本我不想深究的事情,此刻却令我不得不问。   我道:“程湖天。我韩若自恃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你为我奔走的。就连我曾经引以为傲的我的家世,你也看到了,如今白家落难,唇亡齿寒,韩家估计也不会有好的收场。碧落观向来避世,你大可安心地做你的首席大弟子,实在没有必要来趟这趟浑水——我确实是想不通,若说你是为了白婧,你们从前也没有什么交集;若说为了阿青,你之前同连承的事情委实证明你不是一个断袖;若说为了我,那次我拿着剑穗找你之时你已经救过我一次,还为我杀了人。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次又要特地赶来巴蜀郡在天下那么多人之前护着我?”   程湖天没有笑,他几乎是没有表情,看着我认真地道:“因为你说你想吃翠玉西瓜,而我那时还没有寻给你。如果你真被他们带走了,我岂不是要追到襄州郡去?划不来。”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简直想拿刀在他身上划两个口子,但是我并非无趣之人,他既不愿意说,我也不必打破砂锅问到底。所以几乎是梗着那一口气便要道出负气的语句。然而还没等我说出口,他的眼神落在了我的发髻上,寻思道:“你头上的这个发簪,似是师妹之物。”   我这时才想起射柳比箭那日,我与卓翎交换了信物,我头上的这只海水纹羊脂白玉簪,可不就是卓翎的爱物么。   胸口中的气瞬间涌上喉头,我恨恨地忍下不悦之意,对他道:“你对你这位师妹倒是‘颇多关注’,连着装打扮都观察得这么细致。”   程湖天看着我的神情笑了,又别过头道:“算不上是细致,她拜师之后的日子都是我在教予她武艺,日日相处,不用特别观察也会留意到的。”   我低头闷哼了一句:“日日相处。”   他转过头来看我,“太乙三清剑岂是那么容易学成的,好在她聪颖,用功又勤,我也算是不负师父的嘱托了。”   我奇道:“玄阴真人向来眼界甚高,也少于朝廷有来往,怎会收一郡司马的女儿做弟子的呢?”   程湖天摇摇头道:“这个我也不知,师父这样做定是有缘由的。”忽地,一直稳重的他眼角露出了一丝狡黠,笑道:“许是她生得好看,人又乖巧懂事,师父便应允了吧。承你吉言,我们俗家门下也终有一位美貌非常,令人见之忘俗的女弟子了。”   “当着我的面夸奖卓翎”已经是我这辈子最不能忍受的事情之一了,更何况此话是出自程湖天之口,我几乎是要一跺脚就走开,但是却还是没忍住地问了出来:“美貌!又乖巧懂事,这些已经足够你对她倾心了?”   他微笑了一下又转过头去,淡淡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忍!我须得忍住,怎可让他看轻了我,于是我也假意笑了一下,道出了我原本想要说的那句话:“那程大侠,西瓜我已经吃了,过两日我和阿青启程,我们须得告别了吧。”   他点点头:“你不必怀着愧疚或者感谢,碧落观虽然避世,但也不能完全袖手不理,我为你做的事情,不过是尽一点侠义道而已,更何况,我一直视你为朋友。”   唔,朋友,我竟无言以对。   第三日,我和阿青便与万象大师作别,踏上了回襄州郡的路。 正文 真怡   我讨厌昏迷。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寒烟门的刀法和武功都以轻灵巧妙见长,因为开山祖师深深地明白女子不仅在力量上不能占据优势,而且还承受不了任何一记重击,或者捱得住疼痛。超负荷的疼痛会冻结你所有知觉,剥夺你清醒的权利。   然而我如此讨厌昏迷,正是因为我在昏迷中没办法知晓任何事情,所有的记忆只留下一个个模糊混沌的影子,在清晰的梦魇中把我折磨得神智昏聩。奇得是不管梦境里多么得冰冷潮湿,我醒来的时候却又是在一张温暖的床榻之上,而这次却不是碧落观里程湖天的厢房,因为我清楚地闻见馥郁的香气在我身边环绕着,我口干舌燥,只能发出沉重的喘息声。迷糊中我听见一个女子的叫喊:“郡主!郡主!韩小姐醒来了!”   感觉一阵金光从眼前晃过,我见到崇乐郡主奔到我身旁,把我头上一个凉凉的东西移开,摸了摸我的额头,我下意识问了一句:“这是哪?”   崇乐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对着她的贴身丫鬟云湘说道:“取厨房刚温好的蜂蜜血燕来。王太医呢?”然后对我道:“这里是曦辰殿。你先吃点东西吧。”   我这才感觉到舌下似乎含了什么东西,云湘端了一个精致的银盏过来,放在塌旁的案上,对崇乐道:“小姐我来吧。”然后取了一个手帕放在我嘴边,我这才会意,吐出来一看才知道是参须。忽然就莫名感到一阵不安,试图起身,然后对崇乐道:“民女韩若见过崇乐郡主。”才稍稍使点力气就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就躺回了榻上。   崇乐带着一点轻松的笑意看着我,端起了银盏,准备喂我吃燕窝,我实在是饿得狠了,也没推辞,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还差点呛着。余裕之间我打量她,见她穿了一身素锦弹花的湖水蓝色长裙,发髻上簪了一支玲珑七宝的金步摇,可见她得宠之深,转念一想她是真怡大长公主唯一的女儿,皇上的亲表妹,什么好东西在她宫里也不稀奇,她唯一不圆满的,不过就是心心念念的阿青,爱的是卓翎而已。   阿青!   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就直起了脊梁骨,不顾礼节地对崇乐大声问道:“阿青呢?阿青在哪?”   崇乐像是被我给吓住了,端着银盏就呆坐着,云湘在一旁忍不住道:“韩小姐,请你谨慎对郡主的言辞。”崇乐对她一摆手,说道:“无妨,你下去吧。等下去寿安殿请王太医过来给韩小姐把脉。”   我看到绣着海棠花的轻绡帐在清风吹拂下在我眼前悠悠飘着,崇乐的面容也因此变得模糊不清,她淡淡道:“你放心,他没事。”   我知道若阿青有什么不好,崇乐必不会像现在这么淡定,于是放宽了心,又问道:“你可知,白家现在如何?”崇乐定定地望了我一会,放下了手中的银盏。   其实她并没继承真怡的美貌,只是眉眼之间有一种温婉娴雅的气质,衬得她整个面庞还算清秀。此时她的眉间又染上了些许的忧愁,依旧是淡淡对我道:“白婧没事,只是白大人和白夫人被打入了密牢,生死未知。”然后她顿了顿,问我:“你还记得昏迷前发生的事吗?”   崇乐此话一出,我迅速感觉到一种寒凉之意漫上心头,昏迷前似乎是发生了一些事情,可我一时半会什么也想不起来,崇乐又道:“果真如母亲所说……我也不必瞒你,你的后脑被一对流星锤击中,能活过来已是万幸了。”   我忽然感到脑海中有几片影子闪过,那一战时我似乎和阿青一在一起,在韩府门口打得异常激烈,我真切地感受到几乎是以性命在相拼,是我长这么大以来从没遇到过的险境……我用了什么招,敌人是什么打扮,我已经没有印象,但是那对飞雨流星锤我是记得真真儿的,那是皇上身边的御卫!最后那一招是平南山五门当的看家绝技:七星归一!   我依稀能忆起,那御卫的身形在我上方晃过,我甚至能清楚地知道他下一招会作何动作,可是我当时做不出任何的反应,昏迷前我脑海里尽记得的是,那一日师父在灵牙瀑布那里讲五门当锤法的破解之法——我们的老祖师对这一招绝技很是嗤之以鼻,而那天,我却拉着白婧去下流摸石子儿去了。   我怎会想到,那天的一时贪玩,却叫我终身抱憾。   崇乐还要再说下去,云湘在外面唤道:“郡主,王太医来了。”然而还没等他过来请脉,崇乐先起身出去了,我听见崇乐轻声问他什么怎么样了,忙屏住心神,换了明聿心法侧耳倾听,这样运用内劲令我吃力,然而那个老太医的声音却听得甚清楚:“白大人没事,只是夫人和小公子,已经救不活了。”我还来不及惊疑,又听见崇乐叹了口气,小心地问道:“白婧知道了么?”王太医道:“现下还不知,但是出了这样的事情,怎么能瞒得住呢?”   忍!我必须得忍!   我的牙根都被我咬的发酸了,我没办法不去想白婧的弟弟,他才十岁!!若说之前我和白婧的逃走是我任性不懂事,倾天峡阿青断臂是事到临头,韩府门前一役是蓄谋已久……那我知道的太少了,我隐约能够感觉到,这背后一定有什么已经在发生我却不知晓的阴谋!   这几日我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我每日僵硬地想着离府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忍住偶尔蔓延出的凉意与恐惧,望着曦辰殿雕花长窗映着日落月升,暗暗地卯足劲养精蓄锐。   就这样过了十几天,一日晨起之时,我将真气暗散到各路经脉,只觉寒烟门与韩家的四套心法可以来回转换自如,调理呼吸,感到有人踏进房门,我忙躺下来闭上眼睛,却是云湘打了水来准备为我匀面,我感到她伸手过来的时候,当是发现了我已经穿好衣裳,正“咦”了一声,我迅速抓住她的手起身狠狠扣住,然后及时地伸出另一只手捂住了她准备尖叫的嘴。   云湘是崇乐从小养在身边的丫鬟,身上还是带了点武艺——但毕竟同我相差甚远,此番我又是偷袭,我将她身子转过用力地勒住她脖子,压低声音道:“不要挣扎,否则我扭断你的脖子!”云湘哪见过这阵仗,立马一动不动地呆着任我摆布。我假意凶狠地问她道:“现在我问你的问题你都要老实地回答我,皇甫青是不是在皇城?”她只犹豫了一下,就点了点头。我又问:“白婧是不是就在宫里?”我感到她顺势又要点头,但立刻摇了几下头。我打昏了她。   我马上到偏堂拿了一把崇乐平时练艺的剑,虽然这把剑不论从样式还是锋利程度都像是小孩子家的花拳绣腿用作锦上添花的玩具,但是现在,我只需要一件兵器防身,即使我并不精通剑法。   正拿着剑施展内功准备从后殿溜出去,一个声音冷冷地在侧旁想起:“你要去哪?”   这一下可着实吓到了我,且不说慌忙之中,我并未感觉有人就在我十步之内,只这清冷的声音如碎玉击石,充满凉意,我感觉周身冷战不迭,匆忙回头,见一宫装丽人安然端坐在后殿的藤椅上,她闭着的双目缓缓睁开,又问了我一遍:“韩若,你要去哪?”   是真怡大长公主。   细细回忆起来,我似乎从没这么近地看过她,即使从前奉召入宫,赴宴赏画,我也只能远远地看着这些宫里人举手颦眉。此刻见她身着一袭馥彩流云的轻纱宫装,臂上挽着丈许来长的烟罗紫轻绡,青丝挽成一个随云髻,斜簪一支碧玉菱花双合长簪并一对玫瑰晶石海棠修翅玉鸾步摇,望仙裙上的金丝银线与刺绣处光艳如流霞的虎睛石相映生辉,明艳不可方物。细算起真怡的年纪,不过小我娘几岁,可是保养得宜,望之二十许人。她是先帝爷唯一的同胞妹妹,其尊贵自然不必多说。   更何况,她是真的貌美,这样的美貌与年龄无关,是得天独厚的。   在这样繁密的皇家贵气之前,我反而自生出一股倔强,镇定了自己,平静行了拜见大长公主的大礼,道:“民女韩若,见过大长公主。”   我没有看她,只觉得空气都凝固了,不知多久,她才开口:“你的样子,和你娘真的很像……孤不是说样貌,样貌自然是更像你爹的。孤是说你的神气,和你娘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一模一样。明明是屈膝行礼,那股气性却是收敛不住的……你起来吧。”   我讶异于她提起我娘,更讶异于她这个时候紊乱的语句和慨然的语气与从前全然不同。这样相比,从前的她仿佛是戴上了一副面具,就是一个从小长在深宫的养尊处优的公主,全然不通世事,只知与我们谈笑哪里进贡的水果新鲜,哪个宫苑的花开得好,去皎月湖泛舟时叫谁来唱歌,太妃家的郡主又到了待嫁的年龄。   其实仔细回想,我和白婧得她多年照顾与宠爱,怎会跟我爹娘一点关系都没有呢?   我敛了敛眉,直接问道:“长主,我想见皇甫青。”   她定定地看着我,嫣然一笑:“怎么遭逢这样的大难,你也不问你爹爹安好吗。”   我颔首,回道:“民女自然挂怀爹爹。只是民女能安然无恙地待在曦辰殿,爹爹肯定无大碍。再者,民女顽劣,不想再因一己之身连累到爹爹,虽然民女现在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我有预感,我不能置身事外。”我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恳切道:“恳请长主安排我同阿青见面。”   她的嘴角轻轻地抽动了一下,笑容带着一丝难掩的苦涩,像是深不见底的情,又撒了一层黯淡的灰;声音也不那么悦耳了,听着让人颤栗,她道:“你想了解真相吗,你知道了解真相的代价吗?”   不得不说,我被她这句给问住了,代价?什么代价?皇上带着御卫上门来拿人就没有后话了吗?我情急之下也没忍住,急道:“白婧落难,阿青失臂,我没有忘记自己在韩府前动刀杀人!我……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过无忧无虑的韩家大小姐的日子了!即使我洒脱一点,无情一点,难道脑袋差点被人砸开瓢了我也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我说的太急,一口蹦出的几个字都是江湖上的俗语,我以为真怡大长公主会斥责我,谁知她只是极缓极缓地闭上了眼睛。我镇定自己的情绪,说出了在心中盘桓已久的话:“长主,那天我杀的,当是御卫。”我缓缓地压制住自己的疑问,将原本的话讲出:“必是长主隐瞒或是担下了民女的罪责。民女来日定当报答。”   晨光从梨木凤仙花的长窗照进来,停在她的眼皮上,仿佛细腻的金粉,带着说不出的静谧美好,我看不见她的眼睛,但是她的神情却带着一种无奈的哀伤,那样的求而不得,有一种我形容不出的复杂的感情。她开口,语意幽幽:“原来,你还是像你娘更多啊。”   话音刚落,我便看见了阿青,他一身青衫从侧旁的屏风缓缓走到我身前,挡住了我面前所有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