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遇灵   从接触网游开始,她就为游戏外观着迷。   一天晚上,她在游戏贴吧看到了一张从来没见过的外观图,图上是个长发轻挽,着一身黑色罗裙的年轻女人,裙子的样式和秦时女装有些相似,说不上多好看,但整体看来古风古韵,和一溜游戏外观十分不同。   她很轻松抢了二楼:楼主,这是什么外观。   也许是深夜人不多,她紧接着又抢了三楼:我真的很喜欢,楼主一定要告诉我。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收到回复:你想要吗?我可以给你。   有这么好的事?   她还在犹豫,手机又收到了楼主的回复:你在游戏一定有喜欢的人吧,这么美的衣服,他一定很喜欢。   这下她惊呆了,她确实在游戏里有喜欢的人,这究竟是巧合还是......   不等她追问,贴吧回复提示音疯狂响起:   你想要吗?   你想要吗?   你想要吗?   ......   她反应过来,嘴上骂了一句神经病,点进帖子想要回复,画面却探出提示框:此帖不存在。   她没有多想,安心地去睡了,直到第二天上游戏,她又看到了那张图。   在自己角色选择界面上。   同样的衣服,只是配上了自己的游戏角色那张媚态横生的脸,更加惊悚的是,她的游戏角色竟微弯起嘴角,斜着一双眼睛仿佛在和她对视。   她不信鬼怪,第一反应就是游戏bug,安慰自己一番便继续登录游戏。她是时差党,国内此时已是深夜,所以主城只有寥寥几个人,她很快找到了那个人的名字,减月。   她操纵角色走到减月旁边,就见到他朝她侧过身来,看向她。   很快,密聊响了。   减月:你的衣服从哪儿来的?   是了,她的衣服,仍是那身黑色罗裙。   她操纵角色转了一圈,问他:你也看见了?   减月久久没有回音,屏幕里他的角色保持侧身看她的姿势。她也不觉得无聊,点中他的角色呆呆地看着他:白底黑纱的古韵长衫,披散在肩头的黑色长发配上俊秀温柔的眉眼...不得不说,这样一副样子如果存在在现实世界,简直是犯规。   不知道过了多久,屏幕那头的减月才动了,“有意思”。   什么有意思?她刚想问,减月却问道:“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他这样一说,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突然觉得身体有些虚,不是虚弱,是心脏浮在空中那种空荡荡不在实处的虚惘,很奇怪,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不过确实有些...不舒服。   她不禁有些疑惑。   减月继续问道:“你昨天都去了什么地方?”   昨天……昨天她好像哪儿都没去,她仔细想了一会儿,仍旧什么都记不起来。   她隐约记得她睡了很久,迷迷糊糊地做了许多个梦,然后就开始逛贴吧,开始看外观贴……逛了个奇怪的外观贴……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最不对劲的是,他为什么要这么问她?   她回复减月,自己哪儿也没去。减月十分疑惑焦急似的,喃喃着问她,“怎么会哪儿都没去呢,也没有碰见什么人吗……那你这身衣服那儿来的?”   她犹豫着将那个奇怪的帖子说给减月听,减月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发来一行字。   “你一定要想起来,是谁给你的这件衣服”   话说完,减月的名字便暗了。   她一个人发了一会儿呆,百无聊赖之间点开角色界面,决定仔细看看突然出现在自己角色上的这身衣服。出乎意料的是,这样一件装分及各项数据皆为问号的衣服竟然有装备说明:情之一字,至死不已。   难道游戏发布的新外观?可是为什么没有看到官方发布的信息呢?   想到这里,她的心情不禁有些烦躁,环顾四周,发现主城门口的香炉前,立着一个很奇怪的角色。   那个角色,她没有头。   八成又是游戏的bug,她想。点中她,打开装备界面,才发现这是一个成年女人的角色,一身白色道袍,叫冉冉,名字很好听,然而装备界面上显示的角色,仍然没有头。   她觉得有意思,于是密聊冉冉“你看,你没有头”。   冉冉没有马上回应她,只是转身面朝她,拿空落落的脖颈对着她,幽幽道,“你能看见?”   “当然”,她不禁乐了,问冉冉:“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冉冉回复的速度很慢:“等人”。   “等人切磋武艺?”   “不”冉冉顿了顿,发来三个字:“等爱人”。   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冉冉呆呆站着,她为了调节气氛轻松道:“换个游戏地图我们一起截图留念吗,你现在没脑袋的样子特别逗”。   “不去”冉冉的字里行间透着执拗:“我等了很久了”。   她被这样固执的回答弄得一阵沉默,“给我说说你们的故事,好吗”。   这一次冉冉的回复来得很快,她说:“好”。   这是一个关于等待的故事。   冉冉喜欢君裴,从很小开始。小时候的冉冉黑瘦黑瘦,看人总怯怯地,一起玩的小伙伴总欺负她。   第一次见君裴,她被别人丢了一身泥,头发也乱糟糟的,乍然见到面前出现一个皮肤瓷白眉目清秀的小哥哥,一下子手足无措红了脸。君裴拉着她的手送她回家,又义正严辞地帮她告状,她心里就觉得,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她没有父母,吃百家饭长大,君裴家有钱,他冲着父母撒了个娇,便为冉冉争取到一间杂物房。   冉冉开始日日跟着君裴。   八岁,有个男孩嫉妒君裴家有钱,偷偷在外头散布君裴是养子的谣言。冉冉像一只发怒的小犬冲上去一口咬裂了他的耳朵。   九岁,君裴想吃树上的野果,冉冉偷偷一个人摘果子从树上摔下来瘸了腿。   十岁,冉冉跟君裴一起识字,君裴讨厌教书先生。冉冉便抓了许多小虫子塞进先生床帐,果然换了个先生。不过冉冉被罚跪在雪地里好几个时辰,君裴哭着将冉冉抱进被窝里捂了一夜冉冉才算活过来。   君裴说,冉冉,你不用总是为我做这么多的。   冉冉不明白,君裴就摸摸她的脑袋,“笨蛋”。   她就傻傻地笑。   十一岁,君裴没有了家。君裴的父亲据说得罪了一位大人物,连累了全家人,全数家资都被收走,往日有些不对付的同商更是落井下石。等冉冉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君裴的父亲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母亲悬梁自尽了。流浪中的君裴知道母亲自尽的消息后抱着冉冉哭了一夜,冉冉不知从哪儿偷了一把面条,咽着口水给君裴做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递到君裴面前,想了想,挤出一句一句话。   “别哭,吃”。   君裴吃下了那碗混着鼻涕和眼泪的面条,吃完了,才想起来冉冉还什么都没吃呢,愧疚得又要掉眼泪。冉冉笨笨的样子却完全明白他心里想着什么,抓了一把草在嘴里大口嚼着,傻笑:“好吃”。   君裴就笑了,说:“我会去好好挣钱的,为了我们的以后”。   君裴比冉冉大一岁,十二岁的少年,养尊处优惯了,哪里真吃得了那样多苦。   冉冉十一岁那年,十二岁的君裴在冬夜里得了一场大病。   冉冉在医馆外跪了半宿,一位官人路过,醉歪歪的瞥了一眼冉冉的脸,“这脸蛋儿还不错,去红馆能值几个钱”,说完便走了。   冉冉冲他叩了个头,把自己卖了出去。   十二岁的冉冉还不到接客的年纪,她日日等着君裴把自己赎出来,然而同时她自己也知道,太难。   君裴只要有空都偷偷来看她,不顾他人异样的眼色,她很高兴,她也不在乎自己什么时候能出去了,挣的钱都塞给他,告诉他好好念书。   此时十四岁的少年眼里全是真切的感动和羞愧,“冉冉,我要早些接你出来啊,趁你还没接客……”   十三岁的冉冉被一位富户老爷买了第一夜,第二天,大约觉得这样一个叫她等着便呆呆守在床边彻夜不眠的少女有趣,决定将她买回家做小妾。   最初她是死活不肯走的,她说不出缘由,好像不走,她和君裴还能有些别的可能,可是走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然而当她被鸨母毒打,挣扎着起床想要逃跑之际,看见了搂着身着薄纱的朱唇美人说着肉麻情话的君裴。   他的手抚在那美人的纤细腰肢上,脸贴在美人的鬓发边,轻轻蹭摩着:“不惜良辰惜美人,书么,不读也罢,哪里敌得过同美人这一刻言欢呢”。   他还没有对她说过这样好听的话,她也从未见过这样举止轻浮的君裴。   她觉得自己的脸上又热又疼,身上一下子失去了知觉。但,她仍旧不肯走。   冉冉被打的全身没有一块好肉,鸨母大约觉得她要死了,一卷席子将她扔去了乱葬岗。   夜里,君裴满手鲜血四处刨着,发疯一样呼唤冉冉的名字。在尸堆中找到冉冉时只是抱着她,呜咽着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他变卖了所有积蓄,冉冉总算被救活了,但总需要在床上躺着。君裴在字画店给人临摹,总算比从前多赚点儿。   君裴问她:那天你怎么就不走呢,走了,你就不用吃那么多苦了。   冉冉说话不像从前那样呆呆的,笑着说,“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你对那些姑娘,不该说那些话才对”。   君裴也笑了:“那应该说哪些话?”   冉冉想说什么,却一下子红了脸。   君裴看了一眼冉冉,也红了脸。   然而等她期待的看向君裴,他只是摸了摸她的头,说,小丫头,等我可以养你。 正文 冉冉   别人十四岁的生辰是怎样的呢,冉冉不知道,她觉得世上没有比她更幸福的人。   君裴拿了一半积蓄,买了鲜花,堆满了房间。只因为她说她想看看外面的花长成什么样子,是不是和从前一样好看。那些鲜花几天就枯萎了,但冉冉的幸福持续了很久。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这么温柔的人呢?   这世上怎么会有我这样幸福的人呢?   冉冉抱着枯萎的花枝不撒手,君裴十分无奈地趁她睡着悄悄一点点抽开了。然后每日清晨,在她怀里放上一束鲜花,有时是树枝或野草,但全都被修整成整齐漂亮的样子。   冉冉终于可以下床了,便开始忧心家里的财政。   君裴这样总是买好东西给她,这样她们怎么成婚呢?她一点都不在乎自己,可是君裴那样的人,婚礼怎么能太草率?冉冉越想越远,一点都没想起她们从未点破的关系。   一日君裴悄悄写着什么,被冉冉看见了,罕见地手足无措了。冉冉只是冲他笑笑,没有去看纸上写的内容,却趁君裴不在,悄悄翻出来看了。   是一句诗。   少年志气江湖老,醉眼山河未有朝。   诗不一定能看懂多少,但她能读懂他的心思。   在这之后,她开始学习隔壁大娘管账管家,不再允许他用一分多余的钱。   每日催促他早早出去赚钱,督促他赚更多的钱。   君裴日日回家,都叫她在算账,跟他兴高采烈地描述自己今天跟哪位大婶卖鸡蛋赚了多少钱。君裴的十六岁生辰,他早早瞧见冉冉在准备什么,于是期待了一日,终于一天眼看要结束,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今天,是我的生辰”,他状似随意道。   冉冉十分惊讶地样子,“我……我忘了”。   君裴一愣,不说话了。   冉冉赶紧解释,“其实是有的,做了一碗长寿面,用的自己炸的油,特别香,不过路过一个公子要买下它,我不想给,可是他说给一两……”   君裴的语气听不出什么变化,“那你今天在忙什么”。   冉冉怯怯道,“想着做……做面摊”。   君裴不说话,良久才叹了口气,说,睡吧。   有什么东西横在二人中间了,冉冉一心想着,快够了钱快够了,无心在意其它,也没有注意到,君裴越来越晚回家了。   这一晚,隔壁大娘敲开了冉冉的房门,带着一半的惋惜一半的不齿,或许该有几分幸灾乐祸,叹息道,“我家那口子,早几天就见着你家的在外头跟姑娘幽会”。   冉冉没反应过来,“幽会”?   大娘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你家的这样晚回家你也不问”?   冉冉摇头。   大娘啧啧有声,“难怪,男人嘛,总是要管的,你放太松就……”   冉冉不记得大娘说了什么,等大娘离开,自己又静静坐了一会儿,仍不见君裴回来,于是掌灯自己出了门。   夜里乱,官府发告示说最近出了一伙流窜犯人,夜里就更不见人了。走在道上,冉冉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事实上她不知道应该去哪儿找,但她就是觉得,她应该出来。   夜里很静,她听着自己的脚步落在泥地上一声声响着,格外清晰,不禁有些害怕。然而很快,她就不只是害怕了。   这个脚步声,不止她一个人!   她的步子开始散乱起来,趁着烛光向四周望去,什么都没有,除了那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几乎贴在她背后,她惊叫一声,拿着烛台用力朝背后一挥。   身后的男人闷哼一声,把她紧紧揽在怀里。   她更加剧烈地挣扎。   男人的声音带上了一分无奈的笑意:“冉冉,是我”。   听到这声音冉冉一下子放松,忍不住大哭了起来。君裴从小都不见她哭,如今她这一哭,立即慌了神,结结巴巴道,“我……我一直跟在你后头的,你总想着赚钱,都忘了我,我最近想着晚些回家,想看你会不会来找我……”   冉冉只是一直哭,像是要把这些年的眼泪哭干,君裴无奈,只得将冉冉抱回了房间。冉冉终于觉得哭够了,睁开朦胧的一双眼睛,便见君裴放大的脸。她一下子心如擂鼓,勉强想起一件事情,“那...那个姑娘怎么回事?”   君裴疑惑。   冉冉委屈道,“隔壁大娘都看见了”。   君裴欲言又止,见冉冉似乎又要哭了,小声开口,“我请教那位姑娘成亲事宜…她做过媒人,我与她,并无逾矩……”。   冉冉缓过神,成亲?还能和谁成亲?   “不行!”   君裴以为听错了,却见冉冉侧过身对他道:“你要去考功名的,之后我才可以嫁给你”。   君裴无奈低唤:“冉冉”。   冉冉从角落里掏出一个大包袱递给他,“我早就想好了,我也...早就准备好了”。   君裴打开裹了好几层的包裹,里面零零散散地竟全是这些时间里二人赚来的钱。她一定是看出来了吧……君家祖上乃文人世家,他即便再无所谓,记起父母的期盼,也总觉得不甘。   他还在想着,两片软软的唇贴在了他唇上。   冉冉的眼神还和从前一样,“我们一起睡吧?好不好?”   君裴想要挣脱,冉冉却越缠越紧,生涩地吻在他唇上,脸上。   君裴捏住她两肩,平稳住上涌的燥热,只是低声道,“等我,等我们成亲”。   他终究还是去了,耐不住她的哀求,也忘不了自己的梦想。   第一年,他常来信,说的全是旅途趣事。但她知道一定很辛苦。   第二年,他来信说的最多的便是:等我,一定要等我。   第三年,没有信了。   她曾经偷偷收了他的发丝,他不在时,放在鼻端嗅。如今她把发丝放入荷包系在胸口。   十七岁,不少人来为她说媒,被她赶了出去。   十九岁,被邻里闲言碎语不胜其扰,搬了地方。   二十五岁,夜里一名老汉爬窗进屋扑在她身上,她挣扎下打死了人,自己一个人埋了。   三十岁,家里遭了贼,那贼一把火竟将她家烧了,连带他的所有书信和往事物件。这里都没有她了,她守着做什么呢?她开始行乞,沿着他离开的方向。她一点一点地走,甚至认真的找他是否为她留下记号。她花了很长时间思考为什么他还没找到她,更长的时间让她忘记了所有的疑惑委屈,她只记得往前走,他在等她。   有一天,她走到了一个地方,停了下来。   这里和他信中最后一次描述的地方很像,柳树、祭坛、城门口。他就在这附近呢,她等他,等他来找他。   不久了,她们就要成亲了……   “其实第三年他来过一封信,他说他娶妻了,我不信,我知道他不会”,冉冉这样说完,也不在意她是不是在听,便安静下来。   她感慨:“这个故事有点俗套,不过听你用第一人称说出来总有点莫名的伤感”。   冉冉不答话。   她又说,“这个故事里的姑娘,真是傻傻的,男主角一定跟陈世美一样抛弃自己的妻子攀高枝了,你说是吧?”。   冉冉还是不说话。   她觉得没意思,刚要走,冉冉却叫住她,“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她问,“什么忙”。   “我等了他这么久,快要等不下去了,你帮我,帮我找找他,帮我告诉他,我一直在等他”冉冉说的一段话让她觉得莫名其妙,她没有答话。   冉冉的语气里带了一些着急,“你帮我好不好,我把灵魂心甘情愿给你,你替我去找他,替我把同心结给她,我们要成亲的,我们就算到了地府里也是夫妻”。她觉得荒谬,这个冉冉大约游戏玩多了魔症了。   她转身走开。   冉冉却动了,她极为迅速地朝她的角色扑来,眼看就要扑到她身上,却在触到她那一瞬间,消失了。   明明是游戏角色,刚才这一瞬也让她止不住心惊肉跳。   她终于觉得不对劲了,在好友搜寻栏输入冉冉的名字:该玩家不存在。   她又看向密聊框,什么都没有。   那么刚才的故事,她是怎么听到的?   她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很重要的问题,是什么呢?她仔细思索。   对,这身衣服!   她拉近了游戏镜头看,这才注意到这件衣服上隐着极浅极密的暗纹,仔细来看,竟像是符文。远看,这暗纹就像是这衣裙原有的纹路,似有一阵微风吹来,衣摆轻轻飘动,透着一丝鬼气森森。她觉得这一天又乱又怪烦得不行,于是关了游戏,躺在书房的躺椅上。不久她便觉得有些困顿,蜷着身体催促自己睡着。   睡在躺椅上是在有些难受,但她不想出房门,也许是今天这一件件事情让她觉得害怕了,她总觉得门外藏着什么,她如果走出去,就将打开潘多拉的魔盒,发生什么更令她恐惧的事情,令她无法掌控。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觉得身体非常累,不知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困顿迷蒙间她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了冉冉。 正文 梦境里的故事   她能一眼确定,那个脏兮兮看上去柔弱又倔强的小姑娘就是冉冉。   耳听来的故事,平淡且乏味,而这一次,她看到了更真实的,隐藏在言语下的,冉冉的故事。   六岁的冉冉浑身脏兮兮的,一双眼睛黑亮黑亮,紧盯着旁边站着的男孩,那男孩身穿一身锦服,嘴唇红红,应该就是君裴。他伸手挡住冉冉,脆生生道:“你们以后不许欺负她,不然我就叫我爹爹来打你们!”   几个小孩子恨恨地走了,君裴转过身得意地看着冉冉:“你看,我以后保护你,你再也不会被欺负了”。   冉冉防备地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转身就跑。   君裴不解,他这样讨人喜欢,她跑什么。七岁的小男孩做事全凭兴趣,他开始跟在冉冉后头,想瞧瞧她每天都做些什么。   他跟着她翻找每家每户的破烂,看她用破烂的瓦罐烧水,看她小心擦拭用来睡觉的石板。见他她全然不在乎他跟在后头的样子,他便遣人捉了许多青虫,藏在她换的衣服里,铺在她睡觉的石板上。   他很得意,她一定会被吓到。   她果然被吓到了,看到自己的床上蠕动的青虫,她惊讶且愤怒。   他有些心虚地瞥了她一眼。   冉冉没说话,很快就镇定下来,无视那些蠕动的肥大恶心的青虫,躺了上去,君裴听见那些虫子噗嗤一声被压瘪,溅出汁水的声音,惊得一愣一愣的。   冉冉探出手抓了一把虫子,站起身递到君裴面前,说,“吃吗”。   君裴呆呆地摇头。   冉冉的嘴角露出一丝愉悦的微笑,看着君裴的眼睛,抓着虫子,塞进了自己的嘴里。君裴看她鼓鼓囊囊大力咀嚼着的腮帮子,一下下鼓动着,青白的汁水顺着嘴角流出来,手臂颤了颤,终于没有勇气说些什么,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里。   等君裴慌乱的脚步声消失了,冉冉才一下吐出嘴里的虫子,抑制不住地呕吐起来。   乌龟是不会让人触碰到壳下柔软的身体的,因为这样明显的弱点,一旦被触碰到,离死期就不远了。   可是冉冉没有想到,君裴竟越挫越勇,从那以后跟她跟的更勤了。他找人给她买了许多新衣服和吃食,放到她的住处,甚至趁她不在寻了几个匠人,把她的住处修整了一遍,在她常睡的石板上铺了大块的毛毯。   她把这些东西丢到他面前,“拿回去”。   他问她:“为什么要拿回去?你不喜欢吗”   她想了想:“不是我的东西”。   他笑了,眼珠转了转:“你最近总在陪我玩,这些是报酬,报酬你懂吗?就是吃东西要给钱,以后你陪我玩,我就给你钱”。   到底是小孩子,冉冉看了看地上的吃食,点了点头。   虽然跟着君裴,冉冉心底里还是不将他放在眼里的,君裴也不在乎,他就是觉得,冉冉很有意思,他喜欢跟她玩。直到有一次,冉冉存起来的吃食被几个小乞丐盯上了,傍晚,几个人冲进她住的地方,二话不说就拳打脚踢,冉冉毫无招架之力,却一把抱住怀里的零食不放,抿着嘴眼睛发亮。   君裴正好偷偷和下人换了衣服想来找冉冉玩,见到这个场面,便冲上去想要救出冉冉,可是双拳难敌四手,君裴很快被打趴下了,但却挣扎着将瘦小的冉冉圈在怀里,一边替她挡下拳脚,一遍轻轻道,“别怕,我保护你”。   第二天,几个下人找到了君裴,他抱着冉冉死活不撒手,下人只得将二人都带了回去。冉冉刚醒过来,就看见自己边上一屋子的人,君裴愤怒地控诉着小乞丐们多么过分,抱怨着冉冉受了多少欺负,却忘了说说自己也受了委屈。   从那天开始,冉冉便再也离不开君裴了。   每天夜里,冉冉都要悄悄地从自己的房间里偷偷跑到君裴房在待一会儿,有时候被他发现,两个人就一起悄悄爬上房顶看星星。   无忧无虑,特别幸福。   直到冉冉十一岁那年,君家没有了。   糟糕的是君裴的父亲丢下一家人早早逃跑了,君裴的母亲拉着冉冉的手放到君裴手上,眼底泛出了泪光:“我的孩子,以后就交给你了,你们走吧”。   君裴哭闹着不肯离开,他母亲便一把剪刀抵在了脖子上,声嘶力竭:“走啊!我看到你就烦!只要是让我发现你的踪迹,我就一剪刀划断自己的脖子!”   君裴被冉冉打晕带走了。   不久,君裴的母亲自杀了。   冉冉听着屋内压抑的哭泣声,趁着夜色走了出去。   她偷偷摸进了一家面馆,想给君裴做一碗面,却被面馆主人抓了个正着。面馆主人要赶她走,她哭喊着“只要给我一把面,我什么都愿意做,求求你!”   面馆主人问他:“你什么都愿意做?”   她对上面馆主人的眼睛,点头。   那才是她的第一夜,刻进骨子里的疼痛。只是她急需点儿什么温暖他的胃,最好也能顺带温暖一下他的心。   第二天,冉冉回到君裴所在的破屋子,高兴地给君裴做了一碗面。君裴没有发现她身上多出来的青紫痕迹,也没有发现她红肿破烂的嘴唇。富家少爷初落魄,可能不知道后来几天的吃食和住宿,都源于冉冉的那一晚,面馆老板对初经人事的小女孩玩了许多种花样,满意之下给了一笔钱。   君裴睡着后,冉冉抱着自己哭,她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可是不管什么都比不上他来的重要啊。   只要他要,就算没有,她也必须拿到。   有了这一次,后来的卖身冉冉就平静多了,不过没想到那位富家老爷只是一时兴起买下她,让在旁边候了一夜。到最后君裴从乱葬岗将她救起来,无微不至地照顾她,近乎虔诚地靠在她胸口呢喃:“还好,我的冉冉没有遭遇那些事情”。冉冉难过得不行,但也开心得不行。   冉冉二十五岁,打死了爬窗的老汉,谁知那老汉竟在衙门有些关系。不容辩解,很快她便被判了死刑。   行刑前她数着头发里的虱子,一遍一遍地问。   你怎么还不来呢?   你在哪里啊?   我在等你,你知道吗?   你再不来,我怕我等不到你了。   这些年我胆子变小了,我现在很害怕,你什么时候来安慰我?抱抱我?   要是你找不到我,会不会难过害怕呢?   最后,冉冉呢喃着:别怕,我永远等着你。   据说断头的鬼魂找不到来时的路,冉冉觉得自己记性变的很差,她找了很久自己曾住过的房子,却怎么也找不到,她忘记了很多事情,唯独没忘记同他的一切,也许记忆模糊了,到他的音容相貌,永远是最清晰的。   一日,她走到了这样一个同他最后一封信中描述的景致尤为相似的地方。   她站在那里,站了很久。   梦的最后,她听到冉冉飘散在风里的声音。   “帮帮我”   冉冉哀戚祈求的面庞就在眼前,她睁开眼,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她摸了摸眼角,没有泪,但胸口堵着一团,艰涩非常。她无法解释发生的这一切,就算游戏数据可以骗人,那自己那一场梦呢?她只相信自己的感觉,可是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一切,这个故事,这个故事里的人,全都是真的。   她想要帮冉冉完成她的心愿,即便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但她觉得,游戏里有答案。登陆游戏界面,她无意间瞟了一眼时间,才发现自己这一睡竟然整整过去了一天一夜。游戏里她的角色没有变,那身衣服没有变,主城还是寥寥几个人,减月上线了。   她一面思考着该不该告诉他,一面打开背包。   里面多了一个同心结。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将鼠标挪了上去,看到了装备说明:小荷包里装着情人的发,结发夫妻缘不尽。   冉冉的声音犹在耳边,“你替我去找他,替我把同心结给他,我们要成亲的,我们就算到了地府里也是夫妻”。   她知道这是冉冉留给她的,托付给她的心愿。只是这一切为什么是她?她又该怎么做?   此时主城门口的香炉前,已经没人站在那里了,她茫然望着,心里有太多问题。   君裴去哪儿了?   他怎么会对冉冉不闻不问?   如果世上有鬼魂,会不会君裴的魂魄还在这世上某个角落?   她不知道从哪里找答案,甚至不知道有没有答案。   减月这时候发来一句密聊:“怎么样了?”   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减月发来组队邀请,队伍里,加上她正好五个人。   减月问她,“日常五人副本,去么?正好缺你。”   她心头一团乱麻没有头绪,不作多想,也就同意了。   在这一款游戏中,玩家每天会随机接收到游戏发布的人数上限为五人的日常副本任务,一共三个大BOSS,击杀之后方可通关。她进组之后队伍里很安静,减月也一言不发。   直到打完第二个BOSS,队里的治疗是个五毒教的小萝莉,四个人超前走了好一段路,却见小女孩站在原地摸着手里的笛子一动不动:“你们难道没有觉得哪里奇怪?”   她心里一惊:“哪里怪了?”   没有人再说话,就连最初提问的治疗也是。   几人火速打完第三个BOSS,五毒小萝莉第一个退组,剩下的纯阳和唐门的弟子似乎原本就认识,在队伍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她觉得不放心,点开了五毒小萝莉的名字问她,“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哪里奇怪?”   过了很久,小萝莉才回复了一段话:有一次boss爆发,点你的名朝你放大招,我的网卡了没来得及给你丢治疗,可是你一点血都没有掉。后来我刻意不奶你,可是你从头到尾都没有掉血。   “还有……”,五毒小萝莉的语气有些犹豫:“哎不,可能是我想太多了,你就当我没说”。   欲言又止的语气最折磨人,她正要问清楚,系统回复显示,五毒小萝莉下线了。 正文 寻找   减月见她有些心不在焉,问她,你怎么了?   她回了个笑脸。   减月似乎察觉到她的闷闷不乐,一向不爱说话的人,竟也挑了些游戏趣闻讲给她听。   “你说过的丑的难以直视的那个游戏NPC叶小婉换脸型了”   “长歌门湖中心的台子你不是一直说想截图吗,今天去不去”   “据说洛道这个地图非常灵异,还有人说在那儿见过鬼”   ……   她一下子听出了重点:“你说洛道有鬼?”   减月对她挑出的重点表示诧异,然后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她拒绝了。   要是平时,能和他相处她也是愿意的,但是现在,她触摸到了真实的鬼神之说,说不准去了洛道,就真的会发生什么,出于内心某种隐秘的情感,她想一个人去看看。   减月没再多问,只是说约了人去竞技场就退组了。临走又没头没尾说了一句话:如果你想到什么,就来找我。   她没听懂,却想到了他之前嘱咐的话:你一定要想起来,是谁给你的这件衣服。她应该想起来什么吗?   她想问他,但她知道他的性格,如果愿意说,一定会直接告诉她。她觉得有很多谜团,按理说,一堆数据而已,她可以置之不理,但她做不到。她记得自己心里悄悄答应了冉冉,一定会帮她,即便没有结果。   她要一个人去洛道看看,在这之前,她走到扬州香炉前,诚心诚意上了三柱香。   上叩神明,下叩地府,还有一叩,希望这一行能有点什么收获。   上完香,她看着自己这一身黑衣,总觉得不安,于是操纵角色去了少林寺,站在佛像前又拜了三拜,拜完自己又觉得莫名其妙,忍不住笑了。   就在这时门铃声响了,伴随着轻轻的敲门声。   她仔细听,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女人操着一口本土英文反复说着“你好?”   她起身,走到房门前,手握在了门柄上,却不敢开门。她有有些害怕,本能的害怕。大门外的女人似乎因为房内久久无人应声,敲门敲得更用力了,声音也有些着急:“有人吗?有人在吗?”   她终于打开房门走向了客厅,英国的夏季没有国内凉快,但绝对不会让人觉得寒冷。可是在走出房门的一瞬间她还是打了个寒颤,她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走到客厅大门口,敲门声就更大了,女人似乎非常着急,一遍遍地问道,“有人吗?有人在吗”   她透过猫眼往外看,是一个年轻的金发女人,穿着一身家居服,表情急迫中带着一点关切。   她想了想,大声回答道:“别敲了!”   敲门声戛然而止,门外的女像是松了一口气,“你没事吗?”   她应该有事吗?她不解。   女人又关切道,“你一个人吗?你的那个朋友有没有来看你?”   她听了这话,一下子警觉了起来。   经验告诉她,这话太像是入室抢劫犯敲门打探消息了,一旦知道她家只有一个人,说不定会采取别的什么行动。她赶紧检查了一遍门锁,确定锁好了并且上着保险,才又往门外望去,门外只有那个女人,但不能保证是不是躲着别的什么人。   她回头冲着空荡荡的房间大喊,“亲爱的,你今天有约什么人吗?”   自然没有人回应,她又喊道,“起床,不然今晚分房睡!”   接着她蹑手蹑脚走到沙发旁边,拿起一个玻璃瓶用力一摔,又打掉了一个不锈钢碗。这才冲门外女人道,“你是找他有事吗?”那女人讪讪地笑了笑,“我本来是来找你的,你没事就好”。   楼外脚步声响起,却见那女人走到对面那户人家门口,拎起门口的垃圾,离开了。   这年头,犯罪人员都这么有公德心?   她再次确认了一遍自己的锁是否锁好,然后又将钥匙插入锁孔反方向转了半圈,这才放心地回到了书房。   关上书房房门,她顿时安心了不少。她也懒得收拾打碎的玻璃了,她觉得,快一点将自己关在小书房里,会让她感觉好上不少。   游戏里她的角色仍立在佛像前,只是旁边多了个和尚,脸捏的尤为苍老的和尚,正在打坐,头顶飘着白字,她一看内容,竟然是大悲咒。   这帮玩家真是魔怔了。   她摇摇头,打开地图,点中洛道,选择地图中间的村子,神行千里。   洛道的音乐苍凉孤寂,平时来这里的人本就不多,更别提这时候在国内正是深夜,所以一个玩家都看不到。   她拉近游戏镜头,一步步走着,仔细地看着,细致到每个npc的表情。   干瘪的苍老的老人佝偻着背走过,穿着布衣的孩童蹦蹦跳跳来回走着,不远处的农田传来女人呜呜的哭泣声。   一切都一如既往,很正常。   她走出村门口,朝东北走去。按下自动向前走,她在游戏公共频道上发了一句话,“洛道哪里有鬼?”   此时公共频道寥寥几个人正在隔空对话,她这句话一出,答案五花八门。   “咦~要找鬼还不容易,到处都是,比如我”   “本萝莉不服,我们可是鬼故事的御用主角”   “洛道那一堆丧尸不都是吗”   “亲爱的!我好害怕,她们在说鬼故事,快来我的被窝安慰安慰我”   ……   随后世界公共频道被复制党霸占了。   她切回常用频道,这些回答说了等于没说,不过有人提到了丧尸,她决定去几个丧尸怪聚集地看看。   到了一堆丧尸红名的区域,背景音乐就换了一个风格,阴森森的。她一路走过,招惹了一群丧尸跟在后头,意料之中,她的角色血条一点变化都没有。   她走了很久,一点一点走过整片地图,但是没有什么不对,正因为没有什么不对,她心里反而觉得非常不对劲。   减月打发来一个组队邀请,她同意了。   “找到什么了吗”,减月问。   她有些丧气:“没有”。   很快,减月的角色到了她身边,动作十分简单利索上马,邀请她双人同骑马匹:“你相信我吗?”   她一愣:“怎么这么问?”   “我知道你已经发现了一些事情,接下来,你还会发现别的更多东西”减月顿了顿,“你相信我吗”。   她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但仍旧坐在了他身后:“我永远相信你”。   减月手中马鞭扬起,二人紧贴着坐在一起,好像真的很亲近,她强压下不安与疑惑,不再开口。   减月带着她慢慢朝前走,越过好几片丧尸群才对她说道:“还有一个地方你没去,我带你过去,有你想要的答案”。   她的角色伏坐伏在他身后,他走得很慢,这样她有更多时间思考心中的疑惑。   为什么她觉得她似乎忘记了什么?   为什么减月知道很多事情却不直接告诉她?   她所接触到的是怪力乱神,有些事情她都没有跟他提及,为什么他却仿佛知道她心中所问?   她确信她爱他,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可是他问她信不信他,她说她信他,就不能问。说起来可笑,她竟然会这样心甘情愿爱上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这其中的原因她自己都不知道。   这样想着,减月已经下了马,二人落在丧尸群里,一间破败的房屋前。   减月钻进了房子里,之所以用“钻”,因为这个房间破的,连门都没有。这里她刚才来过,但没有细心到这样又小又破的房间都钻进去看。   她跟着进了房间,一进去她就呆住了,房间里,一张床板一样的东西上,一动不动地坐着一个人,他的头顶上有两个字:君裴。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就是故事里的那个君裴。   “你……”   她刚说出一个字,却见君裴仿佛回过神似的一下冲向门外,一道绿光闪过,没入君裴身体,便见君裴保持仓皇奔逃的姿势不动了。她望向减月,刚才那道绿光是他的方向发出的。   减月解释,“万花门派招式,芙蓉并蒂,看来对他有效”。   她来不及有更多疑惑,只是急地想要确定自己的猜想:“你……认识冉冉吗?”   芙蓉并蒂的定身时间似乎过了,君裴颤抖着缩到了墙角,只是一味喃喃,“冉冉,她在等我……在等我,你们不要抓我,我还要去找他,她在等我……”   她心中一沉。   减月走到君裴身边,“你认识我吗?”   君裴沉默了片刻,仿佛是在回忆,随后竟慢慢平静下来,开口道:“是你”。   他们竟然认识?她更疑惑了。   减月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不错,神志还算清楚”。   她忍不住开口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减月对她使用了一了个拍拍头的表情动作示意她稍安勿躁,“如你所见,我有一些通灵本事,几年前我在另一款游戏里发现他,于是将他引到这里。玩游戏的人大多阳火不盛,游戏世界自成天地的同时,实际上布满了阴气,而这个游戏的环境非常合适他呆着,更重要的是……”   她打断他“更重要的是你知道冉冉在这里?”   他不说话,默认了。   她心中说不清是吃惊还是愤怒:“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减月还没回答,君裴看见她的话却一下子激动了起来,“你说冉冉在哪里!带我去见她,我要见她!”   君裴一下子扑到她身边,她一惊,猛然间想到因为碰到她就消失不见的冉冉,想要躲开,可是这么窄的空间,君裴的角色很容易就碰到了她,但庆幸的是什么都没发生。   君裴激动不已地喊着,“求求你,你知道冉冉在那里吗,带我去见她!”   她不说话,因为冉冉在碰到她这一身奇怪的裙子之后便消失了。   减月此时开口了,他伸手指向她:“说出事情的原委,她可以帮你”。   君裴忙不迭地开口答应了,接下来,她从君裴的口中,知道了冉冉之所以成为游魂的第三层真相。 正文 故事的真相   君裴走的那年,冉冉只有十五岁,走之前他还在想,三年,最多三年,无论是否挣得功名,他都会回来找她,然后他们就成亲。   初入皇城,他的包袱就被偷走了。他没有告诉冉冉自己的窘迫,开始自己找活干。虽然穷困,到他到底是书香世家出生,样貌谈吐实在和一般寒门学子不同。很快,他被一位叫做葛进中的同样要进京赶考的富家公子看中了,做了书童。   这位公子哥是典型的金玉其表败絮其中,书买来都是当面子来用的。但是君裴很高兴,因为他可以不费分文看书了。葛进中见他总是看书,便兴起考了考他的学问,一问竟发现他比自己强上很多,顿时很高兴,因为他有了玩闹的新主意。   他带君裴去见了自己那帮朋友,当着所有人的面让他显摆了一遍学问。   有公子哥不服气,提议比赛对对子,点名君裴参加,输的人钻跨。君裴心里是不愿意的,无论谁输谁赢,他知道自己一定都没有果子吃,这样的富家公子,他曾经也接触过不少,他们是绝不会让一个书童掉了自己的面子的。   然而葛进中对这个提议十分高兴,命令他必须参与。   他无法忍受胯下之辱,所以面对这几个学识平平的富家公子很轻易赢了,他想,最多被毒打一顿吧,然而事实超出了他的预计。   几个富家公子非常气恼,偏偏这时葛进中得意过了头,还喊着让他们钻胯,不过不是钻君裴的胯,是钻自己的胯。   几个富家公子哪里能应,场面顿时混乱了起来,一个向来处事圆滑的公子哥出来调节两方,出了个主意:“咱们都是自己人,钻胯就算了,不如回头咱们一人请葛公子一顿饭便了了这桩事,也算对得起咱们的交情”。   葛进中同意了,面子也得够了,还多了这么几顿饭,够自己乐一阵子,没必要落了其他人面子。可其他人不依,那位出主意的公子便出了一个更好的主意:让君裴,钻他们所有人的胯,就算出了大伙的气。   君裴一听,顿时怒不可遏:“我不钻!怎么能这样羞辱人!”   葛进中皱眉:“什么时候轮的上你说话了,你今天不钻也得钻!”   君裴后退几步就要离开,“这个书童我不做了!”   葛进中一看,笑了,“哟,还清高?来几个人给我把他捆上”。   几个下人一拥而上,君裴一面怒吼一面挣扎:“你们要做什么!你们这样哪里是读书人,光天化日,也敢这样行事吗!”   君裴这话一出,之前败在他手上的一位公子登时上去狠狠给了他一脚,看着他痛苦地缩成一团,还不解气,拉过一个下人吩咐:“你,给我拉一泡屎”。   君裴一听,剧烈挣扎了起来。   那下人犹豫了一下,苦着脸道:“公子,小人拉不出”。   其它公子登时乐了,他们一下子听懂了他说这话的用意。其中一个掏出一锭银子在下人面前一晃:“瞧见了吗?谁现在拉出一泡屎,这个,就归谁了。”   立刻变有个尖嘴猴腮的下人谄媚道,“小人……小人有屎”。   众人乐了。   君裴仍在挣扎,奈何嘴里被塞了抹布,实在叫不出声。   葛进中此时也觉得有趣,拍了拍那下人的肩:“给本公子马上拉,拉完我再给你一锭银子!”   下人顿时喜出望外道了谢,连忙解了裤带就要当众拉屎。   最初出主意那位公子拦住了他:“等等,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见众人都看向他,他指了指君裴的嘴,“咱们往常给人塞屎的招太没意思了,这次,让他直接拉在他嘴里”。   其他人还在犹豫,葛进中已经开始拍手叫好,摇着扇子叹道:“实在是妙啊,给我把窗户都打开了,待会儿味道起来了可不好闻”。   那下人迟迟不动,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最初吩咐让他拉屎的那位公子又掏了一锭银子:“赶紧吧?”   下人赶忙道了谢,脱下里裤,露出了他污黑的下体,他低着头走到君裴面前,转过身将腚眼对着他,似乎有些痒,于是挠了挠下身,登时没忍住放了一个臭屁。   君裴在他靠近时已然闻到了一阵骚臭,那臭屁迎面一熏,胃中猛的翻滚着,一股酸水呕了出来,却全都被抹布堵在了嘴里。   一个下人扯出了他嘴里的抹布,君裴顿时呕了出来,吐在那下人翘着的腚上。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几个下人很有眼色的定住君裴的脑袋,掰开他的嘴。   黑黄的、粘连的、冒着热气和臭气的条状物,颤晃着,掉进了他的嘴里。   君裴涨红的脸在那一瞬变得惨白,他睁着眼,看见了周围这群人,嘲笑的、鄙夷的、解气的脸。   人群都散了,葛进中掏了一袋碎银子扔进他怀里,也不打算再见他了,毕竟看见他,就想起那股子屎味儿。   君裴躺在地上,整个人都是僵硬的,他脑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句话:   冉冉,我好想你啊……   他昏昏沉沉就这样过了几天,收到了冉冉的信,他的十七岁生日礼物。   一首诗:   我缝了一双鞋   等你回来穿在脚上   我在屋前修了一条小路   等你回来走在那石板上   我买了一个胭脂   等你回来瞧瞧是不是好看   我新做了寿面   真想送到你手里   送不到也没关系   你总会回来的   不管多久   我等你   君裴就这样看着,眼泪淌满了脸,他不停地擦着眼睛,可是眼泪怎么都流不完。土灰擦进了眼睛,刺得他生疼。   他把这封信抱进怀里,瑟缩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再醒来,他用那笔钱去买了一身新衣服,洗了个澡,回到自己住的地方才发现东西已经被扔在了街边,除了书,别的东西都被捡走了。   他庆幸书还在,抱着书找了一间破庙。   离开冉冉已经快一年了,马上就是科举的的日子,这一次,他必须给冉冉和自己一个交待。考前这段时日,他借着月光和其他人家的灯光看书,废寝忘食到形销骨立,但总算没有辜负这一切,考试结束他出了考场,心下从未有过的放松,他觉得自己考得不错,于是决定去附近河堤散散心。   刚走到河堤附近,远远便见到一个玉冠锦衣的年轻公子正在和几个丫头说些什么。   他特意站远了些自己看风景,谁知扑通一声,竟有人掉进了河里。   几个丫头慌乱地叫着救命,他正好会水,于是冲了过去一下跳进了河里。等他把人救上来,一个丫头已经找来了一群人,基本上应是大户人家的仆从,其中有一个,提着药箱。   他松了一口气,就要离开,那位落水的公子呛出一口水醒了,四下看着似乎是在找他。他藏进了人群中,并不像纠缠进任何麻烦里,加快步子朝破庙走去。   科举的榜单很快贴出来了,他从最后一个名字朝前看,越往前,心脏跳得越快,直到看到最后一个名字,心跳一下子停了。   他又看了一遍,耳朵呜糟糟地有些耳鸣。   他呆呆地走出了人群,也不知道自己正走向哪儿,满心的困惑和失落。   第一年……就这样没有了,难道他真的要让冉冉等第二年?   冉冉真的等的起么?   可是他就这样回去,怎么对得起冉冉为他吃的苦?   直到有人大力摇着他的肩,在他耳旁说着什么,他才回过神来。   面前是一张关切的面庞,容颜白皙俊美,见他回过神,高兴道:“你我终于找到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下意识回答他:“君裴”。   “我叫颜知意”,对方满脸的兴奋,“你跟我来,去见我爹爹,我还没好好谢谢你呢!”   他彻底反应过来,甩开抓着他袖子的手,“我不认识你”。   几个下人对视一眼,颜知意掏出一个荷包,在他眼前晃了晃:“这个你可认识,上面可是绣着君字呢?”   他一把夺过荷包,“我的荷包怎么在你那儿,我还以为丢了,幸好……”   颜知意见他抚摸着荷包十分庆幸的眼神,想到了什么:“这个荷包是你亲人送给你的?”   君裴眼神柔和:“是我的爱人送我的”。   颜知意倒也没追问,只是气恼道气恼:“你那日在河堤边救了我,落下了这个荷包,我一直想着还给你的”。   君裴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于是拱手行礼:“多谢,那日我还以为荷包丢了,多亏你还记着还给我”。   颜知意苦恼地盯着他看了片刻,才开口问他:“那你记得我吗?”   君裴看着他的脸,说真的,实在不太有印象了,但他想着他应该不希望听到这样的回答,于是点点头。   颜知意一下子高兴起来:“本来想着……不过算了,你跟我去酒楼吃一顿饭,就当是我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君裴刚要推辞,对上他热情期待的的眼睛,没忍心拒绝,便答应了。   这一顿饭,君裴喝了很多酒,只为了借酒消愁。他很久没有放松了,他很想冉冉,他很想把这段时间的遭遇说给她听,他拉着颜知意的手絮絮叨叨的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第二天一觉醒来,他发现自己躺在客栈里,旁边有一个包袱和一封信:   君兄,包袱里是一些银子,足够你再在京城呆个两三年了,虽然我知道你有你的牵挂,不会呆真么久。这算是我给你的答谢,不要拒绝,救命之恩远远不是这些银子可以抵过的,相信君兄的学识定然可以建功立业,迎娶到自己喜欢的姑娘。   到那时,你再将这些银两给我。   他半晌无言,他觉得不该收下这些,可是他确实需要这笔钱,有了这笔钱,就可以用一年的时间苦读,然后风风光光地,沿着冉冉铺的那条路,去见她。   他不能就这样回去。   收拾了东西,正要离开客栈,店小二叫住了他,声音十分热情:“客官,您一年的房费都已经付了,是有什么对本店不满意的地方吗?”   他捏紧了手里的信,沉默地摇摇头,转身回了房间。 正文 无奈的辜负   他给冉冉寄了很多信,信里说的最多的就是:等我。   这一年他鲜少出门,本以为颜知意不会再见他,没想到当日后没过几天便见乔装穿着下人的衣服跑来找他。颜知意虽出身武门,但见识才学皆是一流,两人谈天说无所不言。但颜知意从具体说过他来自哪户人家,他也就不问。   君裴常常被颜知意拉出去逛,去的最多的就是初识的河堤。   冬夜,下了很大一场雪,一大早颜知意便拉了君裴赏雪,说是赏雪,实际是打雪仗。君裴冷不丁被塞了几个雪团在脖颈里,气得拉着颜知意就往雪里扑,两手压住他的手臂,朗声道:“叫你往我身上塞雪,冷不冷了?”   颜知意反常地没损回去,君裴奇怪地看向他,却见他红着脸偏过了头。   君裴赶紧将他拉起来,伸手探向他额头,着急道,“是有些烫,怎么发烧了也不告诉我呢,走,我给你煮一些姜汤”。   颜知意被君裴拉着一言不发地走了。   君裴煮了一些姜汤递到颜知意面前,却见他呆呆地盯着他看。他奇怪道,“烧迷糊了?用不用我喂给你喝?”   这话说完,颜知意的脸更红了,一把接过他手里的姜汤就往嘴里倒,结果一下子被烫着了,猛烈咳嗽了起来,手却还稳稳端着那碗姜汤。   君裴将碗拿过来,又递给他一块面巾,嘴里啧啧有声:“我还不知道,你把你养到连碗汤都不会喝了,把罢了,也被你君兄君兄的叫了这么久,喂你喝碗汤吧”。   颜知意红着脸点了点头。   君裴勺了一勺姜汤,放在唇边细细地吹,觉得不烫了才送进颜知意嘴里,颜知意觉得自己的心一荡一荡的,勉强找了个话题,“你还会煮姜汤啦,跟谁学的?”   君裴的手一顿,侧头望向某个方向:“我小时候着凉,冉冉都会煮姜汤喂给我喝”。   颜知意看着他充满了温柔和爱意的眼神,低头藏起满脸的落寞。   一年时间过得很快,小试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颜知意拿了很多不常见的好书给他看,最难得的是,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往年上榜的试卷拓本,君裴对他的身份已然有了一些猜测,不过始终没开口问。   他不愿意说又何必去问呢?   终于,第二年的小试如期而至,刚考完他便被颜知意拉去游湖。   颜知意一直闷闷不乐,他知道君裴就要走了。   而君裴没有太多不舍,他想着如果自己考中了,以后将冉冉接过来,自己唯一的好友就在京城,真是再美妙不过了。   但他马上又想到,如果自己没中榜呢?再让冉冉等一年?   颜知意看出了他的心思,强自打起精神安慰他:“你一定会中的”。   他看着颜知意全然信任的眼神,微微笑了,“对,我不会让冉冉和你失望”。   小试放榜那天,颜知意陪他一起去看,这一次,他没有让人失望,何止是没有失望,简直就是惊喜,大惊大喜。   他竟然被破格直接免去后几次大考受任,而他正在怔忪之间,送圣旨的太监给他递来了更大的惊喜:升上召见。他听着周围人群的道贺生,怔怔地说不出话。颜知意看上去比他激动很多,拉着他又哭又笑,引得路人注目。倒是君裴,平静下来哭笑不得得将他拉走了,两人去了第一次去的酒馆,喝酒。   酒解愁肠,酒误人事。   这一回,终于坏事了。   君裴看着旁边看了一年再也熟悉不过的面孔,觉得陌生得无法接受。   暖被下,是女子光洁柔软的酮体,散发着青春的芬芳。   他呆呆的躺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迅速起身穿上衣服,期间不小心看见女子身上饱经人事后的青紫痕迹,脸色苍白的吓人。   他踉跄着走出了房间。   床上,颜知意睁开紧闭的双眼,她早就醒了,或者应该说,她一夜未眠。   昨夜,她在他的酒里下了药,他在神智不清时要了她,她忍着身体的疼痛,听他一遍一遍地,叫着冉冉的名字,每一句,都刺在她心上。   她知道她很卑鄙,但她没有想过要什么结果,她只想给她的爱情一个结局,她无数次想过,如果初见她,是她女装的样子,或者他发现她是女子,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那个冉冉,什么都不懂,凭什么可以这样轻松得到他?   终究是不甘,而所有不甘,在瞥见他惨白的脸色之后,全部烟消云散了。   她错了。   一切友情都不再有了,原本和能和他相处的最后这一点点联系,被她碾碎了。她回了家,以为一切神不知鬼不觉,就当是一场梦。   然而她作为家中的掌上明珠,京城中炙手可热的镇南王千金,做了这样的事情,不会一点都不被察觉。颜将军虽是武人,但一眼便察觉了女儿的不对劲,先是暗地里调查,觉得不能确定,没有惊动她,他命人带来了君裴。   这一问,很轻松就得到了答案。   颜将军很早就知道女儿跟这样一个人结交,而君裴之所以能够得到那些令人艳羡的机会也全是因为他的赏识与报答。到他看过他的文章,是个人才,更重要的是,他从女儿的眼神里看出了从未有过的情感。   女儿自小没有娘,他便事事依着她,她有多喜欢这个年轻人他看得出,也乐意成全她。原本一切可以顺其自然,让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一些,然而现在自己的女儿被这个混蛋欺负了。   只能早些把女儿嫁了。   谁知君裴不愿意。   他梗着脖子,强硬地回答他,“我不能接受,就算不要功名,我也不能接受”。   颜将军愤怒地来回踱着步子,“你以为你是什么?吃干抹净就想走人?啊?”   君裴沉默了,他确实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即便那是在醉酒后。   颜将军冷笑,“我还以为你是个有担当的人,可是这是做什么?娶我的女儿就这么难”。   但无论他怎样说,君裴都只有一句,“我不能啊……”   颜将军火了,想将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子狠狠打一顿,却怕下手太狠了女儿伤心。   他死死捏着他的下巴,“如果我让你去死呢”?   君裴笑了,笑容里甚至带上了一丝释然:“让我死吧”。   他这话一出,颜将军顿时气得气血上涌,头疼得不行,原本武人不想做这些阴司手段,但是这样看来不用不行了,他看着君裴的眼睛,“你那个叫做冉冉的……小妹妹,也不介意吗?”   听到这句话,君裴怒吼一声冲他扑了来,瞄准他的脖子就要咬下去,可是久经沙场的将军不是这样好对付的,他很快被制服了。   君裴喘着粗气,双目通红地盯着他。   颜将军知道拿住了对方的弱点,等他冷静一会儿才掏出一卷纸,边看边念给他听。说的,算是冉冉这一年的生活,事无巨细,比他所知详尽得多。   冉冉被邻里的闲言碎语气得摔了碗。   冉冉打了言语轻浮的张瘸子。   冉冉生日画了一幅画,是一个年轻男人。   冉冉在房间里练习画眉,念叨着“君裴要回来了,我还画不好要怎么办呢?”   ……   他颓然地瘫倒在地上,他们拿住了他最大的弱点,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这一年,他十八岁,没有冉冉,他和别人成亲了。   他答应颜将军不告诉颜知意一切,只说是愿意对她负责。   颜知意也知道他不是心甘情愿,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自己爱的人亲口问自己愿不愿意嫁给他,她怎么会拒绝?   他给冉冉去了一封信,告诉她他成亲了,新娘不是她,他们很恩爱。   信写了很多次,因为他手抖得不行。   他上了金銮殿,有了功名,有了让人羡慕的姻缘,也有了自己的势力,终于,他瞒着颜家打探到了冉冉的消息。   那个傻姑娘啊,她竟然还在等他!   他心里燃起一丝希望,她还在等他,他们,一定还有机会!   许多年过去,他一直暗地里积攒自己的实力。三年了,他没有自己的孩子,但他没有娶妾,人人皆道他专情,但没人知道,是他悄悄给她吃下了绝育药。   这些年,对颜家毁掉他梦想生活的滔天恨意支撑着他。他表面上温良恭顺,实际暗地里协助和颜氏一家不对付的四皇子做事,他要有比颜家更大的权利,这太难了,他只有彻底推垮颜家。   这一天,他不知道他能不能等到,但只要冉冉一天在等他,他就不能停。   对他的相敬如宾,颜知意不是不埋怨,只是她因为自己的爱情做过那样伤害他的事情,她不能责怪他。可是好几年过去了,那爱情越来越淡,同时渐渐生出了恨意。   她开始跟各种各样的男人正大光明地幽会,他越不在意,她就越要刺激他,恨不得他暴跳如雷骂她才好。可是他没有,京城里谁不知道他顶着绿帽子,但他仍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面对年老的颜将军,仍旧一派恭谨模样。这样的平衡维持到他的二十六岁,皇帝驾崩了,党争莫不是血腥残酷,四皇子败了。   而他,被关进了天牢。   第一个来看他的,竟然是颜知意。   她上着厚厚的妆,却也压不住脸上的疲惫。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后悔吗?”   君裴作出疑惑的样子,“你是问我后不后悔救你,还是问我后不后悔,没有在当初杀了你?”   颜知意也不怒,只是继续说道,“你这些年暗地里看她的消息我爹不是不知道,只是我愧对于你,即便你背着我对她还有诸多想法,我也没有杀了她。”   君裴木然坐着。   颜知意像是早知道他是这个反应,只是嘲讽地笑了,凑到他耳边吹气:“你只有这一次机会,我会放你和她见面”。   君裴表情仍旧木然:“你会这样好心?”   当然不会,她心里激动愉快到了顶点,脸上的肌肉都不可抑制地抽动了起来:“当然,有一个条件”。 正文 人鬼殊途   “你必须自毁容貌,毁得越狠我越满意,我想知道,你的爱人多年未见,见到你这副模样,会做何感想?”她的声音仿佛淬着最狠毒的恨意,她想看他一直以来可笑地想念着的那个人,抛弃他,让他也感受一次爱而不得的痛苦。   见他还在犹豫,她决定再下一剂猛药:“三天后,我安排了一个有些武功的老头,去尝尝你心上人的味道,然后...你猜她能不能活下来呢?”   他猛的瞪大了双眼,眼睛里全是血丝,声音仿佛是从嗓子眼里发出来的:“你怎么能……”   颜知意很满意他的反应,“从我知道你剥夺了我做母亲的权利开始,我就恨你,你知道吗,我们本来有个孩子,可是你的药……杀了他”。   颜知意站起身,面上全是疯狂的恨意,“你这样恨我,我不回报你怎么行呢?”   他心中许多个念头闪过,最后只剩下冉冉年轻的面庞,他探出手拉住颜知意的裙摆:“你真的会放我出去?”   颜知意点头,“自然,我还想看你们相见的画面呢,怎么样时间不等人,你要开始了吗?”   她话音刚落,就见他疯狂地抓挠起自己的脸,她被吓了一跳。   只是瞬间,君裴那张脸就已经面目全非了。然而他还在用力抠着,血肉从脸上一点点掉在地上,她甚至隐约看到了他血肉下的森森白骨。她连忙喊停,他立刻不动了,没有喊一声疼,透过撕碎的嘴唇,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紧咬的牙关。   他疼的说不出话,可是眼神还在问她:可以了吗。   她转过身,眼角淌出泪,轻声吩咐着:“按安排送他出去,还有,走之前替他上药”。   当初到京城走走停停他用了六天,而这一次,他只有三天时间。   不,或许更少。   此时正是炎热夏季,一路上他脸上都不停地淌着汗水,疼痛保持得太久,就已经麻木了。他骑着马,昼夜不停息,心中交织着忐忑与狂喜。路上已经跑死了两匹,每次换马,他的手脚都已经僵硬得需要人帮忙才能从缰绳和马背上脱离下来。   第三天,周围的景物已经依稀和往日回忆相似,他这才想到别的事情。   他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碰掉了一整块僵死的皮肉,皮肉下的脓水一下子流了出来。他勒马休息,从包袱里掏出一瓶药膏,却根本不知道从哪儿抹起,于是全部倒出来,一股脑地抹在了脸上。然而这一抹,药膏混着脓水从脸上流了下来。   他掏出水囊,往地上倒了一滩水,掀开斗笠,看到了一张让人毛骨悚然的脸。   他盯着那张脸看了一会儿,仰着头,嘶声大哭,然而太久没喝水,他的喉咙已经干得说不出话了,所以那哀嚎声尖锐干瘪,就像破掉的风箱,难听至极。   他还没有做好去见冉冉的准备,然而他不得不去。   来不及擦眼泪,他又上了马,对着马屁股狠狠抽了一鞭子,无论如何,冉冉不能有事,至于他自己的眼泪,就让它散在风里。   黄昏,周围的景物已经可以和他午夜梦回中的画面一摸一样了,他一下从马上栽倒,顾不上摔得红肿的膝盖,抱着斗笠朝前走去。   越来越近了,他喘着粗气,只觉得眼前的景物模糊得不行。   远远地,他看到了一间小屋前,那个正在晾衣服的姑娘。   他觉得好像在做梦,浑身都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栗着,之前麻木的痛觉这一刻一下子涌了出来,疼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他慢慢朝着她的方向走着,专注地看着她,她还和从前一样,甚至比从前更好看了。   而他……   君裴戴上斗笠透过纱布的缝隙看她,仔仔细细地看,在马上就要走近她的同时,却朝隔壁瓦房屋后走去了。   他隐藏在夜里,守护在她身边,他终于回来了,这一次,他不能再对不起她。   他从厨房的小窗里潜了进去,心里很担心这么简陋的房间,如果有歹人她要怎么办呢?走过一条过道,一间小瓦房里亮着灯,他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在颜家为四皇子做事,君裴学到了很多东西,包括潜行和刺杀。他试了试她房顶瓦片的牢固程度,觉得没问题,便一跃而上,伏在屋顶上,揭开了一张瓦片。屋内是暖黄的灯光,他的小姑娘在撑着脑袋发呆。   君裴痴痴地就这么看着,不知道看了多久,一阵脚步声响起,让他一下子警觉起来。   来人似乎仗着艺高人胆大,丝毫没有掩饰自己踪迹的意思,甚至开口前先敲了敲门:“小娘子,在吗?”   他透过瓦洞,看到她站起身,并没有太过惊慌,手脚利索地从枕头下掏出了剪刀,又从柜子里摸出了两把匕首,一把藏进腰间,一把藏进裤腿。   君裴看着她,有些欣慰又有些心疼,放轻动作摸出了腰间的强弓,拉弓上弦,对准了她的房门口。   一切都准备就绪了。   见冉冉没有应声,门外的老头大声嚷嚷了起来:“给我开门!”   冉冉走到门边,用刀尖对准门口,“你是谁?我不认识你?我相公马上就回来了,你要是找他就再等一等”。   门外那老头不耐烦地咳了一口浓痰,“我呸,我还不知道你?”   冉冉的表情变得紧张了起来。   突然,门砰地一声一下被踢倒,站在门后的冉冉还没来的及反应便被带倒在地。   糟了!   冉冉去摸腰间的匕首,却被老头眼疾手快一下子制住了双手。冉冉意识到这个老头不是一般人,竟然身手不差,于是扯着嗓子大叫救命。老头麻利地掏出麻绳绑住了她的双手,苍老的声音沙哑而淫邪:“你叫啊,就算有人听见,你看会不会有人来救你?”   冉冉这下是真的慌了,老头苍老的手触过她的皮肤,带起一阵颤栗。   她低声哀求,“放过我好不好?求求你了,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老头一下跨坐在她腿上,只是嘿嘿笑着,露出一嘴烂牙,就要去解她的裤带。   她绝望之间,心里不断呼喊着:君裴,只要你这时候赶到,我就马上原谅你的一切,绝对不生你的气!但是你快来!你快来啊!   然而没有人听见她的呼救,随着裤带被解开,冉冉放弃挣扎,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咻地一道破风声响起,前一刻还在有所动作的老头一下栽倒在她冉冉身上,不动了。   冉冉刚睁开眼,便看见到插在老头背上打着颤的箭枝,她的眼睛瞬间被点亮。   是君裴!君裴回来救她了!   她挣扎着推开老头,仰头望向屋顶,在那唯一空着的位置,有一双眼睛,是君裴的眼睛。她要说的话卡在喉咙里一下子哽咽得说不出口,眼睛里一下子泛出了泪光,却还是要倔强地睁着眼睛盯着他,怕一眨眼,他就不见了。   沉默。   终于冉冉按耐不住了,哽咽着问他,“君裴,是你吗?”   屋顶上的君裴盯着她脸上纵横的鼻涕和眼泪,回忆起了上一次她这样哭的时候的样子,一摸一样的,他熟悉的样子。见他不回答,她迅速擦了一把眼泪,大声喊道,“君裴!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怕我生气吗!我……”   君裴刚要开口,一紧张,从房顶上摔了下去。   冉冉听到扑通一声巨响,带着瓦片的碎裂声,呆了一瞬,马上反应过来,冲了出去。君裴狼狈地从瓦片堆里爬了起来,斗笠已经掉了,来不及戴上,他迅速背过身,不让她见到他的脸。   冉冉已经追了出来,犹豫着挪着步子想要靠近他。   “你别动!”他的声音惊到了冉冉,这样干瘪的难听的声音,怎么会是君裴,但是他不是君裴,又是谁呢?   冉冉尽量让自己平静下下,轻声问他:“你是君裴吗?你告诉我,你是吗?你是他吗?君裴我等你等了好久好久,我怕你不会来了……”   这样说着,冉冉已经呜咽着说不清话了,她好害怕这只是她的幻觉,她好想他,她想抱抱他,有好多话想问她,话到了嘴边,却不知道该从哪一句开始。   君裴终于平复好自己的情绪,冷声道,“我不是君裴,我是君裴的朋友”。   冉冉仿佛没听见,只是含糊着嘴里不断问着他什么,说着说不完的话。   君裴捏紧了拳头,指甲掐进了肉里,“君裴再也不会来见你,你死心吧,找个好人嫁了”。   冉冉仍在自顾自念叨着。   君裴深深吸了一口气,拖着步子,一步一步,朝着远离她的方向走去。   这样,她总不会等他了吧,她会过的更好吧?   只要这样,就够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由于三天三夜的不眠不休,终于,君裴在这一刻倒下了。   总算命不该绝,君裴被路过的一户药商救走了,他为了报答救命之恩,跟着药商一路北上,替人做了四年的账房先生。他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这么久了,她应该嫁人了吧。   他用不放心,他想去看看,她嫁了什么样的人,过得幸不幸福。   一路走走停停,又耗费了一年时间,他终于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的面容被医治过之后已经没有当初那么吓人,只是仍然丑陋不堪,他又走到了当年的小屋前,奇怪的是,这里似乎很久没有人住了,长满了杂草。房门倒在地上,屋内更是杂乱不堪。君裴走出房间,朝四周望去,发现远处有一户人家门口似乎站着个人,连忙跑了过去。   中年大娘最初被君裴吓了一跳,死活不愿意说话,君裴掏出一锭碎银子递给她才让她开了口。   “你说那户人家的主人啊,早就没了啊!”   “什么叫不可能?怎么没可能,我亲眼看见的,好多官兵哟,把她住走了”   “犯的是杀人的案子,杀了县太爷他爹,你说是不是造孽噻”   “斩头那天好多人去看哟,那女子长得蛮标志的,没想到这样狠毒”   “还有啊,县老爷那么大半夜的死在她房里,谁知道她们在做什么事情?”   “她一个孤身女子,住在这里,一定正经不到哪儿去,我说您啊,要是跟她……”   中年大娘的话头被中断了,因为君裴割断了她的喉管。   君裴的脸上溅满了鲜血,他摸了一把脸,面无表情得朝下一个住户走去。   不久,他满身鲜血地回到了那间小屋。   都说她死了,都说她被斩首了,怎么没有一个人说真话?为什么都要骗他?   他搬了一堆木头和枯草堆在房里,又倒完了几瓶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房间,点燃了火折。   熊熊大火中,君裴嘶哑着声音发出最后的呐喊:“冉冉!”   冉冉走了很久很久,她去了很多地方,将来也许还要去更多地方。不管再过多久她都要等下去,他既然不来找她,她就去找他吧?   有一天,冉冉路过这样一间燃着熊熊大火的房子,恍惚觉得那是自己的家。   被谁烧掉了呢?没关系,不需要这些东西,她也能找到他。   所谓人鬼不可相通,寻常情况下,人与鬼,不可相见。 正文 疑云   君裴的故事断断续续说了很久,听完故事的结局她久久不能言语。   冉冉曾经出现在她梦里,到现在她的脸还刻在她脑海里,两小无猜无限美好的故事竟然是这样的结局,她仿佛感同身受倒到一种凄然无助。   她还在伤感,减月却嗤笑道:“庸人自扰罢了”。   她反驳:“又不是她们的错”。   “管好你自己吧”减月悠悠道:“你身上的问题,可也不小”。   “我有什么问题?”她问减月,可是他没有回答,反而提起另一件事:“你有些事情,还没有告诉我”。   她一瞬间想起很多事情,却没想起该说哪一件。   减月提醒她:“别的暂且不谈,冉冉是怎么消失的,这其中的具体情况你总该说一说”。   君裴原本似乎还沉浸在故事的结局里,听到这话,立马追问道:“你说什么?”   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盯着减月:“我以为你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不用我说你也知道”。   “我只知道你和她见面后,她便消失了,原因么,大概和你这身衣服有关”,减月顿了顿又道:“你说过,相信我”。   他的话似乎有非同一般的魔力,让她的心瞬间变得柔软下来,依言将当日的情况又描述了一遍,话刚说完,却见君裴又坐回了床板上一副落魄死心的样子,马上慌张解释道:“你别难过,减月之前不是答应了让你们见面吗?”   见自己被提到,减月发了个微笑的表情:“我是答应了,不过你们相见的关键之处,在她身上”   在她身上?   她茫然,然而此时君裴殷切的目光仿佛隔着屏幕投注到她脸上,她只能先勉强答应:“我是一定会帮他的,可是我要怎么帮?”   “你仔细看你这件衣服,有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呢……她再次拉近了镜头,一寸一寸,仔仔细细地看。   这一次她发现了别的不寻常的地方:它太精致了,根本不像是正常游戏的建模水平。   仿佛有一阵微风吹来,衣摆浮动间,透出一股怪异的,生机。   这件衣服,竟像是活的!   她被自己的念头一惊,君裴一句话却让她仿如雷击:“你不觉得,它像有自己的生命吗”?   她感觉到了此时自己面部十分僵硬,勉强对着屏幕挤出一个笑脸:“你怎么会这样觉得?”   “不是吗”,减月走到她面前,发出切磋请求,一面战旗立在她面前。   她同意了,一动不动地站着。   减月选中她,对她开始使用攻击技能,意料之中,她的血条一丁点都没有掉。   “这个我之前就发现了,也没什么”,她还在嘴硬。   减月点她进组,取消了切磋,“你是不是觉得游戏而已,不用在乎?可是如果你的角色已经和你的灵魂融在一起呢?”   “什么意思?”   减月没有马上回复她,而是先让君裴进组,然后才回答道:“你难道,一直没有发现你身上奇怪的地方?”   她身上奇怪的地方,不就是这件衣服吗?   见她还不明白,减月又道:“你为什么不想想,你的角色为什么没有名字?”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角色头顶,空空如也...明明听不见减月的声音,却真切地感觉到了他语气中的寒冷:   “你为什么不想想,你到底是谁?”   你到底是谁?   她的心脏仿佛被重重锤了一下,胸腔里的空气挤成了一团,惊恐和疑惑一下子挤进了她的脑子里。   她呆呆地坐着,脑中白茫茫一片。   我是谁?   我叫什么名字?   我的家人呢?   我的朋友呢?   为什么...什么都没有?   如果什么都没有,那她又是什么?   她想要起身,却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浑身僵硬得不行,她挣扎着站起来,打开房门冲了出去。   镜子,镜子...她要照镜子...她是谁...她到底是谁...   她摇摇晃晃地走向客厅的穿衣镜前,没走几步,脚心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她呆呆地抬脚去看,是几片碎玻璃,之前打碎忘了收拾的。她已经没有功夫在乎这些了,随手拔掉几块碎玻璃便走到了镜子前。   这是一个二十多岁女人的脸,杏眼薄唇,长发披肩,清秀可人。   她伸手抚摸自己的脸,镜子里的她嘴唇发白,双眼放空着没有一丝表情。她应该可以确定这就是自己,可是自己的脸为什么又会如此陌生?她几乎要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   但她马上想到了一个人,减月。   对,她似乎忘记了所有记忆,就像她过去的人生不曾发生过。但是她记得减月,记得她爱他。   她转身就朝书房走路,在路过地上的碎玻璃渣时愣住了。   她缓缓抬起了自己的脚,死死地看着。   刚才被割破的,鲜血直流的脚底,一丝伤痕都没有。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脚底,没有,伤痕,疼痛,什么都没有。   难道她的记忆紊乱了?   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仍然无法相信那伤痕就这样消失了。她慢慢弯下腰,拣起一块碎片,颤抖着手臂,对着手腕狠狠划了下去。血管的断裂声和血液的喷溅声清晰地传入她耳朵里,她看着鲜红的血液,满足地笑了。   几乎是下一秒,她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她看到自己手腕上的血液像有生命一样往回涌,那一条长长的伤口在瞬间愈合,恢复到了从前从前的样子。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模糊地发出几个音节,玻璃碎散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片刻后,她直起身,挪着步子,一点一点朝书房走去。她离开了很久,再回到书房,窗外已是夜色当空。   游戏画面上,她的角色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洛道破败的小房子里,密聊框有减月的一句话:回来以后来万花谷花海地图找我。   她操纵角色转移到花海,画面刚亮起,便见到了站在她面前的减月。   减月转着笔挽了个花:“来了?”   她伸出僵硬的手指敲出一行字:“我到底是谁”。   减月没有说话,屏幕上,骤然绽开一片烟花。   减月的语气竟带了一丝温柔:“答应我,永远相信我”。   她的惶然和绝望一下子被冲散,只觉得自己被那烟花和话语蛊惑了,心头只被那一句话牵引。   “相信我”   “相信我”   “相信我”   她回答他,“好”。   他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头顶:“那么,让我把一切说给你听,我的阿瑾”。   故事很短,但她听起来很长。   她叫时瑾,无父无母,但她不是从小便如此,她小时候,是有父母的。   但她的父母在发现她总是对着空气说话之后,离开了。她变成了孤儿。   她一个人长大,流浪,吃尽了苦头,没有人陪着她,后来她在游戏里遇见了减月,爱上了他。爱情突如其来,她们的关系一直保持着友人以上恋人未满。   因为他们之间隔着许多东西:距离,不对等的情感,和谁都迈不出的第一步。他感受到了她对他浓烈的爱意,却不明白她为什么畏畏缩缩不敢说出口。他不能说,因为他害怕,他是人类世界中的异类,他和鬼怪打交道,无时无刻不面临着危险。   最后,这危险终于还是落到了她的身上。   她原本约好了第二天一起去三生树,她下了决定,她们必须有一个结果。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等待第二天的到来。   然而第二天,他等来了一个丢失自我的她。   “这件衣服叫做万鬼衣,顾名思义,用鬼魂做成的衣服,但这上面可不只有一万只鬼而已,从前我以为它只是传说,没想到竟出现在了你的身上”。   减月此时和她的角色贴得极近,他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万鬼衣只能穿在灵体上,一般人是穿不了的,然而有个人以游戏为媒介,给你穿上了这件衣服,鬼穿的衣服,人穿了,自然有很多不好的后果,比如,忘记了自己的人生,再比如,辟除五谷,人不像人”。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几天没吃过东西了,想起这样可怕的一件东西已然和自己绑在了一起,不由着急:“到底是谁给我穿上的这件衣服?”   减月也有些苦恼,“不知道,这个人隐藏在暗处,你现在又是这个样子,我怕你会遭人利用”。   她怎么想都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记不起来,可是她相信他,何况她没有别的可以信任的人。   对,她必须相信他,她怎么能不相信他呢?   减月对她使用了拥抱动作,看她柔顺地靠在他肩上,满足地叹息:“幸好,你还记得我”。   “是啊”,她点头,幸好她记得他。   时瑾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屏幕相拥的两个人,减月是她的救命稻草,是她的希望,她心中涌起一股决心,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   减月突然道,“你看你的角色id”。   她依言看去,她的角色血条上已经出现了两个字,正是‘时瑾’。   接连不断的灵异事件已经让她麻木,也不想去问。   只是减月仍解释道,“游戏就像一条通道,容纳人和灵魂的投影,现在来看,也是你灵魂状态的反映,你知道了你真正的名字,它立刻就显示出来了”。   她听完,想起了冉冉,不由追问,“那冉冉和君裴呢?”   减月耐心解释道:“他们只是鬼魂,不需要这个通道来中和,他们可以直接生活在这里”。   自己的疑问去了,她想起冉冉的嘱咐,还想问他些别的东西,可是减月很快阻止了她的话头:“我知道你还想知道什么,可是你的状态我很担心,你今天先好好休息”。   她想到自己的状态,想说她也许不需要休息,可是看着他温柔地对自己说晚安,终于还是没有办法拒绝他说的话,什么都没问,关了游戏。 正文 失落的记忆   电脑屏幕一黑,时瑾才感觉到空荡荡的房间里全是充满了孤单的味道。   减月就这样放心地,让她孤零零地呆在这里,她刚才心里隐隐期待着,减月会马上过来看她,然而他没有。不过她们既然在一起了,这些都不是问题,她们总有一天会见面,会永远在一起。   她觉得有些冷,但夜色中她没有勇气走出这道房门。她蜷缩在躺椅上,拉着毛毯勉强盖在自己身上,没有关灯,也不准备睡,只是睁着眼睛仔细回味减月说的话。她觉得有很多不对劲的地方,可是她相信自己的感觉自己的感觉,她爱他,她信任他,所以他说的一定都是事实。   她就是时瑾,就是那个孤儿。   可是她为什么会孤身一人在英国?   难道除了减月,就真的没有一个人能知道她的身份吗?   难道就没有别人会来找她吗?不,最清楚她身份的,还有她自己。   想到这一点,时瑾马上掀开毛毯站了起来,走到书柜边开始翻找,不放过一丝痕迹。史记、诗经、言情、财经,书架上的书五花八门,什么都有,终于,她在一本古旧的线装《聊斋志异》里,看到了一封信,一封自己写的信。   秀然:   这段日子我想了很久,特别煎熬,你不在我身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我也庆幸你没有在我身边,因为这些话,我无法亲口告诉你。   我们分手吧。   每次我说分手你都不在意,可是这一次,我是认真的。   曾经,因为我这双眼睛,我孤单了很久,直到遇见你,我以为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我很爱你。   可是……   你一定会向从前那样,笨笨地只知道向我认错,你确实有很多错,不会说话,不懂变通,但是这一次,是我对不起你,我爱上了别人。   你不在的三年里,是他安慰我,鼓励我,我才能坚强地在这里生存下去,你呢?你在哪里?   你不用问他是谁,我不会告诉你。   就这样吧,不要再见了,你的……   信就写到这里,显然没有写完,结尾处还有几滴风干的泪痕,看得出写信的人内心的纠结。刚看完这封信,她心中隐约猜到了什么,但仍然不敢相信,只是从旁边书架上找了一支笔,在信纸空白处写了一段话。   字迹一摸一样。   这封信,竟然真的出自她的手笔!   她马上回忆起了减月的话,一直以来,她爱他,但却怎么都不敢迈出那一步,他也不清楚她的顾忌。但现在,她彻底地明白了,她不是害怕迈出那一步,而是不能!   她竟然一直在脚踏两只船欺骗着减月?   可是如果这是真的,为什么信里提到的这个‘秀然’一直没有出现?   还有,现在这个年代,竟然写信来说分手,这已经太不合理了。   是的,也许这封信只是她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写的,她不能接受凭空多出来的这个男朋友,这绝不可能是事实。   时瑾将信放到了一边,将书架上所有的东西搬到了地上,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翻找,但是除了自己毫无用处的几处批注以外,什么都没发现。   接着,她又将书房里所有能找的角落找了一边,仍旧什么都没有。   对了,手机,她的手机呢?   顾不上害怕,她打开房门走进了客厅,客厅的灯一直开着,地面上还散落着碎玻璃,和干涸凝固的血渍。如果手机不在书房,那么就应该在这里。   她从客厅的沙发上一点点找起,几个小时过去,她找到了很多东西:   写着自己名字的钥匙、几份自己签了字的英文文件、一份批准了的辞职报告、护照、几张照片和一个钱包。   钱包里装着她的身份证和银行卡。   这些东西都很有用,她知道了自己今年26岁,曾经在证券公司工作,兼职翻译,几个月前,她辞职了。而辞职信上的理由竟然是回国结婚。   她要结婚?   和谁结婚?   没有别的东西能告诉她答案。并且,她还是没能找到自己的手机。   她又仔细将四周看了一遍。   所有地方都找过了,怎么可能没有呢,手机这种东西,明明是随身携带的啊,怎么会……等等,她猛然意识过来,她还有一个地方没有找。   她一直选择性忘记的,潜意识恐惧的,她的卧室。   她站在原地迈不开脚。   她知道自己忘记了很多东西,自然也想不起来卧室里会有什么,又应该有什么。而当她意识到几天来他她的所有恐惧和不安大半来自于那间卧室,她犹豫了。   今天一系列冲击让她的大脑现在还有些恍惚,她勉强接受了自己失去记忆的事实,因为她得到了爱人的安慰。   可是这个多出来的男朋友,以及这件事情下隐藏的秘密,她承受不了。   如果她真的有一个男朋友,她该怎么告诉减月?   难道要她对他说,自己和他暧昧的三年里,一面和他朝夕相处一面和另一个人倾诉爱意?减月如果知道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第三者,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她觉得减月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抛弃她。可能还会报复她,在她的心上狠狠扎两刀。她已经什么都忘记了,只有他了,如果他不在,她该怎么办?   不行,她不能没有他,绝不能!   但她马上又想到,如果那封信所说的内容是真的,那么还有另外一种情况:   她和那个人,已经分手了。   对,这几天没有任何人来找她,就算这个‘男朋友’真实存在,也已经是过去式了。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有些事情,与其将来让别的什么人发现,还不如她亲手揭开,一旦有什么超出预计的事情,还有弥补和掩盖的时间。   一旦想明白了,时瑾便不再犹豫,踢开脚边杂乱堆放的物件,提起步子,朝卧室走去。卧房门没有上锁,抓住门柄轻轻一拧,便打开了。房间里开着灯,所以这幅极具感官刺激的场面便毫无缓冲地以最直接的方式撞进了她的眼睛里。   遍地的血,满目的红,还有一具青白死灰的男人尸体,正靠在床边,耸拉着毫无生气的脑袋,然而他生前痛苦的情绪还留在脸上,脸皮皱起狰狞的一层层褶子,并不因为死亡而渐渐松弛。   男人双手手腕上各有一条深刻的割痕,翻起的皮肉已经僵硬,然而伤口的血液却异常鲜艳,丝毫没有要凝固的的样子,她努力睁大眼睛,下意识地想要看清楚,于是凑近了些:   这一看,她发现,伤口处那血液竟然还在极为细微地流动着!   时瑾一惊,眼前瞬时一黑,只觉得大脑后方有什么东西被一下子抽离,晕了过去。   她又做了一场梦,这一次,她梦见了自己。   “你叫什么名字?”一个脸蛋圆圆的小女孩好奇地盯着她,她害羞地躲在墙角后,探头看她。   小女孩见她不回答,有些生气,“你怎么不理我呢,你不喜欢我吗”?   她慌忙摆手,小声说道:“时瑾”。   小女孩甜甜地笑了:“真好听,我叫弯弯,郑弯弯”。   她低下头,害怕被看见自己脸红了,她觉得郑弯弯和她的名字一样,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真好看。   郑弯弯见她一副害羞得不行的样子,问她:“你怎么总是不跟同学们玩呢”?   时瑾紧张地看着她不说话,以前别人听她这么说都说她是神经病,是怪物,她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郑弯弯一副我就知道的得意表情,挺了挺小胸脯,“我问过别人啦,我才不害怕,他们说你能看到鬼,还有人说你是神经病呢,可是我神经病和鬼都没有见过,好想见见哦!”   时瑾被她的回答逗乐了,腼腆地捏着衣角笑。   郑弯弯上去一下子搂住她的手臂,十分热情地凑到她耳边嘿嘿笑了两声:“我在家我爸妈都怕我,我呢,谁也不怕!”   她有些受宠若惊,被她搂着手臂只觉得全身不对劲,但又特别喜欢这样,于是僵着手不敢动,生怕哪里惹得对方不高兴。   郑弯弯完全没有察觉到,拉着她的手问她:“我们交换过名字就是朋友啦,我想看鬼,你带我去看鬼好吗?”   她犹豫了一下,摇头。   郑弯弯拉起她的手,轻轻摇晃着,一双眼睛期待地盯着她看,“好嘛好嘛,求求你了”。   时瑾仍旧摇了摇头,但怕她生气,笨拙地解释道:“你看不到的”。   郑弯弯一听,顿时有些丧气。   时瑾想了想,安慰她:“我也只是偶尔能看到的”。   郑弯弯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安慰道:“那我每天跟着你,也许就能看到啦”。   时瑾就高兴地笑了,那笑容都是小心翼翼的。   画面一转,她看到自己被围在一群孩子中间。   周围都是天真的、童稚的、可爱的脸。   “我爸爸妈妈都说了神经病很可怕的,我们不要靠近她,会传染!”,一个漂亮的小女孩一脸嫌弃地说着。   “谁敢靠近她啊,有病啊,而且你看她,脏死了”,一个肉呼呼的小男孩摇摇地指着她的脸,   “哼,她们家又穷,我上次都看到了,她爸爸妈妈穿的特别的破”,一个鼻头长着雀斑的小女孩得意地和周围分享她的发现。   “啊?好可怕呀!”一个头发卷卷的小女孩惊呼,但表情没有一丝害怕,满脸的兴奋。   “谁和她做朋友,我们就和谁绝交!”,一个小男孩大声道,一脸的理所当然。   “也不用绝交,但是誰碰过她,就要用消毒液消毒一百遍!”,一个肥胖的小女孩提议道。   一群小孩子开心地笑了起来。   “一百遍也不行啊,肯定消毒不干净”   “对啊,一万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万遍”   “一万遍那不是要洗蜕皮了吗,那怎么办呀”   “谁让他要碰她的,不碰她不就没事了吗!”   “哈哈哈哈哈我看谁要消毒一万遍,消毒液的味道好难闻的”   一个调皮的小男孩瞥见她畏缩地站着,跑上去踢了她一脚,然后开心地跑开。   “哈哈你碰了她你要消毒呢!”,卷发小女孩指责道。   小男孩反应很快,双手交叉,嘴里念念叨叨:“消毒一万遍、消毒一万遍、消毒一万遍、消毒一万遍”。   肥胖的小女孩摇头:“你这样不算,要用消毒液!”   调皮的小男孩瞪她:“怎么不算啦!你看我不是没事吗?”   说完,小男孩上前冲着时瑾又狠狠踢了一脚。   周围的孩子又开始笑了,开心地,享受课间的玩闹。   她只是站着,觉得委屈,又觉得,仿佛真的是自己的错。她瞥见人群后郑弯弯冲她担心地看了一眼,于是瞬间有了很多勇气,但不是反抗的勇气,而是原谅的勇气。   这次...这次就算了。   回到家,她一言不发地走向卧室,母亲看了看她,只是一味地叹气。父亲叫住了她:“怎么没有一点规矩?回家一句话都不说?谁教你的?我养你做什么,畜生不如的东西!”   母亲打着圆场,走过来接下了她手里的书包,眼睛一瞟看到她身上的鞋印,忍不住责问道:“你的衣服怎么回事,刚换就脏了?我们家又没有洗衣机,全是我手洗,你怎么这么自私呢?”   她眼眶瞬时就红了,抬手抹着眼泪。   父亲一看她这个样子,也懒得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见她一味哭着,母亲声音柔和了些:“你说说,怎么这么快就把衣服弄脏了?”   她努力地憋了好一会儿眼泪,才抽噎着回答:“他们欺负我”。   听到她的话,母亲斥责道:“你没做什么别人干嘛欺负你,你又干什么了?”   她抹了一把眼泪,“我没有!没有!不是我的错!”   母亲脾气本来就不好,这样一来,心里顿时升腾起一股怒火:“还还嘴!不是你成天说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别人怎么会欺负你!他们怎么不欺负别人?”   她哭着冲回了房间。   晚上,母亲悄悄端来了一碗红糖鸡蛋,放在床边,说了句“吃吧”,便离开了。   她原本还在想,再也不要原谅他们,总有一天她一定要离开。可是一碗红糖鸡蛋下肚,忍不住开始自责:是我不好,都怪我...   画面再转。   郑弯弯一言不发地趴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副没精神的样子。   周围同学讨论的声音传进了时瑾耳朵里。   卷发小女孩小声道:“你们知道为什么这几天她都不高兴吗”。   其他人纷纷摇头。   卷发小女孩示意大家再聚拢一些,然后才神神秘秘道:“我妈妈告诉我,她刚出生的弟弟死了”。   几个小孩子顿时唏嘘,一个小女孩提议讨论个方法一起去安慰她,其余人同意了,于是热火朝天地继续讨论了起来。   时瑾没有想着去安慰郑弯弯,因为她正忙着害怕,浑身仿佛浸在冰水中一样寒冷,她埋着脑袋,浑身大幅度颤抖着。   别人也许看不见,可是她看见了。   郑弯弯的背上背着一个人。   一个通体紫黑色的,光溜溜的小人,伸着一双短粗的手,抱着她的脖子。   不,不应该说那是人。   她之前望向郑弯弯的那一眼,猝不及防和它对视了,那是一双毫无情绪的,全黑的大眼睛。 正文 见鬼   自从被欺负多了,她已经学会了看到什么东西就忘掉它,不要去管。这是这一次和郑弯弯有关,这是她唯一的朋友。   她颤抖,因为恐惧,也因为挣扎。可她到底不能放弃她唯一的朋友,放学的时候,她压抑着内心的恐惧,走到郑弯弯身边,努力不去看她,迅速地往她手里塞了一个纸团,跑开了。   郑弯弯本来还在想沉浸在这几天发生的事情里,被硬塞了一个纸团,只是疑惑地看了一眼时瑾慌乱的背影,然后将纸团塞进了口袋。   第二天,郑弯弯没有来上课。   第三天,第四天,郑弯弯都没有来学校。   第四天下午,郑弯弯的父母来到了学校,并且十分蛮横地打断了正在上课的老师:“谁是时瑾!”   老师看了一眼时瑾,问道:“您有什么事吗,我们正在上课”。   郑弯弯的母亲不管不顾地冲到了时瑾面前,一把揪起她的衣服往外扯:“你给我女儿胡说什么!”   时瑾被衣服勒得后背发疼,但仍然一言不发沉默着。老师有些看不过去,走过来伸手劝阻:“您别这样,她还是个孩子”。   郑弯弯的父亲拦在老师面前,看向时瑾,“你自己说,你跟我女儿说了什么,害她病了三天!”   时瑾小声道:“我说的是实话...”   这句话一出口,郑弯弯的母亲一把将她推倒在地:“你吓唬她,说她背上趴着一个婴儿,说她被鬼缠上了,也是实话?”   顿时,教室里闹开了锅。   老师也不说话了,因为类似这样的话,像是时瑾说的。郑弯弯的父母在学校闹了一顿,倒没有再对时瑾动手,但是她的名声,又更臭了一点。   时瑾想,不会比以前更差了吧。   谁知道一天夜里,她在回家的路上,碰见了郑弯弯。准确来说,是郑弯弯找到了她。   时瑾几乎不认识她了,郑弯弯已经消瘦得完全看不出来往日的样子,肉嘟嘟的面颊都已经深深凹陷了下去。似乎在时瑾回家的路上等了很久,一见到她,猛地冲了出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指甲都扣进了她的肉里:“你帮帮我,帮帮我!求求你,帮帮我吧,我好害怕”。   她很想挣脱,因为这个距离,她几乎要和她背上的那个东西贴到一起,她甚至看到了那个“东西”紫黑色的皮肤下密密麻麻深黑色的斑点。可是郑弯弯死死抓着她不放,嘴里一味地念叨着,帮帮我,帮帮我。   不过十岁的孩子,时瑾见挣脱不开,终于哭了。好一会儿,时瑾哭完了,却被郑弯弯抓着手臂不能动,终于睁开眼睛鼓起勇气朝她背上看了一眼,那个“东西”没有动,安静且固执地抱着郑弯弯的脖子。   她突然使劲一下子甩开了郑弯弯的手,“你再过来我就不帮你了!”   郑弯弯果然不动了。   时瑾想了想,带郑弯弯去了自己的秘密基地,一个小地窖。   “你要我帮你什么?”,时瑾问她。   郑弯弯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活泼,听到她的提问,嘴巴张了张,半晌才吐出一句话:“你帮我,杀掉我弟弟”。   时瑾被这句话吓得半天没回过神。   郑弯弯接着说道:“我弟弟死了,他一直缠着我,别人都看不见他,你帮我,帮我杀掉他”。   时瑾觉得她已经疯了:“你说什么?我都听不懂”。   郑弯弯伸手探了探自己后背,当然什么也没摸到:“你说过,我背上有个人,那就是我的弟弟”。   时瑾没听懂,郑弯弯也不在乎她有没有听懂,一个劲念叨着:“爸爸妈妈说我生了病,我知道都是他害的,他要害死我,你帮我帮帮我”,说着,郑弯弯又朝时瑾靠了过来。   时瑾害怕地后退了几步:“你别过来!不然我就不帮你了!”   郑弯弯不动了,转而祈求地看着她的眼睛:“求你了,我们不是好朋友吗,没有人可以帮我,只有你了!”   时瑾勉强朝她后背看去,仔细看,那个东西...似乎确实是个婴儿。   就在这时候,之前一直安静不动的婴儿,突然了抬起头。他对着时瑾,咧开它空洞的嘴,露出了一个笑脸。   时瑾撒腿就跑,身后传来郑弯弯惊慌失措的声音:“你别走啊!别走啊!”   时瑾知道自己很不讲义气,但是她实在太害怕了,她觉得她再呆下去,那个东西,不,那或许真的就是郑弯弯的弟弟,他一定会缠上她!回到家,比平时晚了很多,免不了又一顿被骂,她也没工夫在意,早早洗漱便钻进被窝睡了。   半梦半醒之间,外面开始下雨,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窗上。她迷迷糊糊听了一会儿,也不想管,继续睡着,雨滴声汇合着拍打声持续响了很久。然而她渐渐醒了,因为雨滴打在窗户上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   好奇怪,怎么像有人在拍窗户呢?   是...想太多了吧,她扯起被子蒙住脑袋。   然而过了一会儿,那声音越来越大,她被弄得根本睡不着。   下雨怎么会这么吵,还让不让人睡了!   她揉了揉眼睛,侧头望向窗外,雷声,闪电,大雨,一切正常,只是一小扇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   她挣扎着起身,走到窗边,探出手去抓窗户上的木栓。一只惨白的手突然从雨里探出来,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腕。   郑弯弯的脑袋探了出来,湿淋淋的头发贴在脸上,十分渗人,她盯着时瑾:“你为什么要丢下我?”   时瑾被郑弯弯吓得尖叫一声甩开她的手,郑弯弯站在窗口,声音在雨夜里格外清晰:“你要帮我,帮我,求求你了,我们不是好朋友吗,你帮我啊!”   时瑾抱住脑袋,害怕得声音都在颤抖:“我不知道怎么帮你,我没有骗你,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郑弯弯崩溃地大哭起来:“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害死他的,真的,我没有骗你”。   “害死谁?”时瑾抬头问她。   郑弯弯不说话了,时瑾看到她站在雨里无助哭泣的样子,突然觉得有些对不起她。但那个婴儿就在她背上,她害怕得不行,况且,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过了很久,哭声没了,郑弯弯走了。第二天清早,她精神恍惚地去了学校,一个消息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郑弯弯死了,昨天下午,在她家附近的马路上,被车撞死了。   她不解地告诉别人,昨天晚上她见过郑弯弯,还和她说过话。这话说出来,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她被送回了家,所有人都觉得,她是真的不正常了。因为自此以后,她开始不停地对着空气说话:“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要这样,对不起...”。   某一天早上,她发现母亲不再给自己送饭了,她也不在意,一个人在房间待到了第二天,母亲还是没有来。她忍着饥饿走了出去,她发现,父母不见了。   父母的东西都不见了,值钱的东西,都被收拾走了,只有门口的一个铁盒子里,有三十张百元大钞,还有一张字条:对不起,我们走了。   她成了孤儿,那个整天缠着她的鬼魂也走了,也许觉得她够可怜了吧。   她终于知道什么叫做一夜之间长大了,这一天,她长大了。   她开始反反复复做一个梦。   她梦见有很多很多人,自己的父母就在人群里,她跟在他们身后,想要追上她们的脚步,可是怎样都无法追到。她焦急地喊着他们,远远的,母亲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人群越来越挤,她跟在后头被越挤越远。她就这样一直不死心地叫着,祈盼他们回头来找她。   她反反复复地追,反反复复地喊……   妈妈   妈妈   “妈妈!”   她惊叫着醒来,那种被抛弃的无助和绝望还回荡在脑中。过了很久,她终于反应过来,那只是梦。她在梦里,找回了她童年的一段记忆,最刻骨铭心的记忆。   她心里涌起一股恨意和决心:绝对,再也不要被抛弃,绝不会让别人再伤害她!   她摸着眼角的泪痕,刚要坐起身,手一动便触到满手的湿润滑腻,她这才想起来,自己昏迷前看到了什么。   这下她镇定了很多,站起身给自己做了一会儿心理建设,勉强让自己再看了一眼那个死去的男人的脸。   果然还是不认识。   她忽然想到,昏迷之前她记得那个人手腕的血液是流动的,这个有可能还活着!想到这里,她忍住满腹的恶心蹲下身仔仔细细将他两手的伤口又看了一遍。   奇怪,血液,彻底凝固住了。   难道……自己昏迷后他彻底死了?   她环视了一遍屋内环境,地板上,尤其男人周围,结满了厚厚一层血脂。流了这么多血,根本不可能活着,她摇摇头,这些事情给她的刺激太大了,也许是看错了吧?但重点是,这具尸体,这个男人,究竟是谁?他为什么会死在她的房间?   这个人以这样惊心的死法死在她的卧室里,一旦被别人发现这具尸体,她一定是百口莫辩的,不管和她有没有关系,关系都大了。   而现在……她必须要赶紧处理好这件事。   这样想着,她偏着头不去看尸体的脸,快速地在他衣服上摸了一遍:他的外套口袋里鼓鼓囊囊的:似乎装了什么东西。她伸手探进他的口袋,很顺利地将他口袋里的东西拿了出来,是一部手机。她随手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手,按了一下锁屏键,屏幕亮了,但是有密码锁。   该死!   她烦躁地呼出一口气,试着输入了几个数字。   当然,密码错误。   她有些泄气,更多的,是无法抑制的烦躁,她想摔了这部手机。   而这时候,手机屏幕亮了,锁开了。   她一愣,呆呆地看着自己触在屏幕下方圆形键上的大拇指。接着,她松开手指,按下了锁屏键。屏幕黑了,她又将它按亮了,仍然是锁屏界面,她将自己的拇指放上了圆形键,咔嗒一声,锁开了。   指纹解锁,这是她的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