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卜星苑之花族遗孤   “花族已被星族毁灭。你们是惟一的希望。”   师父把纵星杖交给我,妹妹阑珊则接过神秘的衍花册,如水的澄兰色,粼粼闪闪略有微光——衍花册只有半部。正错愕时,师父却颓然倒下,化成一丛凋枯的蔷薇。   任我们悲伤失措,谁也不会留意,卜星苑的上空,星火流离,西南的夜空上隐隐升起一颗微白的明星。   阑珊将整个花族的秘密化为一只紫蝶头钗,插入发髻。带着它悄然离去,回到凤锦楼不停地织锦。我则因为这纵星杖,成了卜星苑的主人。   正殿一直空着,殿中池水清漪,莲花怒放,来祈运占星的人见不到我,也渐渐稀落。西侧衍花阁是我的花房,到处芳花摇曳,蜂蝶萦绕。我在这里侍弄花草、玩闹落寞,弹琴跳舞,自言自语,放任时光流逝。不知何时起,开始不经意地沉睡,在任意一朵开放的花朵上,在微凉的碧色石阶上,或许太过寂寥,嗜梦打发这无尽的光阴吧。   我常常会做一个梦,梦里来到同一个地方。漫漫原野,春意浓浓,芳草碧连天,蜂蝶飞鸟都来观我起舞。错落的花木中,远远有座宫殿,我似是万分熟悉,又却似从未踏入。流水潺潺,带着河畔的悠悠碧色灵动远去。丛丛幽兰怒放,花冠似有莹莹蓝色微光,柔和清幽,兀自闪烁。在这茫茫天地间,只有我自己,梦中的我却习以为常,顾自曼舞。落花如雨,暖风拂面,梦中的心潭,清碧如鉴,幽宁无边,广阔如容得下这天地春晖。   我一次次体味梦中自己的心思,平静宁和,三分欣喜,七分满足,像是幸福从来就这么轻易。   这美梦成为我挥霍时光时最喜欢探究的一桩事。从不曾向任何人提及。当然,我要想提及的无非只有师父和阑珊,而今就只有阑珊。那到底是怎样的心境?醒来我不断地问自己。是不是心里有一个人,还是在等一个人?或许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桩事,一种期许,一个美妙的心愿。此时此刻的我,却如何也找不到那样的心境。我常常闭着眼睛,静静探究自己的内心,想看看自己的心底,到底有没有一个人,抑或有没有一种期许,哪怕只是一个美好的心愿而已。然而我什么也看不到,黑洞洞无际一片茫茫混沌,连一丝微光也没有透过,空如我对外面世界的所知,甚至,看不到自己。越是探究,就越像沉沦,陷入自己内心的荒芜。   我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更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也许,我是看不清自己。我看不清自己,却常常做着那样的美梦。是上苍垂怜,还是天大的讽刺?我也不知道。总之,因这美梦,我更加迷恋起嗜睡这个无伤大雅的癖好。反正我多得是挥霍不完的时光。若清醒时总是这样百无聊赖,我宁愿去梦里那个地方,找寻梦中那个不曾失落的我。   姑且以梦为马,入黄粱梦境。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正文 星花初见   有一天卜星苑的玄武岩叩响了清泠的声音,大门应声而启,来访的是星族的王室,因为只有他们,才开得了这禁闭之门。而我和阑珊,是无法自己出去的。   信步而来的是一位气宇轩昂的少年,一袭白衣,缓缓上前。可是他看不到我,在正殿中,占星师是隐身的。我在师父曾经坐的地方慵懒地看着他,肆意的浅笑。   走到台阶前他突然止步,转身要离开。我想他此刻会很失望。他应该是来占星卜问吉凶的,像所有来过的人。他见到我会更失望,我根本就不会为他们占星。   “占星师,我知道你在。”   他突然转身,对我说。我有瞬间的怔住,可是他目光的空洞让我坚信他看不到我。   “今晚我还会来,希望你现身。”   我无声的对他笑,玩味十足的看他离开。   随后我信步去了大殿后的凤锦楼。阑珊仍在织锦,忧郁布满额头,手下是一片葳蕤的花草。我的到来,阑珊似乎早已预知。   “今晚你去正殿。”   “姐姐,他能看到你。而且,会带你离开这里。”阑珊平静地对我说。   我不得不佩服她的先知。带我离开?心底有那么一丝雀跃升腾,继而弥漫起无尽的无所适从。所有的记忆都是从卜星苑开始,从未涉足过外面的世界。我和阑珊守着花族的秘密,却身处星族神圣的卜星苑。我是曾想过出去,无数次的想过出去,无论以何种方式。只要出去就好。在我知道我将要接任占星师开始,我便觉得这里是座牢笼。也曾无数次向往憧憬漫野花开、温暖如春的故里──花族。可是,从来都只是师父提到的地方和无尽的想象。那里或许太远,或许已经面目全非,或许我和阑珊拼尽全力也未必能到达。这只是一个飘渺无望的梦罢了,是个美梦。我和阑珊都知道。即便如此,花族,仍旧如同最美好的期望一般,让我向往不已。或许,我们的使命,有一大半,就是因这向往支撑。即使,我们根本就不曾知道,真正的花族到底是什么样子。   子夜,玄武岩又一次被叩响,大门敞开,星族的王室臣子列仗而入。我早已身着银色占星袍,坐在镶满星象的宝座上等待。   走在最前面的便是日间来访的少年。竟然是他们年轻的王。我曾在这里嘲笑和愚弄过的人。略感惊讶,但是仍佯装淡然。阑珊说得对,他看得到我。一开始就看得到。我有点意乱。   星族注重占星,而卜星苑的历代主人都是为星族的王室重臣占星的。数万年前,星族王室内乱,便是占星师卜出此劫,冒死救走幼主。叛乱的首领追杀到卜星苑,却见不到人。搜寻殆尽,正欲离开时,占星师启动神秘的困星术,将一众人等皆死困于卜星苑,并送走了他们未来的王。待援兵来救,占星师已经油尽灯枯。从此占星师便倍受星族王室重看,也传承了在正殿的隐身术法,只有星族历届的王能看见。这缘由师父曾讲过。曾经眨眼间不见了师父,令我和阑珊都惊惧焦虑,四处呼喊寻找。只要身着占星袍,才能令人可见。我一时又在失神。   “月落日生   星辰天阙”   他的声音像温和的风,打断我的思绪,抬眼看到他眉宇间淡淡的笑意似乎还隐匿愁容。   “我是天阙。”他目不转睛的看着我,说着自己的名字。   我微微露出笑容。他念的是我卜星苑的两侧的羯语,天阙、日生,是一对双生兄弟,天阙是星族的王,日生是星族的北商将军。此二人便是今时的星族最重要的人,也是我卜星苑要忠于的人。   天阙郑重地对我说:“请原第一占星师子微之长弟子泠泠继承第一占星师之位,主持三日后的祭星大典。”我茫然望去,所有人都投来期待与肯定的目光,如同灼烈的星光刺痛我。该怎么办?早知道会有这一天,逃也逃不掉。接受还是拒绝?该要如何拒绝?难道要坦诚我不会占星……那恐怕我和阑珊……思绪如乱麻,大殿上突然扬起玄风,飞扬着斑斓的花瓣,飘零、溅落,沾染他们冰冷的战衣。是阑珊在提醒花族的隐痛,或许是为我的慌促而掩饰吧。   “天阙,请诸位先回吧。今天并不是我正式继承的日子。我有话对你说。”   天阙对着我冷冷的目光,点了头。   待只剩天阙,我带他去了衍花阁。他看到满园芬芳时,略惊讶,但转眼就淡然,仿佛已料到如此。   “我叫泠泠。我不会占星。”我无奈的挤出一丝笑容。他不会相信。他看着那些花,沉思片刻。   “泠泠。你喜欢花吗?”   “是,我向来喜欢花。您别介意。”   虽然尊称他,目光却依旧冷淡如斯,随意的坐在一把椅子上,看着他的眼睛。   天阙也坐下,正在我对面,反而更加饶有兴致的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道:“不介意。我怎么会介意。历代占星师,女子居多,爱花者也居多,譬如你师父,譬如你。”   “师父爱花,却助你们赢了与花族之战。”   “不,她没有。她甚至一直在阻止这场战争。”   “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知道?”天阙凑上前来,隔着窄窄的竹几,已经离我很近,而他的双眼,仍然灼灼地与我对视。这气氛让我窘迫不堪,我下意识的低头,后倾,躲开他。他轻哼了一声,嘴角露出笑意。   “占星师不是怕我看不到你吗?”   原来他是为了我日间作弄他的事。我顿时站起来,冷色道:“还望星王海涵。”   他仰到椅子上,摆手让我坐下,似笑非笑的说:“泠泠,为什么想知道星花两族之战?你师父子微没有提过?”   “从未。”   天阙的目光仍旧在我脸上,我却刻意避开他的目光,已经心慌不已,仿佛他的目光能射穿我内心的秘密一样。站起身,轻轻捧过一朵欲放的明禾,让花香拂面,心里才稍稍平静。天阙无语,我却不敢回头,怕又对上他这样的目光。   “取消祭星大典。泠泠,你不用担心了。”   “为什么?那你……”   我一脸的惊讶也似乎早在他预料中,他走上前低头看着满眼的鲜花,伸手抚摸了我的头发,柔声说:“你怎么这么多为什么,只要你愿意在这里就好,其它我来处理。”我茫然的对他微笑,有太多疑问欲开口,他却风一样离开了。 正文 相厮守   此后的时光,仿佛是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光。   此后,天阙每天都来,或是午后或是黄昏,或是夜里。他话语不多,似乎配合我的沉默寡言。陪我看白莲或昙花开放。池水中星光闪烁,他的声音如缓缓的风吹,很多时候我不知不觉就会睡去。   “泠泠,你睡了很久了。”   我睁开眼,发现他抱着我坐在阶前,地上尽是血色的蔷薇。从未如此亲昵,即便下棋,一起作画,一起侍弄花草,甚至手也不曾碰过。虽然我好像不再对他敌视怨恨,不愿想起我们花族就是他的星族所毁……然而,这事实亦不敢轻易忘记。星花两族早已不是万年前和睦相敬的光景。我挣扎着起来,他看到我醒,便轻轻放下我。依旧头晕腿软,晃晃悠悠走下去。他紧跟在后,见我步伐凌乱就一把扶住我,推他推不开,瞪他一眼,他竟然无视。直到放我在花间竹椅坐下,才松手。我对他怒目而视。   “泠泠,你刚醒来,恐怕身体不灵活。”他一脸坦诚,我权当作歉意吧。   “我睡了多久?”轻轻晃着头,问他。   “一天一夜。泠泠,你病了吗?你现在怎么样?”   “我没事。你走吧,天阙。以后我如果睡着,你就不要来了。”我不能让他知道我的秘密,尤其在我没有意识的时候。即使,他可能已经知道什么。   “泠泠,我每天都会来的。”他坚决地对我说,目光中尽是关切,仿佛不容我拒绝。   “天阙,你……”   “泠泠,只要你在这里就好。我要每天都看到你。其他我会查清楚的。”   “不许查!天阙,没什么好查的。我只是,呃,太久都这么百无聊赖,嗜睡而已,我——真的没事啊。”我一手捂着额头深吸一口气,缓缓对他说“我会每天等你。”我不知该怎么说服他。也不知道,那一天我们敌对时,是他杀了我还是连这衍花阁一起烧毁。   他那样平静的看着我,在我最后一句话说出时,他竟然笑了,笑着点头,那笑容如温暖的阳光,我心里的担忧竟然瞬间消融。   “今夜我等你好了再走。”   我只好起身来回踱步,以证明我无恙。看他仍然没有走的意思,耐着性子深吸一口气。走至中央空地,缓缓起舞,从未在天阙面前跳舞,那些时光,一个人寂寞时候,便在花丛中与花共舞。如风过花间,莲姿竹影,心中什么也不想,眼中也只有这花草与天地。不消半刻,竟然就体力不支。天阙站在那里木木的看着我,仿佛我身上有什么秘密。   “天阙,我没事的,你看这如此深夜,我都清醒了。你走吧。”我走近他,直白地请他离开。他依旧怔怔地看着我,没有动的意思。难道因为我请他走,生气了?“天阙,我明天……”话未出口,他一把把我拉到怀里抱紧,我一动也动不了,听得到自己咚咚的心跳。   “天阙,你……”   “泠泠。”   我疑惑地等他下句,趁机推开他,他却深深地看我一眼,说了句“等我。”便匆匆离开了。   衍花阁曾经也不是衍花阁,而是栖霞殿。但衍花阁却并不是我建的,而是师父紫薇。我只知师父是花族十七神卫之一,在星花一役中,冒死救出我和阑珊,不知怎样手段,冒充了星族七十二圣师之首自微星,也就是星族的第一占星师,并驻入这卜星苑。因为我们本不是星族的占星师,所以,进得来,却出不去。   星花一役,我所知甚少。这些年我记忆不大好。连我在花族的年少时光,也忘得干干净净。师父说当时战事惨烈,我是受了惊吓,故而忘了。可阑珊却比我更年幼,却记得很多。   天阙。天阙。竟然又想起他来。他会带我离开这里。星族的王带占星师离开?似乎有些毫无逻辑。可是,没人带我们走,我们便只有永远困在此地。不知道阑珊想不想离开。也该是想的吧。她幽居凤锦楼,从不愿与我多言。我若能离开,就要找到另外半部衍花册,带阑珊一起回花族。这样想来,今后就有了打算。如何说服天阙,我要好好琢磨一下。   等待的时光竟无比漫长起来。夕阳没入红霞,墨蓝的夜空,星辰闪耀,风也静止,水也失音。原来我竟不知道,等他的心情,竟不能平静。有些莫名的期许,也有淡淡的失落。时光点滴流逝,至子夜,天阙仍没有来。茶已凉透,花香愈发袭人。自己下了几盘棋,竟毫无困意。往日此时早已睡去。即便天阙不走,我也会留他一人,独自回去。是他未到,非我食言。想到此便起身回去,留下残棋。   回房躺下,微微的困意弥漫。   再次醒来,感觉额上冰凉。睁开眼看到天阙俯在面前,想张口却困难,此刻已经动弹不得不能言语,只静静看着他。他面容清俊,眉宇紧锁,禁闭双目。喉间翕合,像饮进了莫大的悲痛。就这样静默地低着头,气息也平静无声。是我又睡久了让他如此忧虑吗?看他如此伤痛,我竟然有一丝莫名的喜悦油然而生。   我努力集中一点灵力,手指在他背后轻轻动了一下。他猛然睁眼,看到我醒来。轻抚我的额头,问道,“醒了吗,泠泠,你感觉怎样?”   我只能用眼神告诉他我无碍。   天阙好像明白了,右手轻轻覆在我胸前,试探性输入一点灵力。我才觉身体渐有了麻木酸胀感,可以动弹了。扶着他手臂借力,起身,他又伸手扶我,笑着盯了他一眼,已经轻盈落地了。步子仍是飘虚无力,但也无碍了。   “泠泠,你睡了七天了。”天阙期待的看着我。   我仍无言以对。在满地落花上踱步。舒活筋骨。几乎所有的花度谢了。连花苞也低垂打蔫。每一瓣生气都荡然无存。空气缓缓流动,寒意氤氲。苍穹上星光雪亮,格外刺目。也许我会这样死去。   “天阙。”我叫他的名字。   他走过来。我用灵力托起花瓣,围绕着他飞扬起舞。看他为我迷乱如痴的关切神色,心中一片凄然。可我仍笑着,对着他这样忧色重重的脸,我却越发笑的会心。仰头看他如星的双眸,深邃灵动,似乎永远不会面对花儿这样苍白的死亡。看他许久,终于笑不出。   “泠泠,嫁给我,做我的王后。”   天阙的声音,如泠泠的风。我竟无法从这声音走出来。直到多年以后,耳边仍一直响着他这句话。天阙应该知道我是花族的睡莲。我对着他点头。天阙就立刻露出笑意。我也不禁对他笑起来。他将我拉到身前,为我系上一条细细的项链。是一枚玉叶样的坠子,碧绿冰凉,隔着衣服,仍有丝丝冷意。   “这是什么?”   “这是我的聘礼。”   “可是,它好凉啊。”   “对呀,你觉得,我只拿这一枚玉叶就做我王后的聘礼吗?”我不解,听他继续。“这是寒冰玉,能保你这两天不会再睡了。虽然寒意透骨,久了对你不好。只这两日,我把你接走,一定治好你这嗜睡的毛病。”他虽然耐心解释,但我知道,天阙肯定是什么都知道了。他不点破,我更无从开口。   穿过层层锦帐,我看到埋头挑着丝线的阑珊。离别的话却说不出口。不知从何时起,不知为了何事,阑珊的冷漠渐渐让我生畏,原本应该不是这样,我却想不起来。   “阑珊。天阙要我……”   “姐姐,你走吧。”   “我会带你出去,等我找到另外半部衍花册,我们就回花族。”   “现在花族在哪,你知道吗?”   “总会找到的。”   阑珊轻乎其微地笑了一下,似是无奈,又十分讽刺。她慢条斯理的开口道,“你是嫁人,又不是间谍。你这几天睡咒发作,天阙费了好大劲才让你醒来,怎么可能放你走。他要娶你是他喜欢你,那你呢,你为什么答应?你也喜欢他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出去。”   阑珊忽然停下手,满含深意的看着我,继而大笑起来,笑声清澈而放肆,令我万分不解,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笑过。我看着她,竟觉得这笑声中有一丝莫名的苦涩,她的目光,却游离在我身后。我转身看去,只瞥见一抹银白的身影消失在层层锦帐中。或许是天阙,或许他后悔了也未必。   回头看阑珊,她依然头也不抬。身前身后这重重锦绣,尽是些仕女仙娥、山川飞瀑、宫殿连廊、高耸入云的神树,与阑珊手下的群芳争艳、繁华明丽大不相同。这些景色隐隐熟悉,却想不起是在哪里。也不会在别处吧,我一直就在这卜星苑,从未去过哪里。或许是我从前细看过。   昏昏然回衍花阁,解下玉叶项链,心想着再见时就还给他。在一片枯萎颓败的花丛中,我又坐了坐,随手放下天阙给我的寒冰玉。我总不能不睡。   再次醒来在天阙怀里。他专注地看着我,我转头又要睡去,他说,不要睡,昙花开了。   起身去看花,才觉察已是子夜。   一只娇美的花苞在面前骤然开放,美艳绝伦,这么美好却转瞬即逝。我对着它竟然轻易就落下泪来。不是害怕死,而是根本就没有活明白。想知道太多事,却难得糊涂的记不起。不知怎的,我脑海中忽然萦绕着一句歌:   此花开兮,公子之眷慕   彼花谢兮,美人之迟暮。   直起身拂袖掩泪,未转身已被天阙从身后抱住。   推开他,直言以对:“天阙,我中了睡咒,命如昙花一现。只要睡过九天,就会消失了。你对我做什么都不值。还有,你的项链,太凉了,我……”   “值得。”   他根本不等我说完,低头又抱住我,“做我的王后,我不会让你死。”   我很想说不能。却心里顿生凄凉,不知是为自己,为阑珊,还是为天阙。他大概知道我们是谁,也清楚两族的怨恨纠葛,可能,更知道我只是想出去而已。明明是仇人,偏要屡屡救我。明明都清楚我和阑珊的身份,却要彼此辛苦隐瞒。我的于心不忍,他的言不由衷。   我的沉默被天阙默认为许可,他又为我系上寒冰玉。再三叮嘱我不要摘,让我等他半日。我倒是不想等,可我能去哪?与其睡着每次醒来被他抱着,倒不如清醒着。 正文 星族为后   静坐着等天亮,初晓时,玄武岩又响起,只是这次来的不是天阙一个人,而是很多人。我听到声音,却仍懒得动弹。渐渐脚步声向衍花阁移来。手里轻轻玩弄着寒冰玉,心想这就是所谓的迎娶吗?   “请占星师泠泠换王后嫁衣。”   声音不是天阙,我抬眼看到几乎和天阙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北商将军日生,他身着玄色战衣。两人身量也极为相似,只是,他声音低沉,天阙的声音,却仿佛有温度。而且,天阙从未穿着战衣来这里,而星族其他人,像极度没有安全感,常常战袍不解,譬如那次请我继承第一占星师,那次,清一色的战衣,晃瞎眼的感觉……那次,好像没有日生。   “请换王后嫁衣。”   日生不满我胡思乱想,又提醒我。他身后两排星族的侍女,穿着真是清凉。我站起来对日生点头,他转身就走了。   任由她们装扮一番,阑珊并没有来,心里失落万分。看天色还早,便去看她。身后侍女跟着寸步不离,层层锦帐依旧,只是阑珊不在。登尽台阶来到她空空的绣台,只有一幅月下芙蓉,大片的碧池空空映着月影,芙蓉花开在左下角,浓艳芳华,却掩饰不住整幅的空旷。我收起这幅锦绣,回到正殿。   天阙很早就来了,果然只让我等了半日光景。他身后依旧是两列战衣,日生在右侧最前列。天阙来到我面前,伸出手,轻声说,“我来接你了。”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是这句话,懵懵懂懂向他伸手,他牵着我一直走出卜星苑。我刚想回头,天阙突然一把搂住我说,“不要回头。”   “阑珊没有来。”   “你们还会相聚的。”   “你的王宫还有多远。”   “很近。闭眼。”   我闭上眼,忽觉得速度如飞,未反应过来我早已被天阙打横抱起,耳边呼呼的风声,待风声渐息,睁眼时,已经看到远远的一座宫殿。天阙放下我,依旧牵着我右手,信步前行。   身后的声音陆续而至,是两列战衣都跟上了。   进入王宫,过完繁复的礼仪,就坐在寝宫等待。因为过累,很快困倦,只好强打精神。寒冰玉已经被换下来,颈上是沉甸甸的晶石珠玉。不知为什么,离开卜星苑,渐渐觉得灵台清明起来,而此刻的困倦,是因倦而困。倚在床边打盹儿,不觉已至入夜。忽然身子腾空,睁眼看到天阙,他抱着我,坐在床边,带着酒气,满脸含笑。   “困了啊?”   “嗯。”   “那我们休息。”他说着伸手摘我头上的珠钗放下,又开始解我这一身繁重的嫁衣。我有些尴尬,推着他要自己来,可是他不肯放手。我听得到自己加速的心跳,事先准备的数个理由仿佛都可笑无力,要怎么拒绝他呢?   “这是什么?”他突然问道。   “啊?什么?”   我看到他手上是那副锦绣,便告诉他,这是阑珊留下的。她没有送我,只留下这个。   趁机起身,收拾起扔在一旁的外衣、首饰,仔细放好,又给他斟了一杯酒。天阙展开细看了看,眉头紧锁。拿起我递的酒,一饮而尽。想再去斟酒手被他按住,“你想把我灌醉吗?这时候应该给我倒茶。”   我默默放下酒杯,坐到桌边。他意味深长的笑笑,说,“睡觉。”我又乖乖坐到床边。天阙笑了下,兀自脱了外衣,搂着我一同躺下。   “陪我说说话吧。”我小心翼翼询问。   “好。”   “为什么要娶我?”   “你说呢?”   “日生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你问他做什么?”语气很是不悦。   我转过身往里缩了缩,远离了他。他也没做声,渐渐呼吸平稳。我一时松懈,未敢转身,轻轻唤了一声天阙,没有回应,顿时很是放心,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这一睡十分安稳,却做了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天阙对我百般亲近,我心中清醒却不曾拒绝,缱绻缠绵,毫无抗拒他的能力。他低唤着我的名字,气息沉重,我迷糊不已,看着他深邃的双眸,仿佛一眨眼,自己就要融掉了……猛然间又想起我的使命,心里矛盾重重。我多么想回家,回到花族真正的领地,漫山遍野芳花团簇,尽情起舞永不凋零……   醒来睁眼时,天阙正侧身对着我,我欲起身,他却揽我入怀,我才发觉他好像倦意仍浓。   “天阙,你没睡好?”   只见他扬扬唇浅笑一下,说道,“你昨晚忘记一件事。”   “什么事?”   他不语,只伸手解开我的衣服,伏在我耳边说,“我们现在做也不迟。”   我惊恐地想推开他,又觉得不妥,只好放手在他肩上。   他轻轻放下我,起身离开。   此后,天阙只是夜夜抱我在怀,偶尔伏案书写,可我醒来时,仍旧是在他怀里。他似乎很少睡。也常常唤醒我。仿佛怕我再次发作。但是我却是灵台清明,灵力也渐渐丰盈浑厚,有所长进。   某夜,突然醒来,口渴烦躁,倒了杯水喝,并没有看到天阙。我想当做不知道,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便出门到处走走,夜凉如水,一下子清醒。胡乱穿过几条连廊,看到灯火明亮的书房。想着天阙可能在,就随意过去看一眼。   走近时听到争吵纷纷,“必须废掉王后,她决不能留在这里!”“天阙,你别忘了,你当初娶她只是为了把占星师之位收回。”“天阙,此次与飞族之战,必要先排除内忧。虽然王后没有继承占星师之位,但是阑珊仍在卜星苑……”我远远站在门外台阶下,久久未听到天阙的声音。觉得自己不自觉有点颤抖,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怎么,转身离开了,急匆匆走到远处,终于流下泪。我不知道这些人是谁,可是我记住了他们的声音。   天阙这戏演的太足,我都分辨不清,何时开始,我竟然相信他对我有几分情谊。原来只是个骗局。好在我原本也没敢太入戏。可是为什么,心里这样难过?   一路走,一路安慰自己。忍住回想往昔的种种。我虽然木讷寡言,可是感觉却格外敏锐。找到衍花册,迅速离开。迅速离开!带阑珊一起走……   在夜色中往返徘徊,走了很久,这一夜似乎格外长。为了不让天阙有丝毫的觉察,我还是在启明星归位之前,回到了寝殿,躺下装睡。不多时天阙就回来了,我感觉到他的气息在我面前,他似乎摸了摸我的脸,又在我额上留下一吻。然后又要将我抱在怀里,我故意翻身,装作醒来。   天阙面色平静看着我,又伸手摸摸我的脸。   “你回来了。”   “嗯。天色还早,你再睡会。”   我看着他的眼睛,分辨不出,这到底是关心还是敷衍。   “天阙,我想去万书楼看看。一个人在这里,没什么事做,实在无聊。”   “嗯,好。你想去就去吧。”他说完仍旧抱我在怀,侧身躺下。我听得到他的心跳,听得到自己内心的挣扎,可是越来越微弱,仿佛渐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正文 万书楼   翌日起我便去万书楼。万书楼远观只是一幢小楼,飞檐高啄,隐于葱翠松柏间。真是难得,我一直以为星族是一片荒芜蛮夷之地呢,竟也有翠绿青葱之色。进入万书楼,由下至上大概熟悉一遍就开始搜寻。这七层小楼看似不起眼,容量却惊人,星象、君王、星域、子辰、术数,甚至还有诗词、画本。我只能一点点摸索。就先从第七层开始。   万书楼本就人少,打扫的几个仆从也被我支开到别的房间。起先在书架旁,一本一本搜罗,之后渐渐站不住,便或靠或倚,之后干脆蹲坐地下。一时安静,时光流逝,我竟也不知何时日中,何时日暮。或蹲或坐也是极累,就一摞摞搬到桌旁,静静细翻起来。一日将近,光线暗下来,我却连一个书架的书也没翻完。登时不免懊恼起来。   星族尚武崇军,从文的人士本就寥寥无几,更是绝不会被重用,甚至不如占星师的地位。所以丢失的半部衍花册,如若在星族,一定会随意扔进一处,不会被重视。尤其在他们上至君王下至子辰,都自以为是的以为花族已被他们当年伟大的战术而灭族。灭族……想到这我不免又黯然起来。   这一天是没有任何收获。我不动声色将所有书放回去,或许可以试试在天阙身边找找。况且这偌大的藏书之地,我今天不过掠过冰山一角,继续下去或许就会有线索。安慰自己一番,把最后几册书本回归原位。就在此时,天阙悄无声息的进来了。我瞥见他一眼,装作看不见,继续翻最后一层的书。   天阙站到我跟前,盯了我一会,并不说话。我站起身问他,“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厄,我的王后,你是准备在这里就寝吗?”   “我哪里想在这睡,我恨不得把你这宝贝书楼拆了烧火取暖烤肉吃。”   “哈哈哈……”天阙大笑,一把揽过我,一起回寝宫。   回去以后,我也有意无意收拾了所以书本文字,天阙大概只是装装无视吧。我就越发明目张胆起来。连他案头的文卷也开始看起来。我明明知道这是他们星族议事的文卷,明明知道不可能和我的衍花册沾染丝毫,却不知何种心理作祟鬼使神差地从头看了个遍。星族的人无聊就无聊在热衷于打仗,扩张领域,仿佛不占个海阔天空的地界就对不起自己的一身勇武和古板沉闷的族风。几乎篇篇是打仗、扩张,哪片领域哪个小族不配久居,哪个大族又如何如何得罪过千万年前的祖星爷爷因此要开战要夺人家地盘……我可真是看腻了这些野心勃勃的陈词滥调调。看至最后一册,是某臣义愤填膺废后的篇章,而天阙的苍劲字迹,就在空白处坦坦荡荡的向我袭来──“容后再议”。   容后再议。容后再议……我的心又颤抖起来,真恨自己如此窝囊。咬着牙让自己冷静下来。要装作风平浪静。   哈欠连连,伸个懒腰,不断掩饰着,天阙一步过来拿走我手上的文卷,身体忽的腾空,被他抱上了床。我背过身不敢看他,不多时就昏昏欲睡了,天阙抚着我的长发,似乎呢喃了什么,我却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话。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只是,现在,不能……”   忽的醒来,仿佛是这句,又仿佛是梦里的话。暂未多想,早早分别,我又去了万书楼。   几日下来才翻了半间屋子,我着实有些着急起来。这样的房间,每层少说也要四间,要何时才能找到……好在我确实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天阙大概也是知道的吧。也许久没有见到阑珊,不知道她怎么样了。胡思乱想一通,又开始抱起叠书本坐下看。阳光直直的射进来,迷迷漫漫在四周,好温暖。我时常会眺望楼外,松柏成行,连廊回阁,这一切都熟悉起来。如果没有这个使命,如果我和天阙之间没有那么多纠葛仇恨,就这样安谧简单,是不是真的会一直下去呢?   某天某刻,无意翻到一本书,突然觉得很是熟悉。我又从头看起,仍是觉得熟悉无比,似乎是看过的书。这明明是新的书架,从未翻阅过。难道有人动过吗?我装作无意间,找了扫洒的仆从询问,有未整理过书架,或者有其他人来过这间书库?他们一律回答只是打扫灰尘,未动过任何书籍。来过的人,除了我,只有天阙。   天阙来只是接我回去。我想不出他做过什么,似乎是没有。为了消除我的猜疑,我在当天所看的书脊上均染了一点花墨,一点浅浅的嫣红。是我花族特制的,不仅有颜色,还带着淡淡的丹桂和蔷薇的香气。当然,气味极清淡,待我证实了我的想法,自会轻易除去。   翌日我急匆匆赶去,看那些墨痕是否整整齐齐摆成行列如同我离开时的样子。我进去径直到昨日翻过的书架前,一时愣住了,染墨的书脊寥寥无几,参差成列的又有许多昨日未见过的书。我又赶紧看了其他书架,陆陆续续看到一些标记好的书。   书全被动过了!是谁干的?为什么会这样?是针对我的吗?我想不出来。   静默很久,决定继续。大概肯定是针对我的吧。我的目的这样昭然。他们怎么会轻易让我得逞。我就只好仍旧一一标记,把未标记过的再翻看就是。   好在打发时光是我的强项。我气愤又能怎么样,星族要废后的主意都有了,谁又会在意我。一个阶下囚,能有这样的待遇,能有一族君王假情假意的敷衍,也应该很知足吧。   好在我耐性极佳,终于发现问题所在。每天我离开后,都计划再回来,看书库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天阙一直殷勤来接,屡屡不得逞。终于有一日,天阙没有来。我如往常一样离开,关了门,出了万书楼,在连廊休息片刻后返回。日暮时分,万书楼的光线都昏暗起来,烛火却未点上,让我心里不免轻微的恐惧起来。一鼓作气来到三楼正南主库,开门进去,被吓一跳,眼前蓦然是一具斜长的身影,在暗淡的余晖里拉长,直到我站立的门口。影子的主人背对我,站在右侧窗前,不知在冥思什么。   是日生。   我怔了一下,没说话,缓缓走进去,去书桌上取我刻意留下的五彩手串。正因缓缓地走,才稍有瞬息,瞥一眼今天我标记的两架书。果然动过了!果然是他!   未到桌前,日生转过身看着我,说:“不必看了,是我做的。”说完他双手一合,又猛然抛开,我就见满屋子的书像长了腿一样,凭空乱跑,各自找自己的位置,瞬间又全部归位。   “我是来拿我的五彩手串的。”桌上并没有。我没有必要和他正面争执。我有我的对策就好了。   “是这个吗?”他扬了扬手,手串的流光晃动起来,盈润如水,却照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既然不戴,就不要拿到这里来了。”他说着走过来,拉起我左手给我戴上。我急忙抽回手,低头不语,但我感觉到他的目光肆无忌惮停留在我身上。   我实在搞不懂这个人,这么阴沉,少言。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想什么。比起天阙,似乎心思深沉许多。   “既然我找到了,那我──”我正要说我先回去,日生却俯身抱着我吻下来。我用力推他,全力挣扎,却无济于事,他纹丝不动,一手按在我后颈,一手在后背,把我紧紧抱在怀里。我聚集灵力,向他后背袭去。未沾他衣衫片角,他已经抓住我的右手。挑衅的看着我。   “日生,放开我,你到底要怎样?”   “我要给天阙一个理由,给星族一个理由。”   “什么理由?”   “你说呢?”   我抡起左手向他打去,又被他精准无误的捉住,合并在他一只手里钳着,高高控在我头上。   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那双和天阙相似却完全不同的眼睛,此刻充满了阴鸷的气息,有些许凶残,些许怨恨,甚至,还有几分怜悯和无奈;他和天阙是那么不同,天阙看向我的目光,永远坚定、温暖,带着丝丝笑意,甚至满是怜爱……我不知道我这是中了什么魔咒,竟然仍相信,天阙对我……片刻的走神,日生腾空的右手轻抚上我的脸颊,缓缓而下,滑过巴、脖颈,又到胸前。   “日生,我想离开星族,你不用为天阙找理由。”   “哦?是吗?那样最好。你知道,他是舍不得的,”他说着放开我,似是对我说,又似喃喃自语,“我总以为他这次是错了,可是我也有些相信他了。”   我听不懂日生话里的玄机,只是整理好衣饰,辞别出来。日生没说话,依旧转身站在窗前,凝神不语。落日西沉,天色一层层暗下来。   走出书库,走廊已经昏暗,我的心跳又莫名加速。在衍花阁多少暗夜,灯火琉璃,从来没有这样的黑暗可以让我恐慌。我来不及找灯火,急急下楼。将下至一层时,突然听到天阙的声音,“王后呢?在哪里?还没下来?!”忽然觉得安全备至,我的心一下子放下来,甚至有些欢快。   “天阙,我在这里。”我一边说一边向他走去,他几步冲过来将我抱个满怀。长长的舒口气,靠在他肩头。   晚间我与天阙对酌,我不知怎的一直想喝酒,想大醉,或许是想忘记与日生遇见的情形。天阙微微笑着看着我,我忽然就想,一定要问问他,问他打算什么时候才肯和我说,什么时候才肯冷下脸来不必伪装的面对我。可是,越是想问就越不敢问出口,越是喝酒壮胆就越是胆怯,头晕晕乎乎,心中的酸涩却满满要溢出来。   “天阙,你知不知道,对人最残忍的方法,就是,就是你这样……”开口之后口不择言,混乱糊涂,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只是天阙仍那样微笑看着我,满是宠溺和暖意的目光,似乎看我笑话一般,我简直无地自容。   我有点恼火,噌的站起来,摇摇晃晃到他面前,借着三分酒胆七分醉,一把抓起他的领口,想趁此居高临下质问一番,未曾留意脚下却十分轻飘,一步没迈好,却一头倒下去。   “王后这是投怀送抱吗?”天阙扶住我,摸摸我的头发,安置我休息。   那夜似是睡得极不安稳,我不常醉酒,更加上心中委屈,诸事不顺,大约睡后是哭过,或许还说过什么,只是自己毫不知晓。早起时天色已大亮,天阙在旁边看文案。窗外的阳光一层层照在纱帘上,锦被上映着男人挺直的背影。我突然有点后悔昨夜的鲁莽。哪怕就这样装作相安无事,我也愿意多装一时半刻。   头晕不已,想装睡却未果,就准备起身了。他坐过来按了按我的脉,又给我端来一盅粥。一边心安理得地喝着粥,一边想就当这是黑暗前的黎明吧,虽然,他越是这样对我,我心里越是不安。   “泠泠,你酒量不好,以后不要喝酒了。还有,从今以后早睡晚起,要多休息。”   “我现在不困了。难道,我下次要长眠了?”   “别乱说,你最近累了。” 正文 生嫌隙   我很执拗地又去了万书楼。星族战事将近,天阙也不可能天天陪着我。那天的天气有些奇怪,明明出着太阳,却又觉得阴云密布,阳光直直射进来,空气却冷冷的流动着。我依旧耐着性子翻着,时间久了不知不觉趴在桌上打起盹来。   醒来时候,竟然是在天阙怀里,几处灯火如豆,书架的斜影错落排开。我还在万书楼,天阙已经来了。我莫名就暴躁起来,这么久毫无结果,毫无结果。   “天阙,放我走。”   “你要去哪?”   “回家。”   他苦笑一下,并不言语,拉着我回了寝宫。   天阙坐在桌前,似乎等着与我摊牌。我忽然就没了勇气。我转至梳妆台前,梳理长发。暮然看到颈上紫红的痕迹。我遥遥望向他,他也看着我,似是默认。我的火气噌就上来了,几步冲到他面前。   “天阙,你对我做了什么?”   “你是我妻子,我不可以吗?”   天阙一面说着一面拉过我强吻下来。冥冥中感觉到他似乎压抑着怒气。到底他隐瞒了什么?他粗暴起来,扯掉了我的长衫,肩上留下他的齿痕。我一时不知所措,丝毫没有抗拒的能力,紧闭着双眼,不看他。之后被他紧紧抱在怀里,感觉骨头要碎了,泪水一滴一滴没入他的胸前。   很久很久,我抬起头,捧着他的脸,看他令我眩晕的眼神。踮起脚亲吻他,继而又埋在他怀里。我想,大约这是宿命吧,我爱上了他,难以泯灭。   我仰望那一刻他轻轻闭合双眼,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拢到我脑后,轻轻把我放在怀里。我的泪水像小溪一样汩汩流下来。人生终有那么一两次,在心爱的人面前痛哭。或许我也难逃这样的俗套。   哭过之后,天阙一面帮我擦眼泪,一面很勉强的笑着,像哄小孩一样,劝我早点休息,说我哭的样子难看。我确实很累,又恨他这样的敷衍架势。或许这正是他要达到的目的吧。   情爱这东西,之于星族,不过是千万年间打发无聊的消遣。之于花族,却是一生所系,艰难开放,轰然凋零,一夕春秋,便是结局。我一直隐忍不发,不想这情爱的种子在我与天阙之间有任何罅隙,却不知何时它已盎然萌发,占据我心口所有空白。   这样也好,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反正我这一生,没有遇到过什么好事,只不过一件比一件更糟而已。自有记忆,知道灭族。恩师归西,就被仇敌惦记上。小心翼翼掩饰身份,为了逃离一个牢笼,来到另一个牢笼。未得机会逃离,却爱上囚禁我的仇人。还能有什么更讽刺?   我哭过之后反而清醒,想了很久。以至于睡下以后仍旧做了梦。身处一片原野,暖日和风,花木峥嵘。我和阑珊正向不远处花林漫步,突然见到天阙和日生。我不知梦里我为何会那么恐惧,转身就逃,阑珊很是惊异,不断呼喊我,我却不敢回头。几乎一瞬间画面切转,我忽然坠下悬崖,直直的坠落感无边的黑暗,双手抓不住任何东西,无助与恐惧如呼呼风声在耳边。挣扎无力越发觉得时间漫长,越是害怕跌至崖底粉身碎骨越是惊惧,我发不出声,看不到光,在这时刻内心反而清晰起来,有些绝望弥漫心头。忽然脸上有一点温热,我才缓缓醒来。   天阙正守在我旁边,只是闭着眼,我摸到自己的眼泪,还有额上的一丝水痕。我没有说话,就这样看着他,他觉察我醒,便起身走了。   那日起天阙时时带我在身边,几乎片刻不肯离开。我是说了想回家,只是说说而已。我默默然跟在他身后,没有反抗,亦没有问为什么。万书楼的事就此搁置。因为在天阙面前表露心迹,令我深觉自己处境难堪。我的心境渐渐越来越糟,常常毫无预兆就忧虑烦躁,双手埋进头发里,支着头静静待上半天。越发不愿意言语,越发像在卜星苑早年的时光。   天阙终于对我没有耐心起来。从前我醒来,都是在他怀里,从那天以后,醒来身边空空的,他不是在看文案,就是远远的喝茶,凡事都不会避讳,亦不肯靠近我一点。我远远看着他,忽然钝钝的心痛起来。   不知为何,他开始给我喝药。我曾激烈地反抗过,直接把碗摔了,或坚决不肯喝。侍奉的仆从往往无奈。天阙来到我面前,目光直直对着我双眼,丝毫没有温度地问我:“为什么不喝药?”   “我为什么要喝药?”   “我让你喝你就得喝。不许胡闹!”   我再一次埋下头,双手胡乱抓着头发,不愿意看他。   他握住我的手,一点一点攥紧拉开,又勾着我的下巴,一点点让我抬起头来。眼泪就那样毫无征兆的流下来,他离我这样近,却又这样远。   “泠泠,听话,把药喝了。”   我一口气喝完一盅腥苦的药,一时恶心,跑出去全吐了。这真像一个囚徒的感觉,心里苦涩难言。   “既然吐了,再喝一碗。”   晚间我偷偷躲开天阙的视线,来到万书楼前面的凉亭。我开始害怕面对他,面对没有温度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一边无声的哭泣,一边埋下头缩在自己膝头。忽然很想念阑珊,想念卜星苑,想念师父。想念天天寻我的白衣少年。越想越心伤,渐渐不省人事。   那一次醒来时,天阙坐在旁边,他看我睁眼,狠狠地握了我的右手,令我痛得叫出声来。他却仍不肯放手。   忍着眼泪,屈膝坐起来,我几乎用恳求的语气对他说:“天阙,我这样活着好痛苦。你让我走吧。”   天阙的目光闪过一丝惊惧,继而平静如斯。他伸手欲把我揽在怀里,我却推开了他。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我不能再沦陷,更不能再沉迷。   他定定看着我,伸出的手臂还保持着要抱我的姿势。我又开始焦虑地抓头发,低下头来。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呆了多久。   那几日的朝堂上,对我的不满渐渐强烈而激愤起来。怀疑我是花族欲孽,觊觎第一占星师之位,未肯生育,危及天阙安危以及星族命运……隔着短短的珠帘,我坐在天阙身后侧,浑身颤抖不已,遥遥望向他,近在咫尺的距离如同隔着万水千山,我看不到他的目光,更看不到他的心思。不争气的眼泪悄悄的滑落,倔强地不发出一点声息。天阙拉我退离时我抽回手,急匆匆甩下他奔向万书楼的凉亭。   这里很是静谧。更适合我待一待。   “王后很喜欢这里啊?”天阙不知何时已定定站在我面前。   “是。我宁愿待在这里,也不愿和你待在一起。”   “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天阙愤愤然开口,却没有后文。   “我又开始昏睡了不是吗?而且脑子也睡坏了,常常发神经,你看着也烦吧。”我突然很想这样顶撞他,“不要再给我喝药了,浪费你们星族的药草。像你们这样的神族,种棵花草太稀罕了。我再睡着你不要管我,我醒不来就是解脱了。你也解脱了。”   天阙没有说话,强行拉着我回了寝宫。第二天我才知道,他一把火烧了那个凉亭,以及寝宫和万书楼附近所有的凉亭回廊。   他竟这样恨我。 正文 别离   星族的战事渐渐近了,终于不再有人惦记我这个他们看不惯的王后,而是都把精力灌注在他们合族看不惯了千八百年的飞族。我向来厌恶战争,并且因为花族深受其害,以我的立场,我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保持缄默。   天阙待我亦有回暖,渐渐又温和耐心起来,除了喝药这件事。即使只是演戏,也让我很是欣慰。我这死于安乐的心态倒显得格外安定从容起来。   这几日的朝堂上的争论与部署,我似是听不到,专注于看看天阙,看看远处的星火流离;看看沉思不语的天阙,看看恢弘的大殿、争论的人群;再看看天阙的处变不惊、英明果断,很是满足。   至少他还肯拉着我悠闲踱步回去,我患得患失不过是为了他多给予一点温情而已,哪怕只是虚假,都让我心里暖流横溢。只要我不再奢求什么,这样也很好。   那一日清晨天阙身着银色战袍来到我面前,玉树临风英俊神武,我倏地从床上跳下来,大步流星奔到他面前。我只着中衣,清清淡淡的一身白,未挽长发未梳妆,却丝毫不觉羞怯,满怀欣喜地看着他。   “王后今日怎么这么不矜持啊?”天阙亦是满欢欣喜看着我。   “你这身战衣谁做的,穿上真是好看。”   “只是战衣好看吗?”   我使劲点点头,看到他眼睛里层层笑意。   “那我送给王后穿穿。”   “我才不要。”   天阙拢拢我的头发,敛去笑意,缓缓地说:“我要去打个仗,你在家等我。”说得好像打个仗就跟打个猎喝个酒一样简单。   我上前伸手抱住他,靠在他胸前不想说话。战衣的冰冷丝丝缕缕侵入我身体,我却依旧舍不得撒手。   天阙没有抱我,只是伸手拂过着我的长发,末了指尖一钩揪起一束在手里玩弄着,半真半假的说:“早知道王后要投怀送抱,我也把衣服脱一脱。”   我推开他,倒退一步,想想也不知该再问些什么。   “不会很久,你别担心。”   “我不担心你。”其实我倒是挺担心那即将要倒霉的飞族,不知道怎么惹到了星族。这样的战事之于星族应该是家常便饭吧,天阙为什么会亲自去,我想不明白。我其实好想问他,几时回来。如果,我真是他疼爱的妻子,如果,我们只是一对普通的夫妻,我肯定毫不犹豫地开口。而此时,我没有任何理由,我只有这样坚持倔强冷漠淡然,不关心他,不为他的行踪际遇牵挂动容,才更像那个主宰的一方。即使,我已经败得惨痛,也要坚持这冷漠无畏的姿态。   情爱这种事,我懂得不多。可是我还是很清楚,在彼此没有真正坦诚心意时,如同高手对决,静默僵持,方能长长久久;谁动谁先死。理论上说,我已经死了,可是我还是要装出一副静默僵持高手对决的姿态。即便我不能赢,至少,输得姿态还是要矜持些。   “泠泠,想什么呢,你在担心我吗?”天阙已经说话间为我披上鹅黄的斗篷,耐着性子为我系好。   “天阙,我不想喝药了。”我趁此诉求,即使他不同意,我也肯定不会再喝。他没有说话,显然是不会同意。   “我不会再睡了,你看我每天都很清醒,是不是?”我满目含笑,殷切地望着他,期待他的回答。   “那也得喝。”这个回答却没有经得起期待,来得干脆利落。我尤为不满他这样的无理霸道,抬头刚要反驳,他低头在我额上轻啄一下,说了句“听话。等我回来。”便转身急匆匆走了。   望着天阙的背影发呆很久,银色战衣挺拔的身姿,渐行渐远,却定格在我心里。我是从未想过那竟是一次长久的别离。如果我知道,我在他生命中的时间竟那么短暂,如果我知道,我们此后的境遇波折,竟连一次这样平心相对的机会也不再有,我就不会在这样短暂的时光里隐忍克制,纠结臆想,为我不曾见过的灭族之战怨恨,为我不曾拥有的花族荣耀担当。我一直做着我应当做的事,却不曾做过我想做的事。我一直以为我看不清天阙,触不到他的内心。其实,我是看不清自己。   那时我已经怀着一颗妻子的心看他远去,又盼他早归。只是自己根本不曾意识到。我把天阙想得太过强大,把自己看得太过软弱。就那样装作矜持地看他离开了,一句关切的话也没有。天阙是期盼我关心的吧,只是我执拗地坚持了自以为是的立场。那已经不能算是我的遗憾,简直是我太蠢。 正文 逃离星族   正在我懵懵懂懂凝望天阙离去的方向,未回过神来,一身耀眼的银色盔甲又晃至眼前。   “天阙——”   话未出口,已觉尴尬。是日生。他兴冲冲前来,听到我叫错时,眼中闪过一丝鄙夷。自从万书楼之后,我与日生几乎没有正面交集。我有些害怕面对他,似乎日生总是针对我。天阙待我,即使残忍,也是委婉曲折,而日生的残忍,就是直截了当揭开你的伤疤让你痛苦不堪,还要鄙视你的无能与懦弱。   “怎么,天阙刚走,你就想他了?”   我无语低头,不想看他。   日生突然抓住我的手,说了句“跟我走”,便要强行拉着我出门。   我挣脱不开,只好问他:“你要带我去哪?”   “我带你回家。”   “回家?”那一刻我眼中似乎迷蒙着雾气,看到瞭望无际的原野,遍地花开,从从束束,都在和风翩然起舞。花族的兄弟姐妹,妆容美艳,且舞且招手,似是呼唤我回归。仅是这一瞬间,我又开始走神,难以抑制。   “你知道我的家乡在哪?”   “我曾经知道。但是,我相信——”他顿了下,说“现在只有你能找到。”   “你为什么带我走?”   “你不是想回去吗?”   我竟无言以对。难道我的行踪、我的所有想法和目的,都被他们窥视得清清楚楚吗?顿时脊背一阵恶寒。那么说,天阙也都知道吧。可是,他还要装作那么温柔体贴与我相对,即便如此我竟还是对他动了情。想想多么可笑。   日生见我不说话,看着我,笑了一下。在我眼里,这笑容真是讽刺,如我这般愚蠢,才会累及花族吧。   “怎么,你不相信我?”   “相信你什么?”   他突然放开我,“你此刻走,正是最好的时机。天阙不忍心拆穿你,可是星族已经容不下你。等天阙回来,就不一定仍能维护你。废后,在星族,你以为能踏得出这宫门半步?”见我有几分动容,日生低声伏在我耳边道,“此刻你悄悄走了,一来能保全尊严;二来给天阙留点念想,不至于彼此生恨;三来,要去你想去的地方,这是绝佳机会,错过,恐怕就没有了。”   “你为什么帮我?你有什么目的?”我警觉地问日生。我知道我已经动摇了,就在他说回家的那一刻。   “呵呵,我的目的,我的目的就是把你请出星族。我是为了天阙,更为了星族。送你走,也是还你一个情分。”   我将信将疑,不明白这所谓的情分是什么。或许,这真是我离开的最好机会吧。我不能等天阙回来了。如果,天阙真的要废后,让我在星族的宫殿凄凉终老,我恐怕无力完成师父的嘱托。   “你自己选吧,跟我走,或者留在这里。我不会等太久。”日生说完向前出了门,等在廊下。   “我跟你走。”我追上他,跟他向前走去。   日生似乎早已料到这结局,眼角瞥我一眼,冷冷地抛下一句,“你先穿好衣服。”   我尴尬不已,迅速穿衣束发,系上天阙刚为我披过的披风,跟上日生,同他径直向北落师门走去。   跨出宫门的那一刻,我还是忍不住回头,似乎穿越重重宫门,越过漫漫五彩石路,天阙在背后忧伤地看着我。然而什么也没有。这似乎,是我的臆想。可是我仍感觉这座宫殿里有无尽的忧伤铺天盖地袭来,让我无处可逃。我犹豫不安,被身边的人带着,恍然向前走去。心里尽是天阙滴到我脸上的那滴泪,淹没了我整个逃离的喜悦与兴奋。   一路通畅,走出星族的宫殿,似乎走了很久,我才敢再次远远回望,却忽然忆起大婚那一日,天阙抱我飞速而至,然后又牵我走向这座宫殿。也是这般漫漫风起,天淡云稀,不过百日的时光,我就这样离开了。宫墙高耸,廊牙飞啄,远远观去不过是孤零零的宫殿而已。任他今后征战倥偬纵横捭阖,任他今后歌舞升平肆意纵怀,任他今后孤家寡人寂寞横生,与我再无半点干系。   孤家寡人。嗯,我是有那么点期盼。   我转头继续前行,日生意味深长地哼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不知多久,宫外的青石路变成了黄沙碎石的大路,草木稀疏,偶见星火流离,烈风阵阵。这才是星族原本的样貌吧。   这一世的蠢事大概还没有做完。我这一行,造就了多番因果。每每想起,我都对自己无奈。   走了许久,我已经记不得方位,只见草木渐疏,天际显现。星宫已离我很远很远,再没有依恋的缘由。心绪有些复杂,一路无语。日已渐沉,敛去烈烈炎光,身影斜长起来,我愈行愈慢,快跟不上日生。远远看到有座小宫殿,顶上竟闪着耀眼的七彩辉光。那好像是卜星苑的琉璃顶。早已疲惫不堪,此刻却又打起精神来。不知道阑珊好不好。许久未曾见她,只草草写过两封书信。她也只是简短回复,安好,勿念。这回信竟让我无从下笔,是写费尽周折找不到衍花册,还是写偶尔犯困被天阙灌药,亦或是,隐忍顺从却差点名位不保,变成星族的废后,以及,以及我对天阙的动情。终究是只字不提。   “日生,你之后去过卜星苑吗?”我所谓的之后,当然是我大婚之后。   日生抬头看看,轻描淡写道:“去过。”   “那我们要不要再去一次。”   “不要。”他答得干脆,一步不停。   我紧追上去,换个理由继续说服他:“在卜星苑我有个妹妹,擅织锦绣,我们去看看她吧。”   “你说阑珊吗?等送你走,我会来看她的。”   “你为什么不准我回去看她?”   日生突然停下来,眼神阴鸷看着我,令我有些恐惧。   “你难道不知道你现在的状况吗?你是逃跑,不是游山玩水。”   “那就是说,你在帮我逃跑。你也在害怕,那你害怕什么?”我忽然灵光了不少,质问他。   “我害怕?你还真是不可理喻!我急着回来参战。你若不需要我送,我现在就回去,你爱去哪去哪吧。”日生说完又大步向前了。   我若再回卜星苑,那这踌躇满志的嫁入星族以及今日费尽心机的逃离就全都白费,又回到起点。念及此我只好忍心跟上,不再跟他争执。   日落时光,霞光万丈,风渐冷而云欲飞,卜星苑一点一点向我们移来。日生是熟识阑珊的,阑珊应该一切安好。那样的话,不去也罢。日生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人,我早就知道。 正文 夜路风沙   即使如此,路过卜星苑,我仍远远落在日生身后,望着墨色玄武岩精琢而成的大门不肯移步,这青岩砌就的高墙,囚禁了我与阑珊多年渴望飞出的梦想。瑰丽绚烂的七彩光芒在琉璃穹顶上闪烁跳跃,仿佛呵成重重美妙的梦境。   日生回头问我:“你很留恋这里吗?”   我没有回答,也不想回答。缓缓向前去。他见我不说话,也不再言语。   卜星苑位处星族王宫北部略西侧,已行了大半日的光景,才到此地。同大婚那日相比,耗时颇多了些。纵然那次天阙以灵力带我飞奔而至,我的行路又确然慢上许多,但也绝不至于差上两倍多的时辰。况且,以卜星苑的重要性,不可能被星族设置如此偏远。或许,日生带我走的路,并非那日的路线,抑或卜星苑并非我们一行的必经之路。我突然做了大胆的猜测,日生带我来此,或许另有深意。我此时,却不必追究。   斜阳没入西天的云海,余温一层层退却,风里的冷意渐渐透入衣衫。脚下黄沙碎石的路却依然没有尽头。我疲惫至极,渐渐跟不上,却不想叫日生停步。在我不占主动权的情势下,我向来不喜欢主动提要求。尤其是,可能被拒绝的要求。即使,我可能冷不防就轰然晕倒,不省人事,我也不可能向这张冷如冰石的脸的主人,请求休息一下下。现在,我倒是急切盼望,我冷不防就轰然晕倒,趁机休息休息。   日生也慢了下来,似乎刻意等我。我已经看不清路,恍恍惚惚挪着步子。以至于他回过头说了什么我也没有听清,颓然地慢慢倒地。   再清醒时候,天色已暗,发现自己靠在一块略齐整的岩石旁,日生在一旁打坐,眉眼微挑,发丝轻拂。我一看他,就会想起天阙,如同魔咒。我此时极不想动弹,便仰了仰身,靠得更舒服些,闭目养神。   沉寂片刻,我甚至怀疑我已经睡着了。待我睁眼时,日生正瞪着一双凤目与我对峙。   “你醒了?休息好了么?我们还要赶紧赶路,天黑之前,赶到秀木林。”   “天已经黑了。”我没好气地提醒他。   “这里入夜风沙很大,快走吧。”日生难得一次耐心。   我叹口气,挣扎起来,又继续跟上他。天色渐暗,我又莫名恐慌起来。小阵小阵的风卷来一团团沙尘,呼啸着向我们扑来,且有越作越大的架势。还真让他说中了,怎么会莫名这么大的风沙。我一边用披风遮面,一边想扯住日生的衣襟。触手却是凉冰冰的铠甲,哪里来的衣襟。抽回手,踉跄着艰难跟上。日生突然伸手,拉过我的手,倒是让我很意外。   “你用不用遮一遮,我可以扯一块披风给你。”我捂着口鼻,大声对他说。   “不用。”他边说边戴上墨色面罩。枉我一片好心,竟然这样气我。恨恨地瞪了他几眼。   “戴上帽子。”   “什么?”我听不清,日生一把扯过披风帽子拽到我头上,帽子里竟有沙尘,噗噗落到我脸上。日生果真是和我有仇啊。我背过身擦脸,他递给我一条墨色手帕。有点良心发现的意思。我客气地接过,擦擦脸,并在他要求下系起来遮住口鼻。   呼啸声由远而近,如嘶鸣如怒嚎,如悲泣如狂歌,一声声一阵阵惹人心颤。这是什么鬼地方?若不是被日生牢牢握着右手,我恐怕要被吹跑了。黄沙碎石打在身上微微疼痛,打在日生的战衣上,竟然敲出了清脆声响。可惜睁不开眼,顾不得看他有多狼狈,而后干脆闭着眼,不知多久,风声才渐渐止息。   夜色已浓。远处呜咽声阵阵。我们像是已走出了风沙。满身沙尘,狼狈、干燥,令我有些难受。忽然觉得身后略过一个影子。我顿了顿,看日生没有反应,似是毫无觉察。我正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敏感,却在这时闻到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气,像是花粉的香气。   “日生,这里有没有什么人?”   “没有。近百年都没什么人迹。”他漫不经心地回答着。   我有些迟疑,那一缕香气绝不是虚幻。日生开始行的很急,我犹豫要不要告诉他。就在这刹那间,又有身影从一侧略过。   “什么人?!”   喊了一声,却什么也看不到。   “快点走,躲过午夜的一阵大风,就走出风沙边缘了。”   没有料到还有大风,我以为已经走出来了。也不知道日生是不是诓我。   “这是爆发前的平静。还有一场大风将在午夜来临。”   我已经被吹怕了,紧忙跟上他,把那人影的事抛了个干净。约莫半刻时辰,日生牵着我,运起灵力一路飞奔。我连喘气也顾不得,碎石飞沙迎面打来,遮挡不及。虽然极不情愿,最终还是半抱半拽,侧在日生身旁,完成这段路。风沙呜咽声远远回荡,似乎正在我们刚刚离开的地方大肆发作。果然这段路,赶得还是值得的。若是卷进这样的风沙之中,恐怕活埋了也未可说。   停下来喘气时,全身噗噗落土,觉得吐出来气都是沙尘。北天现出一束瑰丽的弯曲光柱,墨蓝的天穹仿佛被其分割。日生连头发眉毛都成了黄土色。盔甲的罅隙里,像黄沙画了线。我是忍不住要笑话他一下,虽然自己也这样狼狈,可终归笑话他的机会并不多。   “不要笑得太早。”   “啊?为什么?这里还没走出风沙边缘吗?”   “我要是你,先把自己洗干净再笑。”日生没好气地提醒我。   我哈哈大笑,甚至笑地更加放肆起来。日生怪异地瞪了我一眼,似乎憋着一丝笑意隐忍不发。我摘下帽子,拍着头上的尘土,一缕熟悉的香气飘来,抬头时日生一步跨前,半挡在我身前,眼前翩然降落一名紫衣女子。 正文 路遇紫蝶   紫玉珠钗,耦合外卦,浅紫白边长衫下是丁香色长裙,迎风摇曳翩跹。这个女子,有一张精致的小脸,弯眉笑眼,下巴尖尖,一副可人模样。相比之下,我此刻万分狼狈,像是刚从黄沙里扒出来一样。   我打量她时,她也一直打量着我。   日生毫不客气地戒备神态,未出鞘的宝剑已指到她胸前。   “你是谁?为什么跟着我们?”   “我还没问你们呢?倒问起我来了。我是裳凤,就住在此地。每天都在这风沙里穿梭,近百年都没见过什么人来此地了。”裳凤边说还边向日生跟前走了一步,“怎么,你们千里迢迢跑来,就是要吓唬我,是看上我的白木轩了,还是,看上我了?”   日生收了剑,脸色仍冰着,一点不缓和。   我倒乐意看这个紫衣小女子难为他。但是一听到白木轩,我忽然就想躺下休息。即刻就想。或许她还能给我点水喝。星族的石头是肯定不怕缺水了,我却怕极了。   “裳凤,我是泠泠。我们刚刚逃过风沙,难免有些神经紧张,请不要介意。”我打了半个圆场,收不住的笑意,又看看日生那绷着的一张脸。有些意思。倘若他仍这般执拗,我不介意自己跟着裳凤去借宿。心里暗暗打着小算盘。   “你所说的白木轩在秀木林里?”   “就在秀木林里,青溪石旁。看来你真是看上我的白木轩了?”   一听到青溪我觉得自己已经干枯了似的,头晕晕然,眼神也模糊起来。   见日生不答话,裳凤倒是热情的介绍起当地风情来,白天的晴空烈日,午夜风沙狂暴,近百年的人迹罕至,花不开,鸟不至。秀木林景色宜人,有参天大树茵茵翠草,与此地风沙狂作的气候迥然不同……我原本想好好问问她,这午夜风沙的缘由,却不知因何故,看她近在眼前的身影却化成一叠紫色影影绰绰,眉目已模糊起来。日生大概仍谨言慎行,不肯多做回应。   “或许是我许久不见人来往,寂寞至极,偶见人来,终于有人跟我说说话,我实在很高兴。虽然你对我态度恶劣,我也不跟你计较了。你们……”   再而后我耳朵里轰鸣一声,一句一字也听不到了。心里还侥幸地想着,或许此刻是时候倒一倒了吧。我也确实已支撑不住了。只觉极缓极缓地向一侧倾去,其实早已无法知觉身体还受不受控制。   待我醒来时,脸上阵阵清凉。裳凤正在给我擦拭,手帕应该是湿润的。我坐在路边青石上,依靠着日生,他半蹲半跪,扶住我肩头。这姿势虽暧昧,我却能感觉,他已是刻意保持着距离。忽而这一刻我很想哭,很想天阙。可我却偏偏不能哭,不能想天阙。   “你醒了?你好些没有?”裳凤温柔相问,令我心生感激。   我很勉强扬起唇角,挤出一个笑容。   “刚刚你脸色蜡白,吓死人了。”裳凤喋喋不休,收了手帕。   日生转至我面前,问我如何。   “太累了。大约有些失水。”   “去我家吧,先将就一晚。等你休息好,你们夫妻明日再上路。”裳凤说着扶我起来。她误以为我们二人是夫妻,我无力纠正,日生却也没有解释。   站起身头晕心悸,定了定神,仍只能勉强支撑住。一场午夜风沙几乎吹尽了我所有灵力。日生看出我异样,到我跟前蹲下说:“上来。”   我有几分为难,却也不再别扭,趴到他背上。我不是介意谁背我,我只是介意,背我的人,不是天阙。   裳凤眼中笑意里有几分羡慕之情,热情的边说边走引路。日生冷淡如斯,不怎么回应。我喘息有些重,干渴令我心烦如蚁,双手紧紧勒在日生颈上。   不知走了多久,已调息平静。听得一句“放松”,我不以为意,早不知他二人是在谈论什么。   “泠泠,手放松。”我才知道日生是在跟我说话,轻轻松了手。   到白木轩时,我几乎昏昏入睡了。简单洗漱,喝了大杯清甜的溪水,终于清醒几分。夜已深了。   简陋的木栅柴扉,不起眼的木屋一幢,内室却整洁舒适,陈设精美,一应俱全。   裳凤将我们安置到一间卧室,薄纱绘月下玉兰的屏风后,氤氲的热气,显然是沐浴的水桶早已备好。这令我有些诧异。   “你们沐浴休息吧,这间客房虽然鲜有人住,却还算干净。我在隔壁,有事叫我就行。”裳凤放下两件素袍便离开了。日生留我沐浴,随即也出去了。   我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匆忙洗去满身沙尘,换上裳凤留下的素袍。为免尴尬,我打算找裳凤再要一间房,或者,哪怕我和她住一起也好。开门时,日生却回来。   “你休息吧,我不需要睡。”日生说完坐在案前,不再理我。   我原本还想说一床被子不够分,睡在地上又冷又硬不够人道,被这一句竟堵得无语凝咽。不需要睡,说得自己像灵力无边一样。大概星族的石头真不需要休息吧。我赌气躺下睡了,他肯定是对裳凤有所疑虑,又不曾解释那个误会而将错就错。少言寡语自讨苦吃。反正我是不会放弃这张床了。想着虽是解气,却翻来覆去睡不着,看到他在静心调息,反而更有些气恼。   “太亮了,我难以入睡。”   噗的一声灭了烛火。日生的身影一动都没动。   我依旧翻来覆去,似乎累过头了。或许是因为日生在,心存芥蒂。   “日生你能不能去门外,去厅堂。你在这里我实在……”   “你若再不睡,我就点了你睡穴。”   “你干脆把我打晕好了。”我毫不怀疑这真是日生能做出来的事。   日生站起身走来,恐怕我的话要应验,正瞪着他却见他伸手把屏风拉到床前,倒是让我意外。静默着浑身的酸胀回味起来,饶是难捱。就这样渐渐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