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爷出生   五爷在娘胎里足足闭关了十一个月,才不急不慢的从羊水里蒂落。分娩临近的几天,曾祖母裹着羊皮袄子,卧在炕上冷汗涔涔,左手抚摸着鼓起的肚皮骂五爷是恶鬼投胎,右手指着曾祖父,忧愁道:“看样子生下来又是个长粑的,这长粑的胃大能吃,往后这日子,依靠那几亩博天怎么生活。”   从天灾人祸中劫后余生的人们,对于粮食有种先天的忧虑。曾祖父蹲在炕沿边却喜上眉梢,笔长的旱烟杆丝丝冒着白烟,他没有预料到一年后的自然大灾害将会颗粒绝收,说:“当年靠榆树皮和玉米棒子不也活过来了么,人家大诗人杜甫还写了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小儿卧剥莲蓬,这年头,新中国不是正鼓励大家多生么。”   曾祖母呸吐口痰,反驳道:“杜甫生也就三个,那诗里告诉你老四和老五干什么了么?再说国家鼓励生养,是为了给朝鲜那胖子当炮灰,你当是让你繁衍生息?”曾祖母少时,家境殷实,上过几天私塾,四经五书倒也窥得一二,说话讲理圆满无缝。   白烟里罩着四个留着南瓜头的小儿,他们干瘪瘦小的身躯呈现出那个年代应有的画面,老大用镰刀技巧娴熟的削着红薯皮,手上的老茧厚度和十五岁的年龄有着不相称的协调,这明朝年间从菲律宾传过来的农作物是抗饿之本;老二也成为继老大之后正式上岗的劳力,眼巴巴的瞅着锅里的小米干饭,这小米干饭只有在逢年过节时才可以享用,眼下却要被老五这个吸血鬼给夺走了;老三和老四沉浸在父亲吞云吐雾的快感中,无关母亲的死活,至于老五,他们都祈祷最好烂在肚子里,生下来还要分食稀有的口粮。   “这孩子只是不要生在七月十五,重蹈了女娃的命运。”曾祖父意味深长的吐了口烟,眼睛被呛得生出了泪。   听到女娃,老大的眼睛亮了下,但很快又暗了下去。   “你这嘴就该掌,尽说些不吉利的话,这年月,哪家生孩子没有个闪失,脑子里总是装些邪门歪道。”曾祖母把扫抗的笤帚给扔了过去,没好气的说。   原来曾祖母在五爷之前生了个姑娘,恰逢是七月十五鬼节,生下来没一个月,就得了天花,疮面及身,皆戴白浆,人人避如蛇蝎,曾祖母抱着姑娘栖身于放置谷物的窑洞,曾祖父赶着牛车连夜奔袭二十公里开外的邻村,劳烦赤脚医生上门行医,赤脚医生对牛痘接种并不陌生,依技行之。过了几日,见有好转,曾祖父宰了一只大黄公鸡,又去镇上打了一壶米酒,配上一碟洒了海盐的花生米和几根腌萝卜干,好酒好肉招待医生。临走,又从陶罐里捡出二十只鸡蛋,附送医生。没想过了两月,姑娘高烧不退,夜里啼哭不止,赤脚医生再次上门,物理退烧和药理服用,皆不见起效。   当科学文明在文化浅薄的农村施行遇到阻碍时,老百姓便会以讹传讹,将封建迷信流传几千年的遗漏重新发扬。曾祖父翻箱倒柜,从破布包里搜出几枚袁世凯大银元,将成天念叨妖魔鬼怪的神婆请回家中。神婆依照女婴的生辰,眼睛闭阖,翘着兰花指,凭空比划了几下,念念有声,毛笔蘸墨,在黄纸上书写了几个拙劣的丑字,贴到炕上的灶火门上,对曾祖父说这鬼节对灶王爷没有祭祀,导致灶王爷怒火攻心,需用上好的猪头肉供奉。曾祖父遂去猪圈,把唯有的一只养了三个月的猪崽子宰了,开膛褪毛,扔进大锅里,大火伺候。猪头肉乘了三盘,三间窑洞各摆一盘,焚香敬之。神婆自觉功劳显赫,就上白面馒头,吃了一海碗白花花油亮亮的五花肉,告辞时不忘将猪下水也带走。在曾祖父后来的回忆中,也许灶王爷并没有悦纳这厚礼,灶王爷之所以没有悦纳,原因可能出自四个小兔崽子偷偷把猪头肉搜刮干净了。神婆走后,过了七日,女婴因治病不力,生命夭折。   五爷总算在众人翘首以盼的聚焦中平安出炉,从羊水中出来着陆时,适逢鬼节前一天,这让曾祖父长出了一口气,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   接生婆指挥着邻居大婶摁住曾祖母的手脚,事后她回忆道这是三十年接生生涯中最折磨人心的一次。“胎儿移位了,难产。”接生婆闪过一个念头,出来一只脚,头颅摸不到。往回推脚,将两只小脚推平了,再轻柔的去摸索头。摸了七八次,还摸不到头,婴儿的头颅像被什么牵引着,如泥鳅般滑嫩,接生婆的背襟渐渐渗出了汗水,肥大的汗衫被汗水贴在下垂的奶子上,混合着腥人的血水。整整折腾了一中午,五爷才千呼万唤始出来。接生婆发挥出她应有的才能,捍卫了邻里乡间送给她的大字报锦旗。“剪刀,毛巾。去锅里备温水。”   巧的是,五爷生下来不哭不闹,小眼睛瞪的跟葡萄一样大小,接生婆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敢情你是石头里蹦出的孙大圣,竟然不哭,看我怎么对付你。”两片指甲朝着五爷腋窝一捏,哭声顿时盖过了纸窗外的风雷滚滚,蹊跷的是这炸天响的哭声似乎是对天地的宣告,接连下了十天的梅雨戛然而止,风过云清,重逢的阳光射进一道刺眼的光线,借着光线一看,指甲所掐之处,竟泛起了清幽幽的胎记,以涨潮之势从腋窝向脖颈扩散,这胎记似有灵性,没有去给五官添乱,蔓延到耳垂下方便止住,形成了一幅不规则的地图。接生婆心知自己手误,见曾祖母昏睡过去,将手误转嫁给先天因素,见了曾祖父讨喜钱时说老五天生异志。收拾了一下行当,出门向众人报喜,将这自然天气因素赋予神话色彩,口口声称五爷是福星降临,放在古代就是秦皇汉武,王孙贵胄;放在今天,登科标名,光耀门楣也指日可待。   五爷的成长轨迹顺应了“福星降临”这四个字,兄弟五个,数他给曾祖父长脸。活脱脱一个少年仲永的形象,少时好读书,诵读诗书,天资非凡,写的一手好文章。十岁时便连跳两级,去镇里读五年级,文理皆有可观,一点就通,成为闻名乡里的神童。连兼教自然的秃瓢校长都颂赞五爷的智商是同龄孩子间的翘楚,这连跳的势头刷新了老李家族世代为农的历史,照这青蛙跳的高姿态下去,金榜题名时,剑指清华不成问题。   可就在五爷十二岁本命年,良好势头急转极下。   千山万壑的黄土高原,砍伐开荒所带来的植被破坏致使山丘像剃头的和尚,道路不畅,此地到彼地,往往触目可及,却要翻山越岭。五爷在镇里上学,离家约有四十里地,每个月都要回家一趟,家里有老母亲提前在锅里炕好的玉米面厚饼。   九月刚开学,五爷照旧备了干粮,罐头瓶子里装了干咸菜(开水一泡,就可以下饭,亚硝酸盐过多,如今在餐桌上已见不到身影)整装出发。由于青蛙跳跳到了高一,五爷心劲儿特高,走起路来心情畅快。到镇里需经过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怪石嶙峋,杂草丛生,还有不知什么年代的几堆坟垣当道。遥远望去,山峰好似长剑凛空,有着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威武,山腰间盘系着几株青松柏树,构建出一小幅绿荫。只是听多了村里老人对魑魅魍魉的杜撰,学生们对这几堆坟垣有着与生俱来的生畏。教育条件不完善,去镇里上学结伴的只有三个孩子,其中一个厌学,弃文从农;另一个父亲刚去世,经济情况不允许,还在忙着凑学费。五爷只好独自上阵,拾路而上,路过坟垣时,特意屏住呼吸,快速闪过。   接近峰顶时,一堆结草间露出两只松糕皮鞋,打磨上漆的红皮鞋油光闪闪,远比麻绳纳制的布鞋要高级多。五爷捡起来心想可以让母亲以后去镇里赶集上穿,这松糕鞋可以让母亲摆脱平庸的身高。   这时山顶的冷热气流交汇,下起了小雨。五爷就近选择了个深约五米的石穴,躲进去避雨。从布包里翻出面饼,就着水葱就啃。坐在石岩上,望着远处缭绕朦胧的村庄,想着母亲收到这松糕鞋礼物满眉头舒展的样子,自己脸上也荡开了花。   “李五阳,你哪里偷来的我的皮鞋?”声音从五爷的身后响起,有种决断命令的口吻。   五爷吓了一跳,折转身,浑身打了个冷战,循声向洞穴深处看去,洞穴的晦暗处隐约有个穿翻领白衬衫的女子。   “你是谁?藏我身后干什么?”五爷蹲下身,从地上剪了块锋利的石头。   女子妩媚阴柔的一笑,箭步上前,五爷还没有反应过来,手指关节就被女子的手腕扣住。   “是方老师。”五爷一脸惊愕。 正文 方老师   方老师是城里人,文革轰轰烈烈的展开后,方老师响应“上山下乡,屯垦戌边”的口号,过来支教。方老师曾是五爷的初中班主任,春秋两季经常穿一件翻领白色衬衫,胸脯鼓鼓的,脚上踩着松糕鞋,端庄不失娇媚,朴素里透着高雅,容貌又生的水灵秀美。如果方老师能不拘一格,不要求他每天早上背诵毛泽东语录,五爷想他可能会更加爱戴她。   “这鞋有些日子没穿了,就送给你吧。”女子松开了五爷的手关节,诡异的笑道。   “方老师,还是还给你吧,真不是我偷得,我在石崖下捡到的。”五爷向山下一指,确定物证现场。   女子光着脚,轻佻的勾了下五爷的鼻子,眼睛里秋泓入波,说:“这是我喜欢的宝贝物件,既然天意要授于你,我岂能再收回。”   五爷觉得方老师有些怪异,跟平常的和蔼可亲朴素无华不着边际,又看那光着的脚,只见脚趾已经溃烂,弥漫出一股腥臭味。   女子见五爷心思踟蹰,便说:“鞋也不是白送的,我现在脚痛也没法走路,一会还要赶回去学校,你就背我一程吧。”   五爷自是高兴,能跟心中敬仰爱慕的方老师亲密接触,心中狂喜。将松糕鞋收入行囊,待雨歇了,自己蹲下来,让方老师站在石岩上,俯身上背。自己不到一米七的身子恐怕支撑不起方老师五十公斤左右的躯体,本来以为方老师会把自己压垮,顶多能走一里地,脚力便会报废。没想方老师轻如枝叶,不但不重,反而绵弱无力,或许是雨后气温低下的原因,五爷感觉方老师没有一点体温。毕竟是师尊为大,也不敢多想,后背顶着酥软的两颗棉球,身心舒坦,一炷香的功夫,便已到了镇里。   “方老师,我们到镇里了。”   方老师似睡着了,没有人答复。五爷连问了几次,不见作答。街市上支着炭炉,卖油炸糖糕的小贩问五爷:“你在跟空气说话么?”   五爷伸手一拍后背,自己的脊梁有作痛之感。回身看去,哪还有人影。十二岁的年纪无法解释这个怪象。只当是方老师恶作剧,跟自己开了个玩笑罢了。   到了学校门口,依稀听到广播里又在重复:“如果这些阶级敌人得逞,将会有多少人头落地,人民群众又将吃二茬苦受二茬罪。。。。。。”   去交了学费,走到校报栏前,看看新学期是不是又要批判谁。“黑五类”和“黑七类”占满篇幅的校报栏中,方老师的名字赫然在列。只不过方老师登报的原因不是走资派,而是寻人启事。“方清琼老师:鉴回城返家本属情理,但坐馆教学,传道解惑本是天职,唯寒窗学生想念甚殷,望看报速回。若有旁人知悉方老师下落,也望告知。”落款是“XXX中学”。   五爷见表功的机会来了,遂去校长办公室,将遇到方老师的事情始末一并相告,时间,地点很明确。只是隐去了松糕鞋和背老师上学的事迹。   校长说寻人启事的大字报已经登了一个礼拜了,教育局原则上规定,学生上学报道的前一个礼拜,老师必须到位。尝试用手摇电话跟她家人联系过,也杳无音讯。于是,老师们都推测方老师嫌薪资低廉,教学苦闷,落荒而逃。   校长通报了人民警察,五爷带头,又联合起来学校的红卫兵小纵队一起上山寻找。按照五爷交代的地点,摸了个遍,不见踪迹。校长就把五爷揪出来,说他诈称说谎,情报有误。命令五爷在办公室站立了三个小时。   一天赶了五十里的路程,加上罚站三小时。五爷有些吃不消,晚自习下课后,躺在土坯炕靠窗户的一角,倒头就睡。   半夜迷迷糊糊,有个女人的声音在门外叫他。   “李五阳,李五阳,给我开门。”   五爷辨别出这声音正是方老师的。方老师音质清脆,如黄莺出谷,绕树三匝。五爷初中毕业最大的遗恨就是高中时不能再听方老师讲课。   “李五阳,给我开门。”这声音平添了几丝凄厉。五爷听的耳根发麻,头皮紧绷,把被褥紧紧抱住。   “李五阳,给我开门。”声音幽幽的从门缝中传来,直奔耳际。已经是第三遍声音了,五爷碰碰胖旁边正打呼噜的小胖子。小胖子酣睡正香,扭了个头,又呼呼的睡去。   五爷掐了下小胖子,只听到一声猪嚎:“啊,有蝎子,有蝎子,快点灯。”   五爷摁住了小胖子的嘴,说:“不是蝎子,是我掐的你,你听一下,窗外有个女人的声音,像不像方老师?”   小胖子树耳倾听,只有呼呼的北风冲撞着门上的锁链,哪有什么人声。   “噗嗤。”   小胖子吓了一跳,待确认声音来源,才知是同寝的学生放的屁。   “白萝卜又吃多了,这屁跟鞭炮一样大。睡吧,不要多想了。”小胖说完,又打起了呼噜。   五爷从被褥里扣出几缕棉絮,塞到耳朵里。告慰自己:今天中午和今天晚上看到的听到的全是假象。握起拳头,又默念了一段: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向旧世界宣战。   昏昏呼呼的睡去,也不知几时,木门上的铁链脱扣而落,五爷心里也咣当了一下,吓得不敢出气,差点尿失禁。一只女人的细手从黑暗中探过来,先摸五爷的脸面,那摸脸的手法跟把玩和氏璧没什么区别。   一只香唇也靠向了五爷的耳廓,吐出来的全是冷气。从耳廓进去延伸向每一根毛细血管。五爷像跌进了冰窖,浑身骤然变冷。   “李五阳,你是不是很喜欢我?”正是方老师的声音。   五爷被女子的酥胸压得丧失了意志力,生平所未亲历这幸事,差点缴械投降。好在意识还很清醒,不知这情景是真是假。咬了一口舌头,疼痛剧烈。知是真切之事,茫然无措。   小声说:“方老师,你跑哪去了。大家都在找你,等着你回校复教。”   女子不作回答,黑暗里目光啖闪,笑脸盈盈,用手封住了对方的嘴,只顾亲吻五爷的身子。五爷享受这柔情渲染的夜晚,借着月光银辉,见方老师相貌标致,肌肤如雪,酥胸格外传神,伸手去摸,身下的阳物已呼之欲出。   五爷正被这兰麝熏心,方兴未艾之际,有人点着了油灯,只听淅淅沥沥的尿液激撞着地上的尿壶。俄顷,光鉴毫芒,借着微弱的光亮,五爷环顾四周,哪里还有方老师的人影,裤裆里倒是留下一堆秽物,是跟方老师云雨后的铁证。不禁感叹道:这世间还有如此美妙之事。   第二天,五爷去向初中年级打听,得知方老师还未回来。想起来早些看过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上书“人有淫心,是生渎境”,检视己身,不觉羞愧难当。只当是春梦作怪,忙默念:静能生性,俭以养德。口中不下百十回,才把淫心去除。   晚上,五爷留了个心眼,为了考证昨晚是太虚幻境还是事实如此,五爷跟小胖子换了个位置,说想离尿壶近点,便于起夜方便。小胖子坚决不从,说晚上门缝里进风,头痛。   “是兄弟不,是兄弟就换下床位。”   小胖子不屑道:“你说是就是么?”   “好吧,给你一块冰糖,给你润润喉。”五爷付出了一块冰糖的代价,才跟小胖子易位。   三更时,熟稔的声音再次响起:“李五阳,我在外边,你开门。”如丝竹之音,袅袅飘至耳际。   五爷摇了摇小胖子,只听小胖子鼻息粗重,察察有声。就蹬了一脚小胖子,正中小胖子的下三路,小胖子痛醒,骂骂咧咧的说:“日你娘,你是不是嫌老子吃了你的冰糖,心有不甘,趁睡觉时报复呢。”   五爷打了个嘘声的手势,说:“你听,方老师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打赌么?要是没有人呢,怎么办?”小胖子摊出手,意思是输赢已定。   “赢了,再给你添块冰糖。”   小胖子坐直了身体,说:“我估计你“狼来了”的故事听多了,想戏弄老子,老子可不是省油的灯。一天到晚的神神叨叨,哪来的人。容老子下炕看看。”穿上布苦头,上身未着寸缕,从门后操了把铲垃圾的铁锹,就出了门。山区昼夜温差大,九月的微风带着些凉意,将小胖子乱蓬蓬的刘海吹的没有章法,小胖子打了个喷嚏,震的屋里的耗子也停止了联欢会。   出门自顾,渺然无人,一轮月芽洒下淡淡柔光。趁此诗意的夜晚,洒泡尿,给榆树上的知了助助兴。   折返回,小胖子含着冰糖甜蜜的进入梦乡。五爷摇摇头,正要闭眼入睡。被褥却拱成个筒形,皮肤上有什么在蠕动。窑洞属于土窑,老百姓就地取材,硬是凿出华夏文明的代表作品,这土窑鼠洞蛇洞多如蚁窝,学生们睡觉被窝里钻进蛇是常事。   五爷以为是蛇,摸了一把腿根,却摸出一缕长发。紧接着,额头,脸蛋,在掌中成型。心思疑惑,偷偷的将头探进被窝,却见两只绿幽幽的夜明珠镶嵌在长发中。颤巍巍伸手,去摸夜明珠,却摸出了肉感,才知是眼睑,吓得叫了一声。   声音却怎么也发不出去,只能呼吸,喉咙里像吞进一只枣核,干噎吐不出半个字眼。恍惚看到方老师玲珑剔透的身躯从被窝中爬出来,凌乱的长发藤蔓般缠住五爷的脖子,这长发的根系粗直,力度如章鱼的触角,将五爷的头颅托起,一直脱到了女子的胸前。女子以右手虎口扣住五爷喉咙,锋利的指甲下留下几道血痕。惊骇中,五爷的整张脸已恐怖变形,瞳孔放大了几毫米。女子的乳房突然喷出两道乳汁,带着腥味直入五爷口腔。   “啊,不要。”五爷呛了一口,在锋锐凄厉接近窒息的边缘中醒来,挣扎着喊出声音,这丧心病狂的嚎叫差点让小胖子死于非命。 正文 瞎子   小胖子以为是地震,从炕上滚到地上,满脸满身泥土,嚷着:“你死全家了?还是你让鸡奸了?”这绝世永隔的阴阳两界,分不清坐标,五爷如浆糊的脑袋混沌着。一旁小胖子用拳头捶打着他,并不停在耳朵边炸响着:李五阳,李五阳,老子不睡这了。可是五爷没有丝毫反应。   炕上同睡的几人都纷纷坐起,点亮了煤油灯。大家睡眼惺忪,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   而五爷目光呆滞着,身体冰冷,如筛糠一样抖着,嘴里只吱吱呜呜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声音,脑子里不停浮现曾经听过的女鬼把男人吸成肉干的故事,想想昨夜里方老师媚眼如丝、细语呢喃、婉转呻吟、被翻春浪;今夜里的恐怖惊悚,让五爷冷汗四起,连裤裆里的东西也和阴毛粘合着,如一滩烂泥。方老师?女鬼?   停了片刻,五爷总算平静下来,凑近灯光,问大家:“我脖子上是不是有五道厉痕?”   大家异口同声说:“嗯,是有,都流血了?”有人去书包里撕了张草纸递过去。   小胖子给了五爷一拳:“跟你同屋住了几年,也没有发现你有说梦话的习惯呀。这两天是怎么了?被鬼附了?”   “我遇到鬼了。”   大家让这话弄得神情紧张,不自觉得将目光丢向窗外,有个青年壮着胆子,清了清嗓子,铿锵有力的说道:“这,这,这哪有鬼。我们可都是无产阶级专政的主宰者,已经脱离了旧世界。要破除几千年来一切剥削阶级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   只有小胖子乐呵呵的,说:“你还挺会吓人的,《搜神记》看多了吧,编这么个故事让大家陪你压惊。说,遇到什么鬼了?”   “遇到方老师了?”   “你在咒方老师呢吧?方老师只是找不到而已,并不代表她英年早逝。你该不会看方老师漂亮,魂被方老师勾去了吧。”   “是真的,方老师的鬼魂。”   “你小子梦遗多了吧,开始说胡话。你这属于给封建迷信煽风点火,倘若让其他人听去了,非得让你深刻检讨,再去无产阶级的文化大革命浪潮中学习几天不可。”   小胖子从书包里翻来铅笔刀,从手指划了一道,又说:“看好,我以我血荐轩辕,量它鬼魂也不敢找上门来。好了,别废油了,都睡吧。”小胖子是学校里的打架能手,打砸标兵,做什么事都鲁莽里带着豪气。说完,一口气吹灭了油灯。   五爷再也不敢酣睡。接下里的多半个月里,五爷都浑浑噩噩的。白天他耷拉着脑袋,身子绵软无力,课业落下不少,成绩像飞机上跳下来的伞兵,徐徐坠地。他感觉自己就快要死了一般,夜里如御大敌,不敢合眼。稍微疏忽,就又要回到香艳迷乱的场景中。   熬过了一月,偕同乡邻赶紧回家。待走过那段山崖时,把松糕鞋复归原位。乡邻同学欲拿,五爷说那是死人留下的遗物。吓得同学撒腿丫子就跑。   到家后,就卧床不起。曾祖母惊讶于五爷体重的变化悬殊,以为是抱病所致。五爷口称胃口不好,没有大碍。曾祖母心疼道:“是不是又省吃俭用,将来还指望你光宗耀祖呢,你可别把这身子骨给整废了。”   五爷看着母亲殷切的眼神,不知该不该讲述事情原委。这时,曾祖父掀开门帘,跨步进来,尾随的还有一个拄着拐杖到处敲打的瞎子,和一个嘴巴始终呈O型的哑巴。   “我看这孩子不仅身体有病,心理也有病。来,让我把把脉。”说话的正是瞎子。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村里文化生活单调贫乏。只有三类人可以改善这死气沉沉的氛围。一类是卖拨浪鼓的货郎挑子,一类是耍猴的闹街小丑,还有一类是说书的琴书艺人。   这瞎子是弹三弦的说书艺人。生下来,眼睛就没有见过这花花世界。父母见有残疾,忧愁长大无法自理生活,就送到了县里的望海寺寺庙门口。庙里的主持紧遵诫命,不能杀生,就让几个徒弟轮流照看。瞎子从小跪奉佛法,木鱼梵呐,潜修慧命。世事变迁,将近六十年代末尾,赶上了文革破四旧,宗教文化受到了空前劫难。红卫兵们推到了庙里的罗汉观音,砸碎了洪钟大吕,僧宇梵楼也尽毁坏。卧了几日牛棚,众和尚领命都还俗种田,瞎子没有生存技能,为了讨得生计,跟香积厨为众僧准备膳食的哑巴结伴去游乡说书。下山拜了名师,加上天资聪颖,不出两年,艺至顶峰。二胡笛子,皆有造诣,尤擅三弦,再配上九腔十八调。绣口一张,便道尽千古往事。   于是,每逢佳节,村民们忙完农业生产,说书的瞎子都要登场做戏,脚踩竹篙坠板,手执扇面三弦,唱腔清丽婉转,故事道白简约。十月是秋收的季节,这瞎子应村委会之邀,跟随哑巴便来到了李家村。曾祖父是村里的队长,这安顿的差事也只好自己承担。   “孩他妈,先给客人沏茶。”曾祖父先点上了一只烟斗,微醺的眼睛里颇有几丝忧虑。   五爷挽起袖口,将茶递过去,瞎子手腕一翻,凝眉紧蹙,道:“莫急饮茶,贵子身体近况欠佳,眼下清淤,面色发白,离膏肓之病不远了,还需根治。”   曾祖父心急,忙道:“师傅好身手,目不能视,却能掌握病理,按这症状,可见是出于何病?”   瞎子顿一顿,犹豫了一下,道:“初诊可以判断是气虚血亏,但远没这么简单,还望贵子能翔实禀告病由。”   还没等说完,五爷挣脱了瞎子,提拉着布鞋,一头扎进了偏房,把门反锁住,足不出户。他知道“气血不足”对于一个未成年的定义是多么羞耻。   晚上曾祖母做好了斋饭,叫五爷:“老五,快出来吃饭,娘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炒蛋,吃完晚上去麦场看说书演绎。”   以往说书的还未清嗓开唱亮招子前,五爷早就备好了小马扎,安坐一隅。碍于这次瞎子差点戳漏了所隐之实,积极性大减,不肯就范。   五爷趴在纸窗上的猫眼,等家人一个个陆续赶往所谓的露天影剧院,才溜出来。趁着夜色,猫着小腰,爬上了麦场不远处的土丘上。只见麦垛上,空地上,土坡上将瞎子和哑巴围得水泄不通,几盏在玻璃罩子里避风的马灯拔亮了夜空,大家叽叽喳喳说着家长里短,磕着还未成熟的油葵,好一副和谐盛世的场面。   这弹三弦的,所述内容跟现在的评书大抵相同。端的是公案,外史,演义,才子佳人,拍案惊奇等奇闻异事。   瞎子坐在椅子上,弹了两个小调,预热了一番。又来了个大调,入耳动心。也算瞎子艺高人胆大,风声紧迫年月,破天荒的讲了一曲鬼怪。讲的正是《聊斋》中女鬼勾引书生,采阳惠阴,借尸还魂的故事。故事为了跟“封建迷信”避嫌,着重讲了其中的爱恨离愁。曲折婉转,引来声声喝彩。   五爷心想,这讲的书生不正是自己么。难道这瞎子还有算命的本领,能通晓阴阳?看来这瞎子不简单,既然对方已经知道自己被鬼缠身,自己何不如实交代,弄出个对策,也是对双亲负责。   拟定好主意后,待清场时,主动跑出来搀扶瞎子回家。人声鼎沸,谁也没有留意五爷的行踪。五爷将瞎子搀扶到暗处,趴在瞎子耳畔嘀咕了半天,细枝末节做了阐明。不忘叮嘱瞎子,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莫让他人知晓。   瞎子若有所思一番,道:“莫急,有法可办。但凡事要听我的步骤。”五爷惟命是从的点头应承。   回家后,五爷在偏方里装睡,曾祖母爱子心切,从天窗里给丢进一床棉被。半夜,就听到三声驴叫。五爷感叹:这瞎子真是才艺卓佳,模仿什么都惟妙惟肖的。   瞎子拄着桃木拐杖已恭候门口,五爷出了门,用尼龙绳绑在瞎子腰际,牵了就走。一盘明月,星河如覆,无需火烛。那瞎子虽生来命蹇,目不能视,但心里却跟明镜似得,走起路来,身轻如燕,如武侠中的高人奇士,状若飞仙。   到了山脚下,瞎子从随身携带的包裹里,置出一壶黄酒,让五爷押一口,又给了五爷一颗晶莹剔透凹凸不均的球体,说这是他师傅在寺庙坐化后,提炼出来的舍利子。交代五爷,说:“一会山上遇到迷路,莫急,撒泡尿就好。如果有人敲你肩膀,也不要回头,径直往前走就好。”   “有没有开过光的玉佩,给我一块。”五爷还不知这舍利子是个宝贝,谗言道。   “小瞧我给你的宝贝,这舍利子在身,保你半辈子平安。不过要是撞到那厉鬼,就要废些功夫了。”   五爷吓的当即就想撒尿。双膝酸软无力,瞎子也不客气,朝着屁股就是一抽。说:“没出息,这女鬼属于求鬼,借助你的阳气是想抱冤。并不曾想害你。待我去会会,圆她个念想,各自相安。待会你先去事发地点,我后边尾随你。”说着,瞎子把绳子解开,一副飘飘然样子。   五爷为了壮胆,一鼓作气,把剩下的黄酒喝完。怒目圆睁,慌不择路的往松糕鞋的地点走。过了坟冢,见灌木丛中有堆篝火,瞎子背对着自己坐在篝火旁正一个人哼着什么怪曲。正奇怪这瞎子有什么分身之术,这么快就到了地点。肩背上却被轻轻的拍了一下,腿被灌了铅似的再也挪不动了。   “别声张,是我。”身后正是瞎子的声音。   五爷也不敢回头,说:“你别逗我玩。那火堆跟前又的是谁?”   “那火堆是鬼火。”背后的声音说道。并将桃木拐杖递到五爷身前。   五爷松了口气,暗道:高人都是这么喜欢玩隐藏么。   瞎子叮嘱五爷不要近前,说完,飘忽遁形,一晃,便已到了鬼火前。背身的人影转过了头,姿颜容体,两行清泪挂在苍白的脸上,正是方老师。   原来这瞎子赋有天眼,亦见鬼道,地狱,天道,圣道;上传佛教密宗,得金刚加持,矜其所能,能劾百鬼众魅;手中的桃木拐杖,令自缚见形。   女子从鬼火中捡起一只骨头,自顾自啃起来。站在远处的五爷,心里瘆的慌,觉得牙龈肿胀,腮帮子疼痛。只听女子跟瞎子的对话,颇有禅理。   瞎子将桃木拐杖立到鬼火中,鬼火扑腾着吐着妖舌,却不能近身,说:“或悲或啼,是为何故?”   “其一:骨肉眷属,自此分离;其二,人间极乐,未及安享;其三:洁白之身,遭人亵玩。”   “附于童身,贻害他人,又是何故?若不自度,小心苦陷。”   女子收住清泪,说:“佛不渡我,我必成魔。我知师傅神通,法眼能看见智慧真相,还望师傅制个幻象,我好托梦于父母,告慰家亲,以求解脱。”方老师是书香门第之后,生前教语文,颇懂诡道机辩。   瞎子不急不慢,从包里搬出《地藏菩萨本愿经》,调整坐姿,道:“祈请南无大慈大悲地藏王菩萨慈悲做主,超拔女主,令业障消除,离苦得乐,往生净土。”   言罢,将桃木拐杖拔起,鬼火就此熄灭,女子也幻化无形,不知所踪。瞎子招呼五爷,说:“成了,收工。”   五爷对刚才上演的戏码时间长度不是很满意,“这就结束了?”   “把双方的结打开就完了。”   “我以为你们斗法能斗个三天三夜。”   “斗三天三夜,她不吃不喝,我老人家也不吃不喝了?”   五爷对瞎子行使的真言神咒,顿生倾慕。一路上旁敲这推数占卜,通神事鬼的本领从何学起。   瞎子说:“持戒修行。”   “修多少年?”   “那孙猴子在五指山下修了五百年,业满劫脱,你也当效仿。”   五爷辩解道:“那是如来作弊,以儆效尤。况且孙猴子是妖,一眨眼就五百年,我是人。”   “妖得道尚且五百年,况且人乎?我们修的是心,不是身,无关乎身是人还是妖。”   “人比妖的地位还低?”五爷对神邸灵异还是充满了无限好奇,折了一根树枝,就地比划道:“有没有速成版本的,飞花摘叶,擎天神杖,这么就地一挥,就能降妖除魔。”   瞎子给五爷普及了下知识面,说:“你说的这些借助符咒,法印工具的,属于道教。口念咒,手掐诀,脚步罡。还必须与法宝法器配合,神形俱妙。其实无论佛还是道,都糅杂了神通法术。但道是去降魔,而佛是去渡魔。”   。。。。。。 正文 天煞孤星   次日醒来,瞎子对众人谎称五爷身感湿热之邪,得了痢疾,让曾祖父去置办几味中药。曾祖父使唤老四(也就是我四爷爷)骑上毛驴去镇上速去速回。老四扬着鞭子在山坡上卷起了一阵尘土。   镇里的老中医推推老花镜,问老四:“怎么还要朱砂?”   老四学前班没上完就辍学了,他对种地有着浓厚的热情,夏麦收割时,当人们还在沉睡中时,他便握着镰刀在月夜中匍匐挥臂。他对朱砂这种中药名词不懂,“俺爹说了,就要这玩意。”   “用不好会死人的。”   老四盯着一旁的慢火细煮的砂锅,鼻子抽动了下,“死了又不赖你。”   中药取回来了,瞎子嘱咐五爷捣点蒜汁,“再问你爹要点雄黄。”   曾祖父照办,劈了木柴,两边砖头在当院一垒,砂锅里扔了五只枣做引子,很快把中药煎好,一日二服。   五爷让同乡的学生去学校上学时,代自己请了病假。没几日,五爷形容枯槁的面色有所改善,脸上透着红晕。   晚上,曾祖父请瞎子和哑巴座上宾,酬酢做饮,缸里打上一壶陈酒,院里拔了几棵大葱,曾祖母炸了花生,撒上粗盐,往锅里倒了一勺猪肉,再配上土豆炖粉条,三个人吃的啧啧有声。   1972年的秋天傍晚,李家院子里堆放着刚采摘完的棉花杆,大豆杆,驴圈中传来驴吃苜蓿的咀嚼声,屋里的几个人在推杯换盏中忆苦思甜。这只是李家的情形,整个村庄的其他姓氏家庭都不无例外的遵守着固定的作息,固定的饮食,固定的对话模式,他们畅想农作物丰收,畅想人丁兴旺。村外连片的向日葵垂下枝叶,庄严肃穆像是在做一场弥撒,几棵枣树翠绿翠绿,努力的向星空吐着蛇信,一条小溪在明月的照耀下叮咚叮咚,夜风贴着水面拂过时,偶有几声蛙叫。   曾祖父跟瞎子和哑巴碰杯,曾祖母在昏黄的油灯下纳着鞋垫,炕畔有两个心不在焉打扑克少年,他们正是老四和五爷,在他们看来,花椒面蓖麻油烹制出来的菜肴远比牌运更引人入胜。   那时,我大爷爷和二爷爷相应祖国号召,一身戎装,去西藏参军去了。他们每年都会拖指导员捉到代笔,信里的一致内容是:有肉吃,有奶喝,身体健康。我三爷爷还不到十八岁,就去给邻村的成分好的人家当了上门女婿,女方是赫赫有名的赛西施,日子过的紧紧巴巴,除了过年会回家吃顿猪头肉,寒暄问候下,剩余的大半生基本都在陪赛西施造小人。   瞎子喝的兴起,对曾祖父说:“听你中气不足,我也给你把把脉吧。”   曾祖父将手腕翻起,递过去。瞎子依着寸,关,尺,会心听着脉象浮沉。   瞎子眯着眼,嘴角的笑意在脉象的微震下逐渐收回,“换右手。”   听到瞎子凝重的口气,五爷的心也悬了起来。   曾祖母放下手中的活计,抬头说话:“把出什么名堂没有。”   瞎子调整了下坐姿,靠在墙根上,挺胸沉声道:“寸脉浮数,尺脉沉细,寸脉主阳,尺为阴细为不足,属于阴虚不制阳,阳浮于上。”   五爷听得一愣一愣:“我爹严重么?”   瞎子说:“阴虚。”   老四疑惑道:“哦,阴虚是什么玩意?”   “不止是阴虚,还有。。。。。。”瞎子止住了声音,吞吞吐吐,不愿意往下说。   曾祖父押口酒,“有什么就说,我好提早预防。”   “阳寿不长了。”   曾祖父倒吸凉气。   “什么?你这个瞎子胡说八道什么?”老四把扑克牌一甩,从炕沿上跳到地上,怒指瞎子。   一旁的哑巴嘴唇嗡动,但是判断不出他是争辩还是咒骂。一副国字脸,身长臂展,耳垂上长了个小瘤子,一动怒就牵引着小瘤子抖擞,他把瞎子护在一旁。花生米好像把他的喉咙卡住了,嘴里支支吾吾。   若不是昨晚领受过瞎子腾挪治鬼的本领,五爷会上去赏瞎子一巴掌:“你这是闭着眼睛说瞎话。”   曾祖父被这噩耗吓得不轻,佯装坚强,尴尬的哈哈大笑,但是笑声干涩,布满皱纹的脸像雨后的车辙一样僵硬,“应该是把错了吧,你可别开玩笑,我们还是好好喝酒。”   曾祖母用缝纫粗针,把油灯的灯芯挑亮,把灯座往毡子前凑了凑,“孩他爸身体硬朗着呢,夏天时从地里往麦场挑麦子,一人一天能挑五百斤呢,怎么会呢?”   五爷接话道:“是呀,我爹挑麦子,气都不喘下。这阴虚是个什么大病呢,能折我爸的阳寿。”   瞎子转向五爷这边,“主要原因不是身体病理,而是有人克他,这个八字硬。”   老四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我看就是你们这两个残疾人克他呢。”   曾祖母制止老四的叫嚣,“谁克呢,但说无妨。”   瞎子斩钉截铁的说:“就是你们家老五。”   五爷诧异的干咳了两声,手指向自己:“我么?我么?”转而学老四吐了口唾沫,“去求,你这个臭瞎子。”   老四定神看向五爷,五爷心里发毛,“看个球。”   老四排除了嫌疑,敞开衣领,放声大笑:“哈哈,老五命硬,小时候差点被狼叼走,游泳差点淹死,还命硬。老五,你信你命硬么?”   “信个球。别听那瞎子瞎叨叨。”   曾祖母被逗乐了,也应和道:“是呀,别人不知道老五,我可是知道,他胆小柔弱,所以我才护着他,他怎么能算命硬呢。”   瞎子顿了顿说:“正是因为他没有被狼叼走,游泳没有淹死,所以八字硬。如果八字不硬,他现在就不会在这里坐着了。”   五爷知道这是逆推理,“狗屁不通。”   倒是曾祖母相对沉着:“那他命硬,怎么办?”   老四趁人们讨论的当际,从碗里偷抓了几颗花生米一股脑扔进嘴里:“怎么办,扔了呗。”   曾祖父冲瞎子说:“你出个主意。”   瞎子说:“让老五跟我走吧。他走了,大家都会各自安好。”   五爷心里有一万个向瞎子母亲示爱的短话不断翻涌,“跟上你这破瞎子去说书去么?”   曾祖父反驳:“这怎么成,怎么可能让老五走。再说,我也不相信你这一套。我活的好好吃,好酒招待你们,你竟然给我报丧。”   瞎子说:“既然这样,就当我没说。”   曾祖父被曾祖母驯化的一副好脾气,他想开罪瞎子,但是慌乱中又整理不好语句,尽量压制自己的情绪,调整好气氛,“来,把这壶酒喝了,你们两个就去偏房里睡吧。老四,一会去偏房里填两卷铺盖。对了,再往地上撒点老鼠药。”   哑巴搀扶着瞎子,长拐杖在地面上敲敲打打。临出门时,补上一句:“他不是一般的八字,他是天煞孤星。”   五爷闷哼一声,对那天晚上瞎子的义举行为,保持怀疑态度。心想:怪不得赠予我舍利子,原来是设个套,收我为徒,好叫我为他跑腿。这瞎子不是在算命,而是在算计。   曾祖母在哑巴后边掌灯照路,有些怒意:“我们对你们日饷以蔬食,好生招待,相得甚欢。你们偏要瞎搅合。”   四个人依次在炕上躺着,曾祖父把尿壶置在地上,吹灭了灯,窗外的猫悄无声息的从窗纸里钻进来,透过麻纸,隐约看到外边一片银辉,听到两个孩子呼噜声交替,碰碰一旁的曾祖母:“睡没?”   “能睡得着,才见鬼呢。”   “瞎子说,天什么星来着?”   曾祖母纠正道:“天煞孤星。”   “这个星什么来路?”   “从我肚子里出来的,你说是什么来路?难道从天上掉下来的?”   “我是说老五怎么的命。”   曾祖母扭过身,左手搭在了五爷的身上,她把精瘦的身体幻化成几缕热流通过被窝传递给五爷,她用她爱的圈套毫无保留的将他锁住:“谁知道呢,真要是什么孤命,就算克你,我也不会让瞎子带走的。”   一旁的五爷均匀的打着呼噜,脑门却清醒无比。他听到他们的对话,脑海中像有无数只耗子在东奔西跑,一夜未合眼。   第二天,瞎子还未起床,曾祖父就负手候在了瞎子枕前,他要借坡下驴。从一个硬烟盒中抽出一张薄薄的黄纸,又从一个塑料袋子中抓出一撮烟丝,唾沫在黄纸上舔湿,给瞎子点上一根烟卷。他长叹一口气:“昨晚说的那个天煞孤星,究竟是什么样的命,你给说说。”   瞎子深吸了一口,递给哑巴,哑巴努努鼻子,比通便还要舒畅。   瞎子说:“前些天,我摸老五的脉象,顺便摸了下他的掌纹,就断定他是天煞孤星。民间说法,这个星,刑克厉害。初年必使家豪富,丧子丧妻还克父,婚姻难就,晚年凄惨,孤苦伶仃,六亲无缘。”   曾祖父有些犯难,“那摊上这种命,一辈子都完了?”   瞎子嘴扬起,似乎在等这个疑问.“不。”   曾祖父焦急道:“快说,怎么改变。”   “这种星寡宿终生,既有贵人解星,亦无可助。”   曾祖父理解不了白话文,“劳烦你说直白点。”   瞎子不再咬文嚼字,利索的说:“碰到我这样的贵人就可以解开他的命结,方法就是带他走。”   曾祖母在窗外听着,跨步进来:“师傅好意,不择贫富辄化之,我们都心领了,按目前的形式,我看还是学业为重。要不等他成年后,再带他远行,如何?”曾祖母看着噘嘴的曾祖父,会意的说道。 正文 王镇长   瞎子想说什么,最终没有吱声,吧嗒吧嗒抽着烟,沉默在指尖袅袅腾起,烟屁股把手指烤的熏黄。他沉浸在烟雾里,像只龟在吐纳气息。   这时,五爷跑过来了,“爹,电话。”   正房当屋摆着的手摇电话响了,这种老式手摇电话通过人工接线,是早期的科学文明产物,手摇发电,无需拨号,直通镇政府。这个古董一直是镇村之宝,不是每家每户都能拥有,只有村长才有权保管它。它的每一次响声都振奋人心,意味着外界信息的共享。往往其他农户要使用手摇电话,都要预先打口头申请,再顺便给曾祖父递根卷烟。   曾祖父定了定神,联想最近有没有重要的会议要开,通常开会才会有电话来往。否则,手摇电话就是个摆设。五爷围在曾祖父跟前,听到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魔术般穿越过来。   “是李家村么?”   曾祖父习惯性的点头哈腰,声音亢奋:“是的,镇政府吧。”   电话里传来沙哑的口音:“我是王乡长。听说你们村最近有瞎子在说书。”   曾祖父如实禀告:“是的,说了有几天了。”   “那好,让瞎子再说两天吧,我明天到。嘟嘟嘟。”电话那头挂断了。   乡长没有表明他要来村里的原因,或许是莅临指导或许是体察下情或许是来陶冶情操或许是来吃几顿公粮。谁也说不准。挂了电话,曾祖父默默的走向窑洞的深处,窑洞深处有两只板柜,板柜表面用油漆画着红太阳初升,边沿用细细的黄笔勾成波纹,再工整的书写着毛主席的两句语录。板柜上面有只陶瓷瓦罐,里面的鸡蛋紧实光滑,粒粒皆辛苦。   板柜是曾祖母的嫁妆,鸡蛋是曾祖父的家产。鸡蛋的每一次进库出库,他都铭记于心。除了用于招待重要人物,一般不会动用。   曾祖父数了数,满不是滋味的说道:“够炒两盘菜了。”   第二天,有三辆摩托车踏着油门,给宁静的村庄带来机动车的生气,这种摩托车是挎斗摩托,载着六人,据说是缴获的日本人的战利品,骑了三十多年,从省长过渡给乡长,还没有出过事故。尾气混着黄土从村头轰鸣而来,摩托车后边追跑着一群小孩,他们灰土灰脸,跟轮子竞赛,为了一睹乡长大人的气派。除了鬼子进村,小孩们还没有见过这么声势浩大的排场。   曾祖父在前一晚就让五爷跟老四挨家挨户通知了村集体,他们人已到齐,在麦场里列队欢迎。   村集体办公室设在一间安装了玻璃窗户的窑洞里,窑洞的墙壁贴满标语。乡长对曾祖父的政治觉悟感觉很满意。他邀请曾祖父坐近,从灰色中山装的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包大红门,弹出一根烟递给曾祖父,又给围坐的群众发了一圈。   跟王乡长一起来的五个人,有两个白白净净的书生,胸前都别着英雄牌钢笔。剩下的三个人都戴着大盖帽,土黄色的军帽上标着一只五角星,亲切又令人生畏。   五爷做梦都想头戴军帽,腰间军用皮带,再别一把手枪,那神气无可比拟。   王乡长自顾自的从果盘盒中挑了一只水果糖,微笑着说:“把那个说书瞎子叫过来吧。”   曾祖父打发伏在玻璃窗外脑袋攒动的五爷去叫瞎子。不一会,瞎子的拐杖就支开门。   瞎子眼睛外翻,宛如两圈鱼肚白,它漂在淡黄色湖泊中没有光彩。王乡长从上到下打量了下瞎子,开口道:“来弹一段。”   瞎子在板凳上左立,摆好三尺檀龙,弹了一曲《十八板》。   王乡长较为文雅的翘着二郎腿,右手有节奏的轻拍膝盖,说:“再来一曲。”   瞎子又弹了一曲《卖丫环》,一会饺子腔,一会鼓子腔,高亢转而低沉,平仄化韵。   “再来一曲。”王乡长要求道。   不一会,连续唱了七八曲,期间瞎子的嗓子明显不支,唱到尾声像是钢锯在割喉。那时民乐道路狭窄,曲目不全,瞎子把会唱的曲目差不多都唱完了。   王乡长眼睛斜斜的盯着瞎子的嘴巴,意犹未尽:“再来。”   瞎子就把前两天唱过的《聊斋》节选,复唱一遍。   王乡长有种小鱼上钩的喜悦,眼睛突然一亮,喝声道:“把他铐起来。”   旁边的两个大盖帽拿出手铐,把瞎子的手反背拷住,把他的红色秋衣领子拎起来,嘴上缠上两层胶带。   曾祖父不解:“这是啥原因?”   王乡长不愧是政坛上长袖善舞的高手,手背着在地上来回踱步,颇有威严:“前两天有人跑镇政府报告,说你们村最近有个说书瞎子在活动,这个说书的瞎子,竟然传播牛鬼蛇神,这是典型的反革命复辟。这种盘踞在毛主席的思想文化阵地上的反动言论,我们要严厉打击,并且杜绝它。”   “这,这。”曾祖父想辩驳两句,转头看看毛主席思想的拥泵者,很快被王乡长义正言辞的语气给压下去了。   “这什么?”   “这,听了这么会,要不先去俺家歇息下,喝口茶,吃顿饭吧。”   王乡长大手一挥,“不了,不给你家填麻烦了,走,带走他。”   哑巴挡在了门前,摆成一个大字型,但很快,他的铮铮铁骨就被绳子束在一旁,大盖帽朝着裤裆里踹了两脚,他痛苦的蜷缩起来。   王乡长不容别人挑衅他的权威,说:“把这个暴乱分子也抓起来。”转而又问旁边的书生:“这种暴乱是什么罪名?”   书生恭恭敬敬的回答:“袭警。”   瞎子被押解到摩托车上,头倒扣在挎斗里,两只腿软踏踏的成了两根被暴风吹垮的水葱。热闹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他们围绕成半圆,还来不及从刚才的娱乐节目中归位。   “不行,不能带走他,他无罪。”五爷使劲从人群中挤出来,躺在了摩托车前。在他心里,瞎子尽管讨厌,还伴着口臭,但人不坏,至少不在绳之以法的恶人行列里。   王乡长眯着眼,道:“咦,这是谁家的小孩?”   曾祖父急着骂道:“王八羔子,一边去。”   “就不。”   “嘴硬,看我不收拾你。”曾祖父把鞋脱下来,拽着五爷的耳朵站起来。布鞋对着五爷屁股使劲抽打。只有抽打才能解他心头的郁结,愤恨。   五爷撅着嘴:“他无罪。”   “有罪没罪,不是你说了算。”曾祖父气的脖子都红了。   王乡长坐在摩托车上整理下中山装,捋直袖口,把扣子上的针线用牙咬断,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这可不是欲加之罪,这是有依据的,有证人的。李村长,你作为带头干部,要做好榜样呀。”   曾祖父对着五爷一个嘴巴抽过去,鼻血在空中星星点点。“乡长,我刚说话有问题。”   “领悟就好。”   曾祖父揪着五爷的耳朵,带到王乡长跟前,“这孩子脑袋让驴踢了,快给乡长认错。”   五爷舔着嘴角的几滴腥红,脸别到一旁:“我没错。”   王乡长拍拍五爷的肩膀,右手托起五爷的下巴,问曾祖父:“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恩,我家老小,叫李五阳,我回家好好管教他。”   “这就是镇里传闻的那位学习很好的神通?眉清目秀的,不错。我女儿跟他一个班,经常提到他。很有胆识,不过就是有些淘气。不错,好名字。老李呀,你应该生九个阳,这样就可以都挂在天上了。哈哈”   曾祖父哈着腰,说:“挂在天上的永远只有一位,那就是我们都敬爱的毛主席。”   王乡长没想到曾祖父一经点拨,就开化的这么快,赞不绝口道:“啊,好,好,好。”   孩子们的礼尚往来最为称职,他们撒着脚丫,开口布鞋踢着石子,一路嬉笑,撵着黑烟一直把摩托车送到山凹处。   曾祖父佝着背,脚步蹒跚,身后无声跟着鼻孔中塞着黄土块的五爷,他的心被河边的柳叶裁剪成一堆碎片。中午的阳光从高空垂直照射,他们的身影被日光踩成三尺。   五爷自言自语道:“该死的老头,不是有本事么?坏人来抓你,你怎么不遁地,怎么不上天?好歹,也跑呀。哦,不对,他是瞎子。”   曾祖父在田畔倒了下鞋里的灰土,回头望他:“你刚才说什么?”   “哦,没什么。”   回家后,曾祖父往锅里打了十个鸡蛋。鸡蛋的美味不足以抵消五爷心中的饮恨,他筷子未动。一盘鸡蛋,不够老四打牙祭的,老四敞开了肚皮往饱吃,掰开一截窝头,蘸着锅里的一点油脂,将苏黄的窝头塞进嘴里。   “老爹,老五还送人么?送了,我就可以吃饱饭了。你看,昨天瞎子说老五克人,命硬。今天把瞎子和哑巴克走了。还果然灵验。哈哈哈。”   曾祖母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送也轮不到你提醒。”   曾祖父和曾祖母宅心仁厚,商量怎么搭救瞎子和哑巴。最后商量出一个主意,让五爷去投石问路。老四去放驴的功夫,曾祖母跑到驴圈里,对着一片坚硬的墙皮用斧头刨起来,这墙皮是用麦秸秆混合黄土塑成的,它不比三合土差,连同墙皮扑簌簌掉下来的是五枚袁世凯。打通关节点,人情世故,曾祖母不信纸钞,粮票,油票,她只信金和银。   五爷作为行贿人,心里挺忐忑。曾祖母特意从板柜中拿出一瓶收藏三年的桃罐头,她用切面刀将瓶盖撬开,往里边塞进五枚银元。嘱咐五爷种种。   五爷独自去了镇上,他没有先到学校报到,工宣队当时正在学校占领了上层建筑,在学校里搞“斗,批,改”,工宣队跟学校之间的矛盾日益激化,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学生们的学习积极性。整个社会都趋于动荡,镇政府门口站着两名警卫,手里端着步枪,非工作人员不让靠近,可以随意进出的都是胸前别着证件的熟面孔,他们挺胸抬头傲气凌然,从优越的走路姿态就能判断出他们在尸位素餐的官位上呆了很久,这些官员走过时,警卫都要行注目礼。而生人靠近,枪口就对准来者,时不时的准备来一发。五爷像困在鱼塘中的泥鳅一样,来回游弋。曾祖母的计谋在这种环境下无以施展。他坐在镇政府对面的街道石阶上,准备守株待兔。到了夜幕降临,零散的人流里依然没有搜到王乡长。 正文 营救   “哪里来的野孩子,离这远点。”警卫命令道。   踢开地上的落叶,五爷悻悻然的坐在镇政府对面的石阶上,怀里藏着罐头,嚼了几口发面饼子。想要突破镇政府大楼,他只能静候夜幕垂临。他记得班上的王胖丫自鸣得意的提到过她家的住址,在镇政府大院的家属楼,进门往右拐,再往左拐,第二栋楼的三层中户。当初王胖丫邀请他去家里吃猪肉大葱馅饺子时,他委婉的拒绝了。在他看来,王胖丫如果能从一百三十斤斤的体重上递减点重量,他指不定会接受邀请。   王胖丫学习能力差,分不清楚汉语拼音的前后鼻音,但在班里却是学习标兵。只因她爹是王乡长,新中国分茅列土,王乡长位高权重,老师给王胖丫嘉奖的奖状贴满了整个客厅。每次期中期末模拟考,王胖丫都跟老师提议要坐在五爷后边,她把右腿盘在屁股后边,身子垫高,往前欠欠身,就能看清五爷的试卷答案。老师从来不去质疑两个人试卷答案的一致性,不去区别黄钟瓦釜,因为王乡长还监管学校的教育经费。有那么几次,五爷故意把题做错,他把分数控制在每科六十分的及格线,别人都以为五爷倒流了,只有老师知道一个人精确的把每科的分数都控制在六十分,足以说明这个人是背碑覆局的一朵奇葩。   黑夜卷着幔布从天际展开,星辰都从乌云背后隐了去,电力供应不足,街上的单排照明设施绷直了粗线,却没有一盏是亮着的。镇政府大院的柴油发电机嘟嘟响了,门岗亮着一只三十瓦的卤丝灯泡,微弱的灯光照不清人影,有两名警卫踢踏着正步走到门岗交班。   五爷摸黑一溜烟跑到大院外侧的墙角,围墙不到两米高,他把罐头先举到墙上放好,胳膊一使劲就跳了过去。   脚步声显然过大,惊动了看门狗。远处一只狼狗从狗盆中抬起头,发现了敌情,卖力的犬吠。有警卫举着手电,疾步匆匆往犬吠处赶来。“有人,快去拿警棍。”一个警卫冲另一个喊道。   “真倒霉。”慌乱中,罐头瓶子打碎了,五爷在地上摸出五枚银元,火速装进兜里。抓了两瓣被色素浸泡过的蟠桃塞进嘴里,扳着墙砖跳了出去,很快隐没在镇政府对面的巷子中。   看着后边没有人跟来,五爷进了校门,推开宿舍门,小胖子见是五爷,双腿一软给他跪了下来,抱着五爷的双膝摇晃:“李五阳,你是活神仙。”   五爷身子骨瘦弱,小胖子敦实,被他这么一摇,膝盖骨直打颤,问道:“胖子,你这是在干嘛?”   宿舍里一个高一头的学生接道:“方老师死了。我们都认为你未卜先知呀。”   “啊,方老师死了?”五爷不愿意承认。   “讣告都贴出来了。”   另一个说道:“明天学校组织给方老师默哀呢。”   五爷急欲知道真相,问道:“怎么死的?”   胖子伴着哭腔说:“就是被体育老师先奸后杀。听派出所的人说,方老师托梦给她父母,她父母提供的线索,说体育老师跟方老师从城里一起出发来的学校。体育老师被棍棒伺候,一阵拷问,后来交代,他们在经过山上的石崖避雨,体育老师见色起意,我的方老师,我的女神,就这样被玷污了。”   这个体育老师同样是支教知青,他长着两条青蛙腿,跑起步来虎虎生威,五爷有幸跟体育老师如厕过,他便秘喘息的痛苦样子一直是学生们的笑谈。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种事情。   听了胖子的陈述,五爷没有再怀疑前些天跟着瞎子去度化方老师的真实性,没错,是瞎子把方老师的冤魂从他身上驱走,他深知黄雀衔环的报恩寓言。唯愿方老师在另一个维度空间里没有眼泪,没有屈辱。   几个人在宿舍院里自发组织了一场吊唁,他们撕了几张草稿纸,用剪刀剪成钱状,朝着案发地点的方向,将纸钱烧成余烬。   第二天的课间休息时间,五爷主动去接近王胖丫,王胖丫正在课桌上摆动一部老式收音机,干电池中的二氧化锰接近饱和,缓慢的释放出电荷,收音机里吱吱呀呀播着含糊不清的新闻。这部收音机掌握世界格局,洞悉人间百态,偶尔插一曲东方红,但万古不变的主题是匡国济时。因为这部收音机,王胖丫身边总是聚拢着一帮众星捧月的黄毛丫头,五爷也间接知悉1973年:美越停战了,中国与西班牙建交了,毕加索逝世了,美国的第一个太空实验室升空了,李小龙猝死了。   五爷去公社买了两对干电池,扔给王胖丫。王胖丫在一阵尖叫中羞红了脸,娇嗔道:“讨厌。”   快放学时,五爷收到了纸条,歪歪扭扭的字迹,一看就断定是王胖丫的。   上面写道:放学,去我家吃饭吧。   放学后,五爷穿着开口球鞋,在学校的铁门跟前等王胖丫。   王胖丫像辆推土机,背着军用书包,欢笑着奔过来。   五爷开门见山:“求你个事。”   “啥事说呗。”   “前两天你爹,就是王乡长去我们村了,抓了个瞎子,不知道关哪了,我想去看看他。”   王胖丫双臂环绕胸前,“你家亲戚呀?”   “不是,哦,是。我舅。”   王胖丫晃着肩膀,“你说带你去就带你去呀?”   五爷从书包中掏出一个作业本,胸有成竹的说:“这是这期期末考试的试题,我归纳整理的,老师出的题应该跟这个八九不离十。”   “走,带你去,在那边的羊圈里关着呢。”   羊圈离镇中心不远,已荒废多年,粪球都风化成粉末了。王胖丫来头大,警卫开了锁,把两人让进里边。   王胖丫嫌羊圈臭,站了不到五秒钟就跑出来了。   瞎子的眉角陷进去三竖杠,头发卷着羊粪球,哑巴正躺在一边呼呼大睡。   五爷没有吱声。   倒是瞎子似有感应:“呦,徒儿来了。”   “臭瞎子,谁是你徒儿。”   “徒儿这不是过来拜师来了么?”   “少倚老卖老。”五爷给瞎子递上几个白面膜,“在食堂用粮票换的。”   “懂得孝敬了,再填壶酒填点肉就更好了。”   “美得你尿泡。”五爷压低了声音:“他们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放你们出来?”   瞎子饿坏了,一脸吃了四个白面膜,“没有。”   五爷从口袋里掏出五枚银元,往空中一抛,双手接住。“猜这是几枚袁大头?”   瞎子咧嘴一笑,“五枚。”   “真神。这么神,你就没有出去的办法?”   “对付鬼可以,对付人,我没有经验。”   “我娘让我拿这五枚袁大头去行贿王乡长,说这样可以把你们赎出来。”   瞎子说道:“我们两个老不死的贱命两条,何苦牺牲五枚袁大头呢,还不如留着你取媳妇给聘礼呢。外面的那位胖丫头可是挺旺夫的呀。哈哈。咳咳。”   “你靠听就能听出她胖?”   “是呀,走路那么重。羊圈都快被她震踏了。”   “那是王乡长的女儿,没有她,我今天见不到你们,我这是牺牲小我成就大家。说说,怎么营救你们?”   “简单,你晚上去捉只野猫,明天送过来。”   “猫?我没听错吧。”   “恩,最好是黑猫。”   “我去哪捉猫去?”   “去你们学校的茅厕里。”   “茅厕?你确定是茅厕么?”学校的茅厕臭气熏天,蛆虫在粪坑中横行,别说是猫,就是老鼠也受不了那沼气。   “会面时间到,该出来了。”外边的警卫吆喝道。   五爷复又装好袁大头,把羊圈门拉好。跟着王胖丫往回赶。   “走,去我家吃饭吧。”   “等放寒假了,再去吧。”   “就知道你会这样。”王胖丫看不惯五爷的怙才骄物,把头别到一边。   五爷说:“你家有猫么?”   “没有,干嘛问这个?”   “没什么。”   晚上,五爷带着胖子去学校食堂守食待猫,因为那里频繁的出现老鼠,只有食物链完善的地方,猫才会出没。   他让胖子站岗放哨,自己从木窗中爬进去。胖子在外边轻喊:“给我扔俩花卷。”   五爷在抹黑在里边辨认食物,应声道:“没有花卷,倒是有盆大烩菜。”   “那就来碗大烩菜。”   五爷用瓢舀了两勺烩菜从门窗的小洞递出去,这个小洞专门是为猫留的。   胖子在窗沿下巴拉巴拉一顿,“怎么觉得味道不太对呀。”   “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剔。”   “再来两碗。我要把明天的饭钱吃回来。”   “只要配合好,以后经常带你来。”   胖子吃的饱饱的,肚子像只水缸。   胖子问:“要猫干嘛?”   “当宠物养呗。”   他们等了两个钟头也没有守到猫。五爷只好从窗户中爬出去。胖子吃多了,说要去茅厕大便,前两天方老师的事闹的人心惶惶,自己不敢去,非要五爷陪着去。   五爷说:“太臭了,你自己去吧。”   “你不去,我明天就去揭穿你。”   胖子蹲在坑位上痛快淋漓,舒服的直哼哼。五爷就捏着鼻子陪在一旁。茅厕的遮蓬上突然有婴儿的哭泣声。幽怨,轻浪,惑众。   胖子没擦屁股,提起裤子就起身。“鬼?快跑。”   如若不是中午听了瞎子的明示,五爷肯定会比胖子跑的快。他镇定道:“是猫,一只叫春的猫。” 正文 黑猫   厕所的围墙很高,建设初衷就是为了预防偷窥狂爬墙头偷看女生。五爷刚到发育的分水岭,够不着墙。胖子只能蹲下来,扶着墙慢慢站起,累的蹦了一个巨响的屁。   瓦棚上果然有一只猫,叫声凄迷,猫的瞳孔在月辉下幽幽发亮,让人不寒而栗。五爷蹑手蹑脚爬过去,一把搂起猫,装进随身带着的布兜里。   准备折返的时候,几片灰瓦碎裂,突然踩空,只听扑通一声,他掉到了女厕。不远的坑位上同时传来一声凄厉的女声。一声“啊”划破长空。   五爷揉揉眼睛,从一片灰尘弥漫中看清坑位上面,有一片花白的屁股。吓得慌不择路往外跑,正好跟厕所外围的胖子撞了个满怀。   两个人躲在寝室里边,好大一会才调匀喘息。胖子伏在五爷耳旁,低声问:“看到鬼了?”   “没,但是看到一只屁股。”   第二天中午,学校广播声传来三条消息。第一条是说:昨晚有男生在厕所瓦顶偷窥女生如厕,致使塌方,望这个偷窥者主动自首,修葺瓦顶,便可轻饶,否则逮到的话,一定开除,并移交公安机关。   第二条是关于红卫兵要武斗的号外消息。   既然要武斗,对象肯定包括瞎子。五爷把装猫的布袋放到寝室的屋顶藏好。混在人群中去镇里的广场上去看武斗。   广场上盛况空前,几个民兵肩扛步枪,维护现场秩序。红卫兵们振臂高挥,乌央一片。瞎子和哑巴,跟几个劳改犯都被押解在一辆解放牌卡车上,卡车周遭人声鼎沸。   有人往瞎子头上扔了一团刚从直肠里出炉的牛粪饼,热乎乎的盖住了他的脸。瞎子左边捆绑着哑巴,右边捆绑的却是教体育的陈老师,陈老师犯了杀人罪刑,眼下正被石头棍棒特加伺候,曾经三七分的飘逸长发被剪成了不规则的多边形,脸色昏黄,眉心间隐约有一团黑雾,他时而平静时而疯癫。他喃喃自语:“我没有杀方老师,方老师那么可爱,我怎么会杀她呢?”但不一会,又狰狞着面孔吼道:“来呀,都来杀我呀。”   五爷有些同情瞎子,走近卡车旁,看着牛粪的热汁自顾淌满瞎子的嘴角。他痛恨奸杀方老师的陈老师,就往陈老师脸上吐了口唾沫。陈老师低吼了一声,露出血红的牙龈,五爷的心神被吓得震了震。   瞎子似乎有知觉,眼珠子突然一动,眼睑往上翻了翻,露出煞白的眼球。警告道:“徒儿过来凑热闹来了?还是离这远一点吧。”   五爷一惊,在嘈杂的环境中,瞎子是怎么辨认出他来的?他疾步退到一边,静观瞎子的举动。   “不要往右挪。”   还是被瞎子发现了。五爷靠近搭话:“把猫逮到了。”   “等一会批斗完,把黑猫给我送到羊圈。赶紧离开这里。”瞎子的话音刚落,又一团牛粪从远处飞来,弹无虚发的盖住了他的鼻孔。   下午人潮退去,武斗结束,学校没法开课,在校门口贴告示,放半天假。胖子从回校的人群中找出五爷,劝五爷去校长办公室投案。   五爷骂了一句:“投你个鸡巴。”   胖子阴笑一下,右脚稍息:“不投,就给冰糖,封口费。”   “没冰糖了,晚上带你再去吃烩菜。”   “再好不过了,够哥们。”   绕过胖子,五爷去把王胖丫叫来。王胖丫嫌羊圈太远,从乡镇府借了一辆二八自行车,车轮的辐条擦拭的锃亮。脚尖蹦成一条直线,踏着自行车费力的在校园里晃了几圈。   五爷知道她晃的目的,无非是让校友们知道她有辆八成新的坐骑。王胖丫吆喝:“李五阳坐上来。”   到了羊圈,王胖丫扶着自行车在一侧猛喘。五爷单独进去看望瞎子。   瞎子闭眼打坐,没有吱声。哑巴撅着屁股在地上刨土。   五爷疑惑道:“哑巴,你不是为了越狱吧?”   哑巴回身咧嘴一笑,自顾去刨,不一会刨出个小粪堆。哑巴拍拍身上的土,往粪堆下方洒了点窝头。五爷凑近看,原来是一口鼠洞。   一只体型巨大的耗子贼溜着眼睛,试探性的从鼠洞中探出头,哑巴扑身上去,逮住了尾巴。兴奋的大叫起来。   “哇,好大一只和珅。”   冬天时,五爷跟随老四去田埂上挖过地鼠的粮仓,窝里的稻谷能挖出来好几升,收获颇丰。饥荒年,人们除了吃树皮,还会选择去挖鼠洞,那时村里人都叫耗子为和珅。五爷叹口气:“早知道你们饿的要吃和珅,我昨晚就应该带出来点大烩菜。”   “还轮不到你吃呢。”瞎子暂停下打坐,依着拐杖站起身,从裤腰间解下一条花红布腰带。   五爷捏住鼻子,“没想到老头这么新潮,还是花红腰带。你这是吃耗子前要来次大解么?”   “你再看是什么?”   软踏踏的红布腰带在地上以S形状蠕动起来,一头突然直立起来,摇身一变成了一条食指粗的花红蛇。转而跳到了五爷身上,盘着他的脖子,蛇信滋滋舔着空气,凉凉的。这是民间所传毒性极大的的花红蛇,一滴足以丧命。   五爷吓得冷汗直冒,屏住了呼吸。惊恐的望着瞎子。   “还不拜师?”   尽管对瞎子的暴力招徒极为不满,膝盖还是听话的跪了下去,脑袋轻轻的垂在地上。   瞎子拐杖一挑,搭在五爷肩膀上,花红蛇攀着拐杖螺旋而去。瞎子将拐杖一抖,花红蛇便到了地上,弓直蛇头,王者一样聛睨一切。   哑巴把耗子抛过来,正好落在花红蛇跟前。花红蛇对这个天外来物有些惊讶,在辨认是何方神圣。耗子是个农户大盗,偷吃了不少谷物,肚子圆鼓鼓,皮毛油亮。体型肥大,像只兔子,在地上一打滚就翻起身。耗子仗着体型优势,在蛇面前竟不怯场。   花红蛇一根箭窜向耗子,身子一盘,就把耗子困住。紧紧勒着耗子的肚腩,明显占据上风。   耗子张嘴就咬,两盘血牙红红的。蛇一做痛,也张口欲咬,耗子皮毛抹油,极其顺滑,避开要害,对准蛇头咬了下去。不到一支烟功夫,蛇蜷缩着身体不动了。耗子从蛇尾钻出来,中毒颇深,步履踯躅,没有了刚开始的无知者无畏派头。   有蛇是为了除鼠害,头一遭见耗子反败为胜的教材,五爷不觉心生敬畏。   瞎子有些心疼的说:“可怜了我的花红蛇。该放你的猫出来了。”   五爷从刚才的斗争画面中回过神,慌忙把布袋解开,黑猫登上舞台,抖擞下身子骨,身子收缩,迸射,几口就咬死了耗子。伏在一旁,邀功似的望着三个人类,自满的舔舔爪子。   五爷暗忖:瞎子大概当过生物老师,让他过来观摩食物链的过程。   “去把黑猫抓过来。”瞎子说道。   五爷照办,拎着猫耳递到瞎子跟前。   瞎子抓住猫的脖子,狠狠一拧,猫的脑袋就套拉下去,断了呼吸。   转换太快,五爷来不及整理思绪,惊讶的合不拢嘴。   瞎子颇有训话的意味,沉声道:“我佛慈悲,我虽然学的是佛教密宗,但是本意是持戒布施,饶是在神通方面,还可以役天上之神。但并非万能,尤是在鬼通方面,六壬之法上,还有余缺。如只能今只能用道家之法来操办。”   “这是要干嘛?”   瞎子不作回答。咏了一通咒语,那猫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体温回升,缓慢的睁开双眼,竟然死而复生了。只是猫眼有些变了,像两湾碧潭不可斗量,对视一下,心神便要涣散。瞎子拍拍手说道:“成了。把这只猫带到王镇长家里呆几天,我们就可以放出来了。”   五爷有一堆问号,还没有说出来。瞎子摆摆手,说自己累了,让他赶紧走。   出门时,扔给五爷一本破烂不堪的《崂山注疏》,让他回去研习。五爷带门准备出去,瞎子最后问了句:“今天中午跟我一起批斗的那个死刑犯,是你们老师?”   五爷恩了一声。瞎子说:“好了,你快去王镇长家去吧。”   王胖丫照旧载了五爷回镇里。五爷怀中揣着黑猫,像揣着一颗炸弹,小声的说:“今晚要不去你家吃饭?给你,给你,补补课。”   王胖丫将两个大轮子蹬的呼呼响,屁股一扭一扭的。“没问题,李五阳你可坐好了,看看我风火轮的速度。”   两个人依次进了镇政府门,黑猫耸着肩膀,不急不缓跟在后头。   王胖丫指指铁笼子里关的大狼狗,“瞧,这是我们镇政府的哮天犬。”   “好狗。”   “那是,这狗是个忠臣,看家护院,辟邪去秽。”   五爷奉承道:“就是就是。”心里却在惋惜那瓶桃罐头。   “看你后边跟着的这只猫,奸奸的,怪怪的。”王胖丫看五爷脸色阴晴不定,转而又说:“不过看上去很可爱。”   两个人走进铁笼子,狗在狂吠。   王胖丫跟五爷说狗认生,呵斥狗别叫。狗却叫的越厉害了,对着他们的方向嗷嗷不停。   “啊,是那只猫。猫狗是仇家。”王胖丫找到了疑点。   黑猫吃了大耗子后,正信步游园。它循着狗吠声找到了宿敌,像首长在阅兵,走一条直线,它目不斜视,朝着铁笼子款款而来。等它走近,狗吠声渐消,铁笼子里的大狼狗哑然无声,缩着身体,向后方退去。   王胖丫拍下五爷,“李五阳,你从哪弄来的猫,这么神气,连狗都怕的躲起来了。”   “这,这。”实在不好说什么。五爷总觉得黑猫很怪异,比起蛇带来的阴冷,老鼠带来的干呕,猫带给他的是怛然失色。他开始反悔,举棋不定:“我们还是先走吧,不用去理会这只流浪猫了。”   两个人索性一路小跑上了楼,镇长夫人开了门,一个略微发福的女人笑盈盈的,互相打过招呼后,就听到茶几下边一声猫叫。一只黑色的猫甩甩耳朵,慢慢爬了出来,脖子缩成一团。   王胖丫惊讶道:“哪来的猫?”   “它前脚进,你们后脚进的。我看它趴在门上扣爪子,怪可怜的。”   五爷迎上黑猫的双眼,它泪光啖闪,柔柔弱弱。不由暗忖道:“昨晚还在等着交配,今天跑的比鬼还快,竟然会装可怜了。”   黑猫好像心领神会,瞳孔微微收拢,略有怒意,有什么意志力在左右五爷的思想,他脑海里蹦出几个字:“敢把我弃如敝履。等着给你算账。快去把卧室的祖先排位图遮起来。”   五爷定了定神,以为是幻觉。他并无人畜交流的经验。   那几个字却重新排版,跳进脑海里,他再去看黑猫,黑猫将尾巴翘起指向主卧。果然是在意会他。五爷走向一旁的主卧,斜眼瞅到一排祖先排位图在桌子上供着,数了下,足有七八个。想必王镇长也是出生在大户世家。   五爷旁敲侧击道:“你爸爸还没下班呀?”   王胖丫快语道:“我爸一般都在办公室伏案疾书呢,下班都很晚了。”   五爷违心道:“人民的好公仆呀。”   镇长夫人忙着在厨房里摘菜,王胖丫找出黑白相册给五爷描述了下各界人物,大多是王镇长神采奕奕的与某某政治掮客会晤,五爷逢迎了下,找借口说观览下屋子。一晃身,便进了主卧。 正文 狗尸   祖先排位图按照金字塔高低依次排列,用什么来遮盖呢?床单?被褥?衣服?五爷灵机一动,瞅到门后边挂一把雨伞。双手撑开了它。   五爷打着小算盘,在主卧开声问道:“这还是把自动雨伞?好高级。”   王胖丫在客厅喊道:“改明,送你一把。”   “让我想起戴望舒的那首《雨巷》,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这首诗运用了复沓,叠句,重唱等手法。。。。。”酸溜溜的进行了一番诗文赏析,也不管王胖丫那臃肿的灵魂是否能听懂。说完妥当的把黑伞放到桌子上,正好罩住了祖先排位图。他如释重负的吹起了口哨。   黑猫一溜烟进了主卧,没有先前噤若寒蝉的怯弱,卧在了窗台上。它注视着五爷,半睁半合,像个久处江湖的谋士,那种眼神犀利不容挑衅,五爷分明看到了它眼中的蔑视。   到了晚上六点钟,王镇长踏着牛皮鞋进了屋,尾随的还有个青年。青年脱去外套,白衬衫白的跟腻子粉一样,五爷细看,原来是前些日子在村里见到的那位给哑巴定“袭警罪”的青年。这位青年唇红齿白,额头饱满,很贴合学究天人的智慧形象。   王镇长眼皮一挑,故作惊讶的说欢迎神童。然后介绍白衣青年,说他是下乡知青。白衣青年主动伸出手,有种礼贤下士的风范,也客套的说幸会幸会。自我介绍说:“我叫白秋水。”   这名字真好,诗意盎然的名字,不愧是城里人。五爷窘红了脸,鸿沟太深,反倒握着衣角,不知如何说辞。饭桌上热气腾腾的饺子,也不敢主动下筷,王胖丫插科打诨缓和了下气氛,说:“李五阳,你日后发达了,可得想着我呀。”   席间,总共吃出六枚硬币,凑足了两角钱,王胖丫笑嘻嘻的一把撸到存钱罐。就着肉罐头,王镇长和白秋水押了两杯。王镇长酒兴酣畅,张口不离政事:“那个强奸杀人犯这几天批斗的也差不多了,过两天就押到县里,等检察院一判刑,就等着枪毙吧。这种畜生早枪毙早好,要不然还不知道祸害多少女娃娃。”   白秋水说:“听派出所的张所说,这个强奸犯最近精神有些失常。”   王镇长朗声道:“装疯卖傻呗。这种事,我见多了。他以为装个精神病,就能躲得了?还是他以为他有个好爹,就能免刑?不是有句话叫,王子犯法,与什么什么?”   王胖丫接一句:“与庶民同罪。”   王镇长冲女儿竖起了大拇指,他压低了声音说:“强奸犯的爹据说是个城里的官,来头还不小,你知道么?”   白秋水摇摇头,装作一脸懵懂的样子。五爷看在眼里,他总觉得白秋水在刻意回避什么。   白秋水岔开话题说道:“前阵子看报纸说,安徽某县首次由贫下中农推荐上大学,全县数万知青展开大规模竞争,最终有七十余人脱颖而出。在进行上学体检时,妇科检查的医生却发现,里边的女知青全都已经不是处女了。”   王镇长若有所思道:“这里边不止是男女厮混吧,一定有很深的文章。”   白秋水也不卖关子,说:“这些女知青后来交代,是被生产队长给占有了。大规模竞争下,名额有限,推荐名单都是由生产队长上报举荐。”   提起生产队长这个身份,五爷警觉了下,他为父亲担忧起来。要知道,他们李家村穷乡僻壤,鲜有知青愿意下放到李家村插队的。插了一句:“我们李家村可没女知青。”   王镇长被逗乐了,“哈哈,你们那村穷的叮当响,别说女知青了,就是送一窝强盗过去,都没人愿意去。”   客厅内的摆钟摇到八点钟响了,五爷知趣的告退。铁笼里的狼狗没有再冲他犬吠,蜷缩在笼子中低声呜咽。他以为黑猫会寸步不离的尾随,回学校的路上,一路走走停停,也没见到猫的影子。   适逢周五,寝室里的几个人还没有睡,在昏黄的油灯下打扑克牌,他们的赌注是火柴。大家都不愿意跟五爷打牌,他打遍天下无敌手,推算能力运用在牌技上往往技高一筹。油布上堆满了火柴棍,胖子盘腿而坐,暂且忘记了白天许下的大烩菜。快把老本输进去了,他让五爷帮忙指点,其他几个纷纷摆手,说:“要让李五阳参与,我们就拆台不打了。”胖子保本心切,回不来本,他就是通宵达旦也得把对手们耗死。   五爷只能学凿壁偷光的主人公匡衡,借点余光,看看书。没有课外书,学习生活了无生趣。把重点知识复习了下,铺好被褥准备入睡,灵光一闪,猛然忆起瞎子给的破书,偷偷翻出来细看。   除了佛家舍利子,《崂山注疏》算是瞎子赠予的第二件宝贝。书本被翻动的很旧,有股煤油味,再过十年,纸张估计就要被风化了。看了概括,书本可以说是道家法术总集,里边的文字全是钢笔手抄笔记,记述了道家的四大法坛主要特点,有注释解疑,有重点提框,还不能确定它是不是孤本。仔细辨认,书本上的字迹不同,有楷书,有狂草,作者应该是两个人,一个沉稳缄默,一个狂放不羁。书本共分为七大章,每章的主旨不同。   五爷手不释卷,以防他人窥测,窝进被子里,留下一个小孔,让光线照进来。摸索道家传袭下来的手诀,咒语,堪舆,术数,医卜,奇门,星象等。   其中描述道家学派流传最为奇门的法术就是:画地成江,足下生云,插木成林,穿墙而过等之大成。   五爷幻想着自己脚踩七星阵,手执仙风剑,指鹿变马,呼风唤雨。自己在被子里学着剑诀进行比划。好在天生聪慧,背诵不忘,过上几日,即可牢记于心。纵是书本烧毁,也可一字不差,默写一本。   次日中午,王胖丫把二八自行车立在红旗杆下。肿着眼睛来到寝室外头唤五爷。   胖子摇腥午睡的五爷:“你胖媳妇来了。”   五爷慢吞吞的整理衣服,冷哼一声,“我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愿做她的乘龙快婿。”   王胖丫见了五爷,哭诉道:“哮天犬死了。”   “啊,怎么死的?”   “七窍流血而死。”   五爷条件反射联想到了黑猫,半天回不过神。   “死的好惨,鼻子里都出血了。”   “会不会是别人下毒?”   王胖丫说道:“找了兽医,兽医检查了狗食,判断说不是下毒。说是狗的寿命到期了,属于正常死亡,但是正常死亡怎么鼻孔里会出血?”   “那打算怎么办?”   “一会你帮我去埋去。”   “不去,晦气。我还没埋过死尸呢。”   王胖丫嗔怒道:“你不埋,以后就别想让我带你去见那两个残障人士了。”   胖子跑出来请缨,“王胖丫,你自行车借我骑会,我帮你,给狗狗挖个坑,再做个棺材,再垒个馒头坟。”   五爷说:“还是我去吧。”   两个人到了镇政府大院,狗尸已经不见了。门岗上的守卫说狗尸被食堂大厨拉走了。王胖丫拉着五爷就往食堂跑。   见了大厨就问狗呢。   大厨嘴角淌着口水,指指噼里啪啦的柴火。   只见一口大锅被高高架起,柴薪轰轰燃烧,狗的四只蹄子在锅沿翻滚,混合着香料,满屋子香气四溢。说尸骨无存还不恰当,狗头血淋漓的撂在地上,还没有加入饕餮套餐中。   王胖丫急的直跺脚,指着大厨就开骂。   大厨很委屈,说是王镇长让烹制的。   五爷把王胖丫拉到一边,说:“没有全尸了,就不埋了吧。”   “埋,就是剩下狗毛,也埋。”   胳膊拗不过大腿,五爷用一把匕首,刻了个木制碑,上书:哮天犬之墓。又写了一句挽联:有的狗死了,但它还活着。在后山的乱葬岗挖了个坑,就把狗头埋了。王胖丫伏在狗坟上恸哭不止,五爷站在乱葬岗上吹风。   这个乱葬岗主要以夭折后的婴儿居多,草丛深处丢着纸箱,纸箱里的尸油在阳光的炙烤下一点点融化。微风一吹,不仅臭的慌,也吓的慌。风把天上的白云遣送了会,就静止了。在乱的环境中最怕的就是静,那种静压抑沉闷。   王胖丫的眼泪溃坝快,也收的快,由哭喊变成了抽泣。远处的萋萋蒿草中有什么东西发出走动的声音,五爷站在小土丘上,不由的心一紧。这声音由远及近,有节奏的踩着节拍,突然停下来,长久的对立,又往来的方向悄然退去。循声望去,五爷隐约见到一只猫的影子,没错,通体发黑的猫。   他手中紧紧拽着佛家舍利子,碰到邪能异事,临场救急用。他诞生了一个歪曲的念头:佛和道两立,假设把佛家舍利子扔进道家施法的猫嘴里,让它们正面交锋,会不会噼里啪啦放火花。   想到这里,他宽慰的笑了,紧张的心情缓解了不少 正文 陈老师   王胖丫将矛头对准了厨子,兜着乱蓬蓬的鸡窝头折回食堂。   厨子冤屈的说他自己连肉汤都没有粘一滴,就被王镇长端到派出所去了。   王胖丫问狗皮呢?   厨子说王镇长上交了,要用狗皮拿去跟苏联换飞机。   镇子东边的派出所要比往常热闹一些,这个派出所原来是地主的宅子,方方正正,有点像祁县乔家大院的格局,解放后就充了公。院子内有几颗松柏郁翠静穆,夏天时一片荫凉,秋天时一片通幽。此时,庭院正对的办公室中有两个穿着千层底的人在摆盘。红砖地面上架着小陶罐突突冒着气泡,陶罐中几缕狗肉萝卜的肉香向门外晕开。王镇长跟张所长在派出所吃狗肉火锅。两个人埋首在陶瓷缸上狼吞虎咽,王镇长伸着烫伤的舌头说食品店的肉不好搞,月供应量也就八两,一条狗给各个干部分分,七零八落也就没多少了,拿过来给张所长补点秋膘。   张所长鼓着腮帮子,往嘴里塞了一口杂粮馒头,说这狗尽是瘦肉,要是像猪肉一样有点肥肉就好了吃着香。他好久没有侦办一件刑事案件了,每成功侦办一件,意味着他离城关派出所的距离又近了一步。他往狗肉上撒了一些陈醋,反复咀嚼着狗肉,把肉丝分割成若干根来弥留美味。喝着散装的瓜干酒,嘴巴一圈油,说明天就把强奸犯送县里刑警队。   办公桌上摆着一台9英寸的北京牌黑白电视机,正在播放八路军智取日本鬼子。王胖丫把自行车往当院一立,进门就把插座拔了。   毕竟是衙门,五爷拘谨的站在一旁,他瞅着张所长的蓝制服,这身设计保守的服装所带来的威慑力比瞅到黑猫还心慌。班里有个同学有次偷了铅笔被收押到派出所,等放出来时门牙少了两颗。   王胖丫双手叉着腰,骂骂咧咧一通,为狗鸣屈。   王镇长摆摆手说:“小孩子别在这凑热闹,赶紧把插座插上,老子对这部电影百看不厌。”   王胖丫撅着嘴说不。   张所长不好说什么,不再细嚼慢咽,扒拉扒拉几口就把一茶缸狗肉吃完,满意的点上一只大前门,坐在摇椅中听一旁的父女谈判。大前门还没有抽完,有下属急匆匆的进来报告:强奸犯跑了。   张所长急的跳起来:“从哪跑的?”   “监房”   “连个人也看不好,要你何用。”张所长给下属甩了张冷脸,从抽屉中拿出把手枪就往外跑。几个人陆续跟上。   监房就在派出所的后院,相距不过三十米,张所长把监房门踹开,发现用来防止囚犯逃跑的钢筋后窗被生生的拉开了。两条钢筋呈一个平行四边形,刚好够囚犯穿过。   这直径一厘米的钢筋可是大炼钢时代的精良产物,经过千锤百炼,别说人力拉开,换做是两头牛背道角力也够呛。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难以理解这种盘古开天地般的力量源于哪里?   还是张所长有经验,他建议王镇长下令让镇上所有的工农学去围追堵截。并自己带队,坐着挎兜摩托车去通往县里的路上围堵。不一会,机动车的声音就轰隆隆向山上滚去。   王镇长急匆匆向镇政府跑去,播音员掐断了新闻联播,把重要指令复读了好几遍,一再提示,凡是参与的人员都会有奖励。能生擒陈老师的能者将会被推荐到市里受重大表彰。   看着众人都打着手电筒向山上涌去,五爷也义愤填膺的跟在大队中。胖子从学生队伍里拉出五爷,说现在后方空虚,没人防守,正是偷吃烩菜的大好时机,趁现在是秋末温度降低,可以多偷点储存。   实在是太饿了!实行定量制,粮票定量,菜金很少,长身体的学生大多不够吃。五爷勒勒裤腰带,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蔬菜了,身体瘦成一根柳枝,叹口气:“好吧,最后一次。”   胖子交给五爷一个洋瓷脸盆和一盒火柴,让把脸盆打满。随后攀爬上厨房门窗外头的一棵榆树上,说站得高好望风。   五爷钻进去厨房,借着火柴的微光,沿循着上次偷烩菜的踪迹,往深处摸索。他突然停下脚步,烩菜盆的方向,他听到有个猪吃食的声音,咕噜咕噜。这么晚,不可能是食堂大厨,只有夜行大盗才会出没,难道是同行?那个年代,各个生产大队都会诞生一些夜行大盗,几个人结伴成伙,去各村的麦场偷谷子。你偷我,我也偷你,礼尚往来,除非当场人赃俱获,否则大家对偷盗都会避而不谈。   那个咕噜咕噜的声音听到了脚步声,停顿了下,没有当回事,弓着腰背,继续吃食。五爷划起一根火柴,火柴快要烧到余烬时,借着迷蒙的光线,那个人的背影好似眼熟,多么像,多么像教体育的陈老师。   他还没有理清思绪时,那个背影回身给了他重重的一巴掌,快步而去,一窜一跳,从窗户上几个腾挪跑远了。   巴掌扇的火星子直冒,思维短路了几秒钟接不上茬。摇了摇头,五爷拔腿跟上,翻出天窗,跟着陈老师的背影疾步而去。“快追,是陈老师。”   “陈老师?我以为是只猿猴跑出去了?”立大功的时机到了。胖子从榆树的枝桠上重重的跳落下来,洒上一地的榆叶。三个人影疾步生风,陆续隐没在郊外的一条小径中。   陈老师不愧是体育出身,健步如飞,几个分岔路,便找不到踪迹。五爷停下来急喘,左等右等等不上步履缓慢的胖子。就一个人去寻。有两条土路横在眼前,往东走的一条小径上通往县里,往西走的一条小径上,可以直通黄河,跨过黄河就能到了陕北。东边有张所长的重兵把守,机动车的轰鸣声给了逃犯明示,五爷判断陈老师逃跑的方向极有可能是往西直行。他一路西行,胧月收起面纱不是很亮,慢慢的脚步重起来,走了两公里,小径从一片玉米地中穿过。没有风还好,哪有响动基本就确认了逃犯的方位。可是风很大,田里的玉米秆还么有收完,夜风卷着叶子哗哗响动。这个时候,只能依靠直觉来充当眼睛。   捡了根木棍,把玉米叶子往两处拍打,一来是开路,二来是给自己壮胆。走来走去,他依旧走不出贫瘠的玉米地。五爷心里清楚,只能直行,不能往其他方向走,否则会迷路。他往起身的地方立了根木棍作为标记,走了五百米,还是看到那两根木棍直直的立着。他猛然想到了鬼打墙,这个地方邪气很重,他走了半天是驴拉磨。不能再走了,只能等天亮辨清位置。他把舍利子拽在手中,认为这圣器神通无边,可以让人置之死地而后生。记忆中开始翻涌《崂山注疏》中关于鬼打墙的解锁咒语,默念了一番,说误入宝贵圣地,请见谅。咒语念得不得法,有几个生僻字念的不准,产生不了什么效力。   《崂山注疏》中阐述遇到鬼打墙,除了念咒外,还有一种解法,就是让蝙蝠指路。但毕竟是笔记,它就像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有些记载不见得药到病除。书中说:把鞋子往天上扔,蝙蝠套住后,再把蝙蝠放了,看蝙蝠往哪飞,照着蝙蝠飞的路线往出走,便可成功脱困。   五爷忘了时令对蝙蝠的影响,蝙蝠出没一般会集中在夏天的傍晚。他把两只布鞋脱了,往空中画抛物线。两只鞋纷纷应声落地,也没见到有蝙蝠出没,反而那两只鞋子落在玉米地的深处,找也找不回。   此刻他成为了赤脚僧!都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可是鬼穿鞋么?   他的腿像两根芦苇,摇摆不停。热量夹着汗珠向下滚落,随之而来的是寒意四起。他坐定了有半个钟头,风中有呼唤传来,他辨清是胖子的呼唤。“李五阳,李五阳。”   他回答,说:“我在这,我在这。”   对方像是没有达到回复,还在无休止的呼唤。   他知道胖子就在附近,但无法寻摸它是从哪边传来,这时,他确信他就是个孤岛,恐怖把他圈起来,让他无机可逃。而他发出去的声源信号被屏蔽了。迫于无奈,五爷把臂膀支在腿上,迷迷糊糊中睡去了。朦胧中有只猫用爪子在挠他的脚踝。   黑猫!   五爷惊醒了,脚踝上有几道抓痕。而自己坐着的是一个小土丘,土丘上有三块石板砌成一个小方格,这正是典型的土坟。他吓了一大跳,冷汗就像晨起的朝露。黑猫正在不远处喵喵的叫着,看看五爷,转瞬间,向漆黑处跑去。   五爷理解黑猫的用意,是引路。   秋夜沉沉的,黑猫在夜里目光如炬,穿梭在玉米地里毫不费力,它在迷雾中撕开一条口子,偶尔停下来等等身后的五爷。   黑猫像只轮胎,弹了几下很快就跑出了玉米地,转而向山上跑去,五爷认得这山,就是先前方老师的案发地。山被巨斧劈开,形成一个小的风谷。派出所的张所长经常荷枪实弹去山里打野味。那里不仅有兔子还有狼。   此时,山涧里发出狼嗷,五爷心里犯怵要不要尾随黑猫。没有瞎子作陪,他去哪里都觉得没有底。他有些想念瞎子了,想想以后的人生长河中,瞎子能成为守护神那该多好。他蹲在地上,捡了几根枯枝,用了一把绒草点着,心想:可以给远处的大人们做个信号指示。 正文 狐眼   狼嚎声让周围的空气变得不祥,归巢的乌鸦成为暗夜的帮凶,时不时的尖叫下,整个大地变得危机四伏。沙石弄的脚趾都破了,也只能硬着头皮手脚并用往上爬。五爷深知自己不是鬼魂的对手,不是狼的对手,也不是陈老师的对手。他没有惩凶除恶的气节,心中有无数点退堂鼓在做着哗变。   黑猫在山腰刹住脚步,它发出凄厉的喵叫。听上去,没有交配发情时的娇柔,变得凶煞狠毒。它充满敌意在冲一个黑色的物体嘶叫着。那个物体起先静止不动,按耐不住猫的骚叫动了下,五爷听到很远的地方有石子抛扔的声音。他隐约看清抛石子的是个人影儿,那人的手势在空中猛的挥动了下。   借着火把的光亮,他迅速爬上去,看清那个端坐的人正是陈老师。陈老师敞开肚皮吃了半锅大烩菜,恢复元气,坐在一截木桩上打了个响亮的饱嗝。他像个正常人坐着,胸前还别着毛泽东像章。看到李五阳来了,干咳了两声。杀人魔,强奸犯这样的特殊身份都被他身上流露的书生气息洗白了。   眼前的就是众矢之的的强奸犯。五爷干举着火把,不知该怎么开场白。顿了顿,神色严肃道:“举起手来。”   陈老师没理会眼前的学生,抬头看了一眼五爷,在他脸上扫了一圈,然后目视远方,眼眸向深深的黑暗中投去,冷哼了一声。   无法生擒陈老师,五爷打算规劝,他说:“检察院说不准判个无期,你还可以改造一下。”   陈老师没有动容,对五爷的规劝置若罔闻。   “可怜了方老师,你怎么能对方老师这样?于心何忍?”   听到方老师,陈老师的眼睛滚动了下。眼角有眼泪溢出来,在火光的照耀下明光闪闪。他轻轻的叹一声,平静的说:“我没有冒犯她。我相信自己也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五爷只当陈老师是在诡辩,他带瞎子去渡方老师的亡魂时,方老师明示是被奸杀。而案发时间,只有陈老师跟方老师在一起。“不管是不是,先回去再说。你现在逃跑,属于罪加一等,枪毙都能枪毙两次了。”   陈老师摇摇头,表示拒绝。他擦去泪珠,深吸一口气,转而有些怒容,语气加重,沉声道:“我就是杀人犯,又能怎么着?就凭你个曲曲小孩?”他说这话时,仿佛不认识眼前的学生。眼珠子滋溜溜旋转,眼白挺多,眼角上扬。   那眼神多么像只狐狸。   五爷探出火把,警觉的横在对方面前。他心里有些失落,以前那个阳光幽默的陈老师现在已经变得癫狂凶悍。   一旁的黑猫露出两盘牙齿,尖尖的獠牙充满戾气,蹲在五爷的跟前充当同盟。冲着陈老师嘶吼,它的前爪慢慢探在空中作势要扑。五爷还没有见识过黑猫有多大能耐,但总算有个挡箭牌,自己内心也有种狐假虎威的胆识在慢慢竖起。他准备随时黑猫发出指令,让它冲锋陷阵。   指令还未发出,眼前呲溜一阵风,黑猫腾空窜起,陈老师的脸就挂了彩。有几道血珠挂满脸颊。“找死。”陈老师双手扑空,舔了下嘴角的血迹。   黑猫出师顺利,腾空跳了两米远,远远的看着敌人。五爷以为黑猫会大战几个回合,才能班师回朝。没想到它就一招,便躲起来了。   陈老师见逮不到黑猫,便一个弹射,向五爷扑来。好强大的弹跳力。五爷来不及细想,自己的脑壳就重重的磕在了沙石上。火把滚在了一旁,还好火把是一截松枝,并没有熄灭。陈老师的印堂隐约有一团黑云萦绕,凝聚,裂变。他见五爷倒在一旁半天缓不过来,转而将矛头对准一旁的黑猫。五爷眯睁着眼,看到陈老师弓下腰,四肢点地,呈一个猿猴的姿势。忽然发力,四肢并用,跟黑猫缠斗在一起。那黑猫也不怯场,不是利爪便是獠牙,身姿闪转极快,趁着空隙给了陈老师几爪。陈老师一时无奈何,像是得到了什么启发,他不再挥舞双掌,蹲了下来,五爷对陈老师的这个姿势很熟悉,还是那个蹲在茅坑上便秘的姿势。黑猫也停了下来,显得怒不可接,从喉咙里发出粗重的喘息。就这样跟黑猫相持了二十秒,黑猫斗勇可以,智斗还有些欠缺,它再次扑了上去。然后遭遇了重重的一拳,倒在了五米开外的荆棘丛中。   不知黑猫是负伤了还是就地毙命了。五爷毫不迟疑的爬起来,捡到几块石头向陈老师扔去,准头太差,嗖嗖两声,穿破了夜空。   陈老师躲过暗箭,冲着五爷的前胸就是两掌。五爷硬挺了两掌,肋骨火辣辣的疼。有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扑上去拽住陈老师的头发。陈老师暴喝一声,双手掐住五爷的脖子,把他高高举起来。   一阵窒息,双眼都在往外翻,五爷觉得自己脱离地面,不,准确来说,是灵魂在脱离地面。他感觉魂魄就要出窍,脱离肉体的桎梏,稍不留神,就要从鼻息中窜出。情急之下,他去抓对方的耳朵,双手往外扯。耳廓被他扯的跟饺子皮一样宽大,细微的血管越充越大。陈老师像是对疼痛免疫,反而力道更大,貌似要把五爷的脖子像葫芦瓢一样掐断。五爷使出最后一点气力,连掐带拽。随着最后一点气力的释放,他感觉灵魂快要解脱了。陈老师冷笑一声,张口就往五爷胳膊上咬去。   随着胳膊上的阵痛传来,肺部引擎猛的吸进口气。陈老师不知怎么了,嘴中不断往出吐着鲜血,把五爷扔下跑了。五爷的眼皮子再也支不住,一歪头昏迷了。大脑意识模糊中,只听到胖子的哭泣声在耳道里一圈圈盘旋。   阳光暖洋洋的照射进来,一股消毒水的气味把五爷呛醒了,头还隐隐作痛,胳膊上包扎着伤口。五爷才发现自己躺在卫生院的病床上,上面盖着污迹斑驳的军用棉被。两个大头正在俯视自己。   王胖丫扑闪着睫毛,“醒了,快喝鸡汤。”   胖子眼没有喜极而泣,巴巴的瞅瞅瓦罐里保温的鸡汤,自豪的说:“李五阳,要不是我救你,你昨个就暴尸荒野了。”   王胖丫把胖子推到一边,“人家那叫英勇就义,用词恰当些。”   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飘来,“小鬼头这次只身勇闯山崖,面对强奸犯临危不惧,勇气可嘉呀。”说话的是王镇长,他朝五爷竖起了大拇指,不像戏谑的口吻,是由衷的赞赏。   五爷扭过头看去,见王镇长跟张所长都在靠门的病床上躺着。两个人奄奄一息的状态,脸都瘦了一圈,张所长不住的呻吟,听到他嚷道:“不行了,我得去茅厕。”话音未撂,腿脚就已踉跄的往外跑去。   王镇长喊道:“你手纸忘带了。妈的,这是第五十次上厕所了,再拉就脱肛了。”   王胖丫噗嗤一笑,“让你们吃狗肉。遭到报应了吧。”   王镇长哎呦一声,把屁股欠了欠,看他痛苦的样子,应该是在努力提肛,把屎憋回去。“一个茅厕还不够用,张所长,你快点拉,我快撑不住了。”   门外传来一声有气无力的回答:“再忍五分钟,我马上结束。”   张所长扶着门板慢悠悠移步到床上,他让护士把吊瓶插上,拿了一支笔和纸。一本正经的录口供。“小兄弟,讲讲你昨晚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一字不落的讲。”   五爷隐去偷吃烩菜的和鬼打墙浓笔重彩的两段,只说跟胖子在学校里晃悠,看到陈老师从窗户里跳出来往深山里跑去,他们两个慌忙尾随,后来到了岔路口分散了。讲到这里,五爷说感觉陈老师像换了个人,除了嗓音没变,举动说话都跟之前的陈老师截然不同。   王镇长插上一句话:“还能指望一个强奸犯遵守礼义仁智信么。他不是换了个人,他是原形毕露。”   张所长不动声色,问道:“接着讲,那后来呢?”   五爷不假思索道:“后来我就跟他搏斗。被他两圈就打懵了,他还上来咬我。”   “咬了你之后,他就跑了。是这样的么?”   “是这样的。”   张所长不肯罢休,问一旁的胖子:“口径不一致呀,小胖子,是这样的么?”   胖子跟五爷对视了下,闪烁其词:“是这样的,我找到李五阳时,他已经昏迷了。”   张所长合上钢笔帽。正色道:“可是我早上问你时,你却说,是你跟李五阳一起去跟强奸犯搏斗,你们两个一人攻下盘,一人攻上方,李五阳最后被打晕了,你依靠着神勇独自把强奸犯打跑了。”   胖子尴尬的笑笑:“哪里,哪里,功劳都是李五阳的,我就是补救他而已。”   五爷也不客气,把鸡汤一股脑喝完,回忆了下昨晚的场景,他还在为那只生死未卜的黑猫担忧。瞎子交代说把黑猫带到王镇长家里,便可以摘掉头上尖尖的帽子,放他们出来。如今已经过去两天了,这只筹码不只现在怎么样了。   这时,两个大盖帽进了屋,双脚一并,向张所长汇报侦查进展:“报告领导,我们在后山还发现了两具狼的尸体。”   张所长疑惑道:“最近所里有人上山打狼了?”   “不是枪所伤,也不是钝器所伤。经过尸检,推测是拳头所伤。应该刚死没多久。”   在场的旁听观众都在疑惑,七十年代的狼还没有绝迹,也没有被奉为国家保护动物,相对来说较为活跃。它们群体作战,不仅吃兔子,还吃人。五爷有个远房表姑在两岁时,就是被狼咬了一口,鼻梁塌陷,眼睑扭曲,最后一生未嫁郁郁而终。因此,大家都对狼谈虎色变,国家也默认老百姓变着法子去整治狼,有私藏猎枪的猎人在森林里见了狼就会放一炮,也有农户会用套子去套狼,弄死狼,他们就会改善下伙食。   王胖丫脸上浮现出神往的表情,说道:“好个武松打狼。”   张所长听罢,就让两个下属退下去,叮咛继续发动工学农,追击强奸犯。“拘捕,可以放枪。”   两个下属照旧把双脚一并,领命出门。想起了什么,又折回身,其中的一个问狼怎么处理。   张所长夹紧屁股蛋子,说这次任务繁重,给兄弟们犒赏下,愿意吃就吃吧。   两个大盖帽脚底抹油,飞也似的跑远了。   五爷闭住眼睛,想把狼尸跟陈老师联系在一起,想来想去,也想不通其中的攀枝错节。陈老师的狐狸眼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不一会他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