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饭局   礼拜五,还没有下班,沈亮就接到聂向东的电话,说晚上出来坐坐,几个老同学聚一聚,一起吃顿饭。饭店已经定好了,在城北的海鲜城,吃粤菜。   聂向东是沈亮大学时候的同学。他们班总共四十一人,留在省城的只有六个。那时候是改革开放之初,城市里的流动人口还很少。他们几个人都是从农村出来的,在省城就算是标准的外乡人。他们毕业于省城的一家建筑学院,那时候建筑业不景气,除了人生地不熟外,几个人的工资都不高。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六个人从零开始,辛苦挣扎着在这个城市落了脚、生了根。从那时候开始,几个人便时常隔三差五的聚在一起,喝点儿小酒,改善一下生活,也算是一种慰藉。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年的历史了。这么多年来,虽然各自都成家立业,虽然都很忙,虽然各自的遭遇不同以至于有的人性格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还是每隔一段时间都要聚一聚,也不带家人,就他们六个。他们六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可以无所顾忌的开玩笑,可以放心的喝醉。这种交往很单纯,很放松。沈亮非常享受这种单纯和放松,其他五个人也一样。   海鲜城是省城最大的一家粤菜馆,最大的特色就是贵。沈亮经常来这里吃饭,因为经常有人请。他在市质监站上班,总会有一些施工单位和包工头缠着请他和他的同事吃饭,如果请不到的话就会非常惶恐,就会托各种各样的关系继续请;为了表示诚意,当然要到最贵的地方吃饭。他们同学聚会几乎不来这样的地方,他们一般会找一个熟一点的地方,一顿饭常常会吃很长时间,不是为吃喝什么,只是为了那种气氛。沈亮不清楚聂向东今天为什么要在这里吃饭,大概是承接了什么新项目,想要顺便庆贺一下吧。   下了班,沈亮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告诉妻子晚上不回家吃饭了。沈亮的应酬多,经常不回家吃饭,妻子也不以为然,只是安顿他不要喝酒。   从单位到城北的海鲜城,也就是十几公里的路程,并不算太远,不堵车的情况下二十分钟就到,不过这种情况很少,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一路通畅,平常都要开车走一个小时才能到。倒霉的是,这段路有好几个地方在施工,车堵得一眼望不到尽头。从沈亮来省城读书的时候,就记得这个城市在修路。当时关于这座城市有一段顺口溜,其中有一句叫做“新修的马路又挖开”。时至今日,这个城市的马路还在不停的翻修,所有的人都莫名其妙,所有的人都习以为常。   “阿亮,你怎么还没到?就等你了,不是还没走开吧?”是洪霞的电话。洪霞是个急性子,偏偏说话时总爱撑得四平八稳,慢悠悠的用他们老家的口音说出来,每个字都带着尾音。洪霞的老家是鄂尔多斯。这几年,鄂尔多斯是全国发展最快的地方,那里的有钱人特别多,而且经常组团到首都消费,首都的商家每年都会举办几次培训,培训自己的销售人员熟悉鄂尔多斯口音和方言。他们圈子里称鄂尔多斯方言为“贵族方言”,因为鄂尔多斯人说话总是慢条斯理,一副临泰山崩而不惧的气质。   “早走开了,你们先吃着,我还得走一会儿,车堵得厉害。”挂了洪霞的电话,沈亮耐着性子往前挪,刚挪了几米,就又走不动了。沈亮无奈的坐在捷达车里,看着自行车道里电动车飞驰而过。沈亮忽然无由的怀念起自己曾经骑自行车上下班的日子了。再有十几天就是中秋了,天气虽然不怎么凉,黑的却早了,还没觉得走多少路,夜幕已经降临了。在一片喇叭声中,马路上依然堵得水泄不通。   正当沈亮胡思乱想的时候,车窗“噔、噔、噔”的响了几声,扭头看时,有人在旁边敲玻璃。按下车窗玻璃,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凑了过来。那人叼着一支烟,长发凌乱,用犀利的眼神盯着沈亮,却不说话。沈亮一楞神,有些恍惚,不由得脱口说了一句:“这不是网红‘犀利哥’吗?”犀利哥狠狠的抽了一口烟,依然盯着沈亮扯着嗓子说道:“老板,你的气色可不怎么样,出门要当心!”沈亮从衣兜里掏出二十块钱甩给犀利哥,有些丧气的骂道:“你才气色不好,你们全家气色都不好!”犀利哥古怪的笑了笑,转身离开了,一边走一边嘟囔着:“我都这样了,气色不好算个球!”   开了两个半小时的车,终于挪到了海鲜城,其间聂向东打了两次电话问他走到哪儿了。沈亮让他们先吃着,不要管自己。进了那个叫做“海棠厅”的包间,沈亮就是一楞。满以为他们几个已经吃得七荤八素了,却见聂向东他们五个人一人捧着一杯茶在聊天,饭桌上干干净净,一个盘子都没有。看见沈亮走进来,洪霞似乎松了一口气,懒懒的说道:“天神爷,总算把你等来了。”   “这么快就吃完了?”沈亮疑惑的问道。   另一位女同学高丽梅笑道:“哪儿呀,还没开始呢。”   “为啥不开始?”   老赵白着眼睛说:“这不就等你么。”   这也太客气了。他们六个从来都不这样,虚头巴脑的事情在他们之间有些多余,从来都是该吃吃该喝喝。沈亮心里琢磨:“看来这老几位商量好要宰我一顿了,可也用不着这么客气。”   就在沈亮犯嘀咕的时候,包间卫生间里又走出一个胖子,满脸堆着笑,有些夸张的拉住沈亮的手:“亮子,好久不见了,想死哥哥了!快坐快坐,就等你了。”说着就把沈亮拉到了里面的主位上,自己挨着沈亮坐下,一边高声的喊着:“服务员,快上菜!”   沈亮他们和这个胖子很熟,他叫薛明,和沈亮他们一届,在学校的时候就认识。毕业以后也经常走动,一起吃饭的时候也很多,象这样咋咋呼呼的情况却很少,除非是喝多了。   沈亮一头雾水的和几个人都打了招呼,菜很快就上齐了。倒酒的时候,场面有些尴尬。服务员从主位的沈亮开始斟酒,沈亮推说要开车,不能喝;洪霞和高丽梅两位美女说最近身体不舒服不能喝;老赵从来都不喝;高宇爱喝酒,酒量却不大,最多也就是喝二两;聂向东血压血脂都高,他想喝也没人敢让他喝;最后只剩下薛明一个人张罗着猛喝,高宇陪着一口一口的抿。   薛明喝了几杯酒后,调侃说:“这变化可真大,往前推五年,咱们这些人没有不能喝酒的,岁月不饶人那。哎,就老赵没变,二十岁的时候看着就象四十岁,现在四十多了,看着还象二十岁时候那样。”说罢嘿嘿的笑了几声。老赵翻着白眼瞅了他一眼,没吱声。别人也没有附和着笑。老赵的穷酸脾气大家都知道,不高兴一甩胳膊走了,大家都不好看。   沈亮夹了几口菜,问聂向东:“怎么想起在这儿吃饭?接大活了还是中大奖了?”   聂向东开着一家装饰公司,虽然不差钱儿,可也算不上富豪,没必要摆这样一桌上万块钱的宴席请同学聚会。听沈亮问他,指了指薛明说:“今天是薛明请客,也不知道是哪阵风吹的,非要请咱们几个吃饭。”   薛明在一家监理公司当总监,平时都是别人请他,在建筑业这个行当里,监理就没有请客的习惯。   看见众人都将目光盯在自己身上,薛明干了一杯酒,有些尴尬的说:“其实我也是受人之托。”说着看向沈亮道:“还是锦绣家园二期的事情,李老板希望你高高手,放他一马。”   沈亮恍然大悟,原来薛明也是为了这事。锦绣家园是由本地的一家开发公司开发建设的,一期工程已经完工,卖的非常火爆。二期工程正在建设,过一段时间就可以拿到预售证。这家开发公司的老板姓李,据说有一些背景,什么背景沈亮不太清楚。本来那片在建工程由二室监管,和沈亮没什么关系。没想到二室管辖的范围内新开了几个政府工程,二室的人手不够,站里就把锦绣家园二期工程交给三室监管,具体由沈亮负责。由于城市的发展和建设量的加大,质监站对施工项目只能做到定期或不定期的抽查,施工过程主要靠现场监理来监督。沈亮接手这个项目后,按照惯例都要到现场进行一次详细的检查。他到了工地后,先看了施工资料,各种原材料的合格证、检验报告和现场复检报告都没问题,资料做的非常正规,沈亮很满意。可到了现场检查时,发现问题了:现场使用的钢材全部都是劣质钢材!不光是现场码放的还没有使用的大批钢材,就连用在工程上还没来得及隐蔽的钢材也一样,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是小厂钢筋。这种钢材直径小,炼制工艺粗糙,使用在工程上很容易发生质量事故。沈亮当即给工程下了停工令,要求施工单位立即整改,没有使用的钢筋全部清除出场,已经施工的部位进行检查,如果发现工程不合格立即进行加固处理。   沈亮这样做完全符合程序,可是以后的事情就有些微妙了。首先是施工单位揣着红包来找沈亮了,央求沈亮给他们亮绿灯,沈亮当然不能答应。不料隔了一天,开发公司的李老板亲自约他到一个会所。一见面,李老板把几根金条推到沈亮面前,开门见山的说:“兄弟,你是明白人,现在搞开发看着利润大,实际上到我手里的只是一小部分。为了降低成本,我是自己开发自己施工,用那点小厂钢筋也就是为省两钱。你高高手,让我继续施工,那些钢材我保证不用了。”   “那已经用了的怎么办?”沈亮没好气的说。   李老板摆了摆手,压低声音说道:“可不敢再说了,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哥哥的房子还能卖给谁?我问过专家,塌不了,除非遇到地震。你说真要地震来了,谁知道怎么样呢?”   沈亮并不是油盐不进的主,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自己要做两袖清风的好干部,拒腐蚀永不沾他做不到,他也没见过身边的哪个人做到过。沈亮平常都是该吃吃、该喝喝、该拿拿,但是大的原则不能犯。象锦绣家园这样的事情还是头一回遇到。面对眼前的金条,他实在没有勇气拿。   犹豫了片刻,沈亮说道:“李总,这事情太大,我真的不敢做主。明天我还是问一下领导吧。”   李老板用古怪的眼神看着沈亮,欲言又止。看到沈亮态度坚决,无奈的笑了笑说:“那我等你的消息。”   第二天一早,沈亮就到领导办公室,领导却不在,说是下现场了。整个一天,都没有看到领导的影子,沈亮等得心烦意乱,结果等来了聂向东的电话。   听完沈亮的讲述,几个人都沉默了。聂向东首先沉不住气,用食指指点着薛明道:“没有你这样办事的,这种事你直接找沈亮就行了,干嘛把我们也拉进来?”   “我这不是觉得有你们几位在,面子大嘛。再说了,你们也不是外人,不会乱讲。”薛明红着脸解释道。   老赵冷冷的回了一句:“放屁,我们又不是保密局的,这么大一件事你让我们憋在心里,弄不好就得憋出病来。”   高宇忍不住格格笑出了声:“也是,我就守不了这个秘密,更何况还有半个记者。”高宇是指老赵。老赵上学时就爱写文章经常在报上发表,现在也是。   “老赵,这事儿可千万不能让人知道。”薛明急道。老赵撇了撇嘴,没有理他。薛明自己也反映过来,这事做的确实有些左了——这样的事情就不应该放在桌面上说。   接下来的饭吃的索然无味。关于锦绣家园的事再没有人提起了,又找不到其它合适的话题。薛明也不怎么喝酒了,有一搭没一搭的闷头夹菜。高丽梅坐了一会儿,说要先回去,孩子明天补课,不能睡的太晚了。有一个人提出来走,大家谁也不愿意待着,于是散了席各自回家。   走出酒店,已经十一点多了。夜风吹来,沈亮感觉到一阵阵的寒意,赶紧快走几步上了车。大街上的车辆已经很少了,昏黄的路灯下,一个醉汉在弯腰呕吐。沈亮车开的很慢,尽管感觉到有些冷,可又感觉到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压迫感。他打开车窗,听见路边的歌厅里传出一句荒腔跑调的歌来:“花花世界,鸳鸯蝴蝶??????”不知道为什么,沈亮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犀利哥的形象,自言自语道:“那哥们儿才潇洒。”这样胡思乱想着,就在过十字路口的时候,一辆垃圾清运车忽然闯了红灯疾驰而来,结结实实的撞在了沈亮的车上。沈亮两眼一黑,耳边似乎有一个缥缈的童音在唱着:“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同时有一阵久违了的月饼的香味飘来,而他自己也轻飘飘的飘到了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 正文 月饼的香味   沈亮出生在内蒙中部的一个小村庄里,父亲是一个民办教师,母亲是农民。他们那个村子有三十多户人家,父亲就在村里教书。整个童年,沈亮都是在懵懵懂懂中度过的,后来回想起来,所有的事情都笼罩在一片灰色的虚幻当中,分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他最早的一张相片放在父母家里,据母亲讲,他那时四岁。他站在一张椅子上,神情有些紧张。那时照相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要到县城的照相馆照。整个县里,好像只有一家照相馆。照相这样隆重的事情,当然要穿新衣服,于是沈亮最早的一张相片衣着非常的不伦不类:他上身穿着一件花格子衬衫,下面穿着一条棉裤,光脚穿着一双塑料凉鞋。照相时是夏天,因为没有新裤子,母亲给他穿了一条新棉裤。对这件事,沈亮一点印象都没有。   再一次去县城的时候,是七岁那年。父亲在村里的小学教书,看着沈亮满村子淘气,就把他领到学校里,让他跟着一年级的一帮孩子读书。那时候的学校就是一间十几平米大小的土房子,一年级、二年级和三年级的孩子在一间教室里上课,上了四年级就到大队的中心小学读书。学生都坐在炕上,炕上摆着三排长条的桌子。   沈亮很难象别的学生那样规规矩矩的坐着。有一天一个同学举手请假:“老师我要上厕所。”老师点头同意了,于是沈亮也举起手向父亲说:“老师我要尿尿。”父亲点头后,他走出教室,一溜烟的跑回家里。那天生产队的大马车要到县城买东西,村里的几个女人约了母亲一起去,母亲就把老二托奶奶看着,带着沈亮到了县城。   在县城里好像什么都没有买,母亲只是带着他在四处转转。就在闲逛的时候,沈亮被一种香味吸引着,拽着母亲走进一家供销社。沈亮那时不识字,后来才知道那是副食门市部。母亲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当沈亮定定的站在柜台前看着里面的月饼流口水的时候,母亲犹豫了好半天,还是拉着他走出了门市部。沈亮没有怪怨母亲,只是那种香味从此留在了他的灵魂深处,刻骨铭心。走出很远后,他对母亲说:“妈,我渴了。”母亲领着他拐进一条小巷,敲开一户人家的门,母子俩向人讨了口凉水喝。那家人家里有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正坐在炕上看书,那人脸很白净,衣服也很干净。出来以后,母亲对他说:“刚才那人就是城里人,我娃好好念书,长大也做城里人。”   从县城回来,父亲因为沈亮逃学非常生气,要打他,母亲死死的护着他,最后父母亲因为沈亮打了一架。那年母亲二十七岁,父亲也是二十七岁。   过了没有多久,生产队组织全体社员开会,会场设在队部的院子里。也没有主席台,靠墙放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大人们排成队站在桌子前,胳膊上都缠着黑布条,神情悲怆的听着广播。沈亮他们一群孩子站在队伍的后面,他们听不明白收音机里说什么,也不明白大人们在干什么。等开完会以后,人们抬着花圈到村子外面去烧。那天风大,花圈还没有点着就被风吹散了,孩子们调皮的在风里追逐那些飘零的白花。没有人知道,随着那些白花的飘逝,一个伟大的时代结束了。   家里有一台收音机,父亲每天晚上都要听广播。有一天父亲低声的对母亲说:“打到四人帮了。”很快,生产队也开会,宣布中央在英明领袖华主席的领导下,抓了四个坏人。村里人对政治不敏感,据说城里人已经走上街头庆祝胜利了,而社员们家里的喇叭每天还在定时的传来队长的声音:“社员们,出工啦!”那时候每家都安着一个喇叭,用电线连在队部的收音机上,队长能通过收音机喊话。沈亮最早知道的一个谜语就是喇叭,谜面是“半墙吊着个红匣匣,有嘴没牙牙。”   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村里盖起了新学校,也买了新的桌椅板凳。课本也和以前不一样了,沈亮记得语文课里有几句“教室里亮堂堂,墙上挂着两张像??????”   上了小学四年级就要到大队的中心小学了。学校离他们村子有十里路,开学的时候生产队派大马车送他们到学校,车上还拉着满满的柴禾。那是生产队最后一次用大车送学生,不久之后就包产到户,牲口都分到了户家,没有一家人能套得起大马车。   沈亮他们是住校,报完名以后,沈亮就跟着同村的几个大孩子到了大队的供销社。供销社离学校有二里多路,几个孩子一路小跑就到了。供销社是大队最气派的建筑,房子很高,窗户也大,窗户上面的墙上用水泥抹出:“发展生产,保障供给”八个字。在供销社里,沈亮又闻到了那股久违了的月饼的香味。他痴痴的站在柜台前,有一种伸手触摸一下那些月饼的冲动。   “小后生,要买月饼?”售货员大叔双肘撑着身子,爬在柜台上斜眼瞅着沈亮问道。沈亮摇了摇头,从衣兜里摸出母亲给他的二毛钱,花了一毛买了一瓶墨水,墨水的标签上写着很工整的两个大字“群羊”。   家里每年过八月十五的时候也烙月饼,可就是没有那种香味。后来经济条件好转了一些,母亲去县城的时候也给他买过月饼,吃着感觉并不怎么香。再后来,沈亮就再也没有闻到过那种香味。他曾经就这件事和博学的老赵探讨过,老赵说:“吃到嘴里的东西就不香了!”   老赵是一个很特别的人,有人说他聪明绝顶,有人说他脑子基本上不够用。读书的时候,沈亮和老赵也没有太深的交往。他觉得老赵就是一个怪胎,脑袋里总是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这些想法有时候会不合时宜的表现出来,让人觉得幼稚可笑。他们那一届学生大都来自农村,绝大多数人都精明务实,而老赵却喜欢文艺范儿。用林大林的话讲,老赵是“武大郎的胚子贾宝玉的心。”沈亮没有林大林那样刁钻,他认为老赵前世大概是个和尚,喜欢谈玄学但不通世务。   自从老赵分析完月饼的事以后,沈亮真就觉得他拥有的东西基本上没什么令自己满意的。   这个世界真的很不公平:有的人一出生就注定是亿万富翁,而他却生在那样一个偏远的农村,连享受征地补偿的机会都没有;有的人才华横溢天纵英才,而他虽然不笨,可也绝对算不上聪明;有的人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而他就是掉人堆里就很难找出来的主;他不会唱歌,不会下棋,打麻将老输;他上的大学是最普通的大学,没有任何值得夸耀的地方;他好不容易得到的质监站的工作,在旁人看来风光无比,而他自己觉得也就那么回事??????   后来妻子小蕊发现他一段时间情绪低落,有抑郁症的倾向,一问原因才知道是月饼惹的货。老婆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她直接下了命令,以后再不能和老赵来往:这个人太负面、太消极了!   沈亮关于月饼及供销社的记忆和许多人都说过,最后说的一个人是高宇。沈亮和高宇上学的时候关系并不好。那时候沈亮的同桌是一个东北女孩,人长得一般,却很甜很娇。高宇很喜欢这个女孩,而她对高宇并不感冒,有时当着高宇的面故意腻味沈亮。于是高宇就把沈亮当成了自己的情敌,这种假想敌的关系一直维持到毕业十年以后。高宇一直以为,自己之所以没有和那个女孩永结同心,完全是沈亮一手造成的。参加工作以后,两个人的关系非常微妙,大事互相帮忙,小事又互相拆台。十年同学聚会时,这个女孩没有来,女孩的老乡说起她,说那个女孩上学前就结婚了,上学的费用一直由婆家出,她公公以前是供销社主任??????聚会那天高宇喝了很多酒,喝多以后拉着沈亮说:“供销社主任了不起吗?老子就是供销社长大的。”从此以后,高宇就把沈亮当作了难友,见面的时候总是倍感亲切。   高宇的母亲叫宁小雪,是北京知青。一九六九年,十八岁的宁小雪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到了内蒙的一个小村庄里下乡。她是带着天真的憧憬来到这里的,但是很快,她浪漫的憧憬被打碎了:这里不是“天苍苍野茫茫”的大草原,更看不到“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光明前景。展现在他眼前的是贫瘠的土地,是低矮的土房,是漫天的黄沙,是无休止的艰苦的劳作。她哭了,然后是彻底的失望。房东大娘看着这个柔弱的城里姑娘可怜,就经常给她弄一些好吃的,自己吃窝窝头,给小雪蒸白面馒头。房东家的儿子银柱也总是帮小雪干活儿。那时候,生产队给每个人都有定额的任务,超额完成的会多挣工分儿,完不成的就要扣工分儿。宁小雪从来都没干过农活儿,尽管生产队照顾他们,给他们知青派的定额很少,但小雪还是完不成。小雪来了以后,银柱就没有挣过超额的工分儿。他总是在完成自己的定额后,就憨憨的帮小雪干活儿:锄地的时候,银柱帮小雪锄地;割麦子的时候,银柱帮小雪割地。有人开玩笑说:“银柱,你是不想娶人家宁小雪?”银柱憨憨的一笑,红着脸说:“人家是城里人,是北京人。”当人们开这种玩笑的时候,宁小雪发现,她真的爱上这个农村小伙子了。   后来,他们结婚了。落实知青政策的时候,宁小雪被安排在供销社上班。后来知青可以回城了,宁小雪怕银柱不适应北京的生活,就没有回城,依然留在农村。   高宇记事的时候,每天就跟着母亲在供销社玩儿。当沈亮和他说起月饼的事情时,高宇对供销社的月饼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记忆。他给沈亮讲了许多关于供销社的秘闻。   在农村,许多来人都管供销社叫合作社。实际上供销社在成立之初就是一农民入股形式成立的,就叫合作社,主要负责农产品的收购和农村物资的供给。后来随着计划经济的发展和完善,形成了一个独立的系统,叫供销系统。大队供销社是最基层的供销社,受公社供销社领导,公社供销社受旗县供销社领导,再往上,高宇也说不清楚了。高宇的母亲在大队供销社上班。   在供销社上班是个肥活儿,尤其是在天高皇帝远的大队供销社。那时候厂家出厂的产品不存在缺斤短两的事情,例如布匹,一匹布说是几丈绝对是有富裕的。卖布的时候稍微手紧一点,剩下的布头做一两件衣服一点问题都没有。再比如酒和酱油,酒和酱油大部分都是散装的,往里掺多少凉水外人是没办法知道的。   供销社还有一个任务是收购农富产品,主要收购羊毛、鸡蛋等等。有些爱占便宜的老乡在卖羊毛的时候,会在羊毛里少量的和一些土、喷一些水。供销社在上缴羊毛的时候,经常少了分量,为此,供销人员经常挨批,于是供销社在上缴羊毛的时候也会在羊毛里掺土洒水。进入八十年代以后,人们的心眼开始活泛起来,供销社上缴羊毛时掺水的招数流传到了社会,老百姓卖羊毛的时候开始掺和更多的土,为了防止掺进去的土被抖下去,就在羊毛上掺红糖水。供销社收购羊毛以后,在掺和更多的土。到八十年代末,又有南方的企业自主到内蒙高价收购羊毛,大小羊毛贩子各显神通,一时间烽烟四起,商家史称“羊毛大战”。那时候农村人第一次感觉到了土的价值。硝烟落下时,省城几个毛纺厂开始停产转制,高价进口的洗毛设备成了一堆废铁,工厂大院的空地上,堆满了洗不了的羊毛和高高的土堆。同时倒霉的还有一批刚刚赚了钱又积压了大量土羊毛的毛贩子和一批胆大的供销社员工。   到九十年代初,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供销社退出了历史舞台。高宇的母亲先是承包了一段时间大队的供销社,最后实在维持不下去,才恋恋不舍的放弃了三尺柜台。   和高宇比起来,沈亮的那点供销社情结简直不值得一提。所以听完高宇的讲述后,沈亮再也没有和别人说起过月饼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在出车祸的一瞬间,他居然清晰的闻到了月饼的香味,就象很多年前的那个中午,他拽着母亲走进副食门市部闻到的一样。 正文 满天星亮晶晶   聂向东的家和老赵住的不远,来的时候两个人准备着喝酒,都没有开车。吃完饭以后,两个人打了一辆车回家。出租车开的很慢,司机总想再划拉着顺道再拉一个人,既能多挣一份钱,还能少跑点路程。聂向东并不生气,作为一个生意场上辛苦奔波多年的人,他理解出租车司机的——不就是想多挣一点钱么,反正自己也不着急,于是就有一句没一句的和老赵拉话。老赵在酒店的时候就犯困了,早知道是这样无聊的饭局,他宁可待在家里看书。看着出租车司机磨磨蹭蹭的样子,他实在忍不住了,刚想冲司机发火,聂向东的电话响了。电话是一位交警打来的,说一辆牌号为“*******”的捷达车在某路口出了车祸,在司机的电话里找到了聂向东的号码??????两个人吓坏了,赶紧让出租车掉头。   到了事故现场,就见警车、消防车、120急救车停了一片,几个消防战士正在用工具撬开小汽车,好把卡在里面的沈亮弄出来。捷达车被彻底撞毁了,里面的沈亮一点动静都没有。老赵后来在一片文章里描述这个场面时,用了这样一句话:“一堆揉皱的铁皮当中包裹着一个无声无息的身体。”而聂向东看到这个场面后第一个念头就是:沈亮完了!   等消防战士把沈亮抬上急救车时,聂向东和老赵才知道,沈亮还有微弱的呼吸。到了医院以后,沈亮被推进了急救室。看着沈亮的样子,两个人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聂向东看向老赵,老赵摇了摇头说:“你知道沈亮媳妇对我有意见,还是你给她打电话吧。”聂向东拿着电话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拨通了高丽梅的电话:“你赶快叫上洪霞去一趟沈亮家,把郭小蕊接到医大附院,沈亮出事了??????”   放下电话以后,聂向东心里无由的腾起一股怒火,他控制着有些颤抖的手,拨通了薛明的电话。四十分钟后,一辆白色的斯巴鲁风驰电掣般驶来,车上急匆匆的下来五个人,两男三女,男的是洪霞的老公常乐和沈亮上小学的儿子,洪霞和高丽梅扶着有些腿软的郭小蕊。四个人刚走进门诊大厅,就听见一阵喊叫声,仔细看时,只见聂向东揪着薛明的衣领正在扇耳光,老赵从背后抱着薛明的腰,也不知道是拉架还是帮拳,一个保安使劲拽着聂向东的胳膊。看到郭小蕊进来,聂向东才松了手。   “沈亮到底怎么样了?”高丽梅向刚才厮打在一起的三个人吼道。   洪霞和常乐没有理聂向东他们,拉着郭小蕊母女直奔急诊室,转了一圈却没有看到沈亮,刚返出来,一个年青的交警在大厅里喊:“谁是沈亮的家属?来了没有?”一群人赶紧围了过去,郭小蕊举着手问什么事情,交警说:“你们来就好了,我就能回去了。沈亮在重症监护室,你们自己过去找护士。”说完就要走,常乐一把拉住交警问道:“兄弟,沈亮现在怎么样了?”看到七八双眼睛齐刷刷的盯着自己,交警缓了一下脚步说:“好像没什么事儿,你们自己看看吧。”听他这样说,几个人心里更是七上八下,跑着上了二楼乱窜着找重症监护室,一个值班护士走过来拦住了他们问他们有什么事情。   “我是沈亮的家属。”郭小蕊喘着粗气说道。   “您不要着急。”护士看着说不出话的郭小蕊说:“沈亮刚送来时呼吸微弱、血压非常低。我们给他做了脑CT和核磁共振,全身都很正常。现在呼吸已经正常了,血压也在恢复,只是病人仍处于昏迷,需要观察。”   “谢天谢地!”郭小蕊轻叹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洪霞、聂向东众人悬着的心也才勉强落回肚子里。顶没出息的要算薛明,居然蹲在走道里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惹得其他几个人也开始掉眼泪。   众人在医院的走道里待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聂向东喊上高宇去找交警队的熟人了解情况。洪霞和常乐俩口子捎着高丽梅回家了。老赵在一个工地当项目经理,早早的去工地了。薛明非要留下来陪着郭小蕊照顾沈亮,直到沈亮二弟沈强闻讯赶来后,他才离开。   沈强比沈亮小四岁,属虎,小名二虎。沈亮的同学都管他叫沈二虎。二虎从小不爱读书,又不愿意在农村种地,高中没毕业就开始四处打工。按照计划经济时代的惯例,国家正式工在退休的时候可以安排一个子女接班,享受国家的正式编制。沈亮的父亲想着将来自己退休时让二虎接班,就算没文化教不了书,搞个后勤什么的总行吧?因此也没有刻意让他学一门技术或手艺。没曾想到父亲退休的时候,接班制度已经没有了。后来沈亮在建筑业站住脚以后,二虎就领着二三十个工人在工地上做劳务。有沈亮和沈亮的几个同学照应着,二虎的小包工头做得有声有色。   下午的时候,聂向东和高宇来医院了,告诉了郭小蕊和沈强他们在交警队听到的情况。肇事车辆是某某清洁公司的垃圾清运车,司机受了点轻伤。交警勘查现场的结果是清运车负全责。清洁公司负责人已经赶到交警队,说愿意承担一切医疗费及赔偿,希望不要难为肇事司机。听说司机是清洁公司老板的一个亲戚。看到沈亮依然昏迷不醒的躺在重症监护室,聂向东咬牙切齿的说:“你们放心,我再找人,怎么着也得把那个王八蛋司机拘留了,要不哥儿几个在省城白混了,让人这样欺负以后还怎么见人?那边的事交给我,你们不要操心,好好照顾亮子。”   沈亮在重症监护室里已经躺了三天。这三天沈亮的领导和同事得到消息,都过来看望。来探望的人大都表情沉痛,也有人极力装出轻松的表情安慰郭小蕊,所有人的眼神都隐含着极其复杂的内涵,或是深切的失望,或是轻佻的嘲讽。这个样子让郭小蕊非常紧张,她似乎听到所有人都在说:“沈亮不行了,醒不来了??????”这让她昼夜难安。二虎觉察出嫂子的紧张,劝她回家休息一下,也好照顾读书的孩子。郭小蕊同意了,可是就在她刚走出医院的时候,忽然生出一种失魂落魄的感觉,觉得自己一离开,也许就再也见不到沈亮了。她不由自主的又返回了医院,几乎是跑着回到了病房。二虎无奈,只好给父母打电话,说大哥和大嫂要到外地办事,让他们到大哥家住几天,给孙子做饭。   第四天,主治大夫找沈强和郭小蕊谈话,建议沈亮搬出重症监护室。两个人都是一楞,不明白医生到底是什么意思。医生解释道:“患者现在的病情很稳定,不会再有什么危险,可以到病房继续观察。”   “你的意思是说,他就这样了?醒不来了?”郭小蕊声音颤抖着问道。   “这不好说,从各项检查的指标来说,患者没什么异常情况,可就是醒不来。大概是脑震荡的后遗症吧。我们都知道,大脑是人体最复杂的结构,现代医学也只是研究了一点皮毛。再观察一段时间吧,也许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醒来。”   医生的话让郭小蕊和沈二虎的心都沉了下去,他们听出了医生的话外之音:沈亮极有可能是醒不了了!呆了半响,郭小蕊无奈的叹道:“好歹还活着,我还有个盼头。”   沈亮被安排在一间特护病房里,郭小蕊和沈二虎商量后,开始做长久打算。两个人不再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医院,轮流的到医院照顾沈亮。沈亮虽然病了,可其他人还得过,该上学的还得上学,该工作的更得好好工作。郭小蕊给聂向东打电话,让他和高宇不要再咬住那个肇事司机不放,尽量和那个老板谈,把赔偿金往高提。聂向东几个人也有这样的打算,只是不知道怎么和郭小蕊开口。听她这样说,目标就算统一了。然后郭小蕊又到建设局找了局领导,希望给沈亮办理病退。领导很同情沈亮的遭遇,答应尽快办理。   中秋的时候,沈亮的母亲忽然问道:“好长时间没见老大了,他忙什么呢?连个电话也没有。”二虎支吾着说:“我大哥到外地学习去了。”母亲嘴角抽动了一下,再没有说话。父亲看了一眼二虎,也没有说话。沈二虎本来以为父亲会背着母亲问他,他知道瞒不住父亲,没想到父亲始终都没有问。沈强和郭小蕊都低估了父母的坚强。其实他们都已经感觉到,儿子一定是出事了,出了大事。既然大家不愿意让他们知道,他们也就不再问。   立冬的时候,沈亮没有醒来。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沈强和郭小蕊还是轮流着到医院照顾沈亮。虽然请了特护,可他们谁也不忍心把沈亮一个人留在医院。快到冬至的时候,母亲终于忍受不了煎熬,把沈强叫到家里,逼着问道:“你大哥到底出了什么事,到底是死是活,你老实告诉我!”沈强知道瞒不住了,只好一五一十的把沈亮的事向父母讲了。   “我把你个灰生灵,这么大的事不和我们说。”母亲一边骂,一边换衣服。父亲也穿上棉衣,告诉二虎,现在马上立刻去医院。   外面正下着雪,沈强没有开车,打了一辆出租车带着父母去医院。不开车倒不是天气的原因,主要是医院没有停车的地方。等到了医院,已经是中午了。郭小蕊和儿子铁锤正在病房里给沈亮做按摩,看到沈强领着公公婆婆进来,诧异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母亲脱下冰凉的棉衣,把手放在暖气片上焐热了,然后走到床头,伸手抚摸着儿子的额头,就像儿子很小的时候那样。躺在病床上的,不正是多年以前那个顽童吗?一滴清亮的泪落在沈亮苍白憔悴的脸上。良久,母亲抬起头来,眼里已经没有了泪花,坚定的说道:“亮子能醒来,肯定能醒来!”她抓住沈亮的手,忽然大声吆喝道:“亮子,回来!亮子,回来!”然后又向自己的孙子说道:“你也象奶奶这样喊!”铁锤迟疑了一下,先是低声的喊了一句:“爸爸回来。”随即就不加控制的跟着奶奶大声喊道:“爸爸回来!”   这样高声的呼喊很快就惊动了外面的人。一个护士推门走了进来,郭小蕊有些不好意思,刚想解释,就见护士伸手指着病床,有些不可思议的说道:“他的嘴在动!”郭小蕊回过头,就见沈亮的嘴巴一开一合,好像在说什么话。大家都注意到了沈亮的变化,谁都不再出声。就见沈亮嘴巴动了几下后,终于吐出了缓慢而微弱的声音:“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这首儿歌是铁锤牙牙学语的时候学会的第一首歌,那时候沈亮每天下班就会早早的回家,就为听儿子用稚嫩的嗓音唱这首歌。以至于以后很多年很多场合他都会提起关于这首歌的往事,沈亮甚至固执的认为,那时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   “爸!”铁锤带着哭腔喊了一声。沈亮身子挣扎着动了一下,猛的睁开了眼睛 正文 坐月子的沈亮   对于沈亮的突然苏醒,主治医生觉得非常意外。在他看来,沈亮的病不符合科学:沈亮昏迷的时候,没有检查出任何导致昏迷的病灶;他用了许多医疗手段刺激沈亮,希望他能够醒来,可沈亮就是不醒。他本来已经放弃治疗了,以为沈亮会一直这样昏睡,直至大脑萎缩死亡。没想到的是,沈亮居然醒了。这该算谁的功劳呢?   沈亮的母亲一开始认为儿子是受到惊吓丢了魂,就象小孩子一样,应当叫魂。她就是凭着这样一种单纯的热切的期望开始呼喊儿子归来,没想到儿子真的给她喊醒了。   郭小蕊认为,这就是亲情的力量。后来她不无嫉妒的和人讲:“媳妇算个屁,还是自己的亲妈和儿女亲。我们家沈亮睡了三个月,我守着人家也哭过,也叫过,人家就是不理。没想到老太太和儿子几嗓子就喊醒了。”   沈亮自己却怎么也无法相信,他居然会昏睡了三个月。在他的意识里,好像只是一会儿的事情。他记得自己是在金黄的麦田里行走,阳光明亮而柔和。耳边似乎传来母亲的呼唤,他回过头,看见一个小孩站在不远处,正在唱着一首儿歌。他仔细看时,那孩子正是小时候的铁锤。他转过身,唱着歌迎向看上去有些慌张的儿子。就在他伸手要抓住铁锤的时候,他醒了。这样一个简单的梦,怎么就做了三个月?   刚醒的时候,沈亮还有些昏昏沉沉的沉重感,当医生指着身边的人挨个问他这个是谁,那个是谁的时候,他的意识慢慢的清晰了。他认出了所有的人,最后还莫名其妙的说了一句“谢谢你孙医生。”这句话差一点把医生惊得坐到地上,他收治这个病人的时候,这人就一直在昏迷,怎么刚醒过来就能认识自己?他犹疑了一下,还是说道:“大家不要激动,留一两个人陪护就好了,病人还需要静养。”孙医生带着一脑子的疑问走出病房,想着等过几天病人恢复的差不多的时候,再好好问一下病人昏迷期间有过什么样的大脑思维。   医生走了以后,一屋子的人谁都不想离开,又怕影响了沈亮,所以都不敢说话。还是沈亮先开口问道:“我记得是薛明请客,刚吃完饭。”他眨了眨眼,努力的想着,忽然一欠身子,惊问道:“我是不撞车了?”小蕊看沈亮想要坐起来,赶紧过去扶他,不料沈亮躺了三个月,浑身酥软,哪还有力气坐起来?沈强帮着给大哥后背垫了一个枕头,扶他半躺着。小蕊就把沈亮怎么出的车祸,怎么来的医院,怎么睡了三个月的事告诉了沈亮。沈亮听完后,有些恍惚的问道:“我到底是醒了还是在做梦?”   一直到护士过来给沈亮输液,针刺入皮肤感觉疼痛的时候,他才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随即,他感到了饥饿。他对小蕊说:“我想吃面条。”小蕊刚想出去买,被护士阻止了,护士告诉他,沈亮还得吃一段时间营养餐。被沈亮一提醒,大家也觉得饿了。看看天就快黑了,沈强连哄带劝把父母和铁锤带着送回家,留下郭小蕊陪床。   第二天上午,聂向东、洪霞、高宇、老赵、高丽梅先后赶到了医院。看到沈亮头脑清醒,几个人欣喜若狂。只是怕累着沈亮,几个人不敢多说话,也不敢待的时间长了。从医院出来以后,五个人当即决定,今天好好撮一顿,庆贺沈亮苏醒。这三个月来,五个人从来没有聚在一起吃过饭。沈亮的车祸对他们几个的打击,并不次于沈二虎和郭小蕊。在他们的心目中,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把对方当作了自己的兄弟姐妹,或是经历过生死考验的战友。   五个人找了一家火锅店,刚点上菜,聂向东的电话响了,是薛明打来的电话。聂向东皱了一下眉头,接通后,就听薛明有些得意的说道:“我托人把沈亮的病退批下来了!”   聂向东苦笑了一声,象是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向东,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清楚。”薛明在电话那头喊道。   聂向东犹豫了一下,对着电话说道:“沈亮醒了!”   “真的?我马上去医院!”   “你给我听着,沈亮现在身体还很虚弱,你不要去医院,过几天我和你一起去。另外,沈亮醒了的消息先不要和人说,谁都不要说!”聂向东不等薛明说完就挂了电话,气呼呼的把电话扔到饭桌上。坐在旁边的高宇讪笑着说道:“这家伙就是老天爷派下来给沈亮添乱的。”   “问题是这事儿怎么和沈亮说呢?这么好的工作,稀里糊涂的就退休了。”洪霞撇了撇嘴说。   “让老赵说,老赵会说话,会做思想工作。”高丽梅说道。   老赵翻着白眼摆手说:“你饶了我吧,郭小蕊早就想让沈亮和我绝交。我去做思想工作,万一把亮子说抑郁了,郭小蕊敢把我屠了。”   “刚还夸你会说话呢,马上就成乌鸦嘴了。”洪霞指着老赵骂道。   “算了,这事儿还是让郭小蕊说吧,我在旁边开导。”聂向东叹了一口气说。   下午,聂向东一个人去了医院。沈亮半仰在病床上眯着眼睛,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闭目养神。郭小蕊伏在床边睡得正酣。聂向东犹豫着想要走的时候,沈亮睁开眼低声说:“向东,坐吧。”   聂向东见地下放着一个大花篮,问沈亮:“有人来看你?”   “是薛明。”   聂向东楞了一下,问沈亮:“他没说什么吧?”   “薛明告诉我病退的事。”   “这个王八蛋!我告诉他不要来看你,没曾想他早早的就来了。”聂向东愤愤的说。   沈亮笑了笑,平静的说:“这样挺好,那个破班儿我早就不想上了。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我正好解脱了。”   “亮子,我听着这话有些象老赵的语气,你是不是有些颓废?你不要考虑太多,就你这身体,很快就能恢复了。”   “我说的是真的。向东,你觉得我这车祸是意外吗?我这一退休什么事也不用管了,拿着退休金和那王八蛋的赔偿金安安稳稳过下半辈子,这是好事儿。”沈亮有些庆幸的说。   聂向东迟疑着说:“我们也觉得这事儿有古怪,可没有证据,也只能便宜那王八蛋了。要不找找公安的朋友查一下?”   “别,千万不要。”沈亮摇头说:“这样最好。我们就装糊涂吧!今天这话再也不要和别人讲了,你我知道就行了。”   聂向东点了点头,又说道:“亮子,你不要怀疑薛明,他肯定是被人利用了。薛明和咱们交往多年了,没有坏心眼儿。”   “不会,我了解薛明。这小子心里存不住事儿,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人家谋划这事怎么能让他知道?”沈亮笑道。   两个人正说笑着,郭小蕊迷迷糊糊地醒了。看见聂向东坐在沈亮身边,伸着懒腰问:“老聂啥时候来的?”郭小蕊打认识聂向东的时候就管他叫“老聂”,这个称呼戏谑的成分要多一些,因为聂向东喜欢开玩笑,别人也喜欢逗他。沈亮苏醒后,郭小蕊心情大好,看见聂向东就想和他开玩笑,不料聂向东站起身说:“我也来有一会儿了,忘了还得给儿子开家长会。得赶紧走,这也要挨批了,我们儿子的班主任特别厉害。”说着,站起身穿好了皮外套匆匆的走了。   聂向东从来就不给儿子开家长会,都是媳妇小乔负责。在聂向东看来,教育是学校的事,老师动不动就开家长会,老拿家长说事儿,这就是在推卸责任。小乔怕他的火爆脾气和老师发生冲突,就不让他去开家长会,聂向东索性就越发偷懒,儿子读书的事情也很少过问,由着媳妇折腾:你说补课就补课,你说参加培训那就参加培训,他只负责拿钱。今天的事情有些特殊,其实也不是开家长会,是老师约他谈话。起因是儿子和一个女同学早恋,被女方的家长翻手机的时候发现了,女方家长反映到了学校,班主任就给小乔打电话,点名要见聂向东。小乔这次也是真生气了,黑着脸对聂向东说:“这是家传吧?这种丢人事儿你这个当爹的自己去解决,我可不去现眼。”聂向东心想,这就是小孩子闹着玩儿,批评教育两句就拉倒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见老师就见呗,还能咋地?   刚走半道,小乔给他来电话,说她已经快到学校了,让聂向东快一点。原来小乔怕聂向东控制不了情绪,真的和老师吵起来,还是决定陪着他见老师。再一方面,儿子学习的事从小就是自己抓的,冷不丁一放手还真是不习惯。   聂向东到了学校,快走到班主任办公室的时候,就听见一阵尖利的吵闹声从办公室传出。推门进去,看见班主任雷老师站在当地,伸着胳膊把两个人拦开,一边压着嗓子说道:“别吵、别吵,学生们还在上课。”看见聂向东进来,雷老师忙说:“大哥你总算来了,快劝劝这二位,不要在这里吵闹。”聂向东莫名其妙的瞅着被雷老师隔开的两个人,这是两个面红耳赤的老娘们,其中一个是他媳妇小乔,另一个肯定是儿子女同学的妈妈。一问之下果不其然。聂向东心里嘀咕着:“儿子小对象的妈就是自己的亲家母了,都说亲家就是冤家,果然不假,还早恋着呢就成这样了。”   聂向东拉着小乔坐下,故意说道:“告诉你别激动别激动,这是学校,是你吵架的地方吗?这要是学生们都来围观,咱孩子的脸往哪儿搁?”然后舔着脸向对面的家长说了一声:“你说是吧?大妹子。”那女的没有说话,气呼呼的坐了下来。   “对,咱谁都别说话,听雷老师的,雷老师教育过的孩子比咱们见过的都多。在他面前,咱没有说话的资格。”聂向东说着,给雷老师拉过一把椅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把你们几位家长请来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怕你们小题大做把孩子管左了。”雷老师推了推眼镜继续说:“学生找对象这事只能是私下里疏导,慢慢的做工作,需要家长冷静对待。象刚才两位妈妈的样子,还真就起了反作用。这两个孩子都是好学生,学习认真,也听话??????”   也不知道是让两个女人吵怕了,还是他真就这么想的,雷老师是一个劲的夸两个孩子,搞的聂向东还真有见一见那个女孩子的想法。再到后来,聂向东也听不明白老师说啥了,反正就是一个劲的点头,嘴里说着“对、对”,心里却想着另外一件事。他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直到雷老师做完思想工作,两个女人面带羞愧的给老师道歉,又有说有笑的相互道歉并留了联系方式,聂向东才猛然想起,下午到医院看沈亮时候,好像听两个护士在走廊里说,有人遗弃了一个女婴。   走出学校,聂向东赶紧掏出手机给高丽梅打电话:“你给我说一下郭小蕊的电话,快点,有急事。”   “什么事儿这么着急?你可别吓我。”高丽梅疑惑的问道。   “好事!我以后再和你说。你快点把电话号码发过了。”压了电话,聂向东神秘的对小乔眨眨眼,弄的小乔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小郭,忙什么呢?亮子好吗?”聂向东客气着。   “挺好。有什么事吗?老聂。”郭小蕊的声音听着有些兴奋。   “我过去的时候听见有人说有个没人要的孩子,你帮我打听打听,要是没毛病就给我留着,我收养了。”   小乔听见聂向东的话,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连声问道:“是不真的?是不真的?”   电话那头的郭小蕊忽然哈哈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你听说过什么叫‘近水楼台先得月’吗?那孩子已经有人要了,爸爸姓沈,妈妈姓郭。”   “什么意思?”聂向东没反映过来,小乔锤了他一拳,低声说道:“让郭小蕊收养了!”聂向东恍然大悟,忙问道:“是你们要收养?”   郭小蕊得意的说道:“小聂,你和小乔还年轻,自己生吧。这个便宜就让给我们了,就当沈亮这三个月待在医院坐月子了。”   原来是一个女高中生在医院里生下一个女婴。那女高中生的父母都在外地打工,自己和爷爷奶奶一起住,直到前几天父母从外地回来,才发现女儿怀孕了,而且已经快生产了。女儿死活不说孩子的父亲是谁,无奈之下只好生下来,把小孩子领养给一个好人家。这个消息正好被送出聂向东的郭小蕊听到,当即就让护士领着找到了中学生的父母,叫到沈亮的病房里把收养孩子的事情谈妥。聂向东给她打电话的时候,郭小蕊刚找医生给孩子填完出生证明,出生证填的名字叫“沈心怡”。   聂向东后来和小乔说起这事儿,感叹说:“都是早恋害的!”也不知道他是遗憾那个女中学生,还是遗憾自己因为老师叫家长而错失了一次领养一个女儿的良机。一直到后来小乔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后,他还是这样说。 正文 出院   沈亮的身体恢复得非常快,一个礼拜以后,在别人的搀扶下可以下地行走了。尽管一开始的时候就象走在棉花堆上一样软绵绵的迈不开腿,但负责康复的护士认为这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效果了。沈亮非常奇怪自己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忘记了怎么行走,走路时就象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没用几天,他就可以自己走路了。这时候他开始怀念起之前吃过的海鲜、火锅、烤全羊等一切美食,不过医生还是不让他吃油腻的东西。   孙医生看到沈亮恢复的很好,就开始向他打听昏迷期间的思想活动,例如是不是能听到什么声音,能感觉到什么,或者是梦到什么。当沈亮告诉他自己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是觉得过了一小会儿,象是睡了一个午觉,甚至就是打一个盹。孙医生说什么都不相信沈亮的话,他一再开导沈亮,说沈亮在昏迷中的感觉对医学来说非常重要,说不准就能开劈出一个新的医学门类。沈亮觉得这个书呆子好玩,一时间童心大盛,就想逗孙医生玩。他很认真的说,自己确实经历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不过零零散散的一时想不出个头绪,需要好好想想,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给他讲。孙医生就叮嘱几个小护士,说沈亮如果想起什么而自己正忙的时候,就告诉小护士,让护士做好记录。   接下来的几天,沈亮的生活开始充实起来。有几个小护士每天缠着他讲故事,还给他打饭,陪他做各种康复锻炼。郭小蕊每天得了宝似得忙着照看心怡,难得的没有吃醋,由着他和几个护士瞎掰呼。沈亮开始大讲他灵魂出窍的经历,讲他的灵魂如何在医院里游荡,医院里那些地方聚积着浓浓的阴气,每天晚上医院的走道和各个角落都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建这所医院的时候,沈亮几乎隔一天就来检查工程,因而对医院的内部构造非常熟悉,所以讲的就和真的一样。一开始,几个护士都认真的听,过了两天,就只剩下一个小护士听他胡吹了,其他人都被他吓坏了,只要他一开口讲故事,护士们就会一哄而散,只留下一个长得有点儿象赵薇的大眼睛护士战战兢兢的听他讲述。沈亮以为这个护士是孙医生的情人或是崇拜者,她听故事或许纯粹是为了孙医生。沈亮有好几次甚至不好意思再开这种恶作剧的玩笑,只是闲得实在无聊,每天不由自主的编一段荒唐的故事逗小护士玩儿。   半年以后,郭小蕊在网上看书,发现有一部叫做《护士日记》的网络小说非常火,一看之下大吃一惊,对沈亮说道:“这不是你勾引小护士时编的吗?”沈亮也觉得奇怪,一打听才知道,那个小护士已经辞职了,专业搞创作,正在写一部恐怖悬疑小说。   “你说我是伯乐呢还是马呢?”沈亮打趣道。   苏醒后的一个月,沈亮出院了。那天天气晴朗,医院的人特别多,尽管沈二虎很早就来医院了,但还是没有找到停车位,只好把车停在远处一个宾馆的门前。出院手续早早就办好了,郭小蕊拖着非要到中午暖和一些再走,怕冻坏了沈亮和襁褓里的心怡。   其实那天的天气非常好,当沈亮穿着厚厚的棉衣走出医院时,耀眼的阳光照得他有些晕眩。看着密密麻麻的行人和大街上川流不息的车辆,沈亮再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在做梦。   “往这边走,过了马路再走五百米就到了。医院实在没有停车位。”二虎看到沈亮有些迷惘的样子,过来扶住沈亮的胳膊。郭小蕊抱着孩子跟在后面。   沈亮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空气凉凉的,没有医院里那股药水的味道,却有一股油烟味儿直窜进脑门。沈亮打了个寒颤,意识清醒起来   ——不错,这才是他生活的世界。   过马路需要走地下通道,地下通道里有一些买小商品的,有两个摆摊算卦的,还有几个乞丐,其中一个年青一点的乞丐靠墙倒立着,看不清面目。   “这年头,连张尚武都有人假冒。”二虎嬉笑道。   “给他们钱,每个人都给点儿。”郭小蕊停下来说。这女人这几天的心情太好了,丈夫的身体好了不说,还得了一个女儿。她快活的向自己的母亲讲述自己的感受时,母亲说“这是佛菩萨保佑的结果”,于是她下定决心,自己的有生之年一定要做一个乐善好施的人。看到沈亮迟疑时,她扬了扬下巴,说道:“我包里有钱。”   郭小蕊的坤包拎在沈亮手里,沈亮正要打开包翻找零钱,二虎从衣兜里掏出一张一百块钱的钞票,弯腰放在冒牌张尚武身边,大声说:“你们几个都有份,自己分。”几个乞丐都没有动,也没有说话。等沈亮他们几个人走过去,还没有走出地下通道时,就听身后传来一阵嘈杂的叫骂声,好像一次混战就要开始了。   “好心又喂了猫了,怪不得老赵说钱是破坏和谐的东西。”沈二虎不无嘲讽的叹了一声。   宾馆门前停着不少车,人却没有多少。二虎先上车打着了车,让车暖着。沈亮打开车门,让郭小蕊抱着孩子先上车,自己刚要上车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怪怪的就象太监一样的声音说:“这娘们儿可真肥。”沈亮转过头,就见旁边一个穿着貂皮短袄的女人牵着一只泰迪犬走过,那只狗一边走,一边转头看着沈亮他们。   “看什么呢,赶紧上车呀,别把孩子吹着。”郭小蕊指了指怀里的孩子。刚才一上车,郭小蕊就把蒙在孩子头上的小棉被取开了,生怕把孩子捂着。   “这女人说话的声音怎么象个男的?省城还有人妖?”沈亮纳闷的说。   “那女人说话了?我怎么没听见。”二虎瞟了一眼走远的女人。   “你大哥是老毛病犯了,看见漂亮女人就走不动了。我也没听见有人说话,你就编吧。”   “真的,你俩在车上没注意。”沈亮分辨道。   “那她说什么了?”郭小蕊略带嘲讽的瞥了一眼沈亮。   沈亮若有所思的回答:“她说‘这娘们可真肥。’”   郭小蕊满脸通红的哼了一声,恨恨的说道:“我就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小护士苗条,舍不得了吧?”   郭小蕊对自己的肥婆形象非常在意,没有人敢拿体重和她开玩笑。沈亮见老婆真生气了,便不再吱声。好在今天郭小蕊的心情少有的好,注意力又全在孩子身上,很快就把这点小小的不愉快忘了。   再有半个月就过年了,大街上比以往更加热闹,也更加拥堵。沈亮自从知道自己办了病退以后,心忽然就沉静下来,以前常常觉得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完,或者是没有做好,现在却一下子坦然了。堵车就堵呗,反正老子不急。沈亮坐在车上,想起这几年匆匆忙忙的奔走折腾,忽然觉得可笑。   “你无缘无故的笑什么?”郭小蕊看见沈亮表情古怪的看着窗外笑,奇怪的问道。   “你说大街上的人都瞎忙活什么呢?你看他们急匆匆的,好像慢一点就赶不上捡钱似的。”沈亮欣赏风景一样说道。   “你不也一样?”郭小蕊抢白道。   “我现在顿悟了。从今天开始,我就要过慢节奏的生活,‘春看百花冬赏雪’。”   “就是,咱们平时看孩子,抽空还能出去旅游。”郭小蕊对沈亮的病退一直都耿耿于怀,又怕沈亮心里不痛快,所以一直不敢当着沈亮提退休的事情。今天这样说,既是安慰沈亮也是安慰自己。   “那也没什么意思,过不了半年就烦了。爸教书那会儿老惦记着退休,结果四十八岁就退休了。当时计划得挺好,说要回家种点地、种点菜,没半年就待不住了,还不是来省城找地方看大门?”二虎开着车说道。   “来省城是迟早的事,迟来不如早来。你看村里现在也就剩十几个人了,都到城里了。咱们小那会儿,过年的时候最热闹。现在怕是冷冷清清的了。”沈亮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有些伤感。   “对了,大哥,前几天我听说殷富死了。”二虎忽然想起什么似得说道。   “就是你们村那个殷富?放羊那个?”   二虎有些吃惊的问大嫂:“你也知道殷富?”   “你们那一带的名人么,你们村的人才,你大哥经常提起。”   二虎撇了撇嘴说说:“什么名人呀人才呀,都不恰当。说起殷富,就是王菲的那首歌——《传奇》,实实在在的传奇。”   殷富姓赵,多大年纪没有几个人清楚,恐怕他自己也不清楚。关于殷富的出身,沈亮还是小时候听奶奶讲的。沈亮他们那个村叫西沟,村里有一对姓赵的夫妇,男的叫赵存贵,为人精明能干,媳妇勤快利索,俩口子光景还算实诚,可就是无儿无女。日本人走的前一年,村里来了一家乞丐,是一对老夫妻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到赵存贵家乞讨时,赵存贵和老乞丐开玩笑,说你们把这孩子卖给我吧。没想到老乞丐同意了,于是赵存贵就用三斗麦子买下了这个孩子,取名叫殷富。   殷富刚到赵家的时候,不知道炕上铺着的草席是干什么的,不敢往草席上坐,总是撩起草席爬在土炕上。吃饭的时候,总是一边扒拉碗里的饭,一边伸长脖子瞭向锅里。赵存贵俩口子都是板板正正的庄稼人,怎么能让孩子这样没规矩?为此,殷富挨了不少打,终于变得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了。那时候大部分的人家都穷,有的人家七八岁的孩子连衣服都没有,整天光屁股在外面跑,殷富却打扮的利利索索的。即使是打补丁衣裳存贵家的也会给儿子浆洗的干干净净。一到过年的时候,殷富的那一身行头,那黑条绒罩面的羊羔皮帽子,用染料煮染的油黑的裤褂,让满村的小孩看着眼热。再后来,人们发现了问题,殷富虽然在父母的调教下外表精明利落,说起话来却云山雾罩,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有些二。   解放后,政府在离西沟五里地的商盛地村办起学校,要求适龄的孩子全部读书。那时候的乡下人刚有了自己的土地,觉得孩子帮家里种地是根本,庄户人读书没什么用。赵存贵疼孩子,楞是让殷富读了四年书,成了当时西坡识字最多的人。于是有那么几年,每到快过年的时候,殷富就会搬着自己家的炕桌挨家挨户的给人们写春联。而他写得最多的一副春联是当时的一句宣传标语:“耕地不用愁,家里有牲口”。   到了该娶媳妇的时候,人们都知道殷富有些楞,好人家的姑娘都不许给他。直到快三十的时候,地主郑玉庭为巴结当村支书的赵存贵,把大女儿许给了殷富,殷富着才算成了家。   沈亮隐约记得,他八九岁的时候,殷富的母亲去世了。殷富的父亲在这之前就过世了。没有了约束的殷富一下子放肆开来,居然疯了。疯了的殷富经常喊着一句奇怪的口号:“刀子!马铃薯!”就像是说咒语。   生产队的时候,人们照顾他,他到处疯跑还是能分到口粮。包产到户以后,殷富的病好了一些,开始揽羊群放羊。那会儿每家的羊都不多,也就是十几只,大家合伙雇一个羊倌。殷富给人们放羊,半年以后开始收工钱,收了工钱以后就开始发疯。他也不往家里拿钱,在外面疯疯癫癫的一顿胡吃海花,没几天就把钱花完了。钱花完以后,殷富的病也奇迹般的好了。来年开春,病好了的殷富又开始揽羊群,半年以后又开始收钱,有了钱以后又开始发疯,等钱花完以后病自然又好了,于是又开始放羊。这样折腾了几年以后,人们再也不用他放羊了。   殷富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出嫁以后,妻子不辞而别,听说是跟着一个没老婆的远房亲戚到省城做了清洁工。殷富和两个女婿的关系也不好,儿子也不着调,经常乱跑不回家。年老体衰的殷富又操起了儿时的旧业,开始挨家乞讨。   “殷富是怎么死的?”沈亮问二虎。   “不知道是什么病,他儿子回家时发现他死在家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死的。”   “真可怜!”郭小蕊砸着嘴说道。   沈亮想起了许有贵的话:“殷富是要饭人家出身,到底是德行薄,能死在炕上就不错了。”果不其然。 正文 关于杀猪菜   车行一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家。二虎的车没有大门的自动识别卡,进不了小区。三个人把车停在小区外的停车场,抱着孩子步行进了小区。刚进小区没几步,迎头走来楼下的“热心”。热心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住在沈亮他们那个单元的一楼。热心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子,有些傻了吧唧的,但为人却淳朴善良。在小区里,不管是认识不认识,只要碰到,热心都会笑眯眯的和人打招呼,并且主动帮人们拎东西。久而久之,小区里的人大多认识他,并且给他取了个名字叫热心。   “大姐,你抱的是什么呀?看着怪沉的,我帮你抱!”热心老远就和他们打招呼。   郭小蕊赶紧把孩子抱紧,说道:“这你可不能抱,这是我们家孩子。”   “你们家孩子?”热心嘀咕了一句,扭过脸奇怪的看着沈亮,蹦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大哥,好久不见,原来你生孩子去了。”   二虎和热心不熟,听了这话先是一楞,随即就笑的蹲在地上。郭小蕊抱着孩子,怕把孩子吓着,强忍着不敢笑出声。沈亮经常逗热心玩儿,对这种惊喜有一定的免疫力,他一本正经的对热心说:“不是生出来的,是大哥用鸵鸟蛋孵出来的。”   热心的脸上浮现出崇拜之色,立在当路半晌无语,直到沈亮他们已经走出老远,快要拐弯儿的时候,才迟疑的喊了一句:“从哪儿弄的鸵鸟蛋?”   “撒哈拉!”沈亮回头说道。   走进楼道,隔壁孙建设的媳妇正要领着狗出来放风。沈亮和孙建设两家人虽然住在隔壁,却并不怎么来往,只是碰见了打个招呼。他们家养着一条小花狗,说不出是什么品种,养了有七八年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条狗特别不待见沈亮,每次见到沈亮,它都会把浑身的毛扎起来,呲着牙一阵低吠。这次也不例外,就在孙建设媳妇露出笑脸刚要和他们打招呼时,那条狗忽然紧张的向着沈亮呼呼的叫了起来,同时,沈亮清楚的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这坏蛋又回来了!”   声音是从孙建设媳妇的方向传来的,沈亮前后左右的看了看,除了他们几个人之外,再没有外人。   孙建设的媳妇被沈亮看得有些尴尬,忙用脚轻轻的踢了一下自己的狗狗,问沈亮道:“出院了?”   沈亮没有回答,还是四处张望。郭小蕊连忙不好意思的说道:“啊,刚出院。”   孙建设媳妇带着狗走了,走出一段路,又回过头来古怪的打量了一眼还有些神不守舍的沈亮。   “你这是干什么呢?人家和你打个招呼,你傻子似的往人家身上踅摸,看什么呢?”郭小蕊生气的说道。   “刚才有个老头说话,你没听见?”沈亮好奇的看着郭小蕊和二虎。   郭小蕊没理他,一只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掏出钥匙刚要开门,门自己开了,沈亮的母亲从里面露出头来。这些日子两位老人就住在沈亮家,帮着照应上学的铁锤。知道今天沈亮要出院,母亲早就做好了饭,坐在客厅里听外面的动静。   几个人回到屋里,母亲从郭小蕊怀里接过孩子,掀开蒙在头上的被子,见小家伙睡得正甜。沈亮的父亲也凑过来,欣喜的看着这个新添的孙女儿。   “刚才我真的听到有人说话,好像是在说我,说‘这坏蛋又回来了。’”吃饭的时候,沈亮又提起刚才的事情。   “讲故事讲上瘾了吧?回来吓唬家里这几个人可没意思了。回头千万别给铁锤讲这些故事,弄得孩子早晚上学不敢一个人走。”郭小蕊白了一眼沈亮。   二虎看着沈亮说道:“大哥不是幻听吧?”   郭小蕊一楞,看了看沈亮,又看了看沈二虎,联想到在宾馆停车场的一幕,恍然大悟。她赶忙放下筷子,跳起来跑到客厅,拿起手机也不管是不是上班时间就给孙医生拨了过去。孙医生的态度很好,他听郭小蕊讲了沈亮的情况,安慰道:“在医院的时候没发现这种情况,可能是刚出院不太适应外面的环境,过几天就会好了。这样,再观察几天,如果过一个礼拜以后还有这种情况,就让沈亮来医院做一个检查。”   听了孙医生的话,郭小蕊还是不放心,闹着吃完饭马上就回医院检查。沈亮是坚决不同意。说出院之前就做了详细检查,没有毛病,再去查也不会有什么其它结果。最后还是沈亮的父亲说了话:“就听孙医生的,一个礼拜以后去复查。快过年了,顺便给人家孙医生带点儿心意。”   “也给小护士带点儿心意。”郭小蕊调笑道。   说起心意,沈亮哑然失笑。自从他调到质监站上班以后,每到过时过节准会有心意送来,倘若不收,送礼的人就会诚惶诚恐。送礼的一般都是包工头,这些人简单直接,有时候把钱塞到信封里送来,有的人送牧区羊肉。而一些上道的包工头或建筑公司,则会送一些购物券、会员卡一类含蓄点的东西。社会上各行各业都是,以往沈亮会把别人馈赠的心意转送给铁锤的老师、自己的领导、亲戚朋友。商家看准了这种馈赠市场,推出各种方便可行的服务。现如今,这种馈赠再不会有了,连问候的电话都很少。   “这鸡是我和你爸到菜市场买的农村鸡,不过吃着这味道也不象。前两天你三舅从老家带来两只鸽子,让杀了给你炖汤。也不知道铁锤从哪儿听来的,说吃鸽子肉会坏道行,给放了。你要是不想吃鸡肉妈再给你做点别的。”沈亮的母亲见沈亮没吃多少,唠叨着说道。   其实沈亮已经吃饱了。这几个月,沈亮瘦了不少,饭量也减了不少,吃饭的时候都是看着香,吃几口就吃不下了。   “快过年了,城里连一点过大年的样子也没有。要是在村里,这几天早忙乎上了。”吃过饭,沈亮的父亲坐在沙发上感叹道。   在沈亮的记忆中,农村过年是从杀猪开始的。过罢小雪,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让村庄包裹在一片银白的世界里。堆在打谷场里的麦子垛、豌豆堆、荞麦堆等等都已经收拾利索归了仓,家家户户开始忙活着杀猪宰羊。一顿杀猪菜,宣告可以开始享受一年的劳动果实了。沈亮的外公说过,庄户人最洒脱了,穷半年富半年。从杀猪这一天开始,村里人半年的富日子算是开始了。锅里的油水开始多了,家家烟囱里低低的炊烟似乎都飘着肉香。女人们开始到镇上买布比划着做一家人的新衣裳,男人们专心的务弄着牛羊,闲的时候打打扑克、下下棋或是三五个聚在一起唠嗑。孩子们穿着厚厚的棉鞋踢毽子,回到家,便掰着指头算离过年还有几天。   那时候的雪厚,一场大雪,整整一个冬天田野里都是银装素裹。大一点的孩子会在雪地里用马尾做成的网子套麻雀。二虎小时候淘气,经常跑出去守着别人的网捡现成的麻雀,有还几次冻得哇哇的哭。过腊八的时候,每家人家都会在门前堆一个雪人,在雪人的头上刻出眼睛、鼻子和嘴。腊八这一天,家家户户都早早的起来开始做腊八粥,说是这一天起晚了会变成红眼睛。每年起的最早的人家是殷富家,一般都是别人家开始熬粥的时候,殷富家已经开始吃饭了。直到殷富母亲去世后好多年还是这样。腊八粥熬好以后,第一口要喂给门口的雪人。据说这种习俗是为了纪念明朝开国大将常遇春的母亲。传说常遇春的父亲在山中砍柴,被一个母人熊(野人)捉回山洞强逼成婚,生下了常遇春。母人熊每次出去时,就用一块大石头堵住洞口,常遇春的父亲无法逃脱。常遇春稍长后,力大无穷。有一年腊月初八清早,母人熊出外觅食,常父用秋天采集的红豆、小米等物熬粥,父子俩吃过饭后,常遇春推开洞口大石,父子俩逃出山洞。母人熊回来后不见了父子俩,随后追赶。追到一条大河时,常遇春父子刚好坐船渡河。母人熊无法渡河,就跳河自尽了。常遇春后来为了纪念母亲,每年就在腊八这一天堆一个雪人,熬粥给雪人喂饭。其下属也效仿这种做法,于是流传开来。   “妈,腊八时熬粥没?”想起腊八粥,沈亮忽然来了胃口,有些馋腊八粥了。   “你看,我说给亮子往医院拿点儿,你说大夫不让吃。腊八粥还不能吃?就你瞎说。”母亲开始埋怨父亲,说今年做的粥特别好,早吃完了。   郭小蕊笑道:“他也就是一说,以往年哪见他吃腊八粥?从来都不说道。现在是想起什么馋什么。”   “要不明天我再给你熬一锅?”母亲问道。   “别,熬一锅都得剩下。哪天我要真想吃,就到小区边上那个唐记粥棚吃去,人家挺大一个饭馆,有上百种粥,哪天我们一起去。”沈亮摆着手说道。   “现在饭馆卖什么的都有,还卖粥。这都是不上讲究的吃食,谁还下饭馆去喝粥?”父亲失笑道。   二虎哈哈笑了起来,说道:“爸,这您可说错了。人家那叫养生粥,一碗可贵了,据说都是按照宫廷秘方做的,当年皇上和娘娘就喝这个粥。”   “这纯粹是扯淡。皇上和娘娘怎么能老喝粥呢?还弄出上百种。也不怕把皇上撑着。”父亲瞪眼道。   “这可不是我说的,是饭店就这么写着。”二虎看见父亲冲着自己来,连忙分辨道。   “这成咱们村儿贵琦了。红卫兵串联的时候,贵琦也跟着去了,回来后说自己去了北京。人们问他见毛主席没?说见了。有人就逗他,说毛主席每天吃啥呢?他说‘毛主席夏天吃西瓜就月饼,冬天吃油糕沾白糖。’”母亲失笑道。   “那真不是我说的。”二虎拍着茶几苦笑道。   “你们小声点儿,别吵醒孩子。”郭小蕊压低声音说,一边指了指卧室的门。   “那就是商家的噱头,我吃过几次,味道还行。人们就是吃的肥腻了到那里吃点清淡的,也没什么特别的。”沈亮说道。   “我就是觉得老家时候的杀猪菜好吃,那叫一个香。这些年社会上跑,也吃过不少好东西,楞是没有杀猪菜香。”二虎吧嗒着嘴,好像是在回味着杀猪菜的味道。   “去年我还到郊区一个朋友家吃杀猪菜,肥得吃不成,喝了一顿大酒跑回来。现在的猪肉不行了。”沈亮摇头道。   “也不是猪肉不行了。那会儿村里一过二月二就没有肉了,大半年都吃不上肉,直到杀猪的时候才能管饱吃一顿,能不香吗?现在倒好,天天过大年,弄得过年也没什么意思了。”父亲仰头靠在沙发上,煞有介事的说道。   “人可不能太享乐。我小时候听我姥爷讲,李闯进了北京后,想好好享受享受,就问手下人,该怎么享受?手下人说,过节享受。又问什么节最享受?手下人说,春节和中秋最享受。于是闯王就下命令,一个月过一次春节,半个月过一次中秋。结果李闯本来有八年江山的命,八个月就过完了。”母亲像个哲学家一样絮絮叨叨的讲起了故事。   “要不今年都回村里过年?”二虎提议道。   沈亮撇嘴道:“拉倒吧,村里的房子多少年没人住了,不好好收拾一下没法儿住,这大冬天的怎么收拾?还是老实在城里待着吧。”   “这样,按老规矩,过年都到我们家。今年把你姥爷和姥姥也从县城接来。挤是挤了点儿,热闹!”母亲比划着说。   “这样,三十儿各自在自己家,初一在爸妈家,要不太挤。”郭小蕊出主意说。   “我不去了。我们一家去东北过年,火车票已经买好了,三天后走。”二虎媳妇是辽宁鹤岗人,二虎准备带着老婆孩子去鹤岗看望岳父。   一家人商量好过年的事情,二虎便要走,顺道把父母也送了回去。沈亮泡了一杯铁观音,开始慢慢品味自己的退休生涯 正文 好大一个雷   腊月二十六,沈亮在郭小蕊的陪同下去医院做了检查,检查结果是一切正常,血压不高,血脂不高,血糖也不高,脑电波正常,脑CT正常,体重和身高也正好匹配。这样的身体状况让孙医生羡慕不已,连说沈亮的身体不像是中年人,就象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至于幻听,孙医生建议如果再发现的话,可以看一下心理医生。带着这样一个检查结果,俩口子高高兴兴回家。依着沈亮,想在外面吃一顿,作为庆贺,可郭小蕊不放心心怡。本来孩子有沈亮的母亲看着,应该没什么问题,问题是铁锤也在家。前两天郭小蕊听朋友说,某某家生了一个二胎,老大不高兴了,经常趁大人不注意的时候虐待老二。郭小蕊听了这事儿后就开始不放心铁锤,虽然铁锤对多了一个妹妹表现的很大度,甚至还挺高兴,但现在的孩子心眼儿深的很,谁知道他怎么想的?   沈亮对郭小蕊的想法颇不以为然,他觉得铁锤绝对不可能那样做,完全是郭小蕊多虑了,但郭小蕊就是不放心。俩人急急忙忙的跑回家,就见铁锤正趴在床上逗心怡,而心怡正开心的对着哥哥笑,还笑出了声。沈亮白了一眼郭小蕊,嘀咕道:“就你瞎琢磨。”   “瞎琢磨什么呢,怕我看不好孩子?”沈亮母亲问。   儿媳妇干嘛解释:“哪儿呀,我是怕铁锤欺负心怡。”   听了妈妈的话,铁锤把小脸一沉,什么话都没说,扭头就走进自己的卧室,重重的把门关上。   “坏了,你说话也不过脑子,把儿子得罪了。”沈亮探出身子看了看铁锤卧室紧闭的门,轻声说道。   “小屁孩儿脾气还挺大,我就是随便一说,他怎么就那么敏感呢?别理他,看他能怎样。”郭小蕊大声说。   沈亮的母亲不放心孙子,不高兴的瞪了一眼正在低头逗女儿的郭小蕊,转身推开铁锤的卧室门。一进屋,就见铁锤正坐在书桌前抹眼泪。见奶奶进来,铁锤抽搭着说:“他们不信任我!”   “哪儿能呢,你妈是和你开玩笑。”奶奶一边给孙子擦眼泪,一边安慰道。   “自从有了妹妹,他们都不愿理我。”见奶奶过来安慰,铁锤更是哭出了声。   沈亮母亲窝在肚子里的火腾一下就点着了,冲着外面高声说道:“我看你们谁敢欺负我大孙子,谁敢!”   那边的心怡刚要睡着了,被这一嗓子给吓醒了,哇哇的哭了起来。郭小蕊手忙脚乱的抱起孩子,没好气的说了一声:“别说话,瞧把孩子吓的。”   这一下沈亮母亲可受不了了,站起来就要去衣服,一边对铁锤说:“这家真是不能待了,你也跟奶奶走,到奶奶家住去。”说着,忍不住也流下泪来。   沈亮赶紧过来拦住母亲,急着说:“妈你这是干嘛,她就是个二百五,说话不过脑子,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好说歹说才把母亲劝住,母亲不再说话,气呼呼的坐在铁锤的床上抹眼泪。   沈亮不知道再说什么好,臊眉搭眼的从铁锤卧室出来,看见他和郭小蕊的卧室门也关着。推门进去,见心怡不再哭闹,已经睡着了。郭小蕊却坐在床上,哭了个梨花带雨。   “这又是唱的哪出?你怎么也委屈成这样?”   郭小蕊没理他,把头扭到了一边。   沈亮也不吱声,弯腰瞅着睡熟了的小心怡,半晌才说道:“还是你好啊,吃饱了就睡,啥烦心事也没有。”   “你说说,我端屎端尿的伺候你,倒成了二百五了,还脑子不够用??????”郭小蕊忽然哽咽着说道。   “哦??????”沈亮恍然大悟的应了一声,知道这事儿说不清了,只会越说越乱,转身去了客厅。看看墙上的表,已经三点多了,这才想起来中午还没有吃饭。沈亮穿上外套,说了一声“我出去买菜,一会儿咱们吃火锅”,就逃难似的走出了家门。   天气非常好,太阳暖洋洋的照着,连背阴处的积雪也都融化了。天空虽然晴朗,却罩着一层灰白,似云非云似烟非烟。几个物业的保安在张罗着挂红灯笼,灯笼都是成串的,一串儿三个。   沈亮很喜欢红灯笼,从小就喜欢。农村过年的时候,也会在大门口挂灯笼,一直挂到过了正月十五。老家有一出传统小戏,戏名就叫《挂红灯》,大家都喜欢听喜欢看。村里人家的灯笼都是自己动手做的,用竹子或柳树条做成骨架,外面糊上红纸。这种红纸透光效果差,做出灯笼并不怎么美观。也有装玻璃的,在玻璃上贴上漂亮的窗花。这种灯笼要花很多功夫才能做好,一般人家没有。沈亮的外婆非常手巧,人也勤快,她做的灯笼最好看。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一篇课文是一首儿歌的歌词:“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老师讲这篇课文时,总会给学生们看一张天安门的图片,沈亮注意到,天安门城楼上也挂着很多灯笼,这让沈亮更是对红灯笼平添了许多崇敬与向往。后来有一部电影叫做《大红灯笼高高挂》,沈亮冲着这个名字兴致勃勃的去看了电影,结果大失所望。电影里那句暧昧的台词“二院点灯”、“四院点灯”,让沈亮感觉一阵阵的干呕,心里叹道:“好好的白面馒头,做大贡的东西,却拿来喂了猪。”从那以后,沈亮再没有看过张艺谋的电影,原因是他认为那部电影糟蹋了灯笼。   “大哥,你没事儿遛弯儿呢?”热心悄没声的凑到沈亮身前。   “对啊,从今往后我就每天没事遛弯儿了,咱俩凑一对儿,每天相跟上。”沈亮伸手拍了拍热心的胳膊。   “就咱俩?”热心不解的看着沈亮。   “咱俩最闲呗!”   “哪儿呀,还有好多大爷大娘呢。再说了,我还忙着有事,哪能陪你遛弯儿?”热心很坚决的拒绝了沈亮的提议。   沈亮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脚后跟,心里琢磨着:“我这一退休,傻子都不愿意跟着我混。”   热心却又压低声音,非常神秘的向沈亮说道:“大哥,我问你个事儿。”   沈亮不说话,盯着热心看,热心有些不好意思,扭捏了半天才开口问道:“大哥,你孵蛋的时候是坐着孵的还是爬着孵的?”   “怎么,你也想孵?”沈亮忍住笑,一本正经的问道。   “我正攒钱买蛋呢。这事你得给我保密。”热心双眼充满了期待,说话的声音更低。   沈亮假装想了想,也压低声音对热心说:“当然。怎么孵蛋我也只告诉你一个人,是坐着孵,把蛋搂在怀里。”   “我明白了,大哥,谢谢你!”热心说着兴冲冲的转身走了。   沈亮溜溜达达的走到了小区中心的小广场,心里想着:“我这个建筑工程师,专家级别的工程师,从此以后就只能逗傻子玩儿了。”怀着这样一种失落感,眼前的景象也似乎变得无精打采起来,忽然间就觉得有些累,甚至有些懊悔。沈亮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坐在广场的休闲椅上抬头望天。他想起了父亲刚退休时的样子,父亲退休也很早,四十七岁就退了。   沈亮的父亲十七岁就在村里当民办教师,村里五十岁以下的人都是他的学生,因此人们都管他叫沈老师。沈亮上小学四年级的那一年,父亲转正,成为正式老师。几年以后又调到离家十里地的中心小学教书,每天早晨骑着自行车从家里去学校,晚上再骑着自行车回家,一年四季风雨无阻。后来,父亲的右胳膊得了关节炎,疼的厉害,在黑板上写字非常吃力,就想休息一段时间。那时候正好可以提前退休,于是就在四十七岁那年办了退休。沈亮总觉得父亲退得太早了,那样的年纪就到省城看大门,一直消磨成了一个真正的老头。没想到的是,自己退休的更早。   沈亮胡思乱想着,忽然一个略带些油滑的腔调传过来:“妹子,哥早就注意你了,象你这么洋气的女孩可不多。”   “可不是么,我主人是搞美容的,每天都给我化妆。”一个细细的女声回应道。   沈亮觉得好笑,听说话的口气也不象是搞对象,一定是哪个老不正经的勾引人家的小保姆。沈亮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没发现有人。再往四处看,整个广场除了脑血栓的吴老二拄着拐棍练走路外,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哥老喜欢你啦,早就想和你亲近,今天可逮着机会了。”   “你别这样,你连个正经户口都没有,人家可不想和你亲近。瞧你脏的,也不说洗洗。”   还是刚才那两个声音。沈亮站起身转着圈的看,还是没发现有人。声音是从广场东边传过来的,广场东边是一道绿篱,都种着侧柏。绿篱下面有两条狗正在嬉戏。个头大一点的那条狗是一条流浪狗,小区里的人大都认识,有剩下的吃食人们常常会拿下来喂这条狗,还给这条公狗取了个名字“来福”。另一条小狗是一只京巴,头上扎着一个红绸子绾的蝴蝶结,四只蹄子都用棉布包着。   “妹子,哥是自由人,是侠客。侠客你懂吗?”   沈亮恍惚间明白了,是有人恶作剧,给狗狗配音。沈亮真还不知道,他们住着的小区居然还有这样的人才,而且是闲出鸟的人才。   “你是黄飞鸿家的狗?”小京巴有些崇拜又有些疑惑的望着来福。   “差不多吧。妹子,机会难得啊,你就让哥亲热亲热吧。”说话间,来福腾身而上,两条前爪搭在了京巴的背上。   “滚!”还没等来福得逞,远远的传来一声断喝,紧接着飞过一个物件,结结实实的砸在了来福身上。来福惨叫一声,掉头就跑,快跑出广场的时候,才回过头看了看,甩出一句气喘吁吁的话:“你大爷的,吓死老子了!”   沈亮忍不住哈哈大笑,赞道:“这音配的,绝了。”说完话,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四处看时,就见吴老二和一个染着绿头发的小伙子正奇怪的盯着自己。沈亮摸了摸自己的脸,又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二哥,怎么回事,你们盯着我干嘛?”   吴老二没说话,转身拄着拐棍紧挪了几步,看意思是要躲开沈亮赶紧回家。那个年青人也是低着头快走几步,牵着小京巴向南边走去。一个细细的女声从小伙子背后传来:“是它调笑我,我可不想理它。”   沈亮忽然一楞,一个荒唐的想法把自己震惊得几乎灵魂出窍:根本就没有人配音,说话的的的确确就是那两条狗,否则声音是不会随着狗狗的活动而改变方向的。联想到前两次在停车场和楼道里听到的声音,沈亮明白了,自己居然能听懂狗语!这太荒唐了,太荒唐了!   “爸,你干嘛呢?我们还等着吃火锅呢。”铁锤走过来,看着呆立着的沈亮有些摸不着头脑。   沈亮被自己的发现吓到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问面前的儿子:“你看爸现在正常吗?”   铁锤摇了摇头。   “你看爸爸是不是疯了?”   铁锤点了点头,扭头就跑。   沈亮马上意识到,自己的样子吓到孩子了,赶紧喊道:“铁锤,爸和你开玩笑呢。回来,咱一起买菜去。”   父子俩买了一大堆东西,回到家已经快五点多了,见郭小蕊和婆婆两个人正在卧室里给心怡洗澡,俩人有说有笑的,根本看不出刚才还在拌嘴。   “亮子,你怎么出去这么大半天,小心着了凉。”母亲问道。   “我和吴老二说了一会儿话。”沈亮支吾着,不敢说真话。   “你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还生气呢?”吃饭的时候,郭小蕊见沈亮总是发呆走神儿,禁不住问道。   “没事儿,我就是琢磨着热心孵蛋的事儿。”沈亮把下午遇到热心的事给母亲和郭小蕊、铁锤讲,把自己的事糊弄了过去。吃完饭,他就坐在电脑前悄悄的查有关狗狗的资料。 正文 老赵的烦恼   沈亮平时不喜欢上网,更不喜欢聊qq或玩种菜的游戏,他上网一般只是看看新闻或办理与工作有关的事情。郭小蕊有时会网上购物,但也只是偶尔为之。铁锤是被严禁上网的,想玩电脑必须要经过家长批准才能限时使用。因此,家里的电脑平时就是个摆设。   “爸,你是不是要打游戏?我给您找一个好玩的。”铁锤见沈亮打开电脑,凑到跟前也想蹭着玩一会儿。   “你先和奶奶看会儿电视,要不写一会儿作业,爸查点儿资料。”沈亮敷衍道。   郭小蕊想着铁锤下午的话,怕孩子又多心觉得不重视他,就对沈亮说:“你就让他在旁边看着吧,铁锤也是稀罕你,想和你在一块儿。”   “就是,孩子不是想帮你忙吗?别老让孩子写作业,好不容易放假了,让孩子轻松轻松。现在的孩子念书真苦。”沈亮的母亲也应和道。   铁锤听了妈妈和奶奶的话,索性拉了把椅子坐在沈亮身边,看着沈亮上网。   沈亮也不好再说什么,伸手揽住铁锤的肩膀,另一只手用一指禅敲了几个字“会说话的狗”,然后点击搜索。屏幕上出来一大堆童话故事的索引,下面还有一条居然是《穿靴子的猫》。   “爸,你是要买书还是想养狗?你不是不喜欢养狗吗?我倒是想养狗来着,不过现在养不成了。听说狗狗会传染皮肤病,对小孩子不好,我怕对妹妹不好。”铁锤煞有介事的讲着。   “我想写小说”,沈亮编了一个理由说道:“是关于狗和人交流的故事,主人公能听懂狗说的话。”   “这不就是叮当猫吗?只不过那是猫,你说的是狗。我给你搜,直接搜机器猫,您可以参考着写。”铁锤也不管沈亮同不同意,操作着电脑打开了动画片《机器猫》。   沈亮陪着儿子看了半集动画片,觉得实在是无聊,就起身去了客厅。母亲和郭小蕊正在看一部很八卦的电视剧,内容是讲一个豪门中的爱情故事。沈亮瞅了两眼,觉得还没有动画片好看,于是又溜达着进卧室看睡在婴儿床上的心怡。心怡睡得正香,粉嘟嘟的小脸恬静安详。沈亮的心也跟着沉静下来,身体也变得纯净,似乎整个世界都进入了无暇的童话世界。   “真好,孩子的世界真好。”他不禁感叹出了声。幸亏这个样子没有让郭小蕊看到,否则她一定以为沈亮这个样子有些多愁善感,是不是又被老赵蛊惑了?   沈亮记不清铁锤小时候的样子,但那种初为人父的感觉却记得非常清楚。那是一种激动,是满含着期望的激动。那时候,一看到睡在襁褓中的儿子,沈亮就会无由的产生一种动力。他盼望着儿子赶紧长大,父子相随闯荡天涯。而现在,站在心怡跟前,看着这个甜心一样的小生命,沈亮有一种被融化成奶油蛋糕的感觉。   “孩子醒了么?”郭小蕊见沈亮在卧室里待了挺长时间,就走进来看看。   孩子好像应景一样,微微摇了摇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该喂奶了,你帮我取一下奶粉。”郭小蕊弯腰给孩子换尿布。   听到心怡的哭声,沈亮母亲也走了进来,把沈亮推到一边说道:“你这毛手毛脚的,还是我来吧。”   “那我出去散散饭。”穿了外套,拿了电话出门。   天刚刚黑下来,小区里的路灯着了,路灯下有几个小孩在玩耍,大人在不远处看着。沈亮想找一个有狗狗的地方,试一试自己还能听到什么,却不凑巧的很,周围居然没有一只狗。沈亮掏出电话,拨通了聂向东的号码。   “向东,干什么呢?”接通以后,沈亮问道。   “亮子,我在飞机场呢,一会儿就上飞机。”聂向东的声音很大,可以听得出,他在的地方非常嘈杂。   “大过年的你要去哪儿?”沈亮有些好奇。   “我们一家三口要到海南去过年,小乔早就订好票了,连那边的宾馆也订好了。”   “有钱就是好啊。”沈亮调侃道。   “哪儿呀,还不是小乔!非要想着生二胎,逼着我净化身体,烟也不让抽,酒也不让喝。这是怕我过年和朋友喝酒,把我弄的远远的。亮子,你打电话有事吗,我这马上要检票了。”   “没事儿,就是想给你打个电话,算提前给你拜年了。祝你们一家人玩儿好啊。”沈亮挂了电话。本来想和聂向东说一下自己的事情,看来是说不成了。   沈亮又想起了老赵。在他认识的人里,老赵博览群书,脑子里稀奇古怪的东西最多。这样奇怪的事情不问老赵问谁呢?   “老赵,你死哪儿去了,好久都没个音信。”电话一通,沈亮就骂道。   电话里传来老赵有气无力的声音:“就快死了,还剩一口气了。”   沈亮吓了一跳,赶忙问:“怎么了老赵?病了?”   老赵磨磨唧唧的在电话里吐了半天苦水,沈亮总算听明白了他的遭遇。   老赵当项目经理的那个工地是一片住宅楼,当初和开发商签合同的时候说好了是用房子抵顶所有的工程款。老赵他们公司的老板原计划自己垫一小部分现金,给劳务队和材料供应商也用房子抵顶。等基础起来就开始卖房,大量的资金就可以回笼,这样就能把工程干起来。没准还能因为房子涨价大赚一把。一开始进行的很顺利,等起主体的时候出问题了。国家出台了新的规定,在建商品房要到主体工程起到一定部位时才可以办理预售证,不允许提前出售。这一下公司老板傻了,材料供应商和劳务承包商也傻了。资金断了链,但工程却不能停,否则会造成更大的损失。于是公司开始四处筹集资金,勉强维持着工程干到了冬季停工。   停工以后,事情来了,工地拖欠了五百多万的工人工资没发。当时公司由老赵出面担保,让工人先拿着路费回家,说十几天以后公司会把钱给大家汇过去,让工人们把身份证复印件和银行卡号留下。没想到工人们走了以后,钱一直都没有筹到。眼看就要过年了,回了家的工人又都来到公司,举着“还我血汗钱”的条幅把公司占领了,一度还堵塞了交通,连政府都惊动了,责令老赵他们公司赶快解决,否则就要对公司进行处罚。公司老板没了招数,就再一次把老赵押在公司做保人,自己到鄂尔多斯找朋友借高利贷。   也是老赵老实,乖乖的待在公司做了人质,这样已经待了五天了。吃喝拉撒睡都在公司,在公司可以自由活动,但不能走出公司半步。老板倒是还能联系上,说正在鄂尔多斯筹款,马上就能办好,让老赵转告工人耐心等待。每天都这样说,说的连老赵都不信了。   “老赵,我觉得金魁是跑了,你也赶紧找个机会溜吧,别吃了亏。”沈亮不放心老赵,叮嘱道。金魁是老赵的公司老板,沈亮也认识。   “吃亏倒不至于,工人们都怪可怜的,我在这儿金魁也有个顾忌,再说政府也不会不管。不过有个事情得麻烦亮子你??????”老赵欲言又止。   沈亮被老赵这种老好人的想法感动了,忙问:“有什么事情你说!”   老赵吞吞吐吐的说:“亮子,你也知道金魁资金紧张,我这一年就没好意思开口要过工资。说是年薪十五万,我这一年就拿了一万块钱。这要过年了,家里什么也没买。”   “你别说了,让你媳妇把卡号给我发过来,我先给你打三万,不够再说话。记住,给你媳妇和孩子的,别烂好心再借给别人。”沈亮被老赵的老实气得快晕过去了。人家金魁在外面花天酒地的胡混,什么时候缺过钱?自己那点可怜工资还没好意思要!   老赵说了声谢谢把电话压了。沈亮这才想起来给老赵打电话的目的。算了,别问了,这倒霉蛋儿自己的事情都一塌糊涂,哪儿还会有心思帮他分析这样扯淡的事儿。   沈亮回了家,告诉郭小蕊明天给老赵媳妇打三万块钱,然后走进书房。见铁锤还在看《机器猫》,说了声“别看了,歇会儿眼睛”,就抓起鼠标把视频关了。铁锤叹了口气,老大不情愿的离开电脑,到对面卧室看妹妹心怡。   沈亮坐在电脑前继续搜索。这次他输入“狗狗是否会说话”几个字。这次搜索开始有些靠谱,屏幕上出现了一些国内外学者研究动物思维与交流的文章,还有一些视频。据国外学者的观察与研究,一些动物具有非常高的智慧,在某些方面甚至超过了人类。动物之间能够互相传递信息,每一种动物都有自己非常独特的词汇和语言。有些专家进行了录音,通过长时间的观察分析,已经掌握了一些动物的语言。美国就有一个人长时间生活在狼群中,掌握了和狼交流的技巧,还做了狼王。对于狗这种动物,人们由于非常熟悉,研究反而少了一些。所有的人都认为,狗是非常聪明的动物,人们可以教会狗狗做很多事情,但对于狗狗自己是否有什么样独特的思维却研究的不多。很多科学家研究了乌鸦的行为,也有的科学家在研究大象、鲸鱼的智商,关于狗这样最早成为人类伙伴的动物却没有更为深入的研究,就像我们经常会忽略身边最亲近的人。   沈亮继续搜索,看有没有能听懂动物语言的人。据说春秋时候,孔子有个学生叫桑弘羊,他能听懂喜鹊说话。还有萨满教里的萨满,据说能听懂森林万物的语言。再搜就搜出一部叫做《怪医杜立特》的电影,说的是一个医生能听懂所有动物语言的故事,是一部类似童话的电影。真正能听懂动物语言的人好像有,又好像不存在。   这样搜索的结果让沈亮有些忧心忡忡起来。他觉得自己确实能够听懂狗狗的说话,已经证明好几次了。但理智却告诉他,这根本就不可能。这件事让沈亮寝食难安。   “你是不是不舒服?”睡觉的时候,郭小蕊问沈亮。   “没有,我这挺好。”   “那你肯定是有心事。你到底想什么就和我说,别一个人憋在心里。我是你老婆,你不要瞒着我。”郭小蕊说着,伸过手摸了摸沈亮的脸。   沈亮一冲动差一点就把自怀疑自己能听懂狗说话的事情说出来,话到嘴边的时候又憋回去了。他明白,这件事千万不能对别人讲,任何人都不能讲,要不然的话,自己非得被人送进精神病院不可。   “我在想退休了干什么。”沈亮搪塞道。   “管他呢,过起年再说吧。在家看孩子,闷了就出去旅游,反正有退休工资。”郭小蕊宽慰他。   “你看孩子,我旅游。”   郭小蕊是个很洒脱的女人,想不明白的事情很少费心去想,听沈亮这样说,她也没往心里去,不大一会儿就呼呼的睡着了。沈亮却怎么也睡不着,又不敢翻来覆去的折腾,怕影响了心怡和郭小蕊。就这样过了很久才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梦见自己好像回到了老家西沟。很好的天气,好像是夏天,山坡上青草绿绿的,有牛羊在上面徜徉。沈亮和二虎还有几个村里的伙伴在海子边上玩耍,海子里的水清澈见底,几只水鸟在边上的浅水里伸长脖子捞蝌蚪。忽然海子上一声惊雷,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海子里飞了出来。沈亮一下子惊醒,浑身都是冷汗。   起身去了一趟卫生间,沈亮再也睡不着了,索性悄悄的起身来到客厅,看看表,才半夜三点。倒了一杯水,坐在沙发上,沈亮想着刚才的梦,重又咀嚼起了自小就听过多次的那个传说。 正文 十倾良田一棵苗   沈亮小的时候,姥姥经常给他讲一件事。说西沟村原来有一家财主,家里有很多地,有很多骡马牛等牲口,有很多钱。有一年,财主在村子东南又开垦了十倾良田,都种了麦子。沈亮他们那里人少地多,只要你有牲口,有精力,土地多的是。那一年风调雨顺,财主满以为可以稳稳的收成好多粮食,没想到新开垦的那片地却只长出一颗苗。   那个财主虽然有钱,却是个懂得种庄稼的人,不像有些财主五谷不分、四肢不勤。他对土地非常了解,知道什么样的地好,什么样的地坏,什么样的地该种什么,什么样的地不该种什么。新开的那片地在山坡的底下,黑土中掺着一点细沙,是种麦子的好地。虽然是新开垦的,还没有种熟,但绝不至于十倾地里只长出一棵苗。他怀疑是不是长工在种地的时候故意做了什么手脚,才导致这样的结果出现。   财主越琢磨越觉得自己的想法有道理,于是就把几个种地的长工都叫到一起,给他们开会,对他们说:“平日里我待你们不薄,你们为什么要害我?”长工们都不理解他是什么意思,财主就说:“新开的那片地,十倾地里只长出一颗苗,你们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叫白娃的长工说:“这地是你家的地,种子也是你家的种子。每天出去种地时,你都是亲自把种子装好,让我们抬到车上。你怕我们偷你的种子做粮食,每天还跟着看这些种子种到地里。现在你问我们是怎么回事,我们又问谁去?”财主见白娃顶嘴,一生气就打了白娃一个耳光。白娃回家后气不过,就在半夜里拿着一根绳子在财主家门口的树上上吊死了。   财主本来只是心中郁闷,想在这些下苦人身上撒撒气,也并没有想把人怎么样,现如今却逼出一条人命来。财主怕吃官司,花了不少钱抚慰白娃的家人,同时也花了更多的钱去打点官府。好不容易把事情摆平了,财主却因为受了惊吓,另一方面又心疼银钱,气急攻心就得了一场大病,没几个月也死了。   财主的儿子小财主继承了家业。他认为自己父亲的死完全是因为那块地,就想着把那块地卖了。可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那块地的古怪,没有人肯买。转眼又到了春天种地的时候,小财主心想:“也许去年那块地是因为新开垦的缘故所以没有收成。我今年不种小麦,十倾地都种豌豆,看看会怎么样。”   小财主和他爹一样,是个谨慎的人。种地的时候,他每天都亲自打开粮仓,看着长工们把豌豆种子装在袋子里,再看着长工们把豌豆装到车上拉到地里。小财主跟着长工们一起下地,盯着他们把豌豆种在地里。小财主年青身体好,比他爹更勤快。自打种完地以后,每天都骑着驴四处看他的庄稼。   小财主家的地很多,站在房顶上凡是能看到的地全是他们家的。新开垦的那片地稍微远一些,被小土坡挡着看不见。小财主也不管远近,凡是他家的地,他都要骑着驴看。这一年春天的雨水好,地里的苗子很快就出齐了,唯独新开垦的那块地,豆苗还没有长出来。“也许是豆苗出的晚吧?”小财主这样想着,往那块地里跑得更勤快了,他怕有人故意使坏,把刚长出来的豆苗给拔了。这样一直到了夏天,那块地却象去年一样,只长出一棵苗。   小财主对那片地彻底绝望了。他相信,绝对不是有人故意捣鬼,因为他一直盯着。可这样的事情不光是自己头一回见,就连村里年龄最大的李老汉也是头一回听说。小财主想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就派人到四十里外的广益隆去请崔先生。   广益隆本来是个商号,后来人们用它做了镇子的名字。镇子不算大,商号也很小,却因为他坐落在古商道的旁边,行商的驼队都要到这里歇脚,因而这里很繁华,也很有名。崔先生是山西人,早年间随驼队来到口外,在广益隆做了账房先生。崔先生学问好,懂医术,也懂得阴阳八卦,在我们老家百里方圆非常受人尊重。小财主请他,就是想让他看看,这片新开垦的土地到底有什么古怪。   不巧的是,崔先生回山西老家去了。那时候交通不方便,去山西打个来回需要走好几个月。小财主就把这件事搁下了,虽然心里时常惦记,可这地里不长庄稼似乎是土地爷和老天爷的事情,凡人除了做好春种夏蓐秋收冬藏之外,又能做些什么呢?心想算了,那片地就让他荒着吧。   又过了一段时间,村里来了两个南方人。那时候到塞北来的南方人很少,来大青山以北的南方人就更少,拉骆驼做生意的人大部分是山西人,也有一些走西口逃荒的人,还有一些耍手艺的人,瓦工、木工、铁匠、银匠等。到这里的人连河北人都很少,不要说更远地方的人了。   塞北管听不懂口音的南方人统称为南蛮子,也不管他是哪个省哪个县的人。那两个南蛮子来到沈亮他们村后,就租了一间房子住了下来。这两个人非常奇怪,每天没等太阳出来就起来,站到村西边的山梁上向着东边眺望。沈亮他们村南边、北边和西边都是土山丘,西边的山梁最高,人们管它叫西梁。站在西梁上,可以很清楚的看到沈亮村和沈亮姥爷他们村周围的情况。   姥爷他们村在西沟的东边,两个村村只有四五里地。财主家新开的那片地就在沈亮村的东南,姥爷他们村的西南。那两个南蛮子在西梁上看了三天,又在南梁上看了一天,然后就在两个村转悠。村里人都非常奇怪,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要干什么。当时的人没见过世面,当地的人都戴着毡帽,而那两个人却戴着礼帽,装束非常的洋气。一个出过门的人和大家说,听说有人在东边一些地方传天主教,也是这样的装束。   那时候的人对天主教是怎么回事并不了解,只是听说教民都信洋菩萨,主事的人叫神父。神父神通广大,能迷惑人,常常把人家的女人和小孩骗到教堂里,有的拐卖到了外乡,有的杀了做药。那一带有些人是参加义和团,怕官府抓捕逃来的,关于教堂和神父的传说就是听这些人说的。   所有的人都认为,那两个南蛮子必定是天主教无疑,弄不好就是传说中的神父。于是人们都开始谨慎起来,男人们管好自己的女人,不让他们出门。女人们牢牢的看管着自己的孩子,不让他们出去玩耍。而一些好奇心重的闲人则跟着这两个人,想看看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住了半个月以后,这两个人找到了小财主,说要买小财主那块只种不收的地。小财主去年就想把那块地卖了,可没有人买。今天真有人上门来买,他却犹豫了,他不敢卖。他把这样一块地卖给两个来历不明的外地人,万一他们翻脸找自己的麻烦,自己可是要倒霉的。他是几代的财主,小时候还读过两年私塾,知道贪小便宜吃大亏的道理。   两个南方人看小财主迟疑,以为他不想卖。其中一个人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一条小布袋。他把布袋口子解开,朝下稀里哗啦的就倒。小财主眼睛一下就直了:南蛮子从口袋里倒出来的是金条,整整二十根金条。小财主吓蒙了,惊得连话都不敢说。他那块土地怎么能值这么多钱?另一个南蛮子见小财主还是不说话,也伸手入怀掏出一个同样的口袋。正要解开口子往外倒,小财主赶紧伸手拦住,连说“够了、够了”。   小财主找了村里几个有威望的人做保,和两个南方人立了字据,把那块地卖给了两个南蛮子。当他哆哆嗦嗦的在纸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后,小心的问两个南方人:“你们要那块地做什么?是盖教堂吗?”两个南方人叽里咕噜的说了半天,小财主和几个保人都听不大懂,那两个人好像在说,要用那块地埋什么东西。众人有些恍然大悟了,这两个人是要买那块地做祖坟。这两个南蛮子必定是风水先生了,他们不惜花大价钱买这块地做祖坟,必定有大说道。小财主不禁后悔起来。   第二天,两个南蛮子向村里人借了一把铁锹和一把镐,要到那块地里挖东西。小财主想看看他们要在地里挖什么东西,就邀了村里的几个闲人一起去看热闹。还有几个人不敢跟着他们去,就站在南梁的半坡上远远的看。那两个人来到地里,找到那棵唯一长出来的豆苗,下铁锹就挖。说来奇怪,那棵豆苗的根性竟然十分庞大,盘根错节,就象是一棵老树的树根。   两个南蛮子顺着豆苗的跟吃力的挖着,越挖越深。所有的人都惊奇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却没有注意天气的变化。直到一声惊雷响起,众人才抬头看天。只见天上黑云翻滚,电闪雷鸣,顷刻之间下起了倾盆大雨。紧接着地动山摇,大地颤抖了起来。站在半山坡上的人远远看见那十倾地忽然就变成了波涛翻滚一片汪洋。   那场雨整整下了一天,到晚才停。晚上的时候,小财主他们都没有回来,两个南蛮子也没有回来。村里的房子有几间塌了,剩下的都开了裂,也是摇摇欲坠。那一夜,有许多奇怪的声音传来,唬得人们胆战心惊、一夜无眠。第二天,天气晴朗。人们起来去南梁山找小财主他们,却惊奇的发现,财主家新开的那片地变成了一片海子。塞北那那地界缺水,管稍微大一点的水面都叫海子。那一片海子足有十几倾大,烟波浩渺,宛如仙境。   人们没有找到小财主,也没有找到和他一起去看热闹的人,更没有找到那两个南蛮子,连尸首也没有找到。听在半坡上看热闹的人讲,刚开始下雨,那片地就变成了一片汪洋,根本就没有看到有人跑上来。众人推断,那几个人肯定是淹死了。可过了好多天,也不见有尸首从水里漂上来。有几个胆子大的人想试试海子的水有多深,别起裤腿用木棍探着想往海子中间走。海子边上的水也就是半尺来深,走了十几步,水就淹过了膝盖,再往前走,水陡然变深,六尺多长的棍子探下去只露一个头。从此再没有人敢去探那水有多深了。   沈亮小的时候,村里来了一个怪人,他穿着很奇怪的衣服,头上有一根辫子,盘在头顶上。他到了村子以后,睁着惊恐的眼睛四处打量。人们问他从哪里来,他说他就是这个村子的,早晨跟着高财主去地里看人挖豆苗,挖着挖着下起了雨。他跑到一棵树底下避雨,也没看清别的人都去哪儿了。刚才雨过天晴,他就回到村子里,没想到村子却完全变了样。他问村里人是从哪里来的,让人们掐他看他是不是做梦。   人们都觉得他是个疯子。他还赖在宝山他们家不走,说宝山他们的院子就是他家的。那时宝山他爹是我们大队的民兵连长,他叫了几个民兵把那人用绳子捆了,准备送到县里公安局。那时候人们的觉悟很高,看到陌生面孔就怀疑他是不是特务。村里来了这样一个稀奇古怪的人,搞不好就是阶级敌人故意装疯卖傻。   村里有一个残废军人,姓张,人们都叫他张革命。张革命在村很有威望,是说一不二的主。因为他以前的首长在县里当干部,据说省里也有。所以西沟村但凡有大小事要和上面交涉,一般都由张革命出面。张革命对宝山爹说,你抓的这个人估计是被什么孤魂野鬼迷了窍占了体,你还是把他放了吧,免得招惹什么祸事。   宝山爹有些将信将疑,张革命就说:“不信你到东村儿问福全!”福全就是沈亮的姥爷。沈亮姥姥的父亲是个阴阳先生,叫柳随风,是崔先生的学生。因为这个原因,那一带的人都以为沈亮姥爷也懂得阴阳风水。沈亮姥爷确实跟着柳随风学过画匠,却没学过阴阳,只是听说过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宝山爹当然没有去问沈亮姥爷,他不愿意得罪张革命。于是就把那人打了一个耳光放了。   那人被宝山爹这么一折腾,疯得更厉害了,索性连话也说不清了,整天就在西沟这一带的村子里转悠。人们可怜他,经常会给他一些吃的,他不管生熟抓着就吃。有时候在野地里饿了,挖几颗土豆就生吃了。那时候人们都穷,没有旧衣服施舍他,只能给他一些碎布头,他也不管好坏,全都缝补在自己的衣服上。他那件衣服也不知道有多厚有多重,五颜六色的十分显眼。后来他死了,冻死在海子边上。大队出钱买了一口薄棺材,把他埋在南梁根儿靠近海子的地方。 正文 崔先生   小财主他们失踪以后的半个月头上,村里又来了两个人。两个人都骑着驴,穿着黑布的裤褂,戴着瓜皮小帽。其中一个人四十多岁,八字的胡须,大家都认识,是崔先生。   崔先生医术非常好,为人急公好义,但凡有人得了病去请他,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他都会尽心尽力的医治。有时遇到一些家穷买不起药的人,他不但不收出诊费,还会免费送药给患者。方圆百里之内谁都知道有个崔先生,大家都尊敬他,视他为活菩萨。崔先生看病开的药方也大多是一些就地取材的药,让一般人都能吃得起。有一次有人看病,他只给开了一位蒲公英,结果就治好了那人好几年都看不好的病。这件事传开以后,有人给崔先生取了个外号,叫“蒲公英先生”。   和崔先生一起的那个人比崔先生年纪稍大些,崔先生称他为大哥。于是村里的人就管他叫大先生。大先生面容清癯,留着三绺胡须,非常的洒脱。据崔先生讲,大先生是他的堂兄,是山西省有名的堪舆家(风水先生)。这次崔先生回老家,大先生想要跟着他到塞北游历,看看塞外的山川地貌,于是弟兄二人就一起从山西动身。到了广益隆,听说小财主请他的事,兄弟二人都觉得奇怪,就赶紧来了。   人们听说崔先生是为了“十倾地里一棵苗”的事情而来,就一五一十的把如何来了两个南方人,他们如何在村子周围观察,如何向小财主买地这些事说给崔先生二人。   等听到那块地变成了一片海子后,崔先生向大先生慨叹道:“大哥,没想到还真有沧海变桑田的事情发生。古人说什么就有什么,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谁能相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大先生抚髯道:“是呀,沧海桑田都是这么快的事情,红颜白发就更短暂了,恐怕连一刹那也不到。”   村里人听他弟兄二人说话,如同听天书一般。小财主家里的人哭哭啼啼的找崔先生,想求崔先生给算一卦,看看小财主几个人到底是死是活。崔先生对大先生说:“大哥,你是内行,你就帮他们看看吧。”   大先生点头道:“好吧,我就用《火珠林》给大家推一卦。”说完从褡裢里掏出三枚铜钱,让小财主的家人拿在手里默想片刻,然后掷到炕上,总共掷了六次,崔先生在一旁用毛笔画着阴阳爻。大先生看着崔先生画好的卦图,闭目想了好一会儿,又神出左手掐算了一会儿,满脸疑惑的说道:“奇了,这卦象显示,他们并没有死,而且就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却要很久以后才能回来,有的人五六十年后回来,有的人一百年后回来,有的人要几百年才能回来,还都是活着回来。”   村里人听大先生说的话都惊得目瞪口呆,若不是有崔先生在,大家必定以为大先生就是个疯子。算卦骗吃喝的大有人在,可也没必要把谎话说得如此荒谬绝伦。崔先生看大家的神色,知道众人都不相信大先生的话。他看向大先生,却见大先生依然在低头沉思。对于这位堂兄的能耐,崔先生向来是非常佩服的,可今天堂兄的表现连崔先生都觉得有失水准。他忍不住低声问道:“大哥,怎么会有这种事?”   听见崔先生说话,大先生才从沉思中醒来,沉吟道:“明轩啊,这世上的事千奇百怪,有些事实在不是人力能够想象出来的。我听过一个故事,说山西朔州的一个村子里有一个姓李的羊倌儿,有一天他到山里放羊,看见有两个老头在下棋。李羊倌儿就拄着羊铲站在一旁看这两人下棋。一盘棋下完后,两个老人收拾棋盘棋子就走了。李羊倌儿见下棋的人走了,也准备赶着羊群换个地方。一提羊铲,却发现前面的铁铲已经完全锈蚀了,转身再看自己的羊,早已踪迹全无。李羊倌儿吓坏了,赶紧回村,却发现村里的人他连一个都不认识,村里的人也不认识他。李羊倌儿一打听才知道,他离开村子已经几百年了。”   崔先生疑惑道:“大哥的意思是,这几个人也遇到类似的情况了?”大先生点头道:“说不准,我估摸着也差不多是这样。”村里人听了大先生的一番解释,都是半懂不懂将信将疑。不过既然崔先生相信他,那他说的必定没有错。一个老人又问道:“两位先生,那块古怪的地到底是怎么回事?”崔先生看向大先生,大先生说:“我们先住几天,看一看再说。”   崔先生兄弟俩就在村子里住了下来,和那两个南蛮子一样,也是每天早早的就起来,站在山梁上眺望,后来又到海子边去了几次。这样一连五天,他们俩人在东西两个村子里转了好几遍。第六天早晨,崔先生把村里几个老成的人召集到一起,说有话要告诉大家。   “你们这个湾子不错,藏风聚水,真龙盘踞,是个好地方。”大先生首先开言道。从那以后,西沟村又叫做西湾子,沈亮姥爷他们那个村就叫东营。   “是吗?”村里的老人还是半信半疑的问道。大先生领着众人来到外面,指点着说:“你们看,这南面的山梁就是龙头,龙头圆润;西面的山梁是龙背,龙背高起;北边的山梁是龙腰,起伏蜿蜒,龙尾隐入了地下,就在东北。东南方坡下的十倾地正是龙珠所在,龙珠乃天下奇珍,白日里是纯阳之物,夜晚又化作纯阴之物。纯阴不生纯阳不长,这样的地方怎么能种庄稼呢?”   见众人听得入神,大先生继续讲道:“生长一棵苗的地方,一定是龙珠的中心,是阴阳转换的地方,气息均匀,阴阳最为平和,故而适宜万物生长。那两个南蛮子先看准了这里的山形地貌,然后通过望气确定这里有真龙,就想取走龙珠。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条龙还是一条活龙。他们挖豆苗的时候,引起真龙吐秀,龙珠就化成了那片海子。”   “那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一个村民问道。   崔先生有些兴奋的说:“这当然是好事,你说呢大哥?”   “当然!”大先生说道,“不过此龙却是一条孤龙。凡龙脉者,必有大山作为祖龙护佑,下面有子孙继承,左右有兄弟帮扶。而此龙却孤零零的在此,格局未免太小了。”   “那又主什么事呢?”崔先生问道。   大先生说:“就这两个村落而言,东村出富人,但不会大富;西村出贵人,也不会大贵。只要村民们善加保护,不要破坏了龙脉,此处自然会五谷丰登的。但还有一样要注意,这里风水好,气场也好,是万物修真的好场所,日后若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千万不可大惊小怪,一定要妥善处理,不可破坏了祥和。”   那天,崔先生和大先生骑着驴走了,很洒脱。几个精明的人想再留两位先生住几天,帮着给自家先人选一块风水好的坟地。大先生摆手道:“吉人自有天相,福人居福地,福地住福人,只要心地善良,哪儿都是好风水。”   村民们虽然不太懂大先生讲的道理,却多了许多希冀和梦想,希望在龙脉的护佑下风调雨顺,富贵花开。从那以后,两个村子的村民都卯足了劲,在这里落地生根,用心的劳作,用心的生活。两个村子合作,在两个村子的中间盖了一座三官庙,供着土地、山神、还有龙王。在庙的外围又辟出一块十几亩的空地,建起围墙,围墙里还有戏台。人们管这个院落叫做围子,凡是有大型的活动,必定要在围子里举行。   那片海子在当地被称作南海子。站在东营或西沟村的东头,就会清楚的望见南海子,犹如一面镜子镶嵌在那里,梦境一般。那海子招来许多水鸟,有鸿雁,有野鸭,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鸟,据说有人还看到过天鹅。沈亮听姥姥说,有一年下雨发大水,一个戏班子被冲进了南海子。从那以后,每当月朗风清之时,常常会听到海子里传出丝竹之声,宛若天籁。   小财主一家自从小财主出事后,家里没有了心骨,家道很快就衰落了。他们家的地被两家人家买走,那两家人家一家姓郑,一家姓沈,这两家人家都是从山西走西口来的。最初来的是同母异父的兄弟两个,哥哥叫郑全有,弟弟叫沈全在。弟兄两个人是挑着货郎担子一路做买卖来到西沟的。刚上来的时候给高财主家做短工,后来积攒了一点儿钱盖了房子,就把家人都接到塞北后山了。沈亮就是沈全在的后代。   沈亮他们家有一种怪病,就是每一代人必定会有一个人得关节炎,是很严重的关节炎,有时候是男的,有时候是女的,也不是遗传,有时候娶回来的媳妇也会得这种病。沈亮小时候见过奶奶得病后的样子,关节肿大,腿和胳膊的肌肉萎缩,最后竟然无法行走。村里曾经来过一个出马的仙家,说沈亮他们家祖上有人没入了坟,尸骨遭遇寒凉,所以才会这样。沈家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郑家的一个人说,听祖上说起过,郑全有和沈全在走西口的时候,一起还有一个弟弟。那弟弟半道上得病去世了,当时正是冬天,天寒地冻无法挖坑掩埋,就埋在了积雪中。想着第二年找到后再好好掩埋,哪知道第二年到了那里却没有找到尸体。想是祖上沈全在心中愧疚,所以从未和后辈提前此事,因为那是他的亲弟弟。   以后的事情和大先生推断的差不多。东营出过好几个财主,有姚家、白家、侯家。其中白家的产业最多,在归化城都有房产。可惜这几家都是土财主,没有出过什么人物。土改的时候,几家都没落了。改革开放之后,姚家的后人到城里做油工,后来开始包工程,挣了不少钱,但始终是个野包工头,上不了档次。西沟村的情况有些复杂。据说有那么一年,有个不懂规矩的村民在南梁根儿下挖菜窖。挖着挖着,就见土里渗出了血。村民害怕,赶紧把挖出来的土都填了回去。人们都说那人伤了龙脉,本来西沟是会出大官的,最后却出了好几个戏子,有的扮包公,有的扮秦琼,专门演当官的,真官成了假官。后来西沟的郑二娃带着戏班投了八路,解放后成了乌兰察布盟晋剧团团长,以后又当了文化局局长,处级干部。这算是西沟最大的官了。恢复高考以后,西沟出了不少大学生,其中包括沈亮。他们大概就是大先生口中的贵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