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美人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晚上。 满眼的鲜红,满目的火焰。 火焰如花,瞬间吞噬一切。碉楼画栋,奇木异林,只一瞬就被燃烧殆尽。 我的手上流着鲜血,那是慕容府上十四个人的血。 这夜,明星清澈,月华如练,闪烁的星河横在头顶,蜿蜒流淌向无尽的东方。 我对颤抖着跪在身边的孩子说:“你害怕吗?” 孩子面无血色,大眼睛直直地盯着我,里面水光涌动,但他却仍是没哭。 他看着我的眼神让我心惊。那里面有的不仅是憎恶,还有隐忍。 他不回答我的话,我又仰头看了一会星星。 不知为何,想要让这孩子活下去的念头出现在我脑中。 为什么呢? 或许,多少年后他也会像我一样,复仇的冲动占据一切,支撑着他活过十年。但当一切都结束后,却看着冲天的火光和漫天的繁星,感觉到无所适从了。预想过无数次复仇后的快感没有出现,有的只是无力和茫然。 繁星已经不像孩童时候那般明亮了。 我拍了拍衣摆上的灰站起来转身就走,不再看那孩子一眼。 他稚嫩的声音说:“杀了我,否则你会后悔的。” 我有些同情起这个孩子来。 我蹲下来,摸上他的脸。他的脸绷得很紧,被我碰到的一瞬间神情明显变了变。 我说:“好好活,我等你来杀我。我叫俞森。” 事实证明,我说这话的时候,一定是脑袋进水了。 鼻涕泡啪地一声破了,我晃了晃昏昏沉沉的头,惺忪睡眼前逐渐显出一个人影来。 面前的人杏脸桃腮,下面一双媚人的丹凤迷离眼,美目流转顾盼,一对细细的柳眉微蹙。 下定论:美人,美丽俏佳人。 美人儿看了我一会,薄唇轻启,气若幽兰。 “庸医,你摸了半天,究竟摸出什么来了?” 我往下看了看,只见美人儿半挽锦袖,露出一白嫩胜雪的肌肤,削葱纤指轻轻地搭在软枕上。我脏兮兮的手就这么搭在那无瑕的手腕上,很有一种白豆腐拌着臭豆腐的即视感。 我又装模作样地在白胳膊上蹭了一会,惹得美人对我怒目圆瞪,好一会才恋恋不舍地放下手。 我道:“这脉象往来流利,如盘走珠,应指圆滑,时而突跳如豆,厥厥动摇。依我所见……”我话说了一半,故作玄虚地摸摸脑门,另一只手装模作样地在案几上画圈圈。 那美人儿急了,一双美目瞪得大大的,后边一干姑娘相公都瞪着我看,老鸨哼一声,从花里胡哨的绣包里掏出两枚铜钱,扔到案几上。 “别卖关子,有话赶紧说!”老鸨说道。 我乐滋滋地收了铜钱,笑道:“恭喜啊恭喜,这是喜脉!” 一干姑娘相公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美人儿闻言色变,俏脸上一会白一会绿,好看极了。 老鸨的身子颤巍巍地晃了晃,对我伸出一根抖个不停的手指,“庸医……你个庸医!” 我轻描淡写地一笑,“怎么?” 那美人脸色终于不变了,黑着脸幽幽道:“我是男的。” 我对他拱拱手,道:“恭喜公子。” 美人脸色更阴了,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我是男的,哪来的喜脉?” 我道:“公子最近是否食不知味,睡不安寝?” 他答:“是。” 我又道:“公子是否最近时常莫名心焦,时而狂喜时而郁悴,闻音律而伤怀,睹花谢而情愁,悴悴然不知何往,度日难耐?” 他诧异地看我,道:“正是!这是什么病?” 我朝他眨眨眼,道:“此疾与公子发上的玉簪子有关。” 他错愕了一瞬,脸上红了些。 我伸手取毛笔在宣纸上写了几个字,把纸折起来递到那公子手中,笑道:“别担心,这是喜脉,大喜之脉。你拿着这方子,看过便知。” 公子展开单子看了几眼,柳眉竖了起来,朝我甩了个冷眼,道:“假药庸医,胡言乱语,乱棒赶出去。” 老鸨也对我瞪圆了眼,中气十足怒道:“乱棒赶走!” 几个彪形大汉从门外进来,我赶紧把东西统统塞进药箱里,用布一把捆上抱在怀里往外走,一边对大汉赔笑脸道:“兄弟,好说好说,别着急,我这就走,我自己能走,哎——别送啦!” 一名大汉一抬脚,把我踢出了怀春楼的门,我沿着楼梯滚了好几阶,感觉浑身骨头架子都要散了。 一抬头,看见药箱就躺在不远处,已经被摔开了,里面银针药丸子撒了一地,一枚小瓷瓶还骨碌碌地朝不远处的人群滚去。 我赶紧爬起来,连衣衫都来不及整,追着小瓷瓶跑,瓷瓶滚进人群,撞在一人的脚边停了下来。 好几个样貌粗犷的男人站成了一圈,腰间别着大刀短剑,看样子都像是江湖上走路的爷,这些人都是我现在惹不起的。 我趴在外面,看他们没有一点要走人的意思,于是悄声悄息伸出手去够瓷瓶儿。 我居然忘了我自从武功被废后身体就彻底坏了,一点体力也没有。这下撑着地的手一软,我身子一歪,就这么靠在了一位爷的腿上。 我赶紧抬起头,看见一群凶神恶煞的大老爷瞪着眼睛看着我。 我眨巴眨巴眼睛,咧嘴笑了一下,又眨巴眨巴眼睛。 我道:“各位爷,我是路过的,不打扰各位爷了,我这就走……” 伸手捞起瓷瓶悄悄揣进兜里,我低着头想要化作一片云彩轻轻地离开这是非之地。 “等等。”一个好听的声音轻轻地响起。 声音很轻,却像一丝清风吹进闷热的房子里,让人无法忽视。 这些年来我阅花无数,练就了一番只需听见声音,就能够判断那人相貌如何的功夫。此时我只听见这两个字,就知道说话的人一定是个美人。 然而美人虽好,却还是性命重要。 我头也不回,权当听不见,低着头匆匆而走。 “慢着。”一个粗犷的声音叫道。 我不用回头,就知道他一定是个蛮壮汉子。然而这次我不得不回头。 我潇洒回头,甩过去一个人畜无害的笑脸,“各位老爷,还有什么事?” 一个大汉走过来,两根手指头捏着我的后领子,我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被人像拎小鸡一样拎了起来。 我干叫:“爷,爷,我就是个卖药的郎中,我什么也没干呐——我什么也么听到,您行行好,我上有八十岁老人下有嗷嗷待哺幼畜,您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那汉子把我往地上一扔,我哎哟一下摔在地上,还翻了两个跟斗,手里这么随便一推,却碰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 抬起头来一看,我呼吸差点没停掉。 美人。 前面加一个定语,大美人。 前面再加一个定语,超级无敌大美人。 前面再加一个定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超级无敌大美人。 超级无敌大美人用他含着无穷水色的眸子望着我,他芙蓉般的脸颊上破了个口子,血迹已经凝固了,鲜红的血迹衬得他如凝脂的雪肤更加白皙,黑缎般的乌发散乱开来,有几缕轻轻地垂在他肩上,有种脱俗的惊艳。 和他一比起来,刚才那个相公简直就是路边的屎壳郎。 啧啧,真是人比人比死人呐。 他看了我一会,突然嘴角一弯,眼里露出些笑意来。他伸出手指,指了指我身后。 我眼睛都直了,盯着他放不开眼睛。 他又指了指我身后。 我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刚想回头,背上却重重地挨了一脚。 大汉又把我拎起来,吹着胡子问我:“你是不是认识他?” 他身上散发出来浓浓的羊骚味,让我泛起一股呕意。 我说:“大爷,您太抬举我了,我就是一卖药的,怎么会认识这位公子这般貌美如仙的人呢?” 那个好听的声音又响起来:“他是我主子。” 我愣了。 我扭过头看他,看到大美人一脸淡然的模样。 大汉看我的眼神更凶狠了。 我对这种转变表示深切的理解。那眼神就是一桌精美佳肴被蟑螂爬过时看那蟑螂的眼神。 我赶紧辩解:“大爷,大爷,诸位大爷,请听我一言,我真的不认识他,诸位大爷一定要明察啊!” “主子……” 那好听的声音又在喊。 我怒道:“我不是你主子,你别诬陷我!” 那男子看了我一会,低下头去小声啜泣,“主子,你不要我了,你要卖了我了么?” 那一群大汉看我的眼神好像想把我剥了喂狗吃。 我扭着头看半坐在地上的大美人,他穿着月白色的锦袍,腰间扎着一条湛蓝色镶金流云腰带,裙裾下摆绣着银线祥云滚边。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分明是哪家走丢了的贵公子,怎么可能是我这种布衣短打之辈的池中之物? 这群大汉,两个眼眶里长着的都是石子儿吗? 那群大汉里有个人道:“现在我们堂主的衣裳被你的小倌弄脏了,你说怎么办?” 几名大汉往边上撤了撤,簇拥出一个身穿锦服华衫的半老头子。那老头一挥衣摆,指了指胸前一滩菜汤。 堂主老头子道:“郎中,你是个知识人,俺也不跟你说瞎话,你瞅瞅,俺这衣裳满是菜汤子味儿,还怎么穿呐?” 我说:“对对,堂主老爷英气神武,怎么能穿被菜汤弄脏了的衣裳呢?” 堂主老头子听着很中用,点点头说:“那你说,于情于理,你是不是该赔我一件?” 我赔笑道:“那泼您汤的人当然得赔您,我嘛……” 堂主老头子对边上一汉子说:“你告诉他,这衣裳多少钱。” 边上那汉子茫然地眨巴了几下眼睛,小声问:“多少钱啊?” “蠢货!”堂主老头子骂了一声,伸出五根手指头。 那汉子走出来,挺着胸膛高声道:“你得赔咱们堂主五白两银子!” 堂主老头子又骂:“混脑子!五千两!” 我幸好是给人拎在半空,要不现在准打一趔趄。 我看着那美人,说:“破财消灾,公子你要是有五千两,就拿出来息事宁人吧。” 那美人看看我,轻轻一笑,道:“我是主子的人,主子怎么反而找我要钱了?” 我简直要岔气了。 众汉子几十双眼睛都朝我看。 我吞了口唾沫,干巴巴地笑了笑,朝我的药箱子指了指,道:“把我那箱子拿过来。” 汉子们惊愕地看着我,一人跑过去拎来我的药箱,怀疑地瞅了半天,像是在掂量里面有没有那么多钱。 我在里面掏了半天,找出来一个钱袋子,拉开口子倒出来十三枚铜钱,捧着递到堂主老头子面前,道:“堂主老爷,我这一身就这么点,这还是要给我家娃儿买布的钱,不够您买身新衣服,但是找村头刘姐洗衣服的钱是够了。” 堂主老头子看了我半天,接着露出一抹奇怪的笑,他说:“你在逗我。” 堂主老头子一抬脚把我踢翻,铜钱滚了一地。堂主老头子挥一挥手,几个大汉汹汹而上,把大美人从地上拉了起来。 美人身上似乎有伤,被他们粗暴地一拽,脸上一下就白了。 堂主老头子说:“郎中,你是个知识人。天有天道国有国法,弄脏了别人的衣裳就要赔钱,没有钱就抵押货物来赔,这道理你总懂得吧?” 堂主老头子笑得很得意,他手下一干大汉笑得不怀好意。 大美人的眼神有些惊惧,他恳切地看向我,眼中水光流动,轻轻地咬着下唇,双唇毫无血色。 我心下了然。 他们早就看上了大美人的美貌,只是想个法子要把他讹走。 拦路绿林,趁火打劫。这种事屡见不鲜。 若是以前的我,可能会如师父所教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如今的我,只是一介凡子草夫。或许连一个凡人也比不上。 我只想平平淡淡地活着,如草芥一般地活着即可。 我干笑,道:“堂主老爷,我懂得的。” 堂主老头子笑了几声,挥挥手准备带人离开。 我喊道:“堂主老爷请留步,我还没说完话。” 一行人停了下来,大美人扭过头来看我。 我说:“我还有一件传家宝,或许能值五千两。” 旁观的人越来越多,堂主老头子就算想硬把人带走也是不行的了,只能耐住性子停下来看。 “什么东西?”堂主老头问。 我说:“‘武学至尊,流英指路。诛心闭月,舍我其谁。’这句话,堂主老爷总是听过的吧?” 汉子们全都变了脸色,堂主老头子的心思从大美人身上抽开,看着我的眼神变得狰狞起来。 他一步步向我缓慢走来,手轻轻地握住背上的双头斧。 “流英剑?” 我瑶瑶头,“另一件。” 他显得更惊讶了,眯着眼看我,“《闭月宝典》!闭月宝典怎会在你手上?” 我道:“怎么会在我手上?那你就得问这宝典的主人了。” 堂主老头子脸色骤变,他喝道:“不可能!这世上练成闭月宝典的只有一个人!他……绝不可能,不可能!” 我笑道:“流月宫宫主流苏,你可想知道他给我什么了?” 堂主老头子瞪大了眼睛。 我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本线钉书,朝身后用力扔出去。一干汉子脸色忽变,高喝一声拔腿朝那书冲去。我一甩衣袖,扔出握在手里的两枚硝粉丸,丸子砸在地上,顿时放出橙红色的粉雾,一瞬间包裹了所有人。 嘶喊声和怒骂声响起来。 “啊——眼睛!我的眼睛!” “狗崽子!抓住那狗崽子!” 我用袖子捂住口鼻,辨清了方向冲上去,找到了那月白色的身影,抓住他的手就往外跑。 我低声喊道:“捂住脸,跟紧我!” 我回过头,看见他眼中水亮的笑意。 心里竟然砰然一跳。 我苦笑不已。 俞森啊俞森,你这好色的脾性,总会害死你。 跑出迷雾,我拉着他跑进小巷里,后头的叫骂声紧追不舍,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的体力却不够了。 大美人捏了捏我的手,突然拉着我转了个弯,缩进一条小道里,里面是一户人家。 我低声说:“这边是死路!” 大美人笑了笑,拉着我冲进人家,直直地朝人家的水井跑去。 我心下大惊,连忙后退。 大美人看着娇弱,但力气却出乎意料地大。他这么猛地一拽,我就被他拉到了井边。 我冷汗都下来了,我假装镇定地笑道:“大美人,你在开玩笑。” 大美人笑笑,柔顺的长睫毛在他眼睑下洒下一片月形的阴影。 他说:“嗯,开玩笑的。” 说完,他一抬脚把我踹了下去。 在长长的水井中坠落的时候,我心里转过一个念头:今天摸了两个美人的手,却被踹了三脚,简直亏到家了。 正文 大美人(二) 紧接着,我的头磕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磕得我头晕目眩,然后身体就被冰凉的井水包围了。 我惊慌起来,伸手胡乱地扑腾着井水,但身体却沉越深。 手碰到一个圆滚滚的东西,睁开眼一看,居然是一个大西瓜,已经被撞得裂成了两瓣。 我乐了,道:“瓜兄,这不能怪我,只能怪你的脑瓜子没有我的硬。” 我抱着西瓜,一只手扒着井壁,勉强能维持身体不往下沉。我抬起头,看见一方天空被遮住了,一个人沿着井壁滑下来,迅速地朝我砸来。 我瞪大眼,却没法躲避。 紧接着,我又被压回了水中。 冰冷的水涌进我的口腔鼻腔,我慌张地扑腾起来。 一阵温暖贴了上来,有一双手臂禁锢在我身侧,我被抱了起来。 我剧烈地咳嗽,头发湿了水,软塌塌地贴在我脸上,让我怨恨的眼神变得没那么有杀伤力了。 抱着我的男子轻轻地笑着,眼中倒映着井水的反光,显得亮晶晶的。 我骂道:“差点要了我的命!” 他一只手抱着我,另一只手抓着井壁的石块,我为了不再一次掉进水里,只好牢牢地贴在他身上。 他的身体很纤细,却不是病态的瘦,而是让人觉得好看的那种。 我的脸靠他很近,我能看见他脖颈上的筋络。 我心想:被踹了三次,美人在怀一次,赚翻了。 外面传来嘈杂的脚步声,还有人在叫:“屋子里找过没有?明明看见有人进来了的!” 一人答道:“没有人!都找过了。” 脚步声静了一阵,朝水井走来。 我慌了一下,抬头看大美人的脸。 大美人眼中清亮,表情淡然地看着井口,突然说:“闭气。” “啊?”我还没回过神,突然头上受力,就这么被按进了水里。 眼前白色晃了一下,大美人一下子脱掉了月白色的面服,遮在我们两人头顶。 我明白过来。这样从井口往下看,就只能看见白晃晃的水面,不会发现水里的人影了。 大美人的头发飘散在水中,发丝簇拥着他,他的眼睛似乎闪着微蓝的光。 他现在这个样子,看上去真不像一个人类。 头顶上的声音又响了一会儿,在我感觉胸膛要炸掉的时候,大美人拉着我探出了水面。 我抬头看了看高高的井口,问大美人道:“你会攀岩走壁吗?” 大美人看了我一会,说:“不会。” 我说:“哦。那也没事,可能过个几天,这家人什么时候想起来吃西瓜了,就把咱们救上去了。” 大美人牵了牵嘴角,似乎在笑。 湿漉漉的发丝贴在他脸颊上,有种落魄佳人的感觉。 我说:“大美人。” 他皱了皱眉,斜睨着我。 我说:“你真好看,让我亲一口好不好?” 他的表情刷一下冷了下来,寒冰一样的眼睛盯着我。 我的怪笑僵在脸上。 刚才究竟是谁期期艾艾地喊我主子的? 真所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啊。 我摸摸头,说:“开个玩笑嘛,谁知道我们还要在这鬼地方呆多久。要不咱们吃西瓜聊天吧。” 我说:“大美人,你是哪家的公子哥儿啊?” 大美人不说话。 我说:“大美人,你娶妻了吗?” 大美人不说话。 我说:“大美人,你饿了吗?” 大美人还是不说话。 我抱着一瓣西瓜,在井壁上磕了几下,磕出裂缝来,又用手掰下一块递给他。 我说:“不吃东西晚上就该冷了。” 一方井口越来越暗,最后橙黄的日光完全撤离,一缕明亮的星光从上发投射下来,在井底透出一抹幽亮。 井水冰冷透骨,四肢的知觉逐渐麻木,我想开口,说话声音都颤抖了。 “大美人……你冷吗?” 大美人安安静静地靠着井壁,眼中倒映着水光。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脸色煞白如纸。 我突然想起来他似乎有伤在身。 我探出手去,抓住他的手。 他身体震了一下,但没有抽开手。 我抓着他的手,手指按在他的手腕上。 他的脉象悬虚,短促无力,若吊球而不落,时有突石,回旋不尽。这脉象说明他身体虚弱,筋脉未通,应是没有学过武的人。 我松了一口气。 这辈子,我最不想搭上关系的就是武林,就是江湖。 我说:“你中毒了。” 大美人眯眼看我,眼中水光澈冽。 他终于开口了,“你会治么?” 我说:“你太抬举我了。凡是学过听脉的人都知道,你的脉象阻塞,是中毒之象,但是什么毒、怎么解,我一概不知。” 他又不说话了,闭着眼睛像是在养神。 我感觉冷得厉害,这井水就像会吸热的生命体一样,把我体内的热量一点一点地往外吸。我若是还有一些内力,那还能靠内力来取暖,但现在我什么也没有,我有的只是大半个西瓜和眼前这个能看不能吃的大美人。 我急需热源,否则我可能就要冻死在这里了。 我往大美人身上靠了靠,大美人没有反应。我又靠了靠,大美人睁开眼睛,眼底闪过幽蓝的光。 我豁出去了,想着反正他不会武功杀不死我,心一横扒在了大美人身上。 我说:“别生气,听郎中的话,这样能取暖。” 他没反驳,也没推开我。 他的身子暖暖的,似乎比寻常人的身体更加温暖一些。这很不正常,若是放在平时我一定会起疑的,但那时的我太冷太累了,只觉得抱着他非常舒服。我就这么紧紧地抱着他,闻着他颈间的气息,没过多久,竟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我醒来的时候,躺在一张草床上。 我抬起身,发现这根本不能叫草床,充其量就是个草堆儿。旁边还躺着一头睡姿销魂的母猪。 我看着那母猪,母猪朝我抛了个媚眼。 我左右张望了几眼,发现不远处就是那个差点把我冻死的水井。就在我睡着的时候,居然有人把我们救上来了。 我愤愤然抓起一把稻草,裹着猪粪跑到井边,扑通扑通把猪粪倒进井里。 一回头,呼吸又是一窒。 大美人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头发被随意地梳起来,用蓝色缎带束起,几缕没有梳进去的头发搭在肩上,阳光下的侧脸明媚极了。 我摸着心脏想,大美人,你这玩的是心跳啊。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靴子湿哒哒地还没干,脏兮兮的布衣和头发粘了稻草,还散发着一股猪粪味。 这就是鲜花和牛粪的区别啊。 可怜鲜花还被牛粪趴了一个晚上。 我说:“公子不必多礼,我这是举手之劳,送人玫瑰手留余香。公子请回吧。” 说完,我又端详了他一阵,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转身走。毕竟这也是我活了这么多年来,遇见的最好看的美人了。 可惜这美人中了毒,而且还是西域的虫毒。要解这种毒,虽说不是不可能,但在师公的毒术手札记载中,这么多年来只有一人成功地解了毒。 这么美的人,就要死了。 但这些与我无关。 我埋头往家里走,却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跟了过来。 我没有回头,加快了脚步。脚步声也跟着加快了。 我猛然停住,转身道:“大美人,你又想怎么样?” 大美人悠然地站在我身后,明明身穿和昨天一样的衣服,却干净得像新的一样,衣摆轻垂,发稍飘飘。 他说:“你替我解毒。” 我说:“我跟你说过了,我不知道你中了什么毒。” 他眯眯眼,说:“你知道。” 我心下一虚,面子上却更理直气壮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得去找神医知道不?那什么,隔壁村儿那个杜仙师就号称妙手回春起死回生,你去他那儿说不定就能治……” 他拿出一本书扔给我,我拿起来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毒术手札”四个字,下面题着“双面老怪”四个虫爬的字。这不是我师公给我的抄录本吗? 我突然想起来,昨天把它当肉包子扔出去打狗了。 那群蛮汉子居然没有把它带走,真是眼眶里面长石子儿。这手札虽然不像闭月宝典这么轰动武林,但至少在毒君子眼里也是一枚瑰宝,要是拿出来卖说不定真能卖出五百两呢。 我拍了拍书上尘,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大美人笑眯眯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形。他说:“主子……” 我恶寒了一下,说:“停!别想着以色媚主!这招对我没用!” 大美人又朝前走了几步,我赶紧后撤。 他朝我恳切地看了一会,好看的眸子里幽幽地泛着光。 我赶紧收回目光,转身拔腿就跑。 脚步声没有跟来,我回头瞄了一眼,看见大美人细长的身子定定地站在原地。 一路小跑回我的小园子里,隔壁马小花探出头来喊:“暮哥哥,你家桂花儿开了,花花能摘点回来让娘做桂花糕吗?” 我笑着回道:“待会暮哥给你送过去。” 我跑回屋子里,从摆着泥如来的案台下拉出来一个木匣子,把里面的小瓶小罐都翻出来,找来一只木盆,把瓶子里的药一瓶一瓶地都倒进里面。 一阵花香混杂着药味弥漫在屋子里。 我看着盆子里液体越来越浑浊,从无色变成浅红,再缓缓变成血色的暗红,心里就跟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怀胎十月的孩子流产一样难受。 这些药都是我照着师公送给我的两本书制成的,有的是三步夺命的致命剧毒,有的却是吊命还魂的灵药仙丹,师公的方子配出来的药观之无色、品之无味,能辨别它们的就是炼药人刻意添进去的一种花香,但由于每个药师在药里添入的花不同,不同人配出来的药味也就不同。 也就是说,除了炼药的药师以外,别人是无法辨别出这究竟是毒,还是药。 我又往盆里洒了些药粉,暗红的液体发出嘶嘶地冒起红色的泡泡,只一会儿就挥发不见了。 我以为我会在这个小村子里住很长的时间,院子里的茶花一年比一年旺,门口栽的石榴也开花了,隔壁马叔做的饭越来越对我胃口。这是个适合过日子的地方。 但是我不能冒险。《毒术手札》暴露了,也许很快就会有人发现我的身份。我必须在有人找上门来之前逃得远远的。 我把没有毁掉的几个小瓷瓶装进随身带的药箱,用布裹上,又到院子里折了几枝桂花给马小花送了过去。 正文 风烛 夜幕悄悄降临,小村庄的夜晚来得很早,太阳落山后家家户户只透出点摇曳不清的油灯光亮,没过多久,这点灯火也逐渐地熄灭了。 我算着时间,准备等到子时就离开。 子时未至,狗吠声突然响起,紧接着有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我心里一惊,赶紧把烛火灭了。 是谁?难道是来找我的人? 我没有时间考虑这里面的利害关系,因为一阵急促粗暴的拍门声从前院传了进来。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迅速把准备好的行囊藏在案台下,只留下我平时用的药箱,接着走到前院打开门。 “格老子的,大晚上哪家的驴没栓好……”我咧着嘴嚷嚷道。 几个男人带着一阵剧烈的血腥味冲了进来,血的腥气立即充斥了我的鼻腔,我鼻子不由自主地皱起来。 被簇拥着的男人有一条手臂血肉模糊,腹部更是破了一个大口子,甚至能隐隐约约看见那里面白花花的肠子。他血流个不停,在他移动过的地方留下了一条蜿蜒的血迹。 其他人都多多少少受了些伤,但都没有他伤得这么严重。 我腿一软,喊道:“我的亲娘哎——这是怎个回事啦?各位大爷,这大半夜的……” 一个提着石锤的男人揪着我的领子恶狠狠地看着我,吼道:“给老子治!治不活了老子让你跟他一块死!” 他手一甩,我像被马撞了一样一下被推出老远,在地上滚了两下。 我爬起来,看见门外马小花在偷偷地探头看我,我对她做了个鬼脸,让她赶紧回家。 我关上门,哈着腰把一群人请进屋子里,看见院子里刚栽成的木槿花被踩得稀巴烂,心里对这群蛮子武夫竖了根中指。 那受伤的男子呼吸得很困难,进气短出气长,面无人色嘴唇青紫,显然是流血过多,心血不供难以吊命的了。 我拨开那男子脸上被血打湿的碎发,瞧了瞧他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失血过多的原因,他看上去脸上像傅了一层粉,眉头紧紧地锁着,鼻梁高挺,嘴唇很薄,虽然生了一副薄情相,但还算是个很清秀的男子。 我又往下看了看伤口,不由得吞了口唾沫。创面很大,而且伤口参差不齐,伤处深陷甚至伤及内脏,不像是刀剑武器造成的,反而像是生生用内力轰出来的。能把内力使出这般威力,却也不是寻常人物能做到的。 我抬起头,偷偷瞄了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一眼,刺探道:“看他血流的情况,这伤已经几个时辰了吧?” 几个男人脸上闪过一阵愠色,我不敢再看他们,赶紧低下头摆弄男人的伤。 一男人说:“治你的病,别问多余的。我就问你一句话,你究竟能不能给治好?” 我道:“大爷,小的只是一个乡下郎中,您说这么重的伤,我要是有那医术能给治好了,那早上京城去给官家小姐奶奶们瞧病去了……” 几个男人都怒了,唰一下提起自己的武器,怒气汹汹地指着我。 我哭笑不得。 这世道,想活下去真不容易。 我赶紧道:“大爷们先别着急,保住这位爷的命还是有可能的,但这条手臂……” 带头的男人道:“管他手臂怎么着,你赶紧把他给我弄醒了,让老子问完话,完了你把他胳膊腿儿都卸来喂猪老子都不管。” 我不动声色地连连称是,低下头把受伤的男子身上不断溢血的伤口缝了起来,给他厚厚地敷上止血膏药,又喂了他一颗护住心肺的青莲金露丹。 在木盆里洗了洗手,水立马变成了猩红色的。 我转过身向几个男人做了揖,道:“能做的我都做了,接下来就看这位爷的了。” 男人哼一声,道:“你别耍花样。他要是死了,你也别想活。” 我连连赔笑,心道我都把青莲金露丹给他吃了,他就是要死,也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 我默默地退了出去。院子里还有零零星星几个人蹲在我的花坛里大声说话扯皮,他们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我毕竟也是曾经练过武的人,能清楚地听见他们的谈话声。 一人道:“他就是‘影公子’风烛?” 另一人道:“影公子出手如影杀人无痕,轻功了得,当年一手无影刀把东隅四圣打得出逃西域,此生再无脸踏入中原一步。咱们这回把他逮住了,可真是立了大功,咱们海沙派的名字用不着几天就在江湖上家喻户晓了!” 又一人问道:“咱们也折损了八个兄弟才把他抓着,要是什么也问不出来,那可……” 刚才那人说:“你懂什么,咱们杀了流月宫左护法风烛,这是一箭双雕啊,不仅重创了流月宫,而且更重要的,你们都知道,流月宫血洗温山剑派,引得江湖上人人口诛笔伐,恨不得一举扫平流月宫,把流苏碎尸万段而后快。这个时候咱们海沙派对流月宫动刀,说明咱们海沙派义薄云天,记恨如仇,以后江湖上还有谁敢看不起我们海沙派?兄弟们,咱们海沙派,要出人头地了!” 几个人哄闹着叫道:“说得好啊!咱们海沙派要出人头地喽!” 我耳中嗡地一响,身体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了。 我听不见他们还说了什么,脑袋里只有“流月宫血洗温山剑派”这一句话在无限次地重复。 流月宫血洗温山剑派? 温山剑派,发生什么事了? 我师父,师娘,二愣子,三小虎,君四妹,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血洗……是什么意思? 我不顾暴露身份的危险,跌跌撞撞地冲上去,感觉呼吸都不顺畅了。 我扑到说话人的面前,抬起头看见他们惊讶的眼神。 他们有些警惕地看着我,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凶巴巴地问:“干什么?” 我知道我的样子一定很无措,我整了整衣裳,努力平静地道:“各位大侠,小的刚才不小心听见什么‘影公子’,什么‘流月宫’的,敢问各位大侠,小的这是在为谁办事?” 几个男人看了我许久,一人答:“我们不是流月宫的。” 我挤出一个笑,道:“那便好!流月宫是恶盈满贯的邪教,小的虽然只是一介乡下郎中,但也不是没有原则的。流月宫的恶事小的听说过,要是让小的伺候流月宫的人,小的就是死了也是绝对不干的!” 男人道:“你一个乡下郎中,还知道江湖上的事?” 我道:“小的是医病的,谁不生个病啊?就是皇帝老儿也得看病。来我这儿看病的人多了,时不时也有像大侠这样的武林中人,小的也就知道一点。” 男人朗声笑起来,道:“看不出来你还挺有眼力见!好,好,我告诉你吧,里面那个快死了的人,就是流月宫的左护法风烛!” 我假装诧异地“啊”了一声,男人果然露出一副自满的模样,继续道:“他号称武林第一暗刀影公子,哼,遇上了我们海沙派,也就是……嘿嘿!” 我道:“各位大侠武功高强英勇神武,他不过是空负虚名,也没什么了不起!” 男人表情更愉悦了些,他道:“流月宫恶事做尽,这就是报应!先是他,然后是右护法逍遥剑南陌,把流月宫的爪牙一个一个拔掉,最后就是流月宫宫主……流苏!” 他说到“流苏”二字时,其余几个人似乎不约而同地抖了一下。 我道:“但我听说流月宫近来消声匿息,在江湖上许久都没有听说过他们的行踪了,还有人说流月宫宫主流苏到西域去了。这影公子风烛,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儿呢?” 那男人道:“这你的消息就不够灵通了吧!你还不知道,流苏哪里是去什么西域了,他偷偷地练成了闭月心经,两天前率领左右护法和座前四使攻上温山,把温山剑派屠了门!江湖上都传开了,流月宫的人从温山上下来就经过了这里。这不,这几天江湖上的朋友都在往这边儿走呢,我们海沙派运气好,还真就撞上了风烛!” 他见我没说话,又接着说:“我告诉你兄弟,流月宫真真是可恶至极!你没看见,那场面太惨了,那血啊,把沿着温山的石阶往下流,流了好几百阶!武当山长髯道人接到消息后马上赶去救人,但是只短短半天,温山剑派已经一人不留,全被杀光了!温山剑派掌门温殊山尸首分家,小千金还在襁褓里就断了气,就连食膳房的小姑娘都没有放过……哎——兄弟,你怎么了?” 我腿一软,跌在地上。 胸腔里激荡着冰冷的绝望和无法抑制的愤怒。 手指抓着地上的沙石,抓得手指蹭破流血,却不感觉疼。 流月宫攻上温山,把温山剑派灭门了。 流月宫杀了我的师父,我的师娘,杀了我三个师弟师妹,还有那么多同门弟子!他们有什么错? 我的师父,他义薄云天,主持公道,在武林上有很高的声誉,被人尊称为“义剑上人”,他是一个潜心于剑术,正气浩然的君子,他有什么错? 师父的小女儿静儿,她才一岁! 流月宫心狠手辣,竟把他们都杀了! 我感到一阵一阵的寒冷。四肢冰冷到没有知觉。 不,不可能。师父是武林数一数二的剑士,怎么可能毫无反抗之力? 但对方是那个让江湖闻风丧胆的流月宫,他们是出了名的卑鄙无耻之徒。他们定是暗算了我师父,用了卑鄙龌龊的手段,杀害了我的师父! 冷风袭来,我打了个激灵,发现全身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兄弟,你怎么了?”那男人奇怪地看我,伸手把我拉扯了起来。 我难看地笑,道:“哎哟您看我,听见这么可怕的事,吓得腿都站不稳了,真是让各位大侠看笑话了。” 几个男人笑起来,我恍恍惚惚地告了辞,慌张地退了下去。 风烛似乎在黎明时分醒了过来,屋子里发出了响声,几个男人先是压低了声音逼问他些什么,风烛没有答话,男人们越来越不耐烦,后来忍不住还是大声叫骂了起来。 风烛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我能听见他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和抑制不住的痛哼。那些男人在想方设法地折磨他,逼他说话。这种折磨持续到了第三天的下午,在浇了第三桶冷水之后,风烛还是不说话,那群男人大概是感觉累了,暂时放过了他。 那些男人疲倦地走出来,手上沾着血,他们对我说:“进去,别让他死了。” 我走进屋子,心里的愤怒越来越剧烈。 血腥气迎面扑来,我看了看倒在卧榻上的男子,心里诧异他居然还没死。被我草草缝上的伤口已经被扯开撕裂,露出来的皮肤上烫伤、烧伤、刀伤、瘀伤,什么样的伤都有,十根手指形状诡异,看样子都已经被折断了。 血浸透了床褥,床上湿哒哒的。 本想再多给他几拳,看样子也没必要了。 我压了压胸膛里的恶气,坐到他身边。 我说:“你叫风烛?” 他冷冷地抬头,瞥了我一眼。 遭受了这么久的折磨,竟然还没有丧失意识,这男人不简单。 我说:“你是流月宫的?” 他还是不搭话。 我心里烦躁极了,这几天遇到的美人怎么一个比一个让人心烦? 我说:“我知道你们对温山剑派做的事情。我也知道你是居人之下听人之命。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是温山剑派?温山剑派怎么得罪你们了?” 他看着我,好一会儿竟冷冷地笑了一下。 但他还是没有说话。 我怒道:“你别用对付他们的那一套对付我,我是药师,我想让你活就能让你活,想让你死也绝对不会让他们起疑心。” 我掏出一个瓷瓶,说:“我有办法让你活下去,只要你告诉我为什么。” 他还是笑,像是在嘲笑我的幼稚。 他终究没有说话。 我跟他大眼瞪小眼瞪了很久,瞪得我眼睛都酸了,但他好像很有耐性,一直盯着我看,嘴边还挂着淡淡的嘲讽。 最后我败下阵来,愤愤地把瓷瓶往他身上一扔,冲出房去。 我确实是恨他,他是屠杀我温山剑派的恶人之中的一个。但他只是受人之命,他不应该因为别人的错误而死。 更何况,我早在十年前,火烧了慕容府之后就决定,不再杀人了。 我蹲在屋子外面看着桂花,微风吹过,花瓣儿随着风被吹到隔壁院子里去了。 几个男人吃饱喝足了之后又提着家伙进了屋子,我听见了窸窣的衣料声以及男人的笑声。 江湖险恶,为了达到目的,那些个肮脏的手段不罕见。 我心下同情起那个耐力极强的好看男子,于是站起身换了个更远些的位置蹲下来,捂上耳朵。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一个男人衣冠不整地冲出来,面色难看地大叫:“喂!臭郎中!人怎么死啦!” 我站起来小跑着进屋,看见卧榻上的男人衣不遮体,眼睛紧闭着,面色灰白。我不动声色地给他盖上被子,碰了碰他颈部的大动脉。 果然是三时断魂散起了作用。 我转过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喊道:“各位爷,我、我、我回天无术,他已经……已经……各位爷饶命啊!” 我把头在地上磕得咚咚响,磕得我脑子里晕晕乎乎的。 当首的男人气得脸色唰一下就紫了,拎起大刀就要往我身上招呼,我“哎哟”一声在地上滚了一圈,避开了大刀。 我哆哆嗦嗦地叫:“各位大爷,老爷,小的真的尽力了,刚才小的给他看的时候还是好转之象,不知怎的过了这一会儿工夫,就……就死了呢!小的真的是无能为力啊!” 那男人见我轻轻松松地躲开了他的刀,心下更气,提着刀就要再劈我一下,另一个男人拉了他一下,说:“得了老三,谁知道这臭娘*们这么不经操,这不能怪郎中。咱们收拾收拾赶紧走吧,晚了流月宫的人就要找来了。” 那拎大刀的男人听罢,哼了一声,收起了大刀,又愤愤地瞥了风烛一眼,最后一摆手说了句:“走!”率着其他人气势汹汹地离开了屋子。 我低着头,听着他们的脚步声全都走远了,才慢慢爬起来。 深吸一口气,我哼哼:“这群土匪,就没一个打算给钱的么?” 折腾了我一整天,又是惊吓又是悲愤,温山剑派被屠门的消息至今还是让我难以接受,一开始的愤怒慢慢地变为悲切,像小虫在我血管里来回地钻,让我不痛却没有一刻不难受。 夜晚,我热了一瓶梅花酒,坐在院子里看着漫天的星光慢慢地斟酌。 在温山上那几年的事像走马灯一眼在眼前闪过。 师父的五弦琴弹得好,师娘煲得一手好汤,两个师弟总是为了争小师妹而打架,却不知道小师妹早就心有所属了。 我还想起了爹爹的事。 但是现在他们都不在了。 到现在为止,那些真正知道我的,那些曾经爱过我的,已经全都不在了。 我喝着酒看天空,星星的影子却越来越模糊。 夜风徐徐地吹着,我就这么抱着酒瓶,不知何时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我竟然躺在了自己的房间里,沾了血的床褥被换掉,风烛已经走了。 我呆愣愣地坐了一会,突然想起来我原本的计划是要跑路。 被别人发现我有《毒术手札》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如果海沙派的人回来找我要风烛的尸体,我上哪里找一具被虐待而死的美男子的尸体给他们? 于是我跳下床,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接着跑进厨房把没吃完的小米白面和油盐酱醋收罗到一块,用一个篮子装着,送到隔壁刘姐家。又从开满花的树上折了最新鲜的桂花和枣花枝下来,拿到马小花家里。 马小花黑亮亮的大眼睛看着我,笑道:“暮哥哥,这回送太多啦!上回的桂花糕还没吃完呢!” 我摸摸她的头,说:“没事,留着以后吃。” 马阿姨从屋子里走出来,招呼我留下来一起吃饭。 我婉拒了几句,马小花拉着我的手不让我走。于是我答应留下来,马小花很高兴,欢呼了一声,捧着花儿进屋子里去找了个盆子,倒上水养了起来。 马阿姨很热情,马叔八卦地说着镇上发生的新闻,比如刘县令家的闺女跟一个浪子私奔跑了,比如村头老王家的小儿子考了五次终于中了举人,比如孙知府家公子居然从怀春楼买了一个头牌相公带回了家,差点没把知府大人活活气死。 一餐饭吃得很欢乐,马小花一直在咯咯地笑着。 临走前,马小花拽着我的衣服,睁着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我。 她说:“暮哥哥,你要去哪里?” 小孩子的直觉总是很准。 我说:“我也不知道。但我不会回来了。” 马小花看着我:“再也不回来见花花了吗?” 我说:“嗯。不见了。” 马小花点点头,吸了吸鼻子,说:“花花回去给花儿换水去了。”说完,就转身回屋子里了。 我回到家,坐在凳子上合眼睡了一夜。那床褥虽然已经清理干净了,但一旦想到那上面曾经被血浸湿的样子,我心里就抵触极了。 正文 林暮 次日大清早,我从案台下拉出我的行囊,披上一套斗篷,准备出发。 左看看右看看,马小花在屋子里读《三字经》的声音很清脆,路上除了两条无所事事的流浪狗以外没有别人。 我出门,迈出腿准备夺路而逃。 “郎中。”突然有个人喊道。 我心里一惊,一扭头看见我身边蹲着个人。 他就蹲在我门前的阴影里,我刚才净顾着看路上了,居然没有发现他。 我眯着眼辨认那人的样子。紧接着,我又是一惊。 居然是那天的大美人! 我眨巴眨巴眼看他,他仰起脸对我轻轻一笑。 我承认我没法抵御他的桃花眼攻击。 我丧气地捂脸,道:“大美人,你怎么找来的?” 他说:“我问人哪里可以找到郎中,他们问我‘那个好男色的郎中?’我说是,他们就叫我来这里。” 我更加丧气了,我说:“你找我也没用,我不会帮你治的。” 他说:“为什么?” 我说:“我要走了,我有急事。” 他说:“我可以跟你一起走。” 我不敢置信地看他,说:“你疯了吗?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我说不定会把你卖了!” 他看了我一会,轻笑,“你不会的,你好男色。你舍不得卖我。” 我一个趔趄。 我扶正了身体,说:“大美人,我是好男色,但我更喜欢钱。为了钱别说让我卖了你,让我剁了你都行。” 他笑道:“你不会的。我有钱。” 这美人还真是足够自信啊。 我看了他半天,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我加重了语气,道:“别跟着我!我是危险分子,听明白没有!” “我也是危险分子。” 我盯着他,“你没我危险。” 他说:“哦?那你是谁?” 我挑挑眉,故作神秘地说:“我是杀人如麻饮血啖肉的流月宫宫主流苏!” 他愣了一下,接着垂下眼睑笑了。 我哼一声,说:“怕了吧?怕就赶紧回家洗洗睡,本宫主还有要事要办,不跟你这种喽啰瞎废话。” 我把行囊往上托了托,拍拍屁股走人,大美人果然还是跟了上来。 他毫不费力地赶上了我的步伐,步履轻盈。 他说:“你想不想知道我是谁?” 我说:“不想。不过如果你非要告诉我,本宫主也就勉强不嫌弃地听一听。” 他说:“我是杀人如麻饮血啖肉的流月宫宫主流苏。” 我看向他。 他的表情淡淡的,眼中有细小的星光闪烁。 我啐了一口,道:“神经病,干什么学我说话?我先说我是流苏的。” 他不说话了,跟在我身边悠悠闲闲地走着。 我走了一段,发现他果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于是叹口气,说:“大美人,我不吓唬你了,我是认真的,你别再跟着我了,我治不好你的毒。” 他没反应,只是淡淡地看着我,道:“你叫什么?” 我说:“流苏。” 他又笑了。 我心情也变得好了一些。这几天净遇到些不痛快的事,先是在井里面泡了一个晚上,然后半夜被土匪闯进家里逼我救人,接着就听说我的师门被屠了。 在这种情况下,一个爱笑的美人总是能让人心情愉快。 我说:“你傻么?我说你没救了,死定了,你还笑个鸽子呢?” 他说:“你不是流苏。” 我说:“你怎么知道?” 他说:“我就是知道。” 我说:“那我是谁?” 他说:“你是林暮。” 我瞪大了眼睛。 我叫道:“你怎么知道我叫林暮?” 他笑笑,指了指我背上背的药箱。药箱上卷着一幅五文钱订做的锦旗——“灵丹妙药,找林暮要”。 我笑起来,道:“你都知道我叫什么了,那你叫什么?” 他说:“流苏。” 我伸手比了个“停”的手势,说:“别再提这人了,提起就烦心。这样吧,你不想告诉我你是谁,那我就叫你……美美。” 大美人表情僵了一下,我笑了起来。 我拍拍他的肩,道:“美美,回家去吧,让你爹给你找个好大夫,说不定还能延命几个月。你跟着我,说不准过几天就没气了。” 美人幽幽地看着我,看了好半天,才说:“无妨。你要是不替我解毒,我就把你放走风烛的事情传出去。” 我噎住了,没想到他看上去人畜无害,居然会用这般阴损的招数。 我瞄他几眼,看见他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梗着着脖子,说:“我先说清楚,我放走他可不是因为我跟流月宫有什么瓜葛,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流月宫那伙人,要是让我看见流苏那混帐,我非要跟他死磕不可!” 他深深的眸子看了我一会,接着笑了一下,不说话了。 我想了想,说:“美美,你跟着我,就得听我的话。” 他看看我,眼睛里含着微微的笑意,“我听你的。” 我不自觉地乐了,把背上的行囊挂在他脖子上,自己只背着我的宝贝药箱。 我说:“第一,得帮我拎东西。” 他点点头,把行囊背在了背上。 “第二,”我痞子一样地捏了捏他的脸,“要叫我主子。”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轻轻地喊:“主子。” 我乐了,郁闷的事情暂时被放在了脑后,我大笑起来,又在他脸上捏了一下。他的脸嫩嫩的,像水泡着的白豆腐。 大美人美美就这么黏上了我,或者说是黏上了我的《毒术手札》。有时候我会想直接把《毒术手札》送给他,让他自己去倒腾,但每一次我想说这句话的时候,看到他安静的笑脸,我又会开始害怕之后不得不自己走的路。 大美人看上去很娇气,但体力却比我还好。他背着我的行囊,一路走得轻轻松松,从来没喊过要休息,通常都是我走得腿软背痛,才招呼他休息。 他乖巧极了,安静地听着我的话,我走西他从不走东,我上山他从不下海。这样走了好几天,我们一直从赣西一带走到了蜀地,他竟一次也没问过我要去哪里。 他体内的毒一天比一天严重,他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睡得越来越不安稳。我终于感觉有些有愧于心了。 在蜀中找了一家客店住下,我把他叫到我房里来。 我说:“美美,把衣服脱了。” 他一愣,有些诧异地看我。过了一会他垂下眼睑,默默地开始解他的衣带。 他的睫毛很长,轻轻地颤动如蝴蝶的羽翼。 他脱掉面服和里衬,白色锦缎的亵衣胸襟微敞。 他抬起眼幽幽地看我一下,接着转过身磨磨蹭蹭地剥亵衣,磨蹭了半天却只露了半个香肩和酥背。 我看着他一副受欺负小媳妇儿的样子实在是有趣,忍不住大笑起来,捞起绿豆枕头朝他扔过去,他转过身来接住枕头,亵衣顺着他姣好的背部曲线滑下来,跌落在地上。 我笑道:“美美你个小妖精!过来,让大爷疼爱疼爱!” 他弯起眼睛笑了,抱着枕头坐到我床边,我伸手一拉把他按倒在床上。 他看着我,深深的眼底如星河辽阔,明亮深邃。他轻轻开口,唤道:“主子……” 我说:“小妖精,别动,我给你拔毒。” 我在房间里点上了药物熏香,烟雾袅袅升起,在香炉上缓缓升腾。没多久药味就弥漫开来,充斥在小小的房间里。 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大美人的脸色慢慢地变白,身体却浮出一层异样的灰色。他的身上开始布上一层薄汗,汗珠不是水状的,却是像凝胶一样的浑浊体。 我用药把银针泡过,捧着针盘走到他身边,对他说:“你体内的毒虫在抵抗药物,所以你会感到难受。忍着点,我要给你施针了。” 他微微睁开眼,眼神很柔和。他朝我轻轻笑了一下,点点头。 我手持银毫针,找到他眉间的百会穴轻而定地压了进去。 穴位又称气府,是驻藏生气的地方。 人体周身有52个单穴,300个双穴、50个经外奇穴,共720个穴位。经外奇穴的分布比较分散,大多不在十四经循行路线上,武学之人讲究打通经脉,但经外奇穴却是无法用内力打通的。这些穴位是淤积毒物最多的地方,如果中了毒,毒素也通常阻塞在这些穴位上。 施针拔毒的道理就在这些穴位上制造一个出口,用药物逼出毒物。但这样做只能延缓毒发,却无法除去经络中的毒素,那些毒素迟早会入侵五腑六脏,最终毒发身亡。 然而我现在能做的就只有这些。 大美人显得很难受。好看的眉毛锁了起来,嘴唇紧紧地抿着,额上的头发被汗水打湿,粘在脸上。 我伸手帮他把头发拨开,给他擦掉汗珠。 施过针的地方慢慢地渗出乌黑色的浊血,我用空心草把浊血排出,立马会有更多地浊血冒出来。 这样排了几次血,从针孔处溢出的血不再发黑,慢慢地恢复到暗红的颜色。 我松了一口气,把银毫针拔了出来。 大美人的身体软了下来,他睁开眼睛,朝我眨了眨眼。 我把脏了的银毫针扔进一个铜盒中,往盒中倒入药水。 我看看他,说:“美美,我跟你说句实话吧。” 他看着我,等我的话。 我笑道:“你主子我对你起邪念了。” 他牵牵嘴角笑了,突然伸手拉了我一下,我一个没留神倒在了他身上。 我的脸离他的很近,能看见他瞳孔里细碎的纹路。 这样看来,他的眸子竟然有些湛蓝的色泽,隐隐地闪着幽蓝的光。 他笑起来,“林暮……” 我被他勾魂的眼神看得魂魄都飘出去一半了,茫茫然应:“我是……”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就算要做,也是你在下面。” “啊?” 我傻眼了。 大美人笑着翻身坐了起来,捡起衣服悠哉游哉地一件件穿上,缓缓踱步走出了房间。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出房间,突然爆发一声大喊:“什么林暮,叫我主子!” 之后的几天,我每天为他熏药拔毒,他白花花的身体每天都要在我面前晃悠,但却像别人手里的烤鸭一样,能看却不能碰。 我愤懑得牙痒痒,只能在施针的时候趁机在他身上揩油。 每次我带着邪念摸他,他总会睁开他漂亮的眼睛,别有深意地看我一眼。 我只好悻悻然缩回手。 这样几天下来,我感觉我都要闹出毛病了。 一天我们正在客店吃饭,我给他夹了块牛肉,说:“美美,你钱够吗?” 他说:“够。” 我皱眉看他,“我还没说干什么呢,你怎么知道够?” 他轻笑着看我说:“你想干什么都够。” 有钱人真是可恨。 我瞬间产生了一种好想把他娶回家的想法。 我说:“美美,主子今天要去逛窑子。” 他顿了一下,放下手中的碗筷看着我,眉头微微地蹙了起来。 “不行。”他说。 他收起温和的笑容,认真说话的样子竟然有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我强硬地仰着头,道:“我是主子,你得听我的。” 他看了我一阵,说:“林暮,你已经有我了。” 我一个岔气,不敢置信地瞅他一眼。什么叫有他了? 我敲着碗边,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道:“自古男子多薄幸,主子教你一课,你看如今的男子,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莺燕成群?从一而终的时代早就过去喽,你也学着点。” 大美人眯眯眼,说:“好,那我也去。” 我笑道:“终于想通了,想通了就好。” 于是我带着我的大美人,大美人兜里揣着银子,前往烟花柳巷。 一走进烟柳之地,熟悉的脂粉味扑面而来,酥胸玉臂的美娇娘伸着白花花的手臂朝我挥彩帕子,欲语还休频放秋波的俊相公朝我猛飞媚眼,次数之多让我都回不过来了。 我叹道:“真乃是短长肥瘦各有态,玉环飞燕谁敢憎。这一个地方的人有一个地方的口味儿,你主子我以前可没那么受欢迎!” 大美人笑笑,却不说话。 一名富态的女人朝我跑来,浓妆涂抹的脸笑得皱成了一个干苹果。 “公子,公子!哎呀公子要是不着急,上咱家来坐坐吧!你看咱家那头牌幺弦,方才在楼上看见公子的尊容,非要见上公子一面,公子赏个脸可好?” 我抱了个拳,笑道:“好说好说。” 那女人瞥我一眼,道:“哦,这位公子嘛,也进来看看我们家别的姑娘……” 我噎了一下。原来他们看的都是大美人啊。 我撇了撇嘴,扭头看了看旁边的大美人。 大美人脸上没什么表情,显得漫不经心的。一只蓝色的蝴蝶落在他的肩上,互扇互扇地拍着翅膀,阳光和煦地洒下来,打在他的侧脸上,睫毛被渲染成温暖的橙黄色,脸颊刻画出柔和的曲线。 他只是这么毫无表情地站着,就已经无比夺目。他的身边,所有的花花草草立马褪色,成为了黑白的背景。 我说:“美美,你要不要去看看那什么幺蛾子?” 大美人看看我,说:“我听主子的。” 我乐了,多乖的小媳妇儿啊,主子很是欣慰啊! 我对那女人道:“告诉你们家那幺弦,这是我家美美,我媳妇儿,让她眼馋去吧。” 说完,我拉着大美人的手走了。 逛了半天,莺莺蝶蝶显然对大美人的兴趣比对我大得多,他们对着大美人挤眉弄眼,大美人却都他们不理不睬,只是一直看着我,这让我暗爽了好一阵。 我暗笑道,得宠如此,主又何求啊? 最后,我们找了一处茶楼坐了下来。 小二给我们沏了茶,又给我们上了几碟子小菜。 大美人捧着茶盏斯斯文文地喝着,模样像极了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家子弟。 一个长得鼠头鼠脑的小老头走进茶楼,四周看了一圈,估计是看见大美人像个有钱公子,于是朝我们走过来,站在我们桌前,对我们点头哈腰道:“两位公子哥儿,听个小曲儿么?” 我嚼着花生米,问他:“你会唱什么曲?” 他道:“看公子哥儿想听什么了,《牡丹亭》,《玉簪记》,《汉宫秋》,《秦香莲》,什么曲儿小老头都能唱。” 我摸出十文钱塞到他手里,笑道:“那你给我唱一个。” 他小心翼翼地收了钱,道:“那小老头给公子唱个《状元媒》?” 我摆摆手,道:“不好不好。唱《天仙配》。” 小老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大美人,路出一副了然于胸的笑意,道:“得令!客官请听曲儿!” 大美人抬起头,眯眯眼看我。 小老头拿出一个甩板,啪哒啪哒甩了两下,吊着嗓子颤悠悠地唱起来:“……霞光万丈祥云开,飘飘荡荡下凡来,神仙岁月我不爱,愿做鸳鸯比翼飞~愿做鸳鸯比翼飞~” 我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 他嗓子吊得像个破锣,一首好好的曲子被他唱成了聊斋志异,我的听着他嗓门越吊越高,好像茶楼里马上有人抱怨起来,“老头儿别嚎嚎了,还让不让人喝茶了?” 那小老头一脸怨愤,抱了抱手,回道:“这位爷,真是对不住,小老头收了这位公子哥儿的铜板,就得给公子把曲子唱完了,要不旁人该道小老头拿钱不办事,那可让小老头的老脸往哪搁?” 那人怒道:“不能唱就是不能唱!你要再唱一个字别怪我不客气!” 小老头面带愠色,叫道:“这茶楼是你家开的了?还不让人卖唱了!这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道了!” 那人啪地一声拍案而起,从桌上拎起短剑唰一下拔剑出鞘。 茶楼里的人立马全跳了起来,推推搡搡地往边上跑,生怕他殃及池鱼。一时间,碗筷、茶水、桌椅板凳乒乒乓乓地翻了一地。 我看事情不妙,赶紧站起来拉着小老头道:“叔,叔,您消消气,那十文钱我不要了,曲子我不听了,我送你还不行么?您赶紧给他赔个不是,别逞英雄了!” 谁知那小老头还挺有骨气,瞥了我一眼,正气浩然道:“公子,小老头不是好吃懒做之徒,不是拾人牙慧之徒,小老头拿了您的钱,就得给您唱曲儿。” 我看这边说不通,又想去劝说那持剑的客官,结果还没走过去,那人拿剑朝我一比划,那剑风吹得我头发都飞了起来。我立马蔫了,夹着屁股缩回来。 大美人悠哉游哉地坐在桌子边上,像个没事人一样地品着茶,好像没有听见茶楼里的争执。 我拉着大美人的衣袖,悄声对他道:“美美,这儿危险,咱们快走吧!” 大美人又啜了一口茶,从碟子里捻起一粒花生米,放进我的嘴里,接着对我轻轻一笑,道:“没事的。” 我这个瀑布汗。 这大美人平时不是挺机灵的么,怎么重要关头就犯迷糊呢?这莫非是给吓傻了? 我着急地催促:“美美,美美,大美人,好美人,快起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这时,那男人的声音从身后冒出来:“你们!嘀嘀咕咕什么呢?转过身来,别耍花招!” 我惊了一下,心里一横转过身面对他,把大美人护在身后。 我干笑说:“大侠,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您看我们萍水相逢就是缘分,要不我请您喝杯茶?” 那人拿剑指着我,眼睛瞟了一眼我身后的大美人,厉声道:“臭小子让开,后面那什么人,老子跟你说话呢,你给我出来!” 我梗着脖子,把大美人护得更紧了,手里攒着一枚硝粉丸,正待寻时机逃跑,却听一声破空之声传来,毫无征兆地,眼前持剑的人突然双目暴睁眼白充血,眼周的青筋瞬间鼓胀到清晰可见,他手中的剑还举着,身体却僵在原地。几行暗红色的血从他眼耳口鼻中溢出。 下一刻,他僵硬的身体直直地向前倾斜,轰地一声倒在地上。 “啊——死人啦!”茶楼爆发出一声尖叫,人群涌向楼梯,跌跌撞撞地冲出茶楼。 我怔怔地看着地上的尸体,脑子里有些懵。 “林暮。”大美人轻轻地喊我。 我僵着脖子转过身看他。 他有些担忧地看我,伸出一只手覆上我紧攒着硝粉丸的手。温热的触感让我放松了一些,他慢慢地把我紧紧握着的指头一根根扳开,把里面的硝粉丸拿出来,接着又握住我的手。 他看着我,“林暮,你还好么?” 我僵硬地点头。 他站起来,走到那尸体旁边,伸手去解那尸体的衣服。 我脑中一炸,马上跳起来拉住他的手。 我叫道:“你在干什么?” 他淡淡地看我,道:“他是被暗器杀害的。你不想知道是谁干的吗?” 我有些语塞。 杀手出手的时机太巧合,就在男人准备要对我们下手的时候。几乎可以肯定杀手是为了救我们而杀了他。那个人会是谁?为了什么? 会是因为我吗?我如今的身份只是一个乡下郎中,没有人会为了我而杀人。 但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只说明,我的身份暴露了。 会不会是因为大美人呢? 我抬起头,偷偷瞄了大美人一眼,大美人气定神闲地看着我,神情中看不出一点惊慌,着实不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会表现出来的那样。 我拉住他,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别动。太脏了,我来脱。” 大美人点点头,坐在了一边的长凳上,看着我摆弄尸体的衣服。 我把尸体的衣服一件件脱了下来,手指碰到尸体的触觉让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脱掉最后一件衣服,我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了。 尸体的背上有一个又一个硬状的突起,脊椎扭曲成诡异的形状,细细看上去,脊柱竟然被折断成了几截,肋骨也断了好几根,断掉的骨头顶着皮肉支出来,形成了高高低低的突起,看得人头皮发麻。 他的背上有五处明显的凹陷,凹陷处淤血发黑,中心还有一个小小的针眼。我伸手按上去,触手处松软如按在沙袋上,我心里一惊,马上把手抽了起来。 我说:“他的骨头全碎了。” 一直萎顿在一旁的唱曲老头倒吸了一口气,尖声道:“是无影碎骨功!是流月宫的风烛!流月宫的人来了,流月宫的人在这里!” 他的声音尖锐如同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一样,“流月宫”几个字刺入我的脑中,让我脑袋一阵发晕。 我走到那老人身边,用手按住他的嘴,喝道:“老人家别喊了,要是他还没走我们就危险了。” 那老头子马上闭上了嘴,眼中的惊惧一览无余。 我抬头往四周看去。 茶客都散光了,整层楼中只有我们三个人,窗外风吹柳树,柳叶随风摇曳,时有嫩绿的小叶从雕窗飘进来,静静地落在桌上、茶盏中。 除了地上的尸体,一切都祥和如初。 我问那小老头道:“老人家,你确定这是风烛干的?” 小老头惊魂未定,脸色煞白。他道:“影公子风烛善用暗器,平素善用两样武器——无影针、无影刀,针出碎骨刀出断臂,这种恶毒的手段,一定是他没错!” 我突然觉得后脊一凉。风烛在跟踪我,他盯上我了。 为什么?莫非是因为我问他流月宫为何要屠杀温山剑派? “林暮。”大美人走到我身边,担忧地看我。 我回头对他艰难地笑笑,道:“没事。你主子我是什么人?不过是个死人,吓不着我。我们走吧。” 正文 林暮(二) 我拉着大美人,头也不回地冲出茶楼,跑回了我们的客店。 在房中坐了一阵,却总有被人监视着的感觉,只觉浑身不自在,于是又叫上大美人到楼下找了一张桌子,点了几盘小菜要了点酒。 到了人多的地方,那种被监视的阴森感顿时减轻了不少。 “嘚哒”一声打板声,一个人吊着嗓子叫道:“各位爷爷奶奶叔叔大姨,喝茶吃酒的,都往这里看一看听一听,武林号外,一手消息!流月宫流苏再现江湖,温山剑派惨遭灭门,真正内幕一手消息!” 刚刚放下的心又被揪了起来。 大美人安静地看着我。 我转过头,只见客店正中央坐了一个穿着灰色长褂的说书先生,梳着说书人常梳的学士髻,手里拿着一块甩板。 又是“嘚哒”一声,那说书人说道:“且说那温山剑派掌门温殊山,一手‘乱武九剑’独步武林,夫人步云亭也是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门下三名弟子,人称‘温山三少’,少年英雄,云游四海行侠仗义,在江湖上为人称道。这是武林中人人皆知的。” 他又“嘚哒”拍了一下板。 “但是,温殊山真的只有三名弟子吗?” 客店中一男子插嘴说道:“‘温山三少’本是四少,但是大弟子俞森十年前被逐出了师门,‘温山四少’就成了‘温山三少’!” “嘚哒”一声。说书人点头道:“这位客官知道得真清楚。温殊山原有四名弟子,大弟子俞森乃是不可多得的武学奇才,七岁时入温山派门,十四岁便能以一人之剑独挑当时江南一带有名的恶枭黄龙党,取得那黄龙党头领的项上人头。” 客店里的人发出一阵低低的称赞之声,“当真是少年有为!但那俞森如此有武才,为何被温山派逐出师门?如今为何没有了他的消息?” 说书人故作玄虚地捋了捋胡子,道:“这里头的玄机,诸位客官且听我细细道来!” 他道:“那少年武才俞森,乃是个好色意*淫之徒,温山派之人都深知他这一恶癖,甚至有传闻道在温山附近方圆五里的适龄女子,无一不被俞森言语挑逗视*奸意*淫过的,甚至连当时尚才十岁的美貌小师妹他都不放过。温殊山对其恶习深恶痛绝,却对其无能为力。俞淫贼对温山上女子兴趣渐熄,却把那淫爪伸向了温山之外。一日,俞淫贼在江东遇见一名貌美如花羽衣飘飘的天仙般的女子,马上对那女子动了歹念,女子恨其无耻拼死不从,最终竟含恨跳入沧澜江!温山剑派获知此事,温殊山暴怒如雷,当机立断废其武功,将其逐出师门。俞森武功尽失,无法再于江湖立足,遂隐姓埋名归隐田园,成了一名山林土夫。” 我听到这里,不小心笑了出来。 我好色的习性竟已被以讹传讹传成了这副模样,我竟成了一名逼民女就范迫其忍辱自尽的人渣,这实在是让我汗颜。 想当年,我只是一个规规矩矩的武学之人,对师父师母恭谨尊敬,对师弟师妹博爱宽容。但不知为何自从我作为温山剑派首席大弟子的名气响起来以后,每年想要拜入温山派师门的女子就多了起来,师父总是抱怨温山上常年阴气过重,山上山下总徘徊着在山中迷路的年轻女子。这些女子最后都被小师妹以难以启齿的方法赶了出去。之后,师父开始抱怨温山上怨气变重了。 不仅如此,我还发现,只要是我所在的地方,气温似乎常年盛夏。无论是下雨还是下雪,在我身边晃悠的女子全都轻纱款带,大片雪白的后背全都露出来,裙裾永远会被风吹起,看得人冷得慌。于是我时常在行囊里带着女子的衣服,以便在必要时给这些冷美人穿上。 就这样,我沾花好色的臭名就这么被众口传开,越传越臭。 直到我摆脱了俞森这个身份,成为了林暮。 我太害怕被别人认出来,俞森做的事林暮绝不会干,林暮会做的事,全是那个俞森不会做的。 比如说俞森喜好女色,那林暮就贪恋男色。 是的。我原本不爱男人,但却为了逃避俞森这个身份,假装自己喜欢的是男人。 我的笑声打断了说书人的话,说书人瞥我一眼,道:“这位客官,我说的可有什么不对?” 我赶紧敛了笑容,道:“没什么不对。这俞森俞淫贼,真是自作自受死有余辜!只是他又与这回流月宫和温山剑派的事有什么关系?” 说书人道:“这位客官问到点子上了。所谓造化弄人,世事无常。那俞森俞淫贼怎么能知道,他当年在沧澜江边逼死的女子是谁?” 客店里的人都放下了手里的碗筷,专注地等着他的话。 “是谁!别卖关子!”一人喊道。 那说书人又拍了一下板子,道:“那跳江而死的女子,正是流月宫流苏的结发妻子!” 我又忍不住笑了。 那说书人看我们的眼神有些无奈,“客官,您又有什么问题?” 我摆摆手,又从兜里掏了两枚铜钱,扔给他道:“没事,没事!说得好,来,接着赏钱!” 大美人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眼中微微地含笑。 说书人接了钱,道了声“谢谢客官!”接着继续说:“流月宫重出江湖,左护法风烛,右护法南陌,一人使暗器,一人使连环剑,神出鬼没,取人性命于无形之中。据说,见过此二人的人非死即疯。这几天来死于他们两人手下的就有八十多个江湖兄弟,赣西海沙派更是惨遭灭门,所有人被大卸八块,断肠断肢遍地横流,简直是惨绝人寰!” 客店里顿时寂静无声,我似乎感觉有股阴风钻进我的后背。 说书人道:“诸位客官可知道流月宫想干什么?” “干什么?”有人问。 说书人说:“流苏要找出那逼死他妻子的淫贼俞森!为他的妻子报仇!” 我愣了一下。 人们开始小声地议论起来,一人高声道:“他找俞森,杀那些人做什么?” 说书人道:“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那俞森十年前乃是十七八岁的英气少年,如今是多少岁啊?那些被流月宫杀害的人,大多都是廿七、廿八岁年龄!” 我身体一震,脑中登时轰地一下炸了。 流月宫莫非在找我? 这不可能,我从没逼死过什么女子,更不可能跟流月宫扯上任何关系。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要把温山剑派赶尽杀绝。 一个不留,赶尽杀绝。这才是,邪教流月宫的做法。 大美人碰了碰我的手,道:“林暮,你脸色不好,怎么了么?” 我道:“我有些累了,我们上去歇着好么?” 大美人点点头,在桌上放了茶水钱,我们站起来往楼上走。 说书人还在说着故事,一人问道:“喂,那流苏的妻子如此美艳,那流月宫宫主流苏,是怎生的模样?” 那说书人讳莫如深地摇摇头,道:“流月宫行事诡谲,那流苏更是鲜少于江湖露面,况且见过他面的人,无一生还,所以至今才无人知道他的尊容如何!” 一人笑道:“那流苏定是生得其丑无比,所以才无脸面见人罢!” 另一人马上反驳道:“我却是听闻,那流月宫宫主美艳绝伦,见到他的男子无一不被他迷惑,才导致惨死!” 听客嗤笑道:“若是如此,我倒还真想会会他!美人剑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众人都笑了,一人喊道:“也就是说,那流月宫宫主流苏,有可能如今便坐在我们当中,只是无法将他认出来罢了!” 他说完话,所有人都沉默了,过了好一会,一男子大笑道:“流苏若是在这儿,咱们哪还能活到现在?” 说完,客店里都笑开了。 我回到客房,趴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动也不想动。 大美人看了我一会,说:“主子。” “嗯?” “你打算今后到哪里去?” 这是他第一次问我这个问题,我想了一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海沙派被灭门了,没有人知道我曾经救过风烛,也许我可以回到那个小村子里,过我林庸医的生活。 但是流月宫屠我温山剑派,我始终耿耿于怀。我不想报仇,我只想知道是为什么。 如今,流月宫也在找我,如果我暴露出身份,或许能够见到流苏一面。 我闻着枕头里淡淡的绿豆味,胡思乱想:如果我真的见到了那个流苏,我一定要找张纸把他的样子画下来,下面写着:这就是流月宫宫主流苏。然后趁他不注意埋在土里。这样就算我被他杀死了,多少年后有人挖出这张纸,就能够知道流苏长什么样子了。 为了见他一面而死。我这死得也太掉价了。 我叹口气,翻过身来,眼前赫然出现一张极美的面庞。 我吓了一跳,差点弹起来撞到大美人的头。 我看了看我们两人现在的动作,说:“美美,你想强*奸我?” 他看了我许久,问我:“林暮,你想不想知道我是谁?” 他的眼睛安静地凝视着我,幽蓝的光茫在里面隐隐约约地跳动,像蓝色的幽火。 我想了想,笑道:“不用了。你是我的美美。” 说完,我推开他,像逃跑一样地推门出去,仓惶道:“我去洗澡,别偷看啊!” 我知道我很自私。我是一个虚假的人,是个没有过去也不会有未来的人,我注定会孤独终老。 但我却也害怕孤独。更害怕得到后再失去的痛楚。 就像爹娘,就像温山剑派。 大美人不属于我,不管他的毒能不能解开,他也迟早会离开我。 我不能陷进去,所以他只能是美美。 美美是我虚构出来的人,我不会爱上虚幻。 我在外面顶着寒月吹了一会儿夜风,直到脸都被吹得麻木了,才慢慢踱步回客栈。 我推开门,一缕琴音从我房里传出来,丝丝袅袅,悠悠扬扬,如泣如诉,如怨如慕,时而缠绵,时而凛冽,恰似浮云柳絮无根蒂,又如愁思远飞扬。 我走进门去,屋子里蹲了一排扎着布髻子的店小二和戴着袖套的厨娘。琴音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抬起头怨恨地看着我,有个发福的厨娘眼睛里还噙着泪水。 “林暮。”大美人轻轻地唤我。 他端坐在榻上,腿上放了一副赤杨木制的五弦琴,琴看上去很旧,上面还沾着星星点点的油污。大美人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搭在琴弦上,像是在温柔地抚摸琴弦。 我说:“刚才是你在弹琴?” 他点点头。 我问:“是什么曲子?” 他道:“天仙配。” 我干笑,走到房间中间,伸手把蹲在地上的一干听众往外赶,叫道:“今晚的余兴节目结束了啊,都回去了回去了,下回再来可就要收费了!” 一干小二厨娘“切”了一声,纷纷朝我投来白眼,更有甚者还扬言明天要在我的茶里吐痰。 大美人把琴还给了小二,乖巧地坐在床上看我。 人群摔门而出,留下了一地瓜子壳儿。 我坐到他旁边,说:“美美,我跟你说句实话吧。” 大美人看着我。 我拿出《毒术手札》,翻到有西域毒虫的一页,指着上面歪歪扭扭画得像面条一样的虫子说:“这就是你中的毒。” 大美人说:“我知道。” 我说:“中了这种虫毒的人,前一个月就像正常人一样,只会感到疲累和轻微的晕眩。但过了一个月,就到了毒虫开始排卵,虫卵会沿着经络直达心脏,最终附着在心脏上孵化,孵化后钻入心脏啃食人心而活。在这个过程中,中毒者会时常痉挛,感到无力、呕吐、无法进食,内脏剧烈疼痛如同万虫啃啮,但却要忍受疼痛,直到毒虫啃噬掉半个心脏后才会死去。不过据我所知,大多中了这种毒的人都是无法忍受疼痛,自己了断了。” 大美人的表情没有什么波澜。 我说:“师公说要配出这种毒的解药几乎是不可能,他没有告诉我配解药的方法。我没有办法给你解毒。就算我每日为你拔毒,也只能延缓毒虫孵化的时间。它们迟早要孵化的。” 大美人道:“林暮,你是在让我走么?” 我垂下眼,不想看他。 我把《毒术手札》塞到他怀里,说:“这个送给你。对不起。” 我把大美人赶出房间,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从窗口看着无垠苍穹的星河,仿似又回到了那个大火燃尽一切的晚上。 这个夜晚,和那夜一样孤单。 我在榻上翻腾了一夜没睡,天还没亮我就把行囊装好,拎着药箱和行囊悄声走下楼。经过美美的房间时我顿了顿,把耳朵贴到他房门上,里面寂静无声。他应该还在睡着。 我暗念:美美,大美人,对不住了,今生与你相见相识,是我的福分,希望你早日解毒,咱们黄泉下再会吧。 念完,我拎着东西走出了客栈。 我掐着指头算了算,这里离中州洛河还有五六天的脚程,若是换乘马可以把形成缩短为两天。 我在街头找到一个贩马的男人,问他:“大哥,你们这最好最快的马是哪匹?不要紧,钱不是问题。” 他一听,赶紧堆起笑把我领到一匹毛皮乌黑发亮的高头大马跟前,道:“这是西域的异种马,人称‘千里风’,你看着关节粗壮有力,这肌肉曲线浑圆无赘物,这马鬃光亮润泽,我负责任地跟你说吧,它就是和蒙古的汗血马比也不落下风!” 那大马拿鼻子瞅了我一眼,不屑地打了个响鼻,鼻涕全喷我脸上了。 我抹了了一脸上的秽物,道:“好马好马,有个性!这马多少银两?” 马贩子伸出三根手指头。 我笑道:“好说好说。”在钱袋里翻了半天,摸出来三个成色不高的碎银子,放在马贩子手心。 马贩子的脸刷一下就垮下来了。 他说:“兄弟,你别跟生意人开玩笑。这马得要三百两银子。” 我吞了口唾沫,道:“这马脾气不好,我不喜欢。还有别的马么?别担心,钱不是问题。” 他面无表情地看我一阵,伸手指了指边上一匹精神抖擞的棕色小马,“这个一百两。” 我道:“不好不好,腿太长。你再给我看看别样的,钱不是问题。” 他又指了指远处的几批小母马,“那个带白斑的八十两,那匹耳朵缺了一块的六十两,那匹腿有点瘸,三十两。” 我左右看了看,问:“没有别的了吗?” 他有点不想搭理我了,随手往路边一指,说:“那驴卖五两。”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头毛发稀松的老驴无精打采地站在路边踢地上的石子儿玩,全然没有众多俊骑美马的风骚,风吹落叶,显得很是萧瑟。 我笑道:“那驴挺好,面慈心善,看破红尘。就是它了。” 马贩子鄙视地瞥我一眼,稍显嫌弃地收了我五两银子,随便揣在兜里就不管我了。 我走到那驴子旁边,拍了拍他的脑袋,说:“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正好咱哥俩你没膘肉我没钱,结个伴,也免得旅途无聊。” 驴子翻了翻白眼,很是不屑。 我不介怀地笑笑,骑上驴子赶着它慢慢悠悠地走了。 此时春色正浓,人间风流。夹路百花争相放,唯恐路人不识它。 桃花灼灼,柳叶青青,七彩蝴蝶翩翩舞,杨花榆荚化雪飞,真乃是千曲莺歌随燕舞,百般红紫斗芳菲。 我骑着驴子,驴子衔着狗尾巴草,狗尾巴草上趴一条毛毛虫,一路晃晃悠悠向东而行,满眼的春意让我不由得诗意大发,我随手摘下来一朵桃花,摇着脑袋念道:“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驴子含着草,美人跟后头。” 吟完诗,我满意地点点头。看附近山花灿烂,密叶成荫,于是拉着驴子停下,在山坡上找了一处风景独好的位置舀来河水生火煮米汤喝。 饭吃到一半,旁边的树丛里发出稀稀疏疏的响动,过了一会,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低低得嗤笑道:“青哥,你爱我还是爱安如睛那个女人?” 一男子温声答:“当然是爱蝶妹你啦!” 女子软绵绵地哼了一声,娇嗔道:“我才不相信你呢,你定是花言巧语欺骗我,心里还想着那女人!你要是想让我相信你,除非……除非你带我走!” “啊!”那男子惊呼,“蝶妹,你竟想逃出师门么?” 女子道:“哼,你不答应?要是如晴求你,你定会答应的!” “蝶妹,你别说啦,我答应你总行了吧……”男子温言软语,女子哧地娇笑出声,悉悉索索地声音传来,女子嗔道:“青哥,看你猴急什么,以后日久天长……咱们先把这定亲酒喝了,交杯如交心,如果你还想着如晴,酒神定会惩罚你的。” 男子却是不愿,支吾了半天不知做了什么让女子又咯咯的笑了起来。 没过多久,树丛中发出咦哦之音。 我脸上一热,心想我虽是路过无心听见,但要是被发现了,只怕会被人当成变态。于是立马拉着驴捂着耳朵想走远一些。 谁知,那驴子却听得很享受,说什么也不走,我拉得急了,它还不服气地哞叫了一声。 咦哦之声立即停了。 “是谁!”男子喝道,声音里透着内力,传声数里。 我大骇,在驴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暗骂它色驴误事,一边朝林子里赔礼道歉道:“赶驴人经过此地,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不耽误大侠办事,这就走……” 树林里剑光一闪,唰一声飞出两个人影,人影落在我身前,亮闪闪的长剑指着我。 那两人一高一矮一壮一瘦,正是一对男女。 女子面貌清秀,眉头紧蹙,剑柄上一只碧绿的玉蝶轻轻颤动。她看了看我,怒道:“青哥,你看这人贼眉鼠眼,一看就是不怀好意的龌龊之徒,我们速速将他杀人灭口便了!” 我道:“冤枉啊!我父母把我生得这幅模样,怎能怪得我?而且我只是路过此地,这路上又没有立牌子道‘非礼勿入’,哪有不让人走的道理?” 那女子斥道:“还敢顶嘴!你要命不要了!” 我赶紧低眉顺眼道:“要!要!女侠大人大量,别同我这山野粗人一般见识!” 女子哼一声道“我偏就要和你一般见识又如何!”接着拔剑一挺,朝我刺来。 我定一定神,看出了她的剑招是“芙蓉剑法”中的一招,认准了剑路,装作笨拙地闪开,在地上打了个骨碌,滚了一身泥哀嚎道:“我的爹娘哎——哪里冒出个这么不讲理的丫头,不在家和相公亲热,非要找我这个赶驴人的麻烦,我今天怎么这么倒霉啊!” 那女子红了脸,大喝一声“龌龊小人,看你再敢胡言乱语!”紧接着舞动着剑招朝我更加快速地攻来,一招跟着一招,如穿针般密集,我一边手忙脚乱地躲避,一边咿呀乱叫,每一剑都是在千钧一发之时躲开,差一毫一厘都会削掉我的一块肉。 那女子见我动作粗重,但却把她的剑招悉数躲开,怒气更甚,手里剑舞得更快了。 我知道再这样躲下去定会遭到他们的怀疑,于是心中一转,喊叫着扑到那袖手旁观的男子身上。 我喊道:“大侠救命!大侠救我!” 那男子抬手朝女子示意了一下,说:“蝶妹,师父教导我们不要滥杀无辜,你这暴烈的脾气何时才能改改?” 女子怒道:“我脾气暴烈?你果真是贪恋那安如晴性子温和我见犹怜!我就是什么都不如她!” 男子皱眉道:“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你不要总是拿如晴说事。” 女子看着他,目光流转由怒转悲,一扭头哀声道:“你就是向着她,这个时候还帮她说话!” 那男子无奈至极,劝了几句,那女子却是不理他。 我看那男子左右为难,遂上前道:“女侠,你青哥若是念着如晴姑娘,怎会情愿背弃师门与你远走高飞?这样好的男子还上哪儿找去啊,你快跟他和好吧。” 女子哼一声,道:“那如晴是我师父的闺女,他看得上人家,人家还看不上他呢!” 我道:“此言差矣!女侠口中的如晴可是洛水山庄庄主安瑞文的女儿安如晴?” 女子看我道:“正是。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我道:“洛水山庄门下有两把‘美人剑’,一曰‘晴雨美人’安如晴,二曰‘玉蝶美人’崔展蝶。江湖上人人皆知,晴雨美人性子温婉,玉蝶美人性子火辣,正是水火不容的两人。但若非要将两者相比起来,崔展蝶在剑术和容貌上,却又更胜一筹。凡是见过她们两人的人都说,只要见过崔展蝶,就不会看上安如晴!所以啊,你不必担心你师哥喜欢上安如晴,倒应该担心崔展蝶!” 女子眼中显出一丝得意之色,却又哼一声,道:“脏小子,你可见过那两把‘美人剑’?” 我道:“我如何不想见?但我只是一个乡下郎中,如何能见着啊?但我觉得那安如晴、崔展蝶的美貌,也不过是吹捧出来的罢了,依我看,她们两人要是见到女侠这样的美人,哪里还敢自称‘美人剑’?” 女子终于转怒为喜,掩嘴笑起来,道:“脏小子,你可知道我是谁?” 我道:“女侠定是仙女姐姐下凡,要不就是观音菩萨转世罢!” 女子笑道:“你姐姐我便是洛水山庄的崔展蝶。” “啊!”我故作吃惊地呼出声,“小的眼拙,竟没认出‘玉蝶美人’来,让崔女侠见笑了。如今一看,洛水山庄果真是人杰地灵,崔女侠生在洛水山庄,定是为洛水山庄增色许多!” 崔展蝶笑道:“小子,这你就说错了。洛水山庄门下弟子中,美貌最出众的不是‘美人剑’,而是‘洛水伊人’。” 我道:“这名号我没听说过。” 崔展蝶道:“那是因为他不爱听别人称赞他的美貌,所以人们都不敢这么叫他。” 崔展蝶收剑回鞘,看样子是不打算要我这条命了。我松口气,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 “脏小子,你叫什么名字?”崔展蝶问我。 我说:“林暮。” 崔展蝶说:“林暮,把树林里的酒壶和酒杯拿出来。” 我跳进林子里,果真在一个树桩上看见一个盛酒酿的玉壶,还有两个小巧的白玉雕花酒樽。 我抱着酒壶酒樽出来,崔展蝶接过酒樽,递给男子一个,自己端一个。 她道:“青哥,你若是爱我,便与我喝下这交杯酒,让林暮这小子来做见证人。咱两人没有爹娘,喝了交杯酒,就算拜了堂了。” 我朝那男子看去,男子眼中略有犹豫之色,崔展蝶看他半晌,脸色又阴下来。僵持了好一会儿,崔展蝶愤愤地把酒樽往地上一摔,酒液溅出来,流了一地。 她凄然骂道:“你不愿娶我,为何还要假意对我好!” “蝶妹!”男子软言唤道,走上前去拉她,崔展蝶一甩手挡开了他,以袖颜面,展开轻功往远处跑去。 “蝶妹,你等等!”男子喊着,也施展开轻功三两步追远了。 两个人的身影很快隐没在远处山林间,再也看不见了。 正文 洛水伊人 我怔怔地杵在原地,手里拎着一壶酒,不远处站着我的老驴。 我砸吧几下嘴,摸了摸酒壶,感觉到酒浆还是温热的。 我钱囊羞涩,离开了大美人后就再也没有尝过酒味了,温热的酒浆散发着香甜的味道,让我有些嘴馋。 心道反正那两人大概也不在乎这点酒,我抱着酒瓶找了一处空地坐下,对着壶嘴就喝起来。 温热的花雕酒入口甘醇,落肚后有股暖洋洋的感觉。 甘甜的酒味中,透着一点淡淡的茉莉花的清甜之味。 我心中一震,一扭头把口中的酒吐掉。 花雕酒是谷物酿造,怎会有茉莉花的味道? 我想起师公的话:根据《毒术手札》配出来的药观之无色、品之无味,能辨别它们的就是炼药人刻意添进去的一种花香,但由于每个药师在药里添入的花不同,不同人配出来的药味也就不同。 莫非这酒里竟掺了毒药? 我跳起来,跑到驴子跟前,从驴背上解下我的药箱,从里面找出几瓶试剂。用叶子盛着没喝完的酒浆,分别用试剂往里面加。 酒浆没有变化。 我心念一动,用小刀割破手指,挤出几滴血滴进酒里。 突然,叶子里的液体变成了淡蓝色。 我一怔,接着不由得苦笑。 遇血变蓝,这是“鸳鸯连心散”。 据《毒术手札》记载,服用了鸳鸯连心散的人必须每日饮用同一个人的血,否则就会气血沸腾以至七孔流血而亡。 曾有一对恋人同时服用了这种毒药,从此这两个人必须每日饮用对方的血液,以此来约束对方永世和自己在一起。因此,这种药被称为鸳鸯连心散。 鸳鸯连心散是毒术手札中明文标注的禁药之一,它是爱情的毒咒,它用死亡来将两个人牢牢拴住,甚至一日也不能离开对方。 崔展蝶故意骗她师哥喝下这杯酒,想要用毒来把他拴在身边。却没想到被我喝了。 我抓着头发,苦笑不已。 这就说明,我必须在一日内找到一个人,然后每天让他给我喝他的血,否则我就会死。 我要去哪里找这样一个人? 我看了看旁边闲得没事干踢石子儿的驴子,驴子似乎感受到我不怀好意的眼神,身体抖了一下。 我站起来,拉着驴辨识了一下方向,决定往最近的城镇去。 烟街柳巷。 雨云之乡,燕莺期期,风月场所,翡翠帏帐。 我看着从我身边翩翩纤纤经过的胭脂女子,叹道:“真乃是粉香汗湿瑶琴轸,春逗酥融白凤膏。好看,好看。” 要不是挂念着今日之内找到那个愿意给我血的人,我还是很愿意坐在这看美人走来走去的。 一位嫩黄衣裳女子款款婷婷地走过,我叫住她,装出一副倜傥风流的模样,对她抛了个媚眼,道:“姑娘,我有一事相求。” 那女子道:“公子请说。” 我道:“你嫁给我吧。” 那女子盯了我一眼,说了句“神经病。”然后款款婷婷地走了。 不久又走过来一个相公。 我叫住他:“那位公子,你来一下。” 他道:“客官有什么吩咐?” 我说:“我养你,你跟我走吧。” 他上下打量了我几眼,“一夜五十两银子,客官养我几天?” 我说:“一辈子,算便宜点呗?” 他翻了个白眼,“神经病。” 又过了一会,走过来一个半老徐娘,我心力交瘁地叫住她:“大娘,你跟我好吧,我给你做牛做马。” 她显得很有兴趣,扭着大屁股走过来说:“小伙子,你利禄几石,家宅几套,土地几亩,车马几乘啊?” 我摆了摆手,说:“就一头驴。” 她说:“哦,我有三个七岁孙子,两个待业儿子,一个七十岁老人,你能养活不?” 我无力道:“神经病。你走吧。” 大娘哼一声,朝我白了两眼走了。 在路边坐了一天,来来往往无数人。有的朝气勃发,有的萎靡不振,有的玉面锦服,有的蓬头垢面。 但这里面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和我共度此生。 我靠着我的老驴子,抬起左手。只见一条红纹自手腕处长出,一直沿着手掌延向中指指尖,在指关节处断了。 当红线长到指尖时,就是我将死之时。 我缓缓握紧拳头。 在街头晃荡了大半夜,直到月明星稀,人影稀薄,我才大醉酩酊地从酒馆被扔了出来。 躺在清寂的街头,只听见晚归的人踩着石板路匆匆而过的脚步声,和土狗梦呓的吠叫声。 星空那样敞亮,那样空阔。能够包容一切,却又无一包容。 我醉醺醺地看着星空,禁不住大笑起来。 或许在睡梦当中,我就要死了。这星空,或许就是我这辈子能看见的最后的东西了。 这辈子,过得真是窝囊极了。 认识我的人都死了,知道我的人都以为我是个逼迫良家女子跳江的大淫贼。 明天一早,就会有人指着我的尸体教育他们的孩子,“千万别多喝酒,要不就会像这个酒鬼一样醉死在这。” 我的尸体会被用烂席子一卷,扔进乱葬坑。 真是窝囊极了。 我想着我死后的样子,闭上眼睛睡着了。 当然,我还是醒了过来。否则这个故事就没法继续了。 我睁开眼,眼前是木条搭成的屋顶,阳光从窗户透进来,洒在我的脸上。 我猛然举起手,却看见红线退了下去,只在手腕处有一点点线头。 第一天过去了,我没有死,新的一天重新计时了。 这怎么可能? 我没有喝别人血的记忆,那这红线是怎么回事? 我坐在床上,脑子里空荡荡一片。 这下更不好办了。假如我不小心喝了某个人的血,但我却不知道那个人是谁,而且还不能找别人代替他。到头来,我还是要死,只是晚了一天而已。 我爬下床,套上衣服踩上靴子走下楼来,发现这是一个很气派的客栈,住店的人大多穿着讲究,不像我以前住的客栈,全是些武林中风尘奔波的大老粗。 我拉住一个店小二,问他:“我是住楼上角落客房的人,我问你,我昨晚上是怎么来的?” 他道:“哎呀客官,您看您醉得吐了我一身,我怎么会忘了您?昨晚上我们都快关门了,有位相貌俊美的公子把您抱到这儿来,说要给您住最好的雅间,但我们这金字间已经有客人住了,就给您开了旁边玉字间,您住得还舒服不?” 我皱眉道:“相貌俊美的公子,你给我好好说说,是什么样子的?” 那小二望着天叹了口气,道:“客官,小的这辈子在这儿招呼客人,见的公子小姐没有一千也有五百,但这么好看的人我还是第一回看见。大晚上的就门口点了一盏灯笼,那公子这么站在门口,乍一看,我还以为是仙子下凡了呢。” 我道捋了捋头发,对他露出一个星星眼微笑,“比我好看?” 小二瞥了我一眼,很是嫌弃地说:“客官,您就别寒碜自己了。” 我收起笑,心里有了些底。找了张桌子坐下,让小二给我上了一壶女儿红,又点了几个昂贵的菜,敞开肚皮打算把这么多天没吃的都吃回来。 吃了一会,门外走进来两个人。 我没抬头,忙着把一块如意鸭珍塞进嘴里。 “森儿。” 一个温和的声音叫。 我呆住了。 “森儿。”那人又叫了一声。 小二靠在我耳边,低声道:“就是这个公子,啧啧,真是太好看了!” 一片鸭珍还含在嘴里,我僵着脖子转过身。 一名男子微微含笑负手站在我背后,眼若含水,眉若远黛,乌发若缎,素肤如脂。真乃是: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 我干巴巴地扯出一丝笑容,“师叔。” 接着把目光移向他身边面色不佳的女子身上,“崔女侠。” 崔展蝶看见我,眼中瞬间闪过一点诧异,瞪着眼睛看我。 我的美人师叔尹洛依轻轻一笑,道:“叫我洛依。” 他话说出口,崔展蝶更惊讶了。 我吞了口唾沫,道:“尹师叔。” 尹洛依没有坚持,优雅地拉开凳子坐在了我旁边,一双笑吟吟的丹凤眼盯着我看。 我后背一阵发凉,低着头猛往嘴里塞东西,咽得太着急,竟然噎住了。 尹洛依伸手轻轻拍我的后背,递给我一杯茶。 我沮丧地接过,一口气闷了。 抬起头,我看着他。 我还没开口,他却先说道:“森儿,我找了你好久。” 我道:“谢师叔关心,我很好。我现在不是什么森儿,请叫我林暮。” 他轻轻蹙眉,“森儿……” 我说:“我叫林暮。” 他看了我一阵,道:“森儿,你这些年到哪里去了?” 我有一种无力感,觉得跟他继续这个话题似乎没什么意义。 我说:“该吃吃,该喝喝,插科打诨,顺便调戏良家妇女,啊不,良家妇男。” 尹洛依笑起来,丹凤眼微微上扬,有种妩媚的感觉。 他伸手挑起我的下巴,把脸凑到我跟前,微笑着说:“森儿,我好想你。” 我一惊之下跳起来,长凳打翻了。摸一摸胳膊,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 我说:“师叔美人,请你放尊重些。” 尹洛依笑道:“森儿,你总是这么冷淡。” 我苦笑,叹口气,然后接着苦笑。 以前的温山是一个美人遍地跑的地方。四名嫡传弟子正值十七八岁,水灵灵水嫩嫩,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还有一干小弟子,哪一个不是娇滴滴如清晨的花朵儿?我们家小师妹任灵君勾一勾手指头,温山脚下就拜倒了一大票前来膜拜的少年公子。温山美人如云是出了名的,甚至连茶水房小妹都是温婉如玉相貌如花。 但其中相貌最好看的,尹洛依当第二没人敢当第一。 我把温山上所有的美人都调戏了个遍,却唯独不敢调戏尹洛依。 尹洛依与我同年拜入温山剑派,在师公面前他精明聪颖,我笨肚笨肠,他答辩如流,我支支吾吾,于是他成为了师公的关门弟子,成了我的师叔。 他长着一副人畜无害的无辜模样,表面上与我兄友弟恭,私底下却是对我百般欺压,把我当成贴身小厮使唤,我对之可谓是深恶痛绝。 比如有一次他打破了师娘喜欢的花瓶,师父师娘闻声赶来问我们是谁干的。 我说是尹洛依! 他却用他水汪的大眼睛受伤地看我一眼,低下头边抽噎边说,“师父师娘,你们别怪森儿,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让他帮我取东西,花瓶也不会打碎了,请师父师娘惩罚我吧!” 师父无比震怒,拎着我到静思房,让我好好检讨自己欺瞒师父把错推到师叔身上的过错。我气得牙痒痒,在静思房里痛哭嚎叫了三天三夜,最后还是他向师父求情,把我放了出来。 还有一次我们逗小师妹玩儿的时候把小师妹摔在了地上,小师妹哭号不止,我手忙脚乱地哄着,尹洛依却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坐在一边看我忙活,师父师娘赶来时他却哭得比小师妹还难受,说都是因为他没管好我,让我弄伤了小师妹。师父又怒了,这回把我关了两个礼拜。 后来,我被关静思房的次数实在太多,以至于我都习惯在那里自娱自乐了,也不哭叫喊闹了。 尹洛依欺负我的血泪史实在是太长太多,等到我长大一些后,我终于学乖了,知道什么叫一山难容二虎,但尹洛依不是虎,他是老虎的天敌。所以我这条普通的老虎就得学得乖一点,主动对他退避三舍。 他却使唤我使唤得很上手,三天两头翻过一座山头来找我,也没什么正事,不外乎是看着我练剑,顺带着嘲笑我动作难看。有时候还给我带来他亲手炮制的黑暗料理,比如凉拌鸡小肠,土鸡蛋蒸山蛤蟆之流,虽然不能摧残我的肉体,却能恶心我的精神。 对他,我通常抱着不理不睬视而不见的态度,把他当作空气,就这么凑凑合合地过了十年。 在师公隐退南山岛之前,尹洛依一直和我一起住在温山上,我跟着师父学“乱武九式”,他跟着师公学“洛神心法”。他对武学见解独到,很快便把洛神心法练得出神入化,我被逐出师门后他也离开了温山,投靠了洛水山庄。 我瞥他几眼,意识到他就是崔展蝶口中洛水山庄第一美人的“洛水伊人”。 我说:“师叔,您老不着急回洛水山庄当洛水伊人,在这里跟我一个乡下郎中叙旧,不嫌丢人吗?” 尹洛依说:“我听展蝶说起你,所以特意来找你的。” 我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他道:“展蝶说你虽然动作笨拙,却能避开‘芙蓉剑法’,‘芙蓉剑法’是我由‘洛神心法’转化而来,若不是熟悉洛神心法的人,绝不可能轻易避开。另外,她说你叫林暮。” 我扬眉看他,“那又如何?” 他轻轻笑,“林暮,林木,三木森。” 他还和以前一样聪明。 我哼一声,道:“哦,好巧。” 小二又端上来两幅碗筷,尹洛依拿起筷子,夹起一片粉藕放在我碗里。 我干巴巴地笑,夹起藕片直接放进崔展蝶碗里。 “崔女侠,别客气,多吃点。” 崔展蝶有些懊恼地瞥我一眼,恼火道:“林公子也是武林中人,是温山剑派名门子弟,什么女侠不女侠的,叫我展蝶便了。” 我道:“咳,展蝶姑娘,你那……那相好的公子呢?” 崔展蝶眼眶有些红,往嘴里塞了一块山药糕,哼道:“昨天遇上个烟花女子,跟人家跑了。” 我眨眨眼,安慰道:“林子里的树多了去了,那种人不值得。” 崔展蝶幽怨地看我,“昨日是谁说他这样的好人上哪都没法找的?” 我干笑,“人有走眼,马有失蹄啊。” 吃过了饭,我对尹洛依和崔展蝶拱了拱手,道:“多谢招待。”一甩衣袖留下一桌没结账的饭菜上楼去了。 我头有些大。 我还以为喂我血的人是大美人,没想到却是他。 我的天敌,尹洛依。 我坐在床上,感觉人生一片惨淡。 首先,我是流月宫正在找的温山剑派被逐出师门的大弟子,俞森。 其次,风烛似乎已经注意到我了,还从别人手中救过我一次。但他最近似乎没有了动静,也许是忙别的去了,暂时没功夫管我。 再次,我中了鸳鸯连心散的毒,而让我能够活下去的似乎只有尹洛依这个我避之不及的混蛋。 我今后莫非就要永生粘着尹洛依了吗?跟着他回他的洛水山庄,成为洛水伊人的伊人,变成洛水山庄的一条小白脸米虫? 这种生活,我只是想像,就要打寒颤。 但从另一方面来看,洛水山庄近年来在江湖上势力越来越强,甚至有赶超温山剑派的趋势,门下弟子也越来越多,洛水山庄庄主安瑞文不仅武功绝伦,更因他的人品在武林上享有盛誉。温山剑派灭门后,便有人称下一任武林盟主非洛水山庄不可。 现在在武林上,流月宫无法触及的地方,除了洛水山庄别无他选。跟着尹洛依,或许是我最好的出路。 门被叩响了,我叹口气,拉起被子把自己卷了进去。 门被推开,一个人走了进来,直接坐在了我床头。 “森儿。” 果然是尹洛依。 我不理他。 他安静了一阵,又唤道:“林暮。” 我道:“师叔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他笑起来,拉着杯子一角把被子一掀,让我不得不暴露出来。 我瞪他一眼,把被子抢回来,又把自己裹起来,只露出个脑袋。 他道:“花卷一样的森儿。” 我说:“要你管?” 他说:“这么多年,为什么不找我?” 我说:“找你做什么?” 他眼中露出些难以理解的情绪,“你武功没了,我很担心你。” 我打哈哈,“师叔放心,我是小强命,怎么都死不了。” 尹洛依看了我许久,露出一个淡淡的笑,突然伸手把我圈在他怀里。 我吓了一跳,身体马上就僵了。 他在我耳边轻声说:“别怕,以后有我保护你。” 我大骇,伸手推他,他力气很大,我根本推他不动,反而像是在半推半就欲拒还迎了。我骂道:“尹洛依你你你敢非礼我!明天我出去就说洛水山庄的洛水伊人非礼了个乡下郎中!” 他禁锢着我不放,我被他抱得难受,一张嘴咬在他胳膊上。 我嘴还没使劲,却感觉胸口两处穴位被快速撞击了一下,我定在原地,没法再动了。 我郁闷极了。他竟然点了我的穴位。 我现在就保持着下巴微张的动作,对他怒目而视,这样子就算只是想像我也知道肯定是滑稽至极。 他放开我,挑眉看了我几眼,笑道:“哈巴狗森儿。” 我说不出来话,只能用眼睛死命瞪他,他也不以为意,看了我一会道:“终于会向我抛媚眼了?我的森儿长大了。” 我泄气,撇开眼不看他。 他饶有兴致地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坐在茶几边的木凳子上,一口一口慢慢地啜着里面的茶水,两只水亮亮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我。 足足有两刻钟的时间,我感觉我就像烤架上串着的烤鸭,从外到内都被他视奸了一遍。 直到我下巴张得都麻了,口水哗啦啦地从嘴里淌出来,尹洛依才突然惊讶道:“哎呀,森儿,你长着嘴巴跪在那干什么?” 我这个欲哭无泪。敢情您老现在才看见我长着嘴巴跪在这里? 我嘴里的口水都快流成瀑布了。 我怨恨地瞥他一眼,他又道:“不要这么见外,你跪过来一点。” 说完,他手里一枚铜板一弹,撞在我胸前一处穴位上,我的腿顿时有了知觉,但由于已经跪麻了,这时我两腿一软整个人直接从床上滚到了地下。 “哈哈哈……”尹洛依看着我滑稽的样子笑得好不开心,简直要捂着肚皮拍大腿了。 我感觉人生更加惨淡了。 他以欺负我压榨我为乐,从小到大,他的快乐总是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的。否则也无法解释他为什么这么喜欢欺压我。 要我一辈子跟着他,我还不如气血沸腾死了算了呢。 他把我拉起来,用绣帕擦掉我下巴上的口水,伸手点开了我的穴道。 我嘴巴一能动,就大骂起来:“尹洛依你这个无聊无耻的变态……” 变态两个字还没说完,就见一张俊美无比的脸在我面前无限放大,接着,我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抑或是,被他吞进了口中。 我彻底傻了。 被他啃了一会,我晕晕乎乎地推开他,颤抖着胳膊指着他的鼻子道:“你~~你~~你又耍什么花样?” 他睁着无辜的眼睛说:“我哪有耍什么花样?森儿真无情。” 我摸着晕乎乎的头,颤巍巍地指着门,说:“我数三个数,你赶紧给我消失在那里。” 接着我快速地数道:“三二一。” 抬头看了尹洛依一眼,他眨巴着眼睛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又是一阵郁悴。我的话难道就一点用也没有吗? 我怒道:“不出去?你不出去是吧!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别后悔!” 我气冲冲地瞪他几眼,他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泄了气,郁闷道:“好,你不出去。你不出去,我出去!” 说完,我一甩袖子,鞋子也没套就夺门跑了出来。 在马厩里找到我的驴子,把拴着它的绳子解了下来,它不耐烦瞥我一眼,居然腿一弯坐在了地上。 我怒极反笑,“尹洛依那畜生欺负我,连你也欺负我?” 我扔下驴子,却看见边上站着一匹黑鬃发亮的高头大马,我走过去仔细看了几眼,这不就是马贩子那匹三百两的千里风吗? 千里风凑过来打了个响鼻,又把鼻涕喷在了我脸上。 我抹了一把脸,把鼻涕蹭在马屁股上,道:“回头告诉你主子一声,让他找那个叫尹洛依的要钱。” 解开那马的绳子,我把它拉出马厩,翻身上马,马尔长嘶一声,撒开腿在路上畅跑起来。 正文 洛水伊人(二) 千里风果真名不虚传,跑在路上时那风简直要把我耳朵吹掉了。好马跑得快,且跑得稳,坐在上面就像腾云驾雾一样。 马儿很快跑出了小镇,往山间跑去,我抬手看了看手上的红线,发现几个时辰的功夫,红线已经长到掌心了。 我催着马,跑上一座小山,从小山上俯瞰脚下的花草林木,以及稀疏人家,有种置身世外悲从中来的感觉。 我深吸一口气,朝着空中怒喊:“尹洛依,你欺人太甚!以前在师父师娘面前欺负我,现在师父师娘不在了,你还要欺负我,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 “样……样……样……样……样……”回声空谷回响,经久不息。 我感觉舒畅了一些,又在山上坐了一会,扯了一把小野花,牵着千里风慢慢走回客栈。 尹洛依没有问我干吗去了,我回去的时候他正在向几个洛水山庄的小弟子交代什么事情,看见我他只是朝我瞥了一眼,就不再理我了。 反倒是崔展蝶昂首阔步地朝我走过来,说:“林暮,大师哥交代我看好你,你以后要是再这么乱跑,我可就要对你不客气了。” 我道:“我什么也没干,就是去采了点花。”说完,我抬手把一支小花插在崔展蝶头发上。 崔展蝶怔了一下,赶紧把花取了下来扔在地上,斥道:“你当我村姑呢?还戴野菊花?”说完转身走了。 我撇撇嘴,暗道了句不解风情,上楼回了自己的房间,到晚饭时间,尹洛依却没出现,小二把饭菜端到我房里,说跟我同行的公子和姑娘有事出去了,让我自己吃饭。 我漫不经心地吃过饭,躺在榻上盯着我手上的红线看。 红线已经长到指关节了,不知道尹洛依今晚什么时候回来,要是回来得太晚,说不定我就这么被他拖死了。 等到月上中天,他还是没有回来。 尹师叔啊尹师叔,你在逗我。 我强打精神,却不知为何却异常困倦,没过多久又迷迷糊糊地坠入了睡眠。 次日早晨起来,红线又消失了。 我有点懵。莫非是昨夜尹洛依赶回来替我解了毒? 我草草洗了脸跑下楼,果然看见尹洛依和崔展蝶已经坐在楼下用早膳了。 尹洛依抬头朝我招呼了一声,“林暮,过来坐。” 他居然叫我林暮? 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走到桌前坐了下来。 尹洛依云淡风轻地问我睡得好不好,崔展蝶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我看她一眼,道:“展蝶姑娘,可是昨夜梦魇了么?” 她没好气地说:“还不是因为你!” 尹洛依有些警示意味地看她一眼,道:“展蝶,不要迁怒到他身上。” 崔展蝶表情有些着急,“大师哥!山庄的弟子又折损了两人,这该怎么和师父交代?” 我道:“崔姑娘,你这样说有欠公平吧!洛水山庄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怎么就因为我了?” 崔展蝶愤愤然看我,“你还有脸说么!你什么人不招惹,偏要招惹流月宫!”她从布包里取出一样物事,哐一声拍在桌子上。 那是一把巴掌大小的飞刀,刀刃锋利闪着寒光,刀柄上纹着一个蓝色的花形图案。 我道:“这是什么?” 崔展蝶没好气答:“眼瞎么?这是风烛的无影刀!” 我的心往上提了一提,风烛果然还在跟着我。 尹洛依看着我的表情,目光中了然。他指着刀柄上的花形图案说:“这是彼岸花,是流月宫的标志,彼岸花开开彼岸,流月宫处流月岛。传闻中流月岛在沧澜江之上,但从没有人到过那流月岛,流月岛就像是一个虚无的岛,就如同这传闻中的彼岸花一样。” 流月宫处流月岛,彼岸花开开彼岸。 我拿起那手刀,只觉得触手处冰凉。 我说:“那流月宫好好的一个邪教,干什么偏要整些月啊花的,跟个青楼一样。” 尹洛依看我,道:“你被跟踪了,你知道吗?” 我闷闷地说:“可能吧。” 崔展蝶着急道:“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什么叫可能?” 我说:“我也许大概可能做了一件错事。” 尹洛依看着我,眼中平淡,“森儿,不管你干了什么,我都帮你。” 我看看他,又看了看圆目盯着我的崔展蝶,干笑道:“我也许救了流月宫风烛的命。” 尹洛依愣了一下,崔展蝶瞪大了眼睛,紧接着拍案而起,怒道:“什么?!你救了……你救了谁?” 尹洛依淡淡地道:“展蝶,先坐下。” 尹洛依转头看向我,微微蹙额问道:“你当时知道他是谁吗?” 我仰头望天,“哦……知道。” 尹洛依眉头皱得更紧了,“那你为何要救他?” 我眼睛盯着空中一只乱飞的苍蝇,打哈哈道:“我看他一个人被欺负,挺可怜的,好几个人欺负他一个,而且……而且他长得这么好看……” 崔展蝶的脸色跟吃了苍蝇屎一样难看,看我的表情简直像在看怪物。 她气得直喘粗气,伸出手指颤抖着指我,“你……你……你个色*欲熏心的疯子!” 尹洛依也有些无奈,揉了揉额角,端起茶盏来喝。 我诚心诚意道歉,“我错了。” 尹洛依说:“流月宫的人在找俞森,风烛又盯上了你。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眨眨眼,又眨眨眼,说:“风烛看上我了?” 尹洛依蹙眉,道:“要是你的身份被暴露了,你就完了。你先跟我回洛水山庄,等到风波歇下去后再从长计议。” 我心中不愿,刚开口想拒绝,却见尹洛依冷冰冰的目光射过来,害我一句话噎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了。 崔展蝶气呼呼的,大口大口地喝茶,两只眼睛盯着我,目光像是要把我刺穿。 我叹口寒气,心知我的苦命生活要开始了。 吃过了饭,尹洛依吩咐我收拾我的东西,还要把他的行装一块收拾了,我百般不忿,但心知如今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只得把这一口恶气咽了下去,故意把他的衣服团得乱糟糟地塞进布兜里,还在他衣服里裹了一只大烧饼,打了个严严实实的死结。 嘿嘿,洛水伊人要成烧饼味伊人了。 尹洛依和崔展蝶一人骑一匹骏马走在前面,俊男美女骑着马的样子英气勃发,乌发摇动,衣摆飘飘,长剑横跨在背上,很是一派潇洒无双。 我骑着我的老驴,颠颠簸簸地跟着他们的脚步,简直要把我的屁股都颠碎了。 他们没有走最近的路回中州,而是绕了个圈子,也许是在掩人耳目。 一路走了好几天,尹洛依从未和我提过鸳鸯连心散的事情,也从未主动给我血喝。但每一天早晨我一醒来,就发现红线退到了手腕上。 我觉得奇怪极了,心想尹洛依究竟是怎么想的,非要大半夜地给我喂血喝? 走的时间越长,尹洛依和崔展蝶就越表现得忧心忡忡,崔展蝶终于开始急躁起来了。 一次下马休息时,崔展蝶焦躁地道:“大师哥,这么躲下去不是办法,咱们去会会那人吧!” 尹洛依表面上云淡风轻,但眸子里却精光大作。 我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们两人早已发现有人在跟着我们,只是我内力全失,没有办法听见他们能听见的声音。 尹洛依说:“展蝶,依你所见,我们两人联手,能不能打得过风烛?” 崔展蝶说不出话来了。 尹洛依说:“他若是想置我们于死地,这一路上机会太多,根本不必这样跟着我们。他别有打算,我们不能莽撞。” 崔展蝶气急败坏地坐下来,我们围在一起就着水吃大饼。 我看了看尹洛依,把肚子里的疑问压下去,决定自己弄清楚。 是夜,我们一路都没有找到客栈,只能一直往前走,知道子时十分才在一座小村庄里找到了一所农家落脚。 农家人都睡下了,我们猛敲门把别人从被窝里拉出来,农夫顶着金鱼眼老大不愿意,最后尹洛依掏了一枚银锭子给他,把他彻底从睡梦中惊醒,赶紧把老婆子从暖榻里赶出来,恭恭敬敬地把崔展蝶请进了主卧,又让我和尹洛依睡他儿子的房。 尹洛依看我一眼,我没等他下命令,就自觉地往外走,道:“师叔睡这,我去睡猪圈。” 尹洛依把我拽住,扔到床上。 我心里一惊,想起他强吻我的事,连忙用手紧了紧衣服,一脸戒备地看他。 他笑起来,说了句“森儿真可爱。”接着转身走了出去。 我警醒地坐在被子上等了一会,却不见他回来,最后认定他不会再来捉弄我了,才在床上躺下来。 刚躺下没过多久,跟前几日一样,剧烈地困意又袭来。 我掏出调好的药水,仰头咽了下去。 半盏茶的时间,药效上来了,我清醒极了,却仍然闭着眼睛,装作睡熟了一样。 躺了大约一个多时辰,我的背躺得都僵了。在我以为他不会来的时候,窗户吱呀一声,轻轻地打开了。 窗户?尹洛依居然爬窗户? 我仍然躺着,紧紧闭着眼睛。 我能感觉窗外涌进来夜昙花的香味,温润的夜风携着花香吹进我的房里。 我仔细地辨认,却听不见人的声音。 我马上就又释怀了。尹洛依的轻功很好,走路基本是没有声音的。而我没有内力,更没有可能听见他的脚步声。 许久,没有动静。 我等了半天,差点忍不住要睁开眼来看了。 就在这时,有一只凉凉的手指碰了碰我的脸颊,接着我的嘴唇被什么包裹住了。 温暖的,湿润的什么。 当我意识到那是什么时,脑子里一炸,我的呼吸都要停滞了。 那……那是人的嘴唇吧? 我气急败坏,面部肌肉都僵硬了。 我,作为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好色的男人,居然接二连三地被男人强吻,这是什么道理? 有浓稠的液体从他的嘴唇渐渐流淌进我的嘴里,腥甜的味道充斥着我的口腔,让我难受极了。 他点了我耳边的穴位,让我无阻碍地吞咽那些液体。 我一想到我在喝着人血,肚子里就有种作呕的感觉。 好不容易喂完了血,他却仍把唇贴在我嘴上不放开,甚至还用舌头舔我的嘴唇。 我气得冒烟,心里问候了尹洛依全家一百次,表面上却要装作熟睡的样子任由他舔着。 淡淡的花香味萦绕在我鼻尖。 尹洛依那臭男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香了? 他舔了一阵,终于放过了我的嘴。 花香味抽离了。 过了好一阵,我缓缓睁开眼,房间里没有人,唯有窗户大敞着,月色如华,花瓣从窗外飘进来,落在地上。 我抬起手,果然看见红线消失了。 正文 洛水伊人(三) 次日早晨,日上九竿,崔展蝶来拍我的门。 “林暮!林暮!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赖着不起来?” 我把头裹在被子里,郁闷地哼哼:“崔姑娘,崔女侠,展蝶姐姐,你就让我烂在这里吧。” 崔展蝶哼一声道:“我倒是想,你去问问我大师哥愿不愿意。” 我叹口气,从床上爬起来,套上衣服随便洗了把脸走出来。 崔展蝶看着我两只黑得发亮的黑眼圈,笑道:“哟,昨晚上被揍了么?怎么眼睛都被打肿了?” 我道:“我倒宁愿是被揍了。” 走到前院,农户夫妇给我们做了小米稀饭和小咸菜,尹洛依坐在边上吃得很是斯文,那动作讲究得就跟在宫廷里吃满汉全席似的。 我心里想着眼下我吃了大亏,定然不能服软,要不然这一辈子都没法翻身了,于是甩起胳膊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啪一下拍在石桌上。 尹洛依有点惊讶地看着我。 我高声道:“大叔,大姨,加菜!” 胖墩墩的阿姨吭哧吭哧跑来,笑脸迎人问我:“小伙子,还想吃点什么呐?” 我一字一顿,大声道:“捉、奸、在、床!” 我此言一出,尹洛依和崔展蝶都震惊了,尹洛依抬起头,表情第一次不是那么笑眯眯的了。 胖阿姨想了一想,说了一声“好嘞!”然后吭哧吭哧地跑回屋子里,没过多久果真端上来一盘菜。 崔展蝶往盘子里一看,嗤地一声笑出声来。 盘子里赫然躺着一条软塌塌的腌黄瓜。 尹洛依失笑,不明就里地看我。 我鼻子里出气,拿起筷子夹着腌黄瓜往嘴里送,嚼得啪唧啪唧响。 尹洛依看着我嚼腌黄瓜,脸色有点挂不住了。 他说:“森儿,捉奸在床好吃么?” 我道:“好吃!不硬不软刚刚好。” 他笑道:“原来森儿不喜欢太硬的。” 我嚼不下去了。 我瞥他一眼,哼哼道:“尹洛依,别以为我要靠你解毒,你就能占我便宜。以后我在窗户上放老鼠夹子,看你怎么爬窗进来。” 尹洛依顿了一下,眉头蹙起来,“什么解毒?” 我对他怒目而视,“好家伙,吃了还不认,你嘴上油还没擦掉呢!” 尹洛依看着我,认真道:“森儿,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看着他,他微蹙眉头,不像在开玩笑。 我把嘴里的捉奸在床吞进肚子里,放下筷子面向他,也认真起来:“真不是你?” 他摇摇头。 我道:“你没有钻进我房间?” 他说:“没有。” 我说:“你没有那啥我?” 他皱眉道:“哪啥?” 我道:“就那啥。” 他脸色变得有些阴,“有人强上你了?” 我赶紧道:“没没没,没那么严重,就亲了一口。” 他脸色缓和了一些,但还是一阵阴雨欲来的模样。 我看了他一阵,道:“你没有喂我血喝?那我的鸳鸯连心散,是谁给我解的?” 崔展蝶“啊”地惊呼出声,尹洛依面色不佳,拉过我的手看我的掌心。 红线才长到掌边,短短地像一条殷红的小伤口。 “鸳鸯连心散……”他低声念着。 看来他真的不知道我中毒的事。 我突然想到,尹洛依是师公的直系门生,师公交给他的药术比我多得多,在制药和制毒上,他的本领比我高多了,或许他会知道鸳鸯连心散的解除方法。 我马上问:“师叔,师公有没有说过,这毒有没有解除的方法?” 他还在沉思,脸色阴了一阵,最后什么也没说,站起来负起手走了。 留下我和崔展蝶怔怔地大眼瞪小眼。 崔展蝶不确定地说:“这莫非是那天……” 我悲痛地点点头。 崔展蝶突然伸手揪着我的耳朵,骂道:“叫你贪嘴,叫你偷喝!” 我吃痛叫出声:“哎——展蝶姐姐你怎么这么不负责任呢!要不是因为你下的毒,我怎么会中毒呢?” 崔展蝶痛心疾首地骂:“路边捡来的酒你也敢喝,这么多年你居然能活下来,真是不容易啊!” 她终于放开我的耳朵,我捂着火辣辣的耳朵凄凉地说:“我是小强命,这么多年都没死成,真对不住了。” 崔展蝶看着我叹了半天,道:“那个给你解毒的人,你有印象吗?” 我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原以为是尹洛依,居然不是。 那个人的嘴唇很温暖,很柔软,身体散发着一股不知名的花香。 究竟是谁? 崔展蝶看着我,突然道:“想什么呢?脸红成这样。” 我赶紧低头喝粥。 中午的时候,尹洛依回来,说有急事要和崔展蝶一起去办,于是又给农家一个银锭子,让他们再收留我一个晚上。 临走之前,尹洛依有些担心地看我一眼,把他的剑留给了我,让我护身用。 我心知他们嫌我没有武功碍手碍脚,于是心安理得地留下来,帮胖阿姨剁菜喂鸡。 那胖阿姨操着浓厚的口音问我:“小伙子,娶妻么呢?” 我笑道:“嗨——阿姨,你别看我这个样子,我有个媳妇儿,叫美美,可好看着呢,比跟我一起的那两个武夫好看多了。” 那阿姨道:“美美啊,美美好啊,俺家上个月死了的猪仔也叫美美伐。” 我无语。 跟胖阿姨一起做了点简单的饭吃了,我坐在台阶上,看乡路上经过的车马行人。 仰头看天,一只碧蓝色的蝴蝶轻飘飘地扑扇着绚烂的翅膀,轻盈地在我头顶转了两圈飞走了。 美美,不知道美美的毒怎么样了? 早知道如此,我就不让他走了,我们两个人同病相怜,干脆一起毒发身亡算了。 突然,远方卷起一阵黄色的沙尘,沙尘朝着边涌来,没一会就飘到了面前。 原来是几个骑着马的男子,马蹄卷起了地上的黄沙。 马队在我面前停了下来,一名男子调转马头问另一人道:“是不是他?” 那人道:“二十六七岁年纪,面目清秀,看着像。” 前头那男子抽出剑指着我,狞笑道:“尹洛依,总算找到你了,快流英剑交出来!” 我一怔。 流英剑我是听说过的。 江湖上流传着一句传言:“武学至尊,流英指路。诛心闭月,舍我其谁。” 流英指路,说的就是流英剑。 这种厉害的东西,怎么会跟尹洛依扯上关系? 我抱头做鼠窜状,“各位大爷——我不是什么尹洛依,我我我叫林暮!” 那人皱皱脸,“林暮,什么东西?” 他身后几个人不管我说什么,策马冲进了院子里,一时间惊扰得鸡飞狗跳,胖阿姨叫嚷起来。 “妈叻哟,打劫啦——打劫啦——” 她的口音太重,以至于喊出来就成了“大姐啦——大姐啦——” 一群人冲进土房里,大声地翻箱倒柜。 没过多久,一男人提着尹洛依留给我的剑跑出来,喊道:“流英剑在这里!这小子果然就是尹洛依!” 他手里拿的赫然就是尹洛依留给我的剑,剑柄上系着一个铜铃铛,用小红绳坠在空中啷啷地响。 我傻了,叫道:“这是什么逻辑!会叫的就是狗吗?有奶的就是娘吗?” 那男的怒了,骂道:“妈的,这小子还骂人!”说着一脚踹在我肚子上,把我踹倒在地上。 我喊道:“打人啦——强盗抢东西还打人——” 我喊得撕心裂肺,心念着说不定尹洛依就快回来了,听见我的声音还能来救我一把。 有人拽着我的头发把我揪起来,拿流英剑在我脸前比划。 “武林至尊,流英指路。尹公子,你这小脸蛋挺俊秀啊,要是不想毁容,就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我的头皮被他揪得疼极了,龇牙咧嘴地说:“我说了……我不是……尹……洛依!” “还嘴硬!”那人怒道,按着我的头磕在地上。 “呜!疼死了!”我痛呼,额前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来。 那人又揪起我的头发,逼我面对他难看至极的脸。 他说:“快说!” 眼看着他又要把我的头按在地上,我赶紧叫道:“我说我说!” 他盯着我,我咧开嘴笑了笑,道:“大叔,你真帅。” 他一怔,接着又用更大的力气按着我的头磕在地上。 他扔下我,把流英剑拔出剑鞘耍了两下,剑刃锋利,划破空气时发出尖锐的破空之声。 我说:“叔,跟你说个事。” 他看我一眼,手里的剑耍得正欢。“干什么?” 我说:“你是南海七十二岛的吧?” 那人收起了剑,有些警惕地看我,“你怎么知道?” 我心想就你这蹩脚的剑法,除了南海那蛮夷之地还有哪儿? 我抬手指了指远方的树林,道:“我知道不要紧,那个人知道就不得了了。” 一行人全都拔出了兵器,对着我随手指向的地方。 我说:“你听说过海沙派吗?” 那些人脸色变了变。 我笑道:“你知道海沙派灭门前见过谁吗?” 那些人的脸色彻底白了。 “谁?”那人嘶哑着嗓子问。 我伸手指了指我的胸口,“本公子,林暮。”又指了指树林,“还有,流月宫风烛。” “啊!”那些人听见风烛的名字,顿时吓得手中一抖,那持剑的男人也拿不住了,手中剑就这么掉在了地上。 我拱了拱手,道:“出村这条路直走左拐,不送啊!” 那些男人果真打了退堂鼓,急匆匆上了马,刚走几步感觉不对,又折了回来,从地上捡起流英剑指着我。 我心里刚松了一些,这下又提了起来。 他怒道:“尹洛依是洛水山庄的人,洛水山庄和流月宫水火不容,怎么会和风烛扯上关系!你敢唬老子!你当老子没长脑子啊!” 刚才是哪个没脑子的吓得差点尿裤子的? 我仰起头,作狐假虎威状,“我真不是尹洛依,我跟风烛是好朋友。” 那男人冷哼一声,举起剑喝道:“好啊,那老子先砍下你的人头,让你的好朋友风烛来找老子吧!” 我咽了口唾沫。 完了,真把他惹火了。 流英剑这么利,就算能躲开剑刃,凭我这身体也万万躲不开剑风。 唰地一声,白晃晃的剑就刺到了眼前。 我很孬种地闭上了眼睛。 心中默念: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弟子无能,弟子要挂了! 呜呼!小命休矣! “撕拉”—— 是剑刃刺入人体的声音。 然后有温热浓稠的液体溅在我的脸上。 我睁开眼,眼前是喷涌的血红泉水。 我喉咙里堵了一下。 那泉水,是从一个人的脖子里喷出来的。 我慌忙往后退了几步,用手抹了一把脸,手上满是血腥味。 血喷得到处都是,所有人都惊呆了。 一名男子翩然持剑站在旁边,身上穿着月白色云衫,云袖飘飘,竟未沾上一滴血渍。 他轻轻转过身,对我淡淡一笑,“林暮。” 我的胃像被攥住了一样,有种窒息感。 我用手揉了揉眼睛,他没有消失,我又揉了揉眼睛。 他还站在那里。 我不敢置信地叫他,“美美?” 他对我笑笑,手中的流英剑滴答滴答地在滴着血。 有一瞬间,我觉得他像嗜血的夜叉。 只不过是个好看极了的夜叉。 几个男人惊呆了,看了看同伴还在喷血的尸体,全都急红了眼,吼道:“臭小子,纳命来!”一起展开架势朝大美人攻上来。 大美人敛起笑容,眼睑低垂,忽然平地吹起一阵阴风,风卷起他的头发,飘舞在空中。 我感到了莫名的压迫感。 大美人提起流英剑,突然朝地上刺去。 正文 月圆之夜 霎时间,沙石飞扬,黄土滚滚,几个男人发出痛苦的嚎叫声,被莫名的力量反弹了出去,跌在地上。 只听“喀喇”一声,从流英剑插*入的地方开始,平整的地上出现了一条裂纹,一直延伸到几里之外。 黄沙渐渐地平息下来,流英剑竟然全部没入了地里。 唯有铜铃铛在轻轻摇动,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惊呆了。 要做到这种程度,没有及其身后的内力,是绝不可能的。 这是美美吗?这是我认识的那个美美吗? 我还记得我为他把过脉,他的脉象玄虚,是没有练过武的人的脉象。 我因此而相信了他,接纳了他。 是我太天真了。 一个真正的武学高手,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自己的脉象。我怎么会把这一点忘记了? 我看着他,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他走过来,伸手摸我脸上的伤口。 我说:“你到底是谁?” 他淡淡地看我,嘴角浮起笑意,眼中跳动着蓝色的火焰。 他说:“我是美美。” 紧接着,他慢慢地朝我靠近,最后吻住了我。 温暖,湿润。 以及,淡淡的花香。 我的心跳停滞了。 他的舌头灵活地蹿进来,在我的口腔内游走,挑起了我的舌尖。 我睁开眼看他,却看见他清亮如月的眼。 我心里一横,用力咬了下去。 他吃痛闷哼一声,从我口中退了出去。 一点腥甜在我口中弥漫开,鲜红的液体沿着他的嘴角流下他的下巴。他更像一个嗜血夜叉了。 我起左手,掌心的红线正在迅速消退,退到了掌沿。 我淡淡地看他,他的脸还是那么好看,我却觉得他如此陌生。 我说:“不,你不是美美,美美不会武功。” 他轻轻蹙额,拉着我的手把我拉起来。 我马上挣脱了他的手。 “敢问阁下可是流月宫风烛?”身后传来尹洛依的声音。 我回头,看见尹洛依和崔展蝶从土屋里走出来。 我终于明白过来,尹洛依这混蛋知道我若是陷入困境,跟踪我的人定会挺身救我,便拿我当诱饵,想把跟踪我们的人引出来。 我立马怒冲冲地白了尹洛依两眼,道:“尹洛依,你打的好算盘,害我都毁容了!” 他只瞥我一眼,接着又神情紧张地盯着大美人。 大美人对他们视而不见,只是看着我。 他说:“跟我走。” 我往尹洛依身边走了两步,回头对他道:“我不认识你,妈妈教育我不能跟不认识的人走。” 大美人眼中的光芒竟好像破碎了一样。 他说:“林暮,你中了鸳鸯连心散的毒,离开我你会死。” 我仰头回道:“谁怕谁?反正你也中了西域毒虫的毒,离不离开我你都会死。” 尹洛依听着我们的对话有些奇怪,又问了一次:“在下洛水山庄尹洛依,敢问阁下可是影公子风烛?” 我说:“他不是风烛。” 尹洛依道:“你认识他?” 我道:“不认识。你别问了,快让他走。” 尹洛依意会,于是朝大美人拱了拱手,道了句“再会”,走进屋子里,关上了门。 尹洛依看我,问我以后想怎么办。 我抬头看天,挤出个笑说:“我的命都拴在他身上呢,在某种程度来说,他也算是我的命根子了。” 尹洛依表情难看。 我说:“你想什么呢?” 尹洛依道:“你说,要是把他杀了,他的血够用多长时间?” 我汗毛唰一下竖了起来,瞪眼看他。 他道:“开玩笑的。” 我一阵腹诽,这表情可不像是在开玩笑啊。 过了一阵,崔展蝶打开门,发现大美人已经不在了。 流英剑深深地埋入地里。 崔展蝶走上去,握着剑柄往外拔,流英剑却纹丝不动。 崔展蝶换两只手同时握剑,运起内力拔剑,拔得额头上布上一层薄汗,但剑却仍然没有拔出一丝一毫。 她怒道:“我偏就不信了!”又灌注了更多的内力。 我乐道:“什么叫一根筋,这就叫一根筋。” 尹洛依走进院里,挑出来一桶井水,泼在了地上。 泥土浸了水松动了一些,崔展蝶一使力,剑被拔了出来。 剑刃,在阳光下发出幽蓝色的寒光。 “武林至尊,流英指路。”我念道,“师叔,流英剑怎么会在你手里?” 尹洛依道:“流英剑在历届武林盟主的手里,持有流英剑就意味着号令武林。上一届武林盟主是金河教教主孙无妄,两年前,孙盟主被杀害,流英剑不翼而飞。” 他接过剑,插剑入鞘。 “流英剑又怎会在我手中?我只是散出了流英剑的谣言罢了,兴许这样做能引来持有流英剑的人。” 是夜,我等尹洛依等人都睡熟了,穿好衣服爬上屋顶,坐在屋顶上看月亮。 这夜的月亮好大好圆啊,就像我师父的洗脚盆。 暖风吹来,带来浓郁的花香,花瓣飘飞,在月光下如同一曲静谧的舞蹈。 我坐了一会,头发上罩了一层薄露。 就在我开始昏昏欲睡的时候,月下出现了一个人。 白衣翩跹,长发舞动。 水样的眸子映着星光,嘴角被月色点亮。 我叹了口气。 好看呐,真好看,真想给他叫几个好。 但是再好看也没用,我还是很郁闷。 他朝轻盈地跃上屋顶,朝我走来,轻飘飘地像没有脚的鬼魂。 原来他轻功这么好,难怪以前走路的时候都不嫌累。 我叫他:“大美人,大骗子,命根子,你可算来了。” 他笑起来,眼睛比月亮还明亮。 他说:“你不生我的气了?” 我说:“气,但我命还在你手里呢。” 他看着我,说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说完,他把手递到嘴边,张嘴咬破了手腕,血水顺着手臂的线条留下来,形成了一条红色的小河。 接着,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到他怀里。 我简直无语了。 解毒,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这么玩? 我开始怀疑,大美人是不是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做碗。 我推开他,他伸出舌头舔了舔他嘴唇上的血。 月光下,他这个动作妖媚至极。 我吞了口唾沫,干巴巴地笑道:“大美人,你这样做,会让我误会的。” 他说:“误会什么?” 我道:“误会你喜欢我什么的。” 他看着我,笑了笑。 然而他什么也没说。 过了一阵,他说:“你愿意跟我走么?” 我望着月亮想了想,最后说:“我得去问问我家长,尹洛依。” 他眸子里清亮如水,他放开了我的手。 我滑下屋顶,从窗户爬进我的房间,看见尹洛依定定地站在我面前,身上穿着整齐的衣服。 我摸摸头,道:“师叔。” 尹洛依表情淡淡的,语气也淡淡的。 “森儿,”他的语气中有股落寞,“你要走了么?” 我点点头。 他说:“毒若是解了,便来洛水山庄找我。” 我又点点头。 他看了我许久,突然凑上前来。我以为他又要强吻我,于是赶紧退后几步捂上嘴道:“慢,吻别就免了。” 但他只是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说:“森儿,我会保护你的。” 他眼中有种复杂的情绪在流动。 说完,他放下一个布兜,开门走了。 我呆了一会,打开布兜。里面有一些银子,一张手绘的地图,还有一把长剑,剑柄上系着一个小巧的铜铃铛。 他把他的贴身长剑留给了我。 我走出院子,看见大美人负手立于月下,月华笼罩着他,他就像是画中走出的人一样。 我走上去,一只手搭在他肩上,笑得很痞子:“大美人,以后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我得给你个名分才好。” 他笑笑,伸手指了指远处。 脚盆一样的大圆月安静地飘在天边,圆月下,两匹马交颈而立,其中一匹赫然就是那三百两银子的黑鬃千里风。 马边还站了一个人。 我撇撇嘴,原来这还有个大光源。 我跟着大美人走过去,那男子迎上来,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主子。” 仔细看来,这男子面目俊朗,嘴角微微上扬,眼中透着股不羁的气息。 我摆摆手,“免礼免礼,别客气。” 他抬眼滴溜溜地在我脸上扫了一圈,又垂下头去。 大美人说:“这是林暮。” 那男子朝我拱手,“林公子。” 我道:“你好你好。敢问尊姓大名?” 那男子不作答,反而看向大美人。 我觉得有些好笑,这群人一个个神秘兮兮,把名字当宝贝一样收着藏着,像是怕别人抢了似的。 我摆摆手笑道:“得了,这样吧,他是你主子,我是他主子,那我就是你的太主子。太主子给你起个好听的名字,你看今夜这月色明朗,有句诗叫‘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你就叫彩云吧。” 彩云脸色变得很难看,好像叫他彩云比让他吃蟑螂还难受。 我摸着头笑,左右望了望,道:“哎呀,我的驴子还在院子里拴着呢。”说完就转身要去牵驴子。 美美一把拽住我的腰带把我拉回来。 “你和我骑一匹。” 我想到他因为鸳鸯连心散的事几乎把我的便宜都占尽了,现在让我和他骑一匹马,岂不是要把我吃干抹净了不可? 我赶紧道:“我最近吃得多,重了,怕压坏马大哥。” 美美道:“没事,我轻了。” 我上下扫了他几眼。 他身体挺拔结实,背部曲线柔和,腰肢纤细有力,外面松垮垮地系着一条宝蓝色的腰带,让人看了就移不开眼。 啧啧,这小身板,真是让人垂涎欲滴。 垂涎欲滴也不行,他现在不是那个柔弱的美美,是个武功高强深不见底的怪人,等我解了毒就要跟他一刀两断,绝对不能被他的美色所诱惑。 我在他腰间用力掐了一下,道:“这么多肉,哪瘦了?” 大美人凑到我的耳边,说:“等脱了衣服你就知道了。” 我没出息地脸热了一些。 接着我又为我的没出息沮丧了一下。 几天不见,这大美人越发地不要脸了。 美美不由我分说,单手搂着我的腰把我拎上了千里风,接着长腿一跨也坐了上来。 我看了看我们两人的动作,又看了看大美人悠然自得的脸。 我说:“美美,好像有点不对?” 美美说:“怎么不对?” 我愠怒道:“凭什么我是被抱在前面的那个?” 通常骑马的时候坐在前面,在床上一定是在下面,这已经成为了断袖界的真理。作为一个专业演断袖的,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 另外,我也想感受一下美人在怀的感觉啊。 美美笑了,一拉缰绳,策马朝前跑去。 彩云也策马跟了上来,不快不慢地跟在我们身后半个马身的位置。 他看着大美人抱着我的眼神,像见鬼了一样。 策马跑了大半天,我却越来越精神。 大美人的胸膛贴着我的后背,淡淡的花香笼罩着我。 风尘仆仆地跑了大半天,我早就颠出一身臭汗,这大美人的皮也不知道是不是花瓣做的,居然还能冒香汗。 随着马的颠簸,大美人的身体一直在我后背蹭。简直要蹭出火花来。 我不动声色地往前挪了挪,大美人却一伸手把我搂了回来。 “小心点。”他在我耳边喷气。 我下意识地抖了两抖。 大美人啊大美人,你这是故意的么? 我还是往前挪了挪,摆明立场,“美美,你我孤男寡男,总这么黏黏呼呼的,被别人看在眼里多不好,你看彩云弟弟那鄙夷的眼光。” 我话刚说完,刚才眼睛炯炯发亮的彩云马上收起好奇的目光,换上一双死鱼眼睛。 我惊讶了。 真行啊,装得比我都像。 大美人说:“以前你不是挺喜欢黏黏呼呼的么?还命令我脱衣服……” 彩云的目光唰一下又亮起来。 我干咳一下,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我变心了。” 大美人却轻轻笑了一下,“你不会的。” 我闷哼了一声。 这大美人真够自信的。 师公隐退江湖后居住在东海一座海岛上,那海岛名为南山岛,于是师公被称作南山居士。 但他有另一个名字,叫双面老怪。 这个名字的缘由有二,其一是因为他的药,无色无味,用药的人永远不知道他给的药究竟是毒药还是仙药。 其二,就是因为他极度变态,把人依据相貌划分为三六九等,对美人比对爹妈还亲,对相貌丑陋者往往是直接开门放狗。 我几乎能够确定,双面老怪当年选择尹洛依做他的小弟子而不是选我,是因为我的相貌入不了他的贵眼。 看见双面老怪,我就能够理解尹洛依的变态究竟是哪里来的了。 我们朝着东海的方向一路骑行,一路上大美人和彩云两个人就跟吃了哑巴药一样安静,只听见我扯着嗓子唱小曲,从《西厢记》唱道《孟姜女》,从《梦殇华》唱道《长相思》。 一开始彩云还会用阴森森的目光仇视我,到后来也不知道是他习惯了我的破锣嗓子,还是眼睛瞪累了,也就不管我了。 我唱完一曲《花非花》,一股微风夹带着海水的腥气迎面吹来。 放眼望去,一线碧蓝泛光的海面出现在视线里。 彩云道:“主子,从这里开始要渡船了。” 我们走到港头,海上零零星星地停了几条渔船。 彩云唤来一个船夫,问他能不能把我们送到南山岛。 那船夫一脸不情愿,说:“在这捕鱼的都知道,南山岛上有邪术,要是到那附近去捕鱼,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事。上个月有个兄弟离南山岛近了些,回来的时候全身都长满了鱼鳞,那样子真是吓死人了!” 我道:“那位兄台定是相貌不出众吧?大哥你放心,这回有大美人坐阵,保准你平安无事。” 那船夫道:“那可不行,我家里还有好几个娃,我可不能冒这个险。” 我掏出十两银子仍在那船夫手里,那船夫还是摇头,“不行不行,命都没了,要钱也没用。” 我又多掏了十两银子。 船夫还是不愿意。 我索性把尹洛依给我的六十两银子全都摸出来给了那船夫,那船夫的表情果真动摇了一些。 他瞄了瞄大美人和彩云,可能觉得他们俩身上还能多榨点,于是还是一身浩然地摆了摆手。 我被他气乐了。 不会看人脸色的船夫不是好生意人啊。 我摘下腰间尹洛伊的剑,在手里掂了掂,无奈道:“我全身上下就剩这个值两个钱了,但这可是我情人给我的定情信物啊。” 那船夫还挺有眼光,看着那剑时眼睛唰地亮了一下。 手还不自觉地伸出来往那剑上摸,“剑是好剑,就是有点旧了,不过嘛,我也不是什么贪心的人,只不过,这是要命的事,总得再商量商量……” 彩云有些不耐烦了,皮笑肉不笑地把手往那船夫肩上一搭,船夫“嗷”地一声惨叫,肩膀就塌了下去。 彩云笑得不冷不热,“船夫大哥,帮个忙?” 那船夫脸色煞白,一条手臂像断莲藕一样晃晃悠悠,疼得他龇牙咧嘴,让我都看不下去了。 我吞了口唾沫,看彩云的作风,真不像是什么信男善女啊。 我把彩云拉到一边,说:“彩云啊,人家是正正经经生意人,跟你们闯江湖的不一样……” 彩云不耐烦地看我,“我们闯江湖的就不正经了?” 我说:“不不不,只是人家一般人身子骨脆,不像你们练过的,怎么折腾都没事……再说了,你把他手折断了,谁给我们开船啊?” 彩云哼一声,把那船夫从地上拉起来,把着船夫的手臂喀喇一声接了回去。 那船夫期期艾艾,再不敢说不载我们上海,只道:“既然各位大侠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就舍命带各位大侠到南山岛……但务必等到明天。” 彩云又不愿意了,“我们就要今天去南山岛。” 那船夫脸色难看,哈着腰往后蹭,“大侠,真的不是我不愿意,只是今夜乃是月圆之夜,东海中潜伏有不知名海妖,每月月圆之日必会出海兴风作浪,若是在月圆日出海,定会死于海妖之手啊!” 海妖? 这可不得了。 那彩云却是天不怕地不怕之徒,冷冰冰道:“你若是今天不带我们出海,我就把你扔进海里喂那海妖。” 我大骇,忙劝他:“我们也不急于这一时,明日出海也未尝不可,是吧美美?” 大美人有些心不在焉,只微微地点了点头。 正文 蓝图腾 我们寻了一家客栈住下,我坐在房里战战兢兢地等大美人来给我解毒,想到前几次被轻薄的经历,特意让小二给我拿上来一只碗。 夜幕降临,我都等得不耐烦了,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我抬头看,居然不是大美人。 我脸上一定是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彩云扬了扬眉毛。 “本公子来给你送药你不情愿么?”彩云道。 我道:“怎敢怎敢,要是知道彩云美人亲来,我定会鲜花十里相迎的。” 彩云好像抖了抖。 他说:“你这人说话不能好好说么?能不能不要一口一个美人地挂在嘴上,听得人难受。” 我乐道:“彩云啊,你真是谦虚,我这人就爱夸奖别人,彩云生得好看,我怎能不夸奖夸奖?” 他脸阴了下来,把一只碗放在茶几上,碗里乘着暗红的血浆。 他转身就要走。 我道:“彩云,你怎么这么薄情啊!你看这夜半清凉,咱俩孤灯独影,若是能把酒夜谈,共话人生,不也别有一番意境么!” 他回头,横眉冷对。 突然,他从剑鞘里抽出剑,身影一晃就晃到了我面前,我一惊,还没等反应过来,他的剑尖已经毫厘不差地微微顶在我的喉头。 多进一厘,我就将血溅当场。 我扯了扯嘴角,笑道:“彩云美人啊,你的反应真热烈,热烈得我都吃惊了。” 他冷森森地看我,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不是断袖。” 接着,他又欺身朝我贴近了些,剑仍抵在我的脖子上。 “你若是敢对不起我们主子,我要你偿命。” 我吞了口唾沫。 他哼了一声,把剑收了回去。 我顺了口气,心中不爽。 我说:“彩云美人留步。” 他转过身看我。 我说:“你家主子武力高强,我林暮全身上下也没几斤几两,怎敢对不起你们家主子?” 他挑了挑眉。 我继续道:“然,我心匪鉴,不可以茹。我心匪石,不可以转。” 我指了指我的胸口。 “这个,转或不转,可不是我能控制的。” 彩云美人愣了愣。 彩云的反应跟我预想的有点差距。 我突然明白过来是为什么了。我眨巴眼睛,笑道:“彩云啊,你莫不成是没读过《诗经》?” 彩云面上浮起愠色。 我笑得更欢了,“你们这些跑江湖的嘛,不爱读书,我都明白。来来来,我来给你解释一下,我刚才说那句话的意思,就是……” 我话没说完,一束寒光一闪,剑锋擦着我的耳边飞了过去,几缕黑发应声而落。 我颤巍巍抬手,擦了一把冷汗。 我还想逞强,“你看你,剑也不握好,万一手滑伤着别人怎么办呢……” 彩云一抬手,那剑居然凭空又被他吸回了手中。 这内力,直接把我吓得闭嘴了。 他握着剑,剑端低垂,冷森森地看我。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就是……什么也没有,彩云慢走,不送啊……” 彩云开门出去,回头说了一句:“你要是还想要命,今晚不要去主子房里。” 彩云甩门走了,门哐地一声关上,整个房间都抖了两抖。 这彩云是什么意思啊?他莫非以为我会半夜摸到大美人房里对其下手? 他也太高估我林暮了。 我摸了摸脖子,喉头挑破了皮,却一滴血也没流。 我吁一口气,心知自己掉进了贼窝里。 我端起乘血的碗,看着猩红的液体,怎么都下不去嘴。 明明都是血,怎么在大美人嘴里就这么诱人,躺在碗里就这么恶心呢? 我捏着鼻子,把血灌进嘴里,腥得我想吐。 难喝是难喝,至少又多活了一天。 我在房间里呆了一会,心里想着不知道大美人为什么今天不来找我了,是不是嫌弃我了? 忽然有点怅然。 转念一想,嫌弃我正好,免得我到时候还要抛弃他,引得彩云杀我。 躺了一阵,还是跳起来溜达到大美人房外,脚下顿了一顿。 只是顿了一顿,我就打退堂鼓了。 正要拔腿往回走,大美人在屋子里叫我:“林暮,进来。” 他耳朵居然这么灵,我脚步已经故意放轻了,他还能听出来是我。 我道:“你叫我进去我就进去么?我这主子当得也太没面子了。” 嘴上这么说着,我还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走进房里,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我四周看了看。 这大夏天的,房间里怎么还点着火炉子啊? 房间里东西两侧各摆着一只冬天用的火炉,里面木炭加得很足,橙黄的火苗在里面跳动着。 大美人坐在榻上,盖着一层大厚棉被,身上还披着一条雪白的裘袍。 我乐了,笑道:“美美,你准备冬眠了么?” 他的脸色雪白,皮肤像是透明的一样,我几乎能看见他脖子上的经络。 不仅如此,他现在的样子和平时不太一样。 但我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一样了。 我走到他身边,他看着我,神情中似乎有种警惕的意味。 他眼中静静地绽放着蓝色的水光,就像幽冥的星空。 我不自觉地伸手,覆上他的额头。 触手处,冰冷似雪。 我大惊,“美美,你怎么了?身体怎么这么凉?” 美美看着我,幽蓝的光像一层薄霜结在他眼中。 他朝我伸出手,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臂。 用力之大,就像一副铁钳卡在我手臂上,深深地嵌入肉中,我感觉手臂都要被他勒青了。 他突然欺身上来,另一只手缠上我的脖子。 冰冷的气息扑来,夹杂着甜美的花香。 他的神情让我感觉到可怕。 就像……就像他想吃了我一样。 “美美啊……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啊……” 我干笑,伸手去扳他的手指,他的手指却像千年寒冰一样,僵硬冰冷,禁锢在我的手臂上,怎么都扳不开。 “林暮……” 他唤我的名字。 但他的语气让我打了个寒颤。 接着,他干了一件更让我大寒颤的事情。 他伸出舌头,舔了我的脖子! 湿润,冰冷。 我的寒毛马上全立了起来。 我赶紧伸手推他。 “你病了,我去给你找郎中。” 我慌乱地抽身下床,他却死死拽着我的手不放。 他阴冷的眸子看着我,眼中一片幽蓝。 “林暮,你就是郎中。”他冰冷冷地说。 他倒是说了一句实话。 但我是治人的郎中,可治不了僵尸。 他手上一使劲,我毫无抵抗之力地被他扯到床上,接着他身体一翻一压,我被他压在了身下。 我冷汗都下来了。 这情形,这次第,莫非就是传说中的霸王硬上弓? 我不屈不挠地挣扎,拼命朝他扔媚眼,“美人啊,你说你总是对我这么热情,让我怎么开得了口啊,我、我其实心有所属了!你看,强扭的瓜不甜,我这老肉老骨头的,你吃了也没滋没味,干脆咱俩就算了吧,我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我的话似乎起了反作用,大美人眼中闪过一阵寒光,一张嘴咬在我的脖子上。 疼!怎一个疼字了得! 我再也没办法装镇定了,张嘴大叫起来:“彩云!彩云!快来啊——救命啦!你主子他疯了!他得疯狗病乱咬人了!” 我的脖子一定是被咬破了,我感觉到大美人在吮吸我的血。 我扯着嗓子喊了半天,彩云一点反应也没有。 或者说,他早就预见了这个情况,所以他警告我不要来找大美人。 是我没管住自己的腿。 大美人的身体开始发热,灼灼热气从他的身体冒出来,就像一个火炉一样。 一会儿冷如寒冰,一会儿热似火焰。 这是什么怪病? 我的血逐渐流失,我开始感觉到身体发凉了。 他的身体突然震了一下,他抬起身,幽蓝的眼中满是震惊。 “林暮?”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我扯出一丝虚弱的笑:“美美,你喂了我几次血,都是用嘴的。这一次还让你自己动手,别怪主子没好好招待你啊……” 他的身体上慢慢浮现出浅浅的图案,图案发着幽蓝的光,像藤蔓一样慢慢爬满了他的脖颈、脸庞。 他似乎显得很痛苦。 好看的眉头紧紧地蹙起来,他的眼中又出现了那种危险的色彩。 他盯着我脖子上的伤口看,那里还在隐隐地往外冒着血。 他看着我。像野兽看着猎物的目光。 我心里还是紧张了。我能感觉到身体因为失血过多而冰凉,我的四肢都快没知觉了。 他要是再来一下,我大概就直奔西天去见王母娘娘了。 他突然像想遏制什么似的低吼一声,伸手抱住了我。 紧紧地。 我有一瞬间要被他勒得窒息了。 他抱得太紧,以至于他的手臂都在发抖。 他炙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耳际,他颤抖道:“林暮……对不起。” 我愣了。 等了好一会,他才逐渐停止颤抖。 我说:“美美,我看我还是走吧。” 他稍稍松了松手臂,好一会儿点了点头。 我趁此机会赶紧脱身,不顾身体虚软,推开他就翻身下了床。 结果腿一碰到地,身体就跟着软倒了。 大美人神情一怔,伸手要来扶我。 我一摆手,道:“不用了,我能走。” 主要还是怕他一碰我,又要化身成僵尸了。 我软着身体走出房间,看见彩云站在外面,冷冰冰地看着我。 我强笑道:“彩云美人,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彩云瞪了我半天,哼一声道:“活该!让你对我们主子动邪念,这回没死成算你好运。淫贼!” 我撇撇嘴道:“话不要说那么难听嘛,到底是谁对谁动邪念了?你看清楚,我才是被拉上床的那个。” 彩云啐一口,“不要脸!” 他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补充了一句,“淫贼!” 我拖着脚步走回自己房里,从药箱里翻出青莲金露丹吞下,又在伤口处上了些金疮药,灌了几杯凉水倒在床上。 刚才那究竟是什么? 兴许是因为失血过多,我晕晕乎乎马上就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却是被惊醒的。 我自从成为了药师,就对各种味道很敏感。 比如说,在这个季节,就不应该出现梅花的味道。 我睁开眼,窗外是如水的月色。 身体出了一层薄汗,头有些昏沉。 是迷药。 空中弥漫着淡淡的梅花香,却仍盖不住烟味。 最劣质的迷药,就是点燃后挥发的迷香。 我翻出药和水吞了,脑子里慢慢清醒了一些。 隔壁房间传来细微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安静地搏斗。 隔壁房间,是大美人的房间! 我跳起来,悄悄把门开了一条小缝。 走廊里没有人,只有不知哪间客房里传出来的呼噜声在回响。 我的心脏在快速地跳动。 林暮啊林暮,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现在不是温山剑派的大弟子俞森,你没有武功,没有内力,你只是个凡人林暮! 大美人武功深不可测,他要是都摆不平,难道我还敢妄想救他吗? 隔壁的动静越来越小,像是有人奄奄一息下在殊死挣扎。 我心一横,悄声迈出门来,踮着脚尖走到大美人房门前。 房门洞开,里面是修罗地狱。 我从没想像过这样一幅景象会出现在我面前。 清寒月光从窗户外倾斜下来,在屋内撒上一层清辉,如水如华,如练如素。 月光之下,他浑身浴血,孑身孤立站在屋子中间,脚边躺着着十多具千疮百孔的尸体。尸体死状可憎,身体扭曲成不可能的形状,被开膛破肚,内脏连着肚肠落在地上,血流成河。 猩红的血,染红了他的衣服,沾湿了他如玉如璞的面庞。 血液,沿着他的手指往下滴落。 他像一个罗刹,从地狱中爬出来的罗刹。 我的身体开始颤抖,我想要后退,腿却使不上力。 突然,我脚边一个人动了动,嘶哑着声音说:“你傻么你,快跑啊……” 他的脸被血染红,头发一丝一缕地粘在脸上,以至于我辨认了许久,才认出来他是彩云。 “彩云!你怎么……这是怎么回事!”我大骇,伸手去拉他,想要把他往屋外拽。 彩云被我一拉,就吐出一口血来,我不敢再动他,只好呆在他旁边。 彩云喘息越来越轻,声音也小得几乎让人听不到。 “一月一次,月圆之夜……武功反噬,闭……”他的嘴唇在动着,但我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我听见他说,武功反噬。 大美人的武功反噬了,所以才会一会冷一会热,而且还会像野兽一样把人撕成一片一片的? 大美人的武功,也太蛮横了吧。 大美人听见了我们的声音,抬起眼,朝我的房间慢慢转过头来。 清辉洒在他的侧脸,夜风吹动他的发稍,他的眼中是无尽的虚无。 他看见了我。接着,朝我缓步走来。 我知道我要跑,但我要是跑了,彩云一定会死。 如果彩云死了,大美人清醒过来时可能会难过。 ……在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候,这种念头只是在我脑中一闪而过。 我还是撒丫子地转身就跑。 别说我无情,在生死面前谁都没办法无私。 但是我又天真了。 大美人即使在武功反噬的时候,也还是武功高强的大美人。他想抓住我,就跟猫玩耗子一样简单。 于是他像拎耗子一样揪着我的领子把我拎了回来。 “大美人……” 我被扳过来,被迫直面着他。 血腥味充斥着我的鼻翼,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在红色的染缸里洗过澡一样。 我努力地把那些红色的液体当作是染料。 我扯出一丝笑,伸手扒拉了一下他额头上粘着的发丝。 “美美啊,你看你怎么玩得这么脏啊,不乖啊……” 我听见那边彩云奄奄一息地吐出一口老血。 大美人的眸子里有水光一闪而过,接着又凝固成了冰霜。 人在绝望当中总是会电石火光一闪冒出一个念头,我现在就是这个情况。 我突然想到,要是脑子坏了的话,拍一拍可能就好了。 于是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抬手用了十成十的力气甩了大美人一个耳光! 打得我自己的手都疼了。 大美人顿了一下,好像有些懵了。 接下来的事实教育我们绝望下产生的念头会让我们的处境更加绝望。 他反手还了我一巴掌! 他,居然带着内力甩了我一个巴掌! 我的眼珠子没喷出来就算我运气好了。 我立马就站不稳了,在原地转了两圈才跌倒在地。 他掐着我的脖子把我又提了起来。 这回,我的脚也够不着地了。 “美美……我错了,你……你先放我下来,咱们有话……好好说。” 大美人眸子更冷了,他的脸慢慢地靠近过来,缓缓地张开嘴。 眼神像饥饿的野兽。 他要咬我! 我俞森,家被屠的时候没死成,在温山十年苦功没死成,独挑慕容府的时候没死成,武功被废隐姓埋名苟且偷生十年没死成,中了鸳鸯连心散的毒没死成,甚至连流月宫追杀我也没死成。如今,居然要让一个失去理智的野兽活活咬死! 这让我情何以堪啊! 我挣扎起来,伸腿狠命踢他,他却似乎无关痛痒,一心只想着咬我。 我怒道:“你个没用的东西,不就是练个武功走火入魔嘛,谁没走火入魔过啊!要是大家都跟你一样,这世上人都被咬死了!没出息!你要是敢咬死我,我做鬼了也不放过你!” 他把脸凑到我面前,张嘴要咬我的脖子。 他的脖子却暴露在我面前。 电石火光之间,我又灵机一动。 我张嘴咬在了他白皙剔透的脖颈上。 他突然一松手,我的腿能够着地了。 但我没有松口。 我怒道:“知道疼了吧!看你还敢咬我!” 他挥手甩开我,我被他直接扇得摔在地上,头猛地磕了一下,眼前立马就花了。 大美人像是支撑不住身体一样,整个人晃晃悠悠地,看得人很是揪心。 他的身体不停地在发抖。突然,他发出一阵低吼,他的身体又浮现出蓝色的藤蔓一样的图案。 蓝色的藤蔓从他的脖颈爬上来,慢慢地爬满了他的脸。 他痛苦地低吼,眼中的游动着破碎的光。 我爬在地上,怔怔地看他。 他在痛苦,而我心里出现了刺痛的感觉。 像小针一下一下地扎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不会流血,但却让人难受极了。 我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回我的房间。 以前马小花最怕看杀鸡杀猪,说杀鸡杀猪的时候它们叫得太凄厉了,每次都会跑到我家里来跟我哭。 于是我调了一副能够麻痹神经的药。喝下这种药,那些动物就没有痛觉了,就跟睡着了一样。 我给这种药起了个言简意赅的名字,叫麻醉药。 如果够好运,我或许还留了一些药根在药箱里。 我的手哆嗦得让我开个箱子都开了半天,好不容易打开了箱子,手一抖又打碎了两个瓷瓶。 林暮,你真没出息啊。 我翻了一阵,总算找到了一个贴着“麻醉药”标签的小瓶子躺在药箱底下,我抓着瓶子跑回大美人的房间,大美人跪在地上,身体不住地发抖。 我跑到他跟前,他猛然抬头,目光凛冽如寒冰。 他看我一阵,眼中的冰封逐渐冰释,他微微开口说了两个字,“林暮……” 我心里又是一阵刺痛。 我伸手把药递到他面前。 “美美乖,把这个喝了,好么?” 他的神情晃过一丝抵触的情绪。 他痛苦地一甩手,把药瓶摔到地上。 “不……你别过来,别看我,你走吧……快走……” 我赶紧把药瓶捡回来,药剂流掉一些,瓶子里还剩下半瓶。 我说:“别怕,我是林暮,我是个郎中,还记得么?我会治好你的,你要相信郎中,好么?” 他摇头,眸子里又染上冰霜。 大美人看着我,似乎在克制自己,眸子里时而疯狂时而痛苦,他低吼道:“你快走,我让你走,你听到没有!” 我深吸一口气,道:“听见了。你叫我走我就走,我这个主子不就太没面子了么!” 说完,我一咬牙,仰头把半瓶药倒进嘴里。 大美人怔了一下,我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襟,一把把他拉过来,把嘴印在他唇上。 我暗叹一声。 这种少儿不宜的喂药方式,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紧接着我又叹一声。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弟子不孝,迄今为止,我的第一次被吻,第一次吻别人,都给了男人。 而且,或许还开始对男人动心了。 所谓假戏真做,假戏也成真。 演着演着,我居然也会对男人心动。 装着装着,我或许就真的成了个断袖。 人生,真是惨淡啊。 大美人意外地没有紧闭起嘴,反而微微地张开唇接纳了这个吻,我扶着他的脖子,让他微微仰起头,把药渡进他的口中。 他没有闭上眼睛,而是轻轻地看着我,眸子里星星点点的亮光如同漫天星辰。 他没有抗拒我给他喂药。 血的气味包裹着我们,他的身上、脸上都是血,我抱着他的手黏糊糊的,还带着一些温度。但我却不觉得恶心。 我只觉得心疼。 心疼他的痛苦,心疼他眼中的水光。 他渐渐地平复下来,身体不再发抖。 不知道是药的功效,还是因为亲吻。 我尝试着加深这个吻,他身体震了一下,缓缓闭上眼睛。 他在回应我。 带着血腥味的亲吻,冗长,温柔。 就在这时,彩云又半死不活地吐了一口血。 我听到他嘶哑着声音说,“淫……贼……” 药效很快发作了,大美人闭上眼睛昏昏睡去,身体上的蓝色图腾也退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