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人生固大梦 硝烟散尽人独立(民国军阀系列之三)(未再)<br/><br/>雨停了,十六的月亮比十五更圆,只是星辰困倦。<br/>归云也困倦,蜷住身体。她支撑自己不睡,不能睡,她要守着雁飞,就像小时候雁飞守着她。<br/>医院的走廊空寂,这里临着黄浦江,浪涛拍岸,更令她寂寞,如波涛一般无所依傍。环顾四周,心也空荡。心悬空了一秒,下一刻就被揽入温暖之中。<br/>“我回来了。”<br/>卓阳的体温使她温暖起来,她能在他怀中寻找到最契合的位置,“卓阳,你不要走。”<br/>“我不走。”<br/>“永远也不要走。”<br/>他沉默。<br/>她在他的怀中叹息,他做不了的承诺,他就不做。<br/>他抚着她的发,“你睡吧!一切有我。有我在的时候,绝不让你来辛苦。”<br/>她抱紧了他,安心,入睡。<br/>这个世界很暖,她只怕会落空。猛一落空,惊醒过来。<br/>“卓阳1<br/>卓阳笑嘻嘻站在她眼前,“瞧,是个可爱的女娃娃。”<br/>归云揉揉眼睛。卓阳手里抱了一个蜡烛包,小心俯下身来给她看。初来人世的小婴儿太小太小,闭着眼睛,五官没长开,看不出像谁。归云小心翼翼地从卓阳手中将婴儿抱过来。婴儿张开小嘴打了个哈欠,无牙的小嘴嚅动了一下,十分可爱。<br/>“产妇说,要麻烦你们给婴儿起个名字好让我们作登记。”卓阳身后站了一位护士,她又说,“产妇说孩子姓卓。”<br/>卓阳和归云都一愣。<br/>雁飞抛了一切,竟让孩子姓卓。归云惊疑不定地看孩子,这个父不详的婴孩,藏了雁飞多少秘密?她又看向卓阳,请他拿主意。<br/>卓阳爽然一笑,并不拘节,慨然应允,“就姓卓吧1他见窗外明月浩然,又听晓风习习,江涛阵阵,就说,“叫晓江,‘晓风’的‘晓’,‘黄浦江’的‘江’。这就像上海女孩了。”<br/>归云点点头,低头看婴儿,卓阳伸手过来逗她,婴儿小小的手抓住他的拇指,不肯放。新生命也依赖强壮的倚靠。<br/>“叫卓晓江。”归云笑着对护士说。<br/>她将卓晓江抱起来,进病房去看雁飞。<br/>雁飞正虚弱,可精神不错,见归云进来,问:“叫什么名字?”<br/>归云将孩子放在她身边,“卓晓江,‘晓风’的‘晓’,‘黄浦江’的‘江’。”<br/>雁飞只是疲惫地微笑,“谢谢卓记者给她取了好名字。”<br/>“她很乖,都不哭。”<br/>归云引着雁飞看孩子,但雁飞不看。<br/>“你欢喜她就好。”<br/>归云只好抬头看雁飞。她笑着,脸上平静无澜,连浅浅的愁和初为人母的喜悦都没有。归云握了她的手,手冰凉。<br/>她很想问她向抒磊的事,全部疑问到了嘴边,又全部压下去。<br/>雁飞淡淡地说:“我命薄,不能薄了孩子,擅自做主让这孩子姓了卓。跟着我这样的出身,不如落根在你们书香门第的卓家,让我女儿高攀一次。”<br/>话是彻骨的辛酸,语气是坦白的清淡。归云紧紧握了她的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握到。<br/>婴儿轻轻嚅动着小嘴。归云忍不住又抱起婴儿,小小婴儿在她怀里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沉沉睡去。她将脸颊碰在婴儿细嫩的脸颊上,莫名感动。<br/>“这孩子一在我怀里就哭天哭地,在你怀里倒是睡得舒服。”雁飞苦笑,“她摊上我这么个母亲多不幸。生在这样的关口,也是她的命。”<br/>“小雁——”<br/>雁飞似是睡着了。<br/>中秋之后,帘卷西风,秋真的到了。<br/>庆姑亲自去了医院照顾雁飞,这让归云和展风都很意外。只是雁飞同庆姑絮絮而谈的时候,归云才晓得中秋当夜,庆姑是将雁飞当成了心腹叙话留宿,结了这段缘。庆姑管不住展风,但心里有了新的牵挂,也有好好生活的念头。她干脆就抛了些执念,竟然通情达理起来。照看雁飞的时候十分落力,又格外喜欢婴儿,做主取了小名叫“江江”。<br/>雁飞却一直神魂失落的样子,什么都不太放在心上似的。江江哭也好,饿也好,尿了也好,她一概不管。连探望过雁飞几回的卓太太都暗中嘀咕:“雁飞这是怎么了?倒是对孩子不甚上心。”但庆姑只当雁飞是伤了精神和伤了身的。<br/>只有归云心中的担忧愈来愈多。<br/>雁飞的身体恢复得很快,月子里就要下床,有时独自一人就走到医院的花园里出神,吓坏了归云,庆姑也严厉管住了她。<br/>可越不能自由,雁飞越低落。她不想再等,心里有千百只爪子在挠,在催她。<br/>出了月子的第一天,她趁着庆姑同归云都离开的时候,出了医院。<br/>那时候天已经黑了,她望着天空走了会神。<br/>向抒磊曾经无缘无故感叹过:“天空黑得连条缝都没有。”<br/>今晚的天空,既没有月亮又没有星星,真像向抒磊说的黑得连条缝都没有。<br/>没有缝就找不到逃出去的空隙,他们都在黑暗里,找不到缝。<br/>雁飞叫了黄包车,往外白渡桥方向去。到了外白渡桥得下车,桥的北面有日本宪兵站岗,过桥的中国人外国人都得向宪兵鞠躬方可通行。<br/>她正要过桥,有两个从浦江饭店出来的洋人走过来,他们喝高了,摇摇晃晃神气活现,到了日本宪兵面前并不鞠躬,还取笑了一阵。当下被日本宪兵劈头盖脑用枪托子打下来,这两位洋人显是惯在上海滩上享福的,一点格斗技能都没有,只有挨揍的分。只挨几下,白白的面皮上就开了酱油铺子,蓝眼睛里有了惊恐,酒也醒了大半,慌忙点头哈腰,连跑带爬地走了。<br/>旁观的中国人心中具不是滋味。原来真是谁凶算谁狠,这等在中国地头作威作福惯的洋人也怕凶狠的日本人,想着心中都酸涩耻辱。<br/>雁飞也向才因揍了洋人而趾高气扬的日本宪兵弯了弯腰,顺着苏州河,一路到了日军司令部宿舍楼前的马路旁。这里来来往往的大多是着和服木屐的男女,也有穿日本军服的男人搂着穿旗袍的女人。乍看去,疑似是他乡。只有天上起的一轮下弦月是真切,赤金色的,沉沉把无缝的天空勾破,终是亮了些光。<br/>雁飞对宿舍楼门前的站岗士兵露出一个妩媚的微笑,“我找藤田智也少佐,我们约好的。”<br/>日本兵打量了雁飞几下,她衣着朴素,表情轻佻,有欢场的痕迹。他听得懂中国话,也听得懂雁飞话里的勾当。他的上司们时常会找这些乐子来耍。他不敢怠慢,转身向门房嘱咐几声,再道:“稍等。”<br/>雁飞便等着。<br/>藤田智也今天没有去福州路的鸦片馆,他被藤田中将安排去参加公共租界工部局的会议。<br/>“英美对租界的管理在不久的将来会由我们接手,工部局的警务处、火政处、工务处、卫生处、教育处都将是你等实习的地方。”<br/>他将要被派去工部局的教育处。<br/>藤田中将有他的打算,他自认比许多武官更高瞻远瞩。藤田智也是一天天管不住捉不准了,他对战场素来消极,剑道和枪法都粗陋,如果强押着去前线,面对那些越来越不要命的中国兵,恐怕只有殉国的分。但他却又是家族唯一的继承人,使自己不得不去为他筹划,思考再三,决定人尽其才。<br/>“我们需做好接手上海的准备,文化是其一。洋人总笑话我们东方人文化未开化,然我国文化精英足以令他们汗颜。”<br/>藤田智也却无所谓,他的精神日渐麻痹,七情走了大半,茫茫不愿去分辨清楚。在鸦片的熏香之间,他索然无味,原来自己真的一无所有,一无所为。<br/>他最近常常想起卓汉书,想起他曾经与他们父子谈到芥川龙之介自尽之事的时候说的话。<br/>“大师之文化期望在无力改变的社会现实前不过海市蜃楼一般不堪一击,脱轨之现实令他绝望。如此明透之人只得或大隐,或死隐。正如我国的王国维,殉的是自己的文化,而非其他。唯有这般才够诚实对己。”<br/>他的父亲他的老师,都诚实,他们不算一无所有,一无所为。但他们也错了,他们信奉的文化却是不诚实的。他在审阅胡兰成等人的文章的时候就在迷惑,到底什么是诚实?中国字日本字,颠来复去,文采斐然的思想本就能迥异,更能屈从。<br/>他算不算屈从?他又有没有诚实的勇气?<br/>藤田智也一直很想看看鉴真大师的那幅《思故赋》,他想,这位千年之前的大师才是生在一个好时代。<br/>实在想得太久,头痛欲裂,他觉得自己更需要鸦片。<br/>门房给他挂来电话,口气颇暧昧。他从来不会叫女人,此刻若有女人来找他,也只会是一个人。藤田智也匆匆赶了出去,连外套都尚未扣好。<br/>马路上有日本人正需要培养的熙攘。中国小贩在日军司令部宿舍对面仍开了摊头,点心、水果、杂货,还有卖花的姑娘。都是由日本宪兵队管着,他们不赶人,但是要收费。留在沦陷区的中国居民不得逃脱,仍需生活,只得硬着头皮大了胆子做小营生,日本人也需这边曾经死城一般的沦陷区恢复上海的风采来现给洋人看。<br/>一有生机,便要活下去,这里的中国小生意人活跃起来。中国人的生命力极强,其实中国人的洞察力同样极强,他们发现日本兵也有硕鼠习性,给些好处也能好商量,能好商量,就能挣扎活下去。<br/>这里形成了一个奇异的沦陷世界。<br/>藤田智也看到靠在阴暗绿粉的墙上的素淡身影,乳白的旗袍缎子外的开司米披肩裹了窄削的肩。她站在的那个小世界也是奇异的,将她与周围的一切割离,像被遗弃的独立的梅。她更是奇异,看身形似丰满了些,可面容又如此憔悴,似梅在盛放之际微微枯萎。不管盛放还是枯萎,他望过去,只看到一个她。<br/>她的身边有一位甜美的卖花姑娘,正向一个拥着中国女人的日本兵兜售茉莉花。日本兵色迷迷地笑,手下揩油。卖花姑娘也认了,或是习惯。<br/>雁飞漠然,似什么都没有瞧见。日本兵却一眼又瞧见她这么个绝色,便要转目标。藤田智也已经一个箭步上前,扣住她的手腕。<br/>“你跟我来。”<br/>他拉着她一路疾步进了自己的宿舍,“砰”地牢牢关上门。<br/>他们都平静地望着对方,她平静地看到他的书桌上放着他父亲母亲的相片,并燃了香,味道幽淡且忧伤。<br/>她说:“我请你帮忙。”<br/>“我也猜到了。”他肆意观察她,他有几个月没有见到她了?久到他几乎将要忘记她曾经存在过的时候,她竟又出现。<br/>她敛着身子向他父母的相片拜了一下。<br/>“王亚飞,有一位搞抗日活动的中国青年被日本人杀了,我想让他入土为安。”<br/>他明白了,“这就是你诚实的全部理由?”<br/>“他叫向抒磊,一个多月前被日本人在北站暴尸。我想要让他入土为安。”<br/>“他是谁?你的丈夫还是你的情人?”他问她。<br/>“他是我爱的人。”<br/>“为什么你连一个谎言都欠奉?”他苦笑,几个月不出现的她突然现身在他的面前求他,是为了她的爱人。<br/>“你问我,我便诚实答你。你告诉过我很多心事,我也把我的心事告诉你。因为你是我唯一可求之人。”<br/>“你凭什么肯定我一定会成全你?”他心生恶毒,啃噬心头。她的口气如此平静和笃定,为什么从来都能吃定了他?<br/>雁飞仍然平静而笃定,“如果你是王亚飞,请让你牺牲的同胞入土为安;如果你是藤田智也,那这是日本人欠中国人的,请让被你们杀死的中国人入土为安。”<br/>她的目光中也浮起了恶,“这是日本人欠了中国人的。相不相信报应?在这里死了多少中国人,将来日本人会用同样多的人命来偿还!日本人同样要经受这种恐惧、悲伤和绝望,还有——永无止境的恐怖1<br/>她空洞的眼聚焦了些光,苍白的面上因为急促说话而潮红,诡异地有着兴奋的光彩。他才发现她的发变得短而凌乱,她的诅咒清晰而凶悍。他第一次感受到她身上除了淡漠以外的情绪。<br/>他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被她赤裸裸的诅咒和山雨欲来的恨意逼退。<br/>“如果互相交换的是没有止境的恐怖,还能剩什么?”他自问,不能自答,继续混乱。<br/>她却软弱了,倾向他跟前,握住他的手,眼里褪了恶,有了泪光,鼻头也红了,第一次面对他出现楚楚可怜的表情。她抓着他的手,就像抓了一根稻草。<br/>“我求求你,把他还给我。他在外面被挂了那么久,有多疼?现在又被丢在哪里?”她的泪又流在他的手上,她有多无助,就有多少泪。<br/>小时候母亲抑郁的时候就会哭,会握着他的手哭,把泪流在他的手心里。他的手心怎么承载得起这么多的悲伤?他逃不开这掌心。<br/>及时有了敲门声,将他从这掌心拉出去。<br/>藤田智也将雁飞推入里屋睡房,再开门,却是山田和周文英。藤田智也的面容瞬间冷静,与雁飞有同样的漠然,让两人进来。<br/>“有事?”<br/>周文英来送礼,手里捧了些卷轴,他在藤田智也面前受过冷落,故带着拘谨,全靠山田说话。<br/>“恭贺藤田少佐荣升。”山田因着周文英听不懂日文,便用中文与藤田智也对话。<br/>藤田智也淡淡道:“山田君消息灵通,不过换个岗,哪算得上荣升?”<br/>他不咸不淡的态度让山田和周文英都尴尬,只山田还说:“嗳!少佐谦虚了,我等往后还需多多仰仗少佐。”<br/>“山田君不是已经做了租界内几个国际商会的顾问?”藤田智也拉了椅子坐到睡房门前,往门框上斜斜一靠,挡着那两人欲向内打探的视线。<br/>“都是仰仗帝国荣耀,才有我等荣耀。”山田干笑,“虽身为商贾,但为帝国文化教育事业着力是我一直以来的行事宗旨,与少佐也曾有默契合作。”他欲引见周文英,“如今大治指日可待,有更多文治工作由有诚意的彼邦精英协助——”<br/>周文英将手中的卷轴及时呈上,“一直听说少佐喜爱我国字画,现寻了几件明代名家作品请少佐指教。”<br/>“军人以征战沙场为己任,我等以发展文治为专长。”山田又道。<br/>又是来求他的,他并非万能,更不情愿,“你们都是长谷川的得力助手,必有施展长才的地方。”<br/>“长谷川大佐乃骁勇上将,是帝国征战的支柱,不久前剿灭沪上若干抗日势力,尤其抓了国民政府军统组织里有名的几个刺儿头杀一儆百,上下都颇为赞赏,听说不日也有升迁,也许会被调派到华北战场再建战功。”<br/>山田口齿伶俐,门槛活络,能把军政的上下关节理得清清爽爽,再选择最有利于他的出路。日本的武士道精神讲究忠贞,在于他,只忠贞于自己的利益。他在中国待的时间长,亢奋的兴国性致早就淡如白开水。他才不像那伙整日叫嚣建立大东亚共荣的狂热分子,就算有了共荣圈又怎样?荣誉属于帝国,他要的是抓得住摸得着的东西。中国人说的“识时务者为俊杰”,见风使舵才能驶好万年船。所谓坚持到底的气节和忠贞,最后换来黄土一掊,又有什么意思?当听说长谷川可能还是要去北方战场,藤田智也留下进工部局,他的心里也有了主意。<br/>他要抓牢的是上海滩上的机会,而不是建立大东亚共荣的虚名。上海的商人赠他一个绰号叫“黄鼠狼”,他知道,但不置可否,帝国正在盛大,他腰杆子很硬,谁敢小看他这只“黄鼠狼“?<br/>藤田智也也知道他这绰号,所以他也不置可否地笑笑,“人各有志罢了。”他有送客的情绪,只道,“多谢承情。”<br/>山田接翎子,也看出里屋的玄机,拉着周文英站起来,“如此一来,往后还请多多关照。”<br/>门又关上,桌子上多了送来的礼物。<br/>雁飞走出来,她的手里多了一把折叠水果刀,眼圈红了两圈,隐着泪光的样子。她问:“长谷川是杀了陈曼丽的那个军官?”<br/>见到他点头,她又说:“恭喜你们踩着中国人的尸体升官发财。”她惨然地牵了下嘴角,“这把水果刀很漂亮。”<br/>“是啊!它属于一个明白地去死的人,有时候明白地去死总好过糊涂地活着。”<br/>他想要拿回水果刀,雁飞却紧紧攥在了手里,她说:“我一直想找这样的水果刀,折叠起来,携带很方便,还能削生梨。”<br/>他抱紧了她,“你们彼此相爱?”<br/>“我爱他只是我一个人的事。”她将声音压得很低,她将水果刀嵌在手心里。原来,从来都不是她一个人的事,只是知道得太晚,晚到知道后只剩下孤独的恨。<br/>“你怎么这么死心眼?”他被她挣脱出来,怀抱冷寂,这次连恍惚间互相汲取虚幻的安慰都做不到。他说:“你知道我从来不会拒绝你的任何要求。”<br/>她渴盼地望着他,听他说:“这把刀送给你,你的要求,我尽量办。”<br/>只要她提的,他势必会去办。<br/>他和她,从来没有战斗,因为他一开始就输了。<br/>藤田智也办妥了雁飞要的,将她约到了静安寺庙北的涌泉井。这是一座古泉,在赤乌古刹旁边,还竖了一座石栏,上面有同治年间的书法家胡公寿题写的“天下第六泉”,现在看来,也斑驳了。<br/>他觉得一切都旧了,慈航普度的佛光照不到自己。<br/>雁飞走了来,背着万丈霞光。<br/>原来佛光也照不到她。<br/>她问:“怎么不进庙里上炷香?”<br/>他却问她:“我记得这眼泉水可以冒这么高,如火鼎一般。如今怎么不再冒了?”<br/>雁飞幽幽道:“三七年的八月后就不再冒了,都说是佛祖发了怒。”<br/>“恐是因战祸堵了水道,疏通之后,天下第六泉还是天下第六泉。”他坚持。<br/>“现在是死水。”雁飞盯住了他手上的米灰色的玲珑玉圆坛子,眼中也汪出了两潭深水,深水覆灭,也是死水。她将坛子抱进了怀中,“谢谢你总是能办到我要求的事。”<br/>“在你眼中,我除了这些事,再也干不出更有意义的事。你们政府在报纸上表彰了他的行为,算得生荣死哀。”<br/>雁飞朝着藤田智也轻轻一笑,“生荣?”嘴角下弯,终成苦笑。<br/>有扫地僧人持了扫把推了边门出来打扫涌泉井。<br/>雁飞看着眼熟,上前几步,突问:“大师傅,您还记得我吗?我在您手上给两条平安腕带开过光。”<br/>僧人缓缓抬头,慈眉善目,浅带笑意,他点头,再持了扫帚打扫。过一阵又喟叹,这回面上的笑意渐渐逝去,慈眉锁了起来。<br/>“再多的平安腕带也只保得心安,如何保得其他?”他一边扫地一边摇头,将涌泉井周遭打扫得纤尘不染。<br/>“扫完这一刻,过了半刻,风一起又会起了尘土。”藤田智也说。<br/>僧人朝他合掌行了个佛礼,“,天地余劫灰。”<br/>他转身进了寺门,留他细细辨别这话的意味。<br/>“,天地余劫灰。”雁飞醒过神,“我也该走了。”<br/>“去哪里?”他问她。<br/>她指了指对面的百乐门,“回那里。”<br/>“我以为你洗尽铅华去了。”<br/>“脏了就是脏了,怎么都洗不干净!就像这里,大师傅不过才扫好,现在又起了灰尘。”<br/>藤田智也看着雁飞抱着骨灰坛子走向对面,打个弯,拐进了百乐门的后门。她远了,也许也从来没近过。<br/>他记得很小的时候,每当有男人来敲门,母亲便将他送到弄堂的出口,塞给他几个洋角,哄他别处去玩耍。他再看着母亲走向弄堂的深处,打个弯,拐进了那个肮脏的深渊。<br/>他什么都阻止不了。回头,是那一井死水。<br/>雁飞并没有踏进百乐门,她低头望望手中的骨灰坛子,就停驻在百乐门的门前。门前彩灯围绕的巨型海报上印的是熟人,她讶然,原来竟是乔绮,冠了名号叫做“绮丽佳人”。海报不算新,四角都有些许褶皱,恐是放了一段时日了。雁飞心中暗算了下日子,明白了些许,有的是殊途同归的悲哀。<br/>她转身离开,回到杜家石库门。<br/>从医院里出来之后,归云和庆姑就将她接去了杜家方便照顾。卓阳常常跟着归云跑来杜家,更多时候他和展风两人关在房里不知在说些什么。<br/>这回卓阳又同展风避在一处说话,归云一个人在逗着江江,当作没有看见。<br/>雁飞却觉出不对劲,只为归云叹,“真难为你肯担这一切。这些男人都爱把家庭重担撂给女人。”<br/>“因为我爱他。”归云坦诚道。<br/>“你该想尽一切办法绑住他。”<br/>归云挨着雁飞说:“小雁,用一整颗心去爱一个人,原来是又幸福又吝啬的。我想我应该像归凤那样学着知足,可是心底又知道是不够的,才几个月,好像老天爷给我的好日子就是一出折子戏,不给落幕就要没了。我也抱怨过时间太短,可是我爱他,我不能让他溺死在我的爱里,这我是知道的。所以我没有办法不放他走,不让他去做那些事。”<br/>“傻孩子,你只得一个他,他也只得一个你,已经十分难能可贵。”雁飞终不掩饰,“爱上一个不会去爱的人才叫悲惨1<br/>归云却不追问。这是雁飞的折子戏,也是她的伤。她猜测过其惨重,更怕揭雁飞的伤,所以情愿不去好奇,不去了解。她只是慰贴了雁飞,“小雁,好在还有你和我相依为命。”<br/>雁飞不掩饰地流露了半分哀戚,“是啊,连我的孩子以后还要麻烦你。想想我这辈子似乎一直被你救济。”<br/>归云恻然,“胡扯,你我之间谈什么救济1<br/>雁飞笑笑也就不再往下说,她将怀里的坛子拿了出来,放在了卓阳写的牌位之后。那牌位是卓阳买的,展风立的,庆姑本有微词,但见展风悲恸的模样,也说不出什么了。<br/>归云没有料到雁飞会从怀里拿出这个,怔怔看了半天,说:“卓阳说他会去龙华的墓地为向先生选块好地,人要早些入土为安。”<br/>雁飞蹙了蹙眉,江江又开始哭闹,她似未所觉,归云赶紧把孩子给抱回来哄着。<br/>“他是想要回家的。但是东北那么远——”<br/>她完不成他的任何愿望,就像他也完不成她的任何愿望。她只能认命,“麻烦你们了。”<br/>归云见她神色倦怠,便说:“我给你放水洗澡?”将江江放入摇篮,就见展风和卓阳从房里出来了,展风一眼就瞧见桌上多出来的骨灰坛子,一愕。<br/>这是他千方百计终还是不得门路而想要弄到的东西,他知道雁飞的法子,就问:“你去求过藤田智也?”<br/>雁飞不点头也不摇头,说:“英雄向抒磊。呵,他有一班好兄弟,不算差到底。”<br/>展风上前上香,忍不住眼圈微红。<br/>雁飞又说,“你该走的,不要去计较他不想让你们为他计较的事。”<br/>“雁飞,你很早就认识向先生对不对?”展风问她。<br/>“我们是旧识。”她已随着归云下了楼。<br/>卓阳上前轻拍展风的肩,说:“谢小姐说的没错。”<br/>展风道:“我见不得那汉奸逍遥法外,如今仗着张家和日本人四处耍威风。先前的弟兄有几个也折返回来了,你也晓得我不报这仇誓不为人1<br/>卓阳突然说:“向先生已经为自己报了仇。”<br/>展风是明白的,卓阳打探到消息,告诉了他。他气恼、痛心、又不甘。人生总是意想不到。他久久不语,叹道:“我是没有想到五福他竟然——”<br/>“向先生行事确实特立独行,他的事便必须是自己解决,不想给旁人添半点麻烦。明天就会有报纸拆穿日本人装腔作势威胁巡捕房的伎俩。”卓阳继续道,“你也知道周文英常跟着日本人,不宜轻举冒险去打草惊蛇。”<br/>展风长长吐了一口气,道:“经历那么多,我如再毛躁也太不是样子了。我明白,会伺机再行动。”<br/>卓阳转头,也给向抒磊上了炷香。<br/>展风说:“我会谨慎。”<br/>“那就好。”卓阳往楼下望了望,归云正提了水壶从灶庇间走出来,她扬头朝他一笑,轻叫一声:“等我一道回家。”<br/>卓阳目送归云进了楼下的卫生间。<br/>“周文英的事情完了后,是否还准备去云南?”他问展风。<br/>展风握拳,“向先生已经牺牲了,他的遗志就是想要上前线堂堂正正跟鬼子干一仗。我想了很久,心甘情愿。向先生给我们选的这条路,比以前浑浑噩噩混干强。”<br/>“好。”卓阳道,“堂堂正正去杀鬼子1<br/>他也想了很久了,只是——他再度望向楼下。<br/>千万不舍,终是还要舍。他宁愿自己能心软能怯懦能不那么坚定,就不用看一秒少一秒。<br/>归云为雁飞的澡桶中加了水。雁飞将自己丢在滚热的澡桶里,蒸汽滚滚上冒,她冒出细汗。低头,水下是自己隐约的身体,紧滑的,雪白的,抚摸上去,热烫得触痛手心。<br/>她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还有一副活生生的身体。<br/>“我给你搓背。”归云说。<br/>雁飞坐起身,“好。小时候都是我给你洗澡。”<br/>归云拿起毛巾细细擦拭雁飞的背脊,她看到了她背上的伤疤,褶皱鲜红的,在背脊的正中央,像一团多出来寄生在她身上的生物,张牙舞爪,要吞噬了纤细的雁飞。这样相似的狰狞,似曾相见。她的手抚摸上去,轻柔地,学小时候自己跌伤了小雁给自己揉散痛楚的手势。<br/>“傻瓜,早不痛了。”<br/>“哪里得来的伤?”<br/>雁飞转过头,看着她认真道:“我放了一把火,最后只烧得我自己得了这块疤,其实是我讨了个大便宜。”她闭上眼睛,“如果当年一了百了,哪里会再挨那么多苦楚?有的人天生是来受罪的,没有好命,求什么好运?”<br/>归云不赞同,“不不不,命是自己挣的,我们都努力,能活得更好。”<br/>“你总朝气蓬勃,但是老天爷不长眼睛。”雁飞伏在桶沿上,遮掩住表情,“当日本人打进东北的时候,我这辈子就什么都完了,我的家,我的命。我能怨谁?那年中国兵不知道撤到哪里,丢下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受苦。后来中国兵冲锋陷阵,还是挡不住该来的灾难。死了多少人了?<br/>“我是女人,所求不多,粗茶淡饭,和爱的人胼手胝足共建一个小家庭,这辈子也就够了。但这都是奢求,只怕在梦里才能实现。<br/>“我真的准备这样做过,还攒够了大洋,我只是不知道那样做竟有这样的难。我不过是个女人,丢了那个魂,这只是一个空壳,捱一日是一日。第二次,是连魄都丢了,什么都剩不下。”<br/>归云扣紧她的肩头,要她痛,要她醒,“你还有江江。”<br/>雁飞却摇头,“她多不幸,比我还不幸,竟然不捡父母就投生到我肚子里。”她回头看住归云,“好在还有你。”<br/>水汽中,她的神情不清,归云抓不住她的视线,她着急了,“你别指望江江能靠住我,什么都没有亲娘好1<br/>“不,你会是个好妈妈,而我不会是。我认准的,错不了。你知道我是认死理的人。”<br/>水汽浓了,雁飞的脸孔糊了。归云想起新婚夜,她和卓阳共在澡桶间,也是水汽缭绕,浓到最后她看不清卓阳的脸孔。<br/>雁飞和卓阳,都似是要远了,她抓不牢,留不住,急痛交加,不觉流下泪。泪也是化在了水汽里,烟消云散,没有了。<br/>她只看到她背上的疤痕,只有疤痕在水汽中是清晰的。<br/> 正文 第二章  留取丹心照汗青 <br/>光阴如水,似箭,度过去,是像寒冰的。归云知道自己要勉励去走,她想珍惜好每寸时光,却始终无法对卓阳说一句挽留的话。她和卓太太同心协力要照顾好离别前的卓阳,每日好吃好喝地伺候。<br/>“你们把我当肥猪养1卓阳玩笑。<br/>卓太太和归云不笑,她们虽不笑,倒是也不哭了。<br/>深秋即将来临,冷凉日渐刺骨,逼迫每个人都去做出选择。国与家,太艰难了,这是一条茫茫不见头的路。归云觉得自己也是一脚踏上去,就像展风说的,没有法子回头。她一力跟着卓阳走,但也不是“嫁鸡随鸡”的妥协,只因这是她的爱情,她就负责到底。这样一想,归云的心中多些暖气。<br/>卓阳的报社同事已陆续走了,只留了卓阳同那天同路而幸存的三个年轻记者,他们是那日惨剧的目击者,目击之后,成了善后者。蒙娜赶在他们走之前在德大西菜社包了包房做饯别宴,他们一走,《朝报》就真的结束了,蒙娜的掩护工作也即将告终,不需要再做中国报纸的大洋旗。她另起了炉灶,竟又集合了一帮英美的新闻工作者,开始专做外文版的时政报刊,为原先同莫主编合作的白俄人士亚当夫在西爱咸斯路上秘密办的国际电台提供英文新闻稿件。<br/>众人都为蒙娜孤身上阵担心,蒙娜倒是不惧的,说:“毕竟我是美国人,日本人能拿我怎样?”说这话的时候,她带着点桀骜。<br/>“国家强有多好1卓阳轻叹。<br/>归云端起酒杯,是她从没有喝过的红酒,红色烈如火,早已烧灼她的心。她望定蒙娜,真诚地赞赏地笑,“我敬你1<br/>蒙娜和她碰杯,红色液体隔杯碰撞,是个“人”字。握着杯子的手都充满力量。两个女人都笑了,蒙娜说:“我要亲一下阳,作为吻别。”<br/>男士都听得尴尬了,都没想到蒙娜大胆至此,卓阳也红了红脸。可是归云坦然地笑了笑,她把卓阳推到跟前,说:“我做主,给你亲。”<br/>蒙娜作势,要拥抱卓阳,卓阳往后退了退,说:“喂喂,别拿我当赌注开玩笑1<br/>蒙娜大笑,“瞧他,没有你胆子大?”<br/>两人都瞅着卓阳笑。归云同蒙娜干掉了一瓶红酒,卓阳以为归云会醉,但归云的酒量远在卓阳的意料之外,只是红了脸颊,有些微醺。<br/>卓阳知道红酒后劲大,就先带着归云要回去,蒙娜同卓阳道别,说:“我想你的选择是正确的。”<br/>他们拥抱,是告别的拥抱。卓阳嘱咐蒙娜:“你们两个在上海要互相照应。”<br/>蒙娜点头,碧蓝的眼,忽而如潮涨般湿润。<br/>出了西菜社,归云受了冷风一吹,醺醉去了些,她甩脱卓阳的手,在深夜的马路上激奋地跑了几步,大口喘了气又深深呼吸。<br/>“卓阳,有时候我跑不过你,有时候我比较快。”她转头,回忆浮上来,“小时候我也给了那个告地状的姐姐三块大洋。你知道吗?那是我当时仅有的财产。”<br/>卓阳跑上来牵住她的手,“还逞强,我看定是醉了。”<br/>归云伏在他的胸前,“现在你是我仅有的财产,我要把你给交出去了。”<br/>他的胸膛震动了一下,她抬起头,倔强地瞅着他,“我不会比蒙娜差劲,这个时候,中国人更不能差劲。”<br/>他能看见她秋波盈盈,专注地注视他,似要把他的模样刻进心底,存放生生世世。<br/>“你就是这样不愿认输。”<br/>她“吃吃”地笑,“你说,当年我可没输你。你付出一小部分,我付出的是我的全部。”<br/>卓阳已经吻住了她的笑颜,一闪身躲进梧桐后的弄堂转角的无人处。对住她唇,深深深深地吻下去。<br/>归云趁着酒意,伸出手臂勾紧他的脖子,只有这时候,她不用放开他。<br/>这一夜,是卓阳揽着归云散步回家,将夜色中大上海的大小马路仔细走个遍。他们甚至去了小时候初次见面的外滩附近的小弄堂,只是记忆久远,都记不住到底是哪一条。卓阳和归云的记忆又有出入,两人记着相反方向的两条弄堂。归云扯着他的袖子娇嗔争了番,卓阳便存心做小伏地哄着她。只末了,归云忽悠悠一叹,“当年那告地状的姐姐不知后来如何了。”<br/>“如果有一天不用再有当日那女子那般凄惨景象出现在街头,中国才能得来真正光明。”<br/>月亮将卓阳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归云看着那影子很久很久,再牵手,一起回家。<br/>次日一早,卓阳送归云去饭庄,又折回了家,到卓汉书的书房里将书架顶层一排书籍后的一卷卷轴抽了出来。<br/>卓太太见状,赶忙过来问他:“你翻出这个干吗?”<br/>卓阳将卷轴上的灰尘擦拭干净。<br/>“爸爸将家里许多藏品都藏好了,但唯独留下这个。我想,我明白他意思了。”<br/>卓太太堵住卓阳,“你勿瞎来,我们不必多管别人家的事,尤其是那种人。”<br/>“妈,我相信爸爸,让我代爸爸办完这件事。”卓阳执意,扶着母亲坐下,“我原也不想管。经过这些时日,想起爸爸生前种种,许多事情我想透了。我想爸爸会高兴的。”<br/>他固执地站着。<br/>卓太太只摇头,“罢了。我自来从着你们父子二人,你都这样说,我还好怎么说?你们父子连心,到底是一个路子上的人。”长叹一声,“你去吧1<br/>卓阳找了块绸布将卷轴包好,又从书架深处拿出了红纸包好的一卷布包,用手掂了掂,塞进衣兜里出了门。<br/>他先去了四马路的乐也逍遥楼。堂官殷勤上来招呼,他塞给堂官几个铜板,说找一位高个子的王先生,并把外貌特征大致形容了一遍。堂官很伶俐,领着他上二楼的包厢,在一间包厢门前停下,门上挂着八宝门牌,镌刻“浮生”二字,八宝只得一宝,“浮生”之下全部是浮云。<br/>卓阳谢了堂官,敲敲门,不待里头人答应便推门而入。<br/>房里烟气蒸腾,陈设简单,一条睡榻上躺着萧条的人,举着烟枪吞云吐雾,满脸都是灰气,原本灼灼的眼眸早没了最初的光彩,只聊赖地顺着烟枪的方向不知望向哪里。<br/>卓阳叫了一声:“师兄。”<br/>藤田智也放下烟枪,坐起身,灰暗的眼中恢复了些神采,还有疑惑,“卓阳?”瞬间整肃神情,伸手邀请,“请坐。”说完才发觉这小小包厢内除了睡榻别无他物,而睡榻又被自己霸占着。<br/>卓阳只好站着。<br/>藤田智也忽然极无奈地笑了“如果你现在上来揍我,我必定不堪一击。”<br/>卓阳也笑了“我不打不堪一击的敌人。今天我来是请我的师兄看一件东西。”<br/>藤田智也将烟枪放在榻上的短几上,半坐起身,他已经看到了卓阳胳膊下夹的卷轴。<br/>“《朝日新闻》上说日本的天皇得到梦寐以求的《思故赋》,斋戒三天以示虔诚。就在那三天,重庆还在受着大轰炸,死伤无数。”卓阳将卷轴放在了榻上,“我不知道那是怎样一幅《思故赋》,报纸上说这卷赋上煌煌千言,希望中国和日本携手交好,永结兄弟之邦,便是佛光普照的大治。日本的记者认为你们的圣战是符合大师对‘大治’的向往。”<br/>藤田智也渴慕地望着他手里的卷轴,伸出手,微震,他想要将卷轴外面的布揭开,只是又退缩,不敢。<br/>“师兄,你对大师还是有几分了解的。所以——”卓阳顿了一顿,“大师一定不会怪罪你草拟的内容。”他将布扯开,小心翼翼打开卷轴。<br/>卷轴很长,卓阳卷得很慢。一片雪白,还是一片雪白,雪白上零落的鲜红或暗黑或深褐的印章,大大小小,各样的形状,记录不同的年代,和不同人的人生。那些如雷贯耳的名字被定格在这片雪白上,就像历史画卷上的落款陈渍,将雪白的篇章渲染得浓墨重彩。<br/>藤田智也低头定神,痴痴看着那片卷不完的雪白和令他惊叹的款款章鉴。<br/>直到最后,他瞪大了眼睛。<br/>竟然只有一个字。<br/>左边雄浑有力,是苍劲的山峰,风骨鲜明。右边一势伏低,力道势微,及至最后一笔,本应干净利落,简短收笔,然,写他的人可能已近油尽灯枯,手腕收力不及又无后劲,只得将这笔写得缥缈无力,绵延婉转,似一弯山间流下的汹涌溪流,悠悠荡荡挣扎着要汇流入海,竟然在中途干涸了。<br/>它流不进海里,只是缭乱终了。<br/>“你知道为什么千百年来,行内的人总相传这幅字的收藏章鉴珍贵于赋的本身了吧?”卓阳完全打开了卷轴,长长的铺满了睡榻。<br/>藤田智也的手也终于触上了这幅字,不敢稍用力气,更怕亵渎先贤。<br/>“但我可不这么认为。”卓阳看到藤田智也的手指继续颤抖,“这个字本身的含义珍贵于这上面所有的印章。”<br/>“我相信时至今日,所有的中国人和日本人都不如鉴真大师更懂这个字的含义。‘思故’只不过是后人强安的名号罢了。”<br/>原来大师临终只想到了一个字,纪念他的一生。<br/>藤田智也念了出来。<br/>“和。”<br/>这就是《思故赋》的全部内容。<br/>太意外、太震撼,也太——藤田智也模糊的眼前发了黑。鉴真大师如何在黑暗的世界里写出了这个字来总结他的一生,而他又如何在光明的世界里看到这个字而恍如进入黑暗。<br/>“老师,您如何看大和民族这个‘和’字?”他记起来,他是曾经如此问过卓汉书的。<br/>“当是——民主之大和,文化之大和,经济之大和,各国民众之大和。”卓汉书坦荡地侃侃而谈,“我之理解当如此。如能真这样,实乃东亚之幸——”但终无言沉吟,后无下文。<br/>也许后来当卓汉书无意中得到了鉴真大师的这幅字,他才惊觉自己不确定的甚至是妄想的想法竟和这位先贤大师的理解如此脉脉相通。<br/>士,真可为知己者死。卓汉书懂,那字后密密排着的历代大师们也懂。<br/>卓阳和藤田智也隔着这千年长卷,都有慷慨千言,临到这字前,只能无言以对。<br/>微醺的使人暗醉的堕落的香散去,烟枪久不拔火,悄然熄灭。<br/>卓阳受不住这沉闷,一把推开紧闭的窗,新鲜的阳光和空气一涌而入,阳光在两人的身上流转。<br/>“也许鉴真大师和我父亲,都是一厢情愿的人。”卓阳转身将这卷轴卷起来,推到了藤田智也面前。<br/>藤田智也吃了一惊。俯下身的卓阳身上有太阳关顾的痕迹,原来他对着阳光,便多了那一层七彩的霞染在眉头眼额。<br/>“师兄,奉我父亲的遗志,把这幅字送给你。”<br/>“你开玩笑?”<br/>“这幅字只因日本那位天皇要了才价值连城,非得要用人命来换。你我皆知鉴真大师非书画名家,尤其晚年眼盲,弥留之际又笔力趋弱,若不是那些名家印鉴,恐那些收藏人士也不会趋之若鹜。它的有形价值是可判的,但对于某些人,它的无形价值更重要。”<br/>藤田智也抚案一笑,“卓阳,你要我用什么来换?”<br/>卓阳回他清傲的笑,“我要我家人平安。在于我,父亲早就说过我是败家子,我自愧,我家人的价值高于这幅字。在师兄,这幅字的意义不一样。”说完,他恳切地望定藤田智也。<br/>“的确不一样。”藤田智也要拿起那卷轴,轻轻一碰,又似那卷轴重千金,他缩回了手,背到身后,面向窗外,“思故,原来不仅是思故。都小觑了大师的原意。”<br/>说完惊觉,自己的姿势竟有几分肖似卓汉书。<br/>“卓阳,你太过慷慨,也太过精明。”<br/>“因为我相信师兄可以做好这卷字帖的下一个主人,为鉴真大师守好他的遗志。”<br/>藤田智也终于握住了卷轴,“真不愧是做过记者的人,你让我找不到任何理由来拒绝你的‘美意’。”<br/>“我本来就不想让师兄拒绝。”<br/>卓阳意欲俯身将半伏在睡榻上的藤田智也扶起来。似乎一切过去了,他表达对一个朋友的关切。<br/>藤田智也自己站起来,他从不假手于人。<br/>“你放心地走吧1<br/>他们都了解对方,只是时间不对、地点不对,天时、地利、人和没有一样对。卓阳想叹息,离去的时候,他关切地说:“师兄,鸦片不是好东西。”<br/>“我知道。”<br/>门阖上,他背着门,从窗口望出去。卓阳卓然地走在马路上,他迎着阳光。<br/>藤田智也想,他也想如此走出去,面对阳光。<br/>卓阳离开乐也逍遥楼,旋即去了杜家。<br/>展风正等他,见他就问:“你让我等你,今朝到底要带我去哪处?”<br/>卓阳笃定道:“找个能帮咱们的人。”<br/>展风犹犹疑疑地跟他走,转道去的却是四马路和大马路中间的大世界。<br/>这处是上海人熟悉的标新立异的娱乐场,他还做戏班子少爷的时候,也和三五好友过来耍过,花上小洋三四角,在里头看过露天戏班子,照过哈哈镜,还耍了一回美国进口的老虎机,却把一身带着的四块大洋输了个精光,回家免不得被杜班主一顿狠骂。<br/>只是这回他起不了耍乐的心思。迈进大世界后,见卓阳颇熟门熟路,好生诧异,便拦住卓阳,止步。<br/>“兄弟,你到底打什么算盘?”<br/>卓阳说:“找那能帮我们收拾掉周文英的人。”<br/>展风灵机一触,“你又想请外援?”<br/>“是。”<br/>卓阳继续往前走,一路往深处过去,走过“游客止步”的立牌,有一个门面体面的办公室。他敲了门,门内有人道了声“请进”。推开门,先见到满壁庄重严谨的字画,当眼处供奉了一个财神的神瓮。<br/>端坐在办公桌后的人见到卓阳,熟人似的笑了笑,道:“好小子,又有何贵干?”<br/>卓阳笑着直言:“我每回找陈组长总是讨事情的,今天把人给带来了。”他向展风介绍,“这位是锄奸队的陈墨组长。”<br/>展风目光闪烁不定,大吃一惊。<br/>卓阳介绍展风:“这位就是向先生的旧部。”<br/>陈墨点点头,笑道:“向抒磊确有他的一套,带出来的人这样重义,你们很好。”<br/>展风胸中一股气上下奔涌,这背后的人物,他第一次得见。只是向抒磊的事仍让他不满和不平。<br/>这回显然是卓阳事先安排好了的,他也懂了卓阳的用意,但此刻心中慷慨又愤慨,立时住口,不知怎么说。<br/>卓阳朝他点下头,他沉了沉气,恭敬地朝陈墨作了一个揖,话也顺出来了:“请陈组长助我们为向先生报此大仇。”<br/>陈墨望住卓阳摇头,“我就晓得你还得来磨我。”<br/>卓阳道:“这回要拜托陈组长了,我们自会亲自动手的,但——”<br/>陈墨点点头,“枪支弹药一应俱全,我们的人会接应掩护善后。”<br/>卓阳隆重地鞠躬,说:“谢陈组长助我报父仇。”<br/>陈墨叹气,说:“周文英是向抒磊最后没有完成的任务,于情于理我们须了结这笔恶账。”<br/>展风却又不安了,又问:“陈组长,你们真肯助我们为向先生报这仇?”<br/>陈默骤然变色,端凝的面一板,“我陈冰思向来言出必行,何曾又肯或不肯?你当向抒磊肯大义献身,我陈冰思就报不得这同胞血仇?”<br/>他说得气势颇雄,一下震住展风。他退后两步,又抱拳,“仰仗陈组长了。”<br/>陈默爽然大笑,“都是为国捐躯的命,没有谁仰仗谁。”<br/>展风是有些心折的,他从向抒磊处也听过好些陈墨的事迹,他带领锄奸队干的那些活儿出奇的胆大包天,连日军的军舰都炸得。<br/>卓阳使眼色让他出去,他接过翎子,借故先走。<br/>室内只留卓阳和陈默两人。<br/>“陈组长,他们原来不属锄奸队的编制。”<br/>“我知道。”<br/>“向抒磊的精神很是感染他们,故他们团结一心想要报仇。”<br/>“不属我的编制我不会管。”<br/>都是聪明人,还能网开一面。<br/>卓阳从口袋里拿出那卷红包。<br/>“陈组长,近来杜先生办的抗战募捐,算上我的一份。”<br/>陈墨眉心微皱,看着那卷红包,说:“小孩子少给我打哑谜。”<br/>卓阳指了指陈墨的手腕,“陈组长连金表都捐了,我就捐不得金条?”<br/>陈墨抚了下空空的手腕,“你真可去做包打听了。”又问,“你真要代替莫华之去北边?”<br/>“是。”<br/>“我可以写一封推荐信荐你去去重庆。”<br/>“哪处都一样,一样做抵抗外侮的事。”<br/>陈默端详他,心中轻叹一声也就罢了,终说:“好人才总用不过来。向抒磊是,你也是。”<br/>“我是天生反骨。向先生也一样。都成不了事。”<br/>陈默却叹道:“若向抒磊有你半分圆通心思,也不会成为纪律整顿的众矢之的,更不会硬着头皮上去以身报国。”<br/>卓阳做个惊骇的鬼脸,“我最怕委员长和你们主任这样的整顿手法。”<br/>陈默指了指桌上的红包,“把这个东西拿回去。”<br/>卓阳猴皮一笑,“不收。”又正色而言,“这是我一家大小的心意。我家虽只是大上海的沧海一粟,也是晓得大义的。”<br/>陈默着手拿起红纸包,掂了掂,有些无奈,道:“你是让我不得不‘费心’照顾你那沧海一粟的家了1<br/>卓阳摇头,眼若朗星,正直而诚挚,“我这一走不下三五年恐怕也回不了家,局势动荡,危机四伏,很多事都会预料不到。我驽钝,只能想出这法子保护我母亲和妻子。”<br/>“卓阳啊卓阳,你真是上海男小囡中的人精。”<br/>“这是我真心谢陈组长的。众人服陈组长,服在哪里大家心里都明白。”卓阳又鞠了一躬。<br/>陈墨最后再叹:“但愿我们不会在战场上成为敌人。”<br/>“陈组长的勇气胆略永远是卓阳学习的目标。”卓阳认真地说。<br/>卓阳和陈默继而就周文英的事情上又多聊几句,陈默在暗杀行动上经验丰富,将种种环节一思索,便琢磨出两全的办法。卓阳知道陈默并不会去实际操作这些案子,便探得配合他们行动的负责人的联系方式,就此告别。<br/>展风还等在大世界门口,他一见卓阳出来就忙问:“他会真心帮咱们?”<br/>卓阳道:“他在青帮里在政府那方面混到如今的位子,又杀了那么多汉奸日寇,自有他的一套和他的气度。我们要万无一失,还不得不求他。”顿一下,又道:“为向先生报仇也是他的责任。至少,表面上是这样。”<br/>展风点点头,争道:“我们来干,你别来,你要有个什么事,我家归云怎么办。”<br/>“我会和归云说。”<br/>展风沉吟思索,“是啊,归云怎么会不答应你,她总那样善解人意。”<br/>卓阳望望西边的天空。残阳如血,浮云似萍。<br/>“我该回家吃晚饭了。”<br/>到了家,归云早已摆放好餐桌,照例晚宴丰盛。<br/>卓阳从她的背后抱住她,说:“行动的时间定好了,也有军统那边的人协助,问题是不大的。”<br/>归云的大眼睛眨都不眨,只看牢他。<br/>“办完事的第二天我就要走了。”<br/>月亮升起来,又被乌云遮住,好像夏季久违的雨季又要来了。晚风飒飒,空气是湿的,心情也是湿的。<br/>归云紧紧看着卓阳,想把他的魂儿直念到自己灵魂深处,再也不放他走。<br/>终须起身,她回房,将她为他织的一件毛衣拿了出来,是蓝色的。在他身上比了比。<br/>“你真懒,早说要赔我一件,现在才有成货。”他刮她的鼻子。<br/>她的大眼睛如同雨中的上海,总浸泡在水里,盈盈的。他从她的眼里能看到自己的倒影。<br/>“我把我一辈子都赔给你了,还不够?”又叹,“还有一只袖子,我怎么来得及?”<br/>他哈哈笑,“一只袖子我照穿不误。”又似想起来道,“我也有东西还欠你。”<br/>往口袋里一掏,再摊手,是两张照片。一张是她给孤军营唱戏的戏照,一张是他们的结婚照,都印成方寸小照,能随身携带的。<br/>她拿过戏照,“这张你真是欠了我很久。”嘟嘴,“人到手了,道具忘记还了。”<br/>他拍自己脑门,“现在还也不迟。这张结婚照我随身带好了,走到那里都带着,就像你一直在我身边监督我。”<br/>一人一张。<br/>归云伸出手指头,要和他勾手。<br/>“来发誓,要是三年五载回不来,就要生生世世做我的小跟班,整日整日陪着我。”<br/>卓阳讨价还价:“要是晚一天呢?”<br/>“晚一天也不行。”<br/>他的小指纠缠上他的小指,她用力扣住,狠狠一用劲地勾扯。小指连心,心中留痛。<br/>卓阳愣愣地看着二人纠缠又分开的小指好一阵,才又道:“藤田智也那儿我是打过招呼了,他是可信的。帮会那里我也去求了个人情,陈墨好义气好声名,我们这些小民的小事援手应不在话下。”他将陈墨等事迹简要叙述一遍,又将其中关节交代清楚。<br/>归云听得甚是认真,听罢她说:“如若迫不得已,我也不会去擅自求他们。藤田先生那里本就复杂,帮会那边更是不用提了。只希望一切能太平。”<br/>一家人用完晚饭,卓阳陪着母亲叙了一阵话,又回到自己房里。归云正飞针走线织那件毛衣。他上前将针线拿开,抚摸着那半成的衣。<br/>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寸草心,三春晖,唯有回时再报。<br/>他的心念太乱,胸中滚滚奔流的是豪情和柔情的交缠不清。<br/>时间停驻,有多好。<br/>有人敲门,因为时间正流逝。<br/>是卓太太,她手里捧着五六件新衣服进来。<br/>一件一件唠叨:“这是中山装,我在鸿祥选了料子定做,比你以前的都要挺括;这两件是衬衫,你爱干净,但到了前边哪里能顾及到这些,唯多做些勤换换;这两件是毛衣,都是我自己织的,织得很密,北方天冷,能挡风;这件是托了人从白俄那里买来的皮衣,我知道前边都要穿统一的军装,军装外能披披这个。”卓阳笑道:“妈妈,我会被批判成小资产阶级。”<br/>卓太太嗔道:“胡说,我们家一清二白,不比那些人更显赫。”<br/>左是衣,右也是衣,真正依依不舍。<br/>一家三口聚在那一刻,天伦实在太短了。<br/>在卓太太走开之后,归云问卓阳:“你们准备怎么做?”<br/>卓阳毫不隐瞒,“也许挑‘宝蟾戏院’下手,周文英把方进山的爱好继承了十足十,不但继续做汉奸,还爱看越剧。只有在戏园子里才有可乘之机。”<br/>归云心急,“归凤怎办?”<br/>卓阳怔了。他竟把归凤这茬没有计算在内。<br/>其实,展风是想到了。<br/>从大世界回家的路上,卓阳已将和陈墨商量的计策和展风一一说明。陈默手里的情报是:最近周文英流连舞厅和戏院,但身边会有打手和保镖跟着。<br/>陈墨问过卓阳:“你们熟哪边?”<br/>卓阳道:“戏院,展风家的戏班子在那里驻场子。”<br/>展风也这样想。正如陈默的观点,人多,光线暗,环境杂乱以及他很熟悉这里。他同卓阳确定下来。回到家中,他想到了归凤,决定趁着夜黑去寻归凤。<br/>展风选在戏院后门的那棵梧桐树下,遣了弄堂口的玩耍的小孩子进后台送纸条。归凤立刻就出来了。<br/>她是惊鄂的,慌乱的,又隐隐有着气恼。她以为展风已经走了,不想他又折返回来。这情这景,已是回来多日的形态。而她必定是最后一个知道。<br/>归凤哭了,带着委屈。<br/>展风箭步上前,拥抱住她。唯这时,她才能感受到自己是拥有了他。<br/>“我会干掉周文英再走。”展风说实话的时候有些忐忑地看着归凤。<br/>归凤先是眼里有惊惧,只有那么小会,竟笑了。<br/>“你小心就好,做了这事还上前线?”<br/>展风摸不着头脑,他是思考再三才决定向归凤坦白,按照归凤自小的性子,必是会有惊怕。何曾想到归凤如此安危不惊,只着急问他的安全。<br/>“请了行家帮忙,按照往常的经验行事,我不会再出岔子。”他小心地说,瞅着归凤平和的面色,“办完事就会再去南边。”<br/>归凤低了头又抬了头,“你只消记得我这么个人儿在这边就好了。”<br/>“归凤——”<br/>她去捂他的嘴。<br/>“展风,你如果狠心一些,我也就死了这条心。可你不是个狠心的人,我都这样了,你都肯给我这么个位置待着,就是我的福气。我早说过了。其他的,我一概不会管了,也不会怕了。”<br/>她的天她的地,从来只得他一个。说出这话,归凤也才方知,只因展风,她是可以什么都不惧的。<br/>展风也才知道,他对她的实话竟可以让她如此满足。<br/>是他从来没有了解过她。往后的人生,他就是她的天,再顾不了旁的人,念不起旁的人了。<br/>这回的拥抱,真心实意,诚挚得两人热泪盈眶。<br/>末了,展风细细将计划叙述给归凤听,归凤倾耳相听,无比认真。她急切地说:“我能帮你做什么?像以前归云和谢小姐那样子的。”<br/>“了结了周文英,你就可以回家了。”展风道,“你帮我照顾娘。”<br/>他握上了她的手,她的手腕上戴着他送的腕带。也是雁飞送他的。他握上腕带的那刻,没有想到雁飞。细细摩着那已经粗糙的白色细带子,上面有他父亲的死忌。<br/>展风想,从那时起,国仇和家恨,推着他一路走。<br/>如同整个中国,走在艰难的黑暗的岁月里,听不到吉音。<br/>他想要打破黑暗,拥抱朝阳。<br/>戏院外凄清将离的人儿,戏院内,还是孤岛上海的欣欣向荣的繁华。<br/>人们希冀快乐、消磨时光,更愿意麻痹神经,像迷恋鸦片一样迷恋这样的娱乐,也成就了投机的新贵。<br/>袁经理经营戏院颇志得意满,更会左右逢源。<br/>逢贵客看戏,他亲自引路,后头更有贵客的随从十几,阔步大摆直往前排走。一般戏客都得让路。<br/>“山田先生,周先生,里面请。”他分了主次,再打广告,“明宵百乐门有邓婵娟全新亮相,嗓子可一比周璇。”<br/>但他的客人心事重重。一众不语,浩荡至第一排的雅座。有软座,有圆桌,桌上摆齐五香瓜子、盐津枣、甘草梅子、花生仁,甚是齐全。只是缺了茶水。<br/>袁经理善辨声色,贵客不耐烦,他也不多话,吆喝堂官过来上茶。<br/>佝偻着背脊低着头的“老”堂官拎着铜铞小跑来,袁经理看着面生,随口一问:“新来的?”<br/>“托经理福,赏口饭吃。”<br/>托他阴籁的小角色,他不再关心,另去伺候他关心的大客人。<br/>堂官开了茶叶罐子,在玻璃杯里洒了茶叶,再洒水。<br/>边听到两位贵客谈话。<br/>“谁知道长谷川竟然不愿去华北升少将,宁愿在上海当大佐。”<br/>“谁肯离开花花大世界?”<br/>“我们先前还去打藤田智也的关节,您也知道这位大佐和这位少佐一向不和。”<br/>“再倒回去使手段,长谷川既然不满藤田,咱们当然继续给他办事。”<br/>“他会否记仇?”<br/>“他更爱财色,不然舍不得大上海做啥?”<br/>两人知己一般地笑了笑。<br/>堂官倒水的手势不算熟练,歪歪斜斜洒了水,被山田劈头就赏了一巴掌,堂官战战兢兢忙不迭用肩头的抹布擦了干净,又被二人身边五大三粗的随从推了个趔趄。势弱的人吃亏,勉强站稳还要向爷们低头哈腰三番再离去。<br/>做大爷的甩了白底描字洒金折扇,笃悠悠看戏。在戏里,他们也能忘却他们的烦恼。<br/>圆桌上的茶水已沏好,热腾腾。灯暗下,戏开常眼前只有模糊白雾。<br/>开锣的戏是单演的折子戏——《十八相送》。大红幕布拉开,是光鲜亮丽的角儿们上常<br/>他们捧的才是角儿,不捧的也难成角儿。<br/>两人都捧过角儿,也是做过大佬的人物。这样的乱世,才有他们的出人头地。所以他们是异国的知己,偶然相逢,彼此投契,合作无间。<br/>山田盯牢归凤的粉面玉腮。<br/>“当年我捧筱凤鸣的时候,这丫头还是一个龙套,谁能想如今成了大红的头肩。”<br/>“老兄喜欢的话,就多多给些银盾。自我们那方先生故去,这位姨太太声势可是大不如前了。”<br/>“如此唱腔如此扮相,可惜可惜。”<br/>“等下散场,我可牵线。”<br/>山田大乐,拿起茶杯猛喝一口。<br/>台上十八相送,生离悲戚。<br/>山田皱皱眉头,扶桌,倒伏于上,手里折扇重落地上,被丝弦的音律盖祝<br/>周文英乍觉,他无惊呼,亦有同类经验。只盯着那茶,他差些就如这山田一般模样。<br/>弦乐不断,悲戚欲发震耳欲聋,掩盖一切。<br/>他乱了步伐,由随从护在中心,急速撤退。及至他行到戏院的门前,灯一下暗了,弦乐骤停,漆黑一片。<br/>观众慌乱不解,先窃窃私语,有人喊“停电了”,继而就是骚动,观众争嚷着要退票,纷纷往门口挤。周文英被人群挤在最前方,他感觉面上一热,扑鼻的就是血腥气。原来是挡在他身前的随从中了暗招,心下愈加惊慌失措,想要快快脱身。怎耐人挤人,他无法逃出生天。<br/>有只大手从人群里伸过来,将他拉脱出去。他心下一喜,以为是机灵的随从助他脱身,便跟着那人从大门挤了出去,一路从戏院后门跑出。<br/>他不及细看,就被当作一把垃圾一样丢在路边。眼冒金星好容易定睛。<br/>大吃一惊,大惊失色。他跟错了人。眼前的正是那沏茶的堂官,只是既不佝偻也不势弱,而且眼熟。堂官抹洒了脸,他看清楚。<br/>“杜展风,你要多少钱?”<br/>“无钱无势你还能干什么?”展风冷笑。<br/>周文英服软,“你们好好去云南,还回来作甚?日本人要抓你们呢1<br/>“回来料理汉奸。”<br/>周文英气弱,见俑长的弄堂里四下无人,他凭着侥幸拔腿跑。可路口被人堵着,颀长的身影也熟悉。“我跟你无冤无仇。你父亲是日本人逼死的,那主编也是方进山派了人炸死的。”<br/>卓阳切齿,“斯文人怎耐做走狗1<br/>他逃不掉了。<br/>周文英只惊觉死亡恐惧。他做方进山的军师,用他自认为的计谋为愚钝的方进山办事,方进山死了,继承他的一切也是他所应得,他要发达。<br/>但是没想到如今的因果。<br/>他只叫嚷:“都是方进山和日本人指使,怪不得我。”可是便溺了,颤抖了,知道自己逃不了了。<br/>也只能就此罢了。<br/>枪响了,最终他的结局亦是同方进山一样。只是他瞠圆了双目,临死还有的不甘心是他所享受的时间太短。争了一世,只有那么一瞬。<br/>“这个混蛋,至死不悔改。”展风怒道。<br/>卓阳收了枪,长长吁叹,四顾茫然。<br/>好像一切结束,好像一切又开始。<br/>“展风1小心的,细弱的呼唤声。<br/>归凤柔弱的身影竟循着他们的路迹跟了来。<br/>“我们走。”展风拉起归凤,同卓阳一起跑出了这条黑暗的弄堂。<br/>出去了,是正式离别的时刻。<br/>善后的车来得及时,停在路口,有人一把将他们拽上了车,简短吩咐:“尸体自有我们来处理,你们且快走。”<br/>“有劳。”卓阳道。<br/>自有人会做得痕迹不落。明日爱国报章会报道“日寇汉奸恶贯满盈,横死街头报应不爽”,日方报馆也会打出头条“我方商贾惨遭不测,支那恶徒戏院行凶”。这一年来,这样的报道实在太多,多少血流成河在这孤岛之上?<br/>卓阳只心事重重望着车窗外的黑。<br/>那边展风在交代一个丈夫该交代妻子的事。<br/>“我娘那里必定会闹一番,你将就着点。往后和归云照应着过,互相扶持。如果——如果——等不到我,好好——再找个男人——”<br/>他没说完,归凤已泣不成声,不允许他说完。<br/>卓阳想,他要不要这样交代归云?<br/>不,归云是他的,生生世世都只是他的。归云不愿意,他也不愿意。他知道。他只能攥紧了拳。<br/>车子先把他送回家,他和展风交相握牢手。各自道:“保重。”<br/>从此一南一北,各自报国。<br/>归云等在玉兰树下,卓太太等在卓汉书的大字下。<br/>都在等他回来。<br/>三人相对,无言亦无语。<br/>他的行李老早打好包,整齐放在客堂间的中央,等待他拿走。行李很重,满载她们的爱。<br/>卓阳掂了掂,笑嘻嘻道:“够我穿三四年,等回来再买新的。”<br/>归云和卓太太各自别开脸。<br/>夜里只点了煤油灯,暗绰绰,他看不清她们的脸上有没有泪。一家人只是静静坐着,等待黎明。<br/>是有千言万语,但又怕说出口后更有千言万语。届时难禁,只噤口,再不说。<br/>黑夜应该很长,但是卓家的黑夜却是那样短。天边第一丝曙光照进来,卓太太先起身,她的面容慈祥柔和,如沐清晨的霞光。<br/>她说:“妈妈累了,先去睡觉。等醒来的时候,就能看到我的卓阳好好在家里练毛笔字。”<br/>她始终带笑,由卓阳服侍她梳洗。归云倒来了热水,卓阳蹲下,为母亲洗脚。<br/>“女人要老先老脚,我妈的脚还像少女一般样,可见保养有多好。”卓阳用温软的布小心擦拭,一遍又一遍。谁都想永远不要停下来。<br/>还是卓太太道:“好了好了,别误了时辰。”<br/>他与母亲拥抱,任母亲揉乱了他的发,好像幼时那样。再被母亲轻轻一推。<br/>“走吧。向你爸爸道个别。”<br/>门阖上,不知母亲的泪是否决堤,他都不能回头。<br/>燃香,祷告。<br/>抬头是卓汉书的遗像,炯炯的目,庄严又慈蔼。遗像下面是遗作,是父亲最后留给他的话。<br/>卓阳决然转身,他想拿起他的行李,但是归云比他快。<br/>她倔强地使劲地拽祝<br/>“我来送你。”<br/>他便拥着她走出家门。<br/>霞光下的玉兰树绽放清新的芬芳,扫尽秋的萧瑟。可是秋风起,点点离人泪,欲盈眶。<br/>归云想,我不能哭。她死死抓着卓阳的行李,死死咬着唇。<br/>不松口,不说话,恐怕稍一松懈,心底某处就会崩塌。<br/>终至熙攘的火车站。是在废墟上重建的南站,简陋而遗留硝烟的气味。废墟下的尸骨仍未寒,但新楼已经必须继续坚硬如铁地矗立在这里送迎南来北往的客。<br/>还送去即将进入硝烟的战士。<br/>归云已经觉得卓阳如战士,她将送他去战常<br/>卓阳却不愿做战士,他只想和他的小妻子有最后温存的时分。候车室的角落,有处柱子挡着,卓阳拉了归云过来,不管其他,只有彼此。他欲言又止,她已经踮起脚,封住他的唇。<br/>作最后的缠绵。<br/>她多想缠着他不让他走。<br/>火车却鸣笛,如阵前号角,催他走。<br/>卓阳迟疑了下,归云已一把推开他。<br/>“你记着,过期不回的话,生生世世都要做伺候我的小跟班。”<br/>卓阳对她行了个军礼,拎起他沉重的行李,一个跳跃跨上了车。<br/>“不准追车,也不准哭。等我回来,好好再过柴米油盐的日子。”<br/>归云不追,但是不哭很难。千万不舍,泪便滚滚奔流。天地那么大,她的丈夫将远离。<br/>卓阳渐渐远了,看到流泪的她,又挥手大叫:“记住,别哭,别留伤口。我会小心,我会保重,我会常写信。”<br/>归云开了哭腔:“你放心,我会做得很好1<br/>车愈开愈快,他的眉目远了,人也远成一个点。弯曲绵延升向远方的铁轨,送走了离人。这一去,关山迢迢,生死难卜。归云只觉得自己的心丢了一半,随了他去。留下一半魂,为更好地生活,等待他的归期。<br/> 正文 第三章  一季萧瑟秋风起 <br/>归云失魂又失心,心底的某处终于崩塌。可还要强自镇定,强自坚强,去杜家。<br/>杜家的客堂间里坐了三个女人,雁飞、归凤、庆姑。<br/>庆姑正摇着拨浪鼓逗雁飞怀里的江江,道:“江江是归云的干女儿,也是我的干外孙女,你放心吧,我会带好的。”<br/>归云惊疑不定地看向雁飞。<br/>雁飞笑道:“以后要烦杜妈妈了。”<br/>庆姑向归云点点头,叹气,忽流了泪,“归凤回来了,你也来了,我就晓得你们心里紧挂住我。该来的来,要走的走,啥都不能勉强。我想通了,这辈子也不得不这样过——”她的心底终还有辛酸,一时难禁。归云还是看向雁飞,雁飞只是安慰地朝庆姑笑。<br/>庆姑拉住了归凤的手,道:“外边兵荒马乱,你还是回家来的好。只剩咱们娘仨,咱们得一道好好过。”归凤哽咽,叫了一声“娘”。又回到最初,回到有她一份的家。<br/>只是归云心底有疑,又拉了雁飞到角落,问:“昨晚上你用了什么法子安抚了我娘?”<br/>“痛陈利弊,让她积极面对现实。”<br/>“那你呢?”归云直问。<br/>雁飞坦陈笑道:“我本是想入点股到你店里,好安置孩子,只是歇顿了这么些日子,好多积蓄都用得七七八八,恐怕还得重新积累一笔款子。”<br/>“所以?”<br/>“我对老太太说,我恐怕得重操旧业一阵。”<br/>“你必然让她相信不是原先那样,可是你——”<br/>归云被雁飞打断:“我们都要知晓利弊,积极面对现实。”<br/>她的眼中有诡异而坚决的光,道:“人天生适合怎样的生活是定数,要我真的洗心革面,太难。每月没了千把大元入账,我可怎么活?”见归云欲说,又抢道,“我不能靠你一辈子,我也得给江江留些什么下来。”<br/>归云突然失了所有的锐气,双目黯淡,“其实你们都不是很需要我。”<br/>雁飞搂住她的双肩。<br/>“我们需要你的爱。那就够了。”<br/>“可你要离我远去!我却无法阻止。”<br/>“所以你懂我,知道阻不住我。我不会走远。小时候你就说过,如果你死了就变成小鬼在我身边保护我。我也一样。”雁飞说,“回到原来的世界,我依然是我。”<br/>归云的泪汩汩流出,真如江河奔涌。<br/>“你知道最最痛苦的是我明明知道你们的选择会有怎样的结果,可我却阻止不了。”<br/>“这是你的体贴。”<br/>“我真恨我的体贴。”<br/>雁飞为她擦干泪,“你看老人多好,有个新生命就有希望。”<br/>归云捏住雁飞的膀子,捏得她几乎生了疼,“你还有没有希望?”<br/>雁飞说:“你是知道我的。”<br/>雁飞从杜家搬走的时候,没有带走江江。<br/>庆姑倒是颇舍不得,不断嘱咐:“外头风大雨急,攒够了钱要及时脱身,万万不要再留恋江湖。”像是母亲交代女儿。<br/>雁飞则笑道:“多谢杜妈妈解我的后顾之忧,这份大恩我不知如何来报。”<br/>“我很欢喜江江的。”庆姑抱起了江江来送雁飞。<br/>雁飞香一香江江的面庞,小小孩子已经三四个月大,唇红齿白。她留意着雁飞的吻,雁飞狠心远离,她就“哇哇”大哭起来。庆姑少不得抱着哄一阵。<br/>雁飞强装听不见,她握住归云的手,“从此你挑你的担子,我有我的任务。我们都要做得最好。”<br/>“雁飞,不管如何,你都要保重。我和江江等你回来。”<br/>雁飞不忘裴向阳,“小向阳也要托付你了。”<br/>“我婆婆愿意带他,往后就住霞飞坊,你放心。”<br/>但是归云放不了心,她的焦虑和忧心拗不过雁飞的决绝,只得送她到门口,看着她离去。<br/>再迎向归来的归凤。<br/>归凤和雁飞在门口打了一个招呼,擦肩而过,只是雁飞不回头直往前走,归凤却停驻脚步,怔怔看着她的背影。<br/>“你不留她?”她问归云。<br/>“从来没有谁能留住小雁。”归云说。<br/>庆姑已经站在家门口抱着江江迎接她们。<br/>“快快回来,外头越来越乱,让他们男人去搞吧!咱们过好咱们的日子,已经算对得起他们了。”<br/>归云云开雾散般起了一朵微笑。<br/>这个家,散了聚,聚了又离,维持至今,仍算安稳,已是万幸。归凤和庆姑都算经历了各样悲欢离合的苦楚,如今都这般想得开,一切困难又能算什么?<br/>归云的酸苦甜都在心里过了一遍,次日清晨起身,又开始她的人生。<br/>她去医院探望小蝶,小蝶已有了垂危的迹象,话都说不动,只睁着漆黑明亮的眼睛望着她在这世间留恋的亲人。归云在她耳边絮絮说着话,回忆往昔,其实世道艰苦,往昔的快乐时光并不十分多。只是如今同小蝶一起回忆,才会觉得珍贵。末了,小蝶的眼角流下晶莹的泪。归云没有把自己的泪给她看。<br/>陆明守在病房外,枯坐在椅子上。归云已放了他的假,他就这样日夜守着小蝶。他问归云:“梁山伯和祝英台最后是不是真的化蝶了?”<br/>归云说:“不,以前班主说过,真正的祝英台安稳地嫁人了,梁山伯考取了功名做了好官。”<br/>“如果能这样倒好了。”陆明喃喃。<br/>“小蝶不会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的。”<br/>“我也不想——”<br/>归云想,他是那么爱她。在这样飘零乱世,愈加的爱,用了生命去爱。<br/>归云回到店里。老范正同两个伙计往独轮车上装货。他指挥妥当,对归云说:“最近总有饭馆来咱们这批量进馅料坯子,可忙坏了我。”<br/>“饭馆?”归云问他。<br/>“都是几家大的,生意都算不错,所以进的量也大。我同菜贩子讲了价,每斤又便宜出三四毛,这些赚头倒是真的很足。只可惜每日帮他们做这些坯子馅料,店里有的生意却真是应付不来了。”<br/>归云立刻给老范倒了杯水,又感激又内疚,“让您多劳了。”<br/>老范推让,“小卓太太,你老客气就是你的不对了。”<br/>归云笑,“是应该的,我仰仗了你。”便又仔细问了下情形。<br/>原来时下局势不稳,大饭店里的厨师辞工回家乡逃去后方的多,厨房人手总紧张,许多费人手的东西来不及做,就来同“老范饭庄”这样做半成品的铺子进货。<br/>老范计算了下,道:“店里固然赶这笔单子加了点来做,费了工人费,最后倒是也没亏,还比前几月小赚了一笔。”<br/>归云听得很上心,心里起了些念头,当下就跟着老范一起去送了货,并认识了饭店的主事。<br/>她在言语间问得很仔细,主事的也看出门道,暗示:“如果有专门的人给我们做这些,那是再好没有,店里的确缺人得很。但我们是老字号,可不能砸招牌的。”<br/>回家路上,归云对老范说:“是不是该出点钱打通这个关节做长久生意?”<br/>老范赞同,“我也听出这么点意思来。”<br/>两人一合计,均觉得可行,不过次日就为那主事的送了些礼品,便顺利和饭店签了长约。如此一来,又签了两家饭店做点心坯子和馅料的长期供应。老范又同归云一起在新雅粤菜馆请了几个常常合作的菜贩子吃饭,便把优惠价格也讲定了。<br/>老范很是佩服归云的眼光,但又担心,“店里怎么办?”<br/>归云早想好了,说:“如今堂吃未必稳定,咱们将厨房扩大,专心做好半成品。店堂减小面积,省一些服务的人工。”<br/>老范点点头,但问:“一半加工一半营业,这样好吗?”<br/>“我还是想留着堂吃的生意。”归云轻轻说。<br/>她不想就此关店专做加工的营生,每每看到店堂里卓阳留下的菜单,思念就来得无尽而汹涌。这店也是卓阳留给她的,她想要支撑一个圆满,等他回来。<br/>但日子总是这样艰难,就算是繁华的霞飞路附近,仍有朱门外的穷困而无依的人们在彷徨。在归云这里,他们总能得到一些廉价的食物。<br/>归云想,还有另外一些人十分需要她,她很满足。<br/>蒙娜常常会来小憩,有时还带了朋友来。她最新办公的地点离“老范馄饨”颇近,归云也常给他们送去点心,友谊日深,归云愿意做仍在斗争着的他们的驿站。<br/>蒙娜一来就咋咋呼呼叫:“饿死我了,我要热呼呼的小馄饨。”<br/>归云先为蒙娜冲调了杯咖啡,卓家的生活也是带点西式习惯的,归云跟着卓太太也学会做一些西式饮料和点心,也会为她丈夫的西洋朋友准备好这份心意。<br/>蒙娜狼吞虎咽地吃,边同归云聊天:“我的兄长调回国了。”<br/>归云递了帕子给她擦嘴,“你也该回去的,这里太不安全了。”<br/>蒙娜摇摇头,“这里有我的工作,我不放弃。”<br/>归云想,其实她同卓阳,还是很相像的。<br/>蒙娜的停留也是匆匆的,用完了餐喝完了咖啡,和归云亲吻告别。她喜欢归云,就和她亲吻,这个中国女子身上有种她所没有遇到过的恬静气质。<br/>所以阳才会爱她。她想。<br/>但她也来不及多想,因她尚有好多工作。<br/>蒙娜来到迈尔西爱路上的一栋花园洋房,这栋洋房原本属于棉纺大亨王启德,如今被他的儿子低价拍卖给了沪上一家银行的总经理。她亲自参加过那次拍卖会,拍卖父亲遗产的不肖子还能穿黑色薄花呢印条西装,架一副秀琅架的眼镜,没有落魄相,将祖业卖得心安理得。<br/>同去的中国记者说:“这就是典型的败家子,富不过三代,老子积累的那点资本都被儿子顷刻间败光。”<br/>蒙娜说:“如没有足够金钱度日,变卖了家产又如何?我国通常可申请破产。”<br/>她和中国记者的意见不统一,她想她并不了解中国人,她一直努力尝试去多多了解中国人。<br/>如今再来这间洋房,同样是参加拍卖会。<br/>这里的新主人喜好收集古董,尤其喜欢收集紫砂茶壶。蒙娜在城隍庙买过一把赝品,后来被卓阳辨别出,她便在一次采访中,寻到这位行家,自他那里学到不少中国紫砂茶壶的门道。<br/>但是今天这位行家遇到了莫大的难处,他对与会的同行同好和关系要好的记者说:“我已递出辞呈,本行已被日资入股,本人必是不会为日寇提供服务。只是敌寇狡诈,诱使我胞弟在证券上跌了大跟斗,非指名用我祖上相传的大亨壶作抵。可此乃国宝,焉能落入倭寇手中?对方却咄咄逼人,无壶可抵也得有万金。万般无奈,唯有出此拍卖之下策。”<br/>又是一个败家子。只是这个败家子尚有德行,现场痛陈了自己的罪过,向父兄请罪,因己之失,以致父兄不得不出卖家中藏品,举家外迁避祸。<br/>蒙娜学会了跟着周围的中国人一起摇头,她想中国人总想一家人团圆在一起同甘共苦,如若是她的本国人,一人犯错一人当,何须拖着一家大小跟着受罪?<br/>她怅然地跟着众人看大厅里一一展示的藏品。那把著名的大亨壶周围围的人最多,蒙娜也挤进去看。她从行家那里学会一些辨识珍品的法门,看这把壶器形雄健,线条大气磅礴,壶色如古金铁,形态极庄严又极生动,便猜想是上等紫泥捏就而成的精品。这样的壶无一丝接缝,浑然天成。她赞叹中国人的巧夺天工。<br/>蒙娜走近些,听见身边正有一男一女谈论这把壶。<br/>“梁生可要拍下这把壶?”<br/>“哪里敢拍,此壶是制壶大师邵大亨的的顶峰之作,品相又如此完整,真正国宝,何经理也不过拿出来给我等一观。他毕竟还是舍不得舍弃国宝的。”<br/>“原来制壶的师傅叫邵大亨,名字很大气,想必人也是上品。”<br/>“你倒看得准,相传这位大师脾性最是古怪,技艺也绝对高超。曾有苏州某巡抚绞尽脑汁觅他一壶,很是珍惜,不料被一名侍女端盘献茶时不小心摔碎。巡抚大怒,把侍女吊起来鞭笞一顿。恰好邵大亨闻了缘由,摆出十六把精心自制的大亨壶叫巡抚过来看。邵大亨说,只要巡抚宽恕侍女,就让他从十六把壶中随意挑一把送给他。巡抚自然求之不得,便放过了侍女。巡抚一走,劭大亨就将剩下的十五把壶统统砸碎,怒道:‘为了我的壶,竟有人玩物丧命,再不做壶了’。”<br/>那提问的声音问出和蒙娜心底一样的问题。<br/>“那侍女呢?”<br/>回答的人哈哈一笑,“倒也是佳话,那侍女后来嫁给了邵大亨。”<br/>那把声音便道:“十五把壶摔得倒是很值。”<br/>蒙娜认出声音的主人,她唤了声:“雁——”<br/>声音的主人转身过来,“我正看到你要和你招呼来着,你也来凑热闹?”<br/>正是雁飞。<br/>雁飞很高兴见到她,她也很高兴见到雁飞。两人不禁互相交握了手,拥抱了一下。<br/>“日本人无孔不入。”<br/>“中国人自有对策。”<br/>“他们连茶壶都要抢。”蒙娜指指那把倾倒众生的“大亨壶”。<br/>“中国的宝贝太多了,一把茶壶都值钱。”雁飞细眉一挑。<br/>蒙娜发觉她变了。她穿了艳色的旗袍,化了精致的浓妆,及肩的发烫成了流行的西洋卷。<br/>“你像女明星了。”<br/>“谁说我不是呢?”雁飞的细眉又一挑。<br/>蒙娜端详,这双眉毛画的跟阮玲玉一样的圆滑纤细,说不尽的风情无限。<br/>雁飞别过自己的客人,牵了蒙娜的手,“来,我请你去国际饭店二十四楼屋顶花园吃西饼。”<br/>蒙娜很乐意,和雁飞相携走出洋房。<br/>花园里停了若干辆小汽车,都是客人们的,黑压压排得整齐。她们走到门外又来一辆,黑色的弧线,驶得飞快。在大铁门口戛然而止,走下来两个人。<br/>雁飞和蒙娜都微微愣了。<br/>来人朝雁飞一招呼。<br/>“谢小姐。”<br/>蒙娜认出其中一个,是这栋花园洋房的旧主人,卖了这栋洋房的王少全王小开。她十分诧异。<br/>雁飞只颔首,便拉着蒙娜走了。路过另一人,她的目光轻轻扫过去,若有似无,似笑非笑。就那么一阵,明明是快入冬的时节,来人却如沐春风。<br/>不,是香风。雁飞用了巴黎最时兴的香水,浓郁芳馥,能在清冷的空气里,留下魅惑的气味。<br/>王少全问:“可是大佐熟人?”<br/>那人答:“不错。”<br/>王少全说:“也是我父亲的旧识。”<br/>那人笑了,王少全也笑了。<br/>“那个美国美人也很诱人。”<br/>王少全恭敬地点头表示同意,他们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br/>蒙娜也看清楚他们坐过的车。<br/>“呵!是三菱。现在爱国的中国人都不用日本车吧1<br/>“中国人现在开福特,好歹也要爱国。”<br/>“算是促进我国汽车业。”她侧头一想,“那老的面熟。”<br/>雁飞含笑,“不用想了,是日本军队里的高级军官。”<br/>“啊?”蒙娜恍悟,“王老板不是死在日本人手里的吗?”<br/>“认贼作父的戏码永不落时。”<br/>雁飞招了黄包车,蒙娜说:“日军的坦克和轰炸机部分组件出自三菱,异常坚固耐用。”<br/>“长城也坚固耐用。”雁飞一脚踏上了黄包车,将蒙娜也拉了上来,“不谈了,赶快走吧1<br/>蒙娜是觉得这个女子有些不一样了,她跟着雁飞去了国际饭店的屋顶花园。<br/>斜阳的红染尽西边的云,云下有林落的伞,遮着阳,也遮着座座三四人的散座。能爬到上海最高处的植物也显赫,在秋风下丝毫不显褪色,还葱郁着。<br/>“这季节也就这时段还能来这里喝下午茶。”雁飞很惬意地用银勺将一小块草莓攀司送入口中。<br/>蒙娜极目远眺,这样的高度能看清楚这边的三四条马路和石库门弄堂。街面上的人摩肩接踵,上海总是如此热闹。她不解雁飞,但想劝解,呷一口咖啡,这是今天的第二杯,令她精神更加旺盛。她有了主意,说:“我有办法送你和你女儿去美国,在那里可以重新开始。”<br/>“她现在在身家清白的人家家里,我很放心的。如果去了外国,我不懂洋文,可怎么生活?”<br/>“我有朋友——”<br/>“蒙娜——”雁飞用洁白的餐巾擦净了嘴,她凑近蒙娜,笑道,“来,我给你说一个故事。”<br/>蒙娜听她说有故事,闭嘴倾听。<br/>雁飞的目光却远了,在上海的最高处,她回到她人生的最远处。她伸出手,指着东南方,那里一片高矮不均却整齐的屋檐,有的开了老虎天窗,齐齐对向南方。屋檐下的路却是看不清的,模糊的,不分经纬的。似蛛网。<br/>蒙娜熟悉那里,但是她努力听雁飞说话。其实她的中文还并不十分熟练,所以她须费力气听一些复杂的中文句子。<br/>“那里的弄堂很曲折,弯弯斜斜总也走不完。有个女孩曾经以为能走出去,可结果总也走不出去。”<br/>“我也在那里住过,确实难走,像迷宫。”蒙娜皱皱眉。<br/>雁飞笑得很无奈,“是啊,是迷宫,走不出去。”她继续说她的故事,“女孩被迫做了妓女,就像那里很多妓女一样,送往迎来,人生没有希望。她十分狠毒,憎恨逼她为娼的人。”<br/>蒙娜听怔了,她似乎能预料到什么。<br/>“某天中午,那些人在抽鸦片,鸦片真是麻醉人精神的好东西,他们一个一个都倒在床上吞云吐雾,连空气里都是鸦片的气味。<br/>“于是女孩拿了一条绳子,把他们一个个绑得牢牢的,从手到脚,就像她绑住待宰的鸡鸭一样。女孩很庆幸,因为那些人仍然没有知觉。”<br/>葱郁的植物间竟有落叶飘落在蒙娜的肩头,她感受到冬的寒凉,一阵清冷,缩了缩肩。<br/>“女孩去灶庇间生了一把火,把火柴扔进了房里。她从来不知道一把火的威力会那么大,火顷刻烧了起来,一下就把房子烧成了地狱。”<br/>“女孩有没有逃出来?”蒙娜问。<br/>雁飞点头。<br/>“女孩吓呆了,火快要烧到她的背上,她才惊跳起来。原来她那个时候是怕死的,就逃了出去。路过灶庇间的时候,那家帮佣的老佣人喝了小酒正昏睡。她没有叫醒那个老佣人,她甚至还记得出门的时候带上了门。”<br/>“然后?”<br/>“你住过那里,你该知道石库门既封闭又连成一片,中午的时候妓女们都歇了业,在家里午睡。等火势蔓延,才有人醒来,已有连着好几间的石库门烧了起来。跑到马路上的女孩却遇到熟人得到解救,等她醒过来,她是这场大火唯一的幸存者。”<br/>蒙娜将身子重重靠在椅背上。<br/>雁飞还没有说完。<br/>“这场大火烧死了八个人,包括女孩蓄意烧死的三个。消防局的人说,因为气候干燥,火势迅猛,整整烧了四个小时。困在屋子里的人最后都成了黑炭,自然绳子也成了黑炭,没有人知道这场大火的始作俑者。”<br/>雁飞微笑,笑得深且艳,“你觉得这个女孩该死不该死?为了自己的私愤烧死了无辜的人。”<br/>蒙娜微微地张了嘴,半晌方说了一句英文:“Oh,MyGod1<br/>雁飞听不懂,所以只管自己再说:“按照法律,女孩是要被判死刑的。可这世界上的法律其实不太管用,该被判死刑的人总是活得那样好。”<br/>她指了指自己,“譬如我。”<br/>蒙娜的蓝眼珠充满惊惧地直直盯着她,她却一直在微笑。<br/>斜阳就要尽了,屋顶的风势头更大,吹得花花叶叶摇摆不定,“飒飒”作响。侍者过来劝客人们回餐厅。<br/>雁飞先站起身,蒙娜后站起身,却比她动作快,她先握住了雁飞的手,严肃地说:“那样你更该出国去。”<br/>雁飞的眼中隐隐湖光潋滟,只肯一闪,马上明净无波,她轻拍蒙娜的手。<br/>“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戏码也永不落时。”她反握住蒙娜的手,“你有写下这个事实的权利。”<br/>蒙娜突然伤感,“你呢?”<br/>雁飞放开了她的手,“我就能永远活在你的故事里。”<br/>蒙娜憎恨自己的中文水平,她有千言万语要向雁飞说,可惜都连不成句子,想了又想,很费力,很伤脑筋,很想挽留什么。<br/>雁飞已结了账,携她的手坐电梯徐徐而下,将她送出门口。<br/>直到她又招了黄包车,蒙娜才憋出一句话:“别乱做事情1她也觉得自己词不达意,又补充一句,“上帝不允许。”<br/>雁飞“扑哧”笑了,“我不信你们的洋菩萨。”她催着蒙娜的车夫快走,摇手和她再见,止住她仍想说的话。<br/>她想,真是没有必要再多说了。她的眼里只有一桩事,给自己招了一辆出租汽车。出租汽车开得快,可以快些带她到龙华的墓园。<br/>一路开过繁华的街市,看道路两旁落英缤纷,终是枯黄。她的眼里忽然有了泪,沁出眼眶,完整地滴落在手背上。她轻轻拭去,又昂起了头,将眼中的泪全数逼了回去。<br/>唐官人教过她忍住泪的方法,就是抬高了头,睁大了眼,将泪倒流回去。唐官人说:“我们这等人,切不能流泪,这是最忌讳的。命已经够苦了,何须用泪将命哭得更薄?”<br/>雁飞也想过,为什么那天她在石库门外,只隐约听到李阿婆和周小开凄厉的哀嚎,却没有唐官人的声音?抑或是有的,她那时也是神志不清的,听漏了也是有可能的。<br/>泪干了,手背上眼眶里丝毫无痕迹。天却忽然一阵瓢泼大雨,打得车顶车窗“噼啪”作响。<br/>“忒奇怪了,这气节怎么突然大雨?”司机不解。<br/>“老天爷想哭了。”雁飞从后视镜里看到自己的微展的笑靥。老天爷在代她哭泣,她想。<br/>但老天爷也只哭了一小会,雁飞到了目的地,司机又奇道:“竟然还是这样短的阵雨,小姐,你好福气。”说完方觉不妥,这位小姐要去的是墓园,他的车,她的人都在墓园的门口。<br/>雁飞好笑地看着司机骇然的神色,多付了他些车费,免得他惊惶。<br/>大雨过后,墓园的泥地上到处都是枯叶和落花,真的是零落成泥。这里葬了很多人,墓碑幢幢,百姿态一样形,人生不过一座碑。<br/>雁飞想,她可不要一座碑。她信步走进深处。<br/>他的碑毕竟是不一样的。她能在几百座一模一样的墓碑中一眼看到。她走到他的身边。<br/>卓阳为他选了一座好穴,让他能背倚着巍巍的松树。这时节,永不凋零的也就松柏了。他可以和他们长青。不过他说过,北方的森林里耐旱树木众多,棵棵都是参耸入天,永不凋零的好木。只是他们再也无法回去,有那么一棵松树相伴,也就够了。<br/>雁飞没有带香火,不能上香,只能站着,看墓碑上的名字。是卓阳的笔迹。<br/>向抒磊之墓<br/>比牌位上少了“英雄”两个字。他要到这众人间,非要去掉头衔,掩住往事。<br/>她说:“在我遇到你之前,我这辈子已经木已成舟了。真的,不是你的错。”<br/>她强调:“你不用内疚,也无须自责,放心去吧1<br/>再深深鞠了一躬。鞠躬真不好,忍回去的泪又涌了出来,这回落进他墓碑旁的土里。雨乍停,土未干,泪入土中,还是了无痕迹。<br/>雁飞寂寂地回了兆丰别墅。<br/>苏阿姨为她备置好了晚餐,不过清粥小菜应付罢了。她不在的时候,苏阿姨将房子看得很尽职,只是她回来之后发现苏阿姨的三五家眷住进了二楼的几间客房。幸好还尊重她,并没有动她的房间。<br/>回来的第二天,苏阿姨的亲眷偷偷走了。她下楼,看见一切如旧。苏阿姨将她放在行李箱里的牌位拿了出来,放在陈曼丽的牌位旁边,放了香案,还上好了香。<br/>这是她偷偷从杜家带了走的,她想展风都不在,这个牌位放在那里只剩孤寂。他其实是怕寂寞的,所以她带他走。<br/>苏阿姨是机灵的,机灵得雁飞不想怪责她,一切就当没有发生。<br/>雁飞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向抒磊和陈曼丽上香。这把香是特地从静安寺买回来,其实是香客祷祝用的,浑名叫“全家福”。她烧“全家福”给他们。<br/>苏阿姨在她面前变得更胆怯,躬了身子问她:“小姐,那几件小毛头的小棉袄都缝好了,线头埋在衣缝里,小毛头穿顶好。”她手里捧了一叠小衣服,是赶工出来的。<br/>雁飞知道苏阿姨缝补女工在行,便翻了报纸把几件婴儿冬装的广告拿出来给她看,吩咐她照着缝补几件。<br/>有小棉袄,有小棉裤,还有一对虎头棉鞋,很是齐全。苏阿姨觑着雁飞还算满意的神色,轻轻吁了口气,她讨着好问:“啊好啊?”<br/>雁飞将小衣服贴在面颊上,磨蹭了两下,点点头。布料是她自己选的,很柔软,也很温暖,让她想起江江的皮肤。她很想念江江,准备好给江江过冬的衣裤动身去杜家探女儿。想一想,怕自己又不忍,就硬了心,直接将衣服送去了归云处。<br/>归云诧异,“江江一直在我娘那里,你该去探探,我娘总念叨你。”<br/>雁飞笑道:“想着去,今朝偏有事。”<br/>归云还想说什么,雁飞已走到雅间里看裴向阳念书,裴向阳正在念卓太太教他的《圣经》。<br/>“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br/>雁飞笑归云,“你婆婆指望你生个孙子呢1<br/>归云是刚忙完的,有些累,扶着腰扭了扭。<br/>雁飞仔细看归云,“你好像很累,总这样拼命工作不好。”<br/>归云说:“实在是忙不过来,时不我待,得要为一大家子做好打算。”<br/>雁飞叹气,“你就是个操心的命。”又建议,“实在不行,还是得多请两个小工?”<br/>“正有这打算,不然可真要忙不过来。现今老范负责送货,一去就是大半天的时光。人手顶紧张。”归云拉住雁飞,“来,给我说说你的近况。”<br/>“没什么,就努力攒钱。”<br/>归云仔细看着她,她温柔了,细致了。可是她也注意到了,雁飞精致的柳叶眉斜斜入鬓,勾得深且媚,多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韵味。<br/>有点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br/>她方想问问,老范突然冲了进来,只抹了一头汗,就说:“西爱咸斯路上那家白俄开的电台被炸了。”<br/>归云“霍”地站起来,老范一跺脚,“我听说那个电台给外国发什么战争新闻,早被人盯上了,有两个洋人还被巡捕房给带走了。”<br/>“是蒙娜?”雁飞也站起来了。<br/>归云心急如焚,对老范说:“我们去那边看看。”又转头对雁飞说,“我得去一下,你——”<br/>雁飞立刻说:“我有我的路子可打听的。”<br/>两人相视,都觉恐惧。互相握手,传递力量。再分头行动。<br/>归云同老范匆匆去了西爱咸斯路的石库门。<br/>围观的人群已散。石库门窗棱乌黑残破,是爆炸后的证据。硝烟之后,血迹抹尽,只有门前残落的梧桐的枯叶,一片两片,四散各地,都败落而孤单。也许清理现场的人只顾着清理屋里的狼藉,却独独忽略了门外的狼狈。<br/>归云同老范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如何去做。<br/>石库门隔壁亭子间的窗口有人低声唤他们,是个中年妇女,对他们又摆手又摇头,“喂,快走吧!这屋子有人盯着呢1<br/>老范也低声问:“这里边的人呢?”<br/>那妇女左右一探,确定无人,再小声说:“白俄老头在一楼,被炸成了四五块,二楼的两个洋妞从后门下楼逃命,正撞上来抓人的巡捕,逃都来不及。现在巡捕都是日本探长亲自带着,哪里会放这些人的活路哦1妇女一副惊魂尚未定的样子。<br/>归云急急问她:“那外国女人长什么样的?”<br/>那妇女答:“其中一个金头发的,长得很标致,老喜欢穿旗袍。她还会说中国话,喜欢和邻居聊聊天。唉,真让我们不忍心——”<br/>归云和老范对视一眼,心下都一慌,忙同那妇女道别离开。一路上,归云心事重重。她说:“那外国女人多半是蒙娜。”<br/>老范道:“先别着急,还有谢小姐可以帮忙打听。”<br/>两人先回了饭庄,雁飞也回来了,说:“我找人去巡捕房打听过了,确是日本人带走了,去哪里谁都不知道。但蒙娜是美国人,短期内应不会被为难。”<br/>“现在租界内到处安插了日本特务,蒙娜他们又是给外国发国内的战争新闻,日本人不会放过他们。”归云想到未曾见过面的那位白俄台长,又想到同样被炸死的莫主编,及至想到了自己的爹娘和杜班主,心中绞痛,一个踉跄就跌坐在椅子上。<br/>“归云1雁飞见她面色苍白,心下担忧,要扶她。<br/>归云深呼吸又深呼吸,“到底还要死多少人,这样的恐怖才会完?”<br/>“别急,该完的总会完。你自己都说我们要有信心。”雁飞道。<br/>归云微微地昏眩,身体深处有种钝痛,如细细的针刺在身体某处最脆弱的地方。这细微的钝痛令她更加焦虑。她想,她应该坚强。她对雁飞说:“烦你再探探,我们也好从长计议。”<br/>老范也落寞地说:“租界一日不如一日安全,连洋人都保不了自己的安稳,不知将来怎办?听说公共租界有的店开始挂旗了。”<br/>三人黯然,知道挂的是什么旗。南京路上渐渐有了屈服的店家挂上了那面大红狗皮膏药的日本旗,中国人在自家的地头不得不一次次低头。<br/>哪里有计?分明是无计可施。一阵阵的痛,无有止境。<br/>归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霞飞坊,弄堂里灰蒙蒙一片,夜幕深沉,确该入睡。<br/>归云照顾卓太太睡下,再疲惫地回到自己的房里。床似广阔无边。以前有卓阳,他们喜欢互相纠缠着入睡,分享彼此的呼吸和体温。归云暗暗量小了,开始恨,如果他要走,为什么要买这样大的床,让她伸手只能抓到无边的空虚?<br/>她倒在了床上。<br/>四周寂静,身边无人。折磨了她大半天的疼痛变得明晰,一阵比一阵急促,一阵比一阵明显。她伸手按住腹部,想要减轻这痛,可这疼却是难禁的,上下蹿动。她只得辗转反侧,蜷缩了又伸展。<br/>“嘭嘭嘭。”<br/>归云惊悸了一下,扶着床榄坐起身。<br/>这样急促猛烈的敲门声催促了她体内的疼痛,她的额上沁出了汗珠子,来不及抹,就听见卓太太奔了出去开门。<br/>是谁?归云想要立起来。<br/>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她听不清楚。然后,她的房门被猛地推开。<br/>黑暗里,她能看清楚归凤哭泣的脸,她们曾相对那许多年,她能在黑暗里清楚辨别出归凤的脸。她问:“归凤,你怎么哭着跑来了?”<br/>归凤声音一抖,呜咽:“小蝶没了。”<br/> 正文 第四章  天涯愁无尽 <br/>无数颗星辰在眼前跳跃,被一声响雷打散。<br/>归云扶着床榄不动,她动不了,整个人僵直,体内有股汹涌的热流正在流失。她尚不知晓,却在失去,此刻知晓,却挽留不祝<br/>她唯一的反应是按住了小腹,恍惚之间,看到的是卓阳登上火车远走的身影,他向她在招手,她想要追他的火车,可是追不动了。再恍惚,却是火红的蝴蝶在春风间飞舞,只是远了,也灭了。<br/>“卓阳1归云倒在床上,在冰冷的冬天汗流浃背。<br/>卓太太大惊,拧亮了电灯。她看到了细细的血迹流到归云的小腿上,她捂着嘴奔到归云的身边,但来不及扶住归云倾倒的身子。<br/>软软倒卧下去那刻,触身却温暖。归云却知道,这不是卓阳温暖的怀抱。<br/>她想睡了,可耳边却很嘈杂,有人们慌乱的脚步声。瑟瑟寒风吹到她身上,她瑟缩了下。好多年以前,她最怕冬季的风,滚地龙的冬天不能熬,她伏在爹的怀抱里。<br/>小雁来了,小雁会和她抱在一起取暖,她比她年纪大,又比她高一点,能抱紧她,她的身体温软而暖香,是童年里的依靠。<br/>小雁走了,摇着手对她说再会,她要抓住她的手,可另一只宽厚的手掌牵住了她。哦!也像爹的手一样温暖。<br/>杜班主的笑容总是那么和蔼,虽然她害怕他严厉起来的面容。<br/>“以后你就叫杜归云。”他递了一颗巧克力给她。<br/>巧克力是甜的,还没有在口中融化,已然不见了杜班主。她只看到一个小小的昂然的身影,挎着小书包,戴着学生帽,穿一套笔挺的黑色的学生装。<br/>“我多想从小就伴着你,让你少吃些苦。”男孩转过头来,浓眉扬起,阳光照了过来。<br/>她追过去,“卓阳,卓阳,我们的宝宝没了。”<br/>男孩的身影被打散,她又什么都抓不到。只听到“嘤嘤”的哭泣声。<br/>是谁?哭得这么伤心。<br/>归云挣扎着要睁开眼。<br/>卓太太拿着毛巾为她擦汗。她的手真是温暖,是记忆深处母亲的温暖。归云又安心地闭上双眼。<br/>她在哭吗?她在自责吗?<br/>“好孩子,是我疏忽了。没有想到你和卓阳都做了几个月夫妻这层,没把你的身子当回事。我对不起汉书,对不起卓阳。”<br/>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有泪沾湿了她的手指。<br/>“小云。”是这么清而远的声音,附在她的耳边说,“你太累了,好好睡两天。”<br/>她睡了多久?又是谁?是雁飞?<br/>归云的手慢慢移到自己的小腹上,轻轻吁了口气,泪从眼角流下。<br/>我的孩子。她想。她想她的孩子。<br/>归云醒来的时候,卓太太告诉她,她怀了两个月的孩子没了。她来不及哭泣,因为卓太太和庆姑每天都到病房里照顾她,她们每日轮流熬了鸡汤鱼汤送来,要看着她喝完方能安心。她们还抢着陪夜,但被归云制止了。这两个身边没有儿子的母亲,似在几天中将全部母爱倾注在她一人身上。<br/>归云第一次有被人娇宠的安逸,她不好意思多显露自己的虚弱和伤心,只能在无人的时候捂着小腹发呆。她差点成为母亲,孕育了卓阳的孩子,但她却是一个粗心的母亲,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孩子。<br/>心里恨不能让自己痛死。<br/>还有别的伤痛在。<br/>归云问了庆姑关于小蝶的事。庆姑告诉归云小蝶已经下葬,筱秋月好歹也对妹妹尽了心,后事办得也算体面,还在老家浦东买了墓地。小蝶是在龙华火葬场火化的,致她死的病,让她不被允许得到土葬。庆姑叹道:“小蝶没能过了那道坎,这孩子命苦,好在陆明坚持给了她名分,也算在那边有名有分了。”<br/>归云露出一丝苦涩的笑,“这也许是小蝶最好的结局。”<br/>归凤把小蝶的遗物带给归云,是归云婚礼当天的大合照。她说:“小蝶走的时候很安详,她说她这辈子做了一次最美的伴娘,就能把以前的罪孽都抵销了。”<br/>“这哪里是她的罪孽?”归云抚着照片,上面的每个人都在笑,连不爱笑的向抒磊和雁飞都在笑。不过几个月,里面的人走了两个死了两个。她的孩子也没了。<br/>生死无常,命运如波。<br/>归凤道:“打小你就当你自己是铁人,什么事都存得都忍得,可你得多顾着自己一点呀1<br/>“归凤——”归云哽咽。善良的归凤,原来这样了解她的归凤。她小产后第一次在人前欲流泪。但是,忍了。她说:“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关,我没事。”又捂住了小腹,“只是对不起这个孩子,是我什么都不懂,没有好好照顾他。”<br/>“日子还长呢1归凤抱紧她说。<br/>日子的确还长,归云的伤心还磨不碎。<br/>但卓阳的第一封家书到了她的面前。<br/>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br/>卓阳还写了两封,一封给母亲一封给归云。归云站在玉兰树下,拆开了信。卓阳写了自己的行程,原来信是从北平寄的,寄信的当晚他就要跟着部队去张家口。他一向不避讳自己的情辞,在信中也表露无遗,意态缠绵,看得归云几度恍惚,好像卓阳就站在自己的身边,摩挲着自己的鬓角。思念来得波涛汹涌。<br/>只卓阳最后一行小字,又将她看怔了。<br/>“我时常有所觉,我是否已有成为父亲的资格?云,企盼你给我一个好消息。”<br/>他亦有所觉,只她恍恍未觉。咬碎银牙,恨透了自己。<br/>“你要告诉他?”雁飞已站在她的身边,她也看到信。<br/>归云手里执着信,想了很久。<br/>很艰难很艰难去回复卓阳的最后一句话。<br/>她用和卓阳同样的字体来写:“阳,我不是一个好母亲。”<br/>又补充了一句:“我弄丢了我们的琴。”<br/>突然压抑不了,她伏在案上大哭一常<br/>归云给卓阳的回信写了一个下午,最后狠了心,将末角的那行字抹去。在这种天气,总有莫名的寒风吹进来,她觉得遍体生凉,更显伶仃了。<br/>她将想法向卓太太一说,也不欲卓太太对卓阳有所透露,卓太太只得叹道:“你想得周全,我晓得你的苦。”<br/>执手相看凝咽,她们相依为命。<br/>归云暗暗生了愁和恨,却不知该恨谁。她的人生总是如此,每到有了些什么,却又失了去。她看着卓阳和自己的结婚照发呆,背景山水迢迢,人也终于山水迢迢。<br/>她想她原来是习惯伶仃的,故才有了这么些勇气放了他走,那许多风险和担心也只能狠狠压到心底储存起来。<br/>冬风真的已卷不出一片落叶,空虚地呼啸在俑长的弄堂里。空虚的也不仅仅是这季冬。<br/>又有人来敲门,娘姨跑去开门,进来的是抱着江江的雁飞。<br/>“江江很想你。”雁飞走近她,想给她拥抱,可惜怀里还有孩子。<br/>归云接过了孩子,许是眼红红得怕人,江江一见她这样,噘了噘嘴,双眼骨碌碌直转,打个哈欠,竟然朝她笑起来。小小的手拍在她的面上,归云的心,蓦地一暖。<br/>雁飞的手得了空,把补品悉数放在桌上。<br/>“我这样子,是不是很失败?”归云轻问。<br/>“怎能怪你?你能捱着没倒下就已经很不错了。”雁飞道,“你这样子,让我恨那个留下你一走了之的卓记者。”<br/>归云将江江抱搂得紧紧的,苦笑,“当我感觉孩子正离开我的身体的时候,我好想他,想他有没有吃饱,有没有穿暖。我想——他留给我最宝贵的我也要失去了。那时候真是痛苦得想立时跟着孩子去了。”“既然放了他走,这苦也只能自己咽了下去。”<br/>咽下去。<br/>她望着她,她望着她。<br/>人海孤鸿里,她们最初的相遇就是孑然一身,多少苦痛都得自己吞。如今,依然,不觉都恻然。<br/>雁飞惆怅地离开了霞飞坊,她将江江送回了庆姑处,又要开始去上班。<br/>周而复始,她摆脱不了的百乐之门。不过摩挲脸,还是那姿态,袅娜地踏进那佛光照不进的门。<br/>她娇媚的姿态是这个战场上最有力的武器,走进犹如阴阳界一般混沌的舞场,她想,至少她的江江离开这里很远。<br/>聚光灯打来,她依然是众人瞩目的焦点。“绮丽佳人”乔绮站在她的下首,袁经理站在她的身边。<br/>“今天的舞会皇后是我们永不凋落的白牡丹1<br/>幕褶层层,坠下颤动的流苏,将艳装的女郎隆重推出。<br/>“阿姐,你永远能独占鳌头。”乔绮在旁冒了这句话出来。<br/>雁飞头也不回,从幕褶中款款走出。她出来了就不会轻易回头。乔绮的醋意更是耳边的清风,她的眼前只有那副十字架。<br/>她的眼前还看见了那许多熟悉的人。<br/>四十多岁了,穿好军服佩好军功章,八字胡含着杀气,剃着青头皮,永远趾高气扬。此时也在台下,抬着头看她。她的目光沉沉过去,他得意地抽动了唇角。<br/>他的人来找她,也是她认得的。<br/>王少全说:“谢小姐,长谷川大佐很想同你跳支舞。”<br/>她笑得花枝乱颤,“小阿弟,当年你老子约我跳舞的时候还是亲自来请的呢1<br/>他的脸皮青了,她已飘然而去。<br/>美妙的探戈舞曲轻快地响起来,灯光摇曳,她和舞伴跳得妖冶。射灯乱闪,她的眼中,其实只看到一副十字架。<br/>也看到憋不住的人,缓步向她走近。她等着。只是在那之前,她被人拉离了精心布置的现常<br/>“王亚飞1她低叫。<br/>藤田智也堵她在角落里,问:“长崎或欧洲,去不去?”<br/>雁飞抬起的下颌,骇意地说:“我们不是早有默契吗?你又发了什么疯?”<br/>他吻她的额,“找一个田园,造一栋木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安庸碌过完今生。”<br/>她抓过他的手,搂住他的腰,“来,我们跳舞。”<br/>又回到靡丽中心。<br/>他无可奈何,由她牵着鼻子走,只听她在他的怀里轻轻唱了一支歌。<br/>夜上海<br/>夜上海<br/>你是个不夜城<br/>华灯起<br/>车声响<br/>歌舞升平<br/>只见她<br/>笑脸迎<br/>谁知她内心苦闷<br/>夜生活<br/>都为了<br/>衣食住行<br/>酒不醉人人自醉<br/>胡天胡地<br/>磋跎了青春<br/>晓色朦胧<br/>倦眼惺忪<br/>大家归去<br/>心灵儿随着转动的车轮<br/>换一换<br/>新天地<br/>别有一个新环境<br/>回味着<br/>夜生活<br/>如梦初醒<br/>他又听到她在他的怀里叹息。<br/>“哎!王亚飞,我不想从这个梦里醒来怎办?”<br/>他们的梦都醒不了,各自只能回各自的天地。<br/>兆丰别墅的四周早已不清净,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管不住这交界地带,早让日本人钻了空子进来,烟寮娼寮,茶肆赌坊,遍地开花。暗红的灯,被靡靡的烟气熏染得朦胧不可辨,不知是地狱还是天堂。<br/>雁飞的别墅里,坚持富丽堂皇,细意装扮。<br/>她换了一张梨红色云石麻将桌,晶莹剔透的玉石麻将摩擦在上面,声音清脆,冰晶可爱。客人们都很喜欢。<br/>雁飞在开这样的麻将席宴上,穿得很随意。宽宽的月白色细毛长大衣,薄薄的,自腰间系上一条同色的软带,轻轻地束一个蝴蝶状的结,在人人穿得臃肿的冬季,却能体现出她姣好的身段。她的发养长了些,全部拢到颈后,扎一条同样月白色的丝带,垂在胸前,成了同样的弧度,引人遐想。<br/>她的客人,旧瓶新酒的搭配。她含笑一一接纳。<br/>王少全带了长谷川来。这个日本人是第一次来到这里,触目全部是温婉的红,窗帘、沙发、麻将桌、壁灯,一色的红。还有满室的馨香,醉人的,是用花露水着意洒在各处。<br/>他便醉了。身形倾倒又纠昂,醉了也是胜利者的姿态。<br/>只是,似醉非关酒,闻香不是花。<br/>雁飞婷婷站立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在牌桌上的意气风发。他的筹码最高,堆成了小山。<br/>他的对手,王少全输得最多。<br/>雁飞望着那个年轻人,他坐在他父亲当年坐过的位子上,靠着他父亲当年靠过的椅垫。那是个主人位,如今是形同虚设。<br/>“长谷川大佐人红牌亦红,咱们都不是对手。”王老板从不会说这样的话,但是王少全会说。<br/>长谷川极力使自己笑得文雅而不缺少威严。这里是上海,不是东北,更不是南京。他及时收起原始的狰狞,要做一回摩登的洋派人。<br/>“谢小姐垂顾,自然连番顺手。”他的中国话是讲得不错的,从听中国人垂死的惨叫开始,他渐渐学会了中国话。他觉得能讲中国话在上海滩才最得益,会讲中国话以后,他就更不想离开上海。<br/>苏阿姨捧来“得胜糕”,雁飞亲自接过来,先给长谷川上了一块,“远方来客,自当照顾妥当。”她盈盈地笑。苏阿姨再给其他客人奉好糕点。<br/>“新年新气象,贺一下长谷川先生的荣升。”她的语气却淡了。<br/>王少全着急解释:“我原跟谢小姐说要恭贺下长谷川大佐荣升的事,谢小姐身子不爽,但还给我这旧识一个面子,代我招待客人。”<br/>谁都看得出来雁飞被迫来接待这样的客。她的确是“被迫”地受了王少全的软缠,“勉为其难”地组织了这个饭局和牌局。她要一点一点地佯装被攻占,才不会露破绽。<br/>着急的还有一个人,也是熟客,动过归云歪脑筋的粤雅楼的陈老板。他的证券交易所终因资质不硬朗,没拉到同胞的股子,却有异国人士相帮,不日将开盘,投资方是对面的贵客牵的线。<br/>“唉唉!我们蓄意叨扰,劳烦谢小姐1<br/>“好说。”雁飞冷觑着他们,三两中国商人簇拥着一个日本军官,都在赌博。<br/>赌博要讲眼光,要押对宝,重重下注,可能才会赢得盆满钵满。这位军官不日就要去工部局警务处任职,又在日本搞的华人商会那边挂了副理事长的头衔,真正政商通吃。日本人三五不时给华人商户开鸿门宴,时间一长,总有头脑活络的中国人看准形势,毫不犹豫,奋不顾身。<br/>一个将濒临倒闭的棉纺厂起死回生,成了日军常务供货商,专司生产军服直运北方战常一个终于在上海滩开了盘,早上买进晚上卖出,那些日本军方暗自干的嫖赌鸦片勾当的黑钱变成了金灿灿的条子,全部搜罗进了日资银行地下的保险库。<br/>不过这样简单。在上海,所有的行动不像东北或南京那样急进和野蛮。那是慢条斯理地,逐步侵蚀。对女人也一样。已不能随便压倒,就地解决。<br/>这个女人竟在今晚还请了一位宝昌银号的李老板,江浙沪一代均有分号,能耐顶大,比陈老板更有用。他年纪虽轻,面容却严谨,非要装作丝毫不露风的样子。<br/>长谷川也不露风。<br/>能坐在他对面的,就说明已经松动了。有的中国人好面子,也虚伪,怕死“汉奸”这个头衔。其实心里早已千肯万肯。<br/>这个女人,这个男人,都是。<br/>他对这个女人更感兴趣,她能将这位端着面子左摇右摆,不肯轻易戴上“汉奸”帽子的墙头草给带转到他的面前。他想,这个女人和这个男人支撑的也就是最后的面子而已。中国人很有趣。<br/>长谷川对李老板说:“李先生张法好,胜我,更配得胜糕。”<br/>李老板露了笑,“来谢小姐这边就是图个痛快,大伙宾至如归,不讲输赢,才对得住谢小姐的招待。”<br/>雁飞轻轻回话:“真是混说,不讲输赢,我这里哪里赚得到红利?我不做作,这里的招待可全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br/>长谷川一笑,“上海是个美妙的地方,才有谢小姐这样美妙的人儿。”<br/>雁飞也一笑。<br/>“可惜藤田少佐没有一同来耍,他现今正经又要做回文化人。依然是我帝国的骄傲。”<br/>雁飞眉梢抬也不抬,从一边茶几上端起一杯铁观音,茶水碧盈盈,她歪头,发带从胸前滑落到一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但在场的男人偏偏喉咙口都一干,只听见她低声问:“藤田少佐?哪位?日本人的姓氏可真麻烦1<br/>她要一力地,让他们觉得她要斩断过去,同那李先生一般样。她刻意令他们感到宾至如归。<br/>只是人走屋空之后,雁飞拉开楼梯下的暗阁,阁内香烟袅袅,并立两只牌位。她半倚在门边,又长又重地叹息一声。她累了,整个人放软在门墙上。<br/>她说:“偏偏就是同一个人,还好,不用忙两次。”<br/>雁飞缓缓闭上了双眼,双唇抿出一个笑意。是妩媚而销魂的,在红晕晕的光线下,有那么点惊心动魄。<br/>这天夜里,雁飞极度困倦,又开始了久违的噩梦。<br/>一片火光,她的背上猛烈的炙痛,甩不开。她也不跑,看着白色的身影走近她,对她说:“小雁子,你逃不了了。”<br/>她冷然的目光可以穿透那条白影,“我为什么要逃?”<br/>但是她要去追,她看到了,那阳光下俊美的少年,冷目长眉,转首。他跑得比她快,她追不上他,自己却陷在一片泥沼之中。<br/>雁飞在梦里笑出了声,醒来却是一脸的泪。不知是哭还是笑。<br/>醒来以后,打点精神。她也要跑。<br/>她跟着她的目标开始出席各等豪华饭店、夜总会、跳舞厅、赌尝回力球尝跑马抄…都是男人寻求刺激,展现气概,找寻机会的场所。她如翩翩蝴蝶穿梭其中,给各色想要堕落的人穿针引线,不亦乐乎,展现她惊人的才艺。<br/>因她知道,这个曾经在烟花地杀了陈曼丽的武官不仅仅满足子弹刺进肉体的快感,他被繁华的上海迷惑了,他要的更多。那是一条充满弱点的缝,她的铤而走险由此获得机会。<br/>王少全极端欣喜她的配合,常常谄媚奉迎,“谢小姐的手段一向高明。”<br/>她微倾着头,笑,“你老子当年留了个好名声给你,你戴了那么大一顶歪帽子,下去怎么跟他交代?”<br/>王少全“嗤”地笑一声,“棉纺厂保住了,老宅也买了回来。我对得住列祖列宗,往后还须将祖业发扬光大。”换过急色嘴脸,“谢小姐不是也得到更多?”<br/>雁飞婷婷走开,来到长谷川跟前,跟着他进了三菱车兜风。<br/>“华人商会开幕酒会,请谢小姐赏光。”<br/>雁飞伸出手指头,横摆竖摆,侧头问:“夏天是不是戴个绿色的会好看些?”<br/>她也是有所求哩!长谷川懂,立刻向司机道:“去老凤祥。”<br/>在老凤祥兜了一转再回家,苏阿姨将当天的报纸拿来给她看。<br/>报纸也不是当年的报纸了,大大的标题是“大东亚共荣共存”,已丝毫不将租界放在眼内。这是工部局公董局里布满了日方要人的结果。雁飞听说了藤田智也在教育处任了一个秘书的职位,而长谷川是在警务处任职。<br/>孤岛上海,真真正正四面楚歌。<br/>人人战战兢兢地生活。繁华如昔的背后,是大街小巷不时发生的枪战和流血事件。日本宪兵能明目张胆地在租界的大街小巷招摇过市。能闭门不出的人们就不出门,在家中惶惶终日。<br/>铁蹄踏在柏油马路上,是震动了心脏的耻痛。<br/>但夜里的霓虹依旧,上海竟还有活力花枝招展。日本宪兵进来了,日本商人进来了,他们需要灯红酒绿。于是,上海就能灯红酒绿。<br/>雁飞对归云说:“以前有去过西藏的客人跟我讲,有一种花叫做尸香魔芋,开在尸体上,会更美更香。”<br/>她开始抽日本进口的卷烟,符合亚洲人口味的,淡淡的含蓄的香,闻久了却会有侵略性。归云将她手里的烟拿掉,熄灭。<br/>雁飞没了烟,怔神了一会,道:“上海就像一朵尸香魔芋,开在血流成河的魔鬼之都。”<br/>归云说:“孤军营还有青天白日旗在飘。”又隐隐地忧,报纸多次刊登孤军营遭袭击的新闻。<br/>谢晋元,这位被困的英雄,在苏州河南岸依旧屹立不倒。<br/>他几乎成了这个城市,这个城市里的中国人在风雨飘摇中的精神支柱。每每绝望恐惧,只要去看每日晨曦微露之际,胶州路上空升起的旗帜,心里的希望又会一点一滴积聚。<br/>还有卓阳的信,卓阳的信三四个月才会来一封。最近的一封,他附了相片,背后是真正的高山远岭。他穿了简陋的军装,脖子上挂着她为他买的德国莱卡相机。迎着阳光,眉峰微聚。<br/>但,对着镜头笑得飒爽而又骄傲。那一刻,或许他心中得到抒怀和满足。归云想,他笑得她又不后悔放他走了。<br/>她吻着相片,如此怀念他的笑容。他没有请战友用莱卡相机拍照,将相机抱在怀里,小心呵护,也给她看。<br/>她想做他的相机,能贴身和他在一起。<br/>卓阳在信里写:“军队的各项工作胜任愉快,和同志们同仇敌忾,众志成城,我有必胜的信念。等我1绝口不提战斗的危险和环境的艰难,只无可奈何地附了一幅画。又是浓眉的小猴子,指了指赤裸在地的脚丫子,有旁白:小兔子,到了北方才发现布鞋很重要,劳妻动手,多给做几双寄过来。<br/>给卓太太的信里,没有这幅画。<br/>归云难过,再翻看卓阳的相片,他的脚没在草丛里。她想,他脚上一定穿的是草鞋。她听说八路军很多战士都穿草鞋。<br/>他到底跑了多少路,竟能把带去的皮鞋和布鞋都全数穿破穿烂?!<br/>归云熬夜飞针走线,密密缝那一双双布鞋。她穿过草鞋,在和爹一起逃难的日子里。草杆子扎脚,走几步,难耐地疼,脚掌被磨出泡,流出血。爹便背着她走,晚上他们就着河浜洗脚,她能看见爹脚上的新伤旧痕,斑斑血渍。<br/>她心里也难耐地疼,她不能让卓阳总穿草鞋,他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苦?<br/>雁飞在杜家看着归云麻利地捆扎五六双布鞋,不要别人来帮手,这是她赶了两天的工,终于做出来的成品。在卓家怕卓太太看到,就带到杜家包裹起来准备邮寄。<br/>雁飞帮不上手,只好望着桌上捆扎得当的布鞋。<br/>“卓记者还真能捱。那里是拼硬仗。”她见归云神情灰淡,握紧她的手,“拼过去,就好了。”<br/>归云抱住她,“小雁,我们也拼过这一仗,就好了是不是?”<br/>房里的江江“咿呀”叫起来,要喝奶。雁飞拿了归云早冲调好的奶瓶,抱起江江来喂。孩子喝得急促而有力,咕嘟咕嘟,使着劲儿,她说:“蒙娜可能被关在四川北路靠苏州河的‘桥厦’,那里是日本人关洋人的地方,戒备森严,都说是重犯要犯。”<br/>“可有救援的法子?”归云问。<br/>雁飞摇头,“‘桥厦’就靠着日军司令部,牵一发动全身。”<br/>“蒙娜怎么办?”归云瞅着雁飞,她是玻璃心肠,忽地明白,问,“小雁,我能做什么?”<br/>雁飞灼灼地看着她,斟酌又斟酌。江江喝饱了奶,在她的轻轻拍抚下打了个奶嗝,十分满足,在她的怀里实实睡过去。<br/>“日本人还算忌惮两租界,听说尚不敢太亏待这些洋人,又不肯劳动军务供养,把这干人等的伙食包给了中国饭馆。接这把手的是粤雅楼的老板。”<br/>归云印象深刻,“包了筱秋月的那个?”<br/>“那里关了不少有钱的犹太人,日本人勒令他们自给自足,出钱管自己的伙食。所以油水确实有一些。”<br/>“我来做粤雅楼的下家,接这盘子的胜算有几分?”归云心念电转,雁飞的吞吐她理解,所以她毫不犹豫地问。<br/>“粤雅楼的确没这个真心来做这事,他们忙着在沦陷区大刀阔斧开日本菜馆,但也要办好日本人丢下来的这事——”雁飞又吞吐。<br/>归云注视桌上的布鞋,层层叠叠的一小堵墙,黑白明晰,摆立得坚定。她诚恳且急迫地说:“我来做,比其他饭馆弄些馊烂食物给他们要好太多。利不利的,你也晓得我并不在乎。”<br/>雁飞静定地笑,“我准备介绍三家下家给他们,轮着来做这个活儿。只是除此以外,我再也想不出能更好援助蒙娜的办法了。”<br/>她无奈地望着她,力所能及的不过这些,她们都气馁。微薄之力难以扭转乾坤,只得能做一些是一些。<br/>“也会有不妥的地方,给日本人做事的名头一戴上,往后是好是坏,都讲不清爽了。”<br/>“是祸躲不过。”归云又望桌上的布鞋,“卓阳也必会赞同我的做法。”想一阵,把想很久的话说出来,气定而且沉着,“现在谁又躲得过这些个灾祸?我对卓阳讲过,我唯一能为我的国家所做的不过是和她同生共死。”<br/>雁飞听着,细细咀嚼这四个字——“同生共死”。她与他,她与国家。她是分不清的,神志不清明。这四个暧昧而惨烈的字,“同生”不容易,“共死”却要容易许多。<br/>又失神,怀里的江江醒了,打了呵欠,在她怀里睡得不舒服,小手一张,要归云。归云把孩子接过去,她的怀抱空了,无所挂怀。江江在归云怀里找到更好的位置,嚅动了下小嘴,再次进入梦乡。<br/>空虚的时候,她有从心底深处透上来的痛,让她想要屏气止痛都难。是日复一日,她从没有摆脱的梦境。<br/>静安寺的高僧说:“人生固大梦。”梦完了,也许痛也没了。<br/>两人正说话,听楼下陪何太太唠嗑的庆姑高唤了声:“归凤,你怎么了?”<br/>随后楼梯“砰砰”响起来,归凤气急败坏地一路奔上了楼。庆姑紧随其后。<br/>归云关切地问:“怎么了?今晚没有夜场?”<br/>归凤俏脸发白,眉锁重重的愁,颤声说:“袁经理组织了京剧班子越剧班子,要拉队去日军司令部演戏。”<br/>这是个什么局面?她们都懂。<br/>庆姑一把抱住归凤,抚慰,“实在撑不过就别唱了,那袁经理能闹腾,整个庆熹班都要被闹散的。再赔上个人,不值。展风他爹若在世,一定不容他这么做。”想着又心伤,倒和归凤一道红了眼睛。<br/>“他倒算了一本好账。”雁飞冷道。<br/>归云也忧,一想,说:“要不真的别唱了。你在他手里唱,我总心惊胆战的。好不容易出了狼窝,可稍微安稳些,又摊上这么个主,不如离得远些。”<br/>归凤咬着唇,几乎沁血,尚在想。<br/>她心心念念的越剧,人生最脆弱的时候赖以为生的东西,就要抓不祝得失之间,分裂地痛,要放弃的是她的第二个人生。<br/>人生颇多无奈,放弃似割肉,一次又一次,鲜血淋漓,流在心底,千疮百孔,早已不成形。只有那细末的微望,照见远处的光明,尚有盼头,才可作支撑。<br/>归云抓紧了她的手,紧紧靠着她,“现在一家人聚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br/>归凤松开嘴唇,点一点头。<br/>雁飞蹙眉,只说:“袁经理的势力今时不同往日,还是要小心,得想个妥善的法子退出来。”<br/>一时半刻,也无办法可想。<br/>归云不好再说蒙娜的事,不欲让庆姑和归凤愁上添愁。她回到家,和卓太太商量。<br/>卓太太闲时在家,为归云的小店帮手做账。她年轻时被开明的家人送去念过几年女校,学过西式的会计课程,如今正用得上。现在听归云说了这事,一路查了账本上的盈亏明细账,了然在心了方说:“接下这盘子问题不大,虽然照粤雅楼的意图,不会让下家赚太多,但我们大致也能抗得祝”<br/>归云道出隐忧:“只是给日本人做事这个头衔挂上,外边会不好看。不过——”<br/>卓太太慨然一笑,神情极似卓阳无所畏惧的神态。归云直到今日才发现,原来卓阳的神态举止全部遗传自母亲。<br/>“如果你不惧,我自然也不惧。汉书在天之灵,卓阳拼杀在外,我们不能给他们丢脸不是?”<br/>她抚着归云的发,当归云女儿般拥入怀里。她的眼角微泛了湿,“我家这对佳儿佳妇,都是卓家的骄傲。”<br/>归云心安然,鼓荡勇气,更加无所畏惧。<br/>“妈妈,我会办好这事情。”<br/>两人细细商议了一阵,又约来老范说了这事。老范大力赞同,阔声道:“管他外面劳什子地说什么,我们上对得起国家,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成了。”<br/>三人达成默契,都有燃起来的斗志,不浪费时间,当下就草拟好一份菜单,附上核算好的价钱,准备不日让雁飞带去走粤雅楼的门路。<br/>归云沉一沉气,同卓太太一道向卓汉书上香。<br/>卓太太念念有词:“汉书,你若有灵,我们必当无事。”<br/>卓汉书朗朗清目,似能看清朗朗乾坤,像下的笔走游龙,写的也是朗朗乾坤。在他的注视下,她们都安定下心。<br/>事情进行得颇顺利,雁飞并未向粤雅楼泄露自己荐去的下家是谁主持。归云要避着粤雅楼老板,一切事宜均有老范出面打点,还给粤雅楼的老板和主事送了些小礼,作出趋炎附势的样子,让他们都疏忽,只当是讨自家门路的小商小户,并不太放在心上。<br/>主事的又因拿了老范的礼,不好多苛刻,也能顾全他饭庄,月余下来,卓太太算起进益,笑道:“竟无甚亏损,虽所赚无多,也算太平。”<br/>归云只管在菜色上下心思,“老范饭庄”的送餐日定在每月的最末十日,凡至这十日,归云下足心思,仔细料理,既不可过于精致,也不能太过酸腐。其间夹杂用小牛排、吐司面包等西菜,都是以往蒙娜来卓家所吃过的。<br/>她抱着万一的心思,希望蒙娜能领会到。她更关心是否能救出蒙娜,问雁飞:“可还有法子可想?能不能救出她?”<br/>雁飞总摇头,“找不到机会,但我一直在留心。”<br/>也只能担着心,尽自己的绵薄力。<br/>饭庄的生意却大大不好起来,上门的客人日益减少。到了秋风秋雨的时节,人们避冷,也避险,走到路上都觉得不安生。有的受不住三五不时在大街小巷发生的枪战和日本人在租界附近示威似的练兵,携家带口,趁着秋日的寒色,往内地避。也有逃不出上海的,但是侥幸能从沦陷区托了关系进租界,租上一处石库门的亭子间,一大家子人蜗居于此。<br/>都是惶惶的,无可终日。<br/>他们囤了粮在家里,因为有传言说日本人就要进租界,会在大街上胡乱杀人。经过淞沪一战,有些人是亲眼在闸北虹口的战场见过日本人乱杀中国人的惨状,绘声绘色描绘出来,洒了泪,也惊怕了其他的人。还有些人听说过南京被屠城,惊惧交加,害怕悲剧会在上海重演。<br/>每个人都觉得孤岛岌岌可危,不再安全。连带夜里的霓虹都带着仓皇的闪烁。<br/>霞飞坊里有一户人家的闺门小姐疯了,在肃杀的秋夜里。<br/>归云听到她在暗夜里凄厉地大喊:“我要出去!我要出去1<br/>是困兽的挣扎。<br/>归云抱着卓阳枕过的枕头,上面似乎还留着卓阳的气息。卓阳同她新婚,自是喜欢腻在一起,总是把手一勾,将她强拉到自己的枕头上,深深地吻。<br/>吻到迷乱那刻,她清楚听到他说过一句话:“我这一刻真不想出去了。”<br/>归云抱着枕头的时候想,幸好卓阳出去了,他是受不了这逐渐压抑的霞飞坊的。<br/>归云深深悲哀,又深深明白。<br/>老范见饭庄的经营不大好,就提议专做送上门的营生。<br/>卓太太也有同感,“看账面上,大饭店的入账逐月在翻番,很有可为。”<br/>大饭店仍能火热经营,全赖黄皮肤的人种都爱在台面上做生意拉人情。董竹君开的锦江饭店也受到日本人的觊觎,有些名饭店也受振荡,或抛节倚靠,或勉强经营。<br/>和“老范饭庄”有生意往来的饭馆中有属于前者,也有属于后者,竟都使得饭庄的半成品生意有风生水起的趋势。归云和老范去那些饭店了解过,原是那些饭店的厨师小厮因不屑或者因不安,纷纷辞工求去,人手总不够,又要应付经营,不得不多多进些备至好的半成品。老范饭庄的订单一下多如雪片。<br/>“话是这样说,账面上也算好,但那些给日本人做事的饭店我不想接了。”归云道,“虽然我们也去给‘粤雅楼’做这盘生意,但那是事出有因。别的还是离这些多事之地远些。”<br/>卓太太点头,说:“确该这样,宁愿赚得少些。”<br/>老范自是无意见,但又摩拳擦掌,另有提议:“铺子门面小,有些应付不过来。我建议是不是再租个门面专门做加工的生意?店里生意清冷了,缩减些人手和成本也是该的。”<br/>归云通透,触类旁通,“我看小菜场的生意我们也好努力去做,现在好多人买菜都买好多天的量,不再出门寻事。我们多多做些能存放的点心、干货出来,他们必会欢迎。”<br/>老范神色叨叨,似有所思,低叹:“想我们中国人,如我们这般活着的,也算得很够运气的了。”<br/> 正文 第五章  年年岁岁 <br/>秋风卷落叶,拍打在窗棂上。一季一季的,自卓阳走后,过得特别快。卓阳的信,渐渐少了,但夜雨异常的多了。这两年风雨来得频促,总没头没脑就劈打下来,让人猝不及防。<br/>归云的心,总是湿的。<br/>裴向阳常常半睡半醒从房间里跑出来,打一个喷嚏,叫:“妈妈,奶奶,冷了加衣服。”给了归云同卓太太无限的安慰。<br/>她们都需要安慰,也需要小心地勉力生活。<br/>这夜又下了雨,归云提早打烊,留了老范在店里录账,她先回家照看老人和孩子。没想到老范不久后顶着黑夜冷月跑了来,口气颇急,说:“陆明来店里说归凤不见了。”<br/>风一卷,又是冷雨迎面。归云着了大急,同卓太太一起跟着老范赶到杜家。<br/>庆姑正急得团团转,见了归云就洒泪,“这可怎么办?归凤这丫头一声不吭又不见了。”<br/>卓太太同归云一起扶庆姑坐下,归云问:“归凤怎么了?”<br/>庆姑只管哭,断断续续说:“今朝下午来了两个男人,说请归凤去虹口唱唱戏,归凤不肯,我也给唬住,那两人说如果不肯就请去七十六号坐坐。塞了好多钞票给他们才打发了。下午咱们都困午觉,醒来就不见了归凤,到现在还没有回来。陆明都出去找过一回了,戏院那里不见人,张府老太太的庵堂也没有人影。陆明这不还在外面找。”<br/>卓太太劝慰:“人定会没事,说不定只是出去走走,过会就回来。”她看归云。<br/>庆姑一个劲哭,“我们家已是千小心万小心,怎么还遭来这份罪?归凤不知道还会怎的——”<br/>归云先道:“我觉得这边不安生了。娘,您还是整理整理,娘几个就住我们那里去。”<br/>卓太太点头,“大家一处好互相照应。”<br/>庆姑望望恳切的卓太太,又瞅瞅摇篮里睡得正憨熟的江江。<br/>归云再道:“家里还可住些人,我和妈妈住一屋,江江和向阳都小,好办。就是要委屈陆明在客堂间打地铺了。”<br/>庆姑点了点头。<br/>卓太太也道:“大家都是一家人,聚一处指不定是谁来照料谁。”<br/>归云听卓太太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便做了主张,拜托老范帮忙打包行李,自己则撑了伞出去找归凤。<br/>卓太太千万叮嘱:“路上小心。”又小了声音对归云道出忧心,“最近是听说七十六号找女明星的茬敲竹杠,就怕归凤真被带去了——”<br/>“如果这样,再想办法,但我觉得归凤应该不会有事。”归云说一句,再强调一句,“一定不会有事。”<br/>她端着伞,走入急雨中。<br/>暗天黑地,动荡飘摇,一切都不确定。她闭眼,想迢迢去路。<br/>再笃定地迈出家门。<br/>很多年前,归凤得知自己被卸了头肩,不能唱戏,她就去天蟾戏院看别人唱戏。展风骂她是戏疯子,她岿然不语。<br/>归云懂她。<br/>她柔软似柳枝,似乎风吹能散,但只要能唱戏,她便能不断抽新芽,绽光辉。<br/>这是归云心中的归凤。<br/>归云往大马路的几间戏院赶,间间都闭幕。她也去了天蟾戏院,最近梅兰芳回北京,因日本人逼迫,闭门谢客,蓄上胡须,声言不再唱戏。梨园失去一把好声,戏客也唏嘘。天蟾戏院连带受了影响,戏剧界有望人士学了样,都歇业在家,电影界的几位名角也如是。<br/>或算无声的抗议,每个人用每个人不同的方式。所以汉奸走狗用了逼迫的下作手段。归凤不幸被波及。<br/>雨愈加大,打得天地糊成一片黑沉。归云走得吃力,腿脚都湿透,千斤般重。她找得心焦了。<br/>天蟾戏院门外的大海报被打湿,其实是塑料皮的,在风吹雨打下不会烂。上面分明是京剧的《穆桂英挂帅》,抖擞的男旦,在雨幕下有飒爽的光辉。谁说京剧男旦只有媚气,少有英气?<br/>但归云顾不得仔细看那许多,往天蟾戏院周围边角找。<br/>远处,有个人影成点,和重重雨幕混成一团。<br/>归云看不清,只走近,又看。<br/>本是弱柳扶风的身形,在风雨中静定而立。<br/>是归凤,归云大惊,跑过去,用伞遮住她。才发现她全身已冰凉,眼神切切,回头过来看到归云,婉然一笑。<br/>归云焦急怒吼:“你疯了还是傻了,这样的天在这里淋雨1<br/>归凤呆呆的,有了亲人在身边,晓得哆嗦了,虚软地靠在归云身上。<br/>“我舍不得——不——不唱戏,但——我不能给他们再唱戏,展风——在前边会没脸。”<br/>“不唱就不唱了,干什么要这样糟践自己1归云紧紧抱牢归凤。<br/>“我只是想看看戏,谁知没有戏,反倒下了雨。”归凤也抱着归云,“以前班主说,我们遇上了唱戏的好时候——可为什么这样难?”<br/>归凤的声音气若游丝,归云暗想不好,她本就有些痴性,这回又不知淋了多久的雨,看情形必是受了风寒。<br/>归云费劲地托住归凤走,边察看有无黄包车或者出租汽车。<br/>“我晓得你,你存心趁大风大雨跑来淋这雨,病了也就有理由不唱了,也就有法子不唱了,是不是?你这样逼着你自己干什么?”<br/>归凤伏在归云肩头“呜呜”地哭,继而要号啕大哭,声音却干涩,发将不出来。<br/>她拥有得很少,保护她的所有的方法却蠢笨。<br/>归云低声哄她:“现在时机不好,我们不唱了,等日本人走了,我们再唱,不好吗?非要逼得自己这样紧,弄得自己这样惨。”<br/>归凤叫:“你晓得我,你又不晓得我。除了唱戏,我还能干什么?我还怎么活?可我又不能丢展风的人。”<br/>归云把持好伞,挽好归凤,在漫天黑地的雨夜里艰难前进。没有出租汽车,也没有黄包车,她费尽了自己的力气抓着归凤走。要把她带出雨幕。<br/>“归凤,再难的日子你也熬过去,这一阵,屏牢这口气,我们一起走出去。”<br/>一起走出去。<br/>归凤激灵了一下。<br/>归云又说:“展风他们回来,我们把一个完整的家交还给他们。”<br/>归凤的脚步实了,握着归云膀子的手也紧了。<br/>“唱戏不是目前最重要的,我们要——一起,好好活下去。”<br/>归凤和归云手挽手一起走,满面风雨不再顾虑。<br/>回到卓家,归凤已然撑不住,昏睡过去。卓太太和庆姑手忙脚乱请了大夫来看,确诊染上风寒,大烧三天。<br/>归云在第二天就去宝蟾戏院代归凤辞工。<br/>袁经理正巧在,听了原委,满面不满,并不允准,只冲归云叫:“这位角儿可真难捧,当年抹挲了脸贴了姓方的,这回倒是软弱起来。真不知是真刁钻还是假弱不禁风1一手拿出归凤的合同,“白纸黑字写得清爽,哪能随便毁约?”<br/>归云有怒,沉声道:“袁经理,您也知道归凤性子弱,经不住吓,这回没出人命已是万幸,如果归凤有个三长两短,那些戏迷和记者会怎么看?”<br/>“你算是威胁我?”袁经理斜眼看她。<br/>归云一句句把话说得清楚:“我们小门小户不过想要太平过日子,什么富贵名声的,我们也够不上。但如果迫得我们吃不下饭,豁出去不过贱命一条。反正早就算家破人亡,下去一起图个团聚也没什么不好1<br/>说完,冷冷一笑,对袁经理再道:“袁经理这样为难归凤又何必,您又不是只有戏院一项产业。”<br/>末了,她也不拿合同,径自回头走了。<br/>过得两日,雁飞将归凤的合同送来卓家,还携了些礼物探归凤。归凤仍气息奄奄地昏睡,看得雁飞叹息不止。<br/>“真是傻,如果他们真要迫她,岂是淋个雨弄个病能逃脱的?”<br/>“难道不是?”归云惊问。<br/>雁飞摇头,“我打探清楚了,这回还真不关袁经理什么事。原是一拨在戏园子混的地痞流氓,听说有人冒充七十六号的特务往女明星周璇家敲诈得了手的这宗好事来如法炮制。”<br/>“可恨这起趁火打劫的东西1归云怒道。<br/>“袁经理现在的心思都在给日本人拉皮条卖好上,哪里有空管这等闲事?归凤这些不合作的刺儿头只消不被日本人点名去文艺合演,一般他也不多理会。你上回噎得他不轻,他倒是想过要找你的茬。”<br/>“你给摆平了?”<br/>雁飞但笑不语,半晌只说:“也亏了你家卓记者搞得那些和租界头头们合影的照片,我不过唬他一唬。他一向是保身价的人。”<br/>“我只气不过他那号人,狗仗人势,专欺负中国人。”归云口齿之间,仍无法释怀。<br/>雁飞却板一板脸,“往后少在这些得势的人前逞强。”<br/>“我明白,会有分寸的。”<br/>归云忽有一事想起来,她拉近雁飞说:“近两个月我给‘桥厦’送餐,收回来的碗碟里有古怪。”<br/>雁飞问:“怎么说?”<br/>归云用手比了比,“我送的餐有吐司面包,好几次了,收回来的碗里有剩下没吃的面包,总成一个缺条边的三角形。”<br/>雁飞思索半天,并不能得些要领。<br/>过得几天,归云收回来的碗碟中仍有这样形状的面包残留。她始终弄不明白,只想,可能是蒙娜体会到了她们的苦心,用这个法子来给她们信息。她也便更卖力去做这些事,还将“粤雅楼”的管事和“桥厦”的门房军总等关系打点好,有时会送些格外好的菜式。<br/>卓太太和老范一起找了离饭庄不甚远但又算偏僻的肇家浜附近一间在“八一三”期间就停产的荒废厂房,通了些路子经了些周折,借来一小块空地,清理干净准备做加工用的厂房。<br/>归云见卓太太年纪一把还四处奔波,心里很痛,自责,“妈,要你劳烦这些琐碎,我着实不该。”<br/>卓太太笑着,挥手,“总不能所有担子都给你。”又想起归云小产的伤痛,“先前都是我放手什么都让你做,才让你身子——往后咱们娘俩分担着来。我总要把媳妇照顾好,等卓阳回来好交还给他,那时再享清福也不迟。”<br/>归云也笑了。这是她们共同的甜蜜的渴盼。<br/>卓太太见她手未闲,正收拾从“桥厦”带回来的部分餐具。其中一只碗里,正放着面包的残屑。<br/>她问:“还是有这样一个东西?”<br/>归云道:“好几个月了,总不变的,我想应该是蒙娜在想办法让我们安心。”<br/>卓太太凝眉看,细思量,转身去了书房,拿出一本厚大的洋文字典来。她翻至最后,看半天,把字典拿到归云面前。<br/>“你瞧这个洋文词儿。”<br/>归云不懂洋文,只看着卓太太手指头指的那个字,她叫:“好像。”<br/>卓太太解释:“这个词儿念‘victory’,中文的意思是‘胜利’。洋字母不比我们中国字,是好多个字母拼起来的,所以有时候用一个字母代替整个词儿的意思。”<br/>归云如醍醐灌顶,叫:“啊!那意思是?蒙娜她不单是懂了我们在暗处做的事——”<br/>卓太太微笑,“她和我们一样相信,最后的胜利是我们的。”<br/>庆姑在灶庇间为归云的饭庄擀点心皮子,这回正做完手中的活儿,走进客堂间,听到卓太太说这话,就笑道:“可不就是!天天烧香给菩萨和展风他爹,让这起天杀的鬼东西快快走。咱们也就能一家团聚,过好日子了。”<br/>她们一同望窗外,一起祝祷。<br/>这时已值初春的傍晚,落日带着残存的寒意,周边的云,血光未散。人们都躲在自家的屋檐下,盼望这夕阳快快落下,这血光快快散去。<br/>最后是皎洁的一轮明月,一家人可以坐在天井里,享片刻清风,聊半世坎坷。然后,她们相伴,共同渡过寒冷凄清的夜。<br/>归云在微露晨曦的时候收到邮递员送来的报纸和信件。<br/>她终于等到了卓阳的信,看了看邮戳,信在途中走了快半年,信封旧得不成样子,好在还是完整的。<br/>归云急急拆开,卓阳写了三四页纸。写信的时候是年初,家家都等着过年的时候,他战斗的地方,有一个村庄遭到了日军的屠杀。在屠杀过后,他带着新闻任务穿过烽火线去屠杀现常<br/>卓阳在信里说:“我在一片废墟之下,忍不住我的泪水。用相机和钢笔记录这一切,在这里留下的每一张照片都会成为历史的证据。在不久的将来,将刽子手送上正义的审判台。为了这一天,我们要努力,不单是为无辜受难的同胞,还有我们民族被摧残得支离破碎的尊严。”<br/>他触目所见的是遍地狼藉,支离破碎的人体,冰冷地遍布大地。<br/>卓阳最后一句话说:“总有一天,中华民族不再会是如今的样子,我们会骄傲地站起来。”<br/>归云把他的信贴在心口,带着宽慰,还有希望。她想,她该有同他一样的勇气去度过一年又一年。<br/>而今,也是要临近了一个新的年关。缠绵的阴雨终于停了,可是更阴冷,从骨子里透了出来。<br/>大灶里火舌“嘶嘶”冒出的声音,驱不走漫天的寒意。<br/>归云和归凤都缩着肩膀,但是,终于是聚在一起,再次为了团圆的年夜饭做准备了。<br/>卓家的气氛,暖了些,庆姑与卓太太相伴在一起,为石库门扫除。都是要过节的,势必需要喜气洋洋。<br/>雁飞也在大年夜的清早携了礼物来拜年,裴向阳久不见她,欢快地凑上去问长问短。她却并不是来安心做客,抱过了江江,对卓太太和庆姑道:“我想带孩子出去溜溜,再买些新年的衣服。”<br/>“晚上来吃年夜饭?”问话的是归凤,所以大家都惊讶。归凤一问之后倒腼腆了。<br/>归云拉拉归凤的手,很高兴。<br/>雁飞细眉弯弯,笑意盈盈。<br/>雁飞也笑,说:“好呀好呀!我就趁这空当给孩子到南京路买点小衣服什么的。”<br/>裴向阳一见雁飞要带江江出去,大感没趣,奔过来要凑热闹一块去。归云明白雁飞想要和女儿多多独处,忙把裴向阳抱住,说:“来,跟干妈妈学做蛋饺去1<br/>小孩到底好奇新鲜事物,一下注意力全部被吸引过去,也就不去闹雁飞了。<br/>雁飞又多给江江加了一层棉褛,方才出得门。<br/>马路上风大刺骨,她招了出租汽车直驶南京路。江江能在大人的大腿上勉强站立,又从未坐过这样新鲜的玩意,一上车就兴奋地趴在雁飞腿上,使劲要站起来看窗外。<br/>雁飞失笑,“你这宝宝,真好动1干脆将江江抱好一起看往窗外。<br/>江江小小的眼睛从未见过这么飞快消逝的世界,瞪得大大的,眼珠墨如点漆,很是灵巧又极端专注。<br/>雁飞看她瞧得有趣,便向着窗外同她一起看风景。只是车驶近大世界的时候,因大世界节日游客如炽,前方汽车拥堵,稍停顿了那么一下。就那么一下,雁飞一眼瞥见一人。<br/>她想一想,又想一想,说:“师傅停车。”便在路边下了车,抱着孩子吃力地关门。<br/>那人也看到了她,站在她身后,等她转身。<br/>雁飞转身,巧笑倩兮,“王亚飞,是不是准备去吃火锅?”<br/>藤田智也先望望天,这时候快正午,可仍感觉冷。<br/>上海的冬日阴湿,猛烈的正午红日都驱不开这冷。这天上的红日正如太阳旗正中一红日,此时已插遍神州大地,学习阳光遍洒,无一漏失。红日中却透着血气,蔓延阴湿,也蔓延到他心上每一寸。<br/>他进了工部局教育处,从修改小学课本开始工作,选择日文课题,编撰日语授课大纲。原本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统统联合一气,坚决罢课抵制。劝解加威胁,均不为采纳,所以日本探长带着中英印三国巡捕去了小学,小学唤“名醒”,在沦陷区和公共租界之间。没有保护伞,便沦为开刀的对象。<br/>其实处理起来顶简单,机枪两挺,押着中国巡捕上前,那边是老少男女教师几十人,手把手站好,向着太阳。他们执拗,知道逃不掉,就不逃。<br/>中国人上膛开枪,地动山摇,对面倒下的是中国人。<br/>长谷川带他看现场,意态悠闲,“对付不同的中国人要用不同的办法!这下还有哪间学校敢忤逆帝国的意旨?”<br/>那一具具冰冷的尸体,在阳光下直板板,宁死了也是不屈的。<br/>藤田智也心胸之中翻江倒海。<br/>欲洁何曾洁?他看到执行日本人命令的中国巡捕在颤抖,虽然圆满地结束任务,但是止不住颤抖。<br/>他突然想念长崎,在长崎,他也是独自一人,静谧可安守一个世界。<br/>如今心乱了,神也随着机枪急促而强迫的声音碎了。他想要挣扎醒过来,但雁飞说,她不想醒来。<br/>最后,他也分不清是梦还是醒,极目都见不到尽头。<br/>但,藤田智也看到了雁飞怀里的孩子,孩子有双漆黑的目,骨碌碌就盯着他瞧。<br/>雁飞介绍:“这个宝宝姓卓,叫晓江,刚从卓家抱出来玩儿的。”<br/>江江配合地甩了甩小手,“格格”笑两下,阳光洒在孩子的身上,真是从天而降的安琪尔。<br/>藤田智也神情冷寂,他想,这个孩子倒像卓阳一样乐观活泼。他回答雁飞:“那家火锅店拆了。”<br/>“哦。”雁飞怀里的江江闹了起来,踢蹬两条小短腿,手指拼命指着大世界的方向,口中“咿咿呀呀”地叫。<br/>藤田智也同雁飞一道看过去,见是大世界门前围拢了一簇人,人头济济的颇热闹。<br/>“这孩子像卓阳一样爱多管闲事。”藤田智也道。<br/>江江着急要看,又开始蹬腿,被雁飞抱住了腿,“别闹别闹,就带你去看。”<br/>孩子本也渐渐长大,分量沉了,雁飞弱不禁风,抱她格外显吃力,藤田智也见了就一把抱过江江,“我陪你们去。”<br/>雁飞问:“不耽误你的正经事?”<br/>藤田智也聊赖地撇着唇角,“我从来就没什么正经事。”<br/>男人力气大,抱了孩子大步流星就往大世界方向去。江江出生以后鲜少被男人抱在怀里,这时遇到这么有力的怀抱竟是也不怕陌生,小手搭在藤田智也的肩上,“格格”笑了起来。<br/>雁飞站在他们身后默默出了会神,便朝他们小步奔了过去。<br/>大世界在大年夜的白天热烈营业,为弥补宵禁带来的损亏。因过年气氛浓,门前原是请了唱京剧的草台班子临时搭了戏台子,铺好大红亮缎,大光天里舞狮和演猢狲戏来添增热闹喜气,也好吸引客人光临。<br/>露天光场,人声鼎沸,其实也听不清舞台上的演员们唱些什么。只剩周围暖融融的人气,倒是驱散周身的寒意。身边都是同样的人,在同一片天下用同样的心情呼吸同样的空气。息息相关,所以聚在一起会温暖。<br/>藤田智也的心也回暖。<br/>江江是实实在在的初生刘姥姥,瞪圆了眼睛,咧开嘴巴直笑。<br/>雁飞叹气摇头,“归云怎么把这孩子的性子带得这样大大咧咧?和她一样喜欢看西洋镜。”<br/>藤田智也瞧江江伸长了脖子看得累,干脆把孩子搁在自己的肩膀上,让她看得更舒服些。<br/>这样视野,江江瞧见了大世界里更新奇的玩意儿,小手臂又开始扬了起来。<br/>这回是哈哈镜。<br/>大世界原本有名的就是哈哈镜,乐世界跟风也做了。原不过是镜子,因凹凸不平,给人生带来异乎寻常的新奇快感。<br/>藤田智也抱了江江过来照,江江猝不防看到凹凸镜里自己被扭曲的鬼样子,一下接受不了,小嘴一扁,立刻哇哇大哭。藤田智也不知所措,将她抱入怀中,“她饿了?还是怕吵?”<br/>雁飞拧拧江江的小鼻子,“死丫头,作天作地,还以为她天生胆子大,结果看个哈哈镜都能哭成这样。”<br/>藤田智也只抱着江江,看到她红扑扑的小脸挂上一串小泪珠,不断抽着气,心中怜惜万分,不由自主轻轻拍哄着她。转头看那哈哈镜,倒映的人被扯得怪长怪长的,面目依稀,不知庐山真面目。偏还有人争先恐后来照这样的凹凸镜,争看自己扭曲的人身,再哈哈大笑称奇。<br/>只有孩子看到了丑,怕得大哭。哭声也渐歇,被沸腾的人声湮没。抑或,大哭在汹涌扭曲的群情里总能被忽视。<br/>生意人不会忽视,哈哈镜的角落边有面真镜子,有人站在镜子旁兜揽生意。<br/>“小娃细被吓哭了吧!难得节日一家子出来,来这里照张全家福带回去开心开心。”<br/>生意人旁还竖着海报招牌,写好“王开照相馆外派”,说明来源正宗,绝非大兴。<br/>“王开也来摆摊头?”雁飞奇问。<br/>“凑凑新年的热闹,讨个人气的头彩。”再兜售,“大世界照个全家福,不要太灵光1<br/>大相机正对的位置是大世界的哈哈镜、空中环游的广告飞船、各色戏剧木偶戏滑稽戏的花牌。琳琅缤纷,目眩神迷,果真一个精彩的大世界背景。<br/>雁飞问藤田智也:“拍不拍?”<br/>藤田智也深深看她一眼,“全家福?”<br/>雁飞说:“是,全家福。”她同他站一起,还有他怀里的江江,他们一道面向哈哈镜边一面正常的镜子。在被刻意扭曲之前,游客们有权利先在正常的镜子里看到正常的自己,然后再决定是不是踏入面目全非的世界。<br/>藤田智也听到雁飞笑着说:“可不像全家福吗?”<br/>江江拍拍手,不哭了,也笑了,鬼使神差一般也指了指那架相机。呵!她也想拍呢!<br/>藤田智也便抱着江江和雁飞站在一起。<br/>镁光灯没有亮以前,藤田智也说:“在你想好之前,我都可以等。”<br/>雁飞说:“不要空等,那样做可不好。”<br/>“你想重操旧业?”他知道,了解,问亦是肯定地问。<br/>她却说:“你走吧!陷在泥潭里干什么呢?你跟他们不一样的啊1<br/>藤田智也说:“有什么不一样?还不是都一样。”<br/>他的话语渐渐淡了,脸上浮出笑意,或许因为雁飞最后的那句话,也或许照相机的镁光灯正准备闪。江江及时将小手勾到他的脖子上,小脸贴上他的脸。那一触的温暖同镁光灯一起闪亮,瞬间照亮了他,也瞬间灭了。<br/>温暖从来那样短。<br/>江江倾向雁飞,要雁飞的怀抱。他得把江江还给雁飞。<br/>雁飞抱牢孩子,对他说:“没有一个人有义务无休止地等另一个人。”<br/>她要同他告别了,在大年夜的午后。人们都准备回家过年,热闹也只留给上午。大世界里的人少了,精彩世界要落幕。<br/>“我要谢谢你,真心诚意待我的人不多。王亚飞,我会一辈子记住你。”雁飞的离别总是干脆,从不拖泥带水。<br/>藤田智也无力地要拉住她的手,想拉她出来,“如果,有一天战争结束了,你能不能接受我?”<br/>雁飞的头微微扬着,留给他的是个侧面,小巧倔强的下巴抬起。她向他伸出了一只手,他握祝两个人的手,都很暖。<br/>“我收回我曾经对你的诅咒,衷心希望你能幸福。”她的笑,也很暖。一向苍白的面色有一种从未见过的娇憨。<br/>她肯给他看她幸福时候的表情。<br/>“幸福很简单,跨一步就过去了。”她说,“我也会幸福。”<br/>他想,是不是该高兴?她在最后,能这样为他着想地欺骗他一次?他知道她在善意欺骗,可是手里已无力,放开了她的手。<br/>他,从不是能拉住她的那个人。<br/>他们的牵绊,不过是人声渐逝之前分手。连火锅店都拆了,更没了继续同行的理由,依然如一年之前,一南一北,回到各自的世界。<br/>上一回两人都不回头,这回多个江江,噘着小嘴趴在雁飞的肩上看着他走远。他有那么点舍不得,频频回头,直到不见她们。<br/>藤田智也走了一路,好不容易得到的暖,凉了个透,宿舍也到了。还未进楼,就有下等兵来报告:“您的母亲在会客室等您1<br/>他吃了一惊。这时候以母亲名义来找他的,只有一个人——他父亲的妻子,他的“大娘”。这位名正言顺的藤田夫人从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此刻竟赶来了上海。<br/>藤田智也不作多想,匆匆跑去了会客室。<br/>会客室里,藤田夫人尚未将行李收妥,人胡乱地倚在榻榻米上,手里握着手绢搅成麻花,不断拭泪的却是手指。一见藤田推门进来,扑上来叫了一声:“智君1<br/>藤田智也扶住藤田夫人,“大娘,您怎么来中国了?”<br/>这位日本母亲满身风尘仆仆,满面风霜哀容,鬓边染了白霜,佝偻了背,只剩苍老。不过分别四年,原本记忆中温柔的日本妇人如今是这番老妪形态。<br/>“军队的人把美代子带走了,要带她参加随军服务队。”藤田夫人抽泣着。<br/>“什么?1藤田智也跌坐在地上。<br/>藤田夫人仰着身子抓紧藤田智也的手,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们说是大伯的意思。智君,你帮我劝劝你伯父,他待你最好,也许会听你的劝告。我听说,我听说,随军服务队就是做那种那种——”她再也说不下去,只能哭,“美代子只有十八岁啊!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恶魔降临到我们家,他们带走了你父亲,还要带走我的美代子——”<br/>藤田智也再也听不下去,也不想太多,他换了军服,执好军刀,去寻人。<br/>他想起来,他原不是什么都没有,他还有两个异母妹妹。<br/>第一次进藤田家,才五岁大的美代子穿了一身小旗袍,站在八重樱下,向他鞠躬,用刚学会的中文叫:“哥哥,欢迎回家1<br/>落在小女孩身上的樱花花瓣让他第一次感觉温暖。就像刚才的江江。好像一模一样的小面孔,让他觉得暖的面孔。<br/>他可以对父亲冷淡,对大娘疏远,但无法对年幼的妹妹板起面孔。<br/>美代子会在他写书法的时候替他把细长的前刘海绑住,会第一次做寿司的时候找他来品尝,会在和邻居的男孩暗生情愫的时候向兄长写信汇报。<br/>藤田智也愤怒地踹开了藤田中将的门。<br/>中将正和长谷川一起研究上海地图,头并不抬起来。<br/>“智君,我已经命人为你母亲买好明早的船票,请将你母亲送回日本。”<br/>“为什么要这样对待美代子?”<br/>“我送她去的服务队直接效力中将以上级别。作为帝国子民,应当感到光荣1<br/>“你送她去做妓女,还要感到光荣?”<br/>“你也应当感到光荣!美智子已经出嫁,代替你父亲向帝国赎罪的任务只能交给美代子。”<br/>藤田智也抽出了军刀,砍向书桌,上海地图南北一分,成了两分,是再也合不拢的世界。<br/>“让帝国见鬼去!我的妹妹被送去做妓女我该感到光荣?1<br/>他扯开了军装,冲出门。<br/>第一次将愤怒爆发到顶点,原是这样翻江倒海,全然决堤。<br/>藤田中将依然不抬头,只吩咐:“长谷川大佐,请将少佐带回来。告诉他,错误只能犯一次,不能学愚蠢的支那人。”<br/>长谷川“嗨依”一声,带令出门,招了一名心腹上等兵追出去。<br/>藤田智也动作很快,不带行李,扶了藤田夫人就向宿舍门外跑。正有出租汽车过来,他招了就走。<br/>上等兵跟着长谷川追出了门,在拐角,长谷川停下。上等兵疑惑,并请示:“是否需要动用军部车辆?”长谷川站立在宿舍门外,莫测地扬着八字胡。他长长叹气,“少佐担心胞妹,人之常情,我于心何忍?”“中将?”上等兵的脸挨了长谷川一巴掌,腰间的刺刀被他拔出来往手臂上轻轻一划,血迹渗出来,伤口轻重恰当。<br/>他捂着手臂,说:“少佐剑道高明,以死相逼,我们都尽力了。”<br/>上等兵明白了,立正,低头。<br/>“嗨依1<br/>后头又有兵士追来,上等兵已高叫:“回去开车,一批去火车站,一批跟我们去码头。”<br/>他向长谷川再次立正。<br/>“我明白大佐的苦心,并会妥善安排。”<br/>长谷川捂了伤口,觉得伤口值回票价。他得意,学着商人的算计是应当的。旧拍档山田的理念很出色,靠山稳固,没有障碍,然后——升官发财。<br/> 正文 第六章  雁起青天 <br/>明蓝的天,近春。春季是勃勃的,抽芽发新,万物复苏。梨园流行《牡丹亭》,一场春梦了无痕,却有好结局的故事。<br/>雁飞跟着一些达人出入戏院,也有随从几人,护得铜墙铁壁一般。杜丽娘方春睡朝慵起,梦见有情郎。袁经理早就恭恭敬敬朝雁飞坐的方向鞠躬,奉茶,上小食。<br/>他对她益发尊重,着实因她身边的人。其实已经不独有长谷川,还有其他更大的要人。<br/>都是日本人。<br/>所以进入戏院,中国观众会鄙夷窃语,胆子大的会暗暗吐口唾沫。雁飞只管看戏台子的红漆飞金,戏中人的满面春色。<br/>情调适合调情,所以她身边的人一手抚在她的大腿处,差半寸是旗袍的开衩口。位置玄妙。雁飞口齿噙笑,把手上的镶了蕾丝边的檀香扇左右开阖,暗香袅袅。然后提拉扇尾,扇面不轻不重落到那只手上。“少将,看戏。”她指着台上做春梦的杜丽娘。<br/>女伶粉面着春,做真做假,唱念作打。人们爱这情色,遮遮掩掩的,更销魂。<br/>有堂官上来上茶,阻开了她和身边人。她眼尾一扫,朝坐在暗处某个身影淡淡一笑。手指扣在桌面上,“笃笃笃”朝身边人的方向敲了三下。<br/>那个身影仍在那处,也有似有若无的笑。他没即刻离开,可见定力和胆量。<br/>她知道他是谁。她是费了周折,也费了人情,才同这样的人接上头。一见面,也是熟悉的,以前跟着王老板见过。她的要求,他们当然欢迎。<br/>陈墨当面赞她:“早就从王老板处知道谢小姐事迹,如今一见,名不虚传。”<br/>名不虚传的是容貌,还是勇气?<br/>雁飞毫无情绪,她只希望他们能帮她办事。<br/>她知道他们的行动并不鲁莽。从她的信息里,渐次处理一些汉奸和日本军官,不留痕迹。他们也会保护她,在性命攸关的时候。<br/>不过,她想,这样的机会不会多,一多,她就要露馅。她得抓紧时间,但他们不。他们并不着急处理长谷川,比他重要的人更多。<br/>长谷川借她的力或她借长谷川的力,各自心机,甚至其中一方还存了危险心思的两人竟然会合作无间,手中的猎物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重要。<br/>陈墨曾将一条染血的手帕带给她看。<br/>“向抒磊的母亲亦是为国捐躯,舍身带着炸药包进了日军的弹药库。”<br/>她才知道,他的母亲,年纪老大,一直窝在旅顺的日军某军营做清扫工作。跋扈的日军不曾想过,一个苍老佝偻的妇人竟然含辛茹苦,用了五六年的时间做一场自杀性爆破的准备。<br/>“中国人的耐心无疑是世界上最好的,这是卧薪尝胆,十年生聚的力量。”<br/>她记得向抒磊把这个故事说给她听过,她很认真听这个古老的中国人的故事。<br/>他崇拜故事的主人公范蠡,曾感叹:“大丈夫当如是。”<br/>她那时还扎辫子,把辫子一甩,径自去洗衣服。冰冷的水滑过手掌,她说:“不痛快,用这么长时间去做一个阴谋诡计,把自己的爱人送到敌人身边,最后胜得再漂亮也不痛快。”<br/>雁飞想,他不会是范蠡,没那种命,只有自己去做死士。雁飞又想,他更不会送她去敌人身边,虽然那处柔软她在他死后方知。是她自己选择了类似西施那样的路,同他无关。<br/>是她自己想要痛快。<br/>她对陈墨说:“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我只想杀了长谷川。”<br/>不是没想过自己动手,但长谷川怕死,至何处都团团一圈人。长谷川也精明,哪里那么容易沉迷女色,让枕边人下毒手?他早早撤离,只同她做合作伙伴,将她援引给更多他需要攀附的人。<br/>他以为她喜欢财帛,钱财开路,要这个精致得如中国瓷器的聪明的中国女人成为他除了枪以外最有力的武器。<br/>唯一的疏漏是没有想过瓷器里暗藏一把小银刀。<br/>雁飞冷看他的步步为营,叹气,藤田智也怎么会是这样的人的对手。想必他上战场作战也一定狡诈如狐。<br/>身边的这一位官封少将,四十好几,在南京起哄主持过“百人斩”的比赛。离开南京后,又带军北上,时间不长,很快被调回上海。因为上海的军防力量要增加,万国商团和法租界的军队逐步裁军,洋军人陆续回国,日本人急吼吼等着铠甲上阵去换防。<br/>可戏园子依旧靡靡声绵绵不断。<br/>长谷川在戏园子里把雁飞介绍给这位少将。她的眼,能飞出桃花,让从山野里出来土气没落尽的嗜血军人看见上海的繁华。<br/>他的眼褪了杀气多了贪欲。是她的成功,也是上海这个魔都的作用。<br/>陈墨告诉她,这个人是他们需要干掉的人,因为他手上有太多中国人的冤魂。她想,哪个日本兵手上不染中国人的血?连藤田智也也是不干净的,更别说其他。<br/>她会同陈墨讨价还价,需要一并干掉长谷川。<br/>陈墨深思且沉着。<br/>“痛快一点,就算买一送一。”雁飞摇着手里的檀香扇,在冷冰冰的天气给自己扇凉风。阵阵凉,阵阵落,身子一日比一日往下堕,自别君后,下堕的速度累增。她要不堪负荷。<br/>“你——是不是想要报仇?”陈墨问得透彻。<br/>雁飞不说,但笑。将写好的“百人斩”少将的出行交给了陈墨。<br/>“这个要求,请务必答应。”她手心里攥的是一把冰刃。<br/>捏着,才能生出无限的勇气。<br/>这是她送给他的,送出这样一柄锐利的刀。他再还回来,还给她无可抑制的痛。<br/>些末的安慰都止不祝<br/>庆姑总唤雁飞去卓家坐坐,她会担忧地问:“钱可是存够了?还是大伙聚一处好。”<br/>卓太太也说:“外面风霜紧了,趁早回家吧1<br/>江江长了牙,喜欢咬食一些坚硬的东西,竟然喜欢吃糕。归云庆姑本是大惊的,这般小的孩子,怎么可以吃这么难消化的食物。倒是卓太太想得开,说:“偶尔喂一口,也能让宝宝磨磨牙。”<br/>她们都说她是个坚强的不怕困难的孩子。她却更加少去亲近她。<br/>这是一个在战乱的年代中坚强生活的幸福家庭。<br/>雁飞深深遗憾,她没有时间走进去。<br/>归云总不断不断地问她:“你到底想好没有?不能去做些危险的事,不可以1<br/>冰雪聪明的归云,是猜到她心意的。她只有笑着推脱,也笑着解释:“你想多了。攒钱不容易的。”<br/>归云不会相信,她也就由着她,没有人可以阻挡她的步伐。<br/>但她孤独的时候,在这个家里,是能得到温馨的。<br/>雁飞别过陈墨,去了卓家,只是未进卓家的门,就听见江江凄厉的哭声,心里一惊,忙走进去。<br/>归云归凤和卓杜两家的老太太都在,庆姑抱着江江不停地哄,归凤在旁摇着拨浪鼓不停逗着她。卓太太和归云相对坐着,都傻傻的,面色仓皇。归云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份报纸。<br/>雁飞赶紧抱过江江,轻轻拍哄,问:“这是怎么了?”<br/>归云的眼里蓄满了泪,动了动唇,片刻,才说:“谢团长今天早上遇害了。”<br/>卓太太长长叹了气,神情萎靡。<br/>雁飞轻轻“氨了一声,心口一堵,脑中一片空白。<br/>庆姑开始抹眼泪,“是不是日本人就要进租界?没了谢团长我们老百姓怎么办?”<br/>是的,孤军营的支柱倒了,上海人的希望也倒了。<br/>天也倒了,片片成灰。<br/>江江哭得更凶。<br/>陆明顶着灰色进门。<br/>他的眼中冒着火,心里窝着火,一回来就号啕大哭。女人们拿来毛巾给他擦泪和汗。<br/>他将外出打听来的消息如实告知:“听说日本人买通了孤军营里的几个叛徒,今天早上,这些叛徒对谢团长行的凶。他们——真不是东西!狗娘养的1<br/>众人唏嘘默然,归云喟叹:“为什么会是中国人?”<br/>“听说各界筹资,要在万国殡仪馆给谢团长发丧。”<br/>归云在又一片的沉默里站了起来,她平静地说:“我们准备一下,去送谢团长一程。”<br/>卓太太也站了起来。<br/>庆姑原本在擦泪,听她们这样说,立刻转身回房,从房里抱来一坛酒。<br/>归云认得这酒,是预备给展风成亲用的。归凤从庆姑手里接过酒,放在桌上。她问归云:“我们什么时候去祭谢团长?”<br/>雁飞哄得江江不再嚎哭,她把江江放进屋里小床上,再转出来,裴向阳正放学回家,他的小脸挂满落寞。他正对归云说:“老师说,谢团长倒了,但是四行精神永不倒。”说着,嘴一扁,也要哭出来的样子,却憋牢不哭。<br/>雁飞走过去亲了亲他,说:“在家里照顾好小妹妹。”站起来对归云说,“我们去吧。”<br/>谢晋元团长的葬礼是日本人怎么都阻止不了的,租界当局抵不过各界的强烈抗议和要求,万国殡仪馆前万人空巷。<br/>很多人蜂拥过来,形势似比当年四行一战的南岸观战,车和人拥作一堆,悲伤也被累聚成排山倒海的力量。<br/>天是晴空万里的,但那阳光侧侧地照下来,光线是黯淡的。这里的马路本又不甚宽敞,两边又林立着电线杆,人们头上盘旋着这个城市交错的电线,像一张阴灰的大网。<br/>大网之上鸽群飞翔,振着翅膀,遨游蓝天。<br/>可是归云抬起头,只能看见那张“网”网着鸽子。曾几何时,她也在孤军营的上空看见过这样的鸽子。叹出的一口气同泪水一同落下。<br/>雁飞拿了酒杯,庆姑倒了满满一杯。她们隔着马路,灵堂里人多,她们便先在马路这边祭奠。<br/>陆明是唯一的一个男人,拿过酒杯,正立中央,满含热泪。女人们静静站在他的身后。<br/>洒下,是酒,是泪,也是鲜血。<br/>灵堂里有掩面哭泣的女学生奔了出来,呜咽得也像振翅难飞的鸽子发出的悲号。<br/>“谢团长,谢团长,您走好1<br/>这样的带着悲哀带着绝望还带着愤怒的希望的呼唤无法停歇。<br/>巡捕房里有巡警出动,鲜少有洋警司和印度红头巡警了,现在大多都是中国人。中国巡警拿着警棍,戒备中国人民。<br/>雁飞和归云定定立着,不知是谁的手先握了对方的手,然后,用力握住了对方。<br/>晴空的天起了风,从人群里呼啸,带着春季最后一丝寒意。<br/>云动,是乌云,遮蔽了太阳。<br/>雁飞拿出手绢递给归云拭泪,她说:“我们该回去了,谢团长需要休息。”<br/>她们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能相互扶持,逆着人流往回走。来祭奠的人均是如此,远远看一眼,燃了香烛敬了酒,更加惘然不知去处,仓皇地哀戚地来了又去。<br/>雁飞懒懒地回到兆丰别墅,发现没了向抒磊和陈曼丽的香火,便唤来苏阿姨。<br/>苏阿姨对她益发诚惶诚恐,嗫嚅:“外面的纸烛小店都卖完了,说是被人买了去祭谢团长。”她小心觑着雁飞,又说:“长谷川先生来过德律风,要小姐晚上去虹口参加什么舞会。”<br/>德律风是在雁飞再次回到兆丰别墅的时候又装起来的,她想她依然用得到。<br/>雁飞应了声,开始重新梳妆。<br/>她不再穿白色,旗袍里多了大红大蓝,鞋面都是真皮或绸缎的,镶着珍珠或时兴的蕾丝花边。还有更多的貂毛狗皮的大衣,和如今的上海一样奢靡。<br/>她的发留得长了,就去做了卷子,一缕一缕,似服帖似不羁,走路的时候风姿绰约。<br/>愚园路的阿东师傅不赞同,“这样烫头发俗气了。”<br/>她坚持,笑道:“我说过,只要你阿东师傅做出来的,又在我谢雁飞头上的,必然是摩登流行的。”<br/>阿东师傅也不好坚持,只是说:“我也不给我自己介绍什么生意,其实谢小姐把头发留长,自己梳那个盘辫子是最好看的。”<br/>她的笑敛了,“头发不够长,唉,没得梳了。”<br/>又是很久以前,她第一次被唐官人有兴致做了一些台型,就是梳这样的头。女孩子爱俏,她在镜子里看得欢天喜地。<br/>出门打水都是欢悦的,一开门,正面撞到向抒磊的怀里,他怀里的书本全部掉落在地上。两人傻傻地面面相觑,她直愣愣看着他,看到他白皙的面孔上多了红晕,看到他竟然无措地蹲下来把书本一本一本拣起来。她要蹲下来帮他,手一触,不知怎么就触到他手上,他的手竟一颤,书本又掉下来了。<br/>那个时候,他不过是个少年郎,很多情绪,压抑不住,不像后来,再次相逢,诸般情绪荡涤到无形。<br/>雁飞从虹口归来很劳累。<br/>谢晋元死了,日本人小庆祝了一回,长谷川得意非凡。<br/>“中国人的惨败是在于他们自杀自灭。”他用中文说,因为舞会上有为数不少的中国人。王少全等中国人围绕着他,听这话,也无情绪也无波动,泰然自若。<br/>雁飞突然觉得很想呕吐。<br/>那边“百人斩”少将嗜酒,也爱好中国戏剧,醉醺醺地问雁飞:“听说梅兰芳是不唱戏了,不过天蟾戏院还有好戏本要上。”<br/>梅兰芳不唱戏了,依然有人会唱,为生计,或为其他。<br/>雁飞不想分清楚,这个世界上人们生存的理由本来就是千百种。她明白他只有一种,所有旁的一切不过是点缀,他抓不牢,也就不去抓。那时候她恨他,后来她不知道该恨谁。在舞会上的那刻,她笑着对少将说话,却把指甲嵌进了手掌里,狠狠地,用这痛忘了那痛。<br/>再回到兆丰别墅,已经过了凌晨。雁飞只小睡了片刻,混混沌沌,黎明很快就到来了。雁飞又去了卓家探归云和江江。两人坐在一处,归云说着最近开厂房的事,雁飞又给了些意见。<br/>归云说:“我要努力,小时候跟着爹一起逃亡,常常在黑夜里翻山过河,一脚踏过去就怕踏空。卓阳说,要走出一条前人没走出的道,会披荆斩棘,万分辛苦。不过他的决心,给我信心。”<br/>乱世里出现些许的生机,他们看到了,积极向上,会抓牢。<br/>雁飞微笑,有归云这样努力地活,她也安慰,心里慢慢变得宁静了。<br/>归云把江江放在床上,任她玩儿。雁飞想要抱抱江江,江江顾自在床上爬着玩儿,左转右转,就是不要大人抱。雁飞和归云都怕她从床上摔下来,只得往床沿坐。雁飞叹,“小东西真顽皮。”<br/>江江也许听到大人在说她,“噌噌噌”爬回过来,仰头望着雁飞,咧嘴闪出几颗乳牙,笑嘻嘻的,脸上还生出两个小梨涡。<br/>雁飞笑着对归云说:“她和你一样爱笑。”<br/>归云也笑,也看着江江。孩子在成长,不管外面的环境有多恶劣,有些东西是止也止不住的。<br/>这时候,江江喉咙口“咕咕”响几声,她蹭到雁飞的怀里,口齿不清,咬音不准,突然叫了一声:“妈——妈——妈。”<br/>雁飞蓦地愣在当常<br/>归云推了推她,喜笑颜开,“江江叫你呢1<br/>江江接下来的动作更令她大吃一惊。<br/>小小的孩子伸出肥嘟嘟的手,指着大床旁边五斗橱上摆着的那张归云结婚时候拍的集体照。她分明指着其中一个人,叫:“爸——”<br/>归云也惊了,同雁飞一起看向照片。<br/>她指的不是站在正中央的新郎卓阳,也不是站在前边的展风,却是站在雁飞身边的向抒磊。<br/>孩子分明又要她们听清楚她的意旨,又叫一声:“爸——”<br/>只是单音节,声音响亮,震人发聩。<br/>她这样自动自发,给她自己的身份找了一个恰当的归属。<br/>雁飞的泪,在那瞬间凝结。她抱过江江,将脸埋在她的胸前,无声地,紧紧地抱住她的女儿。<br/>归云怔愣了,她想不到江江会对着向抒磊的照片叫爸爸,她只知道现在应该对着雁飞说:“你看,宝宝都大了,知道谁是她的妈妈,你不带她,她还是知道。离妈妈太久,她也会难过的。不要让她像我们小时候那样。”<br/>雁飞没有点头,只无声地泣到江江被她感染,“哇哇”大哭。<br/>这一哭,倒像雨过天晴,归云仰望碧蓝碧蓝的天空。<br/>隔壁的铁门“哐当哐当”开阖,邻居家的小孩子叫:“妈妈妈妈,我要吃晚饭。”阵阵饭菜的馨香在空气中蔓延,这里能听到坊外的主妇和小贩的讨价还价,还有间或的电车开过时尖锐的鸣笛。<br/>平静的生活在弄堂里流淌。<br/>雁飞抱着江江,在卓家亲自喂了她一顿饭。归云用鸡汤煨了烂糊面,江江吃得喷喷香,吃完雁飞给她擦脸,她非要往雁飞脸上亲亲。雁飞就任她蹭乱了脸上的妆容。<br/>归云倒水给她洗脸,又说:“你想好了,我们都等你。我就信卓阳说的,日本人早晚会走的,我们的生活还很长。”<br/>雁飞与江江依依不舍好一会,方拍拍归云的肩,“我晓得你的心。我也理会的。”<br/>归云摘下手腕上雁飞送她的腕带,给雁飞牢牢戴上,“我信它能保护我,也信它能保护你。”<br/>雁飞没有婉拒,带好,笑,“你放心吧1她又将一物塞给了归云,归云一看,是童年的两个大洋。<br/>雁飞说:“这个你也替我收着。”<br/>归云心里莫名一恸。雁飞笑了,“别想多了,连同你的三个,成了五个圆,也是五福,给江江纳福。”<br/>归云方才要自己安心收了。在雁飞走后,她又找来裴向阳,问:“你教小妹妹叫了‘爸爸’?”<br/>裴向阳眨眨眼,“小妹妹有妈妈,也该有爸爸。”<br/>归云又问:“你怎么教她认了爸爸?”<br/>裴向阳说:“我看到妈妈拿照片教小妹妹叫‘妈妈’,我想给小妹妹找个爸爸,那位叔叔看上去像小妹妹的爸爸。”<br/>归云莞尔,孩子的逻辑就这样简单。她感谢裴向阳,抱住他亲了一口。<br/>有孩子的地方永远会有希望。<br/>可生活依然继续陷进黑暗,笼罩在头顶上的阴霾根本不会散。<br/>雁飞同几个日本人的车在西区遭了枪击,死了一个少将军衔的日本军官,和两个中国司机。同行侥幸逃脱的日军大佐长谷川发挥了他在租界军政商的影响。巡捕房和日本宪兵彻夜在租界各处抓了几十个嫌疑人就地正法。<br/>他们将人头挂在沦陷区防线的灯柱子上,一溜的鲜血淋漓。南北通行就是此处,持枪的日本宪兵要中国人从中国人的鲜血下通行。<br/>报纸发了新闻,归云也看到了,归凤也看到了,私下同归云说:“以前戏院里的人说谢小姐又同日本人搞在一起,专为中国商人和日本人牵线。这个死掉的,去过戏院。”<br/>归云心头乱跳,心急如焚,直奔兆丰别墅,雁飞正蒙头酣睡。她摇醒雁飞,雁飞朦胧着双眼,先说:“我同长谷川坐后排。前排的少将被射中脑袋,我没事,你放心。”她转着手上的平安腕带,眼色惘然。<br/>归云恐惧地狠狠抓牢她的肩膀,问:“雁飞,你到底在干什么?”<br/>雁飞的房间里燃了定神的檀香,香烟萦绕。房内陈设简单,本就素然无多物,空荡了,反不能安定人的心神。<br/>她推开了归云,从床头柜上拿了一支烟,想要点燃,看一眼归云,又放下,“桥厦里有些被看成重犯的洋人要被转移关到其他地方,若是他们看成了重犯,多半——我们不能让蒙娜被带走。”她想一想,依旧点燃香烟,“我们要想法子给蒙娜打通这关节。有钱能使鬼推磨,也能使鬼子推磨。”<br/>雁飞吸了两口烟,再摁灭,“你瞧,我在干这些。”又靠到了归云的肩上,“你且安心,我这些日子也存了些款子,往后我要做江江合格的妈妈。”<br/>归云惊魂不定,怀疑地忐忑地向她确定:“我可能信了你?”<br/>“你做了多少我心里有数。”她给她一个“我也不会令你失望”的眼神,再转开眼神,迎着模糊暧昧的青烟,深深呼吸。她一手攥紧了腕上的腕带,起身下了床,一把拉开沉沉的窗帘,满室光明。窗外碧绿生青,是对面小洋房满壁的爬山虎。不屈地,坚强地爬满一墙。<br/>归云只觉眼前斗一亮,暗亮之间,闪烁不定。<br/>雁飞很快用了些路子通了些关系,抹了蒙娜“重犯”的名头。其中也是费周折的,关节的人物爱好中国古字画。<br/>归云同卓太太商议,卓太太当机立断,“人命大过天,我们承担些损失不算什么。只要蒙娜活着,就是大造化。”<br/>也就慨然决定从浙江的旧宅运出唐宋时代的两件珍品,是陆明自告奋勇避过日本的边防哨兵从浙江犯险运回来的。<br/>庆姑和小蝶娘都忧心忡忡,为他牵肠挂肚,陆明只留一臂的身子站得很牢靠,他说:“这里里外外就我一个男人,我不做,谁去做?”<br/>目光炯炯的,有潜藏很久积聚很久的力量。不知道陆明憋了多久。<br/>两卷字画自是有了效果,蒙娜被留在了“桥厦”,同新近被抓进去的犹太人关在一起。<br/>七八月里,公共租界的英军正式撤退,留下的美军也所剩无几,日本人对他们所谓盟友的敌人开始下手。避在大上海小弄堂离乡背井逃避纳粹迫害的犹太人首当其冲,大批大批被俘进了集中营。<br/>日本人贪他们的财,搞了些“以金赎罪”的名头向犹太人敛财。<br/>雁飞说:“这倒是好了,说明那里一时半刻也出不了什么意外。”<br/>归云同老范别有忧愁。<br/>老范说:“前一阵有通知,说公董局要颁布日本人的命令,学华界实行分米配给制,一个人一个月八斤米,在我们现状来看,一定不够吃,更不用说再做生意。”<br/>归云道:“他们且管着大米的进出,我们多用面粉,也还过得去,只是时间长了,肯定是不行的。”<br/>依旧愁了生计,活着就是万般的难。<br/>雁飞说:“粤雅楼在日本人那里领了特别通商许可证,有些待遇不一样。”<br/>归云断然正色,“我们决计不会去领,这样一领,就落实了给日本做事的名头。”<br/>雁飞起身,“那就挺了身子做好熬的准备吧1<br/>他们的性子,也就是他们的命。<br/>雁飞萧索地孤身上路,走得乏了,便在路边的杂货铺子歇上一歇。铺子里有卖糖果,她想江江是到了可以吃这种花花绿绿硬糖的年龄,就买下一包,随身带着。<br/>她回到喧嚣罪恶的舞厅,如今的舞厅也都是日本人的天下。<br/>袁经理财运亨通,又多开了一个小舞厅同一个京剧院,忙得分不开身,就委托别个人看百乐门的场子。其实也就是给日本人看场子。<br/>今次,长谷川重兵包了场子宴请他的日本同僚和老乡,要中国舞女伴在旁边做乐子,还要台上的中国歌女唱《樱花》,唱《红蜻蜓》。<br/>雁飞倒是并没有事先得到通知,看场外持枪的日本兵,场内的日本商人日本军官,怔愣了,心烦意乱。稍稍理了片刻,就自觉上前,往长谷川身边坐下。<br/>他如今也政商亨通,山田死了,少将死了,他却懂了很多在战场上学不来的道理。帝国的光辉或许永恒,他的荣誉只有一瞬。只有钞票,永不会背弃他,还能让他坐在这样奢华的场子里,用累积的财富和财富累积的地位,来比过军衔。<br/>故,他对广开财路、四通八达愈来愈精通。还有,知道如何有效地保命保身价。雁飞最暗恨的就是这一点。<br/>这天聚在他身边的却都是日本人,他们讲日本话,仍需要炫耀帝国战争的最大热点话题。他们讲杀了多少中国人,缴获多少战利品。<br/>雁飞用扇子掩住了口,问长谷川身边懂中文的日本兵:“大佐谈什么这么高兴?”<br/>日本兵很得意,“大佐正在回忆当年东北战场的辉煌。”<br/>“哦?”雁飞瞟了一眼那个日本兵。<br/>日本兵受到鼓励,继续翻译:“大佐当年赢得很多战役,虽然偶有失手,被敌人逃脱,但是事隔几年,最后依然抓捕归案。”<br/>日本人都笑了,男人扬着卫生胡大声笑,女人掩着小口小声笑。<br/>雁飞问:“又有什么好笑的吗?”<br/>“有个男人,十分顽强,大佐说,是他遇到最不可思议的敌手。”<br/>雁飞仔细倾听。<br/>“当年东北一战,一个被惩不能人道的支那男孩竟然成长成一个可怕的敌人,这令大佐非常惊骇。”<br/>时间停顿了,回到血流满地的清晨。她亲眼看见的他身上最深重,深重到他不得不放弃一切的那重伤口。<br/>那副十字架像枷锁,在雁飞折下扇子的片刻,“喀”的一声,又牢牢扣住了她。<br/>台上的日本歌谣不间歇,是用中文唱的日本歌,这是李香兰带来的新流行。<br/>雁飞往舞厅中央去,搂住一起跳舞的男男女女,眼眸森森,光和影都挟制着她。她一步一步往门外走,那里微亮的光,照不到她。只有陈曼丽那翩然的鲜红的身影,在那光亮之上。<br/>满厅黑压压的人群,迫得她不得不回了原位。<br/>雁飞露一个莫测的笑,手里多拿了一个酒杯,盛满鲜红的酒,递给长谷川。<br/>长谷川暗暗瞅她,她坐下来敬他酒,“大佐,好夜色好美景,不喝酒怎么行?”<br/>她一饮而尽,酒杯一放,倚到椅子背上,往长谷川身边靠了靠,看他喝下了那杯酒。<br/>她想,她得再找机会。<br/> 正文 第七章  火中血色梅花绽 <br/>雁飞的麻将桌用了红灰灰的麻将灯,在白天开足瓦数。还未进夏,这时节却照得人酷烈难当。在牌桌上翻转双手的人们撸起袖子,鼻尖都生出一层汗,被灯光火热火热一照,倒是泅出几分血色。<br/>都是红了眼的。<br/>雁飞斜睨着坐在左手边的太太,手腕上戴着绞丝缀花的手链子,看细了,是梅花。雁飞喜欢这花色,不免多看几眼。<br/>“阿囡,我倒是忘了你是喜欢梅花的。梅花也没什么好,待到八月,桂花倒是香了。”<br/>雁飞眼角漾着笑意,“二姨娘还记得。”<br/>这位“二姨娘”从来不进王老板给雁飞买的这栋小洋房,总捎着锐利的醋意。如今进来,没有旁的意思,是为着她依傍的新的男人。<br/>那也是个小老板,在闸北开家炼钢厂,打仗以后迁进了租界,到了现下时节,见风向大变,慌了神。他养的女人告诉她,雁飞能拉线。他就腆着脸装好腔上门,雁飞见着他臂弯里的女人,迅速掩盖刹那的惊愕,笑意盈盈待如上宾。<br/>她同她一样,过手到一个男人手上,又到另一个男人手上。只是雁飞依然叫她“二姨娘”,“二姨娘”讪讪的,不多做回应,只胡扯其他:“少全那小子还不将酒酿园子端来。”<br/>其实人已经进来,王少全手里端牢托盘躬身笑道:“我怎么好怠慢,这不就来了?”<br/>桌上另有两个女人,身份同雁飞及“二姨娘”相类,能在牌桌上将麻将洗得“噼啪”作响,借此忘记些什么。<br/>女人们都放得开,这个戳王少全一把,那个将手绢丢在他脸上。<br/>“诺诺诺,就是这样儿子才孝顺。”<br/>“二姨娘”的脸再青红不接,也得装作春风满面,“他父亲在世时就说他能干。”<br/>“可不是呢!棉纺厂都开了六家了,年前一批土布卖个火红,丝绸旗袍顶有腔调,霞飞路上的旗袍店可进了不少货吧1<br/>“大上海总是有大把机会在,遍地是金子的话也不算假。”王少全蹭到雁飞身边,窜直了身子看雁飞新垒的牌张,“都说现在同皇军好做钢铁生意。”<br/>雁飞并不回身,只旁若无人地将手朝他肩上轻轻一搭,说:“人人都涂贝林油,那却俗气了。王少爷倒新奇,这桂花香的发油哪里搞来的?”<br/>王少全在自己的发上摸一把。<br/>“都从欧洲进口来的,洋人搞这些玩意儿是在行。先前父亲送给谢小姐的梅花味香水倒是香港的胭脂水粉世家给做的,我觉得不如洋人搞的芬芳。”<br/>雁飞撑着下颔,懒洋洋摸牌。<br/>梅花味道的香水她的梳妆台上尚留着几瓶,当初王老板待她也是尽了心意的。<br/>她最早的记忆在东北,到了深冬,偌大的庭院里有株婷婷的梅树,开出的花,白白小小,绽在枝头,再孤单,也是一幅充盈的景。<br/>后来有株树开了红梅,艳得跟血一样,她闹着要剪一朵来戴,却被父母给阻止了,说不可糟蹋胜景。父亲到底怜爱她,无人在时,用剪刀绞了一朵给她。她戴到花谢。<br/>父亲说明年多弄几朵来。<br/>那一年之后,整个东北都变成血光之城,根本不需要红梅来点缀。<br/>雁飞再转回来,回头对王少全说:“你也该多多照应些旧家人。”<br/>王少全满面愁容,“该做的该做的,那也是义务。不过长谷川大佐新近忙了些,总不得空,见他又见不到。”<br/>雁飞把牌一推,伸个懒腰,“好累,我去灶庇间望望我们苏阿姨的鸡汤银丝面有没有下好。”<br/>她把王少全按进椅子里,容他同其他太太们打情骂俏,继续再战。<br/>雁飞走过楼梯,往二楼一瞧,那里的几间房早先给了长谷川用。他有时带中国人来,有时带日本人来,雁飞一概好生招待。且,并不近前。<br/>自那少将出事之后,长谷川防备之心日盛,多了日本浪人保镖,行动诡秘。只有他突然来找她,要她相陪些什么事。她若无为他办事的机会,那是万万找不见他的人,也捉摸不出他的行程。<br/>雁飞心里一阵凉,兜头像被摁进了冰水里。长此以往,她就掌握不住长谷川的行踪,拿不出任何线索给陈默。<br/>她晓得他们的行动愈来愈激烈,上头下的命令是:但凡有得手的日本兵,不论军衔高低,可以就地解决。那拨亡命之徒也真发了狠,或都晓得上海垂危,下手毒辣,常将日本人劈得面目全非,死无全尸。搅得日本兵人人自危,飞扬跋扈的日子并不好过。但这样一来,要得手的机会也不会那样多了。<br/>她却怕他们会像淞沪战役那回,因为要撤离了,才做这最后的激烈的血债血偿。陈默对她说:“如果有机会,答应你的一定办到。他在中日商界颇活跃,聚了不少投降商贾。我们也盯他很久。不过一切需要灵活机动。”<br/>这话令她定心,她要伺机候着。<br/>她得继续做好外人说的中商日军间的中介人的角色,用“友好”的方式促成双向合作,再引长谷川现身。<br/>可巧,“二姨娘”找了来。她候着了。<br/>雁飞倚靠在楼梯把手旁,重新思索。楼梯下的那间小房间里发出暗香,香火是不断的,平时也无人注意。她静默一阵,在小房间门前转了身,抓起独脚高几上的德律风,信手就拨了号。<br/>“烦给长谷川大佐带个话,有位钢铁厂的老板有宗业务想向工部局要个申请。”<br/>说完,雁飞再度回到麻将桌,站在“二姨娘”身后看她的牌张子,一面问王少全:“我刚才拨了电话过去,大佐倒是不在,你多少天没出力做东道了?这回该怎么着?”<br/>王少全会意,“我早想摆一局,上回做和服颇赚了一笔,全靠人家照顾。”<br/>话完了,“二姨娘”手里的万字喂给他的清一色,糊了盆满钵满。“二姨娘”直吐唾沫星子,“这手气,一年不如一年。”<br/>王少全摆手,“自家人有钱有份的一起捞。”<br/>他瞥见雁飞怔怔盯装二姨娘”手上的手链,就起身,说:“来来,还是谢小姐来,今朝这个位子旺得很,把‘姨娘’的手链也好赢过来。现在老凤祥不像先前了,可买不到这样好的货色。”<br/>一旁的牌搭子太太摸着意思,借机起哄:“来来来,这样的赌注倒是新鲜,就赌这一次。”<br/>“二姨娘”是不得不赌这一次。<br/>雁飞坐下来,她也要赌好这一次。<br/>一场牌局下来,梅花金手链到了她的腕上,她对总也扯不出笑意的“二姨娘”讲:“那边我打过招呼,同乐会那里少全也会帮忙摆平。”<br/>“二姨娘”不得不点点头,走了。<br/>雁飞把手链子戴好,一转的光艳绝伦。她这下同王少全是敲得狠了,不久就会有些流言出来,说她要收多重的礼,才会办多大的事。<br/>这是好事。<br/>长谷川的回复没有那么快来,“二姨娘”倒常常来找雁飞搓麻将,一搭一唱,要王少全出钱办饭局拉长谷川的关系。<br/>王少全被缠得没法,直叹气,“大佐最近办着同工部局洋人交接的事,还没得空理会咱们这等小事,他说待有空了通知咱们。”<br/>雁飞眼皮也不抬,夹着细挑的女士烟,吐一口烟圈,慢慢地道:“那就等呗1<br/>她在夜里不得空,大清晨就找机会去卓家。<br/>那日江江唤了她“妈妈”之后,她每回去,江江都能叫得顺口又响亮。不过她一向是匆匆的,抱一抱,亲一亲,就放下孩子。<br/>归云说:“你都不肯多留,江江老抓着窗栏杆盼你。”<br/>雁飞将现存的银元券和法币都换了金银首饰,交托给归云,“想想还是这样稳妥,我那边人多手杂,你替我存着,我回头再龋”<br/>归云抓住她的手,“说好了要取回去的。”<br/>雁飞笑,“当然说好的。”<br/>她又给归云一张照片,归云拿过来,起了暗疑。是雁飞抱着江江同藤田智也的合影,站在大世界的哈哈镜前头,像足一家人。<br/>雁飞道:“这也放你这里。”<br/>归云接过照片,看半天,将话咽下去,好生将照片藏好。又把江江放到雁飞的怀里,江江爱笑,被雁飞一抱,笑得更欢。裴向阳写作业写到一半也跑来,叫着问:“雁阿姨,你什么时候回家?”<br/>“用不了多久。”雁飞放下江江,江江还牵着她的衣角,她仔细扯开她的小手,在唇边一亲。眉宇之间,留恋不舍。<br/>她必须先舍。<br/>归云在她离去的时候,追着出来,说:“我问过陈组长,你同他说做完这个就不做了。”<br/>雁飞止步,“是的,我早就决定好的。”<br/>她一侧身,朝阳升得正好,她从朝阳底下走出去。<br/>满满的暖在身后,太阳高了,天热了。她走到霞飞路上,不自禁起一层汗。薄薄腻腻,粘在身上,抹不干净。<br/>王少全把得意的消息带来。<br/>“我就料定大佐抹不开我的面子,答应应我的饭局。这个礼拜天去新雅粤菜馆。”<br/>晚上长谷川也摇了德律风过来慰问。<br/>雁飞说得半真半假:“呵!现在为大佐做件好事情可比见天皇还难。”<br/>“雁飞小姐为大东亚共荣做的事我自然是不会忘记的,必将重谢。”<br/>她嗔笑,“只要大佐别抹我面子,愿意做我的保家,就什么都有了。”<br/>长谷川说:“为表示我的感谢,我自当亲自来接雁飞小姐。”<br/>雁飞想好,写了字条,递去陈墨那处。陈墨和她一样想先下手为强,就在他接她去赴宴的路上下手。他说:“你要借故中途下车,方便我们行事。”<br/>雁飞记牢,也不想全记牢。<br/>她将自己洗浴得干净,一寸一寸擦拭干净,就手停在背后旧伤,费力抚触。倾尽一生的,总是摸不着的。<br/>兆丰别墅到新雅粤菜馆,应该往爱多亚路上走,那样路宽,也近。<br/>长谷川的车开过来,雁飞晃手上的手链子,“那太太送我的少了一瓣缀饰,去霞飞路首饰店里要重新配一下,不好被人见笑。”<br/>她见长谷川看腕上的手表,“我尽快,大佐坐在车里等好了。”她钻进车里,往长谷川身边靠了靠,那边的手暗暗从身后触过来。<br/>雁飞不躲,反倒更靠过去。<br/>这个日本人,小心翼翼做事做人,守得狠了,总会忍不祝忍不住就好。<br/>那小店是暗处的,拐在弄堂壁角里,在一处私家饭店旁,弄堂短浅,尽头放了大桶的火油,用木板隔着。<br/>陈默选这家,是这地有个角度,可让雁飞避在墙角里,不被流弹所伤。他们知道那个日本人会用避弹车,一场枪战在所难免。<br/>她下车,还被长谷川叮嘱:“快点,不要误点。”她望一眼前座的两个日本人,都认得的,他们是长谷川得力手下,兼做保镖和司机。<br/>听说枪法都不错,在东北战场战无不胜。<br/>他们都在东北战场战无不胜。<br/>雁飞踏进店门,往里走,把手里的梅花手链递给堂官,堂官拿放大镜看,一颗一颗数梅花。<br/>一,二,三,四——<br/>雁飞也在心里数。她等了很久的数字,用了全力在等。<br/>“这个倒是老凤祥精手工的,我们可以试试。”堂官把放大镜拿下来,朝雁飞说。<br/>这时候,外面“噼噼啪啪”,有人奔入店里躲避。<br/>堂官手一颤,抱着头就蹲下。<br/>雁飞拣起手链子,认真数,她想,有几颗?刚才堂官没数完。<br/>外面的声音总不灭,她心里燃了微温的火,渐渐高温。血气往脑门上涌,想要回头往外看。<br/>堂官一把拉她蹲下。<br/>“小姐,小心被误伤。”<br/>她咬了银牙,“没事。”<br/>堂官伏趴在水门汀上,不敢再抬头。<br/>老听说路上无故起枪战,这回真切遇到,双腿趴着也是抖的。老百姓真真可怜,总受这些无妄之灾的折磨。<br/>雁飞还在数着那些梅花,一朵,两朵。<br/>怎么还没完?<br/>声音在持续,短促的,长短不一,和着她的心跳,从心底响出来。<br/>“砰砰砰……”<br/>再飒静。她受不了这飒静,心内的火,愈加炽烈。<br/>雁飞奔出去,路边的黑车起了淡白的烟,防弹玻璃的裂痕蔓延在烟雾里。<br/>一具尸体从那边滑下去,是那头的司机,拖出长长的血迹。<br/>她挥着手跑近,那些其他人不见了。街上寂寥,只有这辆冒着烟的不安的汽车。<br/>“快,拉我出去。”<br/>车窗里勉力探出劫后余生的人脸,血污的,瞠着惶恐后求生的目。那目浑浊,拼力望即将西下的太阳,如兽的渴求。<br/>将死的兽。<br/>远处的鸣笛响过来,马路上有了动静,因为有这动静,那些执行的人才没了动静。他们或躲了,或跑了,来不及探现场,以为功成。<br/>巡捕房和宪兵队在临近。竟然这样快。<br/>“快拉我出去。”长谷川敲窗,他无力了,也虚弱了,从没现过这么落魄的样子。幸好有车,幸好有得力手下,也幸好有眼线联络着巡捕房。两条命换来他一条,他佯死躲过,可身上也汩汩流了血,疼痛难忍。<br/>他面前的女人,面色苍白,唯有双目,雾蒙蒙,看不透,眼角下还有一颗泪痔。那是一副悲伤欲绝的面具,面具里外都是如此悲伤欲绝。<br/>疼极灵光一闪,他明白过来。<br/>“原来,你——”<br/>有巡捕车停下来,“踏踏踏”军靴踏地的声音近了又近了。<br/>雁飞的眼里,雾遮蔽一切,她走不出来,更不想思考。她捏着梅花手链子的手从旗袍的暗袋里掏了一件东西出来,用手挥了挥靡靡的烟。<br/>归云抱着江江,在叫她:“你答应了我的。”<br/>只是烟雾大,世情难,声音被掩盖。<br/>换了陈曼丽,也在叫她:“小谢,你原来也是会哭的啊1<br/>唐官人转身又回头,“小雁子,我可等着你,我等了你很久了。”<br/>她们的影子都近了,她又走得更近些。<br/>宪兵队也近了。<br/>她怎么可以让他们带走活生生的长谷川?<br/>机会只有一次。失去再也得不到。<br/>从小到大,她知道这是真理,她不能丧失一次又一次机会。<br/>雁飞不让长谷川有更明白的机会,猛力拉开车门,长谷川要推开她。然,她用全身的力压制住了他,她冰凉的手触在他的脖子上。锐利的刀锋划开肉体,是他从没有体验到的滋味。<br/>他佝偻着背,抬不起头,望不到天,永远望不到。扎头倒在地上,脸面侧朝着远方。他的人被猝不及防的一幕惊愕住,众目睽睽之下,窈窕的中国女人,摇晃了两下。<br/>她手里有一把好刀,一下就出鞘,扎在人的喉咙上。她的腹部也扎了一把刀,满腹的血,从旗袍里浸出来,宛然鲜艳的红梅。<br/>原来那一刻,她也中了招。<br/>长谷川有枪,子弹已用尽,然,还有贴身的匕首,插在军靴里。拼死之前,两个人都动手。她站他坐,被她先中要害。<br/>宪兵队跑到巡捕前面,托枪,抬起,对着她。<br/>没有开枪,或许想要从她身上找元凶。<br/>雁飞下一刻就又钻进了车里,将里头的尸体踢了出来,白绣缎面带搭扣的皮鞋,也染了血,掉落在地上。<br/>要逃?<br/>车头对着死角的墙壁。<br/>宪兵队的头排众出来,想要生擒这个女凶手。大马路上就她一个人,当街行凶,杀的是日军炙手可热的军官。多了不得?<br/>他惊诧了,迟疑了半刻。<br/>她还有让他更惊诧的。<br/>雁飞不等包围她的人再发话,用高跟鞋鞋跟往油门一踩。车子拖着“嘶嘶”声滴油,摇摇速前行。<br/>前方,数桶火油,也是栅栏,恍惚竖着十字架。<br/>她的发,短而散乱,蓬在额上,已听不得自己的指挥,编不得当初的辫子。<br/>当初,也只是不断被毁灭而已。<br/>她对着前方,说:“你看,我虽性急,但也能做到这步。我们都不用等。”<br/>该还的,一处不落。<br/>她的耳畔没有了其余的声音,世间变得宁静极了。就像来上海的那条船上。她的命运悬在那条船上,漂到了上海。<br/>从此,有爱有恨,身不由己。<br/>往事种种,似只为这刻。<br/>雁飞慢慢慢慢,吁口气。从烟雾里出来。<br/>眼前起了红,身后有震响。<br/>世界依然嘈杂。<br/>她朝着前,泪沿着泪痔终于流下。<br/>“归云,我最后还是对你不好。”<br/>小时候,她对归云说:“妹妹,你对我真好,我也要对你好1<br/>一直到最后,她说:“江江和一总的烂摊子,也得你去收拾了。”<br/>血色一般的残阳透过层叠的老虎天窗,歪歪曲曲地洒到这一处来。是要西下的残阳,如一团火球,要湮灭了,乍起斑斓的光。<br/>她记起来,是八月的天,只有桂花,没有梅花。人生总生出万般不如意。<br/>雁飞一扬手,将手里的手链子丢出了车窗,紧握着的,是最初的小银刀。<br/>太阳从这边要落山了,在那边又露了半转的光轮。<br/>归云抱着江江,被那光轮刺得睁不开眼睛。江江扁扁嘴,就要哭,归云忙哄着,“宝宝,我们买好相册就去找妈妈好不好?”<br/>江江点点头。<br/>归云臂弯里夹着适才买好的照相簿子,这簿子是江江挑中的,蓝色缎面的底,干干净净的,就在右角绣了朵红色的花,半开着,也半阖着。似落非落,似开非开,几分着眼,倒是像梅花的。归云就买了下来,想着回家将卓阳留下的林林总总的相片好好整理一下。<br/>这回接待归云的就是教卓阳拍照的师傅,他少不得问:“那小子一去美国就没影了?放着娘子在家里照看一家大小,我真得好好教训他。”<br/>归云委婉地笑,“他总及时来信的,在外边修学问比国内安稳,回来也是喝了洋墨水的。”<br/>心里算了日子,他何时会归?思念一寸比一寸长。<br/>车夫撒开腿跑,卷进一阵轻风,江江小小打了个喷嚏,带出了鼻涕,被归云用手绢擦了,把她抱得更紧。相依为命似的。<br/>车速到了霞飞路某段忽然慢了,车夫想要打个回旋,后方又涌来不少人和车,旋不出去。<br/>归云疑问:“怎么了?”<br/>车夫道:“前头戒严了,红头阿三拉了警戒线,人都堵在这里。”<br/>江江打了一个喷嚏,小脸一皱,她觉得不痛快,要哭出来的样儿。归云抱着哄了哄,对车夫说:“还能往后开吗?”<br/>车夫嘟囔:“前前后后都堵死了,前边好像还有救火车。”<br/>归云探直了身子,往前望,又望不出什么来。远远的只有残阳下头的一片浓烟。真是着了火的。<br/>这边的人和车等不住,喧哗起来。前面的叫后面的往后退,后面的不明所以,还一个劲往前拥挤。这个踩痛了那个,那个就骂了这个。<br/>稀里哗啦,嘈杂刺耳。<br/>江江在归云的怀里,触到她放在一边的相册,忽地就低低叫了声:“妈妈。”<br/>归云拍拍她的背,“回家就找妈妈去。”<br/>人声猛然间静了,一轮一轮的,从前边静到后边,像风止后的法国梧桐,一丝声响都被吞没。<br/>一列日本宪兵粗暴地扳开人群从中间跑出来,后面有挂着太阳旗的救护车。前头还有中国巡捕一边吹哨子开道,“闪开闪开!别挡道1<br/>一边就听到了枪声,震碎人心,也震颤人群。<br/>原来有个站在路边的老人被人推倒,歪在人行道上,来不及叫疼,脑袋开了花,红红白白流到柏油路上。<br/>前边的人都能看到开枪的是宪兵队伍末尾的一个军官,恶狼恶虎的模样,正无处泄愤,仓促掏了枪。<br/>夕阳下的人们就安静了,从前边静到后边,潮水般让开了条道。<br/>归云的车夫更怕事,往后退得更多,直到一边的弄堂里头去。还同一名路人交头接耳。<br/>“怕是又有暗杀了,日本人都开了大部队。”<br/>“也许是军事演习,近来日本人老在南京路这些地方搞演习。”<br/>路人想在大多人显得不明白的时候作出一副很明白的样子。<br/>归云的心慌慌张张,跳得异常地快。她想要站立起来往外看,车夫求她:“太太,您别动,咱们避避就好走了。”<br/>她便只得坐下,江江在她的怀里辗转,又打了一个喷嚏。她的心里悔了,怕是江江真不舒服,本不该带她出来的。她用手探了探江江的额,发现些微烫。她的心也跟着烫烧起来,看着夕阳都刺眼,像是不怀好意的火球,要熊熊燃烧一把,烧到她们身上。<br/>又过去了一列宪兵,听前边人讲,也抬了一副担架。渐渐那些宪兵巡捕就走完了,留下的人疏通人群,清理现场,还得把路边枉死的老人拖走。<br/>人们默默地,挨着个儿,从他们拉的警戒线旁过。过口太小,成一条苟延残喘的长蛇,呜咽着挣扎向前爬行。<br/>归云艰苦地挨,江江翻转小身子,怎么摆都不舒服,开始抽泣。归云拿起相册,替江江挡了风。八月的天,也这样凉。<br/>过了警戒线就是出事的地点,那里用警戒线完全围住,尽头仍在冒烟,救火车还在那边做清洁工作。<br/>车夫只想拉着快点跑,归云只能遥遥望去,见一辆残破的冒着清烟又淋了水的小汽车,黑色的,也或许是灰色的,卡在尽头那处,灰黑不清。<br/>其实,有些眼熟。但也来不及细细辨认了。<br/>她只向着太阳落山的方向去,黑色的夜起来了,风更凉。<br/>江江在她的怀里,终是忍不住大声哭起来,嘶声力竭。让她的肝肠也跟着要寸寸断。<br/>到了家里,归云焦急地请卓太太同庆姑看江江。<br/>“怕是不好了,可会发热?”<br/>庆姑抱来哭惨了的江江,来回踱步哄着。<br/>卓太太道:“去医馆看看,把谢小姐叫来吧?”<br/>归凤正空了手里擀面皮子的活计,就说:“我去找谢小姐。”<br/>卓太太便做主,携了归云带着江江去医馆,由归凤去兆丰别墅找雁飞。一家人又不得不匆忙行事,归云看着江江哭到后来声音都哑了,心里痛得不可名状,和卓太太叫了出租汽车赶着去医馆。<br/>天色已是晚下来,下午戒严的路早清了道,直通通的,要往黑暗最深处去。归云看着怕,那里的汽车也不知有无被清走,让日本人出动了宪兵队来善后,想也是大案子了。<br/>江江哭得累了,抽泣着睡去。卓太太严严实实包紧她,说:“可怜的孩子,托生在这年头,真作孽。”<br/>车子转个弯,有绵延的煤气路灯开道,黑暗被逼走,前途有微弱的光明。<br/>到了医馆,正有儿科大夫当值,为江江做了检查,只说是偶染风寒,给开了药,嘱咐归云:“发了汗就好了,没什么大碍。”<br/>大人终是松了口气。<br/>大夫夜里的病人不多,或者这样的时节人们有个三病五灾的也会死死忍着,大夫便得了空,很是关照病患,看江江哭得可怜,替她按摩了好一阵,奇问:“这宝宝什么事体哭成这样子?又不是饿了冻了。”<br/>归云急道:“就是这样才急人。”<br/>大夫笑道:“毛病是不大的,这个放心好了。”他又逗江江,“宝宝不哭,外面豺狼多,我们要勇敢。”<br/>哄着的话也是触耳的,人人心底都生出那段愁。卓太太和归云都低垂了眼睑。<br/>正说间,有人闯进来,护士和门房都拦不祝<br/>来人穿土黄制服,拿刺刀,身后照例跟着个穿短襟褂子的中国人。<br/>“皇军有令,挂旗挂旗1<br/>“短襟褂子”手里拎好一面狗皮膏药旗,惨然的白里一抹血渍样的红,被拿张得老大一面。拿刺刀的日本人把刺刀柱在地上,踏踩在这片土地上。<br/>个人的病痛还未医好,就要跟着自己的乡土再痛一遍。<br/>归云和卓太太抱着江江避开了。儿科大夫捏好那旗帜,日本兵要看着他把旗帜挂在医馆的上空。<br/>本是夜里,夜里非要升起这样一面白惨屈辱的旗。<br/>升好旗,还要朝日本兵鞠躬。所有在场的中国人,被押着,躬身一弯。都噤声,弯腰的时候,点滴的泪洒在土地里。是那儿科大夫的,也是其他一些人的。<br/>归云就怕江江再哭,可怀里的江江这时候倒不哭了,沉沉睡去。不晓得外面的翻天覆地。<br/>这样也好。她足够小,不用向这些人低头,鞠躬。<br/>归云和卓太太相互扶持地走回霞飞坊。夜晚的马路进行了另一轮戒严,各家商户医馆学校被挨家挨户通知挂旗,躬身。<br/>刺刀和长枪指着手无寸铁仓皇失措的人们,逼迫他们屈节。<br/>最后一道防线,也崩溃了。<br/>她们回到了家,归凤慌张地过来开门,眼里蓄满了泪水。一见归云,她的泪就流了下来。<br/>她说:“谢小姐,不好了。”<br/>归云从脚底开始凉,一直到心头,她茫然地问:“什么叫不好了?”<br/>归凤抱住她,“下午霞飞路发生枪战,死了几个日本人。谢小姐家的娘姨来过了——”<br/>这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听在归云的耳朵里,如鸣锣响钹,整个脑仁儿都在鼓鼓地痛。卓太太怀里的江江醒了,嘴一歪,又哭了,她忙不迭哄着,也看着归凤。<br/>庆姑流着泪冲了出来。<br/>“归云,谢小姐,她去了。我遣陆明去打听了,死了几个日本人,还死了一个百乐门的舞女。”<br/>归云僵住,人恍惚了,一切声音都成了耳中的噪音。世间这样嘈杂。<br/>她去了!她去了!她去了!<br/>她身体上最亲密的一处被血淋淋地剥离。<br/>泪先流下来,她扶着墙,人不能倒下去。她说:“她说过要回来的。”<br/>江江的哭声像一柄钝刀,在她的心尖上来回磨,一点点血下来,是凌迟的痛。<br/>归云慢慢蹲下,抱住了膝盖,埋头。如孩提时代。她叫:“小姐姐,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1<br/>啜泣悲鸣交汇,成了夜的序曲,是开始也是完结。<br/>庆姑说:“她竟会选这样一条路,我怎么都想不到1<br/>卓太太抱住泪流不止的归云,归云又抱住哭得睡过去的江江。三人成一条影,还是孤寂。<br/>这夜,要怎么过?<br/>陆明搬来了火盆,归凤买了纸铂,裴向阳跟着归凤烧了火,小小孩子一直忍着泪。<br/>陆明说:“听说尸首给了日本人。”<br/>江江在归云怀里翻了身子,归云的泪落在她的衣领子上,她用手一抹,擦干净了。归云站起来,“我不能把小雁给他们。”<br/>大家抬起头来看她,她脸上的泪痕在努力干,只是痕迹还是这样深。<br/>她说:“小雁说过,她死了,就把骨灰朝黄浦江一洒。”她的泪痕干不了,泪又出来了,“我得为她办到。”<br/>归云下了决心,也有死心。<br/>心里的这一刀,受得狠了,她以为会支撑不了。可是抬头看明月,又像是回到滚地龙,小雁抱着小云,她们向往的美好。她本以为一切都会美好。但是,一切都等不到了。<br/>归云不能等,她孤身上路,一身孤勇,沿着林阴道走,林阴道两边的梧桐在风里惊得瑟瑟颤栗。路边的店铺,膏药旗“呼咧咧”地飘动,给千疮百孔的世界打上寒冷的补叮<br/>她去的是大世界,这里的繁华也萧条,门上也插了膏药旗。这里实行宵禁了,静默在黑夜里,原来曾经热闹过后的消寂更冷清惨淡。<br/>归云持着摔进万丈深渊的心,寻了边角的门房,去小心敲了闸门。门房开了一道缝,有人探出头来。“我找陈墨先生。”<br/>“没有这个人。”那人咕哝着就要关门,归云立刻将几张法币塞进他的手里,“烦请通传,我是卓阳的太太。”她一着急,眼圈又红。<br/>那人惊了一下,又看清手里花花绿绿的票子。他说:“你先回去吧1<br/>归云无奈,抹了眼泪回头,绝处逢不了生,天地都惘然。<br/>她走了几步,身后的门房叫了:“唉,回来。”他说,“你留张字条。”递出一张纸条,像是给归云的救命稻草,此刻并救不得命了。归云接过来,也接了笔,几番触纸,写不下去。<br/>风更紧,也在逼迫她。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也许风也亦然。<br/>她写下了自己的请求。<br/>递回了纸和笔,手里心里都落空。<br/>归云迎着黑暗,走回来路,可又不是来路。她是记得这一条一条的路。当年年纪幼小,又病着,在雁飞的肩头,走过一条一条的路。<br/>黑漆漆的,漫无尽头。<br/>雁飞背着她,往黑暗的深处走。她说:“小云,别睡,别睡,走过去天亮了就好了。”<br/>她半梦半醒,很长久的时候记不住她当夜说的那阵阵话,可是那阵阵话又是藏在了心底的,这时候冒了出来,犹在耳畔。<br/>“小云小云,走过去天亮了就好了。”<br/>她问:“小雁小雁,天什么时候会亮?”<br/>这一路过去,过了南京路,就是外滩。黄浦江在月光之下,静静流淌,江堤清冷,万物都静定了。无光,是因为宵禁,归云的心里也无了光。<br/>她迎着江风,流了一夜的泪。<br/>回到家中,几成了冰人儿。老人和孩子都入睡,为雁飞的牌位守灵的是归凤和陆明。<br/>归凤没有睡,陆明半蜷在椅上,都困顿,都落寞。归凤一见她,就又哭了,她只说:“你要好好的,是谢小姐希望的。”<br/>她们都转头,雁飞的牌位摆得好好的。是留白的牌位,还没有写字。<br/>归凤拿了金漆,陆明拿了毛笔,都递给归云。<br/>她本写不好毛笔字,同卓阳学了一阵,她知道她依然写不好。<br/>归云逼回了泪,发誓要写好。<br/>她写——<br/>谢雁飞之位<br/>很快写好,收了金漆。漆色很快就干了,是人生的一瞬。<br/>归凤抱了杜家的女儿红出来,陆明又拿了杯子出来。<br/>三个人满了酒,再洒在地上。<br/>归云动了动唇,“小雁,今宵一醉,来生再聚。”<br/>来生那样遥远,怎相聚?归云拿出了雁飞收着的两个铜板和自己的三个,拼在一起,是一个圆,是一个五福。她排在了雁飞牌位前头,看不清楚。<br/>更夜了,打更的樵夫也休息了。裴向阳醒了来,他穿着单薄的睡衣,走到昏昏暗暗的客堂间,一眼看到了雁飞的牌位。他走过去,跪下来,朝着雁飞的牌位磕了三下头。<br/>他说:“雁阿姨,这是我给你磕的。”<br/>说完,又“砰砰砰”磕了三个头。<br/>“这是代小妹妹给你磕的。”<br/>归云一把搂住了裴向阳,抚弄着他的发心。眼望着那牌位前的圆。<br/>再也圆不了了。<br/> 正文 第八章  吹角连营 <br/>雁飞的骨灰还是没能回来,三天后,卓家收到一封致歉信。<br/>归云知道是谁给她的,信外还有一包东西,是雁飞平日穿过的旗袍,向抒磊的牌位,陈曼丽的牌位还有陈曼丽的骨灰。<br/>在雁飞丧讯传出的当日,她的兆丰别墅就被当成戒严场所给封了。她的遗物,一样都拿不出来。归云近不得,只留心里的痛。她求助的人为她把一些东西带了出来。<br/>信中还言辞恳切,为无法将雁飞的遗体带回感到深深遗憾。<br/>归云是深深哀痛,望着遗物,只是物是人非。<br/>归凤这回打起了精神,协助归云从龙华买了两块墓地,在向抒磊的墓旁,同是青松之下。没有唢呐哀乐,只有简单的道别。<br/>入墓也简单,只是一座衣冠冢。<br/>归云在那包东西里,捡出了一件带血的红梅白旗袍,同向抒磊和陈曼丽的牌位,她将五个大洋也拿了出来,一起埋进了雁飞的墓中。<br/>这是雁飞一生深深的悲哀。可死后,她能同他们在一起。<br/>宁静的青松下,三座墓,终会拱。<br/>归云突然觉得,这是一早就准备好的,让她防不胜防。她哀戚地想,她从来都不是能留住雁飞的人。而今,连她的骨灰都无法寻回。<br/>江江趴在归云的肩头,懵懂的眼,什么都不懂,她嫩嫩的声音叫:“妈妈,妈妈。”又是一场泪别,在凄冷的空气里。<br/>归凤抬头望天,碧空万里,“谢小姐,她会安息的吧?”<br/>归云低头,一切往事,埋入这里的土地中,她不知道该何处聊寄自己的哀戚。她同她的这段故事,也埋在了这里。<br/>雁飞会不会安息?她的尸骨还不知道在哪里,可是归云知道,她的魂儿,应该已经飘到了这里——她生命的起点,她生命的终点。<br/>而她自己,还得活下去。<br/>现在是要仓皇地活下去。<br/>十一月,工部局也好,公董局也好,都差不多八千子弟俱散尽,日本人一路一路地设卡,替换了洋宪兵的岗。膏药旗也一家一家地挂上了平民百姓的门。<br/>终于来到了“老范饭庄”,持刺刀的日本宪兵要中国百姓鞠躬拿旗。店里的大小众人,尽皆惶惶。陆明攥紧了拳,被老范按捺下来。<br/>归云坦荡地站出来,接过了旗,对老范说:“来,我们挂旗。”<br/>他们直着腰杆子,但无可奈何,颤抖着双手把这面旗挂在门上。一片白糊糊的,蒙住了心,当中还有挡也挡不住的黑印子。<br/>陆明愤愤地,重重地将拳头捶在木门上。他的气,他的愤,再也忍不住了,要喷涌而出。他在灶庇间里藏了东西,掩在菜蔬筐子下的地砖里。别人都不知道,只有他知道。<br/>展风临别前,交给他一把枪和一个手榴弹,对他说:“留着这两个东西必要时候好保命。”<br/>陆明想,他得对不住展风了,他不是用这个东西保命的。<br/>日本人的阅兵式,从十一月开始,连着进行了一个月。南京路、爱多亚路、霞飞路、迈尔西爱路,昔日的繁华,变成了肃杀,一处一处沦陷。<br/>洋旗收尽了,太阳旗在上海市政大楼的上空张牙舞爪。<br/>也有抵抗的人,在日本人阅兵的时候抗议,从南京路新世界的楼顶跃下。他跃下的时候叫:“中华民族万岁1<br/>人如鸿雁,飘然坠地。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人,但家已亡,孑然一身的,只有绝望。<br/>陆明看到报纸上的报道,想,他也是同样绝望的。他拿好了枪,也拿好了手榴弹。<br/>小蝶已亡,他身残,志也不能坚。<br/>陆明趁着归云和老范不注意,往爱多亚路上去看日本人换岗。<br/>英格兰人正哭丧着脸将手里的枪交给了日本人,还得听着训。过路的中国人被勒令立正,战战兢兢地在旁注视着这一切。日本宪兵得意地肆意地拍打英格兰人的脑袋。<br/>陆明看准了,他不会静止在这里,他已经看清楚了带头的是个有军衔的日本兵。好,就是他了。<br/>他猛拨开人群,持了枪就放一弹。先前还耀武扬威的日本兵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地上。其他人炸开了锅,日本兵一看,竟是个独臂的,又是怕又是恨,合围上来。<br/>陆明拉了手榴弹的线,他又看准了,这边五六个,人多,他得值回票价。人冲过去,身上已挨了几颗子弹,鲜血“汩汩”地流出来。他已经失去了痛的感觉,只想着小蝶。<br/>化成了灰,也要在一起。<br/>他扑了过去,一团火光,真的顷刻间就化了灰。<br/>暮色沉沉,爱多亚路的地面上一片狼藉。地是惨白的,中心一个红,也像膏药旗。日本人灰头土脸收拾地面,将中心那点红灭去。他们决定要多做军事演习,他们没有想到中国平民也有这样与“武士道”相似的俱焚精神。<br/>但中国人又多了几段痛。<br/>卓家的门楣上,那太阳旗就像是白幡。<br/>归云归凤又是奔波,合葬了陆明和小蝶。残缺了的家,在乱世里飘荡。活下去的人,还得受无尽的折磨。<br/>庆姑受不住连日的刺激,最先病倒了,卓太太的慢性喘嗽病也犯了。归云同归凤不得不分工,一个努力赚钱养家,一个在家里努力照看病患。<br/>但是风不止,小营生也犯到了大麻烦。日伪当局搞了“米粮统制”,老范领来了米证,大半夜就拿了麻袋去轧户口米。归云见他一个人不够用,也跟着去了。<br/>可米店前人山人海,人人僵着面,被风吹得干了,成了枯燥的草,仰望生机。但米店总不开门,待日头高了,终于开了,草们瞬间就活了,成了一窝的蜂。<br/>生存多可贵,要争要抢,还要自杀自灭。<br/>来协管的是日本宪兵,瞧着直乐,火上浇油,拿起大竹竿子冲人群扫过去,立刻有人被绊倒,遭了身后的人的践踏。<br/>归云被挤出人群,避开不及,胃部被竹竿狠狠捅了一下,眼泪差点就流出来,直疼到心头。老范大急,将她护在身后。<br/>两人千辛万苦,衣冠都被扯乱了才按制买回了五斤的米。归云才晓得当初杜班主不让她上街抢购米粮是多么袒护着她。<br/>又是暗自伤心了一阵。<br/>老范说:“照这样,粮油都要配给了,对咱们的店大大不利。”<br/>归云点头,她是明白的。<br/>老范说:“那些领了日本人的证的饭店,还能经营妥当。”<br/>归云也是明白的。<br/>老范再说:“无论如何,咱们要好好熬过这个坎子。”<br/>归云开了口:“咱们就花人工接他们的生意吧!不能让这家败落。”<br/>两人先去了饭庄,将东西放妥了,归云整理了衣服头发再赶回家。才到霞飞坊的弄口,就一眼瞧见停在坊门边的巡捕车。心头又突突乱跳,有邻居走了出来,她忙上去问:“怎么了?”<br/>邻居惨淡地笑,“在查户口本,要办良民证。”<br/>归云心里一急,疾步往坊门冲,弄堂里有人家养狗,此时正“汪汪”乱吠,主人喝止不住,却不见邻居探头出来张望。各家的门都闭得紧紧的,严密守护住里面的人。<br/>只有一间石库门的门是洞开的。<br/>归云心里“咯噔”一下,她快跑几步,又强迫自己慢下步子,小心地,谨慎地接近那里。<br/>天井里赫然站立了几个黑衣似乌鸦的巡捕,手里有警棍,秉棍而立。有人说话如隼唳,嗡嗡嗡嗡,迫人心烦又心惊。归云发现一句都听不懂,但一边有沪语翻译。<br/>“真只有这几口人?”<br/>“这不都在这里吗?只有媳妇去买东西了。”<br/>大亮的电灯白炽光下,卓太太分明还病着,但是端凝地坐在客堂间中央。庆姑抱了江江,归凤搂着裴向阳都站在她身后。他们的身后是卓汉书的遗像,遗像下是那五字遗作。白纸黑字,磊落分明。她的目光澄澈,同样磊落分明。得体的翠锦宽袖棉旗袍,端丽的盘髻,优雅地将右手肘搁在桌上。她似看着所有人,又似目光高过所有人。<br/>居高临下站她对面的带着隼唳相的日本兵,竟像矮了几分。<br/>她的声音依然温柔,说:“孩子还要睡觉呢1<br/>翻译的人睨着眼,喝:“这是例行公事。”<br/>归云这才看到满室狼藉。桌椅杂乱,书籍饰物林落四处。只有卓汉书的遗像和遗作端正在那里。<br/>翻译又问:“你家公子呢?”<br/>卓太太的声音变得严厉而含蓄了:“卓家门风森严,历代专心治学,不容这肄业的不肖子在上海无所事事耽误学业,该收他的骨头决不容情。”<br/>翻译身旁的日本兵正猫着腰看卓家的摆设,竟也是个识货的,他伸手拍拍翻译的肩,指了指卓汉书遗像下的字。翻译一招手,唤来两个伪军巡捕,“拿回去充公。”<br/>卓太太霍然站起来,“这是先夫遗物。”<br/>庆姑也忙道:“自家写的,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1<br/>谁知那翻译反手一推,将卓太太推落坐到椅子上。庆姑怀里的江江忽然就说了话:“打人,是坏人1翻译回头看看,身后那个日本兵倒是瞧着好笑,看他一个中国人被一个中国幼儿奚落。他成了被人取笑的狗,恼羞成怒了,冲过去就要打江江,庆姑连忙往后避,裴向阳一个箭步冲过来,拦住他。归凤慌忙道:“先生,小孩子不懂事,给您赔罪了。”<br/>他气恼发狠,立刻喝令伪军巡捕去拆卓汉书的字帖。归云这时候再也顾不得什么了,她扑过去,挡在字帖前,就叫:“这是先父遗作,请尊重亡者。”<br/>恼怒的巡捕哪里管她,将她往旁边一推,她踉跄倒地,还没站稳,就被急于求功的巡捕用枪靶子在腹部捶了几下。<br/>卓太太、庆姑、归凤、裴向阳都大急,赶着过来扶她。一众人蹲着,愤怒地瞪着那群人,他们已经将卓汉书的字帖扯了下来。翻译谄媚地笑着,双手奉给身后的日本兵。<br/>日本兵眼里流露出欣赏,这时候,他身后有个人轻轻走了进来。巡捕们闪开了一条道,日本兵也转身,有些意外,但是还是朝那人立正行了个军礼。<br/>那人走近了,先将卓太太扶了起来,鞠了一躬,道:“师母,您受惊了。”<br/>日本兵受惊了,归云等也怔住了。<br/>藤田智也转身严厉地朝日本兵“噼噼啪啪”说了大堆的日本话,日本兵渐渐恐惧了,立刻立正,将手里的字帖亲自又挂回了卓汉书的遗像之下。<br/>翻译也恐惧了,他听懂了,这是个更大的头,他正责备他们的办事不力,又是同这户人家有些交情的,他怕要糟,也立刻低头认了错。<br/>藤田智也训斥完了,转头对卓太太说:“师母,请您放心。”<br/>卓太太是心惊,可听他这样说,又心安了,她点点头,“谢谢你了。”<br/>藤田智也立正躬身,他不敢当。<br/>巡捕三三两两撤了,没了进门的气势。翻译一脸的郁卒,似无处可发泄。归云瞧见了,顾不得还疼痛的身体,站起来拿了两张钞票就暗暗塞进了翻译的手里。她小声说:“多有得罪了。”<br/>翻译一愣,他原存了些报复的心思,可被花花绿绿的票子迷住了。心里的鸟气出来了,就顺了。他顺势塞进了自己的裤兜里,也就走了。<br/>庆姑端了茶出来,放到桌上,嗫嚅着招呼:“你――要不要喝杯茶?”<br/>藤田智也又是躬身,他说:“学生,不敢。”<br/>他还是走了,走的时候,江江突然冲他挥挥手,叫:“拜拜1<br/>藤田智也回了头,他进来到出去,一直无甚表情,整个人是木的,这时面色柔和下来,对着江江笑了一笑。<br/>归云追了出去,叫:“藤田先生请留步。”<br/>藤田智也站祝<br/>“你,应该知道雁飞的事情了吧?”<br/>藤田智也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就站着,整个人像块要腐朽的木头。<br/>归云朝他鞠了一躬,“雁飞的尸首,还没有入土。”<br/>他似乎站了很久,归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br/>夜了,天空也困倦了,星星都被模糊的月光模糊了。每个人的面目都带着薄薄的、不可名状的悲凄。他说:“我知道了。”<br/>归云的人事,只能尽到这里。<br/>她的无能为力在这个乱世之中被扩大,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把握住什么。所有她近身的,都在离开她而去。<br/>卓阳,如今也像断了线的风筝,渐渐无了音讯。<br/>她是放心的,又是担心的。怕他的信来,被这里四伏的人们窥探到卓家的秘密。她又盼着他的信来,时时刻刻挂着他的安危。<br/>家国飘零,就是如此。<br/>每个人都被九蒸九焙,内外煎熬,被迫受着“良民”的待遇。支撑着,等待黎明。又不知道黎明还有多久才会来。<br/>淡井村附近撤了洋宪兵,日本人又不太愿意打理,就给了“义务警察”去管。“义务警察”往巡捕房领了袖章,别在臂上,威风八面。他们不管秩序,只管收益。<br/>好好的淡井村原本是临街整齐的两排铺面,如今多了破破烂烂的摊棚,把马路挤得水泄不通。都是逃难来的穷人,不知从哪里找来了竹茅雨棚,借着原本搭建好的铺子,在外面又搭了一层,起早贪黑,凭了自己一双手找活口。<br/>“老范饭庄”外面多了两层小铺子。一家是卖炒米花的,摆个摇炉,整天“轰隆轰卤的声音听着像爆破。上海大街小巷时时会有爆破案发生,多了,大伙也就习以为常了。<br/>习惯忍耐,三年四载地下来,百忍成了精,不知道是中国人的习惯还是劣性。<br/>还有一家是卖烘鱿鱼的。将鱿鱼在煤饼上烘得干了,脆脆的,每条鱿鱼都有一样的纹理。就像这里拥挤忍耐的人,忍得久了,面目都是一样的。藏了活的希望,只余一双死灰的眼。<br/>甜咸霸道的香,浓郁到令人欲呕。<br/>小孩子不管不顾地顽强地长大了。<br/>江江特别喜欢门前的鱿鱼干和炒米花,裴向阳就用零花钱买了给她。她大了,会走路了,一手一把吃食,在地上划了两条线当作橡皮筋,一边“嘎崩嘎崩”吃得欢,一边自娱自乐跳着橡皮筋。<br/>庆姑看见了,不免抓来训一顿:“腻腥的东西,吃了就不怕得了病1<br/>江江馋被骂归被骂,但还是忍不住要去吃。庆姑心里更抱怨,对归云说:“只见收钱,都不见有人管管。”<br/>归云道:“都是为了活命,算了吧1<br/>归凤心疼江江,从灶庇间里拿出了松花团,是老范从闸北的黑市倒来的面粉新近做好的,原本预备着售给周围小洋房的客人。<br/>庆姑见归凤喂了江江吃,又摇头叹气,“真是作孽哦1但终究没有阻止。<br/>江江吃得欢,笑嘻嘻地说:“还是豆沙馅哒1<br/>裴向阳在旁边看着,咽了咽口水,归云拿了一个递给他,“别饿着1裴向阳正在长身体,也是馋痨的,握在手心里猛吃了两口。<br/>大人们也聚在一处用午餐了,归凤端了菜泡饭出来。清汤挂水的,里面只有菜沫子、豆干子和胡萝卜丁子,干净透底,是稀的。老范同媳妇一起备了碗瓢,筷子是用不到了。<br/>裴向阳看着,松花团吃不下去了。他走到归云身后,说:“妈妈,我以后不吃这个了1手里握了半只松花团。<br/>归云怜爱他,摸摸他的头,还是将松花团塞进他的嘴里。<br/>“小孩子长身体,要多吃一点。”<br/>忽然江江一声欢呼,有人走进店来,手里拎了一只纸盒子,是凯司令的奶油蛋糕。<br/>归云忙站起来。<br/>“打搅了1藤田智也朝她颔首。<br/>老范也站起来了,“酸菜面是哇?稍等稍等1<br/>归云倒了茶过来,藤田智也品了口,微笑,“是黄山毛峰?当年老师留下的?”<br/>“也只有妈妈和藤田先生才喝得出这个茶,咱们都不太品得出的。”归云说,想,其实还有一个人应该品得出。<br/>藤田智也说:“以前老师更崇尚功夫茶,只是我对乌龙不够偏好。”想,他喝过最好喝的功夫茶,已经是那个夜里朦胧的记忆了。<br/>藤田智也把奶油蛋糕推到江江的面前,江江直摇手,“我不是今朝过生日。”<br/>“没有说过奶油蛋糕一定要过生日的时候吃的。”<br/>江江就拉拉归云的衣角,归云朝她点点头,教她说:“谢谢叔叔。”<br/>“谢谢叔叔。”江江喜滋滋地把奶油蛋糕抱了起来,去找裴向阳,“阿拉今晚给奶奶带好吃的,你只许吃一小块,我也只吃一小块。爸爸这几天要来信的,我们就可以在信里跟爸爸说,我们是孝顺的好孩子。”女孩子有一副伶俐的口齿,絮絮地说着,兴奋着,裴向阳拉了她的小手,两个孩子都走远了。<br/>藤田智也听得怔忡,深深吁着气。面上来了,用熬了久的骨头汤吊的,一锅又一锅,煎熬到底,也就香了。<br/>多么艰难?藤田智也沉浸在这种复杂的艰难的酸香之中。这是他一直想要纪念的味道,像当年娘做出来的。因为纪念,他来吃了两三年,因为可以陷在一片鲜香的回忆里。<br/>他想,他再也找不到可以分享回忆的人了。<br/>归云说:“这几年,靠您费心了。”<br/>这几年,他是找不到自己的心了。<br/>当年回到日本,也找到了妹妹,但那只是妹妹的尸首。他有一个贞烈的妹妹,为了纯洁的爱情宁死不屈。<br/>大娘疯了,他将大娘安置在长崎的疗养院。伯父的电报也到了,他必须回来。<br/>可是回来,他更孤独。<br/>原来当那个人真正不在了,他才发现心中被凿空了一个窟窿,空荡荡。他的秘密,全部都交给她。他的秘密就是他的魂,她带着他的秘密走了,他的魂也不见了。<br/>他的心事无从寄托。<br/>归云说:“你送的粮食都够用。我们很感谢。”<br/>藤田智也吃完面,站起来,他说:“不用谢我。”又说,“北边的前线,有一份画报很有名。画报的摄影,署名叫‘云阳’,拍的照片大多是现场第一手资料。”<br/>归云愣住,泪水迅速将感情吞没。<br/>她似哭或者似笑,坐在窗前,遥望一轮红日,看它渐渐西斜,它的亮,遍洒她的身。<br/>悠远飘来的云,不能带来他的音信。<br/>“云阳”,“云阳”。<br/>会不会是他?用她的名字做他的姓?<br/>如果再也无法传递音信,至少这个名字能令她心安。<br/>泪,在眼眶里打个转。归云起身,她想起她的责任。<br/>老范准备去工厂督工,归云拿来单子和钞票,说:“下午这几处的款子得交了。”<br/>手里一项一项的,“义务警察”的、流氓的、巡捕房的、商务处的等等,一层层盘剥。公的私的,都是在不太平的年月里求太平。她掂量好了,世道是艰难的,一点关系一点关系去攀,让她的家平安,让她的朋友平安。<br/>归云拿了一封信出来,再道:“再等一等,把这封信一道寄走吧。”<br/>老范道:“都这么多年了,就怕蒙娜小姐家里人收不到。”<br/>归云叹了口气,“她哥哥是个有门路的,只要有消息,一定有法子救了她。”<br/>沦陷的朋友,也是责任。<br/>卓太太用英文写了信,按照蒙娜美国家乡的地址寄了一封又一封。这样混乱的世界,等了一年、两年,总是没有回信。<br/>信途也是坎坷的。归云想,难怪她也收不到卓阳的信了。<br/>这些信带着希望,漂浮在路途中,因为乱世,信的本身也就没有保障了。只有一封一封,广撒渔网,总是能成的。<br/>她默念:卓阳,卓阳。<br/>恐怕需要风停了,树静了,才会把断了线的风筝再续上。<br/>门响了,又有客人光临,归云出来迎客。前门没有客,那就是后门雅间那边的。那里曾给展风向抒磊做过中转的站,如今也给旁的人做。<br/>这回也有人受伤了,伤在手臂上。归云在地板上凿了个洞,里头放了伤药、纱布、医用剪刀等。平时上面盖了塑料地毯,缀着暗花,看着是时髦的布置,其实顶有用。<br/>陈墨这回亲自来了,熟练地从地洞里拿了伤药、纱布出来给伤者包扎。<br/>这样的家庭驿站在全上海有十几家,为行动做后备的,也好掩护。都是值得信赖的人,大多受了他的恩惠。<br/>这家也是,受过他的恩惠。只是有些恩惠他都办不到。<br/>归云待他给伤者包扎好伤口,拿了点心进来。她从不问他们到底干了什么,只是今天的陈墨眉宇之间不掩遗憾。<br/>陈墨同受伤的同伴说:“姓张的确实难办。”<br/>归云听懂了,果真是难办的人,要陈墨亲自动手。<br/>陈墨接过归云的点心,又顺手拿了大洋出来,归云推过去。<br/>“陈组长,您这样做就不好了。”<br/>陈墨笑道:“卓太太同卓阳一个样。”他又摇摇头,“别同我计较这些。我都没能把你求的事办妥。”<br/>归云神色一黯,心头酸痛难当。<br/>“该是做三周年了吧!当日本已查探出来,可最后去找却又没找到。我也觉着奇怪。日本人应该不会对尸首做这样的处理。”<br/>归云还是将大洋推了回去。她说:“陈组长对雁飞这样费心,我已经感激不尽了。”<br/>陈墨摇摇头,长叹,“这样的奇女子1<br/>伤员的伤口处理好了,陈墨扶着谨慎地走了,大洋还是留下了。<br/>过了几日,报纸上刊出了“达人张先生遇害”的讣告,说是张府的司机因不满薪水才动了杀手。原本威风八面的海上达人,死状恐怖。<br/>归云叹口气,收了报纸,回到灶庇间同娘姨一起煮饭。放了咸肉沫子、切碎的青菜,量是少的,但已将米饭调香了。一碗一碗盛出来。<br/>太阳落山了,饭庄门外聚了些苦哈哈的苦力工,同当年小云的爹干同样的苦力活儿的,他们席地坐了,一人捧一碗咸肉菜饭。<br/>头顶还有一点阳光,西下前最后的温暖。等下天黑了,他们有的还有个夜间班要做,有的赶紧回用一担米租的通铺,替下睡个下午觉的“同被”。真的是“同被”,一个床铺两人交替用,就成了“被窝不冷”。<br/>归云同娘姨收了碗筷,洗好摆好,夜里生意不会那么好了,上了七点就要宵禁,不给用电。幸亏有个小厂子接点粗加工的活儿,也前后打点了筱秋月同粤雅楼老板,故顺遂了点。<br/>她无奈地坐在夕阳西下的窗前,五斗米折腰,不过是为生活。<br/>归云记得这样夕阳西下的情景,她同卓阳在蒙娜的客房里。他存着心,开着玩笑逗她说话。半蓝半红的天空,她的生命因此多了些色彩。<br/>她从怀里拿出了他最后的信,斜阳些微的光,照着他的字。读了千百遍的,他在目睹死亡的痛。那之后,他就无了音讯。<br/>归云铺开了信纸,按着那上面开始写。<br/>“母亲大人亲鉴——”<br/>太阳光却是冷的,要下山了,归云不知何时能暖。<br/>她写好了,拿了刻好的红章同邮票,捏着,狠狠的。她说:“卓阳,我只包庇你这几回,你不能次次都靠我撑着。”<br/>归凤将外面的门都闭了,掀开帘子进来。窗外的协管穿过弄堂,手里摇着铃,提醒要断电了。归云将手里的东西收妥,归凤在阴影里默默地坐了一阵,突然站起来。半黑半明之间,使了个眼风,摆了个兰花指。<br/>她的水杏眼,她的桃腮脸,她的小蛮腰,又活了。<br/>归云撑不住笑了,她踱了方步过去。<br/>“娘子——”<br/>她的手过来,她的手过去。相扶相携。<br/>寂寂的弄堂里,响着野猫的呼哨,“呜哦——”又长又凄冷,是扭转的调子。<br/>归凤说:“好久没有唱了。”<br/>归云说:“你还是唱得那样好。”<br/>“再好——也没有用了。”<br/>归凤把那报纸展开,在中缝处,归云就着初升的月光看清楚了,原来是个广告,是筱秋月的越剧电影上档,叫什么名儿是看不清的。归凤趴在灶台上,无声地抽泣。<br/>天还是冷的,西北风无孔不入地钻进来。这里一片冰冷。<br/>归云握着归凤的手取暖。<br/>“你怨我吧1<br/>归凤在黑暗里拼命摇头,“我哭一阵子就罢了。”她又笑了,“展风的信来了,他挺得意的,说他们的孙将军坑杀了几千个日本兵,现在日本兵看到他们的队伍就吓得扭头跑1<br/>两人都笑了,捷报也是无孔不入地传了来。<br/>毕竟有块地方是可以暖一下的。<br/>终曲诀别诗·许你来生<br/>电车踽踽地开过大马路,留下长长的一串痕迹,是路轨,像两条持久而绵长的伤痕,划在上海这张脂粉芙蓉面上。<br/>铃声脆,但急促,匆匆地上客,也匆匆地下客。售票师傅依然在叫:“轧一轧,往里走走,橡皮车子轧不坏的。”<br/>车厢就像沙丁鱼罐头,装满了认命的鱼,不过一站一站履行他们既定的人生。人生也会路过很多风景线,戏院、百货公司、舞厅、饭店,五光十色的每一站。关在车里的人看得都眼馋的,可惜不能下去。<br/>人生就像按部就班的电车滑过路轨,默默流淌在马路和弄堂里。<br/>突然就出轨了,四处响了警报,“乌拉乌拉”的,从这头到那头,像古时传递的烽火,其实作用是一样的。<br/>归云跟着人群奔跑,街边的店“哗啦啦”拉起了铁栅栏,电车也像定格的人生,停在路中央。车里车外的人们都蹲着,抱着头。<br/>“呜呜呜”的,天空的高处有东西飞来,胆子大些的就抬头看了。好几架呢!秩序整齐划一,在天空盘旋。忽而低了,有人看清楚,叫:“哎!不是灰蝙蝠呢1于是大伙都半疑着,一个两个站起来,也敢抬头看了。<br/>归云抬起头,那几架战斗机不是日本轰炸机的颜色,时高时低的,似就是要地上的人们看清楚。它们像鸽子,还飞出了队形。<br/>行人交头接耳小声议论。<br/>“是飞虎队吧?”<br/>“不是日本人呢1<br/>归云又仰头看了会,她看出门道了。那是一个“V”,是蒙娜曾写给她的字幕。远远的,战斗机往龙华的方向飞去了。<br/>巡捕来拉了带子,红色的警戒线,还鸣笛。<br/>“龙华机场戒严。”<br/>众人被阻了道,但不急不躁,个个快跑离开。电车却没有转弯的铁轨,进退不得,售票师傅只好同司机商量了,把车门一开,上面憋气的人们“呼啦啦”全部下来了。<br/>售票师傅斜靠在车门前剔牙,一边同司机说:“今朝龙华站是开不进去了,又能少上一个钟点。”<br/>归云望望手里提的法式面包和炼乳,想,真糟糕,好容易挨着今天得了准去给蒙娜送食品,却又碰到这样的事。<br/>几番周折,也是托了藤田智也的帮忙,杜家终于花了些钱箔把蒙娜又转去了普通犹太人被关的龙华集中营。把她“危险分子”的名头去了,杜家上下也能安下了心。<br/>只是集中营的日子也不会好过,缺吃的缺穿的,度过这年严冬,竟还有人染了疟疾。缺少药物,只能靠食物增加抵抗力。国际红十字会与日方拼了命交涉,终于能获准送些药物去,一些难友的亲朋,也能送些食物去了。<br/>归云无奈地提着满兜兜的食品往回走。<br/>隔了两个月,又有了新信息,龙华的戒严撤了,归云这回踩了自行车去。她本不会骑,自卓阳走后,她着力学了学,现在能把卓阳的车骑得飞快了。她是防备着再出上回电车被阻的事。<br/>集中营在城郊,会面室是用了偏僻简陋的亭子间充当。国际难友一个轮着一个出来见亲友,每人只得五分钟。归云手里的东西被日本兵再三检查,并交了探视费,才等到蒙娜出来。<br/>蒙娜要同她拥抱,被日本兵用长长的刺刀隔开。<br/>她们隔着一柄刀,寒光之下,也能微笑。<br/>蒙娜精神很好,说:“不久以后,我就可以谢你了。”<br/>归云听出她的一语双关,眼前这个金发女郎,苦难没有让她的美丽减色,金色的发依然自由地、张扬地。她说:“你受苦了1<br/>“每天吃得不多,我可以维持身材。我还找到新职业,给一群孩子做了老师。”<br/>蒙娜的笑,也依然春光明媚。<br/>归云也笑。<br/>这时候是晚春了,她们都能闻到夏的气息,湿润的,蓬勃的生命的气息。<br/>“妈妈的信,有回了。”归云带给她一段春天的好消息。<br/>蒙娜交错手指,做了个微小的动作。归云心领神会。她认得这个简写,认得这个词。<br/>她们一直等着的,熬着的,希望到头的,似乎已经能看见了。<br/>回到家里,卓太太正在十字架前做祷告,她的手边放了一封信,说:“蒙娜的哥哥又来信了,他说,上帝就要施恩了。”<br/>她同归云握手,紧紧的。<br/>庆姑笑得直擦眼泪,“可不是,前两月展风在信里也说生意做得好,回家可以过个好年。”<br/>晚上一家人聚在“老范饭庄”一起吃了火锅,沸腾的馄饨、面条、肉丁子、鸡毛菜、面筋,凡是能拿出来的都放进了热滚滚的水中。<br/>老范为江江拌了满满的甜面酱,江江埋在碗里吃馄饨,忽然抬头,说:“叔叔来了。”<br/>她跳下椅子,跑去开门,一头撞在藤田智也的怀里,软软地叫:“叔叔,吃火锅。”<br/>卓太太站起来,招呼藤田智也:“一起来吧1<br/>藤田智也面上有着风尘的颜色,脸色很怪,既平静着又似青筋浮凸,他按一按太阳穴,鞠了一躬,就坐到了他们之中。老范添了一副碗筷,江江兴冲冲地拿过来,递给藤田智也,她爬上了他的膝头。<br/>归云嗔怪,“别没规矩1<br/>江江“呜”了一下,小脸就蹭到藤田智也的怀里,甜面酱沾了他的中山装。<br/>卓太太方才发觉他的衣着,怔怔看着,忽说:“唉!卓阳也是喜欢穿这么一身。”<br/>归云点了点头,心里是暗伤的。<br/>藤田智也低头抱了江江,拿了筷子蘸了甜面酱喂她,看她吃得津津有味,就笑了。<br/>热气腾腾的,在微热的天里,人人吃出了满身大汗。好像一身的泪流尽了,也痛快了。<br/>江江窝在藤田智也的怀里唱歌。<br/>“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这里。要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br/>悄悄地,藤田智也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只碧绿的镯子,问江江:“喜欢吗?”<br/>江江歪歪头,双手捏住镯子,又点点头。<br/>“好在还有人喜欢。”藤田智也笑着,他想,原先他赠予的人是不喜欢的,他带在身边,倒是多余了。她不想要的,留给他又有何用?<br/>他捉起江江的手,把镯子套了上去。小孩的手臂细,镯子又大,套上去又滑下来。江江望望藤田智也,说:“戴不上。”<br/>藤田智也也不管,弯腰解了军刀上的穗子,原来他身后还是配了军刀。把穗子一拆,绑上了镯子,挂在了江江的脖子上。<br/>归云瞧着镯子碧绿生青,暗暗能猜出价值几何。她想要说什么,藤田智也忽然就将另一件物事放在了她的面前。<br/>“学弟给我的东西,我存了这几年,是帮老师存的,如今该为老师还回来。”<br/>一卷红绸布裹着的长卷,似乎很重,藤田智也已经不堪重负,他卸下来,才会轻松。可是卸下来,他的头仍旧痛。是永远镇定不了的痛。<br/>归云将东西接了过来,卓太太郑重地站了起来,朝藤田智也伸出了手,“亚飞,谢谢你代替汉书和卓阳做的一切。”<br/>藤田智也也站起来,仍旧躬身,“我什么都没做,也没有资格做。”他站直了,“师母,保重。”<br/>他向大家道别,在热气未散,热情未褪的时候。<br/>江江叫他:“叔叔叔叔1<br/>归云想,她有一张照片,恐怕藤田智也是没有的,她想——她已经来不及想什么。他那样快地走了,甚至没有回头。他背后的军刀拖沓地跟着他,像是他身上的枷锁。<br/>黄浦江白天舟楫往来,像是填补夜晚虚度的空虚。静静的江面毫无波澜,藤田智也知道,如果把泪流到黄浦江里,也会流得无声无息。<br/>他俯身望着江面,其实他还剩下一个秘密,找不到人倾诉。<br/>原来佯似狠心的女人送走了儿子,甚至不给儿子一个正面的道别,但是她在黄浦江边等了一天,从天亮到天黑,从热到冷,后来冷透了。她跨过这边的江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江面上。<br/>这样灰色的江面,会让人万念俱灰。<br/>藤田智也走到煤气路灯下,一缕缕暗黄的光,照得前路迷蒙不清。可前路的尽头是黑暗,快要成了他的永恒。<br/>其实他是感到安全的,在这样暧昧的灯光下,他是谁,谁是他,都不重要,也不会有人看清楚。<br/>但他不想在日光之下。<br/>伯父沉痛地告诉他,部队在节节败退,天皇没有示弱前,他们没有理由后退。<br/>他说:“哪里是战场,我就站到中央去。”他想,双方的子弹都可以打在他的身上,也许是自己最大的痛快。<br/>伯父照例一个耳光打过来,说要打醒他的。<br/>可是什么是梦中?什么是现实?他早分不清了。<br/>每一分,每一秒,如果白昼降临,他又得被迫去分辨。<br/>闭上眼睛,暂时忘记过去,忘记现在,也不去想象将来。<br/>他的手伸向江面,先脱手,是一块沉重的大石被推开了。军刀被江潮卷走,半点声息也无。再脱手,涓涓汩汩,像漏壶中流出的细流,如沙如烟,有一种细致的温婉的美。<br/>江风一吹,又随着风飞了起来,蓬蓬地洒向这个世界。是真的自由了。<br/>他问:“这样自由的感觉,你喜欢不喜欢?”<br/>他答:“我是喜欢的。希望你也喜欢。”<br/>他蹲了下来,留了一樽物在江沿之下,银色的钩,闪出蓝色的光辉。<br/>藤田智也整理了衣裳领口,一概挺括的,往江沿跨了一步。<br/>那里是风口浪尖,他的发又乱了。但他知道,他的心没有气力再乱了,而发的乱,也只有这么一次了。<br/>天亮了,路过的拾荒的孩子被吸引了,小心翼翼走过来,看清楚了,心里一阵狂喜,是把进口货呢!可以换不少的钱。<br/>孩子小心拣了揣进了破烂衫子的衣兜里,快乐地哼着“莲花烙”跑了。<br/>也有拾荒的小孩会额外得到旁的差事赚些外快,有人递来一个包裹加一个大洋,他就欢乐地接了,跑到弄堂里,蹑手蹑脚地往种着玉兰树的那家人家敲门。“笃笃笃”就三下,立刻放下东西,躲到拐角的地方。<br/>可是天才亮,亮得不够明朗,人们都还迷糊着,未睡醒。<br/>没有人开门。<br/>他觉得自己要忠人之事,又跑回去,再“笃笃笃”三下。<br/>这下终于有人走出来,看真切,是个穿着蓝色卡其布拼着木兰花色的年轻太太,她的头发还没梳好,长长的暂时挽成了辫子,扎了蓝色的头绳。<br/>她先探头四处看看,正狐疑,就看到了地上的物件,也用蓝色的卡其布包好的包裹。<br/>孩子想,到底是顺利到了收件人手里,他的任务也完成了,大洋没有白拿,也快乐地哼着曲子跑了。<br/>归云将蓝色的包裹拿了进来,轻飘飘的,似乎无一物。她点亮了煤油灯,照着,慢慢地打开。<br/>不过是两张纸。<br/>第一张略小些,泛黄的,上面有两行字,深黑的,像一片迷雾中的眼睛。<br/>“天长地久有时尽,此爱绵绵无绝期”。<br/>归云的眼,睁大了,不能合上。浑身颤抖,心口蒸腾。这样方寸之间,她似乎是重识旧物。<br/>弄堂里有人醒了,推开了天井的铁门,推开了老虎天窗,阳光洒进来。<br/>上海似乎还在睡,似乎已经醒了。<br/>这是一个懵懵懂懂的早晨,一道霞光终于划破层层云朵,漏着晨曦的晨雾,浓得散不开。<br/>最先在清晨响起来的是“刷刷”的洗马桶的声音。<br/>人们真的醒了。<br/>寂静的客堂间里,归云听着自己沉重的呼吸,她的声音盖过了世间的一切杂音,她的世界变得訇然。她颓然地坐下来,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是白的,连她的面,也一点点白了出来。<br/>白天的喧嚣,才开始,应该可以扫除夜来的冷寂。<br/>偶尔一两个挑着扁担的零时摊贩,叫着:“卖糖粥喽1<br/>归云仓皇地想,不应该是这样叫的,应该是:“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胡桃四斤壳……”<br/>他们为什么叫得这样的凄厉?一点都不温暖。<br/>归云抽搐了一下,身体惊跳起来,她翻过了那页苍白的纸,正面,是风华正茂的新郎和新娘。<br/>他们背后的千山万水,正如这个世间的憔悴浮生。<br/>归云的呼吸变得急促。<br/>那之后,是一张报纸。上面的字很小,是节约版面的排版,个个都像是蝌蚪。她的眼睛花了。<br/>可,突然,外面的世界变得訇然了。<br/>有人震天价响地拍了卓家的铁门,庆姑、归凤和卓太太和衣出来,都迷惘着。<br/>外面人叫:“卓太太,小卓太太,天亮了1<br/>裴向阳从房间里一阵欢呼跑出来开门。<br/>老范红光满面的脸,他手里挥舞着报纸,忽然就流了泪。<br/>“天要亮了1<br/>女人们定定地站在那里。<br/>裴向阳呼啸一声,冲进了老范的怀里。<br/>“日本人要投降了1<br/>卓太太喃喃地问:“怎么?”<br/>归凤听懂了,问:“是不是展风能凯旋归来了?”她转个头,已经泪流满面,同庆姑头并头,庆姑也痴傻了,“大清早的,这是怎么回事?”<br/>江江揉着眼睛也出来了,卓太太一个箭步上去,抱起了江江,将脸埋在她的身上,江江迷糊地叫:“奶奶,衣服湿了。”<br/>老范流着泪笑,“小卓太太呢?”<br/>裴向阳问:“妈妈呢?”<br/>归凤才发现归云一个人偷偷走进了房间,那么快就把门给关上了。<br/>归云从床底下搬了一坛酒出来,想,她怎么动作得像块死肉一样?<br/>她面前的五斗橱上,摆着相架,有一幅集体照,每个人都在笑。<br/>归云问:“那上面写什么呢?”<br/>“小蝶,你说?”<br/>“小雁?”<br/>陆明是不识字的,向先生自来是不熟悉的。<br/>她的手指指着一个人。<br/>“卓阳,你告诉我,那上面写的是什么?”<br/>她将酒倒在地上,不多,那是水泥地,地毯在前两年拆了下来换了钱。地上的酒立刻干了。她又倒,她说:“你们告诉我,那到底是什么?”<br/>她的天地亮了暗又暗了亮,明明暗暗的,原来是泪糊了眼。<br/>“我为什么要流泪?变成来生的伤口我该多么不划算?”<br/>外面的嘈杂压倒了一切,三邻五里的,好像都得了什么消息。哭泣、嚎叫、欢呼。弄堂里汇成了小浪,一浪接一浪,像黄浦江涨了潮。<br/>几乎什么都听不清楚了。<br/>归云的手无力了,怀里的酒坛子“哐当”一下掉在了地上,碎了,四分五裂。弯弯曲曲的酒渍艰难地从碎片中流出来。<br/>中国,在碎片中,胜利了。<br/>归云的房门,也被“哐当”推开了。<br/>卓太太踉跄进来,她扶着墙,一步步挪进来。她手里拿着那张相片,归云失魂落魄地留在客堂间的相片。<br/>她指着“千山万水。之下,原来还有字。她问:“归云——归云——你告诉我,什么叫做‘许你来生’?”归云蹲在狼藉之中,再也无力去收拾那片惨败。再也收不回来。<br/>她捂着面,泪也像酒,从指缝里流出来。<br/>弯弯曲曲,像溪流要汇流入江,就像黄浦江,纳了细流,终于被岁月吞没。<br/>黄浦江也醒了,南边北边,霞光分散又汇集,总是分不开的。年老的人年轻的人,都从遥远莫测的年代醒过来。<br/>滚地龙还是在的,还是黑黝黝蚕茧似的伏在地面上。霞飞坊也是屹立不倒的,整齐料峭的房顶笔直地朝一个方向耸立。<br/>房子和房子之间,还是挨得这样近,是一样整齐的心。<br/>但收拾回来的旧山河,还是拼起来的。<br/>归云一片一片拾起了碎片,那样长,那样难,八年还是十年?<br/>她从北到南,一直走一直走,没有休息,没有停顿。<br/>归云重新站了起来,从卓太太手里拿过了那张照片,将脸贴了上去。<br/>泪都干了,新泪又涌出来。<br/>卓太太坐倒在床上。<br/>外面的喧嚣与她们无关。<br/>清风吹进来,一掀一动的是泛黄的报纸。<br/>“云阳同志于张家口张北县一战中为掩护村民安全撤退,与敌人进行了三昼夜的激烈搏斗,最终壮烈牺牲。<br/>“云阳同志背井离乡,投身抗日,不惜牺牲个人的一切,甚至献出了宝贵生命,充分体现了优秀共产党员的高贵品德和英勇献身精神。<br/>“这里有你抗敌遇害时所流下的斑斑血迹,你的钢笔,你的相机,都是与你一同阵亡的战友。当我们看到它们的残骸,你那年轻而智慧的脸颜,沉毅而坚定的神色,清晰而响亮的声音都一一浮现在我们面前。我们抚摸着你那已经消失了温暖和热气的血迹,便记起你留给我们最深刻的印象。你唯有留下你与妻子的照片,成为我们对你不可磨灭的永恒的纪念品1<br/>番外上海一家人<br/>白如洗的灶台边,开着白炽灯,切菜的时候直射下来,青菜就绿得更新鲜了。灶台上炖着崭新的砂锅,“咕嘟”冒着热气,热气里有鲜香,把气候都熏暖了。案板上的面团揉了一半,软塌塌地堆在那边,旁边的喜字章横着。光照过来,原来是旧的,干了很久。<br/>放下面团的老太太戴好老花眼镜仔细研究这章,她的领口绣了春花三两枝,许久没穿的,压得皱了,她用熨斗烫了几回,折痕去不掉,可在亮堂的灯下看不出,又新了。<br/>好像等了很久的簇新。<br/>她的下手有个十四岁的少年窝坐在矮几上专心致志做功课,头伏得低。老太太眼睛一瞥,看不过去,敲了他的桌头一记,“抬高点,别净学你爸爸的坏习惯。”<br/>少年听话,就抬高了头。<br/>老太太仔细辨着那章,自言自语:“当初可是请了沈大成的师傅给刻的,怎么就断了个横呢?”<br/>少年扭了头,问:“奶奶,重新刻一个不就好了。”<br/>老太太不答应:“那师傅走了后,再没人有这手艺的。当初你妈妈的小店做寿糕寿桃都是请他来刻这样的字。他点心做得一流,还会篆书,老漂亮挺括的,那寿桃上有这样的字,一摆就是气派。”<br/>少年笑了,“咱们家又没有人过生日,也没有人结婚,干吗一定要刻一个‘喜’字?”<br/>老太太还在研究那刻章。<br/>“不是这样说,这是你妈妈头一回,要讨个好口彩,可都这把年纪了,也不容易。你爸爸那个粗心的人儿怎么懂这些,整天又忙,回家后除了守在床边还能干什么?都怨我从小惯的他,这么些年了,在外面苦也吃惯,鬼门关也报过到,就是家事没长进,端个汤还不如你妹妹端得稳。”<br/>少年不服气,“爸爸是干大事的。”<br/>老太太一抬老花眼镜,“呵,成,倒真是干大事的料。连个被子都叠不好,你瞧瞧你舅舅,家里能做家外也是一把好手。”<br/>“爸爸能干技术活儿。”<br/>“那是当年他半吊子大学里学来的,换换灯泡修修自行车,那是男人该做的。”<br/>“我们老师都景仰爸爸,说他是有五四遗风的才子。”<br/>“百无一用是书生。”<br/>“爸爸也是男子汉。”<br/>“那是在外头。”<br/>少年气馁了。<br/>“奶奶,爸爸回来以后,您就没表扬过他。你看你看在游行大会上,陈市长都亲自给他下了委任状,还戴了大红花。”<br/>老太太叹了口气,风霜侵染的面容,温雅不变。满头的银丝,一丝不苟扎成了发髻,利落地梳在脑后。<br/>越经年,越硬朗。磊落地度过如烟岁月。<br/>“你也知道你妈妈这些年的苦,从十几岁守到快三十,兵荒马乱的,她身子骨亏损了又没能好好调养,最后还受那样的惊吓。你爸,这辈子最亏欠的是你妈。”<br/>少年不做声,他是知道的。<br/>“当年她受了苦,支撑着咱们这个家,不然,不知怎样的烟消云散。你爸回来后又成忙人一个,三天两头不着家,这家还是由你妈来操持。她现在虚,你爸那做事手脚,哪能照顾好?”<br/>少年哈哈笑开了,站起来搂住老太太。<br/>“奶奶,那您也不能封建迷信啊!蒸个糕,刻个章,也不能——”少年暗暗觑着老太太,见她只顾着发愁,又说,“奶奶,您信的是天主教啊1<br/>老太太敲敲少年的脑门,“你就这张嘴学你爸爸学得最像。”她发配了任务,“去去去,你也学你爸爸的毛笔字,也会刻字,给我重新刻一个篆书来。”<br/>少年耷拉了脸,他性格跳脱,虽学了些技艺,可最没兴致做这样的耐心活儿。又不好明着诉苦,只好悻悻地收下来。<br/>抬眼,一个精灵女孩钻进灶庇间,冲他刮脸。<br/>“没辙了吧!我看你就是不行,哈哈1<br/>少年冲女孩挥手,“去去,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br/>女孩生个瓜子脸,水杏眼。她从小是银盘脸,越大越往尖里长,人又精乖伶俐,专会哄人。走到马路上,叔叔阿姨都喜欢她。<br/>她就是不愿意哄这个哥哥。<br/>“你就是懒,就是懒,专门学爸爸的坏习惯。”<br/>少年气恼,“谁说的,我准能刻个漂亮的章给奶奶用。”<br/>女孩又刮脸,“这可是你说的。”<br/>她乖乖依偎到老太太怀里,“奶奶,还是我乖,我帮您切青菜。妈妈喜欢吃小青菜,老师说蔬菜有维生素。”<br/>老太太笑道:“哪里是喜欢吃,你们这些孩子,那是时候不好的时候,你们妈妈省给你们吃好的,自己吃青菜。”<br/>女孩吐吐舌头,有点难过,又有点惭愧。她眼睛一瞅灶台,有了主意,“那我守着火,等下开了就给妈妈送鸡汤去。”<br/>少年龇牙,“小马屁精。”他收拾了课本,决定研究字帖去。<br/>天井的铁门“咔嗒”开了,又“咔嗒”关了,然后是洗手的声音。<br/>他听到父母房里传来妈妈的声音。<br/>“灶庇间有点心,先吃点吧1<br/>爸爸进了门,风尘仆仆的,流转的阳光,重新眷顾这里。一如当初的归来。<br/>少年冲爸爸招手,他竟视而未见,笔直就进了自己房间。走得太急,险些被客堂间的马桶凳绊倒。<br/>“万年不变的粗心毛玻”这是妈妈常责备爸爸的。<br/>少年贴在门后,候着爸爸。他想刻章这样的活儿,他还是缺些技术的,得请教爸爸。当然动手是要自己动的,不然没诚意。<br/>他骄傲地笑。<br/>其实知道奶奶是要他显显本事。这哪里是妹妹那样的小丫头片子能明白的?<br/>房里有晕黄的光,妈妈半躺在床头,开了台灯,在灯下织毛衣。说是给他织的手套。他的手容易挨冻,一到冬天就生冻疮。有人说过麻雀脑子能治好,妈妈想着办法弄到了,可还是没用。后来又上医院看,配了药膏,医生嘱咐冬日要注意保暖。于是每个冬日,妈妈都织手套给他,他青春正发育,蓬勃地长,每年都要换新手套。妈妈是不吝啬的。<br/>他的眼,温热了。<br/>爸爸就坐到床头,将妈妈抱在怀里。<br/>“天天弄这个,伤眼睛。我去问过红房子的袁医生,过两日就有床位,咱们就过去,提前做好准备。”<br/>“我哪里就那么弱了?还有一个月工夫呢1<br/>“不行,这些月我总提心吊胆,你也得让我安心。”<br/>爸爸最喜欢的就是执起妈妈的手,在下巴摩挲,妈妈就靠着他,“你呀!就是性子急。”<br/>妈妈的手,滑到爸爸胸膛。<br/>“天凉了,你那旧伤有没有去瞧瞧医生?每回刮风下雨都要疼好一阵。我就想到当年的向先生,看你疼得那样——”<br/>爸爸握着妈妈的手,一同摆在妈妈的小腹上。<br/>“那都不如你的辛苦。”他说。<br/>妈妈笑了,“两个孩子都大了,厂子国营以后,有老范去做一把手,我正有精力闲下来带小的。”<br/>“其实我们可以不生,你身体一直不好,那时候还——”爸爸顿一顿,“你还算计我。”他凑到妈妈耳边,“那晚,你当我不知?灌我那么多白酒,非要把我灌糊涂。你也晓得我最受不住你这样,想当年……”<br/>妈妈面红了,爸爸拥着吻她。少年也面红了,不敢再看。<br/>“我都这样的年纪了,再不生,就晚了。妈妈其实很盼着,我也想……”<br/>爸爸在低喃:“我也想的。”<br/>淅沥唆啦一阵,爸爸说:“他动得欢,倒是调皮得很。”<br/>妈妈说:“我想要个男孩子,爸爸在天之灵一定高兴。”<br/>“男女都无妨,反正已经有了向阳和江江,我无所谓。只要你安然无事。”<br/>“我——还是想着以前的——”<br/>“他终究还是咱们的儿子。”<br/>“是呵,我也觉得是他。那时候怀了一个月,他都一点都不闹我,这回也一样。隔了十年,我还是等到了。”<br/>无声了,过一阵,只听见妈妈低低地喘,“卓阳,你、你别——这样——”<br/>少年不得不离开,脸红得跟柿子似的。他琢磨,是不是该提醒爸爸以后进房关好门?<br/>妹妹端了鸡汤来,笑嘻嘻的,要去邀功。他拦住拽一边去,“丫头片子少掺合大人的事。”<br/>小丫头十分不屑,兴冲冲的,不能被扫兴。<br/>“我熬了很久了。”<br/>“是奶奶熬了很久。”<br/>“我学着熬了很久了。”<br/>少年就是拦着她,脑子里直转悠该怎么说。他是懂那么一点的,这个妹妹是半点都不懂的,总不能明说的。<br/>他抢过鸡汤,“你都不知道老鸡汤是要用文火精炖一天一夜的,而且老范伯伯还放了火,时间不长味道怎么好?”<br/>女孩将信将疑。<br/>“别净糟蹋好东西。锄禾日当午知道不知道?”<br/>女孩是知道的,立刻就驳了:“母鸡不是土里种出来的。”<br/>少年头晕,干脆就说:“讲个故事给你听,鸡汤就能喝了。”<br/>“我不听故事。”<br/>“很多年以前,上海滩上有个大大的英雄,人人叫他‘玉面罗刹’……”<br/>“你都说过很多遍了——”<br/>“嗯——百乐门里的红白牡丹呢?”<br/>女孩嚷:“你从来都只把红牡丹的故事讲完了,就不讲了。”<br/>少年拉了女孩的手,一路拉到自己房里,说:“今天我们就讲白牡丹的故事。白牡丹是很小很小就没了爹娘,流浪来上海的——”<br/>鸡汤也是没有浪费的,他一口一口喂给女孩。<br/>“那时候,她拣一个生煎吃都是好的,你想你还能有鸡汤喝,新社会多好啊1<br/>女孩眼睛红了,水杏里蓄了水,要下雨了。<br/>男孩扮个鬼脸,“一歇哭一歇笑,两个眼睛开大炮1<br/>女孩扬手就打。<br/>(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