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老实人》 第001章 僻静小村   城里人的老祖宗曾经是农村人,尤其是随着当前农业化、工业化、城镇化建设步伐的加快,千千万万的农民工将会变成新市民,他们的子孙后代将来肯定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   《老实人》上集讲的就是父辈们如何在农村艰难生活,主要交待主人公的成长经历。中集主要讲述男女主人公走出大山,参军入伍,部队干出了辉煌的业绩。下集主要讲述主人公退出现役后,机遇加朽遇,最终当上了大公司的董事长,率领几千名职工自强不息,顽强拼搏,从辉煌走向辉煌,主人公将自己的毕生精力奉献给了企业。   值得一读。保证每日更新,放心推荐、收藏、评论。   两辆黑色宝马车徐徐从龙尾山驶来,路过侯家庄、徐彦东家,停在龙爪坡宽阔的柏油马路边。一男一女搀扶着两位老人下车,两位十多岁的小兄妹欢快的跳下车,神奇着望着弯弯曲曲铺满绿色的大山。   老大爷大概六十多岁,身穿蓝色休闲装,脚蹬软底旅游鞋,中等身材,两鬃斑白,戴幅茶色老花镜,背虽然有点驼,但精神很矍铄。老太太花白的头发有些卷,好像是烫过的;戴幅金边近视眼镜,宽松的运动服掩饰不了她苗条的身材。老大爷一手搀扶着老太太,一手指着水家湾的青山绿水不知说些什么,一家人沿着杂草丛生的山坡小路向大哥家庄稼地走去。   十几个放学回家的小学生老远看到停在山梁上的宝马车,追赶着跑过来,望着远去的陌生人傻笑。   少小离家老大归,乡音无改鬃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老大爷回头望了一眼窃窃私语的小少年,一个也不认识。   老大爷走进长满杂草的老坟地,两座并排的坟头孤零零躺在地埂下,两行愧疚的泪水禁不住滚落下来,他双膝跪地,虔诚的磕了三个响头,向子孙们述说着过去的故事。   水天亮、水天江两位老人老远看到两辆宝马车,好像知道兄弟要回来,赶紧跑过来。听小孩们说陌生人去了父母坟地,顾不得腿脚疼痛,快步跑了过去……   几位老人没有坐车,沿着山坡小路说笑着步行回家。老人站在梁头上,望着父母的坟地,突然想起余光中老师的诗句来:小时侯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车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呵,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父母呵在里头……   这对老人便是从阳山村走出去的水天昊、文雅洁老夫妇,年纪大了,带着儿子水龙威、女儿水龙娇和两个孙子认祖归宗来了。   第001章僻静小村   祖祖辈辈生活在水家湾的百姓人家吃不饱饭,穿不上衣,过着衣不敝体、食不裹腹的贫穷生活。土坯屋四面漏风,破土炕四角冰冷,冬天没有棉被盖,夏天没有旧席铺,用几年积攒下来的几张死猪皮破羊皮缝成方块状,或用胡麻绳织成被面,下面缝上几块破布,盖在身上抵御风寒。有些人家选一处低洼避风的小山窝,挖一口小窑洞,按一扇柳枝门,堵半圈蓠芭墙,算是安了家。有人说:中华大地是一头沉睡的雄狮,受伤的老虎,跛脚的大象,一旦被穷苦唤醒,她就是一条腾飞的巨龙,水中的蛟龙,地上的恐龙。   远处传来几声狗叫,打破了水家湾寒冷的冬夜,夜里下着毛毛细雪,光秃秃的山坡披上白衣。山坡上两个放羊娃赶着羊群,喊着嗓门儿说话,驱散了小山村冬天的清凉。   “听说昨天晚上,水保田家生了个丫头。”山上的放羊娃杨颜彪信息倒是灵通。   他这个人说话,一向是真一句假一句没个准头。放羊娃龚进成有些不相信:“我这个当舅舅的离得这么近,都没有听说,你离得那么远,是从哪儿听说的?”   杨颜彪怕他不相信,有板有眼地说:“这是真的,早上我赶羊,正巧碰到霍飞龙去泉水沟担水,他说昨天半夜狗叫,下炕站在大门外听到水保田家有婴儿的啼哭声,猜想龚秀珍生了,上午也没看见水大爷放羊。”   “他一个大男人,咋知道是丫头?”龚进成还是有些不相信,现在连肚子都吃不饱,还有闲心管哪闲事。   杨颜彪拍着胸脯发誓说:“你不要问我是咋知道的,不信你看,要不是丫头,我把头扔给你当球踢。”   龚进成哈哈大笑两声:“男娃娃也好,女娃娃也罢,生下来都是我的外甥。唉,生活这么困难,六个孩子张口要饭吃,这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呀。”   杨颜彪叹息道:“我家五个娃都没吃的,他家十口人,六个娃,以后的日子还真不好过。你看,二蛋五岁了,病在床上还不会说话,这个娃娃怪可怜的。你这个当舅舅的,水家湾就数你生活好,你也不帮帮他。”   龚进成瞪眼道:“我跟你一样是放羊的,我咋帮他?包谷面治不好病,要是能治好病的话,多给他几碗包谷面,早把病治好了,用你站在这儿说。唉,要是我会治病,别说是我外甥,就是你小丫头的病我也治。都怪我这位妹夫,要是那年去当兵,哪有萧文兵的今天,这都是命啊!”   “听你说的”,杨颜彪说:“要是当兵出息了,你哪有这六个外甥?你不要看现在孩子小,张口要饭吃,伸手要衣穿,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大,可是六个壮劳力,逢年过节去看你,有你喝的好茶叶。”   龚进成哈哈哈大笑:“这个我倒没有想过,只要六个外甥健健康康长大,这比想着喝几斤茶叶好得多。你这几年没少喝公家的茶叶吧,哈哈哈。”   龚进成心里暗骂,你给生产队放了四五十只羊,最近死的死,亡的亡,几天功夫死了十多只,羊肉羊皮羊毛你全占了,剩下的羊不是骨瘦如柴,就是皮包骨头,羊身上没几根羊毛,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还很难说。生产队扣了他一个月的工分,你满嘴油呼呼的没当回事,半晌午从家里出来,满山坡追赶着羊群找放羊娃吹牛,要不就是把羊群堵在沟口,自个儿躲在山坡上睡大觉,吸足了阳光赶羊回家,一天到晚,羊群吃不了几口草,信息倒是灵通得很,还要把头扔给我当球踢,值得你这么做吗?听他说这话,也就不再吭声。   且说水保田家,昨天夜里两点钟,龚秀珍突然肚子疼,预产期也就在这几天,怕是要生了。五个年幼的孩子被母亲撕心裂肺的喊叫声惊醒,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惊恐的减缩在炕角根不敢吭声。水大爷在院子里来回渡步,水保田忙前跑后不知所措。水保耕还是个孩子,躺在炕上睡不着觉。   “保耕,你去把萧桂芳叫过来,请她帮忙接生,赶快去。”水保田实在没办法,打发水保耕去请霍飞虎老婆帮忙接生。   萧桂芳半夜听到狗叫声,好像有人敲门,慌忙叫醒霍飞虎下炕开门。水保耕走进屋说明来意,她二话没说,穿好衣服跟他出了门。   龚秀珍马上要生了,萧桂芳赶紧叫水保田烧一锅热水来。她接生有经验,没多大功夫,一个可爱的小女孩降生人间。水保田听说是个女孩,自然是十分高兴,前面生了五个儿子,他盼望着生个女儿,这下如愿以偿。这是他的第六个孩子,取名六蛋。   清晨起床,霍飞龙出门倒屎尿盆,正巧碰到霍飞虎出门,把昨夜萧桂芳去水保田家接生孩子的事告诉了他,他去泉水沟挑水,正巧碰到杨颜彪放羊。平时两人见面跟仇人似的,这次不知怎么了,两人见面搭讪了几句,无意间把水保田生丫头的事告诉了他。   这是一个僻静的小山村,村里散居着二十四户人家,水家是这里的大姓,水家湾因此而得名。这个小山村由两座土山围拢而成,圆圆的像个平放的脸盆,当地人戏称“聚宝盆”。   按照地理书上的说法,这里是地道的黄土高坡,山与山之间是数千年来山洪冲击而成的小平川,小平川中间是大水沟。分沟浅,主沟深,沟山相隔,组成一个个百十口人家的小村庄,十五六个这样的小村庄组成一个村,过去叫做生产大队,水家湾就是其中的一个小队。这个小山村被一座小山分成了上下两个村庄,上庄叫水家湾,下庄叫马家沟。邻村人都习惯称它为水家湾,马家沟很少有人叫了。   这里的村庄大多是以大户人家的姓来命名的。现在的水家湾,清朝晚期叫常家湾,那时候闹土匪,上百口常家人被土匪烧杀,没有被烧杀的人家,带着家小逃走的逃走,饿死的饿死,村里没有留下多少人。后来,从陕西那边搬来一户吴姓人家在此落户。刚搬来时,这里田地荒芜,杂草丛生,半山坡到处都是断垣残壁,残椽断柳,屋蹋檐陷,满地都是散落的瓦砾,柳条编制的大门歪倒在门边,一看就知道这里很久没有住人了。   这里的田地长年荒芜,没有耕种,到处都是杂草,成群的野兔长期在这里繁衍生息,长草的地里堆积着厚厚一层粪便,踩上去松软松软的,土地倒是十分肥沃。这户吴姓人家选择在此扎根落户,后来又有几户逃荒人家在此落脚。四五十年光景,这里由几户人家衍生出上百口人,人少地多,土地肥沃,他们过着与世无争,舒适安逸的日子。   吴家是这里的大户,其他外姓人家除开垦出几亩荒田外,养家糊口还要靠租种他家的田地或打长工来维持生计。这个村庄自然被称作是吴家湾。   战乱生涂炭,土匪祸家园。哪个地方百姓人家生活好,有吃穿,哪个地方就是土匪烧杀掠夺之地。土匪横行,强抢豪夺,搔扰穷苦百姓过不上安宁日子。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村里来了一帮椅马挂枪、真枪实弹的土匪,见人就杀,见女就*,见房就烧,见物就抢。吴家老爷平时对待穷人不薄,为人和善,乐善好施,常常恩惠于穷苦人家。为了防备土匪的抢夺,平时组织大伙儿在僻静的深沟挖了一条暗洞。   听老人们讲,洞深数百米,洞中储备了粮食和柴草,挖了水窑,里面有五六十个供人食宿的偏洞,还有议事厅;主洞和偏洞都挖了换气孔,外孔设置在不被外人发现的隐蔽处。洞口和其它比较隐蔽的地方还设了机关、挖了暗井和陷井,用于防范土匪侵入。这些机关和陷井只有本村人知道,土匪一旦冒然进洞,不是乱箭射死就是掉进陷井摔死。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土匪中也有见过世面的能人。百十号土匪跨马带枪来到吴家湾,土匪们大悦,几十户人家,看上去住房结实,收拾整齐,虽见不到一个人影,抢不到一粒米面,他们断定这里的百姓生活比较殷实富足,只要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地,一定会有收获。百十个土匪,从上庄找到下庄,从山顶找到沟底,挨家挨户,不留死角,他们整整寻找了两天两夜。正在气急败坏无计可施之时,突然发现沟底半坡拐角处有一股清烟冒出。土匪头子喜出望外,带领土匪赶到冒烟的沟口,立即下令挨个搜寻,不放过丁点猪丝马迹。洞口直径只有一米见方,顺着沟坡往上挖,里面设有上爬的悬梯,站在远处无论从那个方向,都是看不到洞口的。可是爬上陡峭的沟坡,走近仔细观察,很容易找到洞口。   土匪找到了藏匿的洞口,他们不敢冒然靠近,在外面拼命的喊话,里面的村民就是不应声。乱世土匪多,住在这里的百姓人家见得多了,总结了一套应对办法。村长是穷人出身,虽说是大家认可的村官,他的行动还是要按照地主的意图行事。这一点大伙心里都清楚,村长只不过是一个传话筒,吴老大怎么说大伙怎么干。   为了防备土匪突然袭击,村长根据吴老大的安排,组织巡逻队沿着山脊巡逻放哨,穷人们安心的在地头干活,一旦老远看到土匪活动,不管来不来这里,巡逻队都要发出信号,村长组织大伙带上自家的东西躲进洞里。偏洞也是分好了的,各家有各家的住处。防守也有明确分工,青壮年组成防卫队,手持长矛大刀,把守洞口;老人孩子呆在各自的住处,不要发出声响;女人们做好提水赌烟灭火的准备,吴老大稳坐仪事厅坐阵指挥。只要土匪抢行进洞,不可能活着出去。   土匪喊了半天的话没有应声,气急败坏之下,他们拆了老百姓的房子,搬来柴草,生火熏洞。这让穷人们始料不及,还没有做好这方面的防备,浓烟顺着倾斜的洞口往上冲,忙乱中大伙拿出自家的被褥堵塞洞口。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大人小孩咳嗽不止,呛得直掉眼泪,不停地喘着粗气,几十个换气孔来不及出烟,百十号人乱做一团。没费半天功夫,藏在洞里的上百号人被活活呛死。土匪们还是不敢冒然进洞,空手而归。几十年过去了,由于山体滑坡,隐蔽的洞口不知何时暴露于悬崖之上,直到现在没有人走进去过,因为这个小山洞流传着多少令人恐怖的秘密。   吴家人被凶残恶毒的土匪残暴的薰死洞中,吴大贵、吴大运的爷爷外出办事,侥幸活了下来。后来又来了一户霍姓人家,名叫霍耀祖,生育四儿一女,老大霍飞龙、老二霍飞虎、老三霍飞豹、老四霍飞师,为人刁钻,争强好斗,当时虽然只有七八岁大小,跟着父母盘拔穷人,欺负穷人家的孩子,显得十分的不善。短短十几年,吴家湾的土地都归于霍家耕种。后来,逃荒要饭来这里落脚的散户都成了霍家的雇农,这里成了名副其实的霍家湾。   清朝灭亡,民国初建,水家老祖宗挑着一幅扁担,带着六个未成年的孩子,流落到吴家湾。初来此地,霍家兄弟看到水家老两口带着四位身材高大、虎气十足的小青年,约有十五六岁,还带着两个初长成人的大姑娘。霍家人力单薄,四个小男孩还没有成年,霍耀祖担心自家孩子长大后不是水家兄弟的对手,三天两头挑拨霍家湾的雇农们刁难水家,千方百计要赶他们离开。   “我家有四个高大的壮实汉子,你想赶我走我偏不走,看你把我怎么样?”水家老夫妇扁担挑着一口锅、八个碗,一个小木箱,这是水家的全部家当。他在霍家对面山崖下盖了间土坏房,挖了两个小窑洞,捡了些干柳枝,围了个蓠芭墙,算是安了家。   雇农们身单力薄,霍家地主欺压,穷人们忍气吞声,任其摆布,敢怒不敢言。水家来到这个地方,将来一定人多力强,穷人们想让水家兄弟长大后为穷人撑腰,不想赶他们走,半夜里偷偷帮水家盖房屯地,背地里成了好朋友。肥沃的好地都被霍家占完了,水家就在霍家不愿耕种的沟坎山坡开垦出四五十亩薄田,再租种些地主的偏远陡地,遇到雨水好的年份,一家人有吃有喝,邻居也喜欢往水家跑,有时借点米面给他们吃,很受邻居们拥戴。   全国解放后成立生产队,霍耀祖划分为地主,四个孩子划分为富农,水家租种过霍家的地,受过地主的剥削,他家被划为贫农,龚进成、杨颜彪、徐老汉、柯大爷都被定为雇农。全国人民得解放,穷苦人民当主人,这些贫穷的泥腿子翻身当主人,有了自家的田地,感谢共产党的英明领导,也为自家的贫农雇农成分感到无比的光荣和自豪。   几十年过去了,当初的一户水姓人家在此生儿育女,逐步衍生出十余户人家,成了这个村庄的大姓,常家湾、吴家湾、霍家湾被邻村改称为水家湾。   这个庄口从前发生的故事,爷爷奶奶们偶尔讲给子孙后代听。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居住在这里的年轻人早已淡忘了这个小山村曾经发生过的传奇故事。   同住在庄口上的水霍两家,同属水家湾的大姓,这两户人家明挣暗斗了几十年,也没分出个胜负。   水家湾人给柯家庄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马家坪,就在水窑沟沟口,沟对面就是铁路线,是马家沟最平缓的地方,地势平坦,土地肥沃,住着柯汉、柯忠两户人家。马家沟顺着龙爪坡东山脚直通水窑沟,这个地名不知是哪个年代起的,老年人早就不叫了,年轻人也很少提起它。邻村人叫水家湾,自然包括散居在马家沟的十多户人家。侯勇、侯斌家,杨颜彪、杨颜虎,柯忠、柯汉家、徐彦东家,半山坡单门独户,祖孙几代同住一处,人丁兴旺的人家,一户变两户,三家变六家,家户越来越多,成为庄上的旺族;有些人丁不旺的家庭,几十年还是一户,只怕有个什么闪失断了香火,后继无人,祖宗留下来的几间破屋无人继承,继子招婿也要把根留住。几十年了,水家湾还是二十几户人家。   这个村庄西距省城六十公里,东距县城四十公里,离红光乡也要五公里,兰新铁路就从村口穿过,离全国最长的国道不过十公里。远望这个小村庄,两座光秃秃的黄山就像两条沉睡的长龙,倦缩围拢成圆形的宝盆,村头最高处像是两条卧龙相互舐添的龙头,站在这里放眼望去,平缓的黄土高坡寸草不生,谁要是赶着牛羊吼上几句秦腔,秦之声翻越层层山峦,传遍方圆数十里。沿着龙头向两边缓缓而下,龙须山尾部停留在村口,龙头山尾部消失于水窑沟,距离邱家庄不远,阳山学校座落于山脚下,阳山村人都叫它龙尾山。   龙头山不高,坡平缓,中间平坦,像是一个平放的洗脸盆,散居在盆底的十多户人家黑呼呼冒起炊烟。这里的庄户人家穷,每户少则五六口人,多则十余口人,每年分到的口粮人均不过三十公斤,遇到干旱年份,要靠国家救济维持生活。国家供给的五谷杂粮不够吃,为了给壮劳力节省口粮,老人还要带着小孙娃外出讨饭。   水保田弟兄三人,老大水保田,老二水保地,老三水保耕,都是当地精明能干老实本份的庄稼人。姐姐外嫁穷困偏僻的小山村,两地相距二十余公里,都是山坡路,翻山过沟,山高路远,兄妹们平时很少走动。   水保田是水家的老大,二十七八岁,他是五十年代的高中生,算是一个地道的文化人,人称他“小秀才”。   他是标准的中等身材,时常穿身粗布中山装,平日里言语不多,持重稳健,平和中透着严肃,严肃中带着柔情,小娃娃老远看见他,唯恐躲避不及。六十年代初,他积极响应国家号召,参加体检应征当兵,一路顺利过关。红光公社应征体检的有上百名青年,最后体检合格的只有十几名,水家湾体检上了两个,萧文兵就是其中之一。他只上过三年学,受兵员名额限制,公社武装部在核定兵员时,嫌他文化程度低,没有批准他应征入伍。一心想走出穷山沟,改变贫穷命运的萧文兵听到这个消息后,整天躺在土炕上不吃饭,也不参加生产队劳动,气得萧老汉骂娘。   水保田是红光公社应征青年中文化程度最高的一位,是部队需要的高素质人才,武装部定兵选准了他。他高高兴兴跑回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水大爷。   “在家过得好好的,当什么兵。说不定送到前线去打仗,我的意见还是不去的好。”水保田的父亲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他去当兵。水大爷虽然只有六十多岁,身高马大,力量过人,他一直保留着清末民初时期的装束,平时常穿一身粗布长布衫,齐脖长的剪发头。他身体好,为了能给家里多挣几个工分,还为生产队放着四五十只羊,是家里的壮劳力。他说一不二,敢作敢为,是全队有名望的老年人,家里也是他说了算。水大爷怕部队招去上前钱打仗,坚决反对他去当兵。水保田是个孝子,父亲不让他去当兵,他不但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而且按照父亲的意思藏了起来。   当兵要走的那天上午,接兵干部来到水保田家,准备接他去陕西当兵,不知怎么搞的,满村子就是找不到他。   “萧文兵不是也体检上了吗?领导嫌他文化素质低没让他去。听他爹说,这几天躺在炕上不吃饭,这个小伙子不错。”水大爷手里捏根吃旱烟的长把烟嘴,迈着八字步缓缓走到接兵干部跟前提醒了一句。   接兵干部瞥了一眼水大爷,望着水保耕生气地说:“他躲到哪去了,找了半天找不着,不想去算了。萧文兵家在哪,水保耕带我去。”   找不到水保田,兵员招不够,回部队是要挨批评的。接兵干部听到水家湾还有一位因文化素质低被刷掉的合格青年,二话没说来到萧文兵家。   萧文兵家没有人,敲了半天大门,萧文兵像得了一场大病,篷头诟面的从院子里出来,揉了揉眼睛,无精打采地打开门,看到一大帮人,还有两位穿军装的干部。水大爷看他盯着接兵干部傻呆呆地站在门口,笑着对他说:“接兵干部来了,还不赶快堵狗。”   萧文兵没当上兵,躺在土炕上活也不干,正在闹情绪,还一个劲儿地在家人面前唠叨自己命运不好,想当兵都当不成。听到水大爷这么一说,这才反应过来,赶忙从大门洞拿起一根细长的木棍,把老母狗打进了狗窝。   接兵干部见到萧文兵,只见他一米八五的大块头,不胖不瘦的标准身材,身板硬朗高大,穿一身打满补丁的蓝色粗布汗衫,裤腿有点短,肩膀上一块掉了线的布块在微风中飘动;光着脚丫,黑呼呼的像是半年没有洗过脚;裤脚裂开一道口,半截小腿露在外面,眼睛虽然有些红肿,篷乱的头发折挡不住他俊俏的方脸。水三爷扔掉半截烟头,用脚踩了踩,瞥了一眼萧文兵,望着接兵干部笑道:“他可是个能干的娃,眉清目秀,当兵准能干出名堂来。”   “萧文兵,你想不想当兵?”接兵干部试探性的问。萧文兵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右手理了理散乱的头发,不好意思的说:“我只上过小学三年级,武装部嫌我文化低,把我刷下来了。”说着掉下了眼泪。   “想当兵,家人同不同意?”接兵干部望着他问。   萧文兵想也没想,坚定地回答:“同意。”   接兵干部乐了,走进萧文兵家,到屋子里转了转,看到一贫如洗十分穷困的家境,指着萧文兵身上破旧的衣服说:“家里还有没有像样点的衣服?把身上的脏衣服换掉,马上跟我走。”   “我没有新衣裳,只有身上这件旧汗衫。”萧文兵回头瞥了一眼掉了墙皮的破屋,望着接兵干部不好意思的说:“我爸妈不在家,给他们说一声吧。”   “来不及了,这身就这身吧,到公社给你换套新的,现在就跟我走。”接兵干部说完走到水大爷跟前,拉着他的手说:“大叔,麻烦你告诉他父母一声,就说萧文兵去当兵了,让老人家放心,部队一定会把他培养成才的。”   接兵干部带着萧文兵和其他九名应征青年离开公社去陕西当兵。四五年后,萧文兵在部队当了几年汽车兵,转业到地方当工人。有的复员回到公社招去当了干部,有的招工进厂,听说也有提干当军官的,他们离开了贫穷落后的小山村,在城里结婚生子,过上了城里人的幸福生活。   水保田听说萧文兵转业到地方工作,还找了一位城里媳妇,庄上人跟他聊起此事,他后悔听了父亲的话,葬送了自己美好的前程。这些应征入伍的年轻人,都没有多少文化,他们在部队干了几年,有的提干当了军官,有的转业当了工人,一个比一个风光。他叹息道:“萧文兵都能找个城里媳妇,这就是命啊!谁吃哪碗饭命里注定,你没有享福的命,到手的金饭碗也会跑掉。你看,接兵那天,要不是听我爸的话藏到菜窖里,就凭这张高中文凭,我这辈子也不会窝在穷山沟里受这份苦。”   水保田错失良机,当了一名农民。十九岁那年结婚生子,一连生了六个孩子,老大水天亮,小名蛋儿,七八岁,上小学一年级,聪明可爱,玩皮好动,是水大爷的心肝宝贝。   老二水天昊,小名二蛋,五岁了还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他两岁多的时候,感冒发烧,没钱治病,得了严重的眼疾,上下眼皮糜烂粘连;他没有衣服穿,整天光着身子在院子里趴行,在众人眼里,他是一个只会用手抓饭吃的小动物,瘦弱的身躯能不能熬过冬天都很难说。在这个家里,除了母亲的关心,父亲的关爱,没有人喜欢他,怜悯他,他是一个可怜遭罪的苦孩子。   老三水天海,小名三蛋,四岁,小小年纪,性情暴躁,容易冲动,动不动欺负小弟弟,大人说他几句,动不动“气死”,是奶奶怀里的小宝贝。   老四水天江,小名四蛋,三岁,白净可爱,文静乖巧,是爷爷最疼爱的小孙子。   老五水天河,小名五蛋,两岁,刚学会走路,整天光着身子在土里玩耍,鼻涕成天挂在嘴上,浑身脏兮兮的没人喜欢。   老六水天虹,小名六蛋,不管是下地劳动还是干家务活,龚秀珍整天带在身边,是父母的宝贝疙瘩,掌上明珠。   说起这里的贫穷,老百姓有句打油诗:十年九旱不洗澡,姑娘都往外地跑;八男七杆光棍汉,找个傻媳续香烟。这里的贫穷是全国出了名的,这个地方就像是贫穷的代名词。   老天一年半载不下雨是常有的事,凡是挨过饿的人都知道挨饿的滋味。老天不下雨,地里就长不出庄稼,打不出粮食,老百姓就得饿肚子。国家财才物力有限,吃饭问题主要还得靠自己解决。这里的庄稼汉,一年四季面朝黄土背朝天,艰辛的从黄土地里刨粮食,老天要是高兴了,下点儿小雨,庄稼就长得好,吃得稍微稠点儿;老天若是不高兴,一年四季不下雨,颗粒无收,十有八九,这里的老人小孩是要外出讨饭的。   水家湾人穷怕了,一年到头吃不上几顿饱饭。农村人贫穷,吃饭也快,家里用的是顶瓜瓜的大号洋瓷碗,一碗能装二三斤,就像城里人用的小铝锅,像这样的大瓷碗,七八岁的小男孩也能吃个两大碗;逢年过节,家里做了白面条,年轻人一顿能吃四五碗。   水保田家人口多,做一大锅饭,经常不够吃,大人是家里的壮劳力,干活多,饭量大,看到饭不够吃,要省下来给孩子吃,小孩吃饱了,大人收拾锅底,常常是饥一顿饱一顿,吃了上顿没下顿。   四五口人的家庭,一般要买两尺口径的大锅;七八口人的大家庭,做饭用的大锅,口径都在三尺左右。吃大锅饭,用大瓷碗。大锅大碗是生活*出来的,是时代的产物。五六十年代,老百姓吃不饱,有时候还要吃大锅饭,碗小了挨饿,吃饭慢了也得挨饿。大碗装得多,吃饭快饭量大的能吃几大碗,只要锅里有饭,一个劲儿的往肚子里塞,饭量大吃得多,没有人说啥。饭量小吃饭慢,盛上一大碗,即使吃不饱也差不多了。饭量看吃相,通常吃饭快的人饭量大,吃饭慢的人饭量小,这么说是有道理的。   龚秀珍生完孩子,三天就下地做饭喂猪,这么多年过来了,身上落下了病根,风吹受凉骨节疼,好像患上了风湿性关节炎,家里生活困难,疼了只能强忍着,从来没看过医生。   二蛋哭闹着叫唤肚子疼,水保田看着孩子可怜,只能帮他揉几下,罐几口热水,哄他说过会儿就不疼了。二蛋强忍着疼痛,宽慰父亲说,肚子不疼了,快去帮母亲干活吧。  第一卷 《老实人》 第002章 二蛋失踪(一)   “蛋儿,快把二蛋抱到有阴凉的台子上来,不要把你可怜的弟弟晒死了”。二蛋光屁股坐在院子中间,手里捧着母亲塞给他的两个凉土豆。两只糜烂的眼睛流着黄水,上眼皮粘着下眼皮,眉毛像两片柳叶,杂乱的粘结在瘦小的额头上。做午饭的龚秀珍用怜悯的目光扫了一眼暴晒在太阳底下的傻儿子,用温和的口气给蛋儿说。   话说二蛋,实在可怜。五年前刚出生时,白白胖胖,健康可爱。两岁那年,只因家里贫穷,没有衣裤穿,一场倒春寒把孩子冻出了重感冒,接连数日高烧不退,卧床不起,而且还得了眼疾,像瞎子一般看不清东西,急得他哇哇大叫。三岁刚学会走路,眼睛看不清,吓得他不敢放手,成天跟在哥哥弟弟后面爬来爬去。他自小好像就很懂事,不管家里有没有大人,弟弟妹妹如何吵闹,他都不哭不闹,自个儿玩耍。   家里没有炕桌,孩子小,不会端碗,每次吃饭,龚秀珍给每个孩子舀一小碗,碗里放个小勺,一字排开放在炕头上,二蛋、三蛋、四蛋、五蛋、六蛋,让五个孩子爬在没有席子的土炕上吃饭。吃饱也好,吃不饱也罢,每顿只能吃半碗饭。   蛋儿长大了,自个儿端饭吃。三岁多的二蛋不敢走路,天气暧和时,光着身子爬到院台上玩耍,大人们不用*心。天黑了,孩子们就像受冻的小猫,爬到土炕上等父母收工回来做饭。三四月间,老天骤然突变,寒风四起,下起了鹅毛大雪。社员们都去对面山坡地里干活,雪下个不停,水保田和龚秀珍干活还没有回来。   下雪了,六十余岁的水大爷赶羊回家,看到几个孙子光着屁股,冻得瑟瑟发抖,还蹲在雪地上贪玩,他实在看不过眼,把几个孙子抱到厨房炕上,盖好胡麻绳织成的薄被子,没有多想去堂屋生火喝茶。二蛋到底还是一个三岁多的孩子,眼睛看不见,又不敢走路,水大爷没有看见他,也没有寻找他的下落。   二蛋光屁股爬到寒冷的大门外雪场上,冻得浑身打颤。他看不见大门,听着响动爬过去,正好是大黄狗的窝棚。二蛋再小也是它的主人,饥饿的大黄狗看到光屁股的二蛋鼻涕长长的挂在嘴巴上,伸出长舌头舔食他的鼻涕,就连脸上的黑污垢也被舔白了一块。天色惭暗,春雪越下越大,大黄狗无望的钻进窝棚。二蛋顺着响动,摸索着爬进狗窝,窝里铺了一层碎麦草,暖烘烘的,紧挨着大黄狗躺下睡着了。气候有些寒冷,大黄狗听到几串脚步声,走出窝棚,摇晃着尾巴抬头向前院门口张望。   龚秀珍冒着风雪回到家中,看到几个孩子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知道孩子们冻了,赶紧转身走出院子,提了两筐驴粪,点燃一把柴草,想把厨房炕烧得热热的,晚上好让孩子们睡个暖和觉。   水保田顺路挑着一担泉水吃力的走进家门,赶紧去清扫院子。一日两餐的五谷面都是水保耕包了的,他收工回来,端起大嫂中午准备好的半升谷子,带着蛋儿去磨房磨面。龚秀珍忙着喂鸡喂猪做饭,像是什么事没有发生。他们哪里知道,二蛋还光着屁股躺在大门外的狗窝里,在风雪中冻了大半天。   “蛋儿,叫弟妹起来吃饭。”蛋儿放学回来,跟水保耕磨完面,跑进堂屋跟爷爷说话。龚秀珍给水大爷端了一大碗包谷面洋芋糊糊走进堂屋,打发蛋儿叫弟妹吃饭。蛋儿顺从的走出堂屋,在弟弟妹妹的头上轻轻拍打:“快起来吃饭,不然没饭吃了。”   龚秀珍舀了五小碗饭,放上小勺,一字排开,摆到炕头,叫孩子们爬起来吃饭。孩子吃饭的“座次”是自小排定好的,大人不用吩咐,也不会爬错炕位。睡觉也是按大小个排好的,这是达小养成的饮食起居习惯。   水保田清扫完院子和大门外的积雪,替父亲给羊群添了些夜草,准备上炕吃饭,习惯性的扫了一眼爬在炕上吃饭的孩子,透过昏暗的灯光,望着窗台边的小饭碗,心中一怔,忙问:“二蛋哩,二蛋咋没吃饭?”   龚秀珍急忙放下饭碗,瞥了一眼爬在灶头边吃饭的蛋儿,赶紧走到炕头,拉开堆在炕根的破麻被,紧锁眉头,望着饭碗问:“这个傻孩子,大冷的天咋不在炕上,这么晚了他能爬到哪儿去?都怪我粗心,我可怜的娃呀!”   她转身跑出厨房去了堂屋。水大爷坐在炕上吃饭,水保耕看到大嫂火急火燎走进屋子往炕上看,忙问:“大嫂,找啥哩?”   龚秀珍望了一眼,没有看到二蛋,带着哭腔说:“二蛋,二蛋不见了。”   水大爷咽下一口糊糊,睁大眼睛忙问:“啥,二蛋不在炕上?我放羊回来,几个娃蹲在院子里玩耍,我抱到炕上,也没看到二蛋,我还以为在厨房炕上暖和哩。”   龚秀珍转身出门,嘴里不停地喊叫二蛋,水保耕放下碗筷跟了出去。水保田顾不上吃饭,跑到自己睡觉的屋子点燃火柴看了看,冰凉的土炕上只有一床薄被子,水保耕睡觉的屋子也没有,就连库房、厕所也看了,又跑到庄背后的柴窑里找他。龚秀珍跑到大门外大声呼叫,大黄狗爬出狗窝,拽着铁绳跟在主人屁股后面狂吠了几声,意思是肚子饿,赶快送食来。   水保田没有找到二蛋,跑进厨房惊慌的望着四个孩子问:“二蛋哩,你们几个瞧见没有?”   三蛋、四蛋相互看了看,摇摇头都说没有看见二哥。龚秀珍紧随其后,走进厨房望着四个孩子,三蛋、四蛋不知道,蛋儿放学回来也说没看见。   龚秀珍夫妇慌了手脚,哭喊着冲出家门:“冰天雪地的,他能爬到哪儿去?二蛋,二蛋……”水保田跟了出去。   孩子们不晓得二蛋到底出了什么事,父母亲这么惊慌,这事好像与自己无关,只顾低头吃自己的饭。   该找的地方都找了,水保田不晓得他能爬到哪儿去,心想,这个孩子眼睛疼,看不清路,胆量又小,平时玩耍离不开院子,就是离开院子,最远也就爬到大门外果园里,这么冷的天,他就是再傻,总知道身上冷吧,不爬到厨房炕上暖和去,这会儿能爬到哪去哩。我苦命的儿呀,你这会在哪儿,赶快回来吧,你妈都快急死了。他跑到生产队的打麦场,绕着大草垛找了两圈,又跑到水三爷家,全家人都在吃晚饭。没看到二蛋的影子,他心里明白,儿子根本摸不到水三爷家,站着聊了几句,没敢提二蛋失踪的事,打了声招呼跑回家。   “咳,咳,咳……”一个微弱的声音从狗窝方向传过来。水保田站在果园墙边,竖起耳朵,寻视着每一个角落,没有看到二蛋的踪影,饥渴的大黄狗听到主人过来,以为送夜食来,急匆匆从窝棚里爬出来,望着主人摇头摆尾,绕前绕后,没有等到什么好吃的,夹着尾巴钻进窝棚。   “二蛋,二蛋……”龚秀珍喊叫着从庄背后跑过来,忽听得狗窝方向传来几声微弱的咳嗽声,就是看不到二蛋。水保田下意识的朝狗窝里扫了一眼,黑呼呼的啥也看不清,他走近狗窝,双膝跪地,半个身子钻进狗窝,凝神仔细察看。水保田心中一酸,两行泪水顺着脸颊刷刷流了下来。   “二蛋,二蛋……二蛋在哪儿,找到了没有?”龚秀珍匆匆跑过来。   “二蛋在这儿。我可怜的孩子,咋能爬进狗窝?”水保田看到二蛋卷缩着身子躺在狗窝,人在里狗在外,和大黄狗躺在一起。他双膝跪地,伸出双手,钻进半个身子,把滚烫的二蛋从狗窝里抱了出来龚秀珍伸出双手,接过浑身粘满灰尘的二蛋,紧紧搂在怀中,自己的脸颊贴在孩子的额头,试试体温,二蛋滚烫得像个刚装好的热水袋,她喃喃自语:“太大意了,我苦命的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抱起孩子跑进屋子,顾不上脱掉满是泥土的旧布鞋爬上炕头,一把拽过漏出半截旧棉絮的胡麻绳被子盖在二蛋身上:“我苦命的孩子,咋会爬进狗窝哩,你千万可不能有事啊!”   她跪在窗台这边炕头上,两眼盯着二蛋,用手摸摸孩子的额头,望着苦愁的水保田问:“孩子的脸烫得很,可能发高烧了。孩子他爸,咋办呢?”   水保田从缸里舀了半盆凉水,脏黑的洗脸毛巾放进盆里洗了洗,递给龚秀珍:“快给孩子擦一擦。”   龚秀珍接过湿毛巾,从头到脚擦了一遍,毛巾上满是泥土:“二蛋身上烫得像个火球,再淘一下,放在额头上降降温,不然把孩子烧糊涂了。”   水保田又淘了几下脏黑的洗脸毛巾,望着昏迷的二蛋,轻轻敷在额头上。龚秀珍摇晃着滚烫的孩子呼喊:“二蛋,二蛋……”孩子扭动着瘦弱的身躯,翻了个身又睡去。她望着孩子,两行愧疚的泪水刷刷滚落在炕头边。   “娃他爸,二蛋发烧,用冷毛巾能不能敷,咱都不懂,要是敷坏了咋办?你赶快烧点热水给孩子敷上。”龚秀珍弄不明白,大冷的天,孩子感冒发烧,用凉毛巾能不能敷,要是不能敷,把孩子的大脑烧坏了咋办。水保田也不晓得能不能敷,他赶忙烧了两碗热水,淘了淘湿毛巾,帮孩子擦了擦身子,看着昏睡的孩子说:“这么冷的天,孩子可能早就发烧了,你先给他灌点热水,用热毛巾在额头敷敷,我这就去找张大夫。”   水保田披了件吐絮的旧棉衣,消失到雪夜中。龚秀珍赶紧倒了半盆热水,淘了淘洗脸毛巾,又倒了半碗开水放在炕头边,她背靠窗台盘腿坐下,抱起滚烫的二蛋,盖上破旧的棉被,额头敷上热毛巾,紧紧搂在怀中,用小勺灌起了热水,不停地用额头测试着二蛋的体温。几个孩子不晓得发烧是啥滋味,吃完饭把碗勺往炕头边一推,一个个呼呼睡着了。(待续)   (欢迎各位书友推荐、收藏、点评)  第一卷 《老实人》 第002章 二蛋失踪(二)   漆黑的夜晚,静默得有些可怕,水大爷吃完饭靠在后墙角抽烟。蛋儿不知从哪捡来几个光滑透亮的小石子,坐在土炕上自个儿玩耍。水保耕年龄还小,体会不到哥嫂的艰辛,把饭碗搁在锅台上回屋睡了。   雪像是停了,融化了的春雪透过微弱的灯光,发出晶莹的亮光,泥泞的脚印清晰可见,昏暗的屋子静悄悄的没有丁点儿声响,大黄狗狂吠了几声,挣扎的铁链声滚进家门,接着又是一阵邻家狗叫声。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从大门外传来,龚秀珍借着昏暗的夜色侧头望着窗外,看到两个人影闪进门来。   “快抱过来我看看。”龚秀珍看到张医生背个药箱走进来,望了一眼昏睡的二蛋,往炕头这边落了落。张医生看他瘦小得像个猴子,光着身子一动不动,卷缩在母亲怀中,他伸手摸了摸二蛋的额头,想看看眼皮,没有拉开,伸出两指把了把脉,拿出听诊器放在胸口处听了听,浑身滚烫,发出微弱的喘息声,不时的发出几声痛苦的呻吟。他把药箱放在炕头边灯光下,打开药箱取出温度计甩了甩,夹入二蛋腋下。水保田啥话也没问,给张医生倒了一碗开水放在炕台上。昏暗的煤油灯发出微弱的红光,就像夜空中飞闪的荧火虫。张医生从药箱取出几包白色的药片,拿到煤油灯下仔细辩认,然后放到白纸片上包好,写上药名、药量和吃药的顿数,利索的包好药片递给水保田,认真交待了一遍。二蛋的病因,水保田在回来的路上,向张医生大概说了,对症下药,这一点张医生是不会马虎的。   张医生拿出体温计,凑近煤油灯仔细看了看,带点儿责备的语气说:“孩子光着身子在风雪中冻了大半天,没冻死算他命大。唉,眼睛看不见,大人外出干活真让人*心啊!”他举起体温表,瞥了一眼默不作声的龚秀珍,然后抬头望看水保田:“看,三十九度八,孩子能清醒的跟你说话吗?赶紧把这半片退烧药灌上,明天再把这几片感冒药分三次服上,你要记住,半夜孩子如果还发烧,这半片再服上;要是退烧就不要服了,退烧药吃多了对孩子身体不好。”   听张医生的口气,分明是在责备水保田,龚秀珍夫妇。龚秀珍抱起孩子喂了半碗开水,又用热毛巾敷了敷,按照张医生的嘱咐,给孩子服了半片退烧药,她用脸颊试了试孩子的额头,又摸了摸身子,好像没有先前那么烫了。她把二蛋放在炕上,掖了掖被角,长叹道:“唉,都怪我这个当娘的马虎,回家忙着喂猪做饭,把他给忘了。要不是他爸上炕吃饭没看到这娃,晚上睡在狗窝就冻死了。”   水保田也有点愧疚,自责道:“嗨,我进门看到炕上横七竖八睡着几个孩子,没有细看,出门去干活。平时不去大门外,谁知道今天这么冷的天,咋就爬到大门外去了。我猜想他是摸不到大门,听着响动爬进了狗窝,他没有哭闹,估计早就烧糊涂了。”   张医生收拾好药箱,望了一眼昏迷的二蛋,回头对水保田说:“先把这些药按量一日三次服上,吃完后有啥情况再来找我,能不能治好感冒,有没有后遗证现在还不好说。晚上大人看着他,把被子盖暖和,让娃发发汗。”   张医生收拾好药箱准备回家,夜黑路滑,水保田夫妇挽留他住下,他背起小药箱说:“夜太黑,山路不好走,我去妹夫家住,明天大清早,有个重病号要来看病,阳山大队两千多号人就我一个医生,忙不过来啊。孩子的病要紧,要是有啥问题赶快来找我。”   张医生是实诚人,知道水保田家孩子多,生活困难,拿不出伍毛钱的医药费,让他先欠着,等什么时候有钱再补上。薛仁义家独居一处,距水保田家有四五百米的路程,离家数百米远没有住户,还要沿着阴暗的沟坡小路走上去,上山下坡,夜黑路窄,山沟里时常还有野狼出没。   张医生是薛仁义老婆张海燕的亲弟弟,他是红光公社有名的祖传赤脚医生,夜间出诊是常有的事,不是两个人就是三个人,半路上遇到过不少危险,没觉得有多害怕。要他一个人三更半夜的走沟坡小路,心里还真有点紧张。水保田找来一根两米来长的细木棍,递给张医生拄上,即可以当拐棍防滑,还可以提防野狼的袭击。张医生拿起木棍,向水保田、龚秀珍夫妇道别,拄着棍子消失在夜幕中。   张医生家是中医世家,跟爷爷学习祖传秘方,自己又自学了西医,在阳山大队看了十多年病,方圆百里都有人请他看病。时间就是生命,觉悟就是动力,不领一分工资的赤脚医生就是这样,只要穷苦百姓家有个下不了土炕的急诊病号,不分天阴下雨,路有多远,夜有多黑,他都会义无反顾的出诊看病。张医生医术高明,服务态度好,大伙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都喜欢去他那儿看病。只要能等到他,病人的病就算好了一半。   龚秀珍给二蛋喂完退烧药,又给他灌了半碗温开水,瞅着破成网状露出旧棉絮的胡麻绳被子,帮孩子把成堆的棉絮往平里拉了拉,把她的思绪拉回到八年前的回忆中。   这床胡麻绳破棉被还是她跟水保田结婚时娘家人送她的陪嫁,是父亲抽空把胡麻杆打成细麻,一点点捻成线,再慢慢织出来做成被子,被里是白色的老粗布做成的,在这八年里拆了缝,破了补,一层加一层,分不清是啥颜色。当初结婚那些年,水家兄妹多,家庭生活困难,也没要什么嫁妆,水保田娶她的那天,背了半背篓小洋芋,把她从娘家接回了家,一眨眼功夫就是八年,生了六个孩子。想想这八年,一家人忍饥挨饿,缺吃少穿,真是遭了不少罪,现在二蛋又在发高烧,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不敢往下想。   水保田坐在炕头上发呆,她望着破成网状的破麻被,愁心的说:“娃他爸,这床破麻被大概有七八年了吧,盖成这个样子够本了。我看他爷爷捻了几疙瘩羊毛线,你抽空织出来,家里还有几斤供给棉,没钱撒布做棉衣,秋后缝成被子,冬天让几个娃娃盖,不然这个冬天可咋过呀!”   水保田瞥了一眼盖在几个孩子身上的破麻被,沉闷了半晌说:“他爷爷从羊身上抠羊毛捻毛线,可能要织过冬的毛衣毛裤。你看他这么大岁数了,给生产队放羊挣公分,连身像样的过冬棉衣都没有,大冷的冬天,叫他怎么放羊啊!”   龚秀珍望着沉睡的二蛋,低头思索了半晌,叹息道:“唉,再苦的日子也得过啊!要不这样,家里还有几只老母鸡,夏天还能下几个蛋,冬天把供应布和棉花买回来,钱不够再卖两只老母鸡,做被子可能不够,就给他爷爷做一身棉衣。”   水保田长叹道:“明天我跟他爷爷商量,看他是啥意思,要是他没啥意见,我看只能这样了。”   水保田说完,抱起熟睡的小女儿走出厨房。龚秀珍脱下夹层外套裹在二蛋身上,把他抱在怀里,提着竹笼暖瓶回屋去睡觉。   水大爷起床,洗了把脸,背起背篓,拿起粪叉要去放羊。出门前他都要走进厨房,看看像小猪一样睡觉的小孙子。大孙子跟他一块儿睡,起床后去上学;小孙女六蛋跟父母睡,二蛋感冒发烧,为方便照顾,龚秀珍搂着他睡,给孩子喂药发汗。厨房炕上睡着三蛋、四蛋和五蛋。水大爷主要是想看看他的宝贵孙子——四蛋。昨晚二蛋感冒发烧,半夜叫来张医生看病,头疼脑热的有那么严重吗?他瞅着炕上熟睡的孙子,心想,我这辈子活到六十多岁,没有吃过半片药,身体还不是好好的;二蛋在外面冻了半天,就发起了高烧,我小时候没衣服穿,冰天雪地的光着屁股还不是照样在外面玩耍,咋就没有感冒过?他的身体比我小时候差远了;这两天气候冷,娃娃发高烧,晚上睡觉少盖点被子可能就凉下来了,还吃什么降温药,不知道大人是咋想的,没钱治病,赊帐也要买药吃,饱汉不知饥寒苦啊!唉,我老了,管不了人家的事,还是放羊去。   水大爷绕到庄背后,老远看到羊圈门敞着,大步走过去,圈里没有一只羊,他心里纳闷:龚秀珍请假在家照看孩子,水保田参加生产队劳动,他从来不去放羊;队长安排水保耕跟十多个年轻人往洋芋地里拉粪,他也不会去放羊,圈门好好的羊群跑哪去了?他背起背篓快步走到场沿边四处观望,忽听得有人叫骂着从山头上赶着羊群走过来,看到领头的老黑羊就知道是他的羊群。水大爷赶紧迎了过去,老远认出赶羊人正是生产队长侯勇,他是个火暴脾气,稍有不顺心就会不留情面的乱训人,年轻人害怕他,可他从来没有训过水大爷。   侯勇队长赶着羊群走过来,他不知道这是谁放的羊,大清早就在山头上的麦田地里啃食庄稼,大半块麦苗都给啃完了,准备见了放羊娃好好训他几句。他看到水大爷背个背篓低头走过来,这才明白大清早偷跑出来啃食麦田的羊群原来是他放的羊,看他年纪比自己长,名望比自己高,资历比自己老,他本该赋闲在家带孙子,可是生产队人少地多,劳动力紧缺,他身体好,腿脚快,让他在家安享清福,这是对人力资源的浪费,他好说歹说,才同意给生产队放羊;昨夜可能没关好羊圈门,大清早跑出来害人,看样子水大爷很着急。侯队长赶着羊群走到水大爷近前,假装微笑的问:“姨夫没有放羊,这是到哪儿去?”   水大爷望了一眼吃饱肚皮的羊群,干咳两声,呵呵呵苦笑两声:“这只领头的老黑羊讨厌得很,他又把羊圈门撞开带着老婆孩子跑出去害人,我打死你。”说着扬起皮鞭朝老黑羊身上打去,打得它赶紧挤进羊群。水大爷站在路边,羊群从身边探头探脑的走过,有点不好意思的笑道:“这群该死的羊要不是你看到赶过来,我还得满山坡找半天。今年的庄稼长势这么好,我就怕跑出去啃生产队的庄稼。”   侯勇听水大爷这么说,想发火也发不出来,他也不敢发火,万一说错话,他撂挑子不干,还得占用一位劳力。侯勇瞅着这群吃饱肚皮的绵羊,带点讽刺的口气说:“这群羊起得早,梁头上的大半块麦苗都快吃完了,你赶回去饿他三天,看它还敢不敢跑出来害人?”   水大爷抽了几皮鞭尾羊,干笑几声,向侯队长打了声招呼,赶着羊群走上山去。   二蛋病了,龚秀珍请了半天假,抽空磨了几升谷子面,给几个孩子煮了一锅洋芋,安顿好二蛋,这才匆匆忙忙下地去干活。   (欢迎各位书友推荐、收藏、评论) 第一卷 《老实人》 第003章 狗没眼色(一)   “上午就干到这儿,下午两点钟,婆娘们到水保耕家羊圈出羊粪,副队长负责,羊粪不厚,下午要出完;男人们都去水窑沟小水坝洗羊。回家吃饭,收工。”生产队长吴大运在地头安排好工作,放下卷起的裤腿,点燃夹在右边耳朵后面的半截旱烟,口吐青烟,开着玩笑跟着大伙儿往家赶。   侯勇不知得了什么病,老是觉得胃痛,有时候疼起来捂着肚子躺在地上打滚,他去大队卫生室找张医生看过几回,喝过几幅中药,总是不见好转。张医生根据多年的行医经验,断定他可能得的是胃癌,只是怕他听后精神压力过大,没敢当面告诉他,只是劝他去县医院做个全面检查,吃几幅好药说不定胃病就好了。他没有多少钱,硬挺着没有去医院检查,最近病倒在土炕上,再也干不成活了。   吴大运当了几年兵,冬天正好复员回家,他是见过世面的人,说话办事有魄力,头脑也灵光,大队领导有意请他接替这个生产队长,水家湾人也都十分愿意,大队干部组织全体社员大会投票选举,他全票当选,当起了这个出力不讨好的生产队长。   六月的大热天,太阳疯狂地焚烤着这片焦黄的热土,地面干裂,河坝干涸,树叶枯黄,麦穗低垂,豌豆花儿握起了拳头。大伙儿干了半天的农活,口干舌燥,男人们肩头挑着老婆晌午休息时拔来的一小捆柴草,抢着步儿往家赶,嘴里东一句西一句,叽叽喳喳说起了笑话。   “我说队长,太阳这么毒,老天不下雨,地里的庄稼还没半尺高,咱成天没日没夜的苦干,年底有收成吗?”走在前面一手提着小铲一手拿着破草帽煽风的霍飞龙停住脚步,回头望着队长,伸出拇指和食指,做了个测量庄稼高度的的手势。   “家里早就没有吃的了,我老爹还病倒在炕上。唉,中午回去,我还不知道吃啥饭哩!”夹杂在人群中的侯尚东低垂着脑袋,像是霜打的茄子,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发牢骚。侯尚东个头不高,瘦得像个干猴,上串下跳,爱管闲事,吴大运当了生产队长后,看在老队长的份上,给了他一个副队长的头衔,大伙还是喜欢称他猴子。   “嗨,大伙都一样,我家就剩下半筐发了芽的小洋芋,皮松得像张老太太的脸,这个月的供应粮还没有动静,吃完可咋办啊!”木桂英愁眉苦脸,耷拉着脑袋唉声叹气。   “老天这么旱,连根野菜都找不到,上午才挖了这么一点,还不够塞牙缝的,几个孩子张口要饭吃,这可咋办啊!”朱惠琴揭开盖在箩筐上面的杂草,下面露出几朵卷着黄叶的蒲公英和苦菜花。   “可不是嘛,我家娃子上学,早上喝了半碗能照出人影儿的包谷面糊糊,他为了给家里省口饭,中午不回来,饿到晚上才能吃顿像样的洋芋面糊糊,还吃不饱哩。唉,娃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辛辛苦苦一年,包谷面糊糊还要靠国家供应,你说娃娃能长高吗?”萧桂芳佝偻着背跟在霍飞虎屁股后面叹息。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争相倾诉家里的苦水,在这个年代,谁家还不是这个样子哩。   大伙儿虽然说着话,但走路的步子并没有放缓,两里多的山坡路,十多分钟赶到家。水保耕疲惫的身子靠不上冰凉的炕头,干裂的嘴唇顾不上凉水的滋润,冒火的嗓门儿饥渴难忍,他冲进家门,拿起瓷缸舀起一缸浆水,咕嘟几口倒进肚里,一股清凉透遍全身,即刻驱走浑身的倦意。他放下瓷缸,扫了一眼空荡荡的灶台,肚子里叽哩咕噜叫个不停。他挑起水桶,走出大门,微风吹过,扑面而来的包谷面洋芋糊糊的那个香味呀,让他大咽口水。他望着霍飞虎家冒起的炊烟和几个打闹玩耍的小孩,手里拿着谷面馍馍吃,心里骂道:这狗日的小地主,家里不晓得藏了多少金银财宝?我家辛苦一年,大半年缺吃少喝,不知过得有多艰辛。你家也是七八张嘴吃饭,娃娃们咋就没断过馍馍?萧桂芳装得可怜兮兮的还在大伙面前叫穷,演戏给谁看哩!   “喂,喂……大伙听好了,我刚接到大队通知,今天下午,大队长陪同公社来的工作组要来咱们队检查指导工作,还要召开社员大会,传达上头的什么会议精神。下午两点半吧,全队的男女老少爷们都到水保田家开会,放牛娃、放羊娃也要参加,诂计时间不会太长,散会后再去放羊……”   架在吴大运家大门外大树杈上的高音喇叭余音回荡,一条细线把余音带进社员家土墙上的小广播。吴大运的嗓门儿虽然有些吵哑,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干练还且洪亮有力,像是刚吃过热腾腾的哨子面,精气神十足,阵阵话语回荡在山涧,划破沉寂的午休。   龚秀珍往灶门里塞了一把碎柴,扫了一眼院子,星星点点的鸡粪还冒着热气,望着舀水准备洗脸的水保田说:“娃他爸,下午公社干部要来家里参加社员大会,院子里到处都是鸡粪,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你把鸡圈起来,赶紧打扫一下,不然庄上人开会笑话哩。”   “哎,洗把脸就去扫。”水保田应了一声,怕清扫院子扬起灰尘,弄脏自己刚洗过的脸,用洗脸的脏水泼撒着院子。脏水还没有落到地上,在角落里乘凉的两只老公鸡带着几只小母鸡,叽叽喳喳飞奔过来,倾刻间撒落在地上的污水钻入地下,连饥喝的小母鸡也来得及喝一口。小母鸡追赶着水珠满院子乱跑,冒着热气的鸡粪又加厚了一层。水保田不但要下地干活,还要为一家老少的吃喝拉撒发愁,看到争吃抢喝的鸡群,心中更是生气,随手拿起扫把追打过去,一群追怕了的公鸡母鸡四处逃窜,躲进厕所墙角的小鸡窝。院子里扬起尘土,不但鸡没打着,还弄了一脸的灰尘,他怒瞪着钻进鸡窝探头探脑向外张望的老公鸡,满肚子都是怨气,用尽全身之力将秃顶扫把摔了过去,险些打到上完厕所正要出门的三蛋身上。   “蛋儿,快过去把鸡窝堵上,饿死这群害人不下蛋的东西。”蛋儿中午回家吃饭,水保田看他跑进大门,指使他堵好鸡舍,拣起半截光秃秃的竹扫把清扫院子,尽管扫得很小心,飞扬的尘土掺杂着苦臭的鸡粪味儿,一股脑儿的冲进掉了墙皮露出土块的破旧屋子,散落在厚实的八仙桌上,积了厚厚一层,这是家里最值钱的物件。桌子背靠堂屋墙面,后墙正中贴着一张被黑烟薰得焦黄的毛主席画像。这是大队统一配发的,贴到什么位置,距桌面多高,都有明确的规定。毛主席老人家是保护穷苦百姓的活神仙,早出晚归都要向他老人家请示汇报。早请示晚汇报,这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最高指示。   水保田家的院子很大,南北长五十米,东西宽二十米,一排破土房座东超西,院子南边有个拆了房子的土台子,高出院子半米余高,生产队开会、放电影都在水家大院,百十号人只能坐满半个院子。   这是水家祖宗三代建起来的老宅子,从南到北长长的一排房子共有四五间,最南头是堂屋,是水大爷的住处,蛋儿水天亮跟爷爷住在一起;紧挨的房间是水保耕的卧室,正中边是厨房,是二蛋水天昊、三蛋水天海、四蛋水天江、五蛋水天河的住处;厨房北边是水保田夫妇和女儿六蛋的房间,最北边那间是库房,是装粮食和堆积杂物的地方。   老二水保地五岁那年过继给没有子女的水二爷,家住省会辖区龙口镇花岗大队一个偏僻的小山村,离水家湾十余公里。水二爷年轻的时候是标局的一名标师,使一手好拳脚,听说身手不凡,十多个人不能近身。他在夜间送票中,鞍马劳顿,不小心马车翻下深沟甩死了。水保地远离兄妹,十分想念家人,每过十天半月,步行两个多小时去探望父亲,跟哥嫂兄妹感情颇深。   院子的最南头靠山的方向长着一棵高大的杏树,就在土台子的正后方,给台子折风挡雨,每年还会结出好多杏子,个大肉红,皮溥味甜,足够一大家子人吃了。土台子有二三十平方米,家里人把它收拾得平平整整,干干净净,即可以唱戏,又可以放电影,还可以当主席台。   几个孩子吃完饭,在院子里打闹戏耍,三蛋不小心抓疼了四蛋,大声哭闹着找妈妈告状。水保田吃过午饭,有些困乏,大声训导了几句,正要准备午休,突然听得大门外几声狗叫。他不情愿的起身下炕,嘴里嘟嚷着去堵狗:“喇叭还没响,这么早来人,不让人休息。”   “狗把你吵醒了?我刚吃过午饭,自留地干了会活,时间差不多我先来了”。生产队长吴大运有点不好意思的作着解释。   “这么热的天,老天不下雨,庄稼都旱没了,你这么勤快有啥用?”水保田说着做了个进门的手势。昊大运走进大门,他把大黄狗拴到大门对面墙边杏树上,看见陌生人,虽然高竖耳朵,怒目而视,拉拽铁链,有些凶狠,它那是虎假虎威,咬不着路人。   “翻了块地想种点菜吃,老天不下雨,心里干着急,呆不住啊!”   “我就没管它,干了也白干,白干还不如不干。你这么早来了,到时间谁放喇叭?”   “她姑姑在家,给她交待了,到时间就放,放完就来开会。总不能让大队长带着工作组在这等我吧,呵呵呵。”   “大队就给队长家配了一个闹钟,要不是它,时间都估计不准。”   “公家的东西也不好用啊,不小心弄坏了还得赔钱,这么贵重的东西,谁能赔得起。唉,你看这日子过的,啥时候要是能用上自家的闹钟和收音机,那才叫好日子哩。”   “这都是妄想,日子过到这个份上,我看这辈子别指望了,孩子们能不能等到这么一天,也很难说。”   生产队长吴大运和水保田你一言我一语,漫无边际的闲聊。门外几声狗叫,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啊呀,这条狗的链子太细了,挣脱铁绳,咬伤人可咋办?我最怕这只大黄狗,那两只狗眼睛,滚圆滚圆,书上是咋说的,毛骨悚然?哈哈哈,怪让人害怕的。”   猴子侯尚东说笑着跑进屋来,吴大运听他这么害怕狗,跟他开起了玩笑:“没事,大黄狗几天没吃食,肚子有点饿,挣脱不要紧,扔给它一条后腿,啃饱就不咬了,呵呵呵……”   水保田请侯尚东坐在板凳上,递给他半缸旱烟,接着吴大运的话题调侃道:“看把你吓的,我家大黄狗心肠软,看你皮包骨头,没啥油水,就是挣脱链子也不会咬你。这条狗不吃羊肉,要是真的想咬你,提起裤脚,把你干瘦的飞毛腿给它看,以为是羊腿肯定会吓跑,哈哈哈……”   吴大运笑得前仰后合,猴子听表兄弟俩这么跟他开玩笑,瞪着吴大运假装生气地说:“你比我肉多,不要说一条后腿,就是在你屁股上割下一小块多余的赘肉,也比我这飞毛腿上的肉多。狗不会嫌你臭,咱俩出去试试,看它咬你的屁股还是咬我的飞毛腿?”   “好啊,这就去试试。”吴大运站起身,扭住他的细胳膊就要往外走,侯尚东挣扎了几下,也没挣脱他粗壮有力的大手,眼瞅着走出大门,大黄狗竖起耳朵,虎视眈眈怒瞪着他。猴子看见大黄狗,心里就发悚,拼命挣扎往后退。吴大运说笑着使劲往前推,逗得水保田、龚秀珍嘿嘿大笑。   猴子急忙吼道:“说好了一块儿到狗跟前,你咋站在我后边,这不公平,转过来咱俩并排走。”   吴大运知道大黄狗不咬他,他强拉猴子的胳膊并排站在右边。猴子看大黄狗直往他身上扑,吴大运也怕被狗咬着,一推一拉,吓得猴子张口大叫:“不玩了,不玩了,这条狗不咬你,我认输。”   吴大运放开猴子,嘿嘿嘿大笑起来。猴子急忙后退了几步,看着大黄狗啮牙咧嘴凶狠的样子,指着它生气地骂道:“狗眼看人低,咬人也要挑弱的,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从墙角处搬下一块鸡蛋大小的土疙瘩顺手掷了过去。大黄狗看他打自己,拉拽着铁链瞪眼狂叫着扑向他,吓得他拔腿跑进院子。吴大运走过去摸了摸大黄狗的脖颈,它抬头舔了舔手,摇着尾巴站在身边。   吴大运、侯尚东、水保田说笑着回到屋。睡午觉的水保耕听到说笑声,翻身下炕,抱着象棋走进屋来,望着猴子笑道:“干部就是觉悟高,不睡午觉,来的比我还早。离开会时间还早,来,杀两盘”   “你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娃儿,不出去干活,睡什么午觉?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不晓得什么是累,哈哈哈……”   还没等猴子说完,水保耕没好气的说:“我哪能跟你比啊,你跟我这么大的时候,忙着在生产队的庄稼地里跑光阴哩。瘦得像只猴子,生产队的粮食也没把你喂肥。”   水保田听弟弟这么说,怕揭穿了侯尚东的老底,惹他生气,摆摆手说:“去去去,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其实,水保耕跟猴子差不多大小。   “欢迎各位书友推荐、收藏、点评) 第一卷 《老实人》 第003章 狗没眼色(二)   猴子嘻嘻哈哈惯了,早已适应了大伙的随意调侃,听水保田这么说弟弟,拉着水保耕蹲在院台阴凉处下象棋。   五蛋大声哭叫着跑出厨房,站在水保耕跟前哭诉,说三蛋抢走了他两个小石子,从炕头甩到地上找不见了;四蛋也欺负他,嫌他鼻涕挂在嘴边恶心,推他不让上炕。二蛋眼睛不好使,听得清,看不见,用不太清晰的稚音劝说兄妹,不要吵不要闹,弟妹老是不听他的话,气得他时常不吭声。   喇叭响过半个钟头,开会的社员们陆陆续续到场。男人们选好位置坐下来,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抽烟,互相调侃,说些不着边际的笑话;女人们手里拿着针线活,纳鞋底做布鞋,缝衣裳补裤衩,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年轻的女孩儿做起了绣花枕头,惹得周围的光棍汉心里痒痒,也有“过来人”当着大伙的面打情骂俏,说些风流俗语,招来年轻人的哈哈大笑。   “啊哟,你这绣花枕头准备结婚用的吧,小小年纪,针线活咋做得这么好,有空给我也做一个。”   “你耐心等着吧,等我女儿长大了给你做。”   “好啊,只要你明年生了丫头,后年我就抱回来当童养媳,等我四十岁的时候,她也该十八岁了,哈哈哈,丈母娘比我还小半岁哩。”   “这绣花枕头是嫁妆,水家湾这穷地方不想呆了,做好了急着想嫁出去,看你以后还回不回娘家。”   “我哪能跟你比啊,自己还没嫁过去,男人的肚兜兜都做好了,鞋子也不用婆婆做。”   “嗨,不知道你们这些姑娘是咋想的,水家湾放养这么多好小伙不找,偏要听父母的安排,把你卖到山外边去,那地方比咱这山沟还穷,以后有你的好日子。”   “现在养丫头值钱,找个穷人家当媳妇还能买个好价钱,听说现在流行三大件,收音机、缝纫机、自行车,还要三百多元彩礼哩,这些钱能换两头驴,谁家姑娘多卖富了。”   “这也不公平,找个好人家,怕人家不要,反倒不敢多要钱;找家揭不开锅盖的穷光蛋,这也想要,哪也想拿,越穷越要,越要越穷,把丫头当牲口卖,以后丫头嫁过去怎么过日子。”   “我丫头将来长大嫁人,只要她愿意,啥礼也不要,我可不敢找个仇家女婿。”   “站着说话腰不疼,你丫头还小,说得轻松,到时候说不定要得比谁都多。”   中老年人谈天说地,年轻人调侃嘻笑,不知疲倦的孩子们听不懂大人们的说笑,不停的穿索于围坐的人丛中,嘻嘻哈哈捉迷藏。   二蛋的眼疾还没有好,透着眼皮粘连的缝隙,隐约看到外面五彩缤纷的世界。他没有衣服穿,走路也不稳当。他听到院子里大人们的说笑声和孩子们的嘻闹声,光着身子站在厨房炕窗台边,踮起脚跟从里往外探望,急得他哇哇大叫。   队长吴大运估摸着开会时间差不多了,走上土台子,站在正中间,向台下扫了一眼,大声喊道:“大队长带两位公社干部上台的时候,不要大声说话,也不要做针线活,我说鼓掌,大伙使劲鼓掌,这是对公社干部的尊重,啊……把这些官老爷哄高兴了,说不定还能给咱老百姓多给点供应粮,大伙说是不是……”   吴大运站在土台子上提出会前要求,大伙儿像是在听,又像是没听,人群中发出各种各样的怪笑声。   “队长,队长,不好了,工作组把狗……不,不是,狗挣脱铁链把工作组咬了,就坐在大、大、大门口……”小结巴刘大伟急匆匆跑进门来向吴队长报告。   坐稳当了的社员们听说公社来的工作组被大黄狗挣脱铁链咬了,像是捅了马蜂窝,翁翁吵闹起来。爱凑热闹的年轻人跑出大门,吴队长跳下半米高的土台子跟了出去。围观的年轻人伸长脖子观望,发出窃窃私语:“哎哟,还是个大个子,没有咬伤吧。”   “穿身新衣服坐在脏地上,我看不像是装的。”   “站起来看看。”   “唉哟,我的妈呀,这下麻烦了……”   “把工作组的同志咬了,今年的供应粮怕是没指望了……”   “可不,我们正等供应粮下锅哩,这下完了,这狗咋不长眼色,出出进进这么多人,咬谁不好,偏要咬工作组……唉!”   “吴队长,吴队长……”大队长胡大海站在工作组身旁焦急的大声喊叫,脸色有些发青,两只手不停的抖动,不知是被狗吓的还是生气,谁也不敢多问。   “来了,来了,让让。”二十多岁的吴队长,几乎是从大门里冲出来的,这个冲劲不亚于黄继光战场堵枪眼的举动。汗水顺着脸颊像雨水般滴落到地面,被汗渍浸白了的粗布衫又湿透了,太阳直射下有些发亮。   胡大海看到吴大运冒着热汗挤过来,望了一眼坐在地上的苟大华,指着吴大运的鼻子骂道:“怎么搞的,这是谁家的狗,为啥不拴结实点。狗把工作组咬了,没事还好,要是有个啥事,吃不了抖着走。”   吴大运瞥了一眼发怒的胡大海,心里暗骂,公社干部被狗咬了,声音再高也没用,谁让你不走在前面保护好。他蹲下身子,扶着苟大华的胳膊问:“咬到哪儿了,疼不疼?让我看看……”   吴队长揭起苟大华的右腿裤脚,指着小腿流血的伤口说:“你看,这是四颗虎牙留下的牙印,这个牙印还在流血。不要紧吧?我看没什么大碍,养两天会好的。”说到最后一句,像是在问话,又像是在安慰,什么意思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围观的年轻人听说没什么大碍,这才松了一口气。心想,救命的供应粮,千万不要被大黄狗咬泡汤了。   工作组只有两位成员,高个子叫苟大华,矮个子叫邵麻烦,是来生产队了解社员生活状况和今年庄稼长势的。老天不下雨,庄稼大旱,不用看都知道,重点是想了解社员的生活情况,想听听社员们的意见。没想到工作组成员苟大华还没有走进会场就被狗咬了,这是始料不及的。大队长胡大海劝他到大队诊所看一看,缚点药。苟大华算是个有觉悟的干部,心想,我这几年下乡进村被狗咬不是一回两回了,有免疫力,这点伤没什么大碍,要是因为这点轻伤,跟贫穷的老百姓过不去,我还算是党培养教育多年的国家干部吗?我还有何颜面回公社见同事?想到这里,他若无其事的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拉了拉裤脚,挥挥手说:“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进去开会。”   邵麻烦扶起苟大华,恶狠狠的瞪着大黄狗,大声骂道:“你要是敢咬我,小心剥了你的皮,吃了你的肉。”   苟大华苦笑两声,拍拍邵麻烦搀扶他的手背,一瘸一拐走进会场。紧张的吴队长听了邵麻烦的气话,报以感激的微笑,挥手示意大伙进院开会。   大队长胡大海看险情已经过去,拽了拽吴大运的衣角:“开完会给大伙讲清楚,把自家的狗拴好,现在是困难时期,都是些饿疯了的恶狗,不要跑出去到处咬人。”他嗓门虽小,语气却很粗重,分明是在批评他,水保田没有把狗拴好。   土台子上放了两条一米多长的长条板凳,是专门给领导坐的,木板很厚实,能坐五六个人。没有会议桌,也没有开水,不是不给,而是没有。   这里的人吃水要到一公里外的泉水沟去挑,家家户户都有一口盛水用的大水缸。水是抽空挑的,缸里装满水,干活心不慌。挑水路远,用水也节俭,洗锅水喂狗,洗脸水喂鸡,还要省下脏水喂猪。社员们天不亮就起床,先挑两担水,再去地里干活,也有晚上收工顺路挑水的。天气热,喝水多,谁渴了就去水缸里舀一碗,习惯了,喝凉水也不拉肚子。干活记工分,年底打完场,留足种子,余下的粮食按人口分给社员们吃,劳力多则工分多,分到的口粮就多。   “大伙儿静一静,把手中的针钱活停一停,工作组的两位同志在胡大队长的陪同下,头顶烈日,步行数公里,大老远来到咱们水家湾检查指导工作,这是公社党委和大队领导对咱们水家湾的重视。开会的时候大伙不要讲话,让台上的领导先讲,讲完了你们回去慢慢再说。现在请胡大队长讲话,大伙鼓掌欢迎。”   吴大运队长站在土台边上,讲了几句开场白,提了几点要求,走下土台子,扫了一眼台上的领导,在屋檐下找了个有阴凉的空位坐下卷起了旱烟。   “同志们:今年天气大旱,庄稼有可能绝收,咱们老百姓的日子艰难啊!为了做好社员们的思想稳定工作,公社领导非常重视,专门选派两名精兵强将前来阳山大队帮助指导工作,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团结一心,吃大苦,抗大旱,一心一意抓生产。县里对咱们农村的生活情况是了解的,各级领导都很重视。高个子苟大华、矮个子邵麻烦亲自来到水家湾生产队,就是想重点了解咱们老百姓的生活,看看供应粮够不够吃,有没有衣服穿,回去后要向上级反映。有些情况我已经向两位工作组作了简要汇报,他们还想听听大伙的意见,当然这也是深入生产一线,掌握第一手资料,把大伙的真实想法和生活情况如实反映上去,这是好事嘛,啊……”胡大海扫视着台下,清了清嗓子,额头上抹了一把汗,衣角上擦了擦,背手继续讲道:“可是,两位领导还没有走进会场,就被拽脱铁链的大黄狗咬伤了,这是很不好的,养狗人家一定要把自家的狗拴好,拴结实了,今天是咱们的不对,以后像这样的事情不能再发生……”胡大海站在土台子上放开嗓门讲话,台下低声细语,交头接耳,隐隐约约听社员们说:“你给我解决一条铁链子,我一定把狗拴好。”   “站着说话腰不痛,肚子都吃不饱,哪有余钱买铁蝇?”   “多给点供应粮,狗吃饱肚子,给肉都不吃,还咬什么人啊!”   “狗咋不咬我,还不是看你们这些干部腿上肉多。”   “哈哈,哈哈哈……”台下顿时乱作一团,你一言我一句的说笑开来,女人们跟着男人们瞎起哄。   “大伙静一静,现在请公社的工作组讲话。”胡大队长看到台下的男女老少东倒西歪,抽烟的抽烟,说话的说话,女人手里忙着做针线活,急忙招呼大伙坐好,听公社干部讲话。   工作组的两位干部低头耳语了几句,矮个子干部邵麻烦站起身来,扫了一眼台下,清了清嗓门:“同志们,今天,我和苟大华同志带着公社领导的关怀,来到你们水家湾,召开社员大会,主要是想听听大伙对目前的困境有什么想法,我会把大伙的意见和想法记录下来,带回去如实向领导汇报,帮助大伙度过难关。下面,大伙有什么意见站起来直说。”话音未落,台下炸开了锅。   “我没有文化,说不好。”斜躺在屋檐下大口大口抽闷烟的霍飞龙慢条斯理的说:“这月份的供应粮还没有批下来,家里揭不开锅,还要空着肚子下地干活,没力气干啊!回去帮我们催催,这是目前最大的困难。”   “老百姓没饭吃,没钱花,才吃国家的供应粮,我们没有收入,哪来的余钱买供应粮?我还有三个月的供应粮没买哩。”   “可不是吗,我家的两个女娃,夏天穿件单衣还过得去,冬天没有棉衣咋去上学啊!”   “我家给了一丈白布票,一尺两毛钱,我上哪弄钱去?给了我也买不起,还不如不给。”   “这个月再不下雨,夏田可能要绝收。前天家里断了粮,吃了四五顿老苜蓿,娃娃的肚子鼓得圆圆的,老是叫唤肚子涨。唉!供应粮再不下来,我就带着娃娃进城要饭去。”   “你啥时候走,咱俩搭个伴一块儿去,不要饭就得饿死。”   “共产主义了,到现在还吃不饱肚子,挨饿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啊!”   大伙儿怕工作组的干部听不见,大声诉说自家的困难。邵麻烦头也没抬,手中不停的记录;苟大华坐在台中央,一会儿跟胡大海耳语,一会儿现场提问,意思是想把群众的想法弄清楚,邵麻烦做好记录,回去后好向领导汇报。   “唉,老天不下雨,庄稼没收成,肚子吃不饱,说啥也没用。我愁晚上没饭吃哩。”斜躺在墙角的霍飞虎,揭起盖在脸上的破旧草帽,朝台上瞥了一眼,放下草帽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不知为什么,大伙儿不吭声了。   水保耕瞟了霍飞虎一眼,悄声说:“哼,你家几个娃娃谷面馍馍没断过,还愁晚上没饭吃,鬼才信哩。”   胡大海一看太阳西斜,时间不早了,再这样吵闹下去没什么意义,于是站起身来大声问:“大伙还有什么话要说?要是没话说,回去干活去吧。”   其实大伙心里明白,这是提醒大家不要再耽误时间了。他站在台沿上,看到台下没有应声,走过去跟苟大华和邵麻烦交流了几句,大声宣布“散会”。   (欢迎各位书友推荐、收藏、点评) 第一卷 《老实人》 第004章 夜收白面(一)   胡大海宣布散会,社员们站起身,拍打着身上的灰尘,院子里浮起带着鸡粪味的扬尘。吴大运拍了拍屁股上的两块补丁,站在屋檐下跟刘大伟、徐彦东、侯尚东、霍继仁几个年轻人说笑。胡大海送苟大华、邵麻烦走下台子,朝吴大运挥挥手:“吴队长过来一下,我有话要说。”   吴大运快步走过去,听他耳语了几句。吴大运僵硬的点了点头,扫了一眼起身准备离去的社员们,缓缓走到土台前,招了招手,面带难色的对大伙说:“家长留下,待会儿有要事协商。下午不干活了,回去处理家务,明天上午全体社员都到水保耕家出羊粪,午饭后男人们去水窑沟洗羊,放羊娃把羊都赶到水窑沟,错过时间自己洗。”   吴大运说完,望着唧唧喳喳说笑的女人们,猜想这群劳累的女人一定是为下午休息而高兴。天气大旱,庄稼枯黄,欠收已成定局,要是再不下雨,夏田有可能绝收,穷怕了的社员们头顶烈日,在看不到希望的黄土地里劳作,没有一点劲头,还不如放假在家休息,抽空去龙爪坡铲点草皮,拔点柴草,挖点野菜充饥来得实惠。   霍飞龙扔掉半截烟头,脚底下踩了踩,吐了一口黑痰,背起双手佝偻着脊背,迈着八字步刚要转身离去,听吴大运说有要事协商,瞅了一眼身后的霍飞虎,抖动了几下嘴唇,望着吴队长不耐烦地问:“啥事快说,我回去还要给娃娃挖野菜做饭哩。”   吴大运瞟了他一眼:“谁家没事?先不要着急,说完事再走。”   饲养员起身离去,婆媳们不晓得队长留下男人们商量什么事,一步一回头,慢腾腾的离开会场,只怕有啥好事漏掉她。胆大一点的玩皮孩童,拿起木棍挑逗拴在大门外杏树下的大黄狗。大黄狗啮牙咧嘴,前爪抓地,露出四颗凶残的虎牙,怒瞪着挑逗它的孩童大声狂吠。   邵麻烦站在屋檐下荫凉处,眼瞅着这些衣着破旧,滑稽可怜的庄家汉,露出嘲笑般的神情,他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几句诗,正好印证时下干旱少雨的场景,他默默地吟诵起来:“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黄;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他心里暗笑,老天不下雨,这帮农民没吃没穿,心急火燎,就像热锅台上的蚂蚁,我们这些公社干部,是不是那些不愁吃穿,稳坐庭堂喝茶摇扇的公子王孙呢?   干部苟大华被狗咬了,他还若无其事的参加开会,晚上还要召集社员们座谈,真是牛粪上放鞭炮,哧得开打得响。他好像并不担心染上狂犬病,他上完厕所,站在屋檐下跟邵麻烦谈笑起来。住在偏僻乡村孤陋寡闻的穷苦百姓们,连狂犬病是什么病,也许都没有听说过,更不要说狂犬医苗了。   苟大华是城市人,生在城里,长在城里,上过几年师范,当过几年中学老师,什么是狂犬病肯定是听说过的,但得了狂犬病,究竟是什么症状,他从来没见过。同事邵麻烦提起苟大华的裤腿,躬腰低头看了看,伤口结疤,没什么大碍,劝他明天回到公社,去卫生院消消毒,敷点药。苟大华说没事,他下乡进村,被老乡家的大狗小狗、黑狗白狗不知偷咬过多少回,十多年过去了都没事,还怕这点小伤。他下意识的瞥了一眼邵麻烦的小腿,打开夹在腋下的黑色小皮包,开玩笑说:“你看,我随身带着医用酒精和酒精棉,狗咬了用酒精消消毒,放点液棉用胶带粘好就行了,从第一次狗咬到现在,十多年了没什么事,这是狗咬出来的经验。以后你也准备点,不然下一次咬到你,我可没药给你疗伤,呵呵呵……”   邵麻烦听后,嘿嘿嘿大笑几声,扫了一眼站在院子里说笑的吴大运、水保田、龚进才、柯汉和霍家兄弟,转换话题说:“嗨,老天这么旱,老百姓这么苦,还要饿着肚子开批斗会,今天批这个,明天斗那个,革命家变成“走资派”送进监狱,科学家划成“嗅老九”关进牛棚,多少知识分子*上绝路,上吊跳井,神经失常,整得人心慌慌,谁还有心思搞研究抓生产,咱农村哪有什么狂犬医苗?得了狂犬病,你就等死吧。”   苟大华理了理黑色小皮包,重新夹在右腋下,双手交叉放在腹前,无不忧虑地说:“是啊,我调到公社七八年了,卫生院啥时候进过狂犬医苗?有些卫生员可能连‘狂犬医苗’这个药名都没有听说过。嗨,咬就咬了吧,这能怨谁?谁让咱是贫苦老百姓的父母官,父母官就得为百姓着想。老百姓现在这么穷,老天不下雨,地里不长庄稼,供应粮吃不起,人都填不饱肚子,你说狗能不饿吗?恶虎扑食,饿狗伤人,看家狗饿急了也会吃人,你说骂他个狗血淋头,伤疤能好么?嗨,咱这些小干部就是狗咬的命。”   “大伙赶快进屋,咱商量点事。”生产队长吴大运的喊话打断了苟大华和邵麻烦的高谈阔论。大队长胡大海大门外转了一圈,走进院子,站在屋檐下,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夕阳漂过屋顶,向山头徐徐移去,老天深蓝深蓝的没有一丝云朵,几只麻雀从头顶飞过,落在土台后面那棵杏树枝头东张西望;不知谁家的老公鸡飞上墙头,伸长脖子望了望院子,咯咯的叫了几声打起了鸣。胡大海从墙角处捡起土疙瘩,用劲向打鸣的老公鸡甩去,老公鸡看到飞来的土疙瘩,缩起脖子跳下墙头。他嘿嘿笑了几声,走过去悄悄对两位公社干部说:“晚上咱就住在老乡家,你们还想掌握些啥情况,找几个老乡聊聊。吴大运商量完事,带你俩去地头看看庄稼,帮你找点素材,回去好汇报。”   邵麻烦客气地说:“这个队的老百姓生活也不富裕,我看晚上就简单点,不要准备什么酒菜,吃点白面条行了。”   苟大华也说:“水家湾的情况我还是了解的,晚上有空,找几位老乡随便聊几句,明天回去向领导做个汇报,我俩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胡大海笑了笑:“供应粮的事,麻烦两位回去帮忙问问,供应粮要是再不下来,社员们真的揭不开锅了,还有啥力气干活?你们要体谅社员们的难处,我这个大队长不好当啊!”   吴大运把家长召集到堂屋,站在炕头边,扫视了一眼,说:“萧文兵、薜仁义、杨颜彪家没有来人,不叫他了。今天晚上,大队长和工作组的两位干部留下来想找几个人座谈,说是还要了解一些情况。上湾人住的比较集中,想了解啥也好叫人;马家沟住户分散,路途也比较远,就不找你们座谈了。你们看两位干部住在谁家合适,晚上管顿饭,他们是国家干部,吃饭是要付粮票的。”   水家湾的农民并不吝啬,家里生活好时,挣抢着请公社干部去家里坐坐,公社干部要是去谁家吃饭,人民公仆没有嫌他家里穷,去家里食宿这是看得起他,就觉得脸上有面子,没有请到干部的人家都羡慕他,决心下次遇到公社干部一定要请到家里坐坐,不住也行,做顿白面条吃,表示对工作组的尊重。工作组一年四季往农村跑,还不是为了穷苦老百姓,到咱这偏僻的农村来,管不了一顿饱饭,咋对得起干部们脚下打起的血泡和饿狗留下的伤疤。可眼下连口白面都没有,请干部去家里吃啥呀!社员们有些为难,没有一个表态愿意请干部去家里食宿。   吴大运看大伙都不愿表态,知道家里都有难处,可是眼下谁家没难处?有难处总不能叫公社干部空着肚子晚上住在草垛上吧!他望着一张张呆板的表情,动员大伙说:“大伙家里生活困难,供应粮还没有下来,有些家庭可能连稠点的野菜包谷面糊糊都管不起,更不要说白面了,谁家条件咋样,我心里清楚,你们不愿表态,担心干部没有白面饭吃,家里条件都差不多,即使家里有点白面,单靠一家人,根本凑不够这顿饭,大伙有啥好主意,提出来共同商量解决,大伙看行不行?”   水保田是吴大运的大舅哥,平素关系十分要好,他有点不好意思的说:“我也很想请公社干部住在家里,这是一种荣耀。可是大伙都知道,我家娃娃多,生活困难,住房紧张,睡觉连床像样的被褥都没有,今天就剩下两碗包谷面和一筐老苜蓿,总不能请公社干部喝包谷面苜蓿糊糊吧,我怕丢咱水家湾的人。”   水保田家生活困难,大伙都清楚,再说他也不是小气之人,吴大运也觉得住在大舅哥家不合适,他苦口婆心地动员大伙说:“我大哥家娃娃多,住房条件不是很好。我是生产队长,本应住在我家。大伙也知道,我这两年虽然分家另过,可房子还没有盖好,我们两口子还挤住在大哥家。说实在话,公社干部晚上能留下来,这是水家湾的光荣,至于吃的白面嘛,夏粮下来后生产队会补给你们,这点大伙可以放心。这么多年,咱一直是这么做的,没有亏待过大家吧!”   霍飞龙抖动了几下嘴唇,颤悠悠地说:“我也是老实人,从不说假话,只要公社干部愿意住我家,我没啥说的,我家三个娃还小,没有人做饭。饭票我不要,要了也没用。”   (欢迎各位书友推荐、收藏、点评) 第一卷 《老实人》 第004章 夜收白面(二)   庄上人都知道,去年冬季,他老婆受不了批斗,扔下三个年幼的孩子跳窖自杀。吴大运心想,你是经常拉出来批斗的地主分子,不想管饭,还想请干部去家里住,你倒是觉悟高。我们乐意,恐怕公社干部不乐意。他笑了笑:“这是事实,你家就算了”。   四十多岁的柯汉摸了摸花白的头发,瞥了一眼站在门口吸烟的霍飞虎说:“我看还是安排到萧文军家,他哥这几年当兵,家里多少还有点收入,兄弟姐妹少,住房宽敞,饭也做得不错。”   萧文兵是霍飞虎的大舅哥,这几年,萧文兵当兵,每年多少还能给家里寄点钱,公社还发点慰问金,家庭条件不错,大伙一听,都说去他家住比较合适。   “唉,萧老汉最近身体不好,生活也不宽裕,这样安排不合适吧!再说他家住得远,晚上找人谈话不方便,我看还是另找人家吧。”安排到萧老汉家,队长有些于心不忍,他想了想,面有难色地说:“以我看,还是住在薜仁义家。他虽然不是红光公社干部,可他毕竟是富山公社的武装部长,咱这个队就数他家条件最好,房子也是新盖的。现在正是困难时期,谁家生活都不宽裕,安排到薜家住,伙食不能让他家承担。这样吧,有肉的出肉,有面的出面,谁家有白面,挤半碗出来,侯尚东、水保耕、水保柱三人挨家去收,张海燕的工作我来做,她也是老实人,估计不会有啥意见,大伙看行不行?”   猴子靠墙蹲在八仙桌旁跟水保柱、霍继仁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听吴队长说,安排工作组去薜仁义家住宿,让他去收白面,站起身急忙附和说:“吴队长都这么安排了,还有啥不行的,我看住他家最合适。”   水保柱白了一眼蹲在身旁的猴子,咧嘴笑了笑:“薜仁义不在家,孤儿寡母的住在他家有没有人说闲话,人家母女不愿意咋办?”   吴大运瞪他一眼,没好气的说:“你以为谁都像你,吃撑了没事干胡思乱想,人家干部家属不像你小肚鸡肠,这个你不用*心,我去做工作,天色不早了,别的不用管,你们三个把交待的事办好就行。”   “妈,五蛋把屎拉到厨房炕上了。”龚秀珍去大门外提了一筐碎草,还没走进厨房,三蛋从厨房门里跑出来,望着母亲大喊。   两位公社干部听说孩子把屎拉到炕上,拧着鼻子望着厨房,嘿嘿嘿发出几声刺耳的嘲笑声。龚秀珍回头瞥了一眼墙根,赶紧走进去,关上了门。   猴子带上水保耕、水保柱两弟兄,跟着大伙挨家挨户去收白面。吴队长带着胡大海、苟大华、邵麻烦到附近地头察看旱情。天空没有一丝白云,北风微微吹拂,五寸长的麦苗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夕阳挂在山头,泛起一道霞光,留下老农们长长的身影。   水保耕跟着猴子去挨家挨户收白面,恐怕要遭人白脸,弄不好还会听到长嘴婆们的风凉话,这件差事不好干,他生气地说:“让路不是痴汉,躲路不是呆人。我说你是傻瓜还是呆子,这种看白脸遭人骂谁都不愿干的苦差事,你咋老是抢着干,还要拉上我给你垫背。”   水保柱也有些不乐意,跟在后面念叨:“他还是我哥哩,好干的差事轮不到,难干的差事躲不开,要肉收面得罪人的苦差事让我干,吃肉喝汤的时候咋想不起我?咱就等着挨骂吧!”   猴子心想,收白面我也不是自愿的,我面皮再厚,看白脸听闲话的苦差事我也不想干,我带你们俩收面,还不是为了晚上能混顿白面饭吃;上次问神求雨,提牛头抬桌子都有水保柱,可偏偏吃肉喝酒的时候没叫他,难怪他发牢骚,要是我,我也不高兴。他停住脚步,拍拍水保柱的肩膀说:“你们俩都有脸,就我没有脸,我小时候挨过饿,讨过饭,脸皮厚,到人家门口,你们俩提袋子,我开口要面,全当是要饭吧。”   猴子走到霍飞龙家,敲了半天门,他家的小女儿霍小霞跑出来,透过门缝望着外面的猴子问:“你找谁?”   水保耕、水保柱手里提着面袋子,站在墙后边,猴子看到小女孩,陪着笑脸说:“打开门,我找你爸有点事。”   霍大霞回头望了一眼冒烟的厨房,两只大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轻声说:“我爸说了,谁敲门都不能开。”   猴子看小姑娘想转身离去,摸了摸衣服口袋骗她说:“不要让你爸看见,悄悄打开门,我给你糖吃。”   霍小霞望了一眼身后,没看见父亲出来,她费劲的打开门闩,看到猴子身后还有两个人,吓了她一跳,站在大门口,瞪大眼睛望着他。猴子走进冒烟的厨房,霍飞龙正在煮菜做饭,知道是来要白面的,二话没说,从竹筐里取出拳头大的一块腊肉,交给猴子说:“我家没有白面,就这么一块腊肉,你拿去当下酒菜吧。”   猴子接过热得流油的一小块腊肉,递给水保耕扔进小布袋,谦逊的说了声谢谢,出门去了霍飞虎家。萧桂芳从小面盆里挖出半碗白面,犹豫了半天倒进面袋,嘴里念叨:“就这么点白面,留着准备给他爷爷过生日哩。”   霍春霞提着一筐柴禾走进屋来,看到猴子的两只小眼睛望着小面盆,水保耕、水保柱弟兄俩手里提个小布袋,像讨饭似的伸开袋口,母亲不情愿的把半碗白面倒进小布袋,她白了一眼猴子,不解的问:“妈,咱家就这点白面,平时舍不得吃,还要留着给爷爷过生日,你咋舍得给他?”   萧桂芳叹息道:“你爸回来说过,公社干部晚上住在薜家,吴队长召开家长会,有白面的出白面,有肉的出肉,大伙凑点肉和面给工作组吃。”   霍春霞比猴子小不了两岁,年龄跟水保耕差不多,比水保柱大三四岁,平时都在一块儿干活,猴子老爱欺负她,取笑她个头不高,长相不俊,还想找个外地能吃饱肚子的好婆家,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霍飞龙的大丫头,霍春霞的堂姐就住在县城边上,她堂姐帮忙介绍了一位大她十多岁的瘸子,听说是堂姐夫的远方兄弟,家里秭妹多,生活也不富裕,在她影响中富不富不要紧,只要男方家地方好就行。堂姐家她去过,离县城不远,耕地虽然不多,地方平展展的交通也方便,条件比水家湾强多了,就是男人岁数大了点,还是个不能干重活的瘸子。自从她说了婆家后,以为自己是城边上人,瞧不上穷酸的水保柱和猴子,说话也不正眼瞧他。她有点傲慢的望了一眼小布袋,露出蔑视的神情,绕到水保耕弟兄俩中间,拍着两人的肩膀说:“就收了这么点面,还不够一只耗子吃。我家出了半碗白面,你家有白面吗,你家有肉吗,猴子家有啥,这不是便宜了你们几家?天快黑了,赶快去别处要吧,晚上还能混一顿白面饭吃。”   猴子望了望水保耕,抖动了几下嘴唇,什么话也没说,拉着水保柱走出霍飞虎家,瞪了一眼跟在身后傻笑的霍春霞。水保耕站在自家围墙外,停住脚步,苦笑两声:“我知道家里没有白面,也没有腊肉,你看还进不进去?”   猴子知道他家是生产队的贫困户,包谷面野菜糊糊都不够喝,哪来的多余白面,去年宰了头年猪,既瘦又小,早被一群馋嘴的孩子吃了个尽光,哪能放到现在等公社干部吃?他笑了笑:“大伙都知道你们两家生活苦,供应粮不够吃,哪来的白面和腊肉?霍继业、萧文军、杨颜彪、杨大华还有我们侯家,肯定没有白面和腊肉,天黑了,咱不要浪费时间,赶紧去刘大伟、龚进成、吴大贵、水保贵、徐彦东、柯汉、柯忠几家看看,可能还能收点白面和腊肉,收回来估计差不多了。”   水保耕、水保柱望着猴子点点头,夸赞他体察民情,掌握实情,不愧是生产队的副队长,吴大运的得力助手。这弟兄俩一唱一合,大灌蜜糖,像是在夸赞,又像是在挖苦,猴子听着不舒服。他装做没听见,迈开大步向水保贵家走去。   吴大运陪同胡大海和两位公社干部转到地头,望着枯黄庄稼,干裂的土地冒着热气。苟大华拔了一把枯黄的麦苗,皱着眉头说:“禾怕六月旱,人怕老来寒。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百姓人家,穷不离故土,苦不离薄田,恋乡惜土的精神令人敬佩啊。”   邵麻烦接话道:“是啊,焦黄的山坡地就像一张滋养生灵的温床,贫苦百姓就像是躺在这张温床上的病汉,大病不离床,大旱不离乡。”   胡大海感叹道:“唉,到底是文化人,同样是浅显的道理,通过你们俩的嘴说出来就是不一样。哪像我们这些粗人,不是怨天就是尤人,肚子混不饱,嫌社会制度不好;衣服穿不暖,骂国家供应不足;房屋没墙壁,怨老天不下雨。就是躲在墙根底下乘阴凉,有人怕冷,有人怕风,还要数落老天的不是,不要说共产党毛主席,就是玉皇大帝也不好当啊!”   太阳落山,夜幕降临,几人正说间,猴子喊叫“队长”,飞快的跑到地头,吴队长转身把他拉到一旁,轻声问:“情况咋样,白面够不够?”   猴子指着水保耕、水保柱手里的两包东西,高兴地说:“够了,够了,两碗白面,四块腊肉。水保贵家把留着给你老丈人过生日的白面拿出来装了一碗;霍飞虎、徐彦东、龚进成、刘大伟家装了小半碗,柯汉、柯忠、吴大贵、霍飞龙几家拿了几块腊肉,其他几家我都看过了,没面没肉,确实拿不出来。”   吴大运两眼含着泪水仰望天空,硬是没让眼泪流出来:“唉,咱水家湾生活苦啊,日子过成这样,还有什么盼头,二十几户人家,才揍出两碗白面和四块腊肉,外队人听了还不笑话?”   猴子、水保耕、水保柱提着两包穷苦人家平时舍不得吃的的心肝宝贝,跟着吴大运队长,陪同胡大队长和工作组的两位干部去了薜仁义家。   (欢迎各位书友推荐、收藏、评论) 第一卷 《老实人》 第005章 牛为草亡(一)   六月的大热天,火辣辣的毒太阳焚烤着焦黄的大地,干裂的麦田散发出火焰般的热浪,十来寸长的麦苗像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渴盼甘雨的降临。可怜的庄稼汉没有心思干活,眼望着朵朵白云自南向北缓缓漂去。五六寸长的豌豆苗无力的爬倒在地上,干枯焦黄的豆叶儿卷成小筒,老远望去,黄澄澄的一片,就像铺满稻草的打麦场,短小干瘪的豌豆角像是九旬老人饱经沧桑的手背纹。一茬庄稼两年务,半年虚度颗粒无。寄托着社员们生存希望的豆田绝收,麦田也没了指望,谷子、洋芋刚钻出地面,就被火辣辣的太阳折弯了腰,半个月不见长。社员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晚上还要抽空施弄自家地里的小菜苗,每天起得比鸡都早,睡得比狗还晚,一年到头吃不上几顿饱饭。   生产队集体劳动,有活大家干,有苦大伙吃。老天不下雨,社员们怕白费苦力,下地干活没有劲头,出工不出力,你有出勤,我有工分,地里没有收成,年底照样分不到粮食。男人们躲在荫凉处扯淡吹牛,道听途说;女人们围坐在田埂上穿针引线,说长道短,混到时间,拍屁股回家做饭吃。   “老霍,你最近听广播了没有?听说,毛主席又接见红卫兵了,我就是搞不懂,红卫兵到底是啥兵?你文化程序高,给大伙说说。”家里穷,没有上过几天学的水保柱打开了话匣子。   霍飞龙、霍飞虎、霍飞师、霍飞豹四弟兄躺在地埂下乘凉,水保柱随意叫了一声老霍,不晓得叫的是哪个老霍。霍飞龙比他大二十多岁,按岁数应该称呼他叔叔,可是霍飞龙达小称水大爷为水家爸,水四爷虽然比他大不了几岁,水家爸他也叫得很顺口。蛋儿、二蛋、三蛋几个侄子称呼霍家兄弟为霍家爸,他这个当叔叔的自然该称他为霍大哥。霍飞龙躺在地埂下,破草帽盖在额头上,没有理会他。霍飞虎上过师范,是霍家四兄弟中文化程度最高的一位,水保柱这么没礼貌的称老霍,还说他文化程度高,是不是叫他?他望着蓝天白云,装做没听见。霍飞豹自小身体不好,个头也不高,没进过几天学校,没有多少文化,自知不会叫他,没有搭理。最年轻的霍飞师上过两年初中,算是有文化的人,看几位哥哥不应声,呼的坐起来,瞟了一眼坐在身后做针线活的陈雪莲,喉结上下摆动了两下,没头没尾的说:“不是解放军,也不是民兵。管他什么兵,只要听毛主席的话就是好兵。”   陈雪莲是龚进才的老婆,性格开朗,爱说爱笑,人也长得漂亮,霍飞师得麻风病的傻老婆就坐在她旁边。他死活看不上这个老婆,三天两头找茬打骂,平常不在一个屋睡觉,也不吃老婆做的饭,老是去大哥家噌饭。晚上睡不着觉,跑到龚进才庄背后学猫叫,偷偷跟陈雪莲私会。陈雪莲是大队妇女主任,大队没事的时候,参加生产队劳动,还能多挣几个工分。大伙心里明白,只要陈雪莲在场,霍飞师跟她眉来眼去,话语特别多;要是她不在场,成天萎靡不振,从早到晚说不了几句话。   水保柱瞟了一眼陈雪莲,大笑道:“照你这么说,中国这么多人,只要听毛主席的话,大家都是好人。他老人家让你好好参加生产劳动,多产粮食,多交公粮,你咋不去干活,跟我一样躺在地埂上睡觉,你算不算好人?”   霍飞师咧了咧大嘴,调侃道:“谁敢跟你同流合污,小小年纪,油嘴滑舌,油腔滑调,好吃懒做,投机耍滑,不好好干活,像你这样的社会败类,能当人看就不错了,还算什么好人。”   “哈哈,霍飞师就是有水平,还能说出这么精辟的话,不愧是上过几年初中的文化人。”躺在地埂下睡大觉的猴子一句话引来大伙的哄笑。   “去,去,去,谁像你这么没水准,啥事都不懂,我劝你还是赶紧报名,跟女人去扫盲班多学点文化。不然,有些事一辈子也弄不明白。”霍飞师瞪了猴子一眼,抓起土疙瘩用力甩下十多米远的田埂,扬起一股灰尘。   “你只会躲在老婆身后说风凉话,我虽没有你懂得多,起码我还上了个五年级,你不就是比我多上了两年学吗?给你一根大葱还装起象来了,有啥了不起。”猴子有些不服气。   “听说六月份的供应粮是从河南运来的红蓍干,谁见过红蓍干,怎么吃,是不是像晒干的洋芋片一样磨成面?”人称半仙的吴大贵怕说下去两人会吵架,岔开话题说起供应粮的事。   水保耕年轻好动,干活卖劲,体力消耗大,饿得也快,一说到吃,他咽了几下口水,揭起衣襟摸了摸干瘪的肚皮:“你们瞧瞧,我这干瘪的肚皮,前心贴后背,哪有力气干活?你这个吴半仙,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的肚子正在咕咕叫,你就不能说点别的。”   小结巴刘大伟自作聪明:“红蓍干,以前没有听说过,要是买回来不会吃,都背到我家去,我先尝尝怎么做好吃,学会了教你们,大伙说行不行?”   霍飞虎坐起身,卷了一支旱烟,点燃猛吸了几口,眨巴了几下眼皮,接着话茬儿说:“你说这些屁话有啥用,还是想想办法,让老天爷下点雨吧,地里多产粮食,少挨点饿,这比什么都好。”   躺在地头听大伙调侃的吴大运笑出了声:“你是去过省会、读过师范、见过大世面的高材生,你说说,咋样做,老天爷才会听你的?只要老天明天能下场透雨,我当着大伙的面叫你霍大爷。你还能得不行,有文化就能管得了老天放屁?”   “哈哈,哈哈哈……”四五十人的说笑声顺着山沟飞到山外。天气闷热,羊群挤成一团不吃草,坐在龙爪坡山梁上的三四个牧羊人,说话的嗓门老高,声音飞快的传了过来。龙爪坡梁头走过来一个人影,看到几个放羊娃,打听吴队长在哪块地里干活。龚进成、水大爷还有姚家湾的两个放羊娃指着对面山坡说,吴队长就在对面山坡地里干活。   “队长—,吴队长—,队长—”梁头上传来急促的呼叫声。   “队长,你听,龙爪坡梁头有人喊你。”杨大华听到呼喊声,望着梁头上的黑影人说。   躺在地头吹牛的社员们,听到有人急促的喊叫队长,坐起来竖起耳朵,望着黑影人细听。   “谁在叫我?”吴大运听到急促的喊叫声,急忙站起身,右手拿着草帽挡住额前的太阳,凝神望着梁头的黑影人,放开嗓门大喊:“你是谁,怎么了?不要着急,慢慢说。”   黑影人大声说:“生产队的那头老黑牛卧倒不动弹了,你赶快过来看看吧。”   还是年轻人的耳朵好使,水保耕老远望着黑影人说:“那是马家坪的柯大爷,说生产队的老黑牛卧倒不动弹了,叫队长赶快去看看。”   生产队的老黑牛干活老实,从不偷懒,是生产队犁地的得力干将。吴大运不晓得老黑牛得了啥病,卧倒不动弹,这可是大事,他有些着急,披上那件垫在屁股下的旧汗衫,望着大伙说:“上午就干到这儿,早点收工。下午听广播安排。”队长说完,叫上柯汉、柯忠和猴子匆匆跑下泉水沟。   “天气这么旱,死了才好哩,大家还能喝顿牛肉汤。”木桂英起身收起针线活放进竹筐,挎在胳膊上准备回家。   “你成天就知道吃,龚家的杏子还没喂饱你,你也不怕吃出毛病来。”跟在她身后的朱惠琴望了一眼走在前面的龚秀珍和龚进才,怪声怪气的说。   木桂英转身白了她一眼,怪怨道:“你也不怕烂舌根,你再胡说,这张破嘴迟早要烂成圈。”   杨颜彪的老婆马晓玲扎着绑腿,挎个柳条筐准备装野菜用,天气干旱没有挖到野菜,挎个空筐子,用不太流利的外乡口音说:“能吃上龚家杏子是她的本事,有本事你也去吃呀,现在这个世道,撑死的是胆大的,饿死的是胆小鬼,你长得比她好看,龚进成肯定会给你杏子吃。”   朱惠琴拍着木桂英的后背轻声说:“我家有杏子,娃他婶,你哪天想吃了去我家树上摘,不用跑远路,呵呵呵……”   木桂英走在前面,瞪了她一眼,啥话也没说。水保柱望着吴大运、柯汉、柯忠和猴子快步跑下沟,大概是饿了吧,他流着口水说:“老黑牛辛苦了这么多年,也该躺下歇息了,大概四五年没吃牛肉了吧,要是有盆热腾腾的瘦牛肉,让我饱餐一顿,就是明天饿死也不亏。”   霍飞龙背手躬腰,迈着八字步跟在后面,听水保柱又说起吃牛肉的话,分明是盼望老黑牛尽快死掉炖牛肉吃,他吐了一口黄痰,抖动了几下嘴唇,瞪着他骂道:“年轻娃娃,狗嘴里吐不出一颗好牙,这头老黑牛给生产队出了多少苦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剥它的皮,吃它的肉,你下得了口?”   水保柱自知说错了话,做了个鬼脸,跟在大伙后面没吭声。吴队长马不停蹄的下山过沟,直奔马家坪。   “牲畜跟人一样都是有灵性的。老黑牛卧倒了,看把柯大爷急的,那么大岁数了,硬要给生产队放牛,他是舍不得这群牛啊。”一向言语不多的水保田打破沉寂大发感慨。   吴大贵数了数指头,长叹道:“旱牛生病,凶多吉少,据我的推算,最近不会下雨,老黑牛怕是躲不过这劫了。”   刘大伟好像带点嘲讽的语气说:“你是孔家老阴阳的关门弟子,阴阳两界的事你都晓得,阎王爷听你的,过去给他老人家求个情,放过这头苦命的老黑牛,让它多活几年,过年给他烧高香。”   社员们一路胡侃,关心老黑牛的命运,有人祈祷它早日康复,有人祈盼它命赴黄泉,男女老少各怀心事,可怜的还是这头老黑牛,它辛苦劳作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要是真的死去,也许过不了几天,就会从社员们的记忆中消失,即使有人提起它,也只是记得它的美味,多咽几滴口水,谁会想起它曾经的苦劳啊!   龚秀珍疲倦的回到家,看到四个孩子呼喊着妈妈跑过来,她没有看到二蛋,望着空荡荡的院子问:“二蛋哩,二蛋去哪了?”   “他还在炕上睡觉哩。”三蛋幼嫩的童音回应着母亲的问话。龚秀珍几步走进散发着臊臭味的厨房,炕后根湿湿的,被角有点潮,分明是昨天晚上几个孩子尿湿的。可怜的二蛋一声不吭的卷缩在土炕上,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不停地揉搓双眼,眼皮揉烂了,粘连在一起,有些睁不开,被眼泪洗过的小手背露出幼嫩的白圈。没钱给孩子治病,他只能忍受病痛的折磨,做为善良的母亲,无耐的发出唉叹声。   社员们回到家中,老婆在家做饭,男人去自留地干活,半个小时后,放学回家的孩子站在自家院墙,大声喊叫父亲回家吃饭。不管是中午还是晚上,哪家吃饭早,哪家吃饭晚,谁家里漂出什么香味,吃什么饭菜,乡邻们都能听得清闻得到。这里的庄户人家穷,有些年轻人有时顺着香味去噌饭。穷人家按量做饭,多一口人不够吃,少一口人省不下。家里来人,怕饭菜不够吃,不敢端上桌,还说自家吃过了。送走客人,一家人再慢慢享用,这就是穷社会造就的穷关系。   (欢迎各位书友推荐、收藏、评论) 第一卷 《老实人》 第005章 牛为草亡(二)   吃过午饭,几个小学生磨磨蹭蹭爬上山,蛋儿放下饭碗追出家门。二蛋躺在土炕上叫唤肚子痛,龚秀珍哄他忍忍就会好。三蛋叫嚷着没吃饱,端着空碗跟在母亲屁股后面要饭吃。四蛋、五蛋端起空饭碗添了又添,饭碗比清水洗过的还要干净。六蛋的前胸滴了几滴面糊糊,脱下衣服添干净又套在身上,坐在院子里去玩耍。挂在堂屋门外前墙上的小喇叭播起了天气预报,水保田卷了支旱烟,坐在门槛上纳凉。   龚秀珍洗完碗筷,给大黄狗倒了点洗锅水,还没来得及午休,喇叭里传来了吴大运的声音:“大伙请注意,柯大爷家那头老黑牛不知得了啥病,中午死了。这样吧,下午两点,水保田、水保柱、霍飞虎、霍飞师、侯尚东、龚进才、徐彦东到马家坪打麦场宰牛,有刀的带刀,其他人都到柯大爷家牛圈出粪,顺便带上装牛肉的盆子。”   队长吴大运的声音不像先前那么哄亮,还带着几分忧伤。毕竟这是一头为生产队出过几年苦力的老黑牛,还生过五六个小牛犊,它是立过汗马功劳的老功臣。现在它走了,社员们还要扒它的皮,吃它的肉,这是多么的残忍啊!谁叫咱老百姓穷哩。唉,老黑牛,再做一次奉献吧,等你转化成家肥,长出庄稼,让穷人多吃几顿饱饭,也算尽职了。   下午两点钟,宰牛和拉粪的社员们提着大坛小罐、扛着铁锹镢头汇集到马家坪。老黑牛躺在牛圈外面的平场上,一只眼睛望着蓝天,一动不动;讨厌的绿头苍蝇欢快的爬在牛身上叮来咬去,几只燕雀傲立枝头叽叽喳喳;跟老黑牛犁过地的社员们扼腕叹惜,女人们交头接耳,跟着大人玩耍的娃娃们嘻嘻哈哈,猜测着牛肉的味道,有说牛肉是苦的,有说牛肉是甜的,有说牛肉是白的,有说牛肉是黑的……牛肉是啥味道,只有吃了才知道。在娃娃们的心里,牛肉肯定比包谷面洋芋糊糊好吃。   队长吴大运看到这群社员们围着老黑牛不愿离去,阴沉的脸,没好气的催促大伙:“该干啥干啥,不要围在这儿耽误时间。”   围观的男女老少,看到吴队长阴沉的脸有些不高兴,在猴子的吆喝下,都去牛圈出粪。娃娃们不知愁苦,一会儿看热闹,一会儿促迷藏,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好一群玩皮的孩子。   水保田瞅着老黑牛,不忍心动手,对猴子说:“给你刀,你来开剥,我给你当下手。”   猴子推搡着水保田拿刀的手,笑道:“你是宰猪的大匠人,还是你来,我给你当下手。”   龚进才明白妹夫的心思,知道他不忍心开剥老黑牛,望着猴子说:“我俩都架着老黑牛犁过地,不忍心剥它的皮,削它的肉,你没犁过地,还是你来开刀吧。”   猴子接过杀猪刀走过去对徐彦东说:“这头牛你也没犁过地,你是木工,用刀熟练,给你刀。”   徐彦东望着刀呵呵呵笑了几声,后退两步慌忙摆手说:“你知道我胆量小,从来不杀生,还是叫老霍掌刀吧。”   霍飞虎闪动了几下眼皮,嘿嘿嘿干笑两声,说:“牛都躺半天了,不用你杀生,我拉腿,你扒皮,不用客气,杀命骨归你。”水保田、龚进才、霍飞虎都跟老黑牛犁过地,有感情,不忍心动手,拿着刀相互推让。   徐彦东胆量小,从来没杀过生,他看见老黑牛,两手就发抖。水保柱年龄尚小,霍飞师投机耍滑,侯尚东油嘴滑舌。这几个人都没有杀过生,也没有剥过皮,指望不上。   “别推了,赶快动手。”吴大运扔掉半截烟头,夺过杀猪刀,吆喝一声,走过去抱住牛头,噌噌两刀,划破牛脖子。水保田拿起扫毛刀划开前腿,徐彦东上前抓腿帮忙;霍家兄弟开剥后腿,猴子取来柯汉家的杀猪刀,剥起了牛尾,龚进才、水保柱忙前跑后,拉腿拽尾。几个人从蹄腕、尾部、颈部划破牛皮,沿着肚皮一刀下去,牛皮就这么划开了。水保田皱着眉头,像是想心事;昊大运直起腰板,瞅着开堂破肚的老黑牛有些惋惜;霍飞虎望着划开肚皮冒着热气的老黑牛,捂住鼻子,打着结巴说:“唉,你-你-你说,人跟这-这头牛有啥区别,一个好端端的人说没就没了。你看前几天,后家湾的贾老大,因为两家小孩在学校打架,跟曹老四争吵了几句,没想到晚上就死了,你说这命贱不贱?”   龚进才吐了一口黄痰说:“人活着不是饿死就是冻死,要不就是病死,横竖都是个死,还不如像这头老黑牛死了痛快,少受点罪。”   霍飞师叹息道:“你咋能这么想,老人家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世上谁盼望着早死,就是过年宰猪的时候,大肥猪可怜巴巴望着夺它命的人,眼泪鼻子的还要挣扎几下,更何况是人哩,宁愿多受点委曲,也不愿去见阎王,活着比什么都好。”   霍飞师心不在蔫的反驳龚进才的错误观点,在他看来,活着总比死了好。徐彦东抓住牛腿望着牛肚子:“我看这世上最残忍的还是人,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空气里漂的,没有人不吃的东西……”   水保柱松开前腿,蹲在牛头前望着徐彦东,接过话题问:“你说啥?空气里漂的,空气里漂的是啥东西?”   侯尚东瞪他一眼,怪里怪气的说:“要不是这空气,你还能活到今天,你闻闻这是哪来的臭味?是牛肚里喷出来空气送进你鼻子的,没念过书的人就是笨。”   吴大运、徐彦东、霍飞师听后哈哈大笑,龚进才像是没听明白,稀里糊涂的跟着笑了几声,望着鼓起的牛肚子大声说:“这牛肚子鼓鼓的,不可能是吃苜蓿噎死的吧,老牛嚼不动草,很容易噎死。”   说笑间,很快剥完了牛皮,血红色的牛肉露在阳光下,散发出阵阵腥臭味,成群结队的绿头苍蝇在头顶上旋来绕去,乘人不备吸食牛皮上的血迹。吴大运也是这么认为的,他听龚进才这么说,更坚定了他的猜测,提醒大伙开剥肠胃的时候,看能不能找到老黑牛的死因。   牛胃足有十公斤重,霍飞虎提到打麦场边上开剥,场沿下边是一个深坑,他剥开硕大的牛胃,吃进去的青苗还没有消化,腐烂发臭的胃气刺得他睁不眼,他紧锁眉头,歪斜着脸,双手一提,一堆还没有消化的草料倒在地上,用刀拨了拨说:“胃里只有一些青草和苜蓿,没有其它杂物,不是吃东西胀死的。”   霍飞虎的老爹过去给生产队放过几年羊,他开剥过不少羊肚,凭他的经验和直觉,这牛肯定不是胀死的。   吴大运查看内脏,没有摸到肿块和出血,提醒说:“老黑牛死得这么突然,不像是病死的,你们仔细看看肠子和食道,总会找到死因。”   “这儿有一团东西。”猴子在场中间翻动肠子,有半截细肠特别粗,摸上去硬硬的,像是装了一包东西,他抓起这半截硬肠疑惑的说:“这半截好像是食道,不会是吃啥东西噎死的吧!”   吴大运赶紧走过去,蹲身捏了捏硬块,吩咐猴子割开硬块,一团新鲜苜蓿散开,猴子有些惊讶:“不是病死的,这是新鲜苜蓿,肯定是噎死的。”   吴大运拣起那半截小肠,拿到牛脖子跟前量了量,走过去望着噎死牛的那团新鲜苜蓿,皱着眉头说:“这半截是食道,这牛真是噎死的,苜蓿这么长,咋不铡短点哩。”   水保田扫了一眼打麦场,没有瞧见柯大爷,望着这头开膛破肚的老黑牛,什么话没有说。水保柱走过去望着那团噎死老黑牛的新鲜苜蓿,瞥了一眼蹲在场沿上开剥牛肚的霍飞虎,嘿嘿嘿干笑几声:“嫩草噎死老牛。唉,牛老了,就像没牙的老汉,为了一口嫩草,自己的老命也搭进去了。老霍,你的牙板不好,以后吃东西小心点,不要像这头老牛噎死了。”   年轻人说话没有分寸,还喜欢跟老同志开玩笑,水保柱不分轻重的跟霍飞虎开这样的玩笑,注定要挨臭骂。霍飞虎独自蹲在场边上开剥牛肚,难闻的气味薰得他差点呕吐,也没人过来帮忙,心里不悦,他听水保柱取笑他,没好气的骂道:“放你娘的狗屁,年纪轻轻的跟谁说话哩,这话留着回去给你爹说去。”   宰牛人中,就数霍飞虎年龄大,四十多岁,中等身材,性格急躁。看他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没大没小的跟他开这种玩笑,太不懂礼数,没好气的瞪着水保柱大骂。   硕大的肥牛,一个小时就被肢解。吴大运把一块块牛肉从骨架上剃下来,龚进才将大块的牛肉分割成拳头大小的肉块。柯大爷找来一把劈柴禾的大斧子,交给侯尚东,让他垫上木墩,把牛骨头剁成小块。软肉、骨头分开堆放,装在大盆里过枰,骨头、软肉人均分滩。为了分得公平,吴大运叫干活的老少爷们过来监督。   “队长,枰杆低了,份量不足,你看他的枰杆扬得多高。”   “枰杆扬上天了,还嫌不够?”   “他家五口人,咋跟我家六口人差不多?哎哟,你看我这块没肉的大骨头,光是压称,少分多少肉呀!”   “你还嫌少,咱俩换换,你看我这点肉,三个人塞牙逢都不够。”   “按人头分肉,公平是公平,就是骨头大小不好掌握,你看我这快骨头,一点肉都没有。”   “骨头多了好,炖汤营养高,谁不想要骨头给我,我不嫌多。”   “我不要这块,我要那根骨头。”   “就行你挑,不许我说话?”   “多分点肥肉吧,我家有月婆子,炖牛肉汤给她补补身子”……   一群婆姨们眼睛滴溜溜乱转,瞟瞟这家的盆,瞧瞧那家的罐,瞅瞅地上没分完的牛肉,嘴里不闲的挑肥拣瘦,就怕少了自家。男人们爱面子,站得远远的抽烟逗笑,时不时朝自家肉盆里瞟上几眼。   牛肉分完了,大人小孩抱着盆盆罐罐,盯着血糊糊的牛皮和牛头不愿离开,只怕谁家私吞,占了大伙的便宜。   杨大华看到场沿上血糊糊的牛头,喊道:“队长,牛头是留给谁的?”   吴大运放下杆枰,望着场沿边上的黑牛头:“嗨,咋把牛头给忘了,剁开分了吧。”   水保田瞥了一眼孤零零的黑牛头:“一个牛头能有多少肉?我不要了。”   霍飞龙抖动了两下嘴唇,走过去踢了一脚黑牛头:“牛头也是肉,不要白不要。”   “老天都旱成这样了,还争什么牛头,留着祭神吧,省得宰鸡宰羊。”水大爷赶着羊群,不知啥时候到了分肉现场。他虽然六十多岁了,眼不花,耳不聋,腰板直直的看上去只有四五十岁,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不服气,曾经跟他比试过力气,三百多斤的石碾子,年轻人没有一个扛得动,他却能举过头顶,而且气不喘色不变,可想他年轻时候的力量有多大。   一只牛头要分二十多家,分不到多少肉,还要耽误大伙不少时间。吴大运听水大爷说起敬神,倒是提醒了他,笑道:“大舅,你说的意思是留着祭神?”   其实吴大运也不想耽误大伙的时间,这么多人等着分一个牛头,说不定会分出什么矛盾来,走过去笑问水大爷。大伙看水大爷点头认同,七嘴八舌等着要分牛头肉的婆姨们不吭声,悄悄端着肉盆离去。   水大爷望着离去的人群,仰天长叹道:“天气这么旱,龙王爷也不保佑咱穷苦老百姓,该问问他老人家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对,晚上牛头祭奠龙王爷。”吴大运若有所悟,望着大伙说:“回家早点吃饭,晚上九点钟,男人们都到上湾打麦场祭神求雨,水保耕家有张八仙桌,刘大伟、霍继仁早点帮忙抬桌子。牛头由侯尚东、水保柱负责抬到大场上。”   队长安排完工作收工回家,有的吼着秦腔,有的说着笑话,有的打情骂俏,小娃娃们跑前跑后,互相追逐,热闹得就像过节一样。   (欢迎各位书友推荐、收藏、评论) 第一卷 《老实人》 第006章 求神问雨(一)   晚上九点多钟的夜空,星光闪闪,俯视着干裂的黄土大地。十五的月亮像明镜一般悬挂在半空,片片浮云从月亮女神的脚下缓缓滑过。几片黄叶疲倦地爬在树梢上,在微风中轻轻摇动。打麦场中心摆了一张没有上过油漆的八仙桌,桌面正中间摆放着老黑牛血淋淋的头颅,眼睛瞪得老圆,阴森森的,在月色中折射出静绿的夜光,是那么的单调,那么的恐怖,那么的阴沉,跟天空中点点繁星形成显明对比。牛头的正前方摆放着一个小香炉,香炉里插着三柱香,冒着青烟,歪歪斜斜消失在夜色中。三十多个青壮年男子虔诚地跪在八仙桌前,十五六个孩子静悄悄的跪在大人后面,不敢抬头观望摆在桌面上的黑牛头。   二蛋眼睛不好使,听说要在大场上求神问雨,大场离家门不过百十米,也就是几步路的事,激动得他连晚饭都没有吃,还说没见过神仙,不晓得神仙长啥模样,非要吵闹着去大场上凑热闹,蛋儿怕拖累,不愿意带他,早跟着水保耕抬桌子跑了。三蛋看着二蛋可怜,手牵着手,拉他到了大场,跪在大孩子后面,使劲眨巴的粘连的眼皮,透过十五的月光,朦朦胧胧看到桌面上的黑牛头。听小朋友说,神仙就骑在牛头上,要是谁敢大声说话,提起铡刀背打人哩。那可是实实在在的铁家伙,打在身上肯定比父亲的拳头疼多了。吓得他低头不敢大声喘气,也不敢抬头,只怕被神仙听见,从牛头上下来踢他两脚。   一把卸了刀刃的铡刀背平放在八仙桌脚下,旁边放个一尺见方的火盆,盆边整齐的摆着一沓问神用的黄纸,还有两个小酒杯和半酒壶喝剩的白酒。霍飞龙、水保田平日里面和心不和,一块儿下地干活,说不了几句话,有时碰面也不打招呼。为了求神问雨,两人跪倒在八仙桌下,不能表露出半点的不悦和懈怠。   水家湾的山神是龙王爷,听说过去还有个破庙,全国解放后,贫苦人民翻身做了主人,天不怕地不怕,拆了破庙,椽子抬回家盖房。也有做贼心虚的,逢年过节,端点儿祭品去破庙摊上烧香磕头,请求神灵保佑。   问神求雨是一件十分严肃的事,必须选择一位德高望众、龙王爷信得过的长者,代表生产队求神问雨,也许龙王爷最信任水大爷的缘故吧,每次求神都是他替众人问话。神仙的传话者要年龄相近,身高相当,体型相似的两个人担任。这两个人头系红布条,一前一后紧握铡刀背,通过铡刀的上下左右摇摆传达神仙的意愿。水大爷问话,神仙应允,铡刀上下点头;神仙不答应,铡刀左右摇摆。信徒们双膝跪地,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否则,对神仙不敬,会给家人带来灾难。   水大爷跪在八仙桌前烧了两张黄纸,地上撒了两小杯白酒,磕了三个响头,两眼紧闲,双手合一,嘴里念叨了几句,神仙点明叫水保田、霍飞龙两人掌舵,老霍心里明白,这肯定是水大爷的意思,他俩明中和颜,暗中斗气,神仙啥事不晓得,会选他当代言人。霍飞龙虽然心里有些不悦,但为了老百姓的共同利益,只能把怨气暂时藏在心中,听从神灵的指点。他心里警告自己,晚上还得小心提防,不能叫这父子俩当着大伙的面把他耍了,要是不小心挨上两铡背,或是推下场沿去,不是碰破就是击伤,有理说不清,打掉牙往肚里吞,痛苦的还是自己。   问神的水大爷非常恭敬严肃的走到桌子近前,点燃三柱香,做了三个揖,原位双膝跪地,虔诚的朝着黑牛头磕了三个响头,烧完几张黄纸,倒了两杯白酒,念念有词的把白酒撒在铡刀背上。然后双手合一,双眼微闭,嘴里念道:“星光高照,皓月当空,敬仰神灵,星月可鉴。天灵灵地灵灵,求神问雨敬神灵;六月无雨庄稼旱,生灵涂炭祸人间;信徒跪拜在桌前,黑牛供奉老神仙;若显神灵福雨来,杀猪宰羊祭拜仙。信徒们听令,祭神求雨,悄然无声,若有喧哗,神仙怪罪,听令否?”   “听令。”众人一动不动低头回令,场面显得十分严肃。   “龙王老爷爷,你是水家湾的保护神,老百姓的保护伞,以前如有不恭,敬请见凉。天下大旱,庄稼枯黄,宰牛敬献,求神问雨,请龙王大发慈悲,可怜天下苍生,普降甘雨,赐福人间,让贫穷的水家湾有个好收成。近期若有福雨,请您点头,无雨请您摇头。众信徒若有问话,请多多指点。”水大爷用低沉的声音继续念叨:“龙王爷,我代表众信徒问话:近期南风不断,祥云北漂,若近期有雨,请您老人家点点头。”   社员们在明亮的月光照射下,屏气凝神,仔细观察铡刀头的动向。水大爷两只眼睛盯着铡刀背,可怜兮兮的跪倒在八仙桌前,请求龙王爷点头下雨:“请您点点头吧,龙王爷,你就点点头吧……”众人不约而同的同声向龙王神求起了雨。   霍飞龙手握铡刀头躬腰闭眼站在前,不由自主的双手打颤,嘴唇抖动,显得有些紧张;水保田紧握铡刀把躬步侧立在后,凝神静气,全神贯注,细细体察铡刀头的动向。铡刀头有些抖动,摇摆不定,众人屏住呼吸,静静观望,不时抬头望望月光下徐徐北漂的几片浮云,企盼铡刀点头。孩子们低头跪在大人身后不敢出声,一股旋风从场沿边旋转到八仙桌边突然消失,几片燃烬的纸灰盘旋着漂向半空,水大爷看到三柱香火熄灭,赶紧拿起火柴重新点燃香火插入香炉。   铡刀在霍飞龙、水保田手中,轻轻向下摆了摆,又绕了个孤度翘到右上方,继而移至左下方。问神的水大爷望着铡刀头,既不是点头也不是摇头,好像有些犹豫不定,不解的问:“龙王老爷爷,您就明示吧,有雨点头,无雨摇头,您是我们的救护神,要是您老人家显灵,明天下场透雨,让老百姓有口饱饭吃,过年杀猪宰羊供奉你……”   水大爷嘴里不停的念叨,两眼直挺挺紧盯铡刀的动向。只见两人握刀的右手快速的摇动起来,突然霍飞龙转身向场沿边跑去,水保田觉得铡刀在动,睁开双眼,看到霍飞龙转身拉着他跑向场边,他也不敢松手,紧紧拽住铡刀跟了过去,突然霍飞龙伸出左腿,横挡在水保田脚下,要不是他反应快,说不定滚下场沿,心里骂道,这哪是神仙指路,分明是这狗日的想暗害我。水保田没回过神来,霍飞龙硬拽着他绕场沿跑了半圈,折回来绕桌子转了三圈,用铡刀头点了点黑牛头,喘着粗气停在了原位。   “龙王爷爷,这老牛头是今天专门宰杀供奉您老人家的啊!它不是吃草噎死也不是病死的,要是信徒们欺骗您,天打五雷轰,你就显个灵吧,有雨点头,没雨摇头。您在天堂认识的各路神仙多,请在玉皇大帝面前求个情,派雨神来下点雨吧,老天要是再不下雨,老百姓不是渴死就是饿死,水家湾要是没人了,谁还来供奉您啊!您就显显灵吧,龙王爷爷……”   霍飞龙、水保田紧握铡刀的右手又摇动起来,铡刀前半截像是在摆头,后半截又像是在摇尾,接着又是一阵飞跑,绕到草垛背后转了一圈,忽而又折回来,停在了原地。   “龙王爷爷,您就点点头吧,众信徒求您了……”   “龙王爷爷,您就显个灵,下点雨吧……”   “牛给您宰了,香给您烧了,头给您磕了,跪给您下了,您就显个灵吧,龙王爷爷……”   铡刀上下摇摆了几下,绕着八仙桌跑了一圈,香炉边上敲了三下回到原地。水大爷望着香炉,香已燃尽,赶紧起身,走到八仙桌前,又点燃了三柱香,做了三个揖,退回原地跪下。   “龙王爷爷,香头是你的眼睛,香火不亮,您眼前发黑,瞧不见天下穷苦人;您让我点香,我给您点了,牛肉吃了,酒也喝了,酒足饭饱后显个灵吧,有啥要求提出来,我们给您敬献。五月毒阳晒地,五寸夏苗枯黄,若要普降福瑞,秋后尚有希望。龙王爷爷,您行行好,可怜可怜穷苦人,点个头下点雨吧!”   水大爷费尽口舌,众人凝眸观望,只见铡刀头升过了头顶,两人转了个圈,脚下乱动起来,两手交织在一起,铡刀背东碰西撞,上下摇摆,众人两眼观望,大伙心里明白,两人又较起劲来了。突然霍飞龙脚下一绊,向前趔趄了几步,眼看要爬倒在地,水保田猛然用力一拉,他站回原地,铡刀头猛然点击了三下。   霍飞龙扔下铡刀背,回头瞪了水保田一眼,心里骂道,你不要得意,前脚使绊子,后手用力推,虽然向前大跨了几步,差点儿爬下,但那决不是神灵真正的意图。还算你有点人情,关键时候拉我一把,没有当场摔倒。   “龙王爷显灵了,点了三下头,近期有雨,龙王爷点头了……”水大爷看到铡刀点头,听声音有些激动,嘴里不停地念叨:“龙王爷显灵了,龙王爷显灵了……”   水大爷扫了一眼八仙桌,抬头望着天空,星星闪烁,月光渐暗,微风吹拂,枯叶莎莎,两只乌黑的牛眼反射出恐怖的绿光。杨颜彪、徐彦东、柯忠几人跪在后面轻声议论:“霍飞龙这个人没个正形,他把龙头,铡刀点了三点,谁知道是真是假?”   “谁见过龙王爷?我看这都是骗人的鬼把戏,以前也问过几次神,有时候下雨,有时候不下雨。下雨决不是龙王爷的功劳,不下雨也不是雨神的过错。老天不下雨,就是跪上三天三夜,我看也是白费功夫。没有龙王爷,就是天底下真的有神,也不管用。”   “平时不烧香,急了抱佛脚。逢年过节,啥时候敬过神,说不定水家湾的龙王爷早就饿跑了。”   “我看也是,雨水多庄稼好的时候,谁都想不起烧香拜神,老天不下雨,庄稼旱没了,才想起他老人家,这不是明摆着欺骗神仙吗,你把神不当神,他老人家能帮你求玉皇大帝?何况这还是头噎死的老牛,要是我是龙王爷,我也不管。”   “我看这是水保田在后面捣鬼,六十多岁的老父亲跪在地上,苦口婆心地问神求雨,他能不心疼?”   “天气预报都说没雨,铡刀点了三下,老天能下雨?我就不信这个邪,不信你瞧,明天照样是个大晴天。”   “点头好,少跪一会儿,要是晚上不点头,还不跪到明天?”   水大爷瞥了一眼跪在身旁的柯大爷,微微点了点头,回头看了看身后,大声说:“信徒听令,龙王爷显灵,近期有雨,瞌三个响头,收拾台案回家睡觉。”   “听令”。大伙跪得膝盖骨疼,说完这句即定俗成的复令语,瞌了三个响头,收拾台案说说笑笑的回家。吴大运悄悄叫住水保耕,指了指放在八仙桌上的黑牛头,让他提回家。社员们劳累了一天,相互打了个招呼,急着回家睡觉,谁也没有提起桌面上的黑牛头。   吴大运望着散去的人群,拽住水保田,安排他明天在家收拾牛头,悄声说:“明天晚上,水大爷、水三爷、霍飞龙、侯尚东、水保耕,这几个人替龙王爷把这个忘记分了的牛头肉消耗掉,我再带点‘103’喝几杯。”   跟往常一样,社员们干完地里的活,披星戴月,拖着疲惫的双腿,摇摇晃晃的各自回家。候尚东中午没吃饭,就等着晚上的这顿牛头肉,他饥肠辘辘,空着肚子准备晚上美美饱餐一顿。水保耕急着往家赶,晚上家里来人吃饭,还要喝茶,家里可能没水,回家去泉水沟挑担水。侯尚东看他大步走在前面,跑步追了上去,回头扫了一眼甩在身后的婆姨们,悄声说:“你走这么快,是不是急着回家偷吃牛头肉?”   水保耕瞪他一眼,拍了拍他瘦小的肩膀:“以为我像你,我看你肚子饿得扁扁的,可能没吃午饭吧。”   侯尚东笑了笑:“小声点,当心后面听见。我先回趟家,一会儿回来。”说完猴子加快步伐前面走了,水保耕看到吴大运还在跟刘大伟、龚进才、水保柱、徐彦东几个人说笑,没有等他赶回家中,挑上水桶去泉水沟挑水。   且说水保田,他没去地里干活,专门在家拾掇牛头肉。下午霍飞虎提起他没干活的事,吴大运搪塞说家里有事请假,打了个马虎眼糊弄他。柯忠、杨大华知道水保田在家拾掇牛头肉,既然吴大运没叫他去吃肉,装做不知道算了,要是被霍家兄弟听到,闹个天翻地覆,邻里关系弄僵了,还不怪罪于他,这两人谁也没吭声。水保田在家为龙王爷炖牛头肉,这也是干活,还得给他记全勤。   (欢迎各位书友推荐、收藏、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