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隐秘悸动 现在的时尚杂志都说,狮子座男人是精品,有的还肯定地说,是极品。这虽然不排除是那些夹着手机包,跟在趾高气扬的女主编后面的狮子座男编辑们,为心理健康而杜撰出来的,但毕竟已成为社会共识,狮子座成了褒扬的意思。然而,有了那个隐秘的,人兽之间不伦意味的轻微悸动,兰蔻忍了几忍,终于没有把狮子的词语说出口来。 把一个男人同一种野生动物联系起来,是从七月二十九日开始的。 前一天快下班时,刘方仪走近兰蔻,蹑手蹑脚踅到她后面,停顿半晌,突然一个深呼吸,附下身子,贴了嘴在低头写东西的女孩子耳朵上,大声说,坂、口、先、生、请、你、吃、饭。 刘方仪做作的童心,出其不意,把兰蔻搞得跳了起来,直呼刘姐你吓死我了。手抚着胸口,喘息一刻,心率齐了,兰蔻会过意来,自然也不嗔怪,还很喜欢和感动。喜欢的,是同事之间轻松的氛围;感动的,是刘方仪放低年龄的一片苦心。 兰蔻问了约定吃饭的日子,才知道是第二天。 作为大实惠超市的副总,刘方仪按理不应该这样说话。这是女中学生或者下岗妇女说话的方式。刘方仪应该坐在她的红木大班桌后面,神定气闲地说每一句话。即使是跟工作无关的闲话,即使象这样下班了,也要一本正经地说。 四十二岁的刘方仪偏不喜欢这样。她明白,中国有中国的国情,虽然社会等级铁板定钉摆在那里,但中国人的内心深处,还是有当初闹革命的反叛,要打倒一切不平等的待遇。连菩萨都不信了,连毛主席万岁都不喊了,谁还买谁的帐呀?!一个小小的副总,算个什么。刘方仪最见不得把自己当回事的人。何况,她做到今天的位置,凭的就是会做人。让每个跟她交往的人,都在她温和目光的抚摩下,把她当姐姐,当妈妈,当朋友,就是不当领导,说完每一句该说,不该说的话,同时知道她没有忘记自己跟大家一样,也是个打工仔,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样,偶尔地附首跟那些小妮子耳语,连兰蔻这样的聪明人,也忽略了自己是本科生,刘方仪是大专生(还只是成人高考的电大文凭);也忘记了刘方仪主管的卖场,每次要做策划方案,都推到自己的企划部来,让企划部成了广告部、办公室等多种部门的合体;更忘记了刘方仪是她的竞争对手,而且暂时还跑到前面去了,工资是自己的两倍还多。兰蔻年收入不超过四万,刘方仪的待遇,乱七八糟,明里暗里加在一起,快冲十万大关了。 兰蔻每次看到刘方仪,恍惚就是儿童报上知心姐姐的化身,成长期最信赖的偶像,亲切得很。刘方仪耳语完了,兰蔻便不由自主进入了对方刻意营造的世界。那是一个冰薄荷和水田芹开路,驰骋在小苍兰的母性世界,最后却皈依在杏树、麝香以及掬木厚重怀抱的行程。 刘方仪跟了她的香水一样,体贴,温馨,让人没有阻碍。 下班以后,刘方仪再次堵在电梯口,截住了兰蔻,商量第二天坂口请客的事。一商量,兰蔻才知道坂口邀请的,并不仅仅是她和刘方仪两个人,坂口还请了人事部的经理骆芊芊。 骆芊芊的名字一从刘方仪口中吐出,兰蔻的脸就不由得红红白白了几分钟,神态顿时萎靡了许多,象荣耀被打了折扣似的。刘方仪看到,也不点破,却继续口口声声的骆芊芊,仿佛那些人性还不懂得刻意向善的小孩子,提了小鸡小鸭的脚板,一遍遍往地上掼。 正说得火热,骆芊芊竟兴冲冲从电梯里撞出来,应时一般。她一见刘方仪,就拉了她的袖筒,要避到幽静处说话,猛一定睛,才看见兰蔻也站在旁边。骆芊芊就问,噫,你怎么在这里? 骆芊芊的口气很鲁莽。在兰蔻私底下的总结中,骆芊芊是大实惠超市唯一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话的人,连总经理坂口玉男,都对自己十分客气,把自己称为“兰桑”,就是“兰君”的意思,丝毫不把自己当女人看。而且每次对面撞过,都要微微鞠躬,早上说早上好,下午说下午好。尽管这样搞得自己还礼也很累。那个骆芊芊竟比人家总经理还傲慢,不仅不怎么招呼她,连工作中的正常交流,也往往用了居高临下的口气。有没有搞错,她跟她,不过都是中层干部而已。 开始的时候,兰蔻对骆芊芊的不礼貌以牙还牙。后来她发现,这种野蛮的方式,十分对不住自己的身份,也对不住大实惠的企业形象。兰蔻想明白了后,索性就骆芊芊说十句,自己只答一句。用淡然的态度来反击她,只希望骆芊芊能心领神会。 这天,兰蔻依然没有回话,只用明亮的眼睛,意义不明地看着骆芊芊。骆芊芊不觉得尴尬,反而也瞪了明亮的眼睛,继续质问兰蔻,为什么你也在这里?刘方仪一看空气紧张,就赶快打圆场说,你们两个人,是坂口先生的左膀和右臂,一个都不能少嘛。 借了张艺谋的电影名字,道出了些实情。刘方仪虽然享受副总待遇,实际并不是兰蔻和骆芊芊的顶头上司。刘方仪只负责卖场的营业,所有管理部门,都是垂直听从坂口。说是副总,刘方仪不过是个部门经理的平方,或者立方而已,没有发生质变,捞到切实的权力。这样说完,刘方仪也勾起了心事似的,闭嘴沉默了。 三个人一时无话,各自想着心事。超市的外面,暮色一点点起来。远远近近的排挡摊子,灯火次第亮起,映着袅袅的烧烤烟子,女人们的神色渐渐朦胧起来,辨不清真实的心情。 沉吟了一会儿,刘方仪才问起,唉,芊芊,调查的结果是怎样的? 骆芊芊透露,坂口先生的人事档案,在北京的大陆总部,恰好那边的人力资源经理因工作上常来常往,跟她较为熟络,骆芊芊在电话里左套右套,才套出明天,也就是七月二十九日,是坂口玉男的四十岁生日。 三个人都说,怪不得呢,怪不得坂口先生突然要请咱们吃饭。 接下来,被邀请者集体商量买生日礼物的事,又发生了分歧。 刘方仪献计道,听说坂口先生最喜欢喝芝华士十二年。兰蔻就说,那我们买一瓶芝华士十二年送他,岂不正好。骆芊芊便抢白她说,那个芝华士十二年,一瓶酒还不到两百块,送得出手吗!刘方仪就说,礼轻情谊重嘛。随意一点,还显得真诚一些。骆芊芊就说,酒这种东西,不过是个低值易耗品。内容一喝,瓶就扔了,一点纪念都没有留下。我觉得,送礼物,还是应该送个能摆在那里,日日提醒对方想起咱们的东西。 最后一句话,骆芊芊是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态度说的,另外两个人不由得笑了起来,说骆芊芊好有野心。骆芊芊解释说,不替大家的关系着想,也要从中日友谊的长远出发嘛。再说了,咱们不是比日本人穷吗,咱就更不能让人家看着小气。无论如何也要送个稍微拿得出手的东西,是中国人民的面子问题。 这样把送礼提到了民族荣誉的高度,另外两个人才感到,事情不可小觑。 三个女人站在大实惠超市门口,商量半天,最后一起到新世界,买了一条六百八十元的领带,藏青暗点的花色,很含蓄,也很精致。 付款的时候,骆芊芊却突然要求营业员,拿出条码机,把标价签改为一千八百元。营业员小姐很合作,说,改一万元都可以。兰蔻就有点担心了,说这个牌子又不是查不到,还是别干吧!要是露馅,就太尴尬了。骆芊芊肯定道,瞎操心,坂口先生不会这么下作,还专门来新世界查礼物的价格。 一句话,呛得兰蔻说不出话来,心想也不知是谁下作。自己先下作了,还说人家查价格是下作。但转念想到真要买个一两千的领带送坂口,自己也不愿意。大家是凭工作吃饭,要搞好关系,也不能成本太大了呀。也罢,就算为了中国人民的面子,默默随了骆芊芊去捣鼓。 骆芊芊放胆指点着营业员改标签,她知道,三个人在这个事情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就是有一天翻脸了,也没有谁会泄露出去。说一说,都是自己没胃口。 这种时候,刘方仪按照惯例,轻声呼个“哟”,及时被旁边的柜台吸引了过去。一条黑色洒金的丝巾,被她拿在手里,左看右看,爱不释手,最后还栓在脖子上,变了蝴蝶、兰花、牛舌等老几个花形,一边打扮自己,一边顾盼着照镜子问营业员,好不好看,完全不管兰蔻和骆芊芊的争执。 再后来,骆芊芊算出该刘方仪出的钱,女人二话没说,就掏出了二百三十块钱,说声不用找,就再也不提关于领带的事了。倒好象她们是专程来新世界试丝巾的。 每天经手几十上百万营业额的她,在小事上,显得有点糊涂。 第二天,坂口选的吃饭地点,是三个人都没有想到的。 坂口只是拣了超市旁边的一家餐馆,档次介乎中等和低等之间。男人爱好清净,要了个小小的包房。点的菜,仅仅只鱼香肉丝,酸菜粉条之类。最贵的,不过是十八元的番茄牛腩煲。吃饭完了一算帐,刚好八十元,还不到那条领带的八分之一。 三个女人心里都有点梗梗的,却谁都没有率先说出来。尤其是骆芊芊,为了吃这顿饭,还下午请假出去,做了个扭来扭去的欧洲古典发型,心里更觉形象与环境气氛不合,有点不值得。后来,女人们告别坂口,因刘方仪的车在修理,大家便挤了一辆的士,同路回家。可巧车上的电台,正在播送日本跟韩国的围棋赛情况,骆芊芊就打破沉默,说,小日本准输,准输。话音落了,还跺了一下脚,牙齿都是紧紧咬着,字字蹦出来似的。兰蔻听了,也颇感痛快,就附和着说,当然啰,小家子气的小国家,肯定输。刘方仪听见,却淡淡地,宽容地一笑,注视着挡风玻璃的前方,没有做声。大家在沉默中又行了一程,做副总的女人却突然说,哎哟,我还有事要办,得提前下车了。 刘方仪下了车,不经意地把自己从这个不好的情绪氛围中,剥离了出来,顿时颇感轻松。她高跟鞋触地的瞬间,暗暗舒了口气,竟有种解脱的惬意。 兰蔻回到家里,面壁反刍,却转念想到坂口的节约,也许就是大和民族的美德。正是勤奋加节约,才成就了日本今天的经济。中国人就是这样,越穷越爱吃,好象饿死鬼投胎。如此说来,在“吃”的问题上节约点,倒是超脱了“吃”,是贵族化的体现啰。 思维一往这个方向引,兰蔻就发现,这家餐馆的酸菜粉条,其实是她历年来吃到的最好。是正宗的四川苕粉,加鲁花花生油和酸包菜炒的。很香,很辣,有一种干干脆脆的张扬。 这个小小的不快,虽然放下了,兰蔻第二天在单位碰到骆芊芊,却彼此都有点不自然,不放心的样子。两个人想到的士上“小日本”、“小家子气”之类的话,都有点后怕,互相躲着对方的眼睛。那一天,两个姑娘坐在各自的办公室,细细思量了好长时间,暗中叹了几回气,才勉强安慰自己道,坂口先生不会是那么鼠肚鸡肠的人。如果真是那种人,自己不在他手下工作,倒也是个万幸。不是说“良禽择木而栖”吗,现在的职场,都是双向选择,谁怕谁呀。 一豁出来想,力量就如泉涌一般,胸慢慢挺了起来,心也渐渐放宽,一来二去的,便不怕对方告密了。后来工作任务来了,两个人一忙,注意力转移,到了下午,也就把这个事情给搞忘记了。 其实那次聚餐,也不是全然没有愉快之处。实际上还非常愉快。 坂口玉男在骆芊芊的逼问下,说了一些自己刚到中国的事情。尤其是说到,每每看见墙上有“狠抓双拥”的标语,都以为“双拥”是个厉害的通缉犯,化于无形,走过身边都不认得似的,大家都笑了。坂口玉男说,初来乍到,因为不了解中国,觉得很没有安全感。住久了,才知道人家“双拥”,是人民和军队要相互支持的意思。三个女人瞪着眼睛,再次笑岔了气,同时发觉,坂口其实是个很幽默的男人。 后来,坂口又说到他在沃尔玛做培训主管的经历,大家才明白了香港人为什么要请个日本人来做总经理。原来是处处留心的坂口,已经积累经年,一点一滴存留了全球最大超市沃尔玛的管理经验,万里长江水,只取一瓠来浇灌大实惠,也足够了。再加上他太平洋国际大学的博士头衔,这个总经理的位置,是名至实归。 兰蔻想到最近正帮着坂口完善公司制度,便提出看看沃尔玛的资料,参考参考。坂口就说,全是日文,你不一定看得明白,等以后我翻译成中文了,再给你看。坂口这样说了,女孩子也不知是不是托词,就只好住了嘴,不再追问。 吃饭到了中旬,兰蔻突然说想喝酸奶,坂口就站起身来,道,我去拿。他竟不喊服务员小姐,却到外面大堂,真的自己去拿,好象兰蔻是他的女同学、女朋友,象熟识很久的女人,完全不拿总经理架子,还很骑士风度。坂口出去了,刘方仪就逮空道,都传说日本人是大男子主义,我看也不一定。坂口先生就很体贴女人嘛。一句话,提醒了大家,等到坂口回来坐定,骆芊芊便就着这个,撒娇说,我也要喝酸奶。害得坂口又很老实很合作地跑了一趟。 三个女人瞅了男人来去忙碌的背影,就会心地交换一个调皮的眼神,偷偷笑了。是天天居人之下的一个平衡,也算凭了性别,做了曲里拐弯的任性。 坂口玉男转身的一瞬间,兰蔻看见他宽宽伟岸的肩膀,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女孩子喝着酸奶努力想了,才记起过年的时候,跟廖骁勇看的碟子。那非洲雄狮来辛,曾经把前爪趴在一块岩石上,半翘着身子,眺望远方。它高耸的一字肩,透露出的沉静忧郁和把握世界的深沉,跟了坂口的背影,竟有一种相似。这样兰蔻才想到,今天是七月二十九日,坂口玉男正是狮子座生人,简直是奇妙的巧合。不过兰蔻没有把这个发现说出来。因为当天看到来辛的背影,兰蔻的内心还有种奇妙的悸动,仿佛这一情景,跟自己幻想中的某种东西吻合了。她没有对廖骁勇说出这隐私般的悸动,也来不及细想。生活的节奏太快了,人要保持力量,终归是简单一点,直奔主题的好。不过,把狮子座的话题挑起,不啻是让寿星高兴的事。现在的时尚杂志都说,狮子座男人是精品,有的还肯定地说,是极品。这虽然不排除是那些夹着手机包,跟在趾高气扬的女主编后面的狮子座男编辑们,为心理健康而杜撰出来的,但毕竟已成为社会共识,狮子座成了褒扬的意思。然而,有了那个隐秘的,人兽之间不伦意味的轻微悸动,兰蔻忍了几忍,终于没有把狮子的词语说出口来。 吃饭到了快结束的时候,骆芊芊突然发现墙上有一幅摄影画,是非洲的远古面具雕刻。坂口就纠正说,不是非洲,是三星堆青铜器上的。大家很惊讶,问坂口先生从哪里看出来的,坂口含笑不语。刘方仪站起来看了画下的小字,说,果然是三星堆的。二十八岁的兰蔻就痴发了小孩子脾气,逼着问坂口,怎样区别非洲和三星堆的风格,坂口说,以后解释。兰蔻不依,还是要问,刘方仪就在桌下狠狠踩了兰蔻一脚,女孩子才住了嘴。 不过,兰蔻意外地发现,坂口玉男属狮子,象狮子,还了解狮子的家乡非洲,竟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她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天能到非洲去,做漫长的行走。 第一卷 二、三星捧月 下一次吃饭,坂口就诚恳地告诉三个女人,其实他并不是真正的日本人,而是台湾和日本人的后代,是混血儿。严格说来,他在内心里,是悄悄把自己看成中国人的。说完,坂口又补充一句,说其实他也不喜欢日本人。 仿佛开了个缺口,离乡背井的坂口玉男,在一段时间里,迷上了一个活动,那就是跟三个女人出外吃饭。有时候是他请客,有时候是她们回请他。 在这个华中地区的特大城市,坂口掌管着营业面积达几万平米的超市,外人看来,他也算成功人士了,殊不知这一职务的得来,却是他在香港总部的失势造成的,有发配边关的意思。 本来,坂口玉男把家都安在了香港,娶了香港女人为妻,一心想在那个国际化的大联集团出人头地,哪知道一个不慎,被竞争对手抓了工作上的小辫,谴来内地,而且还是内地亏损最严重的大实惠,一个烂摊子。别人只知道他人五人六的,别人哪晓得,这个超市不过是大联集团的一个小小分支。大联的生意横纲,完全不在这里。星罗分布在大陆各地的超市,包括大实惠,不过是大联向国内银行融资的一个幌子,甚至赚不赚钱,总部都不太在意。坂口玉男深深明白,如果不调回香港总部,自己的前程,其实是没有太多保障的。是半路出家,另谋出路,还是坚持下来,等待总部的青睐,坂口玉男颇费了一番思量。尤其是,他虽然在大实惠充个正神,回到香港和日本,也不是一下能找到更好工作的。 是进也忧,退也忧,坂口象很多压力过大的中年日本男人那样,养成了顿顿喝酒的习惯。而且大多数时候,要喝芝华士十二年那种烈性酒。 下一次吃饭,坂口就诚恳地告诉三个女人,其实他并不是真正的日本人,而是台湾和日本人的后代,是混血儿。严格说来,他在内心里,是悄悄把自己看成中国人的。说完,坂口又补充一句,说其实他也不喜欢日本人。 这句有讨好嫌疑的话,令大家很意外。坂口轻易就把自己排除出了“鬼子”队伍,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三个女人都很欣喜,说,怪不得坂口先生的中文那么好,对大陆的情况也很了解,原来是自己人。原来是同胞。就着这个高帽,坂口便说,自己的确想为祖国尽力,希望大家以后在工作上,多支持他,共同把大实惠搞好。 听了对方的身世隐私,还把“祖国”一词都说了,而且这样滑顺,象吃了橘子吐米米,不吐不快似的,大家就有点肝脑涂地的冲动,齐声说,当然,当然。 那天女人们都有点醉了,感觉飘飘然的,吃饭完了就一窝蜂涌到狂欢KTV,要求唱歌。 坂口玉男的《北国之春》,唱得很专业,用日语唱了,又用汉语唱,声线瓷实,共鸣也不错,听的人把巴掌都拍痛了。后来,骆芊芊也抢过话筒,唱了一首许茹芸的《独角戏》:是谁导演这场戏,让我忘了我自己。如泣如诉,很是投入。女孩子一边唱,一边把毛茸茸的大眼睛翻起,盯了坂口玉男的眼睛,亮晶晶,晶晶亮,简直是短兵相接,有挑逗的意思了。坂口脸红了一红,整整胸,终于勇敢地,被迫地承受了她的目光。 男人脸上淡淡笑着,是大人面对任性孩子的宽容。不仅如此,还要连带宽容旁边的兰蔻,那个平时言语不多的女孩子,这天因为酒精的作用,竟改了沉默,喋喋不休,说了不少毫无意义的话。成熟如刘方仪,也一时心血来潮,要邀请坂口跳舞。看到女人们的失态,男人却镇静地微笑了一刻,然后挥挥手,拒绝了刘方仪的好意,说,你们热闹热闹,我到外面抽支烟。 坂口玉男转身的样子,都是定力十足的。玩归玩,疯归疯,人家日本国来的大男人,才不会忘记自己的总经理身份呢。 这次互诉心声似的际遇,说给女人们听的话,却点醒了坂口自己。他站在包厢的门外,听着里面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歌声,因歌者心情的激荡,声声断断,嘤嘤咽咽,仿佛天庭妙语,不在现实之例似的。坂口玉男一时心乱如麻,几乎踉跄栽倒。他勉强掏出烟盒,叼了根“中华”在嘴上,竟忘记了再掏同样重要的东西——打火机。 坂口想,如果大实惠仍然亏损下去,自己没法向总部交差,那就在内地寻找投资机会,个人创业,象自己刚才说的那样,为“祖国尽力”,倒也是条退路。 第一卷 三、对抗隐性伤害法则 猪头啊,咱们又不是要跟坂口谈恋爱,而是不分男女,都要血雨腥风地一视同仁,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去拼杀,去刨食,去争斗。那些可爱的、女性的东西,都收到姥姥家去吧! 女人之所以成为女人,就是在担当任何角色的时候,那种叫“女人”的东西,还是要拼了老命,翻转出来,红杏似地探头一望。 刘方仪比坂口大两岁,按照面相衰老女性比男性快进五年的规律,刘方仪怎么看起来,也是坂口的大姐。大姐刘方仪当然不会把自己跟坂口的关系,往男女之情上扯一扯。刘方仪才不会呢。刘方仪很现实。人家刘方仪是那种一生都不可能犯情感错误的女人。但是,更年初期女人的失落和好胜心,却令刘方仪有点不愉快。 本来是请三个女人吃饭的,坂口的注意力,显然更多在另外两个人身上,她成了个电灯泡。一千瓦的灯泡。坂口要跟刘方仪说话,也是用了尊重中老年妇女的口气,客气而节制,丝毫不越雷池一步。不象跟兰蔻和骆芊芊,高兴起来,偶尔还无伤大雅地玩笑两句。这种玩笑里,没有情色的把柄,却擦了情色的边边,象披着薄纱的美女,让人看了既高雅又性感,好有审美的快乐。可是这个快乐,坂口竟然丝毫不给她。不仅不给她,还无意地当着她的面,给了另外的两个女人。有时候,两个姑娘言语行事不妥当,凭了年轻和姿色任性子,坂口玉男也是用了宽容孩子的眼光,来放过她们。当然啰,刘方仪四十二,另外两个同年,都比刘方仪小十四岁,按理是可以当她们阿姨了,没有必要跟小字辈一般见识。但是,刘方仪不甘心,尤其是在坂口这样魅力男人的面前。 刘方仪想让大家知道:真正的美女,不是爹妈给的外形,而是时光和自己雕刻而成的。那就要看那个坂口玉男,有没有这个欣赏水平了。 经过仔细的研究分析,刘方仪打算从外形的改变入手。 其实那时候,大实惠没有硬性规定中高层管理人员,一定要穿工作服。刘方仪自从发现在两个女孩子面前显得人老色衰后,反而刻意除了有点女性的彩色的面料柔曼的衣裳,天天穿着藏青一字裙和天蓝短袖工作服来上班。也是怪,这样一来,刘方仪竟显得比穿时装,多出了一份端庄。 这是一种把自己褪到底,低到泥土里,再反弹回来,开出一朵花来的心计。刘方仪发现,要比姿色,比女人味道,自己是万万比不过那两个小妖精了,自己何不刻意低调,不张扬性别色彩,往中性的路上走,扬素雅之长,避晦暗之短,所谓素到极点就是艳的意思。没想到这样一来,倒真把刘方仪显出了几分气质。 这些都是着装上的,说到底,也只能停留在表层。刘方仪认为,真正的美,是内在的。这样,每次刘方仪面对坂口,都刻意说话很少,点到即止。没事也不往坂口办公室钻,是悠着点的意思。 现在的人,只要是个母的,逮到就能说上半天。娓娓道来,还精辟万分。那些接受记者采访的女作家,女教师,女明星甚至男歌手的女妻子,可以证明,这是一个女哲学家列队从身边走过的年代。既然大家都会说了,那我就少说,甚至不说,反而有大音稀声的效果。平静、淡定、一本正经、大智若愚、母仪天下,丝毫不因为下班后跟坂口的密切交往,显得有额外的豁免权。哪象那个骆芊芊,时不时在别的员工面前,竟以坂口的代言人说话,故意留给大家一些误会的空间,获得虚无的尊重,狐假虎威似的。老实一点的兰蔻,也有事没事往坂口的办公室钻。手下的美工写了个SALE牌子,也要拿去耽误总经理的时间,让他发表对配色的看法。甚至MARK、LOGO都想让坂口亲自设计,简直有以小卖小,故意混淆分工的意思。 刘方仪问自己,二十几岁的时候,是不是也仰仗着青春,这样咄咄逼人?! 探问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自然没有答案。 刘方仪是在时间长河中,一点点改变的。太漫长了,太多伤害了啊,反而尘封茧缠般,找不到本原。 再到KTV唱歌,刘方仪就温婉地帮每个人点歌,把自己做了服务员,做了老大姐,照顾这个,关心那个。她不象骆芊芊,有时兴起,还抢了兰蔻的话筒,要跟坂口搞情歌对唱。她时刻准备着,却时刻警醒着自己。无奈那个坂口会的中国歌,只有寥寥几首,骆芊芊就几乎霸占了话筒,好象搞个人演唱会。兰蔻偶尔凑上几句,也不过算是起哄的嘉宾。刘方仪于是委婉地提醒道,坂口先生,既然你不会唱中国歌,那我们就换一种玩法。坂口却说,不会唱,却喜欢听,喜欢感受一下这种气氛。你知道吗,卡拉OK就是日本人发明的,这种方式很能解除工作的疲劳。刘方仪就在心里叹道,真是官僚啊,其实咱们中国人,早就不太喜欢这种玩法了。叹归叹,却永远不会说出来。 这时候,坂口才猛然醒到,刘方仪几乎没唱一首歌。他就问她,刘总,你好象金口没口哟!为什么不唱?刘方仪便谦虚表白说,自己唱得不好,坂口竟是不好也偏要听。一来二去的客气,两个人请推各几次,刘方仪拗不过坂口玉男的盛情,只好款款起身,唱了首张艾嘉的《爱的代价》。刘方仪开唱前说,我把这首歌,送给在座的所有人。祝大家身体健康,心想事成。态度如此诚恳,形式这样庄严,两个正在兴奋里飞翔的女孩子也不得不羽翮收息,乖乖瞪了眼睛,做好观众的样子。不知内情的外人,还以为该包房里人头济济,有一板一眼,首长光临的演唱会。 刘方仪一张嘴,声音十分清醇,简直行云流水一般。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还记得爱的代价吗?刘方仪动情询问,在座的人才知道,年龄最大的女人其实是四个人中,唱歌唱得最好的。好到要有专业水准了。 一曲完了,连两个年轻自恋的姑娘,都守规守矩地鼓了掌,诚心喝彩。这样,气氛就更加庄重了,想要闹一闹,疯一疯,轻松轻松的冲动,也从骆芊芊们的身上远远遁走了。 歌声停了,包房里有了几秒钟的沉默,是余音绕梁的感觉。后来大家又兴奋起来,意忧未尽地,还要刘方仪唱,没想到,刘方仪却坚决地拒绝了。有几次,兰蔻她们是跟刘方仪卯上劲了,四十二岁的女人真的盛情难却,才追加了一曲。不过,大家注意到了,刘方仪每次的演唱,打死也不会超过三首歌,有呆着大家胃口感觉,不管她是有意,还是无意,客观造成了这个结果。既是如此,大家也就不再强求,由了她去。 大家冤枉刘方仪了,不是她太谦虚,也不是她刻意吊着大家,而是她在实践中发现,每个人最适合唱的歌,不过几首而已。自己声音再好,也只能找音域、音色适合的歌来演绎。哪能象骆芊芊和兰蔻她们,不加选择,只要会唱就敢上场。老天,会唱不等于能唱!刘方仪有时候看到两个姑娘唱了高不上去,低不下来,或者声音气质不符的歌曲,尽暴其丑,真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感觉。恨,并快乐着。其实,她们要是慎重一点拣歌,也是可以和自己打个平手的。两个二十八岁的姑娘哪里懂得这一点,她们以为,只要离了单位,坂口就真的是朋友,不是领导了;以为越活泼,就越可爱;以为唱歌,就仅只是唱歌。猪头啊,咱们又不是要跟坂口谈恋爱,而是不分男女,都要血雨腥风地一视同仁,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去拼杀,去刨食,去争斗。那些可爱的、女性的东西,都收到姥姥家去吧! 刘方仪冷眼旁观着,觉得两个女孩子毕竟还是太嫩了,聪明反被聪明误。刘方仪知道,坂口只要还在大实惠,坂口走到哪里,都是她刘方仪的顶头上司。同时,坂口还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在领导和男人面前,把“哈沙咳”的嗓子亮出来,也只有两个小傻逼才干得出来。 什么叫高贵,高贵就是成熟。什么叫成熟,成熟就是自个制服住自己。刘方仪觉得自己总结到了做女人的真谛。 第一卷 四、行进性的男性理想 自我沉思反问的结果,不是不爱,是因为跟对方的亲密关系,就把对方做了理想,做了审美类的东西,所以严苛到不允许有丝毫破绽,不允许生病,蔫蔫地撒娇,还盖了女人味十足的被子,连一个蚊子都拍不死的地步,让人联想到阴柔弱小的东西。 刘方仪认为这个世界不分男女了,兰蔻却时常为此困惑。若是没有男人,女人又何安在?!但是男人,是不是就是阴茎或者胸毛的别称,更或者,是有的女作家告诉我们的,一座山,一堵墙,甚至一块石头? 关于这个,兰蔻也反思了自己,是不是男权文化的中毒者,非要把男性形象拔到一种标高,或者,笃信世上真有男女之分,圈定了一个男性的世界,另外一个女人的天地才成立,才完备,才主心骨坚硬有所皈依。 因了这个,兰蔻还曾跟男朋友廖骁勇闹过别扭。 廖骁勇个子高高,条子肌潜伏满身,着一身牛仔服,是那种胡须不多却舍不得剃掉,生气的时候也两手抱一团,扳得自己指关节咔咔作响的男人。这样地声势吓人,但也不是百毒不侵。廖骁勇毕业不久,就重感冒了一场。那一天,廖骁勇躺在单身宿舍的床上,突然有了一种冲动,一种要把头埋在兰蔻怀里,狠狠嗅她女性体味的冲动。 小伙子一念软弱,就给兰蔻打了个电话。 廖骁勇在电话里面,口气都有点撒娇的嗲嗲的味道。他说,兰蔻,我想要你来,我要你马上来。说到“要”的时候,男孩子舌头都是卷着的,是“非要”、“偏要”的缩写。 兰蔻急匆匆赶来才知道,是廖骁勇生病了。当时,小伙子脸色蜡黄蜡黄的,蔫蔫儿躺在床上,笔直坚硬的两条腿,无力地伸展着。这无力的,蔫蔫儿的上面,还搭了床淡紫色底子,中间绣着大片大串鹅黄小菊花的被子。 被子很美,盖在一米八的年轻男人身上,却有种怪异。 廖骁勇见了女孩子,第一句话就说,兰蔻,我想喝粥。又是舌头卷着。兰蔻听了,也不回话,更不询问病情,只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就开门出去,鞋跟在楼道里杲杲作响,仿佛小品里面蔡明演绎的那个机器人妻子,好是好,却没有热气。 一会儿,人回来了,粥也回来了。人还举着勺子里的粥,一口口喂了生病的廖骁勇。小伙子见了她的眉头和脸色,心有疑惑,却不敢发问。这个对病人的护理,就在两个人的沉默中,一点点完成了。喂完粥后,兰蔻还仔细地收拾了一遍屋子。拖了地,抹了桌子,把廖骁勇翻得乱七八糟的书,也一本本归了书架的原位。做完这些后,女孩子仍然没有说话,想了想,又舀出二两米来,自己动手熬起了白米粥。 兰蔻说,骁勇,这是你晚上的饭。男孩子听到,竟也不吱声,闭起眼睛,拉了小花被子,假寐起来。他算是看明白了,兰蔻事情是一丝不苟遵照做了,心竟只是人道主义的心,再细致,再勤劳,再体贴,跟爱情那个东西,两不交关似的。仿佛打发叫花子,有高高在上的欺凌。 第二天,兰蔻还来了,还做了照顾病人的事,比第一天更细致入微,还买了鲜香型的榨菜给廖骁勇下粥。她说,这个鲜香型的榨菜,没有辣椒,也不油腻,最合重感冒患者的口味。她也就只是这样说而已,说完以后仍然是沉默多余别的,时不时地还透过窗户望望天,好象有忧郁的心事被牵了起来。第三天,兰蔻又来了,训练有素的护士样,廖骁勇竟觉得有点压抑,暗暗盼着她不要来了,却没有勇气说出口,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第四天,廖骁勇的病,在毅力的作用下,提前好了。小伙子又有力气把指关节弄得咔咔作响了。廖骁勇一委屈,一冲动,就在这声音的伴奏下,在十五平米的单身宿舍,气愤地指责兰蔻,说相爱就是要相扶相帮,并不仅仅是花前月下,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感冒,就把兰蔻烦成了这个样子。他说,你以为我没看出来吗?你嫌烦了,你烦我了! 这个说法让兰蔻感到惊讶,她无辜地说,没有,没有呀。这几天,为了伺候你,我两头跑,还要忙工作,搞得黑眼圈都出来了,你还不领情。说着,女孩子真的翻了眼皮,凑近让廖骁勇看她眼里的血丝。廖骁勇看了一双红红的兔子眼,心也软弱下来,变了口气说,兰蔻,你的确辛苦了。不过,我总有种感觉,我觉得你对于我生病这个事,有点不高兴。其实,我也不愿意生病,也不愿意辛苦你呀。 廖骁勇这样诚恳,兰蔻也袒露真实想法说,的确是有点烦。不过,烦的不是伺候他,伺候他,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她烦的,是一个男人(一个男人啊!)竟然也要生病!兰蔻说这个话的时候,仿佛闯进侏罗纪公园,第一次看见了真正的恐龙。 兰蔻诧异,廖骁勇却更奇怪。他退后几步,仔仔细细端详了兰蔻全身,说,咦,你是二十八岁,还是两点八岁。或者,你是火星人?难道男人不是人?男人就不可以生病!未必你长这么大,没有见过医院里有男性病人。这样一说,兰蔻也忍不住“扑哧”笑了,她打了他胸脯一巴掌,说不是这个意思,说她只是对男人,有个幻想,觉得男人应该是永远魁伟无比,永远挺立的。男人一生病,就不太象她想象中的男人了,好比是她的理想受了伤害,所以就分外地不快乐起来。 兰蔻的说法,虽然偏激离奇,凭着对她的了解,他相信她的确会这样去伤感失望的。廖骁勇虽然理解了,却不甘示弱地抛出最后证据说,你爸爸不是也总生病吗?难道你爸爸就不是男人。兰蔻说呸,乱说话,刚要反驳,却想到,爸爸的确也是男人,为什么他生病,自己就觉得天经地义,廖骁勇生了病,她却觉得不可接受,还很生气呢? 难道自己真的不爱廖骁勇? 自我沉思反问的结果,不是不爱,是因为跟对方的亲密关系,就把对方做了理想,做了审美类的东西,所以严苛到不允许有丝毫破绽,不允许生病,蔫蔫地撒娇,还盖了女人味十足的被子,连一个蚊子都拍不死的地步,让人联想到阴柔弱小的东西。 有人说,爱情就是欣赏。 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小到刚有一点性别意识萌芽,两个人就认识了。 在回忆往事的时候,兰蔻认为,第一次彼此注意,是在小学三年级;廖骁勇却反驳说,是小学二年级。不知道是谁的记忆发生了偏差。但是社会公认,相识的时间越长,缘分就显得越厚重,越奇妙。兰蔻便只好默认了,是小学二年级,二年级两个人就眉目传情了。等到下一次,廖骁勇却还不甘心,又改口了,非要说两个人的注视,那个童年时代的蓝色目光,发生在小学一年级。执意要把两个人的相遇,跟所有人的相遇,划分开来,做成一种传说中的东西。其实那个时间,兰蔻还没来武汉上学。但是,女孩子体会了他的善良愿望,由了他去改写历史,不再提出疑问。从此以后,两个人对内部外部,统一了口径——他们是在小学一年级就认识了。 廖骁勇纵有夸张**,也不可能再往前面推了。兰蔻上幼儿园的时候,廖骁勇因为父母早逝,正跟着奶奶整天摆摊,卖冰棒,或者卖玻璃弹子。廖骁勇根本就没有上过幼儿园。 奶奶最看重的,是培养廖骁勇的男儿意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孤儿孤婆的,不男人,谁来保护他们。一定要做男人,要自强,是奶奶留给廖骁勇的唯一遗产。最好的遗产。所以,在那个属于他们共同的一年级,二年级,或者三年级的下午,廖骁勇那么小,小到还没变声,却因为奶奶的提携,已经懂得以一个真正的男性的眼光,来发现兰蔻了。 兰蔻在女孩子中,并不美丽,但是她尖尖的下巴,细长的颈项,瘦削白嫩的面颊构成的共同意韵,却是文字无法形容的。廖骁勇在那一瞬间,觉得了感动,一种想要怜惜一个人的感动。是早熟的男性情怀。 被一个高年级的男生,透过春雨朦胧的玻璃窗,穿过青草绿绿的足球场,或者数过参差的学生队列,默默注视,默默交流,兰蔻终于警醒了女性的感觉。其实一直是不相识的啊,不清楚他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却一直不离不弃,在他的关心注视下,一天天长出女孩子的曲线。 这目光不仅让她不能松懈,更让她发现了自己,自己背面的,另外一个自己。虽然跟生活无关似的,在那些沉默的日子,却成为了一种淡淡的期盼,早晨红日般,挂在女孩子的窗口。直到有一天,女孩子在上学的路上,被男孩子的手,猛烈推了一把,两个人的注视,才分水岭般,成为了一种盟约样的东西。而过去,不过是试探,最多的,也仅只为交流。 那一天,兰蔻正捧着《少年文艺》,一边走,一边看。里面的故事如此吸引人,兰蔻过马路也舍不得放下。人驰骋在虚构的世界里,耳也聋了,头也木了,兰蔻的精神,完全忘记了肉身的存在。这个时候,马路的另外一端,一辆小型货车想要超车,司机完全没有看到,前面的客车挡住了马路中间女孩子小小的身影。 小货车超过客车,压了中线,疾驶而来,司机才突然发现,有一个少女正在捧着书,看着,悠闲地过着马路。她沉浸在故事的世界里,天塌下来当被盖似的。顷刻间,驾驶者不由得热血涌头,一边踩刹车,一边失声大叫,完了!完了!!按照他的经验计算,刹车也是徒劳了。 马路上响起尖利的轮胎摩擦路面的声音,司机闭了眼睛,路人也闭了眼睛,不敢再看。人能做的,人尽力了,而别的,全撂给了上帝。而上帝,真的是那么容易沟通的吗?! 事情的结果皆大欢喜。一个勇敢的男孩子冒着生命危险,紧跑几步,就在汽车到来前十几秒内,把看书的少女推出了马路。据目击者后来唾沫四溅的演绎,女孩子和男孩子平躺在地面的脚板,距离小货车的前轮,仅仅十五公分。十五公分而已!仿佛他们拉了卷尺,亲手测量了似的。 少女兰蔻一个踉跄,压倒在少年廖骁勇身上,一呼一吸,骤然相通。那一瞬间,她没有脸红,也没有惊慌,更没有说一声谢谢。这个纤瘦的女孩子,只用静谧的,月光般的目光,淡淡看了救她的男孩一眼,就用两手撑地,站起来,掸掉身上的尘土,拣了摔得老远的《少年文艺》,径直走远了。 他看她那么久,他为她做什么,好象都是应该的。其实,从来没有往男女之情去想。把未来跟对方联系起来,似乎是不可思议的。那样年龄的女孩子,总是觉得人生很长,路很远,所有见到的,都只是开端而已。是啊,七八十年的岁月,好象有很多东西可以抛洒,可以忽略和浪费。只是从此后,彼此就觉得是熟人,是朋友了。有时候在楼道碰到,会互相问一句,考得怎样?还好。你呢?马马虎虎。 这种淡淡的关系,一直维持到兰蔻上美院。 如果不是兰蔻做了那件事,如果不是当时的特殊心境,廖骁勇恐怕也走不进兰蔻的生活。这是后话了。 女人对于爱情的理解,神秘是第一位,艰难是第二位的,永永远远的隔膜,距离,是第三位的。而廖骁勇,生来就摆在那里的,实在是容易到平庸了,虽然她跟他,有了生死恋的基础。 不管怎么说,上天终归是安排两个人相爱了,而且,虽不毕业于一个学校,也都勉强受了点高等教育,所以还有能解剖自己,批判自己的习惯,象那种叫知识分子的东西一样。 经过多次的,长时间的交谈,也拿出了不少钱送给咖啡馆,换来坐在那个晃来晃去的秋千藤椅上辩论的权力,兰蔻终于接受了,自己过于完美的男性理想,必须在现实中放弃一些,才可能和廖骁勇一路前行。 人家廖骁勇也没有得理不饶人,嘴上虽然输灌教育女朋友说,男人也是人,也有软弱的一面。还说要是不信,可以到书店翻翻那些女性魅力修养的书,作者们早就告诉大家了,男人也需要母爱嘛。另一方面,却因为兰蔻对他有审美理想的期盼,分外警醒,也得意了些。 从此后,文学硕士毕业,做了大学教师的他,用牛仔服,用稀稀拉拉的胡茬,浑厚沙哑的嗓音,时不时冒出的脏话,公共场合的刻意沉默,以及打肿脸充胖子的到处买单,硬是把自己和一个普通的知识分子,区分了开来。有一次在列车上,他心血来潮,要旅友猜他的职业。别人一会说他是警察,一会猜他是装卸工,却始终不往正确的答案上走。后来廖骁勇实在忍不住了,告诉了别人,自己是个教师。别人就说,我知道了,肯定是个武术教师。其实廖骁勇是教古典文学的,还在各种学报上,对婉约派诗词,发表了独到的看法。 是这样在女人的爱情眼光下成长起来的汉子味,严是严点,苦是苦了一些,却有玉不琢不成器的道理,犹如石板壁上冒出的鲜花,生命力比了温室里的,不可同日而语。 正当廖骁勇苦修几年,成为了汉江大学男子汉的典范,始作俑者兰蔻的审美眼光,却因为跟商业社会的贴近,悄然发生了一些变化。归纳起来,就是过去喜欢COWBOY,现在却在全民时尚观的感召下,醒到刀耕火种的年代已经过去,开始欣赏后现代的中性形象,又一轮翻新的雅皮士,以及,那些符号性的东西给人的贵族向往。倘若哪天真的面对西部牛仔,她想到的已不是彪悍粗旷,男人味,而是对方风里来雨里去,有没有口臭脚臭等生活细节带给人的烦恼。 这真是廖骁勇始料不及的。 第一卷 五、塑造新好男人 兰蔻想了想,不管廖骁勇的嘲讽,却严肃了神情,认真回答说,是第四类情感。不是爱情、友情、亲情的一种,是纯洁的一种欣赏。超过了友谊,有点性别欣赏的意思,却又永永远远不会达到爱情的那种。 那个时候,兰蔻和廖骁勇顺应潮流,也为了解决身体精神的一些实际困难,已经在外面租了房子,开始了同居生活。 本来,日子过了一段时间,就进入了既定程序,有一天早晨,兰蔻却突然对廖骁勇说,从今天开始,大家早晚各洗一次澡,每天刷三次牙。还规定廖骁勇每天换一双袜子,运动鞋每星期洗一次。等等。俨然要开展爱国卫生运动。 兰蔻说,人家外国人就是这样。廖骁勇就说,小姐,我们是中国人,不是外国人。兰蔻就说,中国人嘛,就是陋习多。廖骁勇就说,外国人粗皮大肉,洗澡还用刷子刷,你也学学,保证你三天就破皮。中国嘛,还是要有中国特色。兰蔻就很不高兴了,说不管古今中外,自己现在偏就喜欢讲卫生的男人。不讲卫生的男人,一律打入另册! 语气很蛮横,是女孩子撒娇式的命令。廖骁勇心一软,也不便深入计较,却想到刚毕业那会,自己的牛仔服一月未洗,兰蔻扑在里面,还说闻到了男子汉的味道。 一个男人跟女人居住的时间越长,越会琢磨出妥协的好处。廖骁勇辩论未果,只好咬着牙关改变一些习惯。 过去洗澡洗半个小时的,现在为了应付兰蔻的数量检查,每次只冲两分钟,简化过程,增加次数,换汤不换药,也算囫囵对付了过去;袜子买了好几打,每天换,却存到半打用完了,一并丢在洗衣机里搅,还不特别累人;最为难的,是个个星期要洗一次运动鞋,顿顿要刷牙,廖骁勇用了男人的毅力,才坚持了下来。 一段时间,廖骁勇闻到洗衣粉牙膏之类卫生用品的香味,就想作呕,却还是做出被对方渐进改造,心服口服的样子,倒也相安无事。 有一天,兰蔻在晚饭的时候举了个精致的小瓶子,要送给廖骁勇。小伙子一惊,忙问是什么东西。兰蔻就说,是古龙水。廖骁勇说,老天,你要我用香水?!兰蔻便纠正说,是男人专用的古龙水。廖骁勇这回就有点生气了,说古龙水难道不是香水,你以为我是傻瓜。兰蔻就说,古龙水当然不是香水,你就是傻瓜。廖骁勇就说,管它什么水,金水,钻石水,我也不要。说完,又委屈翻天道,最近将就你,搞得我每天花了不少的时间和精力来讲卫生,搞得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现在你还得寸进尺,竟然要我洒香水,早知如此,你不如直接找个香蓬蓬的小白脸算了。 兰蔻就说,真是无知,无知啊。讲卫生,用古龙水就是小白脸?那是陈腐观念。现代男性不再应该是邋里邋遢的形象了,越讲究,就越有男性的魅力。说到这里,兰蔻还举例子说,我们超市的总经理坂口先生,连袜子和手绢都要叫家政服务员烫得平平整整,听说他还一周到美容院做一次男性美容,所以每天看到他,都是皮肤光泽,衣服洁净,让人感到很可亲近,也让人觉得好运总是伴随着他。对于你,我还是比照他,降了三级标准来要求呢。 廖骁勇一听还有美容之类的目标在召唤,就更着急了,他口不择言地说,原来是坂口玉男让你改变的,你这样欣赏他,是不是爱上他了。兰蔻就说,的确是欣赏,但不是你所说的那么狭隘,非要是什么爱情之类的。真要有爱情,就不会跟你提他的名字了,这种狡猾,我还是有的。廖骁勇凑近脸,逼问到,不是爱情,是什么?!兰蔻想了想,不管廖骁勇的嘲讽,却严肃了神情,认真回答说,是第四类情感。不是爱情、友情、亲情的一种,是纯洁的一种欣赏。超过了友谊,有点性别欣赏的意思,却又永永远远不会达到爱情的那种。廖骁勇就哼了两声,说什么第四类情感,粉饰得多美呀。这个世上根本不存在这种东西,非此即彼。再不打住,总有一天会爱上他。兰蔻见自己诚恳交心,他却冷嘲热讽,一时不快,就呛他说,那也是我个人的事,那也活该你倒霉。廖骁勇听了,才意识她倔劲开始发作,想到“敌进我退”的方针,就很无奈地说,也倒是,什么年代了,也许世界都快进入母系社会了。 两个人话不投机,一时无语,桌上只剩了咀嚼声。那瓶古龙水很无辜地站在他们的手肘旁边。 廖骁勇想到最近所受的夹磨,竟然是因为另外一个男人而起,一时气不过,又打破了沉默。 不过,这次他变换了方式,用温和的口气,启发开导兰蔻说,不要相信日本人那一套,日本人都是农民,土得掉渣滓。兰蔻说,什么意思?廖骁勇就认真地帮她分析,你看看,你看看,日本人的名字,不是坂口,就是村上、松下、田边、外园、大江、土肥原什么的,从姓氏分析,他们无一出处不在农村。一个农民的生活习惯,你还紧赶慢赶,趋之若骛,你真是个傻女人。 对于廖骁勇的歪论,兰蔻真是哭笑不得,但也找不出更妙的话反驳他,最后只好说,坂口也不是日本人,是台湾人和日本人的混血儿。廖骁勇就说,那就更不应该向他看齐了,一个汉奸,民族的败类。 用词这样严重,兰蔻就真的生气了,说别人有比你优秀的地方,你还骂人,你算什么男人。再说,你勉强也读了点书,怎么也有种族歧视,有狭隘的民族主义之类的东西。你这种思想泛滥起来,跟希特勒有什么区别。她语速翻滚,义愤填膺,完全搞忘记了当天跟骆芊芊在的士上骂“小日本”的事。 说完,兰蔻举了古龙水瓶子,要从窗户扔出去,说随便你,你要成叫花子都可以。廖骁勇却一个箭步,截住了瓶子,说谢谢你的礼物。同时问,很贵吧?还是你心疼我。兰蔻见他痞笑,就瞪了他说,当然,你狗坐箢篼,还不识抬举! 其实,这瓶价格不菲的古龙水,廖骁勇收下了,后来却做了脚气水。那是后话。 两个人半真半假斗嘴,半真半假地生气,故意乱引用,乱放厥词,倒也是两个人不同于别人的**方式。当天有些动气,却没有伤到感情的皮毛。不过,廖骁勇却在那时发誓说,一定要到兰蔻单位会会坂口,看看那小子,究竟优秀在什么地方。兰蔻就急了,说别发神经,这可是我的饭碗。廖骁勇看她真的急了,就让步说,好,我不会他,我到超市去接你,暗中观察他,总可以吧。兰蔻还是不愿意。廖骁勇就吓唬她说,那我就很怀疑你那个第四类情感,变成另一种情感了。为了显得清白,兰蔻就只好说好吧,答应他来接她一些时,直到取得坂口的真经,变成个会小口呷鸡尾酒,时时处处一尘不染的新好男人为止。但是,兰蔻要求自己的未婚夫,要体面干净地来,不许在超市门口造粗旷汉子的型,要知道那些西部牛仔类的东西,早过时到姥姥家,骗不到小姑娘了。 兰蔻很无私地说,我的忠告,是为了你在大实惠所有姑娘心中留个好印象。 第一卷 六、简直想当场骂娘 这个后面,两颗聪明的心却知道,他们的非洲,其实不是非洲,是一种装饰,也是两个人之间的一根纽带,是跟现实似搭非搭的事。可是,虚虚实实,交相辉映的东西,竟然是如此令人愉快。 再到KTV玩耍,坂口还叫上了总监边见唐。 边见唐也是日本人,是坂口到大实惠就任好几个月后,总部才派来的。明眼人一下看出来,边见唐是总部安在坂口身边的线人,有插入一杠,分化瓦解的意思。边见唐刚来的时候,坂口还为他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把超市各部门会唱歌跳舞的人,都集中起来,排练了一个星期,搞了台晚会。表演节目前,还致了很肉麻的欢迎词。大概意思是“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才能当同事”之类。当时的感觉,边见唐好象是太上皇似的。时间长了,大家才发觉,边见唐有点象聋子的耳朵,摆设而已。 那个五十几岁的老头子,除了会说“你好”,什么中文都不懂,即使别人有可能在他旁边商量卖他的事,他也会冲着人家傻乐。更重要的是,边见唐象一切要退休的人一样,有一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麻木。这麻木就摆在脸上,傻子都看得出他的心声,只求得个正果,全身而退罢了。 有一次,兰蔻心直口快,把真话说了出来。她说刘姐,我怎么觉得边见先生不象日本人,倒象中国政府里面的老办事员。刘方仪明白女孩子话里的意思,就赶快打住了她,说边见原来是大联集团日本分公司的员工,那边跟了日本的规矩一样,员工退休可以拿到不错的退休金。边见先生孙子都老大了,他还盼个什么,不就盼着退休嘛。兰蔻才知道,日本人不一定象电视剧里给定的形象,个个都是拼命三郎,过劳死,能天高皇帝远地来当当南郭先生,也是愿意轻松一下的。 再下一次,骆芊芊组织员工培训,请边见唐讲了一堂课,更证实了兰蔻的看法。 那天骆芊芊站在黑板旁边,给边见唐当翻译,也当课堂秩序维护者。边见唐一开讲,下面却起了营营嗡嗡的声音,不仅不专心,不安静,骆芊芊看出来,所有人都恨不得用瓶子砸边见,赶他下来,找他索赔时间损失费,只是出于纪律和礼貌,强自忍住了。 原来边见唐讲的是计划经济和商品经济的区别。他说你们中国搞的是计划经济,而我们日本,搞的是商品经济。商品经济是什么呢,我就来给大家普及点知识。 接下来,边见唐一堂课,真的就是在普及基本知识,一些连中国的小学生都知道的东西。比如,什么是商品,买和卖是怎样的一种关系。等等。还讲得唾沫四溅,自个在自个的话语里面翻潜仰泳,乐不知返,真是自娱自乐到了极点。看来,这个老头子完全不了解中国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以后出生的人,最了解的反而是商品经济,对于计划经济,倒是只能从父母辈的忆苦思甜中,略知一二。而大实惠超市,百分之九十九的,都是二三十岁的人,还能要边见来普及商品经济的基本概念。 大家只觉得,这个老头象个傻逼,完全不了解中国改革开放的情况,对中国的了解,停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还监管个什么呀,监管个空气。 这次课后,边见唐得到了全体员工的轻视,却谁都不说出,心照不宣似的。边见唐却不自知,偶尔在过道碰到骆芊芊,还天真地询问,什么时候再请他讲课,说自己时间大大的有,很乐意效劳之类的。骆芊芊总是支支唔唔,说快了,快了,却终究没有再给边见唐走上讲台的机会。 这天一帮人仍然在狂欢KTV玩着,刘方仪却发现,边见唐跟坂口说话,竟然有了恭敬的态度。一边聊着天,一边还殷勤地帮坂口斟啤酒,点烟。不经意的流露,干的却是典型的狗腿子差使。按年龄,按职务上对坂口的制约,按刘方仪过去见惯的两个人之间客气却防备,尤其是坂口对边见年龄,工作职责上的刻意尊敬,今天的表现,太奇怪了。边见唐礼貌一点,也不至于如此,仿佛两个人的关系,一夕之间,有了质的改变,虽然藏着掖着,就象那些有了隐情的男女,越要自然,却是越不自然的。明眼人嗅嗅风里的气息,也能辨个八九不离十。 人家刘方仪,当然就是个明眼人。 包房里再响起骆芊芊的歌声时,女人透了落地窗,看着远远近近的城市灯光,想这每一盏灯下,该有多少秘密呢!古往今来多少秘密,都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呢!无数的隐私,不过是尘世的泡沫,不值钱的呢!可是这个不值钱,对于此刻的她来说,揭开来看个究竟,又象是很值钱的呢! 这样翻来覆去的想着,刘方仪竟把自己的心情弄得很灰了。 兰蔻和骆芊芊唱了一会,也放下话筒,坐回到了巨大的转角沙发上。五个人一边吃水果,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说是五个人,其实只是三个人在聊。是坂口、边见和骆芊芊,用日本国的语言在说着话。刘方仪想,骆芊芊是外语学院毕业的,虽然第二外语修的就是日语,但先前也没听说日语有多好,现在为了拉近跟坂口的距离,只怕挑灯夜战,恶补了日语,所以现在能跟两个男人谈笑风生,黄鹂鸟儿似的。刘方仪觉得,骆芊芊太有心计了。她心里梗梗的,脸上肌肉却松弛着,嘴角微翘。这是女人在镜子面前苦练过的一个表情,叫“二度微笑”。一个稍有差池,就会整成莫名其妙的表情。刘方仪驾驭得很好。听不懂日语,做的也是优秀倾听者的模样。 兰蔻也感到了尴尬,感到了排除在外的失落。她呆坐半晌,伸手取过桌上的牙签盒,拿在手里把玩。牙签盒做的是翡翠兔的样子,兰蔻就把兔子耳朵提起,倒出里面全部牙签来,摆在桌上,再一根根折断。她折得如此认真,象对智力要求很高的游戏,要她全神贯注。 坂口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就停止了日语对话,第一次提出,要请兰蔻跳舞,是安抚的意思。 就是没想到安抚刘方仪。 这也是大家第一次看到坂口跳舞。原来他的舞技很好,象是受过正规训练的样子,轻搂兰蔻纤腰,彬彬有礼又水乳交融,让旁观的人很眼气他的舞伴。边见唐见了,也顿时来了兴趣,拖着骆芊芊,就心急火燎般上了场。那个边见唐,竟也一样是舞林高手。可以想见,两个人的技艺,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功的;还可以证明,日本男人的班后调剂,一定是丰富的,象武汉人说的,辛苦地做,快活地玩。做是玩的前提,是保障。做了不玩,仿佛白做。所以玩起来,也是工作样的投入,严谨。 沙发上只剩了刘方仪一个人。 骆芊芊跳得热了,要脱一个背心,竟然也不肯回到座位,而是一边跳,一边脱,扭着腰身,风情万种地脱,亏她做得出,脱衣舞女郎似的。这样搞完,女孩子竟把衣服在手里绕成一团,喊声刘姐,径直就朝刘方仪扔了过来。 一瞬间,骆芊芊的小背心缠在了刘方仪脸上。女人就在这黑暗中,被夏奈尔5号薰得不红不白,后来费了力气,从恼怒的脸上扯下来,刘方仪却象那些变脸的川剧演员一样,恢复了“二度微笑”,还温婉地帮女孩子把背心叠好,放在了沙发上。刘方仪又恢复成了刘方仪。 女人想,好歹自己也是个副总,只因为太和善,鼓励别人叫自己“刘姐”,别人还真把自己当“刘姐”了。 下一曲音乐响起,两个男人又交换了舞伴,四人在场上说说笑笑,完全搞忘记了还有个刘方仪。或者有刘方仪,也把她做了世界边缘。就象一群年轻人里面的老大妈。而那个坂口和边见,不过是她的同龄人。 实际上,还不仅仅是边缘,刘方仪觉得,自己简直成了挡箭牌,有她刘方仪在场,就仿佛坂口和边见在向全世界宣告,此处很纯洁,此处无战事,因为此处有老女人的监督。 可是她有这么老吗?老到有如此高的安全系数吗?人家刘方仪不过才四十挂零呀,正是大美女林青霞做万众瞩目新娘的年龄。 有没有搞错! 这一次,兰蔻跟坂口再次提到了非洲,坂口才说,他的理想就是到非洲居住。坂口玉男说,当一个总经理,并不是他的心愿,是不得已而为之啊。有占尽了天下好事还喊冤的嫌疑。兰蔻本不刻薄,所以觉得坂口这样说,很浪漫,有那种布波的意思,用流浪非洲的情结,把自己从普通的总经理中,区分了出来。 这一点对兰蔻同样重要。是的,非常重要。 象一根拐杖,一块垫脚石。没有对非洲的追求,生活就还原成生活了,而兰蔻和坂口,也还原成了兰蔻和坂口,不能从人群中登高一呼,自个把自个跳出来。 两个人谈了一些非洲的情况,感到很愉快,象电影里的特工接上了头。兰蔻也说自己期望到非洲生活。说完,却在舞步的节奏中,暗自想到,非洲的太阳,对女孩子的皮肤,是最具杀伤力的;非洲有的地方,人们永不洗澡洗头,不知会是怎样的怪味;非洲人爱吃的蛴螬,就是一种害虫,自己怎么可能吞咽得下;还有,非洲危险四伏,小的有蚂蝗,大的有人和野生动物,自己怎么可能对抗这些东西,保障生命安全。 是真的喜欢非洲,还是叶公好龙。兰蔻自己都说不清。 也罢,不问真心,只把非洲作为一种情趣,一个符号,往自己身上贴,就象前几年的小资,把布鲁兹和村上春树拿来武装自己一样。 男人和女人都明白,去非洲生活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却都一边跳舞,一边热烈地谈着,象可行分析做过了马上就要操作的方案,甚至还搜肠刮肚,彼此贡献出了一些殖民地时期白人在非洲自成体系的生活方式,供对方参考。 真的仔仔细细筹划准备一般。 这个后面,两颗聪明的心却知道,他们的非洲,其实不是非洲,是一种装饰,也是两个人之间的一根纽带,是跟现实似搭非搭的事。可是,虚虚实实,交相辉映的东西,竟然是如此令人愉快。 后来坂口带着兰蔻,旋到刘方仪身边,很礼貌地说,刘总,你唱歌吧。刘方仪听了,才觉得尴尬稍解,连忙说声好,走上场,拿了话筒伴唱。不过,她不能按照审慎的原则唱歌了,画面放到什么,她就得唱什么。刘方仪唱了一首又一首,另外四个人,跳了一曲又一曲。 刘方仪倾情演出,却冷眼旁观着。她发现,交谊舞是一种很虚伪的活动。想接触异性身体,可以有更直接的方式,何必曲里拐弯。世界怎么了,风在吹,鸟在叫,大家穿了当家的衣裳,正事不干,都蚱蜢似的蹦达,脸上却是祭神的表情,怎么看也是滑稽剧。不过,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几十年前,坂口边见们的父辈,侵略了咱们的国家,几十年后,咱们还得争相献宠。嫩黄花做舞女,老菜薹做歌女,而且还是无偿的。 上升到民族大义来想,再联系自己的被冷落,四十二岁的女人就很有点悲哀,甚至悲壮的情绪了。 临走,边见突然掏出一个小小的数码相机,说要给中日友谊留影纪念。坂口想也没想,就一手轻搂一个姑娘的肩膀,却对刘方仪说,刘总,你站后面吧。 刘方仪乖巧地找好了自己的位置,心里却更翻江,更倒海了,简直想当场骂娘。 第一卷 七、羞于说要 混乱是兰蔻的关键词。 就如她把《厚黑学》和《存在与虚无》并列放在书架上,欣赏德彪西的同时,听雪村的歌曲。 正因为这**后面莫名其妙的清高,兰蔻反而在利益面前保持了警醒。不是她不想要,是她既想要,又想保持骄傲。实际是比骆芊芊的咄咄逼人,还要虚伪些,但也因了如此的含蓄,让刘方仪这样的人,觉得她比骆芊芊那样生猛的女孩子,更好“盘”。 按照之前的岗位设置,坂口需要一个助手。但为了个人的自由,也为了降低成本,坂口一度又打算不要。后来在工作中,却发觉,不要是不行的。 比如,有些跟政府交涉的芝麻蒜皮事,自己出面,没时间也丢面子,要刘骆兰等人去,因为不在人家工作之列,布置任务的时候,还得陪了小心,用商量的口气;还有时候来了不想见,又不得不见的人,唤了别部门的人去,终归对人家是个轻慢,不能代表自己;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方面,就难得一一尽数了。总之,是中国人现在流行的那个词:不爽。 坂口玉男吃了几次小亏后,决定找个总经理助理,却一直差强人意。现在有很多人找不到工作,而企业要找一个合适的人,却也是可遇不可求。彼此的爱,总是擦肩而过。人事部到报纸、电视、人才市场上折腾了一阵,坂口没有觅到一个满意的,反而耗费了不少的人力和财力。 有一天,坂口灵光一现,决定退而求其次。钓不到现成的,就要半成品。前几年,武汉就有个名企提出了“企业是学校”的理念,看来是有道理的。哪有那么多现成的好人才放在那里,等你挑选。真有好的,早被那些猎犬似的猎头,死死捏在手里,待价而沽,身价远远超过了企业的承受能力。 按照放低了的标准,大实惠现有的中层干部中,也是有合适人选的,而且最重要的,是对业务熟悉,彼此也人品习性相熟。存了这个心,坂口撤回了招聘广告,别人以为他不找总助了,其实他暗暗瞄上了骆芊芊和兰蔻,借着聚会,在工作之外,深入了解两个人。在单位,人是绷着的,装着的,离了单位,人松懈了,才会露出真意,让人看到不为人知的一面。那一面,却是比工作能力更重要的。坂口玉男这样认为。 男人对自己的精心设计,暗自得意,象不到时候不把结果告诉观众的电视剧那样,握有神秘的命运大权,现实却不理睬他。在他的单位,已经悄悄流传了一个说法,叫“三星捧月”。文雅的说法,却有不文雅的内涵。保安经理把这个仔细转告了他。 坂口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最多算个华侨,所以一时半会,还不能体会里面的人情世故,竟冲着告密者说,不好吗?这不是更团结,更有利于工作吗?后来,保安经理就不得不敞开说了大白话,他告诉坂口,要他一定远离刘方仪、兰蔻和骆芊芊她们,否则会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保安经理回顾了中国的历史,还举了不少的例子,说明在这里,这种男男女女的交往,有暧昧的嫌疑,可以留给大实惠员工们无限的猜想。猜想也就罢了,中国人却习惯用生活行为,来考察工作能力的大小,甚至影响到一个人的威望。也就是说,如果员工们怀疑了坂口的作风,就会怀疑坂口的品质,能力。说到这里,保安经理还慢慢地,细细地,帮助坂口理解了作风这个词。这个词很微妙的,所以保安经理急出了一头汗,坂口才明白了十之八九。 最后,保安经理说,如果坂口感到寂寞,他可以帮忙。对于本地好玩的去处,他是非常了解的。 这样一说,坂口竟吃了一惊,看来保安经理虽然为他好了,其实也跟别人一样,怀疑了他的“作风”。坂口玉男想了想,也不刻意解释,只淡淡说,不必了,说其实他有很多香港朋友在这里工作、投资,他一点也不孤独,跟三位女士一起玩,其实是他工作的一部分。关于这个,坂口还具体解释了,告诉对方,自己其实是想在工作之外考察出一个助理来。坂口叮嘱保安经理保密,说考察还要继续进行。其实他在舆论淬不及防的冲击下,已经打定了主意,再不会轻易跟三个女人单独出去了,入乡要随俗。 等到对方掩门离去,坂口才觉得有种一石激起千层浪的紊乱。他的确感到这些日子来,自己是意志薄弱了,贪恋狂欢KTV的快乐。是真的寂寞,还是喜欢跟其中的某个人呆在一起,他是自己也说不清。毕竟自己也只是一个高级打工仔而已,员工对自己的要求,终究还是苛刻些。说到底,大家都是对手,竞争者,他被一片尊重搞晕了,忘记了自己是生活在无数眼睛的监督中。 后来,坂口思虑再三,终究放心不下这个事,就择了时间,专门到刘方仪办公室谈了起来。当时刘方仪正在电脑前做商品ABC分析法,听了坂口的话,竟也有点惊讶,她说是吗,我还以为您真的只是想跟我们玩呢。坂口就说,喜欢跟你们玩,当然也是真的。玩的时候开展工作,不是更好吗!又说,日本人考察员工,除了工作,还有生活。比如,一个男人三十岁还没有结婚,在日本就是很难得到提拔的。因为在日本的观念里,认为结了婚的男人,尤其是当了父亲的男人,才是最有责任感的人。 刘方仪想到坂口把她们拖出去玩,照他刚才的说法,正中自己先前的揣测,的确是在做工作考察,竟有点后怕,觉得对方太有心计了。粗粗回顾了一遍,记得自己没有太松懈的事,才勉强放了心。坂口体会到了刘方仪的不快,就赶快转了话题,说刘总,正是这一阵大家的密切交往,我才深深感到,您是我坂口在大实惠的中流砥柱。这样,坂口就要刘方仪提个意见,就是他刚刚进门时说的事,在兰蔻和骆芊芊两个人之间,提拔一个做坂口的助理。刘方仪刚要开口,却想到坂口这样精细的一个人,上班考察了,下班玩耍,竟也是抱了考察的心,只怕这个叫她提建议,也是一种考察。刘方仪就说,坂口先生,我还没想好,这个,太突然了。坂口就说,你想想吧,你一定要提意见。刘方仪明白,坂口就是要借她的口提出来,才在总部面前不显得他在培植党羽的意思。可是,坂口究竟想提拔谁呢,当天刘方仪套了套他的意思,男人竟说两个女孩子都不错,这倒使刘方仪感到了为难。 刘方仪在工作中,跟两个女孩子都接触频繁。兰蔻在大实惠的整体企划和促销方面,的确很有才干,但是价格方面的竞争,毕竟是有限的,服务的竞争,才是无限的,这样,善于培训和考核员工,善于用早课、员工报纸等多种手段来煽动士气的骆芊芊,倒显得作用更为重大,尤其是,骆芊芊的考核方面,已经深入到了成本管理,表明这个外语学院毕业的女孩子,其实对管理的了解,是十分全面的。如果在一个需不断开拓新市场的企业,兰蔻的种种奇思妙想,无疑是一笔宝贵的财富,但是超市毕竟是很受地域限制的一种业态,人员和服务的素质以及各方面成本的降低,显得比别的东西更重要,按理说,推荐骆芊芊,是可以更快上路的。但是,刘方仪才不会推荐骆芊芊呢。 本来,坂口突然提出要个助理,已经令刘方仪很不愉快了,她总觉得,自己在大实惠的副总待遇,并没有落到实处,象半个副总似的,要是再提拔一个总经理助理,时时处处以坂口代言人的身份说话,她就等于是有了一个婆婆,又来了一个婆婆。一个人有两个婆婆,该是多么倒霉的事情。所以刘方仪决定,要推荐,也一定要推荐兰蔻,那个骆芊芊要是一得志,不要想都会猜到,衣裳角角都会扇人。 造成刘方仪这种念头的,倒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全是生活小节的问题。 刘方仪走马上任后,深知自己文凭不硬,为了安抚学历更高的年轻人,笼络人心,她总要求相关部门的负责人在非正式场合,不要喊她刘总,她更愿意别人叫她“刘姐”。是非常低调,有自知之明的意思。可是这无数声的“刘姐”,却是味道不同的。兰蔻叫了她,有亲近和信赖的感觉,有时候还因为这一声“姐”,信任到傻傻的程度,悄悄跟刘方仪说一些不该说的话,比如上一次对边见的评价,不是刘方仪打压,兰蔻恨不得全盘托出了;而骆芊芊一喊,却怎么也觉得有轻慢的意思。 后来有些小事证明,骆芊芊的确是登鼻子上眼,不知好歹的。比如有一天午休,骆芊芊在楼道里面,堵住“刘姐”,非要她试一种紫罗兰色的口红,刘方仪不试,说这种颜色太炫,只适合年轻人,骆芊芊就撒娇,偏要“刘姐”试,最后“刘姐”没有办法,只好试了,在小圆镜子里看了,显得脸色很憔悴,的确不适合她。那个骆芊芊却不允许她擦掉,还非得把刘方仪拉到人事部,要另外几个小姑娘评头论足,直到大家都说刘方仪不适合这个颜色,骆芊芊才准许她还了本来面目。那一刻,刘方仪觉得自己象个被围观的猴子,女孩子非常不尊重她,因平时太和蔼可亲,她竟拿不下脸发火,还得望着骆芊芊笑。 凭了姐姐妹妹的称呼,这样地任性霸道,亲近不小心成了狎昵,却不是刘方仪当初想要的。刘方仪退一步,是想让别人更尊重她,哪晓得还有骆芊芊样的人,拿着鸡毛当令箭。 有一天,刘方仪专门踅到兰蔻的办公室,把坂口先生想在两个女孩子中提拔一个做助理的事,说了,还透露了自己想推荐兰蔻的打算。刘方仪要求兰蔻最近在工作上,为人处世上,都需分外小心,要“追求进步”,以配合她的推荐,是把点的意思。 刘方仪走了,兰蔻的心却有些乱了。 其实,她最近也听了些风声,也想力争上游,把那个不可一世的骆芊芊,给比下去。也正筹划着如何出击呢。经刘方仪一说开,自己反而觉得有点害羞,不好再表现下去了。 女孩子出生贫寒,的确盼着多挣钱,早一天出人头地,做一个有实力在假期去非洲旅行的人。听说非洲的一张狩猎证,也要卖到五千美元。尤其是,有了一些储蓄以后,可以搞个一直向往的工作室,文化公司的时髦别名。兰蔻象大多数中国人一样相信,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只有自己创业当老板,才能获得事业的成功。兰蔻的理想,是做个富贵闲人般的画家兼画商。 可是,如此这般的平凡打工,在可以预见的将来,是不可能挖到第一桶金,完成原始积累的。必须要有一种突破,一种改变。最触手可及的,是从白领做到高级白领,有一天再做到金领,不过这费时颇长,但却比较可靠。象中彩、傍大款之类的事,距离普通女孩子太遥远。每次买彩票的经历,都在告诉女孩子一个朴素的真理——勤劳致富,而找一个心仪的富翁,却是比中彩票的概率还低,也因为廖骁勇提前占了爱情名额,所以兰蔻基本没有想过。 还有一种杂志上流行的创业故事说,可以把生活标准降到低保户的水平,每月挣的几千块的百分之九十都存起来,做本钱。另一方面,还可以降低创业标准,象火锅皇后何永智那样,三张桌子就可以起家,做到六个亿。兰蔻觉得,这是个传奇,不晓得要巧巧遇到多少的风调雨顺。 作为七十年代中期出生的人,她象很多的同龄人一样,回避不了对物质细节的偏爱。如果要她穿一件汉正街买的衣服来大实惠,还不如要了她的命。而她的父母,听说在年轻时候为了显得艰苦朴素,还刻意铰坏了新衣服,非打几个补丁点缀,才敢穿着出门。 是这样进退皆忧的二难处境,兰蔻身上的一切,也发生在无数的别人那里。她们离不了物质,却羞于直白表达爱好金钱;她们反叛一切,却留有骨子深处的传统意识;她们向往琼瑶式的纯情,却又象比她们更小的孩子那样,把“不谈爱情”挂在嘴上,鄙视爱情;她们崇尚生存竞争,却又因怀念崇高和唯美而留有余地。 一切都是混乱的,没有主张的,一切又都是固执的,固执里却有着无数的可能。 混乱是兰蔻的关键词。 就如她把《厚黑学》和《存在与虚无》并列放在书架上,欣赏德彪西的同时,听雪村的歌曲。 正因为这**后面莫名其妙的清高,兰蔻反而在利益面前保持了警醒。不是她不想要,是她既想要,又想保持骄傲。实际是比骆芊芊的咄咄逼人,还要虚伪些,但也因了如此的含蓄,让刘方仪这样的人,觉得她比骆芊芊那样生猛的女孩子,更好“盘”。 刘方仪把点后,兰蔻反而有点不敢再到坂口办公室去了,生怕刘方仪看见,觉出她是真的在“追求进步”,被人窥了隐私般。虽是“刘姐刘姐”地喊着,兰蔻在这个问题上,还是觉出了生分和害羞。 她反而怪罪了刘方仪。其实刘方仪是不应该把话说得这样白,说白了,却挡了她的路。 一来二去的,坂口也有所察觉,后来逮了机会,问兰蔻,最近好象很少看到你。兰蔻吱吱唔唔,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是下次见了骆芊芊满面红光地进出总经理办公室,竟也恨得牙痒。那个时候,骆芊芊也在保安经理那里,得到了选拔总助的消息,所以骆芊芊往坂口办公室跑得更勤了,事无巨细,都去汇报,甚至在没人的时候,还说话变了音调,嗲声嗲气地,刘方仪和兰蔻无意间听了,都觉得胸口闷闷的。 刘方仪说,坂口先生素质不会那么低,不会中她的美人计。兰蔻却说,只怕将计就计。说完,因无意泄露了心事,感到很难堪,顿时闭上嘴,脸色苍白着,转身走了。 下一次,骆芊芊就更猖狂了,她竟然穿了一件低胸的衣服来上班,里面还没有穿胸罩。凭心而论,骆芊芊的确是个美胸女人,如果要做内衣广告,也完全能够担当。但是她现在把优点大张旗鼓显示出来,跟所有人一说话,一低头,尤其是到坂口办公室,跟总经理并着头,指指点点看文件,清晰结实的乳沟显露无遗时,立马就得罪了大实惠所有的女人。企划部有一个小姑娘说,骆经理打扮得太风尘了。刘方仪得了宝似的,马上把这话转告给了坂口,坂口却蒙昧地说,还好哇,我怎么没觉得。 刘方仪只好打住了。 下班的时候,廖骁勇穿了身休闲棉质西服,早早站在总服务台前等着接兰蔻。兰蔻来了,就调侃他说,怎么样,看到你的榜样没有?廖骁勇说没有,兰蔻就把他带进卖场,远远指了一个人给廖骁勇看。廖骁勇看了,就故作轻蔑地笑了,说,兰小姐,我有两个观点。第一,亲自指挥员工摆货的总经理,是不合格的总经理;第二,一个老男人。兰蔻就反驳他说,如果总经理走过货架,看到陈列有问题,还得返回办公室,命令主管营业的副总交代楼面经理,再交代到营业员,才能把一个物品的位置重新调整,岂不是太官僚,效率太慢了吗?第二,你看过张小娴的文章吗,男人当然是越老越好。老的男人会在寒冷的冬天,用胸口捂你冰凉的双脚。廖骁勇就说,张小娴,我不认识,是你二大妈还是三小姨,她说的话,比我的还更有道理。再说,你不把脚主动伸到我的胸口,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帮你捂脚呢。兰蔻说,是呀,不是捂不捂,是主动和被动的区别,要我自己伸来,证明你也不过是个嫩公鸡。 两个人斗了会嘴,不分胜负。兰蔻就说,算了,不跟你乱弹琴,现在我饿了,吃点东西才回去。其实她是想要廖骁勇脱离开坂口的视阈范围。 很奇怪的,就象明星们不愿意观众看到自己的配偶一样,其实观众跟配偶是两码事的,可是这两码事中,却有一些要交叉干涉的一码事。兰蔻隐约觉得,她跟廖骁勇的说笑,会夺走坂口在工作上对自己的一些信任。其实在道理上是说不走的。 两个人刚在超市外的茶室坐定,要了玫瑰糕和绿茶,骆芊芊就来了。 骆芊芊平时对兰蔻有点爱理不理的,今天却分外热情些,主动招呼了他们,还盯着廖骁勇,要兰蔻介绍。兰蔻介绍完后,骆芊芊竟伸手跟廖骁勇握了手,很正式,很庄重,跟环境和人际关系实在不适宜。骆芊芊竟不觉得,还主动坐了下来,跟廖骁勇一句递一句说起话来。廖骁勇果然也是很兴奋的样子,应骆芊芊的请求,说了汉江大学的一些事情,说的时候,充分发挥了自己幽默的口才,逗得骆芊芊咯咯直笑。 骆芊芊对兰蔻说,好羡慕你啊,找了个这么有趣的男朋友。兰蔻就呛她说,有趣,有趣就让给你嘛。骆芊芊说,我愿意,人家廖骁勇不愿意。说完,又盯了廖骁勇咯咯直笑。廖骁勇体会到了兰蔻的生气,就赶快说,我又不是物品,要你们两个来转让。说完,刻意转了话题,当着骆芊芊的面,抚了下兰蔻的头,对骆芊芊说,我们兰蔻很单纯,以后在工作中,还望你多多关照她。骆芊芊就说,当然,当然,你放一百个心,我保证完成党交给的任务。 骆芊芊走后,兰蔻还有点气鼓鼓的,她说我平时又不是没跟你讲过骆芊芊的为人,你还对她那么热情。廖骁勇说,你们女孩子之间的争斗,我一个大男人还掺和进来,象什么话。又说,同事关系嘛,还是温和点好。兰蔻听了,怦然心动,正有点自我反省的意思,廖骁勇却看着骆芊芊远去的方向,意犹未尽地说,这个女孩子,热情大方,漂亮,象湖南台的李湘。兰蔻于是放了反省,生气地指着出口,“哧哧”冷笑说,她象李湘?她?李湘?有没有搞错!廖骁勇就扬了眉毛,说是啊,她就是象李湘嘛! 为了这句话,兰蔻当天晚上再也没有理廖骁勇。到了半夜,小伙子从被窝里面伸过一只手来,女孩子竟狠心把指头一根根折了,疼得廖骁勇直喊“哎哟”。 男人假装不知她的生气,一会儿,就亮开了鼾声。兰蔻却在这鼾声中,在不平不顺的情绪中,想了一些不平不顺的事。 第二天,兰蔻主动找到刘方仪,说刘姐,您那天讲的那个事,还有效吗?这个无头无脑的问题,让刘方仪愣了片刻,然后,她就很温柔地笑了起来,说我跟你的友谊,永远有效。真是个傻女子!兰蔻脸红了红,静下心一回忆,在大实惠,的确找不到比刘方仪更铁的人了,她们哪,的确就是那种同事加好朋友的关系。 这样,兰蔻就抛了羞涩,说刘姐,那个事就拜托您了。刘方仪说好的,我记在心里,我会有安排的。名字还要过一阵才确定,你现在只要干好你的工作就行了。兰蔻便说,谢谢刘姐。刘方仪就说,不用谢我,我也是为了大实惠。我这个人哪,工作高于一切。 第一卷 八、智慧男人的额外工作 实际上,得到的不仅仅是浪漫,是快感,还有特权。 坂口玉男听女孩子讲述的时候,虽然没有说过只言片语,人却在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很煎熬精神的样子。老天,多么可爱的男人的伤情!骆芊芊激动得脸都红了。这个世界上,没有比男人这种东西更令人玩味的了。 四十岁后,一种叫做智慧的东西,在坂口玉男这里,蒸腾而起,笼罩了他的生活。 象大多数中年男人一样,隔了这层智慧,坂口看什么,都有了隔靴搔痒的辛苦,但也多了雾里看花的快乐;因了这层智慧,坂口看什么,都开始虚缝着眼睛,就象那些最好的摄影师,总要不停地调整焦距,视线才够清晰。 骆芊芊看到坂口微妙古怪的神态,象极了她的一个朋友。那是这座城市公认的“智慧男人”,名气很大,做的是在午夜的电台,给人解答疑难的工作,观音一般。虽然最后那哥们的工作,因了这城市的大多数人喜欢问关于性的问题,无意成了窥私者癖好的节目,高尚不小心沦为低俗者的通行证,但是,他的智慧,以及伴随智慧而不停虚缝眼睛的标志动作,却是有目共瞻的。 坂口开始虚缝着眼睛看人了,骆芊芊就知道,坂口也加入了那样男人的行列。而那样的男人,最喜欢的,就是普渡众生的感觉。 骆芊芊想了很久,开始在下班后给坂口打电话,说一些迷途羔羊的话,那个坂口果然很高兴,每次都在电话里开动脑筋,用人生的大道理,小道理,说教一番,并且鼓励骆芊芊,要做生活的强者,要把那些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孤独、烦恼、痛苦什么的,都丢到姥姥家。 电话不经意间越打越长,越打越频繁,坂口也从最初的惊诧,不适应,防备,自然过渡到了很是受用。电话里的骆芊芊,简称声音骆芊芊,不再是大实惠那个穿着时装,蹬着高跟鞋,杲杲走路的女孩子,而是一个敏感,消极,在无数的迷茫中挣扎着长大的人。 坂口很愿意忘记自己公事公办的总经理身份,在异国他乡,完成工作的同时,顺便伸出援手,帮助身边的这个女孩子尽快成熟。虽然他心知肚明,对方是要借了这个“长大”,跟他走得更近。但是有什么关系呢,走近的又不是一头非洲母狮,而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坂口深信,自己能从电话游戏中,得到一个男人隐秘的快乐,又不失却男人的最后防线。何况,声音骆芊芊的那些忧郁,看起来真的好忧郁,它们经常让坂口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全是坂口曾经思考过,煎熬过的问题。 比如,人的一生,究竟有没有意义,意义如果是附加的,我们还需不需要追寻意义;再比如,要做一个快乐的人,应该掌握那些秘诀。等等。等等。 这些问题太真实了,所以坂口会经常忘记了他跟骆芊芊工作上的关系,沉浸在里面,细心地,吐出生命精华似地,解答她。 有一天,女孩子不满足在电话里请教坂口,只做声音骆芊芊了,她邀请坂口出来面谈,说有一些更隐秘的痛苦困扰她,需要男人当面解答。因了“三星捧月”的舆论,坂口知道自己是不应该出来的,出来,会给自己带来流言。但是,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当时的自己,竟是那么想要出来。 风险与**,可以用各种公式来做性价比,全凭了比较人的心愿。 理智与自己交锋好几秒钟,坂口想到,我毕竟是个男人,一个有成功素质的男人,哪里能够这样不勇敢,这样害怕接受挑战呢! 毕竟,骆芊芊只是约他出来倾诉,又不是吃他。即使要吃他,天塌地陷的问题来了,不把它顶到墙上,怎样干掉它。就象一个真正的男人,不选择这种极致的方式,如何征服女人。 实际是多虑了,人家骆芊芊真的只是倾诉和请教,是把他坂口做神甫,做朋友甚至父亲,没有别的意思。 在那间叫“模仿挤眼”的咖啡厅,坂口一进门就看见,骆芊芊一把年纪了,却显得很年轻,是人家所说的“刚出壳的小鸡”,穿着用花边装可爱的艾格时装,趴在角落里一个人喝了两瓶黑啤。坂口走过去,却在第一时间发现,骆芊芊低腰牛仔裤里走光的内裤,腰际上钉了一朵红色的小花。 坂口玉男在报上得知,最近美国有一个州,正在抗议低腰裤,说它**乍泄,有碍观瞻和风化,要准备立一个法来禁止它。坂口却有不同见解。至少低腰裤可以成就现代男人聊胜于无的幻想,就象武装到头的白孝服下似露非露的绣花鞋,可以医治轻微ED;同时,他还可以成为男人把女人分类、归纳、辨识的武器。坂口据此迅速准确地判断:一个内裤腰上还缀红色小花的女人,她的青涩,是有百分之大多数真实成分的。 在这样的女人面前,坂口感到一种自信。这自信,是用沉郁的方式来表现的。 不待坂口发话,骆芊芊就抬起头来,舌头打着卷说,黑啤很好喝,有巧克力的味道。看到坂口在桌子对面坐下来,不搭话,女孩子就撒娇般补充了一句,真的有巧克力的味道,骗你是小狗。说完,还弯着小手指头,找坂口的小手指头,要跟他拉勾,以证实说话的可信度。 原来骆芊芊等坂口时,竟自己先喝了个半醉,率先把两个人的同事,朋友关系,推向了一些暧昧的地方,令坂口颇感不快,甚至后悔了今天的“出来”。不过,看骆芊芊找了半天,没有找到指头。坂口却动了恻隐之心,终于把自己金贵的小手指头,从桌子下面暴露出来,跟半醉的女孩子拉了勾,承认了黑啤有巧克力味,很好喝。 这样以后坂口仿佛失了主动权,脸上有点惭愧。他有点恼羞成怒地正正脸色,问骆芊芊说,究竟遇到什么不愉快了?跟我说吧? 语气竟是冷冷的。 骆芊芊却“哧”地笑了,说,坂口先生,助人为乐不是件容易的事,是需要耐心和毅力的。意思是选择了出来,就不要再端男人和总经理的架子。坂口会到,就有点不高兴了,说,骆芊芊,有什么事,尽管说出来吧,我也是放下手里工作出来的。这样说了,反而把骆芊芊逼到角落,蓬着的掏心掏肺的打算,一时找不到落脚点,有泪水在眼睛的边框滚了几滚。坂口细心看到,终于缓和了口气,补充说,下了班,我们就是朋友了,不要喝闷酒,说出来会好受些。女孩子就再次抬头看坂口的眼睛,探究着他,却突然执拗似地,又调皮起来,非要坂口猜她的痛苦,猜不中就罚酒一杯,猜中了,她就和盘托出。阴晴圆缺,完全是个不循常例的女人。 坂口玉男没有办法的,既已来之,只好安之,他耐着性子陪她玩这个游戏,两个人猜了半天,把年龄都缩水到青少年,黑啤也装了一肚子,日本国来的大男人,竟完全猜不出中国姑娘的心事。也许她根本就没有心事,无事生非,不过是要找借口两个人单独约会。 坂口不禁蹙了眉头,有点百无聊赖的意思了。 后来,骆芊芊到底是有眼水的人,跟坂口调皮完了,终于想到男人喜欢女人的OPEN,是藏在内里的,而面对面,谁不愿意跟淑女说话呢,尽管现在的社会,如此流行野蛮女友。骆芊芊怀疑,买那个电影票的,多半是压抑太久的女人,男人附和着赞同,也不过是讨好和宽容,男人味的一种,仍然是把女人当了孩子来看待。孩子嘛,终归是可以野蛮点的。 警醒到这些,骆芊芊的酒好象也醒了大半,想到自己刚才的放纵,竟有点后怕的感觉。后怕什么,自己却也不知道。不就是坂口玉男吗,一个掌握着她的升迁,同时又启动了她隐秘内心的男人。 合二为一,就是双重的意思。 这个时候,有个小女孩轻轻悄悄走过来,低低问他们,要不要玫瑰花。两个人一惊一回头,才看到女孩子手上有十来朵玻璃纸包着的鲜花。骆芊芊正要拒绝,却走来一位大堂经理样的小伙子,伸手一把抓了女孩子肩头的衣服。女孩子稻草一样轻似的,小伙子毫不费劲地拖着她,往外面走去,一边走,一边还说,跟你说了一万次了,不许进来推销。再进来,我就真的要发火了。女孩子不做声音,也不害怕的样子,却一边借了黑西装小伙子的力量轻松往门口走,一边却拿了小小的,黑油油的眼睛,回望着坂口二人。 目光竟然是恬静的! 坂口玉男见了这目光,陡然想起了自己远在香港的女儿,也是这般年纪,也是这个小小可人的样子,心里不禁一动,顿时对店家恼火起来。他嘱咐骆芊芊稍坐,自己却径直开了玻璃门出去,喊住小女孩子,跟她说了半天话。 骆芊芊在透明墙的这边,看到坂口从钱夹里抽出一张百元钞票,要递给女孩子,女孩子却惊讶了一刻,一句话不说,竟转身跑掉了。女孩子被坂口的举动吓坏了。坂口玉男望着她的背影,摇摇头,只好失望地叹了口气。 男人再回到座位,却发现骆芊芊在幽幽哭泣。问了半天,骆芊芊才说,她也有一样的卖花经历。这样,骆芊芊就告诉了坂口玉男一个凄美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被抛弃的私生子,得不到养父母的喜爱,从小就一边读书,一边帮家里挣钱。干得最多的,就是卖花。最痛苦的记忆,是鲜花常常被调皮的男孩子们抢走,因为亏了钱,回家就只好吃笋子炒肉。 坂口就说,笋子炒肉,味道不错嘛! 骆芊芊纠正说,此笋子炒肉,非彼笋子炒肉。就是用竹篾条子,抽打全身。坂口听了,吃了一惊,象触了什么心事,竟闭了嘴,不再说话了。骆芊芊看到他渐渐收紧的表情,心却畅快起来。 在骆芊芊的讲述中,故事的主人公是她自己,其实那个主人公另有其人,是骆芊芊小学时候的一个同学。骆芊芊有一个正常的温暖的家庭,可是把这个凄惨的身世灵光一现安在自己身上,骆芊芊却得到了一种莫名的快感。 好快感啊! 其实不是现在才发觉这个快感的。这样的快感还可以延伸到许多方面。比如,骆芊芊自小到大,身体很好,从来没有生过病,她就一直觉得,如果哪一天能躺在医院洁白的床单上,接受一些男同学,男朋友的探望,一定是浪漫无比的事情。 是的,那个时候她的眼神是哀哀的,表情是萎萎的,从被子下面伸出来接鲜花的手,也是纤细无比的,那该是多么女人的意境啊! 可是,骆芊芊的身体几乎是强健的,浑身的细胞,似乎都灌满了欲喷未喷的岩浆。她是圣埃克苏佩里那只等待爱情的狐狸,永远充满脉脉的激情,如何跟医院的床单,搞上关系?!不过,如果不能生病,把凄美的身世强加给自己,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实际上,得到的不仅仅是浪漫,是快感,还有特权。 坂口玉男听女孩子讲述的时候,虽然没有说过只言片语,人却在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很煎熬精神的样子。老天,多么可爱的男人的伤情!骆芊芊激动得脸都红了。这个世界上,没有比男人这种东西更令人玩味的了。不仅如此,当天走出“模仿挤眼”的时候,坂口玉男还刻意搭了根手指在骆芊芊的左肩胛骨,是护架或者呵护的意思,仿佛骆芊芊一夕之间,变了易碎的水晶。 骆芊芊得了甜头,继续找机会演绎身世的故事。后来的几次,故事的主人公竟然在十四岁的时候,被邻居诱奸了。不仅诱奸了,还碍于名声,忍气吞声暗中被那个色鬼霸占了好几年,直到考上大学,离开家乡,才脱离了噩梦。象通常的苦情戏演的那样。 骆芊芊说完,自己也被自己大胆的想象吓哭了,因为里面涉及到了一些放卫星创作的细节,除了吃惊,也开始有了些微的窘迫。 坂口玉男却不这样认为,最后一次,他竟抓了骆芊芊的手说,过去的事,就彻底忘记吧。现在的你,不是过去的你了,你不应该永远活在阴影中。说完,两个人想到这个故事的微妙,竟一起红了脸,收回了手。 骆芊芊想,这个故事好是好,却抹煞了我的纯洁。不过,纯洁有什么份量呢?谁又会相信一个二十八岁的女人,还很纯洁呢?再说,我又不要跟他相互占有,纯洁不纯洁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使他认为我的性史太长,又不是我的过错。而且那个长,不就是有经验吗! 其实,不仅仅关涉纯洁。按两个人的关系,骆芊芊是不应该跟坂口谈这些的,谈这些,无疑抹煞了她工作中的能力,自个把自个变残缺似的。别人忌讳的禁区,骆芊芊却大胆敢碰。 骆芊芊算是看清楚了,妇女再解放,再能干,在男人眼里,永远也是第二性。如果自己是坂口,是喜欢一个意志坚定,完美无缺的女人做下属呢,还是喜欢一个既能干事,却有伤心过往,在情商方面无法超越男人,需要坂口一直提醒矫正鼓励的女人呢。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尽管所有书上写的答案,正好相反。 事实证明,这些真实的,有肉感的缺陷,的确不可阻止地拉近了,甚至突然就改变了两个人的同事关系。实在有点舍不着孩子打不着狼的意思。把缺陷暴露了,那个得了骆芊芊无数缺陷的男人,在工作之余,就不能只把骆芊芊当作同事来看了,而是做了女人来考虑。 一个被侮辱和伤害的,心智不完善的女人,一个聪明能干却还没有成就强者意识的女人。是玉的坯子,等的就是坂口这样优秀智慧的人,来雕琢她。这项工作,真的是积阴德一般。虽然,它超越了一个公司领导的工作范围。 坂口的帮助和关照,是滴水不漏的,骆芊芊却暗暗心笑了。她知道,坂口现在跟她单独出来了,就会无数次地单独出来。这点把握,她还是有的。而且,那种死守身份尊严,不轻易逾越的男人,在骆芊芊看来,是最可爱的。 几乎是孩子气的美丽。 在什么都严肃认真的面前,一顿乱枪乱棒子,不依章法地打散,解构,好比爬到白胡子老爷爷的膝盖上,扯他的胡子,挠他的胳肢窝,还说淫秽艳词给保持晚节的他听。他的眉头皱着,喝斥着,拿对方的狎昵没有办法似的。其实他的心,是畅快的。 她看见了。 第一卷 九、比完工作还比美 在这个连“美女作家”都可以一箩筐,一火车皮涌现的年代,大家的审美神经已经象天天疯吃大鱼大肉一样,腻够了,麻木了。美又如何?美在厕所旮旯都是。 上班时间是早上九点,兰蔻八点整就到了。那时候她刚休了两天假,再加错上去的一个双休,兰蔻已经整整四天没来上班了。四天时间,大实惠纹丝没有变化,晨风吹动企划部淡蓝色的窗帘,五张办公桌上的文件码得红红绿绿,整整齐齐。 兰蔻把窗帘卷动上去,露出两平方米窗口的三分之一,接着,她又往外面伸了伸头。是彻底热闹前,不甚彻底的安静,却有黎明前黑暗的意思,让人因期待而心跳蓬蓬。 后来,企划部的三个姑娘,一个毛头小伙子,吱吱喳喳地来了,几十平米的空间着实热闹了好几分钟。他们围着经理兰蔻,正闹着,门口却响起了脚步声,笃笃的,份量不轻。到了近前,笃笃声停止下来,做了一个顿号似的提示,有自矜自重的意思。 兰蔻小学时的班主任,就总是以这种方式出场。不过他们暗中叫她“灭绝师太”。 骆芊芊没有跟刚刚返回公司的兰蔻客套只言片语,仿佛对方一直在大实惠上班,根本就没有休过假,今天早上的时间,延续着四天前的下午。骆芊芊往兰蔻的桌子上扔过一摞厚厚的资料,说,把你部门员工考核的内容看看,下班前拿一个初步的计划出来。言简意赅,句式完全符合语法规范,嗅不出丝毫不属于工作的气息,兰蔻就轻轻答应了一声“好的”,随即磕着桌面,整理骆芊芊扔过来的资料。 说是“扔过来”,其实是不公平的,骆芊芊只不过是在资料离桌面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把资料脱了手,使其增加了到达桌面的速度,但是声音却是不足以引起误会的,它是轻轻的“扑嗒”,不倾向人类恶意的感情色彩,却随时提醒着兰蔻们明白,骆芊芊是大实惠很重要,很潜力的人物。 这样一来,兰蔻蹦着跳着的心率,暂时减慢了下来,她埋头看起了资料,把今天最放在心头的那件事,竟搞忘记了。到了下午,黄澄澄的阳光直射到企划部来,兰蔻才想起今天没有一个人对她表示过惊讶,除了手下四位员工欢迎了她重返岗位外。 兰蔻很有点泄气。 女孩子站起身来,在大实惠的卖场和办公区逡巡了一圈,活动筋骨似的,然后,她一个个地俯身到同事的桌子上,看她们的手头工作,用长长的卷曲的头发,有意无意地撩她们。同事都回敬似地抬头望着她笑。 但,仅仅是一抬头而已。兰蔻再次感到了失望。 兰蔻逡巡完毕,近距离亲热了同事,却没有人发现她想要别人发现的事。最后只剩下人事经理骆芊芊了。兰蔻其实是最想让她看的,示威似地打击对方,心太重了,反而最不敢让她看。本来,一个骆芊芊,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人物,充其量是兰蔻的同级,可是骆芊芊太趾高气扬,太气势压人,兰蔻的内心深处,就有了怕她的感觉,在乎她的感觉,敬而远之的感觉。 后来骆芊芊再次来到企划部,问兰蔻,你部门的考核计划做完了?兰蔻说是的。本来这是一个捏着计划书,走到骆芊芊身旁,趁着窗外射进的黄澄澄日光,趁着解释计划书的当儿,让骆芊芊发现她变化的绝好时机。很遗憾,最后的一刻,兰蔻那个久违了的心跳,又来了。这心跳竟然让她有了手脚发软的感觉。就是这一犹豫,机会溜走了。骆芊芊踅过来,拿走了计划书,说,我先看看,不行再商量。 骆芊芊说话的时候,眼睛盯着手里的白纸黑字,完全没有看兰蔻一眼,好象她是她的老牌下属。 兰蔻十年前考进美院时,也是有过这样蹦着跳着一颗心,难以快速按平它来的经历。 在那以前,兰蔻因为拜了青少年宫的老师学画画,致力要成为美院学生,在高中同学当中,就时时刻刻发扬光大着美术工作者的一些特征。比如,到乡下搜罗婴儿的百衲裹裙,做背心穿;用假的真的西藏石头,穿线戴在胸前;再不成自己动手,扎染一块蓝花花粗布,做曳地长裙什么的。 凭心而论,兰蔻是属于有些姿色的那种,如果一定要打分,以广大人民群众的标准,或许能打到八十分。这样的基础,加上这样的心机,女孩子在高中的学校里,自然就是开屏的孔雀了。大把的男女同学围着她转,好象她是太阳,而他们是纯洁可爱的向日葵似的。 可惜这样的荣誉,在兰蔻到美院报到的第一天,就被轰毁了。 兰蔻发现,美院的靓妹帅哥,怪男另女,竟然是沙丁鱼罐头一样拥挤,可以用撮箕撮。好象全国的人尖子都凑到一起来了,兰蔻在里面踮了脚尖,也没有伸头浮出水面呼吸的机会。尤其是,很多学美术的青年,本身就很有出处,不是兰蔻这样小户人家拼搏出来的,所以人家在外表上,也不会搞蓝花花粗布那样小打小闹的事情。人家会剃一个女光头,或者女蓬克,把一条牛仔裤扯得七零八碎地挂在屁股上,说,这是我前年到美国旅游时买的LIVES。兰蔻在这样的洪流面前,简直成了“没有花香,没有树高”的小草,十万八千里,也找不到孔雀的惊艳。 那时候,兰蔻便开始有了一阵蹦着跳着的心率。午间整个校园睡觉的时候,兰蔻就在阳光下一遍遍绕着操场走,直到后来发生了那个事,兰蔻的心才慢慢平息了下来。这是后话了。 当天,兰蔻久违的心跳又来了,虽然被骆芊芊的计划书打压了下去,但是兰蔻知道,它来了,它就要折腾够了才离去。 女孩子没有被自己不正常的心跳吓退,她站在窗户前,眯缝眼睛,眺望远处的长江大桥。巍峨雄伟,很有力量。兰蔻就想到了小学课本里的《海燕》,人家说,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这样一豁出来的样子,心跳竟慢慢平和了下来。 那时候,兰蔻不顾外婆反对,从家里搬出来,跟廖骁勇同居已经一年多,这个一室一厅的房子,价格便宜,离汉江大学和大实惠超市,都不远,实在比跟了外婆和舅舅一家,挤在那个七十多平米的房子里,强了许多。卧室的一侧,有一个蛋圆形的梳妆台,是拣的舅妈的旧东西,兰蔻现在就坐在它面前,研究了自己整整两个小时。暮色涌起时,兰蔻也忘记了开灯。就是这样半明半暗的光线,让兰蔻发现了问题的症结。 四天的时间,大家以为兰蔻去旅游了,去浪漫了,去不小心艳遇了,大家却不知道,兰蔻哪里都没有去,兰蔻一直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四天时间,天天吃方便面。 四天以前,廖骁勇外出进修学习那天,兰蔻就跟一个高中同学约好了。那个同学在一家中外合资的整容医院上班,他对兰蔻做了整体研究,并且根据兰蔻的支付能力,能够术后休养的时间,建议兰蔻纹眉、纹眼线、漂红唇,还通过兰蔻的腋窝旁边,往**里面打针,搞注射式丰胸。那时候,全国的人造美女已经很吃香了,北京的郝璐璐几乎一夜成名。同学就说,那个太贵了,太痛苦了,而且你这样好的模子,也要不了那么多。然后,他就给她做了个小型美丽方案,并且暗示她说,他会永远保密的。在兰蔻的经验中,男人的确是秘密的最好守护者,兰蔻于是不假思索地,委托男同学交付了帐单,提前排好了队。 虽是小型美丽方案,金钱和痛苦的付出,甚至不可预知风险的承受,都是难免的。兰蔻上手术台前,终于哭了。男同学安慰了他,说现在来小搞的女人,星期天都要排长队。说兰蔻思想太落后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似的,其实现在稍稍改变自己,正是对父母的报答。尤其是,现今的社会,爱情,事业竞争这么激烈,谁都把能想到的招使尽了。同学说,你看看奥运会吧,明知道服用兴奋剂的后果,大家也要拼死一搏,因为人家看得很清楚了,现在是弱肉强食的社会,是强者的社会。做个小手术都不敢,就没有什么意思了。兰蔻就说,没有意思,就等它没有意思,把没有意思的生命,都通通推到悬崖下面算了。话虽赌气,说完,却抹了泪,坚定地按照预定方案做了手术。 其实一个医生跟顾客说这些,是要承担风险的,因为两个人是同学,他真心地希望她好,才不管不顾地劝她。在一个整容医生看来,美就是财富,资本,是一切,为她好,就要劝她不顾一切地美。这也源于他对自己职业的坚定热爱。 可是现在这个付出,没有出现期望的结局,最不应该的是,没有让那个眼中空无一物的骆芊芊震惊一刻,或者疑惑一刻,也没有让坂口玉男刻意多盯她两眼,兰蔻就觉得这一堆小型手术的效果,大打了折扣,象一个人不小心买了暴利商品,心里闷闷的。 当天,接下来的几天,大实惠的所有成员,没有一个人,半个人,犀利地指出,兰蔻,你变漂亮了。没有一个人指出。尤其是那个骆芊芊,看她的时候,仍然是眼皮闲闲,胜券在握的样子。 兰蔻,计划做好了吗? 兰蔻,给坂口先生看看你的计划书。 口气和用语如此规范,哪里是对一个有血有肉的美女说的话。当然,这也实在怪不着她,现在的化妆术越来越高明,兰蔻在暮色苍茫中,早看出来了,自己整容的效果,竟跟化了浓妆的效果,是一样的。无非一个是一次性的,一个是永久性的。尤其是丰胸以后,自己也没有胆量用低领衣服亮出来,这也就怪不着别人不善于发现美了。 当然,更可能的是,在这个连“美女作家”都可以一箩筐,一火车皮涌现的年代,大家的审美神经已经象天天疯吃大鱼大肉一样,腻够了,麻木了。美又如何?美在厕所旮旯都是。 这样一来,虽是事后诸葛,兰蔻气鼓鼓闷坐了半天,也终于明白了:想要通过整容,在公司里吸引眼球,敲敲心鼓,浮出水面,战胜骆芊芊,看来是失败了。不过也好,以后可以懒得化妆了,也算省事;同时,她兰蔻再不用蓬蓬跳着一颗心,等着别人来惊艳了。 横竖都没有了,人反而冷静轻松了许多。 最近,因为跟兰蔻竞争总助位置,骆芊芊开始要求大家,称呼自己“骆小姐”,而不是“骆经理”之类,表面有退一步的意思。 刘方仪开始没有细想,后来在外来者对待骆芊芊的格外恭顺中,女人品出来了,一个“骆小姐”,是含义很深刻的,可以留给超市内外人无穷遐想。在电影电视里面,那些真正藏在幕后操纵公司的女人,不就是根本不稀罕任何头衔,却高于任何头衔,不就是被别人神秘地称为“某小姐”吗?也就是说,骆芊芊的心灵深处,俨然以大实惠“第一女士”自居了,她这个副总再谦虚,也是她骆芊芊的上级呀。假如大实惠一定要有一个人被称为“小姐”,那也应该是她“刘小姐”。刘方仪感到,一个社会上很反感,有歧义的称呼,在大实惠,却把她的某种权利剥夺了。 刘方仪再次确定,帮助兰蔻是正确的,骆芊芊现在都快骑到头上了,接下去,真是不可想象。 下午,骆芊芊到副总办公室送卖场员工培训资料,刘方仪就刻意除了亲切,要给骆芊芊一点下马威。 刘方仪看完了人事部的培训方案,就说,嗯,不错,不错。说完,刘方仪却用一枝红色的铅笔,修改了好些地方,都是可改可不改的,哪种方式都殊途同归的。刘方仪却偏要改。改完后,刘方仪递给骆芊芊,冷冷道,拿去重新打印一份,下午我给坂口先生看。女孩子答应着,正要转身走开,刘方仪却喊住她,抢过骆芊芊手里的方案,在题目下加了一行小字——策划:营业部、人事部。 骆芊芊看了,顿时很不快乐。 已经是第N次了。最近,刘方仪象变了个性,凡人事部搞的跟卖场有关的方案,只要她稍做改动,就成为了营业部和人事部的共同成果,其实因为营业部打头,暗地里是成为主管营业的刘方仪个人的成果了。 骆芊芊觉得,刘方仪太阴险,太会抹煞人事部的成绩了。可是这样的事情,却是无法向坂口汇报的。这个事情太小气了,猪尿包打人似的,摆不上桌面。连咄咄逼人的骆芊芊,都觉得了难堪。隐是只好隐忍,二十八岁姑娘的脸色却分外难看。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刘方仪就把她叫了回来。 刘方仪说,芊芊,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个公司,一部非常重要的机器坏了,请了一个名工程师来修理。工程师看了看,在机器的一个地方,用粉笔划了一条线,说问题在这里,然后就索价一万美元。公司觉得工程师没干什么,凭什么收这么贵,工程师就解释说,我划这条线,的确只值一美元,但是我知道这条线划在哪里,值九千九百九十九美元。刘方仪说完后告诉骆芊芊,这个故事在哈佛管理全集里,某部某页,她建议骆芊芊买来看看,她说多看书,对年轻人总是有好处的。 其实骆芊芊看的书,不见得比刘方仪少。 当天下午骆芊芊第一次感到了郁闷,坐在办公桌前,也打不起精神做事。后来在女厕所碰到刘方仪,她顺应矮檐似的,第一次放下骄傲,把对方尊敬地称了“刘总”。刘方仪竟然也答应了,好象她们从来没有姐妹相称过。骆芊芊有意无意地瞟了几眼刘方仪,也有点吃惊。 一直以来,骆芊芊以为美的标准,就只能是“眉似远山,眼如点漆”,大张旗鼓惊艳着的,才算美女,所以对了不施粉黛,眼珠淡淡,唇无血色的刘方仪,骆芊芊一直以为跟美女挂不上钩。现在仔细一观察,才发现刘方仪的低调,其实是个高调。 她的黑发,闪着精心护理过的光泽的;她的皮肤,是只在T字部位淡施粉黛,平衡了肤色的;她毫无色彩的嘴唇,都是涂了最轻薄的透明唇彩的;她的中性打扮,也是知道生产后的妇女赘肉难除的一种掩盖。所有的一切,看似没有,其实是最最处心积虑的,简直是古书上说的大盗不操戈,跟了骆芊芊毫无避讳的张扬,不可同日耳语。骆芊芊一直以为,自己是大实惠的第一美女,现在却怀疑,人世间有百媚千红,每个女人都有美好的一面。甚至,自己的浓艳,隆重,也许还有小家子气的嫌疑。 女人就是这样,比完了工作能力,暗地里还要比外表。甚至在潜意识里,后者比前者还重要,后者是前者正常发挥的基础。 基础产生了动摇,骆芊芊就觉得,整个人都有了一点力不从心。 第一卷 十、三个女人的纠结 在他眼里,所有的中国人,都是乡下人。这个乡下人中,如果还要细分,分出乡下人中的乡下人,跟他坂口玉男是没有关系的。所以除了姜局长,他是第二个欢迎兰蔻妈妈的人,是真心的欢迎,显得特别人文。 改天,刘方仪拿了个通知给骆芊芊看。通知是坂口交给刘方仪的,骆芊芊看了,才知道是工商部门的处罚通知,白纸黑字写着,要罚款十万元,是大实惠忘记了执照年检。 刘方仪说,公司没有总助,也没有总经理办公室,你们人事部门,就应该记住这个事啊!骆芊芊嗫嚅着,不好答话。从来没有人划分这个工作范围给她。她吸了口气,顾左右而言他,说,至于吗,罚款这么多?刘方仪说,就是这么多。今天晚上你加班,跟我一起请王哥吃饭。王哥是经常往大实惠窜的工商管理人员,是个科级还是处级,骆芊芊都没有弄清楚,只记得那男人一来,就要女孩子们喊他做“哥”,形式上是个熟人,竟然关键时刻,也显得油盐不进。 骆芊芊突然问,刘总,坂口先生也去吗?刘方仪就说,坂口先生什么级别,王哥什么级别,不是工商局长,坂口先生怎么会亲自作陪。一句话点醒了骆芊芊,原来世界上的事情,都讲究个一一对应。王哥要对应的,就是她骆芊芊。 吃饭在一家三星酒店的中餐厅,选了装修豪华典雅,十人的大桌子,只坐了一男两女三个人。之前,刘方仪就着最近的倨傲,打着花腔交代骆芊芊,说象王哥这样的人(怎样的人,刘方仪有意不加说明),第一,不能吃西餐;第二,吃中餐也不能点那些曲高和寡的清蒸深海鱼,应该有鸡尾虾、大闸蟹那样有街头巷尾名气的菜,还要照顾本地口味,来点臭糍粑鱼、五花大肉的实惠,既照顾了生理,也兼搭了精神。骆芊芊按照刘方仪的指示办了,那个王哥果然显得很满意。 饭桌上大家完全不谈工作,工作是留待第二天,在王哥办公室进行的内容,所以,三个人就天南海北,尽扯些野棉花。菜快上完的时候,王哥就提出,要给两位女士看手相,说自己在工商局,有“王半仙”之称。两个人一听,顿时来了兴趣,主动伸出白净的右手,给王哥看。那个王哥用筷子头指点着刘方仪的掌纹,说她是人中龙凤,有金堂玉马的前景;对于漂亮的骆芊芊,王哥却是捏了她的手,用了暗劲,一遍遍摩挲,尽量延宕跟她肉体接触的时间。四十多岁男人松弛的眼袋,在女孩子眼皮底下旋荡半天,终于说出一番话,还是劝诫的意思。骆小姐啊,你非常聪明,但要提防,聪明反被聪明误。骆芊芊知道,这是《红楼梦》里说王熙凤的话,王熙凤在“她世纪”的今天,又成了个正面形象,所以女孩子一时就搞不清楚,王哥是夸她,还是骂她。 三个人继续聊着,骆芊芊才听出了,王哥原来是刘方仪的旧相识,虽不很熟,也额外尊重一些。刚才的摩挲,既让女孩子反感,但也让她误以为,自己比那个突然开始拿捏副总架势的刘方仪,更有女性的杀伤力,现在明了就里,女孩子才想到,人家或许是欺负她,不知道她的来历,出处,就仿佛没有背景支撑,可以除了社会元素,当成纯女人看。这样一来,女孩子就觉得,当天的饭菜,彻底变了味道。 好不容易挨到王哥吃饱喝足,那男人又提议到江边的娱乐城,唱卡拉OK。 那里跟吃饭的地方很不一样,灯光暗淡,房门紧闭,三个人坐在里面,就有了一点暧昧的意思。后来,骆芊芊提议说,给王哥叫个小姐,王哥趁着酒意,愣愣说,全娱乐城的小姐,也比不上你。 一句话,把女孩子呛得半天没有声音。 陪着王哥唱了几支歌,刘方仪突然提着坤包,要去上厕所,回来后就举着手机,向两个人道歉说,孩子有点发烧。她要两个人接着玩,说自己失陪了。王哥就说,去吧,去吧,世界上没有比孩子更重要的事了。 刘方仪走了,那个王哥就真的坐近了些,点几支情歌唱了,说是送给骆芊芊的,后来又要跟骆芊芊搞二重唱,唱的途中,就把手掌拍到了骆芊芊的肩膀上,大拇指头严肃活泼地在上面打拍子。 骆芊芊一边唱,一边躲闪。要灵动,又要不突兀,要保持好距离,又要不得罪王哥,着实让女孩子费了一点精神。 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男男女女接触一点身体,也犯不上是**的问题,指不定人家是表达一些擦边情感,友爱、父爱什么的。骆芊芊知道,如果表现过激,不仅会坏了公司的事,还会显得自己没有见过世面,很小家子气。女孩子最反感的,就是跟小家子气挂上钩。这样欲进又退的,王哥就很闹不明白骆芊芊的想法了。 当时的包间,是面积很大的豪华房,王哥看到前面有十来平方米的空地,又灵光一现般,提议来跳舞。男人握着遥控,选了《我爱祖国的蓝天》做伴奏,然后就一股脑儿把女孩子拥进了怀里。王哥是使了暗劲的,骆芊芊也满上了暗劲,只不过两个人一推一搂,用力方向刚好相反,这样一曲下来,男女双方都象搞了一场强力运动,显出了疲倦。王哥斜倚在沙发上,喝了口高脚杯中的红酒,一搭红一搭绿的灯光,就应时打在他的脸部,凸显着颓废和沮丧的意思。 王哥说,骆小姐,其实男人在世上是活得很累的,男人随时都需要平衡,否则,男人就会崩溃。骆芊芊不做声,却知道了刘方仪不仅诓她来陪酒,做舞女,还恨不得她把“三陪”搞全,让人家平衡。骆芊芊就觉得,刘方仪的心,是太狠了一点,几乎就是把她往火坑推了。骆芊芊也暗暗下了决心,总有一天,要让坂口帮自己主持正义。 骆芊芊在心里骂了娘,不过骆芊芊很理智,只在心里骂着。里面翻了江了,倒了海了,外面却瞪了一双杏仁眼,无辜地瞅着王哥哥,一秒不眨眼,一分也不眨眼。女孩子根本就看定了他,不脸红,更不接话,把球完全踢给那个挑衅的男人。 这样苍白空洞的目光,其实是最具力量的。人家王哥毕竟是个干部,看到女孩子这样不合作,就泄了气,沉默几分钟后,他一口干掉了杯中的红酒,把酒杯“砰”地掼在茶几上,悻悻说,我们走吧。 到了大门口,王哥也没有打算做绅士送小姐夜归,却变了口气,重新打回了官腔,说转告刘方仪,明天亲自到工商局来办那个事。 第二天,刘方仪按照骆芊芊的转告,挺着胸脯去了王哥的办公室,中午的时候回来,却皱着眉头,到坂口那里去做了汇报说,骆芊芊太不懂事了,把人家王哥得罪了。现在王哥把事情交到了他上司姜副局长那里。那个姜局长,从来没打过交道,不知深浅,所以事情反而难办了。说来说去,大家却没有明白,骆芊芊怎样得罪人家的。 坂口把骆芊芊唤来,当着刘方仪问了,女孩子却嗫嚅着,什么也说不出来。其实王哥也说不出什么,只说骆芊芊素质不高,不是那回事。骆芊芊听了刘方仪的转告,就冷冷说,是不是那回事,就要看他是不是那回事。只要是那回事,我就是哪回事。 口气是炫耀和抖狠的,言外之意,大家误以为是王哥不合她口味似的,不是她没有本事。坂口很意外,就阻止了两个女人的唇枪舌箭,说,好了好了,你们是去工作,又不是去编绕口令。 坂口只好叫兰蔻去找姜局长,没想到不到两个小时,兰蔻就回来了,而且还把事情搞定了。十万元的罚款,变成了口头批评教育。坂口问兰蔻是如何办成的,兰蔻就说,跟别人一样,讲企业的苦恼,承认错误什么的。坂口当场就狠狠表扬了兰蔻。 其实这个事情的顺利,是姜局长认出了兰蔻。 姜局长当年下乡的时候,跟兰蔻的妈妈,在一个生产队,现在姜局长回城了,还当了区局的副局长,一个领导,而兰蔻的妈妈,却留在了农村,在那里落地生根了,所以姜局长对兰蔻妈妈,就有了一种同情,还有一种歉疚,仿佛他和别的回城知青,占了兰蔻妈妈运气似的。当他在办公室跟过去知青聚会上的兰蔻对上号时,竟兴奋地把同事叫来,没有介绍女孩子姓什名谁,却说,这是我们知青的子女。大家的孩子似的。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开启了,在权限范围内,一切都好谈。兰蔻因了居功逞能的心思,竟把这节向坂口隐瞒了,让一切都划归到她的工作能力之上。 姜局长的这个绿灯,让坂口很感激。这几乎是他在中国,遇到的最好说话的政府官员。这样,坂口就一心想结识姜局长,一是感谢,二是要把他变成牢固的伙伴,不容兰蔻劝说,竟定下了酒席,要兰蔻去请姜局长。 吃饭的那天,大实惠的几个人等在包房里,时间到了,那个姜局长竟还没来,后来兰蔻打了他的手机,才知道他前几天,正好在兰蔻的家乡荆州开会,虽是相距百里,现在也按时赶回来了。 又等了半个小时左右,姜局长终于来了,同行的却还有一位中年妇女,望着兰蔻微笑。兰蔻一看,不禁惊呆了。 彼此介绍过后,姜局长对兰蔻说,正好你妈妈要来看你,我的车就把她带回来了。兰蔻说了谢谢,大家才知道,那个中年妇女,是兰蔻的妈妈,也同时明白过来,兰蔻跟姜局长,是老相识。这个发现,让坂口,刘方仪,骆芊芊都兴奋起来,大家象突然吃了定心丸似的,脸上的表情,大气了许多。 大家知道,中国的一切,讲究个关系。一有关系,万事都好商量。通过一个副局长,做实实在在的切入口,编织一张大实惠的局级关系网,是可行可操作的事。唯一不高兴的,却是兰蔻。那个通过能力开展工作的神话破解了,兰蔻并不在意,她的专业,毕竟不是公共关系,是妈妈的到来,令她非常不快乐。 兰蔻的妈妈,穿着西装套服,面料不错,领口却是豁着的,怎么也贴不了身。她皮肤黝黑,面相奇丑,一看就是一个长期生活在乡下的女人,跟兰蔻的五官,身量,气质,都截然两个天地,所以大家闹明白这个关系后,都有短暂的吃惊和不适应,后来想到今日的功劳,归根到底是兰蔻妈妈的,大家就刻意尊敬了她些,向她敬酒,用公筷给她夹菜,是给姜局长面子,也是给兰蔻面子。 这个刻意,在兰蔻看来,却不啻是一种侮辱。尤其是骆芊芊,每上一个菜,都要详细地,温婉地向兰蔻妈妈解释,仿佛兰蔻妈妈是走进大观园的刘姥姥,实际上,兰蔻妈妈也的确是第一次进这种规格的餐馆,所以吃起菜来,的确多了惊喜和慌乱,少了一个从容,明摆着的;而刘方仪,一直在默默地帮兰蔻妈妈布菜,其庄重的程度,象是跟遗体告别似的,兰蔻看在眼里,知道是强者对弱者的怜悯,虽是好意,却更加打人。 在大家乱七八糟的寒暄中,菜一点点上来,兰蔻妈妈就说,好了好了,不要浪费了。姜局长看她那样,也客气说好了。这时已经上了十七八个菜,满满摆了一桌子,骆芊芊就伸手到桌面下,按了下按钮,桌芯子中间就缓缓启动了起来。 兰蔻的妈妈立马吓了一跳,说么样!么样!桌子为么事动了。大家就笑了起来,姜局长便耐心地给她做了解释,这是自动转的桌子,不要怕。兰蔻妈妈就说,下乡几十年,真的成乡下人了。 在大家的笑声中,兰蔻红了脸,坂口看她一眼,解她心意似的,连忙岔开话题,说兰蔻真幸运,专门遗传妈妈的优点。兰蔻一听,就说,我才不象她呢。说完,还瞪了自己母亲一眼,姜局长就说,兰蔻,儿不嫌母丑,再说这个,伯伯要批评你了。兰蔻妈妈就赶快拦了,说自己从小把兰蔻送到武汉,没有亲自养大她,所以不象人家母女那么谈得来,是正常的。一句话勾起了过去的事。那个姜局长,本来就是个性情中人,也因为被企业求惯了,不怎么把大实惠放在眼里,所以借坂口的邀请,做了旧朋友的聚会,在那个酒席上,跟大实惠的其他人,说话很少,反而借花献佛,一个劲地跟兰蔻妈妈回忆下乡时候的事,完全如入无人之境。 怎么偷农民的母鸡,怎么到塘里炸鱼,怎么捉被窝里的跳蚤。说的是给大家听,实际上是两个人的世界。到了后来,下过乡的两个人竟然红了眼,唱起了歌: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兰蔻到了这里,实在听不下去了,就提醒说,姜伯伯,人家坂口先生是日本人。坂口马上说,我有二分之一的血统是中国的,而且,我很了解文革,我看了很多文革的书。说完,也加入了进去,做中国通的样子,谈上山下乡。这一谈,令大家都很兴奋,刘方仪也加入了进去,只有兰蔻和骆芊芊,因为年龄的关系,插不上话。 兰蔻一个抬头,猛然看见骆芊芊轻蔑的目光,心里一时痛苦得很。人家坂口,倒是真正的高兴。其实,坂口说着中国血统,心里还是有大日本主义。在他眼里,所有的中国人,都是乡下人。这个乡下人中,如果还要细分,分出乡下人中的乡下人,跟他坂口玉男是没有关系的。所以除了姜局长,他是第二个欢迎兰蔻妈妈的人,是真心的欢迎,显得特别人文。 因了刚才的交谈,坂口偶然了解到,跟兰蔻妈妈和姜局长当年一起下乡的伙伴,大多在这座城市,大多主管着某个方面的工作,是一群社会的脊梁骨,这个对于兰蔻来说,无疑是一笔人际关系的财富。兰蔻是大实惠的人,这也便就是大实惠的财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