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少年情缘 第一章少年情缘 一九七六年二月二日,是农历正月初三。这天午后,朱家桥十三岁的少年朱天宠跟着妈妈王玉荷到十八里外的周家舍参加婚礼。从家门口出发,一直走出村口,在前面挑着礼篮的妈妈始终没有跟他说一句话,他就知道妈妈心情不舒畅。 导致王玉荷心情不舒畅的是丈夫朱文进,因为一向说话算数的他,这次说话不算数了。 王玉荷结婚十几年,无论是回娘家,还是走亲戚,总是和儿子结伴,极少有丈夫同行。这当然有特殊原因:朱家桥是楚泽县境内拥有三千多人口的大村庄,朱文进是大队医疗诊所唯一有学历的正式医生,他不在医院,无人可以替代他精湛的医术。多少年来,担任所长的朱文进以身作则,没有紧要情况,决不轻易离岗。 但周家舍正日定在正月初四的这场婚礼,朱文进在年前就承诺了和妻儿一起参加的。这异乎寻常的破例,当然经过了慎密的考虑: 第一、很重要。这次结婚的是妻子唯一的舅舅的唯一的儿子,他不参加实在有欠礼貌。 第二、走得开。农村人讲迷信、图吉利,新春头上视打针吃药为忌讳,除非实在捱不过去才到医院诊治。历年“五天大年”(正月初一到初五)期间,诊所实行双人值班制度,轮值人员基本上是在喝茶抽烟剥瓜子中度过一天的。 于是,朱文进提前做了科学安排。诊所共有八名医护人员,他在制定五天大年期间值班表时(初六诊所正式上班),把自己定在大年初二。这样,初三、初四、初五三天就全部腾空出来了。 没想到,昨天下午朱文进值班回来,却突然变卦了。他带着歉意跟王玉荷商量,说他母亲陆巧珍一年到头在外面做生意,风里来雨里去的,春节期间难得在家里多待上几天,如果他出门参加婚礼,三天两夜,母亲独自留守在家,心里该有多恓惶。因此,“玉荷,我还是不去了吧!” 王玉荷被他弄得猝不及防,但最终还是表示理解,答应了。 陆巧珍听说儿子不去参加婚礼,马上猜到他的意图,连说不必有人在家陪她,她一个人吃吃睡睡,到街坊邻居家串串门儿,挺快乐自在。这时倒是玉荷来劝,说文进是大队诊所主治医生,又是所长,肩上担着责任哩,万一这几天庄上发生急诊,就怕诊所里其他人处理不了,到时喊他不到,那不糟糕了?不去就不去吧,婚礼上人多马杂的,晚上歇宿安排得好还行,安排得不好连个安稳觉也睡不成,就让她和天宠去代表一下吧。 这样一说,陆巧珍才同意了。儿子做所长这些年,上面领导满意信任,下面群众尊敬信赖,全仗着工作兢兢业业,小心谨慎,如果因为出门吃喜酒诊所里出了纰漏,确实就得不偿失了。 明明已经同意丈夫留在家里陪母亲,可是临出发时,玉荷心里却又油然升起一些不快来。这样的心情其是可以理解的:如果文进事先不承诺也就罢了,既然承诺了,事到临头却陡然改变主意,教她白白欢喜了一场——如果身为诊所所长的他参加这次婚礼,会给舅舅全家增添多少光彩啊! 郁闷难遣,玉荷只好和跟在身后的儿子说开了话:“天宠,爸爸不跟我们一起参加婚礼,你生气吗?” 见妈妈终于开口了,天宠一板一眼地回答:“妈妈,我不生气,但略有遗憾。” “这话怎么讲?” “遗憾的是,爸爸三天好酒饭吃不到了,新娘子看不成了。不生气,是因为他孝顺呗!” “好小子,一套一套的,真会帮你爸爸说好话呀!” “本来嘛!” “那你将来孝顺吗?” “孝顺!” “娶了老婆就不孝顺了——‘花喜鹊,尾巴长,娶了老婆忘了娘’!” “那爸爸娶了你,他忘了娘吗?” “哈哈,妈妈说不过你,你这张小八哥嘴!” 玉荷终于完全释怀,且备感欣慰:在一个家庭当中,父母的言行总是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下一代,这些年来,文进已经给儿子树立起孝顺长辈的榜样。 接下来,母子俩一路上有说有笑,心情格外舒畅。 从朱家桥到周家舍十八里路,要经过六个绿水环绕的村庄,过大大小小二十四座桥,还要摆三次渡。 这里是典型的水乡,隶属于楚泽县。 水乡人操办大事,比如婚丧嫁娶、小孩抓周、大人祝寿,第一天下午到客,第二天正日,第三天下午散客。 因此,玉荷天宠母子俩要在周家舍歇上两宿。 母子俩到达周家舍时,已近下午四点。四面八方的亲戚鱼贯赶往办喜事的周家,有的拖大带小来了四五口。办大事不怕亲戚多,亲戚多才够喜庆,才够热闹。大人们见了面互相寒暄,坐下来攀谈,孩子们则捉对儿找伙伴。婚礼为平时难得一见的亲戚们提供了一次绝好的聚会机会。亲戚差不多到齐了,厨房里便吆喝: “上晚茶喽——” 晚茶是糯米汤圆,盛在一只只精致玲珑的青花瓷碗里,伙计们用红漆托盘端进堂屋。堂屋里摆放了四张八仙桌,每张桌子上摆着两只盛着白砂糖的小瓷碟,用来蘸汤圆吃。刚出锅的汤圆热烫烫的,咬在嘴里黏乎软绵,客人们吃得头上生汗,最后把乳白的汤汁喝下肚去,浑身暖洋洋,真是好熨帖。 吃过晚茶,离晚宴开席起码还有两个小时,小亲戚们便一窝蜂出院门找地方玩去了。在本庄孩子的带领下,他们一起来到周家舍小学。村庄不大,才四个生产队,学校规模相对就小,只有一排教室,连围墙都没有箍。教室前面是操场,操场前面是一条不宽的河沟,泊着几条生产队的木船和水泥船。 小亲戚们按男女自动分成两拨儿。男孩们在操场西面打钱墩子,女孩们在操场东面跳橡皮筋。 春节期间几乎所有十几岁的男孩子都随身携带着一枚铜板,随时准备加入打钱墩子的游戏中。游戏都分高下,都有输赢,而打钱墩子是男孩们最刺激的游戏,因为它就是一种赌博,而且是赌钱。只有春节期间才有可能进行这桩游戏,因为孩子们多多少少都有几个压岁钱,而平时是不可能个个有钱的,纵然有,大人们也不许赌,唯有春节才默许,才开禁。赌钱是不好的,每个家长都知道,但乡俗如此,过年孩子们可以以游戏的形式“小来来”,由于赌资有限,游戏公平,自然不会像成年人那样输得倾家荡产,甚至家破人亡。 找一块砖头,每人在上面搁一分钱硬币,摞成一叠,便成为一个“钱墩子”。参赌成员站在四五米外的划线外面,按照事先决出的顺序,用铜板朝钱墩子击打,击落的硬币归自己——一轮下来,如果砖头上仍剩有硬币,各人从各人铜板落地处仍按顺序击打,直至全部击落,再开第二局。 今天,本庄的小亲戚乳名叫“二狗子”的使用的却是一枚银元——“袁大头”。银元比铜板厚重,威力很大,硬币触之即飞,二狗子频频赢钱,眉开眼笑,得意忘形。孰料一次击墩后,硬币没沾上,银元倒从砖头上一蹦三尺高,落地后竖着朝前急滚,竟似有了灵性,逃跑似的。二狗子在后面追赶不及,眼睁睁瞅着它蹿进了河沟,“噗”一声响,无影无踪,顿时又急又吓,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冲着白亮亮的河水哇哇哭喊。他爷爷接到报信,赶忙扛来罱泥的大罱子,站在水泥船上扒了十几罱子,终于把那枚银元找了回来。 操场东面,女孩们也玩得不亦乐乎。因为人多,她们把橡皮筋拉成五边形,里面的人转着圈跳,边跳边唱: 小皮球, 香蕉梨, 马兰开花二十一, 二八二五六, 二八二五七, 二八二九三十一, 三八三五六, 三八三五七 三八三九四十一 …… 橡皮筋的高度由脚踝,到膝盖、垂手、腰间、腋下、肩膀、耳边、头顶,一直到小举、大举,难度次第增大。跳橡皮筋是女孩们最热衷的游戏,体能和技巧一项不能缺。 在打钱墩子的间隙,天宠被女孩们那边的热闹所吸引。他注意到一位打着很长的独辫子,穿着红色毛线衣,身材窈窕高挑的少女,无论橡皮筋举多高,都能轻松地脚勾弹跳,灵巧得如同用手解绷绷儿(一种解线绳游戏),动作十分优美——像粉蝶穿花,像紫燕翻飞,像电影《红色娘子军》中的芭蕾舞女演员,像江苏名酒“洋河大曲”商标上的敦煌飞天。天宠又仔细打量她的容颜,鹅蛋脸,大眼睛,既端庄又俏丽,感觉上非常亲切,似乎曾在哪儿见到过。 “喂,天宠!”王家庄的姨表弟潘兴杰在旁边用手推他,“你看女孩子做啥?轮到你打了!” 天宠一醒神,连忙转身打钱墩,铜板却放了个空,连砖头边儿都没沾上,实在大失水准。 “哎,兴杰,那个辫子特别长的女孩子是打哪儿来的亲戚呀?”天宠到底忍不住,用手指着询问表弟。 有时候一户人家办大事,来自四面八方的亲戚之间,常有不相熟甚至不相识的。这样的情况,说得客气点叫带拐弯的亲戚,说得不客气就是没有啥关系。恰恰因为存在这样的陌生,给走亲戚增添了新鲜感,发生着新鲜的交往,产生着新鲜的故事。 “草馒庄的明娟么!我们小时候不是上她家玩过?”兴杰仔细一看,认了出来,瞟着比他大一岁的表哥,似乎很不屑他的健忘。 “哦——”天宠拍了拍后脑勺,终于想起来了。 天宠九岁那年暑假,跟妈妈到周家舍舅爹爹家做客,恰好姨娘玉莲带着表弟兴杰也过来了。次日上午,舅爹爹撑船载着四个人同往草馒庄二姑娘周春霞家去玩。 草馒庄是座四面环水的垛岛,酷似馒头形状,岸边芦苇蒲草丛生,村庄因而得名。因为面积小,只有两个生产队,社员干活全靠撑船去远处的田地。进得村庄,二三十户房屋掩映在绿树修竹之间,土径蜿蜒,菜畦处处,鸡犬徜徉,猪哼羊咩,十分安宁祥和,与别的村庄氛围迥异,简直是世外桃源,这让天宠感到别样的新鲜和莫名的兴奋。 春霞的婆婆五年前因病去世了,公公黄宜新和丈夫黄明海同在六里外的清潭公社机械厂上班,早出晚归,十岁的小姑子黄明娟放暑假,正好在家和她搭伴。她见父亲带了姨表亲来做客,喜不自禁,腆着因怀孕而微凸的肚子忙着张罗午饭。 村庄太小,没有集市,剁肉买鱼要过河到三里路外的翟家庄,比较麻烦,时间上也有些来不及,因为已经过了早市。因此待客办菜只得就地取材,好在也容易。逮一只小公鸡宰了,拾几个鸡蛋炒炒,炸一盘花生米,屋后的菜园里青菜现铲、韭菜现割,辣椒、刀豆、丝瓜现摘,再拔上一捆黄豆剥米子烧咸菜,一桌农家菜就摆上了。家神柜里有半塑料壶散装大麦酒,正好可以拎出来给父亲喝。 天宠和兴杰到了新地方,活像两只好奇而精力旺盛的猴子,到处乱蹿。他们在厢房里的木板床下面发现一只墨绿色的小木箱,上面油污斑斑,有点像战争电影中常见的弹药箱。两人表情凝重,勇敢而小心地揭开盖子,发现里面既没有子弹,也没有手榴弹,而是各种机械工具和机器零件:铁锤、钣手、改锥、锉刀、钢尺、锯条、滚珠轴承和各种型号的螺丝,等等。这已经足够让他俩兴奋了,合力把箱子抬到院子里,发挥他们无穷的想象力使用这些工具和零件:用铁锤和钣手就地正法东奔西走的“疯蚂蚁”(一种个头特别大的黑蚂蚁)和从树上交尾时掉下来的硬壳甲虫;用改锥和锉刀当匕首,刺杀一棵粗壮的泡桐树,看从戳出的洞眼里流下串串晶莹的“眼泪”;用钢尺铲麻雀屎、挖蚯蚓洞,结果把尺拗得弯曲,不能恢复如初;用锯条锯水边芦竹,结果折断了锯条;玩滚珠轴承不慎把其中一只滚进了猪圈茅坑……简直是两个小小刽子手,一对儿童破坏王。到最后,两个家伙手上全是油污,腌腌臜臜,脸上也沾上了,像唱戏的三花脸。舅爹爹带他们到水码头上用石碱洗了又洗,才洗干净了。 明娟趁在大人们中间择菜剥豆,不时偷偷觑一眼玩得热火朝天的两位小亲戚,心里非常高兴,但由于羞涩,不好跟他们搭讪,毕竟第一次见面,而他们又是男娃娃。当嫂子春霞吩咐她到菜园里掐葱时,她立即站起来,故意从两个顽童旁边走过,风风火火的,挂到腰际的独辫子甩来甩去,内心的欢乐和热情毕露无遗。 开饭了,天宠和兴杰坐在饭桌旁边急吼吼地等着吃,而明娟则去厨房帮着端饭碗,端菜肴,又拿竹筷子来分,麻利老练的样子活像个小大人。玉荷对天宠和兴杰说:“你们看明娟姐姐多懂事,多勤快!”玉莲接上嘴:“而你们只晓得顽皮,只晓得吃!”舅爹爹却乐呵呵地:“男孩子都这样啊——‘七岁八岁狗儿嫌,十岁还要嫌半年’。” 天宠听妈妈和姨娘猛夸明娟,贬低他和兴杰,便开始认真打量起明娟来。他觉得明娟真的很漂亮,自己班上的女生哪个也不如她;又温柔,又能干,很有小姐姐的味道哩!天宠幼时看到同伴有姐姐领着,抱着,哄着,非常羡慕,不止一次缠磨妈妈为他生一个,直到以后晓事了,知道妈妈开刀生不了宝宝,就是生得了也只能生弟弟和妹妹时,才不闹了。以后上小学了,班上的女生都比他岁数大,他却从不把她们看在眼里,觉得她们没有他成绩好,还爱疯爱闹,嘴巴馋,上课做小动作,一点姐姐味儿都没有! 因为对明娟产生好感,吃鸡的时候,兴杰抢先夹到那个又好看又好吃“针线包儿”(脾脏,呈卵状),天宠把他筷子一打,主动搛到明娟饭碗里,亲昵地说:“明娟姐姐,你吃!女孩儿吃‘针线包儿’,会心灵手巧哩!”大人们看到这情景,都笑开了。兴杰很是恼火,责问道:“你帮女的,是想娶她做婆娘吗?”大人们更是乐不可支。明娟脸蛋涨得通红,眼皮都不敢抬了。 吃过中饭,歇了晌,三个小人儿玩到了一起。明娟领着天宠和兴杰到屋后菜园里玩。菜园里除了蔬菜,还种玉米、向日葵、芝麻、花生和山芋。他们偷偷扒开一窝未长大的嫩山芋,洗净了大嚼,又合谋连根拗断一棵玉米,把饱含甜汁的秸杆当甘蔗来啃。这样的游园活动让天宠感到新鲜、有趣、刺激,要不是后来舅爹爹喊他们吃晚茶,简直都不想回周家舍了…… 天宠想不到四年后重见明娟,她已经出落成一个身姿婀娜的少女。她发育得很好,胸部明显鼓隆起来,起码要比天宠高半个头。天宠心中漾起一种特别的欢喜和莫名的躁动。 晚宴后,周家便开始安排外庄的亲戚住宿。 天宠被安排在舅爹爹舅奶奶睡的堂屋东房间。老两口抱了一床被窝睡到厨房灶门口的稻草上,把床让给亲戚——里外放两条被窝,可以睡四位客人。西房间是新房,今晚只有新郎春旺和陪郎睡在里面,名曰“暖房”。堂屋里四张八仙桌靠墙合拼成一张硕大无比的“床”,铺上被褥,大人小孩可以睡上八九个,既挤暖,又热闹。其他亲戚安排睡在庄上亲友家。相比之下,天宠是受到格外优待的。 玉荷的姨娘住在周家舍西头,她和母亲以及妹妹一家都住在那边,床不够挤,直接在堂屋里铺稻草打地铺。 天宠睡在床里边的被窝里。钻进被窝时,另外三个人还没来,大概还在哪儿玩着哩。根据他在外庄走亲戚歇宿的经验,判断外口被窝肯定是两个大人睡,将会有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男孩子睡在他脚头。 灯柜上点着一盏小煤油灯,只能照亮附近一团,稍远则显得昏暗朦胧。上午在朱家桥跟伙伴们疯玩,下午步行了十八里路,吃过晚茶后接着打钱墩子,整个白天体力消耗过大,天宠上床没多久便香甜地进入梦乡。 半夜里,天宠醒过来撒尿,才发觉脚头已经睡了人;身侧挤挤的,也睡了人。两人合睡真好,依偎勾搭,互相取暖,被窝里面热烘烘的。他不晓得同睡者是谁,摸摸对方小腿肚儿,感到圆润柔腻,搽了羊油似的。再摸摸伸到他胸前的脚丫子,肉乎乎的,倒跟他差不多大小。他也没有多想,黑暗中小心翼翼下了床,摸索着出了房门。家神柜上亮着一盏马灯,灯头捻得很小,“大床”上鼾声大作。把堂屋门奓开一点挤出去,院子里也挂着马灯,摆着两个供夜间拉撒的粪桶。深夜里腊气太重,天宠撒过尿后头摇得像拨浪鼓,直打尿噤,赶忙溜回房间,摸上床,像黄鳝进洞似的钻入温暖的被窝中。 天宠醒来时,天已大亮。他的脚头空空如也,身侧也不拥挤,原来那三位都起床了。“真邪门!”他想,这三人在他睡眠状态中倏然而来,倏然而去,神秘兮兮的,究竟是何方神圣呀?拗起身穿衣服,却从被窝口带出一股子芬芳,大为好奇,鼻子凑进去闻,像油菜花香,又像栀子花香,也像刚摘下来的甜瓜香。反正太好闻了,简直沁人心脾。他猛嗅了几下鼻子,不知道这好闻的香气是怎么来的。 外面堂屋和院落里的人声稠密起来,天宠来不及细想,赶忙穿好衣服下了床。他昨天就筹划好了,今天早饭后也跟着上轿子船,去孙家堡参加娶亲。他天生好奇,喜欢探秘,长这么大虽然见过不少新娘子,却从没有上过轿子船,因而也就没有见识过完整的娶亲过程。他认为这个过程肯定很有趣,必须亲身体验一番。 天宠要求参加娶亲没能得到批准,轿子船上人员各有司职,事先规定得好好的。吃过早饭后,天宠看见打扮得齐齐楚楚的明娟上了船,便问妈妈她为什么可以跟过去。妈妈说明娟是去做伴娘的,感慨这丫头俊俏讨喜,从小就像个大人似的,顶用;又叹息说可怜这孩子从小母亲就没了。跟着又问:“天宠,昨晚明娟跟你焐脚的吧?你睡觉不要蛮,小心蹬坏了姐姐!” “啊——!”天宠这才知道夜里悄悄睡到他脚后头的原来是明娟。他涨红了脸蛋,嗫嚅道,“她怎么跟我睡的?她……她是女孩子!” “小鬼头,你们还没有长大哩,打什么要紧?”妈妈满脸不屑,用手背朝外扇着撵他,“去玩吧,玩个够——过了元宵节就得上学收心了!” 黄昏前,轿子船满载而归。抬着嫁妆的伙计们在前面走,伴娘明娟左手拎着焐手的铜炉子,右手搀着蒙着红盖头新娘子,走在最后面。小巷两边全是看热闹的大人孩子。鞭炮炸得噼里啪啦的,唢呐吹得呜哩哇啦的。晚上是隆重的正宴。正宴结束已经八点多了,照例要闹洞房。闹洞房几乎全是成年男子,天宠跻身其中,听大人说各种各样的合子。说合子的人每说一句,众人就在后面齐喊“好哇”。合子风趣幽默,朗朗上口,有的略带“荤腥”。有一个合子是这样的: 手举红灯亮堂堂, 我送新人进洞房。 一进房, 喜洋洋, 我说几句喜话闹新娘: 摸摸新娘嘴, 好吃馋猫嘴; 摸摸新娘鼻, 口水往下滴; 摸摸新娘手, 牵手送门口; 摸摸新娘袖, 她弟是我小舅舅; 摸摸新娘脚, 大红鞋子六角角。 一直折腾到将近十点,客人们揣着喜糖、喜烟等战利品,四散而去,让一对新人共度春宵。 挤出洞房的天宠突然内急,去院子西边猪圈那儿上茅厕,看到有人占着位,正嗯呀嗯地使劲,便夹着屁股从侧门溜了出去。因为天黑,地形也不熟,摸出好远才找到一个茅厕,裤子一解便稀哗而下。回来后,在厨房里打热水洗了脚。 趿着鞋,拎着袜子,回到东房间。天宠终于见到昨天夜里同床的三位:除了明娟,还有两位不相熟的中年婶婶。她们没有参加闹新房,也不知什么时候上了床,俱各披着棉袄,坐在被窝里快活地拉着家常。天宠突然局促起来。他感到和三个女人睡在一张床上是一件多么尴尬的事,恨不得一溜了之——却无处可投。只好吭着头红着脸上了床,脱掉衣裳迅速钻进温暖的被窝,脸朝墙侧身而卧,紧紧闭上眼睛。被窝里已经暖和和的了,那是明娟身体焐的。 “玉荷家这孩子害羞哩!”天宠旁边的婶婶说。 “哈哈,跟我们不相熟么!”对过的婶婶笑道,“这孩子长得真俊。” “玉荷就俊;他爸爸我认识,也俊。——种好么!” “对、对!听说过了年才十三岁,下半年倒上初二了,学习成绩呱呱叫,当班长哩!”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他爸是大学毕业哩,玉荷又有文化!” 两位婶婶肆无忌惮地谈笑,好像旁边天宠不存在似的;或者和明娟同睡一条被窝的不是天宠,而是另外不相干的孩子。 “明娟,你今年多大了?”天宠旁边的婶婶问。 “十四了。”明娟轻声细语地答道。 “也上初中了吧?” “和……和他一样哩。” “嗨,倒巧!要我说,你们这两个孩子倒是蛮般配的!” “婶婶,您别瞎说……”明娟嘤咛一声,小鱼儿似的滑进了被窝。 两位婶婶呵呵笑开了。 “别逗了,孩子害臊。我们也睡吧!” “好,熄灯!” “噗”地吹灭了煤油灯。 水乡人睡觉,不时兴着衬裤,仅仅穿个平脚裤衩,因此两个人睡,难免肉碰肉。天宠和明娟被外口两个婶婶挟着,肉贴得更紧,避无可避。昨晚天宠先睡的,不知道后来从脚头钻进来的是个女孩子,也没有太多感觉,今晚可就不同了。他真切地感到明娟身体的柔软、滑腻和温暖,从被窝口溢出的芬芳让他恍然大悟,又意乱神迷。他夏天时曾在东桥上听大人讲故事,说清朝乾隆皇帝四十多个后妃中,有一位维吾尔族女子最受宠幸,她容貌美艳,玉体生香,走在皇苑里,蝴蝶蜜蜂都追着飞,时人称为“香妃”——想不到明娟身体也这么香,难怪电影《上甘岭》插曲中有一句歌词叫“姑娘好像花一样”啊!他感到浑身燥热,却不敢翻身乱动,生怕别人知道他不肯睡着,在胡思乱想。更要命的是,他胯下的肉雀雀不知为什么撅了起来,又硬又直,像一支旋帽英雄牌钢笔。他害怕不小心隔着裤衩顶到明娟腿上,赶紧用一只手在外面罩着。 半夜里,天宠习惯性被尿憋醒,发现自己一条腿竟然跷在明娟软绵绵的胸脯上,吓得赶紧撤下。小便后回来,重新钻进温暖的被窝,听见明娟在那边含糊地呢喃了一声,翻了个身,倒把膝弯搁到他的腿上。这种熟睡中不自觉的体位调整,显得那么自然而和谐,让天宠感到说不出的舒服和安逸。很快地,他又睡着了,甜甜地打起轻鼾。 正月初五午后,周家婚礼宣布散客。各路亲戚纷纷收拾东西,互相道别,分散回家。 天宠跟着妈妈走出周家舍村口,头盯着脚尖走路,拖拖沓沓的,郁郁寡欢。 “怎么没有精神啊,天宠?” 知子莫若母。挑着竹篮的玉荷不用回头,就敏感地觉察儿子情绪反常。 “有精神的,妈妈。”天宠轻声回答。 天宠萎靡不振,情绪低落,全是因为明娟。 事实上,四年前天宠在草馒庄几小时的匆匆做客,他已经差不多淡忘了。大千世界,精彩纷呈,对于从儿童走向少年的孩子来说,所遇到的各种各样的事都是新鲜的,各种各样新鲜的事不断累加在一起,那之前的很快就成了生命之书的陈页。这次来周家舍参加婚礼,他无意间邂逅明娟,陈页随之打开,记忆复苏了,新的故事又产生了。 四年前天宠第一次见到明娟,年方九岁,明娟十岁,两个孩子天真无邪,虽则投缘,但除了友好还是友好,不会派生出其它什么情愫。四年后的今天,天宠已从一个懵懂儿童悄然迈向青春的大门,对异性的感受力开始变得敏锐,明娟身上青葱的少女气息,她的美丽、温柔和懂事,让他痴迷不已,不自觉地产生了一种恋姐情结。对于独生孩子来说,骨子里面本来就沉潜着一份深刻的孤独,天宠当下的生理和心理年龄,更容易引发一份对异性情感的依赖和寄托,它不一定达到情爱的层面,但依恋是肯定的。 由于大人不经意的安排,天宠和明娟夜里同裘共眠,腿儿相搭,肌肤相亲,既温暖又舒服,他多么喜欢这种互相“拥有”的感觉!因此散客后,他心里顿时空落落的,甚至出现了类似沮丧的情绪。他不知道此番分别,何时才能和明娟再度相逢…… 直到走出三里地,穿过蔡家庄一条热闹的老街,天宠才从沉闷中慢慢解脱出来,恢复了活泼常态,又和妈妈有说有笑了。 “妈妈,不知道这几天奶奶和爸爸在家里怎么样呢?” “怎么样?很好呗!妈妈没有和你爸爸结婚前,他们娘儿俩打伙儿打惯了的!” “他们娘儿俩在家里打伙儿,我们娘儿俩在外面打伙儿!” “哈哈,你这个巧嘴儿!” “妈妈,照我看,在我们家,爸爸对奶奶最服气,其次才对你服气哩!”天宠这坏小子,居然“挑拔离间”。 玉荷却不上他的当。“这是这应该的。你奶奶本来就是个不寻常的人,妈妈也服气哩!” 第一卷 第二章“盖江北” 第二章“盖江北” 一九二三年夏天,陆巧珍出生在朱家桥西面五里路的陆家荡,父亲陆松龄在村里教私塾,母亲殷翠红是位绣娘,上面还有一个先天痴傻的哥哥。巧珍从小聪明伶俐,被父母视若掌上明珠,五岁时父亲为她开蒙,十岁时母亲授以女红,十三岁时刺绣手艺已闻名十里八乡,绣的龙会游,绣的凤能飞,绣的花闻得见花香。她外貌秀丽,知书识礼,在乡民眼里简直就是从天上降下凡尘的小仙女,给她添了一个绰号叫“盖江北”。花香引蝶,上门提亲说媒者趋之若鹜,对方不乏是家境殷实的富家子弟。巧珍却眼高,一般小伙很难打动她的芳心。她要嫁给值得嫁的人。她读过《三国演义》、《水浒传》和《说岳全传》,最爱勇敢正直忠义诚信之士。她认为美人应该配英雄、嫁好汉,穷富不论。 巧珍从十五岁时,为贴补家用,做起了提篮叫卖的生意:卖绣品、绣线,兼上门剪花样。生意自然很不错。很多人照顾她的生意是假,只为一睹她的芳容,跟她搭讪说话。有人编了一道顺口溜: “盖江北,陆巧珍,俏脸俏奶俏腰身。手提竹篮走四方,巧嘴巧手做营生。姑娘见了乐开怀,后生见了丢掉魂。” “盖江北”的美名自然也传到了北面蜈蚣湖里的土匪窝里,勾起湖匪首领杜大海的垂涎。在她十七岁这年,一张魔网悄悄朝她头顶罩来…… 初冬的一天,巧珍在附近几个村庄做完生意,打朱家桥庄后回家,走到一座破败的龙王庙时,从树林里闪出两个湖匪,用布团塞住她的嘴,麻袋当头一套,扛上肩就朝藏在不远芦苇荡里的乌篷船奔去。 朱家桥十八岁的青年朱凤祥正在这一带打猎,身边的猎犬阿虎突然狂躁地吠叫起来,这种惊动猎物的举动非常反常,朱凤祥心念一动,发出口令,阿虎随即蹿了出去。 朱凤祥持着猎枪紧紧跟随,在龙王庙的拐角处,发现地上有一只精致的小提篮和撒得到处都是的绣品、绣线和花样,顿时恍然大悟:肯定是“盖江北”遭了湖匪,人被掳走了! 他跟着阿虎寻踪追击,终于赶在湖匪要钻进芦苇荡时发现了他们。一声枪响,负责断后的湖匪中了霰弹,惨嚎一声仆倒在地。前面的湖匪慌忙扔掉装人的麻袋,搀扶起同伴趔趄着逃上船,没命地打桨走了…… 冬去春来,巧珍成了朱凤祥的新娘。新婚之夜,巧珍幸福地依偎在凤祥怀里,说如果不是丈夫当天救了她,被掳进土匪水寨,她肯定不从,只有寻短见一条路,她的家人也活不成了。凤祥说:“这是缘分啊,该派(方言:注定,应该)我来救你。我们得感谢阿虎,是阿虎为我们做了大媒,让我得到你这个大美人。”巧珍说:“我就该派是你的人,英雄救美人,美人爱英雄——你和阿虎都是大英雄!”凤祥说:“哎呀,把我和狗摆到一起啦!”一对新人恩爱无限。 金秋时节,巧珍生下一个儿子,这就是朱文进。她的哑巴婆婆逢人就啊啊地比划,夸奖她的孙子多么大,多么白,多么漂亮,多么聪明! 次年夏天,打县城开来一队日本鬼子,在朱家桥村外建造雕堡,做为扼守交通的据点。这帮东洋贼寇都是饕餮之徒,竟开枪打死了阿虎剥皮吃肉。巧珍在家里哭了好几天,凤祥恨不得持猎枪跟鬼子拼个你死我活。 鬼子来了,阿虎没了,凤祥不敢持枪打猎,巧珍也不敢走庄串户做生意,夫妻俩只得一心务农,在鬼子的淫威下小心翼翼地度着光阴。 鬼子经常在周边一带扫荡,厄运落到了巧珍的娘家。鬼子开进陆家荡时,巧珍的呆傻哥哥不知逃避,居然挡在道路上撒尿,被鬼子用刺刀戳死,把生殖器割下来喂了狼狗。陆松龄夫妇埋葬了儿子,在悲愤中先后撒手而终…… 两年后的一个冬夜,新四军的一个连队突袭朱家桥日军据点。战斗一直进行到天亮,鬼子全部被打死,炮楼被夷为平地。二十二岁的朱凤祥毅然参加了部队,从此走上革命道路。 一九五一年九月,身为中国人民志愿军某部排长的朱凤祥在坚守山头阵地时,遭到美军飞机的凝固汽油弹的轰炸,不幸壮丽牺牲,连骨灰都没落下。 丈夫捐躯在异国他乡,陆巧珍悲恸欲绝,决意终身守寡,将十岁的儿子朱文进拉扯成人,以慰夫君在天英灵。为表明志节,二十八岁的她开始吃斋,一心向佛。 寡母矢志育孤,加上政府对烈士家属有所眷顾,朱文进健康成长,念完小学和初中,又考进本县有名的竹椟中学读高中。 此时巧珍的哑巴婆婆已经过世,她又开始做起小生意,划一条小船,贩黄豆,贩玉米,贩萝卜……什么赚钱做什么。 巧珍就是在做生意的途中,为儿子觅得了好姻缘。 深秋时节,巧珍到西乡贩来一船水鲜鲜嫩拐拐的红萝卜,划桨途经王家庄时,拢在一个水码头上歇息,和一位汰洗衣服的妇女攀谈起来。两人甚感投缘,话越谈越多。这妇女叫周淑英,比巧珍小两岁。当听说巧珍的丈夫抗美援朝牺牲了,她一人领着儿子守寡至今时,淑英叹了口气,说她也是个**,十九岁就守寡了。 “啊……你是怎么一回事?”巧珍非常惊讶。 淑英告诉她,她结婚时才十七岁,丈夫十九,还是个在上海念书的学生。春天成的亲,秋天就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腊月里丈夫从上海回来过寒假,整天逗弄襁褓里的小姐妹,想不到春节后回校的途中遭遇土匪劫财,被枪打死了。丈夫死后没两年,公公在镇上开的茶庄失火烧成了白地,不久公公婆婆含恨离世,她一个人领着两个孩子过到现在。 “你当时还年轻,怎么不再找个人家?” “找不成。满心眼都是他,别人走不进心坎里。就陪着两个孩子过也蛮好的。姐姐叫玉荷,夏天刚刚高小毕业,我准备让她学个手艺;妹妹叫玉莲,从小顽皮,爱唱爱闹,只上了两年学,做活计却是把好手,强过她姐姐。” 巧珍听了不胜唏嘘:淑英也是个重情识义的人呀! 衣服汰洗完了,淑英热情地邀请巧珍到附近家中做客,吃顿顺便中饭。巧珍慨然应允。 巧珍捡满一篮子红萝卜当礼物拎着,跟随淑英走进一个被树林和竹篁围绕着的小小院落。 其时玉荷正端坐在小院里的葡萄架下专心致志地绣着一个红肚兜。妹妹一早到镇上赶集去了,要她一块儿去,她不肯——眼下她学习绣花正上瘾哩!巧珍本是剌绣高手,眼前的情景让她倍感亲切,便坐到玉荷身边仔细观摩并加以指点。玉荷高兴极了。两人倒像一对默契的师徒。吃饭的时候,巧珍已经对玉荷喜爱十分了,这少女聪明雍容,性格大方。她便屡屡提起上高中的儿子。淑英也是个灵醒之人,焉能听不出巧珍话外之音?也出言呼应。玉荷开始不明白妈妈和客人为何如此热络,后来终于反应过来,脸上羞红如霞。 放寒假时,巧珍领着十六岁的儿子来到王家庄做客。文进和玉荷一见面便互相对上眼,可谓一见钟情,佳偶天成。次年夏天,两个**为孩子举行了定婚仪式。不久,巧珍亲自送玉荷去安平镇学习裁缝手艺。 朱文进从竹椟中学毕业后,考取了扬州医学专科学校。人人都称赞“盖江北”教子有方,堪称**中的楷模。 朱文进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楚泽县范垛区医院,年底和玉荷结了婚。第二年夫妻诞生一子,取名天宠,意为“天之宠儿”。 朱家添了男丁,烈士的血脉得到绵延,巧珍喜极而泣,在家神柜上焚香点烛,陈设丰厚供品,跪拜诸位家神菩萨,把额头都磕破了。 朱文进是在儿子出生第二天赶回家的,母亲托人到大队部挂了半天电话才给他传达了喜讯。他抱着襁褓中的婴孩看了又看,亲了又亲,高兴得合不拢嘴,对妻子说:“我们要生两个儿子,两个女儿——我们家人口太少了!”玉荷躺在床上,生养后的她尽显慵懒温柔,冲着丈夫甜美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不料婴儿出生第六天,玉荷下身出现了可怕的流血现象。在大队医生和邻居的协助下,用快船把产妇送往十二里路外的东台县洪湾镇卫生院抢救——这是离朱家桥最近、医疗水平较高的一家医院——经过紧急检查,才知道是产婆接生时麻痹大意,胎盘没有全部娩出,蜕膜残留导致产妇子宫复旧不良,恶露不净,感染而造成大出血。医生们采取打止血针、紧急输血等一系列急救手段控制住险情,做清宫手术。手术过程中医生发现情况复杂,处理干净非常困难,为怕再次感染,引起并发症,干脆把子宫整个摘除了。 文进获悉情况后简直痛不欲生。他固执地认为如果妻子生养后自己请上一周假待在家里陪护,而不是看过儿子第二天就赶回区医院,肯定会及时觉察妻子身体的异常情况,不至于酿成无法挽回的严重后果——摘除了子宫,就意味着绝育;就意味着儿子成为朱家的独苗苗。他痛定思痛,想方设法,三个月后调到了朱家桥大队卫生诊所。虽然医院规格大大降低了,如同从米坛子跳进糠坛子,可他毫不在乎,他要的是阖家团圆,从此维护亲人平安。 玉荷在洪湾镇卫生院出院后,婆婆巧珍全力以赴服侍她:逮回几十只毛茸茸的雏鸡,精心饲养,长到拳头大时就开始宰杀,给玉荷进补;准备了几十斤上好的黄豆,每天磨成鲜浓的豆浆给玉荷喝……在巧珍无微不至地照料下,玉荷的身体一天天恢复起来,养得白白胖胖的。但终究动了大手术,元气损伤,不大能做重事累活,否则就眩晕不支,因而带孩子的繁重事务巧珍全揽了过来。 带孩子,吃喝拉撒睡,百般辛苦,却有无穷乐趣。等到孩子抓了周,会跩着小脚蹒跚走路,会撇着小嘴鹦鹉学舌,更是好玩得不得了。此时已值夏季,晚饭过后,巧珍替孩子在木盆里洗过澡,浑身扑上痱子粉,为防止蚊子叮上细皮嫩肉,早早地抱进蚊帐。躺在凉席上的小天宠,肉团团,肥嘟嘟,香喷喷,像只粉冬瓜,巧珍越看越爱,一边摇着蒲扇,一边逗他唠嗑儿—— “天宠是哪个养的?” “妈妈养的。” “天宠是哪个带的?” “奶奶带的。” “奶奶现在带天宠,奶奶老了怎么办?” “天宠带奶奶。” “这是什么呀?” “天宠的手。” “这是什么呀?” “天宠的脚。” “这是什么呀?” “天宠的雀雀。” “什么雀雀?” “肉雀雀。” …… 一问一答,有问有答,小天宠的聪明让陆巧珍快乐无比,她决心把孙子一直带下去,当好儿子和媳妇的好后勤。 巧珍带孙子带到七岁时,一次不经意的际遇颠覆了她的生活,让她再次成为生意人。 这是黄梅季节的一天,下着绵绵细雨,朱家桥来了个打着油布伞背着两个帆布大包袱的中年妇女,用盐城口音在街巷里吆喝: “修套鞋哦——!” “烫雨衣哦——!” 巧珍在家里听见了,喊住那位妇女,说家里有套鞋要修。这双矮帮套鞋是儿子参加工作拿第一个月工资后特地买了孝敬她的,虽然破旧了,她却一直收在家里,舍不得扔弃。她原来并不知道胶皮的东西还能修,今天既然碰上了,便喊过来试试。 那妇女坐在朱家堂屋的门槛后面,借着外面的天光修鞋。两只鞋全破了,好几处裂缝。她先用锉刀把破裂处周边锉毛了,再用废胶皮剪成椭圆状,也锉毛了,特别把边缘部分锉得薄薄的,在上面涂上强力胶水,像贴膏药一样覆盖在裂口上,用小木锤轻轻敲实,便宣告成功。修完后,她对巧珍说:“穿上试试,虽然是补过的,比新的还结实,包你再穿三年!” 那时候朱家的红砖院墙还没有箍,路过的人都过来看稀奇,家里有坏套鞋坏雨衣的人便回去取过来一起修。在这个阴雨绵绵天光暗淡的下午,盐城妇女的生意做得热火朝天,一双手就没停歇过。黄昏后检点收入,竟有两块八角钱。巧珍眼睛变得明亮,心旌为之摇动。 巧珍留那妇女吃晚饭,人家倒也爽快:“那扰你家了,在你家赚了钱,还管晚饭!”巧珍爽气地说:“不扰不扰,随粥便饭!” 吃过晚饭,盐城妇女请求留宿。巧珍有些惊讶:“你没有生意船?”妇女笑了:“就这点小手艺,还要什么船?就凭两条腿——到哪儿都是跟好人家借宿的。” 这天晚上,巧珍让天宠跟爸爸妈妈睡,自己和盐城妇女抵足而眠。睡前两人坐拥被窝,面对面的交谈,非常投机。盐城妇女自豪地说:“干我这行,看上去一点儿也不起眼,背着两个大包袱,风里来雨里去的,倒跟讨饭的差不多——但苦得到钱哩。说真的,给个公社书记当都不换!” 当巧珍略带羞赧地说她以后能不能也试着干干时,那妇女热情地说:“可以呀,干呀!干这行不用几个本钱,只要敢往外头跑又肯吃苦,不愁做不起来。”遂把做这门生意的许多诀窍和在江湖上必须经常应对的事例详加介绍,末了专门交待一句:“千万不要在家乡做!要跑得远远的,免得熟悉你的人看见你赚钱,心里嫉妒,跑到干部那儿告状拆台,说你搞投机倒把,说你走资本主义道路。另外,跟着学的人多了,也会惹出麻烦。——这年头,你是知道的!” 第二天早晨,巧珍热情款待盐城妇女,打了四个鸡蛋的蛋茶,然后再吃面条。盐城妇女享用后,打开帆布包,匀下几样修理工具和一些原料,离开了朱家桥。 巧珍在家里就用自己修过的那双套鞋练手,在上面层层叠叠补缀了四五十个大大小小的“疤”,又设法找来一件坏雨衣,在上面剪上许多裂缝,升起小柴炉,用烙铁和橡胶焊粘。功夫不负有心人,一段时间后,她终于游刃有余,对做这门手艺有了充分的把握。 秋天,天宠开始入学念书。巧珍根据先前盐城妇女的提示,去楚泽县城采办了修补工具和修补材料,怀揣儿子为她从大队支书刘步云那里开来的表明贫下中农身份的革命证明,踏上了江湖路。她的生意范围覆盖整个苏南。苏南比苏北相对富裕发达一些,生意比较好做。 巧珍修补生意做得非常专心,只在过节时才回来。每次回来,脸上都带着满足而神秘的笑容。在第三年上,家里人发现她在房间里藏钱的秘密。 那一天,玉荷打扫东房间,在挪动墙角装黄豆的坛子时,看见下面是新土,显然是挖开后填上并细心夯实的。她把这件事悄悄告诉了文进。夫妻俩趁儿子不在家,用小锹挖开泥土,在半尺深的地方发现埋地雷一样埋放着一个黑瓷陶罐。揭开盖子,里面又有一只雪花膏白瓷瓶。旋开瓶盖,从里面抠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竟是七八张银行存单。文进把那些数字加起来一除,不禁失声叫道:“乖乖隆的咚,我妈一年的收入抵我两年半都不止!”两人把东西按原样恢复,假装不知道有这事儿。 巧珍每次回来,都给天宠带礼物:不是好玩的,就是好吃的,或者兼而有之。晚上祖孙俩同卧一榻,有说不完的趣事儿,说不完的知心话。 第一卷 第三章 村庄骚事 第三章村庄骚事 正月初八,天宠睡了个大懒觉,醒来时已经八点半钟了。阳光透过南面大玻璃窗泼洒进来,房间内一派光明。窗外麻雀啁啾。一只母鸡在院子里咯咯地叫唤起来,骄傲地宣布它生了一只蛋。 他穿衣起身。走进堂屋,发觉家里空无一人。院门虚掩着。他有些纳闷:爸爸前天就开始正常上班了,但妈妈和奶奶去哪儿了? 不去想它。刷牙;洗脸;吃早饭。 厨房灶台铁锅里的山芋粥还是温热的,天宠盛了一大碗端进堂屋。山芋煮米粥,天宠最爱吃,又甜又香。农村人把山芋当主食,生产队里有得分,家家自留地里种,从秋天吃到来年春天。这东西既当饱,又有营养,唯一不好的是容易生屁。 关于放屁,楚泽农村有一支童谣,很有趣,主要是男孩子唱,因为带有严重的性别歧视: 小伙放屁金和银, 丫头放屁熏死人, 爸爸放屁弹扬琴, 妈妈放屁软面筋, 爷爷放屁撑住门, 奶奶放屁打破盆。 院门吱呀。玉荷从外面回来了。她左手拎着沉甸甸的菜篮子,右手拎着一挂猪网油。原来是去庄街了。春节前家里备的生菜熟菜全吃完了,油盐酱醋也差不多告罄,今天早晨她特意做一次集中采购。 “乖乖,起床啦?”玉荷见儿子在吃早饭,亲切地招呼道。她把菜篮子和猪网油送进厨房,出来时手上多了一只沾满芝麻的草炉烧饼,进屋摆在儿子面前的咸菜碗上。她关切地说:“以后晚上看书别睡太迟,小心变成近视眼。奶奶说催了你两次,你都不睬。” 天宠从小喜欢看文艺书,上初中后更成了第一嗜好,课外和假日大部分时间都用来阅读,到处借书。昨天晚上,天宠开始看一本寒假前从女同学蒋小平那儿借来的一本叫《朝阳花》的长篇小说,是写红军长征的故事,里面有一对十几岁的革命小情侣,吵吵闹闹地一起成长,蛮好玩的,看得入迷了,将近午夜才睡。罩子灯刚灌满的煤油都耗得差不多见了底。 “那奶奶呢?”见妈妈提到奶奶,天宠便问。 “她送大纸到刘支书家去了。刘老太夜里走了。” “啊……”天宠听了很诧异,知道妈妈这里说的“走”就是“死”的意思。春节前他上街买东西,在朱家祠堂那里还见过刘老太。朱家祠堂在“文革”后就废弃了,大门紧闭,门口有一块空地,到了冬天,附近的老头老太爱搬个凳子或椅子聚集在大门两边的墙根下晒太阳,用不关风的瘪嘴巴谈些不着边际的话,看空地上孩子们做各种各样的游戏;有的晒着太阳没多久就眯缝起眼睛打起盹儿来了。庄上人戏称这是一支“等死队”。当时刘老太坐在一张做工考究的藤椅上,怀里抱着一只紫铜汤婆儿(一种暖手的器具),看上去还算精神。想不到过了个年就死了。 村庄里无论死了谁,马上就像刮风一样传开了,街坊邻居,平时相处得好的人家,听到消息会在第一时间送两刀大纸上门去吊唁。只要巧珍在家,送大纸这种事都是她做。 玉荷接着说:“我在街上买菜时,看见刘支书陈家舍的二姐接到报丧已经赶过来了,一路走一路哭。刘支书的四个姐姐要是全部到齐了,会把屋子哭得抬起来的!” 天宠想,刘支书家办丧事,肯定不是一般的热闹,应该去看一看。农村人办丧事是欢迎人去看的,人越多说明死者生前人缘越好。 搁下早饭碗后,天宠却又打消了去刘支书家看热闹的念头。他怕遇见奶奶。奶奶是个特别讲迷信的人,忌讳特别多,新春头上如果发现孙子去看人家办丧事,会不高兴的,怕他把晦气沾回家。而她自己是去送大纸的,是去向刘老太遗体告别的,是去陪人家掉眼泪的——她不要紧。 不去刘支书家看热闹,那上午干些什么呢?才正月初八,过年的新鲜劲儿好像差不多已经过去了。好的吃过了,新的穿在身上,钱墩子也打过了,亲戚也走过了,天宠有些百无聊赖了。待在家里,无非继续看小说,但今天上午他不想再看,昨晚看得太久了,到现在眼睛都有点儿酸哩!妈妈说得不错,不能用眼过度,用眼过度会变成近视眼的——他不想戴眼镜。在乡下,戴眼镜的人太稀罕,常被人称作“四眼驴”。 他也不想去找伙伴们玩。这些家伙此时肯定聚在哪儿打钱墩子,或者梭梭儿(一种滚铜板赌钱的游戏),跳白果,打玻璃球……在开学之前,他们是玩不够的,是不会消闲的。天宠觉得老是玩这些,也没多大意思。 他决定出门随便走走。一个人随便走走,自由自在,说不定还会碰到什么新鲜事儿哪! 如果你能够变成一只雄鹰,张开如铁的翅膀悬停在高空,你会发现朱家桥的形状就像一张略呈方形的水中荷叶。老辈人说朱家桥风水好,正因为它是一块“荷叶地”,发洪水时别的村庄都灭顶了,朱家桥却浮在水面上。其实这话是经过夸张的。朱家桥中心范围发洪水时确实淹不掉,那是村庄形成期间历代祖先人力垫高的结果,四周肯定是保不住的。天宠就听老更夫朱贵田说过,民国十八年楚泽发大洪水,他蹲在自家灶台上钓了一篓鲜鱼,可见当时村庄被淹的程度。 朱家桥大队是楚泽县数一数二的大村庄,人口有三千多人,分为二十四个生产队。天宠家是十六生产队。他家的位置在村庄东北部。 朱家三间堂屋,没有厢房。堂屋东山墙连接低矮的猪圈和茅厕。厨房在院子东侧,门窗朝西开。猪圈茅厕前面的一小块空地上栽着一棵梨树。院子西侧是一溜花台,除了种植几样通俗的花草,到了初夏照例培上两窝丝瓜,以后形成遮蔽小院近三分之一的丝瓜架,盛夏时可以在下面乘凉吃饭。院门自然朝南,外面是一条砖巷,向东走七八十米便到了顶头。顶头有个呈“U”字形的小河湾,朱家桥人取其形状,称为裤裆沟。 裤裆沟南岸原来有座都天庙,黑嶂嶂的一大片庙宇,松柏参天,香火很盛,可惜在抗日战争中被拆去打封锁坝,阻挡鬼子凶悍的小汽艇。建国后在遗址上建了碾米厂。碾米厂前面是东湖,四水交汇,每当月亮东升,满湖银光鳞鳞,又被称为明月湖。 北岸是一片民居,前面的路通向东面水泥桥,这座桥跨度约三十米,庄上人习惯称为东桥。过了东桥,解放前就到了村庄外面的田野,解放后陆续建立了朱家桥中学和农机厂,又零零星星多了二十几户人家。农机厂在前,中学在后,从天宠家走到学校大门差不多五百米,也就是一里路。 裤裆沟是泊船的天然河港,平时除了停泊农船,还时常有些生意船,比如铜匠船,篾匠船,箍桶匠船,补锅匠船,染布匠船,换糖船,等等。区里和公社放映队的电影船来了也泊在这里,因为离朱家桥小学最近——朱家桥放电影都在小学操场上,水乡农村落后,用不上电,因此电影船上都自备发电机,把电缘线拖到放映机这边,自然是距离越短越好。 裤裆沟顶头的三叉路口左旁,有一爿小小的代销店,门面朝东,对着大路,向着河港。这儿是庄东进出的一个枢纽,来往行人很多,安排代销店最合适了。 店门口有块不大的空地,两边用乱砖垒着半人高的墙头,墙头下丢着七八个连着根须的树桩。这块空地是庄东闲汉们聚会的地方。特别到了冬天,来这儿晒晒太阳,抽抽烟,嗑嗑炒蚕豆或葵花子,海吹神聊,委实惬意得很。这儿当然也是社会新闻和小道消息的汇聚地和发散地。 天宠走到代销店这里的时候,发现今天格外热闹,便在墙头外面停下了脚步。空地上有十二三号人,有的坐在树桩上,有的踞蹲着,嘈嘈闹闹,倒像开小队干部会议。天晴无风,烟枪们喷出的一团团烟雾,在阳光中如同一朵朵云彩。 一众人七嘴八舌,正在讨论刘老太之死。 “刘老太死得巧,又过了个囫囵年。” “哎,倒是的,阳寿添了一岁。” “多大周年?” “听说八十二了。” “好死得很。刚才我上街,听人说老太白天好好的,没有一点要死的征兆,晚饭还喝了两小碗米粥,掏了半个咸鸭蛋哩!是林嫂发现的——她晚上和刘老太睡在厢房里,一张床摆两条被窝,各睡各的,半夜里捻亮罩子灯起来小解,看老太那边没有声息,觉得不对劲,去伸手一摸脸,冷冰冰的,吓得一泡尿差点撒在裤子里,连忙跑到正屋去敲门,叫醒刘支书两口子!” 天宠听得真切。林嫂他是知道的,是刘家的一个远房亲戚,这几年一直住在刘家,帮助照顾家事,服侍老人,相当于城里人请的保姆。 “哎呀,没得命!敢情林嫂跟死人睡在一张床上啊!” “你说得好玩哩!她哪里晓得刘老太夜里会死唦!” “说不定是血冲脑(脑溢血)。” “也可能是心管子塞起来了(心肌梗塞)。” “我看都不是,她就是老死的!人死如灯灭,灯油耗尽了,灯自然就熄了。” “唉,别争了。人啊,各有各的寿数。‘人生七十古来稀’,八十二能死啦!你们想想,今年一月八号周总理逝世的,他老人家也不过活了七十八——刘老太还比周总理还多活了四年哩——周总理是什么样的人?一国的大宰相啊!” “有理有理!哎,宝祥,你家送大纸了吗?” “我妈送过去了。你家呢?” “没送。咱普通老百姓,人家是大支书,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你倒呆了!现在送两刀大纸过去,‘六七’时可以混一顿斋饭吃吃,刘支书家的斋饭肯定有吃头啊!” “喂,老李,今天来代销店拿纸的人多吗?”有人扭头朝屋里喊。 “就早饭前一阵子,五六家。”老李有点囔鼻子,在里面嗡声嗡气回答。 “哪家来得最早呢?” “景山家。她婆娘来拿的。一大早就过来了。我问哪个走了,她说是刘支书家的刘老太,半夜里走的。四点钟刘家就派人来喊景山,要他过去听候吩咐。她不止拿两刀纸,拎了整整一捆哩,匆匆忙忙送过去了。” “她不单单去送纸,顺便去送脂油了吧?” “你说这话就差劲了,人家姚春花又没有惹你——就是送脂油,也要分个时辰!” “哎哎哎,我们谈谈刘老太可以,别‘扯到荷花带动藕’,有些闲话传出去,麻烦可惹不起!”有人善意提醒道。 这句话说出,就有人下意识地朝矮墙外面瞅,叫嚷起来:“哎呀,不得了,果然有人在听壁角哩!” “哈哈,是玉荷家的孩子!” “哎哟,小家伙见长了么!” “眉眼挺像文进的——不丑!不丑!” 天宠见这么多人一下子冲着自己来,撒腿朝北面溜去,钻进一条深深的窄巷中。 在朱家桥,姚春花嫁给郑景山简直是个天大的误会。 姚春花的娘家住在庄南姚家垛,父亲姚应松是个弹棉花的。姚家一男三女,三个女儿中,最数春花这个三丫头最漂亮,最能干,性格也最野,伶牙利齿,为人处事却又按理走,并不刁蛮,是个惹人喜爱的“小辣椒”。庄上人都说这丫头将来肯定会嫁一户好人家,配一个好夫婿。 郑景山是老摆渡郑富昌的儿子,成年后接过父亲的篙子,一直在庄南白龙河上摆渡,虽然生得端正,身体健壮,但因家境贫寒,二十九岁时仍是光棍一条。 庄南的丫头们打猪草爱从渡口过白龙河上南滩,那儿草多肥美。因为混得厮熟,她们经常拿郑景山来打趣。郑景山也不恼,随丫头们疯闹。 这天,几个丫头结伴上南滩。在渡船上,叫巧云的丫头忽然问道:“景山,你天天一个人在这白亮亮的大河上摆渡,可曾遇见过田螺姑娘么?” “没有。”郑景山老实地回答。 “可曾遇见过河蚌姑娘么?” “也没有。” “那肯定有七仙女来过,帮你洗衣做饭!” “我是个大老粗,只会撑篙划桨,七仙女咋看得上?”郑景山终于嘿嘿乐了。 “那我告诉你,我们这船上就有一位仙女!” 丫头们一起朝坐在船头上专心致志剥莲蓬吃的姚春花看去。 “死妮子,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十七岁的姚春花狠狠朝巧云掷来一颗莲子,一双俏眼瞟了瞟在船尾撑篙的郑景山,“他呀,要是小十岁,我就嫁给他洗衣做饭!” “噢噢……噢噢……”丫头们一齐起哄起来。 郑景山深情地看着姚春花,把一支竹篙撑成了一把超级弯弓,小木船疾行如箭…… 一个沉闷燠热的下午,姚春花独自过河去南荡打猪草,郑景山善意地提醒她,天色不好,防止下雷暴雨,还是不要过去了,就在附近随便打些吧。姚春花是个任性的姑娘,执意说不行,到那边一会儿就打满筐了,到时赶紧撤回来。“景山,你耳朵给我灵醒一点,别喊了听不见!”“放心,我凝神听着哩!” 谁知就被郑景山说中了。他渡过姚春花回到窝棚没十分钟,乌云四合,狂风骤起,天地昏暗。对岸传来姚春花急遽的呼喊声。郑景山拔篙就撑,还没到河中央,大雨哗然而下! 两个人淋成了落汤鸡,上岸后直奔窝棚。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瓢泼似的,凉风裹着水雾挤门而入。窝棚低矮,空间仄逼,两人坐在白天用来歇息的竹床上,贴在身上湿垮垮的衣服没法脱下来挤一挤,冷得簌簌发抖。特殊的情境让两人都拘谨起来,互相不说话,空气中却飘浮着男女温暖的体香。外面完全暗黑下来,一道豁亮的闪电划过,旋即一个炸雷在附近劈下,震得大地颤抖,姚春花惊叫失声,一头扎进郑景山宽厚炽热的胸膛…… 三个月后,姚春花腆着略微出怀的肚子被一顶花轿抬进了郑景山庄上的老屋。知道实情的庄民都说,郑景山娶到姚春花,是老天爷恶作剧,把娇滴滴的一朵鲜花插到了一坨牛屎上。 两人结婚后,大队在南滩开发了生猪养殖场和百亩鱼塘,白龙河上建起一座长长的简易木桥,郑景山告别了摆渡生涯,回到十七生产队参加集体劳动。 郑景山和姚春花年龄相差整整一轮,婚后两人却非常恩爱,次年春天生了儿子郑荣健,隔了两年,又有了小二子郑荣康。 郑景山天性老实,在外面遭人欺负忍气吞声,总是年轻的娇妻为他出头。姚春花一张快嘴,理论起来谁也不是她对手。而在生产队妇女当中,她又是一把劳动好手,干活从不偷工减料,让人不能不钦服。好多男人把姚春花当成了心中的女菩萨,光棍佬们更是梦想老天爷也会给他们机会,赐来姚春花这样的好婆娘,哪怕短寿二十年,都心甘情愿。 农村女子行房事大多不叫床,不是不会叫,而是不敢叫,没有条件叫。农村太穷了,房屋矮小简陋,几代同堂,儿女小时往往都是和父母共挤一床,因此,叫床就是叫给孩子听,叫给全家听。姚春花却不同,她是个情欲旺盛身体极其敏感个性又极其率真的女子,她想要就要,想叫就叫,睡在身边的两个儿子习惯成自然,妈妈欢畅的呻唤成为梦中熟悉的背景音乐。大儿子郑荣健七岁那年,公公婆婆先后谢世,姚春花便打发兄弟俩睡到腾空的东房间去了。 就是在那年,郑景山在地里劳动时拉野屎,一泡热尿撒了半截,藏在草丛里的一条小青蛇蹿起来咬上他的阴茎,虽然无毒,却疼得钻心,捧在手里血滴滴的。从此便不大灵光了。其实郑景山性功能并未失去,只是受了惊吓,心理上产生了“是不是咬坏了”的消极暗示,连续两次房事不谐,就患上了心因性阳痿的毛病——缺少医学知识的农村人哪里懂这个道理? 正当青春年纪的姚春花蓬勃的性欲经常得不到满足,难免变得焦躁,对丈夫时有怨言。本来就老实巴交的郑景山更加老实巴交,除了生产队劳动就是家里劳动,活像一头沉默的牯牛。 天宠在曲里拐弯的巷道里漫无目的地走,刚才那帮闲汉的议论犹在耳畔。他们提到了他的同桌郑荣健的妈妈姚春花,说她到刘支书家送纸顺便送脂油,他就有点来气,认为这帮大人嘴作淡,太无聊! 他知道送脂油是个比喻,显然来自姚春花的绰号——“脂油罐子”。 天宠时常听人背后叫姚春花“脂油罐子”,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叫,却知道这个绰号肯定是贬义,而他奶奶年轻时落下的绰号“盖江北”是褒义,比喻超级美丽,无人能敌。脂油就是猪油,是用猪板油或猪网油炼成的,凝固成脂,玉白,吃面或菜饭挑上橡皮大一块拌拌,喷喷香。如果用脂油形容姚春花的白和香还可理解,而用脂油罐子形容就匪夷所思了。农村人盛放脂油大多用一个敞口陶罐,那物件拙头土脑的,怎么能用来形容丰乳肥臀相貌姣好又待人爽朗的姚春花呢?!天宠认为起这个绰号的人不是出于故意作贱埋汰,就是出于对姚春花美丽的嫉妒。 真是个孩子,理解得大错特错!“脂油罐子”,恰恰是一个赞美的比喻,它朴拙、精当、贴切,形容的是女人藏在两腿之间的性器官,说俗了就是——×! 发明这个绰号的,正是朱家桥大队支书刘步云。 刘步云是一九六四年接任大队支书的,十几年来,仗着权势和利益引诱,不知多少女子被他搞过。他搞女人有个特点,事后都有不同程度的补偿,属于“嫖风”比较好的一类。 在他所有搞过的女子当中,最满意的就是郑景山的老婆姚春花。一搞之后,遂成固定相好,这在朱家桥早已成为公开的秘密。 刘步云第一次搞姚春花,是在一九七一年端午节。 这天上午八点多钟,刘步云从兽医钟连庆家中出来,习惯性地背剪双手,往大队部走去。今天过大节,钟连庆特地请支书到家里吃早茶。早茶不单喝茶,吃干丝,还弄了四碗八碟,喝酒。酒喝过了,又吃了几只刚出锅的粽子。这顿早茶刘步云吃得舒心畅意,带着微醺,打着饱嗝,走在路上鼻腔里轻哼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欢快旋律。 刘步云搞女人上瘾,为了避免身体淘空,保持旺盛精力,经常服些壮阳的天然食品,最青睐的是两样——猪卵子和牛鞭。钟连庆正是这两样东西的得力提供者。他本来就是一个优秀的劁匠,平时劁得的猪卵子拣硕大的给刘步云留着;老病的耕牛只有他下了判决才能屠宰,不时就能觅得一两根牛鞭——猪卵子和牛鞭清炖或红烧都可以,牛鞭还可以配人参、枸杞、当归等制成药酒。外面风传刘步云胯下阳物极其生猛,如非天生所致,而是壮阳效用,那绝对是钟连庆的功劳。因此刘步云跟钟连庆关系不一般,视为心腹。当然,刘步云与人医朱文进关系也相当好。有些特殊问题非朱文进不能解决,比如他曾搞大了扬州女知青吴琼花的肚子,是朱文进找医院替她悄悄做了人流。 刘步云的婆娘毕粉英能够容忍丈夫在外面乱搞,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一来刘步云生性霸悍,不敢轻易招惹他;二来她生了小三子爱军后,得了一场怪病,大量使用激素药物,变成体重一百七八十斤的超级肥婆,腰围如水桶,腿粗赛桥桩,即使在床上脱光了也就是一大堆白肉,无法激发和满足丈夫性欲,自己也觉得理亏气怯。只要刘步云不把外面的女人往家里带,他想怎么搞就怎么搞吧,反正不影响她做支书娘子就行了。 刘步云走到十七生产队的社员郑景山家院门口,无意间朝里面睃了一眼。这一睃不要紧,脚底像被驴皮胶粘住似的,再也迈不开步,浑身燥热。 院子里一棵枝叶浓密结满青果的枇杷树下面,郑景山的婆娘姚春花正背对院门洗着一大桶衣服。她上身穿着一件短袖白底蓝花褂子,下面穿着一条略有褪色的紫色大裤衩,由于弓身埋头搓洗,她的屁股撅成一个浑圆的大苹果,露出一截深深的股沟,健美的身体一俯一冲,一俯一冲,十分有力,十分有节奏。在刘步云眼里,这样的背影,这样的姿态,不仅十分优美,简直十分撩人……他朝巷道两头瞅了瞅,没见任何人影,只有一条土狗踽踽远去,便蹑手蹑脚踅进院子。 刘步云站在姚春花身后,轻轻咳嗽了一声。 姚春花转过头一看,吓了一大跳! “啊……刘支书,是您?” “嗯,路过,进来看看。今天没出工啊?” “今天过节,队长上午没有安排活计。” “景山哩?” “刚刚出去。我要他上街打点儿肉,两个孩子早就馋肉了。” “那两个孩子哩?” “大的上学,小的刚才跟隔壁小宝出去,说到北大河看放老鸦(鸬鹚)哩!”姚春花站起来,甩了甩手上的石碱沫,捋了一把渍在前额上的刘海儿,不好意思地说,“光顾了说话,怠慢支书了——我去厨房剥两个蚕豆瓣粽子给您尝尝!” 姚春花往厨房走的时候,刘步云悄悄去掩上院门,从里面闩上了。 厨房里,煮在铁锅里的粽子还热乎乎的。姚春花拎了两只出来,吹了吹手,正要去解粽子上的棉绳,刘步云像豹子一样掠进来,从后面冷不丁把她宽松的红色大裤衩一下子褪到脚后跟,然后直起身,左手从前面插进衬衫,紧紧揪住一只丰满的**,右手径直探向她的私处,上下其手,直取女子最要命的地方,嘴里兀自念叨着:“我不要吃蚕豆瓣粽子!我要吃你这个大肉粽子!” “不要,不要!刘支书,您不能这样……”姚春花猝不及防,被他又摸又抠,浑身酥软,站都站不住了。刘步云就势把她搬到旁边的小方桌上,分开两条白腿,挺身就刺,“天哪——!”姚春花惊叫一声,如久旱遇甘霖,默契地迎合起来…… “唉呀,好肥×,这是我干得最快活的一次!”刘步云心满意足地着拎起裤子,不胜慨叹,欣赏着玉体横陈人面桃花娇喘不休的姚春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大团结”扔在她汗津津的肚皮上,“春花,拿去扯套夏衣吧!”浑身舒泰地走了出去。 不久,刘步云跟几个心腹喝酒谈论女人,不小心把姚春花说漏了嘴,由衷赞美道:“春花那个肥×,活像个脂油罐子,又油又滑,干死了都高兴!” 这句话事后被哪个传了出来,有人在背后就给姚春花添了个绰号:“脂油罐子”。 这正应了民间一句俗语,单道男女**: 十个婆娘九个肯, 就怕男人嘴不稳。 年底,刘步云操纵小队干部换届选举,让姚春花当上了十七队的妇女组长。过了些日子,又把她的丈夫郑景山弄到大队部,利用他擅长划船和办事忠实可靠的特点,替换别人做了大队通信员,专门为他送信跑腿做杂事。 天宠一面走一面替姚春花打抱不平,忽然听见旁边人家的院墙内传出郑荣健郑荣康两兄弟的嬉笑声——巧了,正好走到姚春花的家。 他去推开院门,原来郑荣健正和弟弟打蚕豆墩子玩。所谓打蚕豆墩子,玩法跟打钱墩子一回事,只不过砖头上摆的是炒蚕豆。因为炒蚕豆“不值钱”,每个人一次要摆两到四粒甚至更多。 “咦?天宠,你怎么跑到我家来了!”荣健见到天宠,非常高兴。 “我在外面瞎转悠,不留神就转到你们这条巷子里来了。”天宠说,“你怎么在家里和荣康打蚕豆墩子?” “过过手瘾呗……”荣健涨红了脸,说今年打钱墩子手气特别不顺,把父母给的二角压岁钱和舅舅给的一角钱全输光了,只好呆在家里拉着弟弟斗蚕豆墩子,聊以解闷。 “是的,我哥哥还借了我一角钱哩,也输掉了。不过我没告诉我爸妈!”荣康在旁边插嘴。 “真的假的?”天宠觉得哥哥借弟弟的钱去赌,太不可思议了。 “真的,骗你是小狗!”荣康答道,转头对荣健说,“哥哥,你说还我的——你准备啥时还?” “屌朝前,卵朝后,等到明年收黄豆!”荣健冲着弟弟大吼。 这句顺口溜,是借东西或借钱不肯还的无赖话。荣健见弟弟在自己最要好的伙伴面前揭他的丑,恼羞成怒。 荣康马上哭起来,要去揪他的哥哥。天宠见状,忙从口袋里掏出塑料钱包,拈出一张一角钱纸币塞到他手上:“别哭别哭,我替哥哥还你!” “谢谢天宠哥哥……”荣康立时收住眼泪,期期艾艾地接了过去。 荣健轻声嘟囔:“还不如借给我打钱墩子哩……” “不借!以后再也不借钱给你了!”荣康吓了一跳,以为哥哥是对他说的,忙拔脚溜出了院门。 “兔崽子,他可能打钱墩子去了……”荣健嘀咕道。 “你还想打钱墩子吗?”天宠问。 “谁不想啊,可是……”荣健不好意思地冲天宠笑了笑,低下了头。 天宠又拈出一张二角钱纸币递给他。“呶,借给你做个赌本,好好地打,别老是当书(输)记。” “要是我又输了哩……”荣健满面激动,却不敢伸手去接。 “输了就算了,不会跟你讨,谁教咱俩是铁哥们儿哩!” “我一定用心去打,”荣健像地下党接头似的郑重地双手接过纸币,小心揣进棉袄里面口袋,庄严地承诺,“我赢了钱就还你!” 天宠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妈妈上刘支书家送大纸还没回来?” “你怎么知道……”荣健脸上变了神色。 “我猜的,”天宠话音一转,“我奶奶也去送大纸了,估计你家也要送——好多人家都送的。” “是的。” “那我回去了。” “嗯。” 从荣健家里出来,天宠径直朝家走。在路上他想,荣健有个打弹弓的绝活,打钱墩子怎么就打不准呢?这恐怕还是心理原因。本钱太少了,过个年总共只得了三角压岁钱,想赢怕输,结果就紧张,一紧张发挥就失常,不小心就把钱输光了。 农村生活困难,一般人家过年给孩子的压岁钱只能一角二角的。像天宠家这样经济条件好的实在是凤毛麟角。今年过年奶奶给了五块钱,爸爸妈妈每人给了两块,这就九块钱了,而朱家桥农机厂学徒工一个月的工资不过才八块。 奶奶已经回来了,神色凝重,略带悲伤,分明还没有从吊唁的情绪中走出来。天宠怕说错话犯忌,刘支书家的事一句也没有问。 第一卷 第四章 明娟来了 第四章明娟来了 正月初五明娟从周家舍回来,连续几天,眼前总是晃动着天宠英俊可爱的形象,做什么事都不能集中注意力。少女的心第一次变纭乱了。她在喂猪时,把一潲桶热腾腾的猪食浇在抢到食槽前的两条猪的头上,惊得直吐舌头。好在畜生们并不嫌脏,把泼到地上的食料汤汁舔得干干净净。 四年前,明娟第一次在家里见到天宠,就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那时的喜欢出于孩童之间的一种投缘,和现在的喜欢自然是两码事。现在,十四岁明娟已经情窦初开,对天宠的喜欢就是一种情爱,一种暗恋了,尽管还显得幼稚。 明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天宠。她明白这样的机会并不多,两家相距三十里路,她和天宠之间并无实质性的亲戚关系,如果没有类似周家举行婚礼这样的“媒介”,以后能不能相见还要打个问号哩!每当想到这里,她的心中就潮起了浅浅的忧伤。 好在开学一天天临近了,对新学期校园生活的期待慢慢转换成情绪的主题。她万万没有想到,一场惊喜正在朝她走来。 “上灯圆子落灯面”。正月十三是上灯的节日,全家人晚饭吃汤圆,黄宜新告诉大家,大潼公社朱家桥大队农机厂请他去做新车间的技术顾问,本厂领导经过研究考虑,答应了兄弟厂家的请求,要求对方也派一位师傅来协助清潭公社机械厂建一座炼铁高炉,上马铸模车间,双方已达成协议。他问明娟:“你跟不跟我去?朱家桥中学是县里有名的完中,如果你陪爸爸过去,借读是一句话的事——那边奉承我得很呢!” 黄宜新早年在上海闸北区一家铁工厂学徒做工,因为结婚时被死活不肯离开家乡的妻子羁绊住了,不得不留在地方上。以后他成了清潭这边最有名的机械技师,徒弟满天下,包括儿子黄明海。 明娟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大潼公社朱家桥大队,不就是天宠所在的村庄吗?如果她跟爸爸去那儿上学,不就天天可以见到天宠了吗?说不定还会分在天宠那个班上呢!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喜讯! “去吧,爸爸一个人在朱家桥我们也不放心。你去做寄宿生,平时有空去看看爸爸,星期天替爸爸收拾收拾,洗洗衣服,这样彼此间也有个照顾。”哥哥明海说。 明娟在清潭初级中学念初一,本庄有三个男孩结伴走,早出晚归,中午在学校食堂代伙。六里路程,几个孩子打打闹闹地走,越走越轻快,一学期过去,个个成了“飞毛腿”。 嫂子春霞也赞成,不姑子从小懂事,又特爱劳动,向来是公公的贴心小棉袄,从公公的口气中,显然是很想带她一块走的。“去吧,我玉荷表姐就嫁在朱家桥,你和爸爸去了还可以来往。那个天宠不是也上初一么,你们俩正好在一起——你们从小就合得来!” “那爸爸……你要去多长时间呀?”明娟心里已经十分同意了,嘴上还这样问。 “大概一年。”黄宜新说,“不要紧,反正你去当寄宿生,如果愿意,可以上到明年初中毕业!” “嗯哪!”明娟抿着嘴笑了。 “那就这么定了!”黄宜新见女儿答应了,非常高兴,“离开学没几天了,我明天就挂电话叫那边杨厂长替你去朱家桥中学落实借读的事,清潭这边也要打个转学证的。另外,我得抓紧时间把厂里一些事情跟领导和徒弟们交待清楚了,然后我们就放船过去。” 二月十六日,星期一。朱家桥中学开学了。 朱家桥中学建于一九五六年,开始只是初级中学,一九六三年增设高中,遂成为全县十六所完中之一。校园面积大,环境美,师资整齐,教育质量高,可以说是全县最出色的农村中学。一九六八年毛主席发出“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最高指示,初、高中均从三年制改成两年制。学校面向大潼公社招生(也有极少数别的公社通过关系过来的学生),每个年级两个班,学生四百多人。 上午各班学生统一到办公室报名,领取课本和作业簿。寄宿生还要到食堂交大米,交菜金,到宿舍收拾床铺。至于本庄的走读生,报过名就完事了,可以在校园里遛达遛达,也可以直接回家,下午才正式上课。 岑寂了一个月的校园重新热闹起来。 “嗨,天宠!” 天宠报过名挤出办公室,刚刚走下高高的水泥台阶,郑荣健从前面小花园里闪了出来。 “荣健,你小子报名倒蛮积极的么!”天宠瞟了一眼他鼓凸的书包,就知道他已经报过名了。 “早点过来报名,就是为了早点能见到你!” “这么想念我?” “可不是!”荣健说,左拳突然伸到天宠的鼻子底下。打人似的。 天宠吓了一跳:“这干啥?” 荣健变舒开掌心,上面平躺着一块暗绿色的方形纸饼。仔细一看,原来是用一张二角钱纸币折叠成的。 “看,准备得好好的——给你钱!” “怎么,一见面就还债?”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如果不把,逮到就打。”荣健念起顺口溜,变戏法似的从裤袋里掏出一只用彩色画报叠成的双层钱包,在天宠眼前一晃,“我现在有的是钱!” “你打钱墩子赢来的?”天宠着实惊讶了。 “当然!”荣健得意洋洋地说,自从天宠那天借给他二角钱做赌本,他如有神助,不但捞回了原来输掉的本钱,还净赢五角八分。 “哈哈,你这叫哀兵必胜,也叫咸鱼翻身!” …… 两人结伴回家,走到东桥时,看见北面一条装扮得像小轮船一样的挂桨船,“橐橐橐橐”地朝他们驶来,他们一起迎着船张腿伸臂站成两个“大”字,似乎让船从他们裤裆里钻过去。挂桨船开进东湖后拐了一个大弯看不见了,似乎是绕向了朱家桥中学。 “挂桨船开得好快啊!”荣健赞叹道。 “当然,比你爸爸划的小船起码快五倍。”天宠说。 朱家桥大队还没有挂桨船。在天宠的印象里,起码公社一级的单位才会配挂桨船。挂桨船相当于水上的小汽车,高级啊! 天宠哪里知道,那艘挂桨船的客舱里,坐着的正是明娟和她的爸爸黄宜新。今天一大早,清潭公社机械厂林厂长专门请公社派挂桨船把黄家父女送到朱家桥。 午饭后,天宠先在家里写完一张毛笔字,才背着书包去学校。这个习惯是爱好书法的父亲一手培养起来的。天宠的毛笔字在朱家桥中学不逊于任何一个高中生,粉笔板书连资深的语文老师都击节赞叹,因此班主任桑桂芹把教室后面的黑板报全权交给他负责,平时印讲义需要刻钢板,也常常交给天宠去做。 离教室还有一段距离,天宠就听见女生们的欢声笑语。进得门后,只见六七个女生围簇着教室后面的一张课桌,像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已经进班的几个男生脸上抑不住兴奋之色。 “班长,你看,我们班转来一个女生!”文娱委员蒋小平眼尖,报喜鸟似的冲天宠大声报告。天宠朝那张课桌后面的女生仔细看去,立时像中了魔法,钉在原地不动了。 ——明娟正娇羞万状地看着他! “她叫黄明娟!”蒋小平补充道。 天宠微张着嘴,显得傻乎乎的,只觉得浑身热血嗖嗖地向上逆行,头脑直发晕。 “咦,黄明娟看到我们班长还害羞哩!”个头小小的王爱芬笑眯眯地说。 “班长,我又有同桌了!”块头大大的杜宝兰乐呵呵地说。 天宠似乎醒过神来,冲女生们点点头,回到自己前排的座位上。 天宠七岁上学,从不留级,是班上年龄最小的男生,始终坐在教室第一排。小学时他还不太在乎,考上初中后却开始苦恼起来,希望自己早点发育。爸爸告诉过他,男孩发育后个子就会像麦子拔节一样蹿高。班上那些发育的男生有的都高他一头了,有了男子汉的身坯,又长胡子又长喉结的,说话声音嗡嗡响,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的,让他这个当班长的再也不能忍受。 他从书包里取出上午回家后妈妈用报纸帮他包好的课本,假装翻看预习,心儿却兀自狂跳。明娟突然出现在朱家桥中学,出现在初一甲班教室里,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他很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白日梦,悄悄地掐了一下左手虎口:疼,不是梦,是真的。 他怎么也弄不懂明娟为什么会转到朱家桥中学来。 他好想知道。 他马上就会知道的。 下午第一节课是语文。班主任桑桂芹踏着铃声轻快地走进了教室。桑老师三十五六岁,是教务主任蒋念清的爱人,蒋小平同学的妈妈。 “起立!”天宠发出口令。 五十四个同学“唰”地一起站起来,向老师行注目礼。 “请坐!” “唰”地,同学们一起落座。 桑老师站在讲台上,和蔼亲切的目光缓缓地从同学们脸上扫过。 “同学们好,上午报名时我们已经见过面了。现在大家整齐地坐在教室里,我心里格外高兴,格外踏实。经过一个月的寒假,同学们长了一岁,精神面貌都发生了变化,你们自己或许感觉不到,但做老师的看得出来,因为老师是一位母亲。你们正处在生长发育的特殊时期,天天在向上,月月有不同,老师能伴着你们茁壮成长,自己也感到越来越年轻,生活中充满了阳光!” 语文老师就是与众不同,新学期第一节课的开场白说得如此精彩,如此动情。这也难怪,桑老师毕业于楚泽师范中文系,担任过学生会会长,知识水平和演讲功夫自然非同一般。同学们听得心里暖洋洋的,都用敬爱的目光看着桑老师,听她往下讲。 桑老师话头一转:“在正式上课之前,我们还要用五分钟时间举行一个简短的欢迎新同学的仪式。想必大家都看到了,我们班上来了一位新女生,她叫黄明娟。” 她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黄明娟”三个字,转过身来,用赞美的语气说:“这是一个不俗的名字:明亮的明,娟秀的娟。很好听,我很喜欢!” 教室里嗡嗡起来,大家都在桑老师的话中体会这个名字的好处,不少同学还朝明娟那儿看。明娟脸上染着红晕,眼眸亮晶晶的,桑老师别出心裁的介绍让她心里充满了喜悦。 桑老师继续说道:“明娟同学的爸爸是今年朱家桥农机厂专门请过来指导技术的大师傅,顺便把她带了过来,到我们学校借读。蒋主任知道上学期我们班上的张菊香同学由于家庭困难辍学了,这次就把明娟同学安排在我们班上。上午报名时我看过她上学期在清潭中学的成绩报告单,操行评语和学习成绩都刮刮叫,是一名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优秀学生——下面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黄明娟同学!” 教室里顿时掌声如潮…… 放学回家,天宠把明娟和她爸爸来到朱家桥的情况报告了妈妈。玉荷甚感意外,高兴地说:“真的吗?这可太好了,你和明娟姐姐居然成了同班同学!” 文进下班回来,玉荷又把消息作了转达。文进听了也很高兴,说等黄师傅厂里安顿好了,请他们父女到家里吃个饭,认个门。他不无风趣地说:“拐了弯的亲戚也是亲戚么!” 第一卷 第五章 明娟做好事 第五章明娟做好事 星期四,初一甲班上午最后一节课是劳动。这是新学期第一次劳动课。 朱家桥中学四百多名学生中,寄宿生接近一半,食堂蔬菜用量很大,却不必到庄街上去采购,因为校园面积大,学校开辟了六七亩菜地,完全可以自给自足,甚至在产菜旺季还有盈余,不得不设法储藏、分给教职工或者挑上庄街出售。菜地分包给各个班级,利用开设的劳动课和课余时间加以管理。学校常年聘请一位有经验的菜农住在学校里,对蔬菜生产统揽全局,在学生劳动时加以安排和指点。 种蔬菜要经常施粪浇水。“奶水多,孩儿胖;粪水多,菜禾壮”。粪不愁,全校师生职工近五百人,厕所的大粪坑几天就满了;学校还有自己的猪舍,养了四五条白猪,更是超级造粪机。 用水也容易。校园东面、南面皆是大河,菜地临水而辟。为了各班取水方便,开挖了八个简易土码头——使用年头长了,早就变成了塌塌的斜坡。 今天的劳动是浇菜水。在菜农老曹的带领下,同学们先到工具室领来粪桶、抬杠和大舀子,然后来到分包的菜地。老曹给同学们做了合理的分工。抬水的专门抬水,浇水的专门浇水。 对于低年级同学来说,劳动课既是劳动,也是玩耍。同学们抬水时也不忘疯闹,没多久便把土码头泼湿了,走在上面一跐一滑的,不小心就可能摔跤。如果摔跤了,场面极其狼狈,常常一个摔就是两个摔,后头抬的同学最倒霉,水会全泼到流到身上,变成落汤鸡和泥猴儿。 明娟和同桌杜宝兰搭伴抬水,才抬了几桶,两人脚上的布鞋便被泥水弄得又脏又湿。她想起草馒庄自家屋后菜园的水码头,是爸爸用碎砖砌成的,下再大的雨走在上面都不滑。想到这里,她情不自禁地朝不远处的垃圾池看了一眼。池子旁面有一堆脏兮兮的碎砖,那是学校去年暑假期间翻建传达室后留下的。她心里灵机一动…… 午饭后,女生宿舍里大家都在谈天,或卧在床上休息,或去水泥码头洗衣刷鞋,明娟却一个人匆匆赶回了菜地。她要趁土码头泥水未干时,捡拾垃圾池后面的碎砖铺一条简易小道。 看着宽约六十公分的砖地从水边渐渐往上爬,明娟越干越起劲。她来来回回地搬砖,蹲在泥地上铺砖,身上却一点也没脏着,这就是会干活不会干活的区别。 邵春满校长五十岁出头,多年来有个饭后散步的习惯。常言道,“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散步既有助于消食养生,又能在路上从容地思考一些问题。他喜欢绕着菜地散步,菜地上幽静,一年四季各种蔬菜的生长形态不同,也是很好的风光,让人看了心怡。 邵校长走到初一甲班菜地这边时,一眼瞥见了蹲在码头土坡上铺砖的明娟。他站在堤岸上亲切地问:“明娟同学,你怎么想起利用废碎砖铺码头的?” 邵校长一眼认出明娟并能叫出她的名字,是因为开学那天已经见过一面,并在一起吃了饭。 那天上午载着黄家父女的挂桨船先开到朱家桥农机厂码头。杨益民厂长迎接出来,帮着把黄宜兴的行李搬到预先腾空出来的职工宿舍,然后又和黄家父女回到船上,引领着司机开往朱家桥中学东面的水泥码头。杨厂长两天前已经为明娟转学借读的事跟邵校长对接过了。邵校长见人过来了,马上让蒋念清主任去具体落实明娟入学的所有事宜。 中午,杨厂长为黄宜新的到来举行接风宴,专门请来邵校长和蒋主任。没有请到大队支书刘步云,一大早通信员郑景山划船送他到公社开会去了。 邵校长很喜欢明娟,对黄宜新说:“黄师傅,你养了个漂亮姑娘啊!”黄宜新说:“我有三个姑娘哩,上面两个出嫁了,这是个幺丫头。她叫黄明娟,从小学习成绩还不错,以后还请领导多多关心!”邵校长说:“好说,好说!既然是棵好苗子,那就要好好培养,争取以后上个高中——‘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黄师傅可不要重男轻女哦!”黄宜新听了非常开心,连连说:“承情!承情!一定争取!” 邵校长对明娟脑后那支又粗又长乌黑油亮的麻花大辫子很感兴趣,对蒋主任说:“你家二姑娘要是有这根长辫子就好了,唱李铁梅就不用接假辫子了。”蒋主任答:“我那个姑娘从小就是个马大哈,哪里留得起来这么长的大辫子啊!”跟着笑眯眯地告诉明娟,“她叫蒋小平,你跟她同班,希望你们成为好朋友。”明娟点点头,羞涩地笑了。 这时明娟站起来,拘谨地绞着沾满湿泥的双手,说用这些没用的碎砖铺个小道,以后同学们抬水时就不容易脏湿了鞋子,不会跐滑甚至摔跤了。 “哦,是这样的。明娟同学,你做得对,做得好!”邵校长称赞不迭,笑眯眯地走了。 下午活动课,召开新学期师生大会。大会在学校小操场上举行,各班学生扛着学凳按班级次序坐成矩阵。邵校长作了新学期学校工作报告,在讲到“学雷锋,树新风”这一条时,专门插进了他中午散步时见到初一甲班黄明娟同学利用休息时间不顾脏累为班级菜地铺碎砖码头的事……他极富感情地总结: “黄明娟同学转到我们学校才几天,就主动为新的班集体着想,为同学们的劳动安全着想,做出这样有意义的好事,充分反映了她身上继承着朴实而宝贵的劳动人民本色,这也正是雷锋精神的生动体现——我们全体同学都要向黄明娟同学学习!” 会场上顿时掌声雷动。各班学生都扭头朝初一甲班矩阵里看。掌声久久不歇,并渐渐拍出了节奏:“哗哗哗!”“哗哗哗!” 主席台上的校领导全笑了。邵校长对着话筒喊:“请黄明娟同学站起来亮个相!” 明娟没有想到自己做了这件她认为寻常不过的事,竟获得邵校长在大会上如此褒扬,又激动又害羞,当听到邵校长喊她站起来亮相时,更是把脑袋低到前排女生的腰上,怎么也不肯站起来。坐在班级后面的桑桂芹赶忙走过去,亲昵地附着她的耳朵说了句什么。 身穿红袄的明娟两手持着垂在胸前的乌溜溜的大辫子,不胜娇羞,站在人头压压的小操场上,如鹤立鸡群,如一枝沐在晨光中沾露开放的美人蕉。 会场上掌声更加热烈。初一甲班的同学把巴掌都拍红了,拍痛了——班上来了个黄明娟,人美心灵更美,是个小女雷锋,为班级增添了荣誉,他们从心底感到佩服和无比骄傲。 天宠也在使劲地鼓掌,不知为什么,把眼泪都鼓出来了,怕被荣健发觉,忙偷偷慌慌地擦掉。 邵校长动员全校二百多名走读生这两天放学后务必每人捡拾十块碎砖带回学校,学校将请瓦匠把菜地的取水码头全都铺上砖道,以达一劳永逸。 天宠放学回家,把明娟做好事受到学校大会表扬的情况报告了妈妈。玉荷赞叹道:“你明娟姐姐呀,就是一朵鲜花,走到哪里都香喷喷的!”她告诉儿子,“后天星期六,我们家请明娟和她爸爸来吃晚饭。” 天宠心里很激动,同时又有些紧张。上次在周家舍三天,他没有跟明娟说过一句话;这次明娟来四天了,他们之间还是没有说过话;后天明娟要到家里做客了,他还能不跟她说话吗?如果跟她说话,怎么称呼?是喊“明娟”,还是像九岁时那样喊她“明娟姐姐”? 他便怀念起儿童时代,没羞没臊的。这人一长大呀,反而就拘束起来了。 朱家桥到处出现了捡拾碎砖的中学生。农村里很穷,不少人家还是土坯房,哪有那么多碎砖可拾?于是就出现了学生揭自家院子里的铺砖、偷扳人家墙头的事。有心计的学生把侥幸得来的整砖小心敲断,一块便变成了两块,并用烂泥把新鲜的断面做旧。两个初中生在巷尾同时发现一块断砖,饿狗扑食般去抢,最后打成一团。所有这些,让人啼笑皆非。 初二乙班的刘爱军是刘步云的儿子,不屑干这捡拾碎砖的破事儿,把情况向老子一汇报,刘步云大笔一挥,写了一张便条让郑景山送到大队窑厂去。第二天,窑厂就把一船报废的红砖撑到学校里来了。 学校自有的碎砖,学生捡来的碎砖,窑厂送来的废砖,铺八个简易砖码头绰绰有余了。工匠用水泥沙浆把土码头铺得平平整整结结实实——明娟铺的那个揪掉重铺——初二乙班的码头全部使用的窑厂的报废新砖,最是醒目漂亮。 第一卷 第六章 认干亲 第六章认干亲 星期五晚上,文进玉荷夫妻俩一起去农机厂提前约请黄宜新,请他明天带女儿一起过来吃晚饭。黄宜新既然知道儿媳与朱家的亲戚关系,两天前中午明娟来看他时又告知跟天宠同班,估计朱家夫妻近日要来看他们,因此见面时也没感到太多意外,很高兴地应承了。“哎呀,这也太客气了!” “他大伯说得好玩哩!”玉荷用儿子的辈分称呼黄宜新,“你和明娟来到朱家桥,你们是客人,我们是主人——本来就通着家里亲戚——当然要客气!天宠回家把情况说了,我们全家都高兴,文进说等你把厂里安顿妥了,赶紧请你和明娟过来认个门,以后好常过来坐坐玩玩!” “是的,是的。”文进在旁边附和道。他跟黄宜新之前还没有遇到过,见面一看,是条高大魁梧的汉子,络腮胡子,手掌粗大,颇有江湖豪气,一副工人老大哥的形象,很对他的眼。 黄宜新连忙让坐,抱歉地说:“你们看,宿舍地方小,将就坐吧,我给你们倒茶!” 夫妻俩坐下来,端了茶。玉荷见宿舍里搁了一张大床,一张小床,中间用个青布帘子隔着,疑惑地问:“他大伯,明娟不是住学校吗?” “是住学校啊,但周末女生宿舍里没人了,当然要回到我这临时的家——搁张小床给她睡,爷儿俩打打伙儿!”黄宜兴解释道。 “那以后有什么不方便的,直接叫明娟到我家去,比如洗个头洗个澡什么的!” “那敢情好,我这儿是不大方便。” “头疼脑热的就找我喽!”文进插上来打趣。 “哈哈,一定,一定!”黄宜兴大乐,“这丫头倒也奇怪,从小到大还就不生病!” “这是体质好,抵抗力强。” …… 次日早晨,玉荷拎着菜篮子上了庄街。买鱼、剁肉、拾豆腐、称卜页,又买了青蒜、芋头、茨菰几样时蔬。往回走时,有人瞅着菜篮子直啧嘴:“朱师娘(师娘:楚泽乡村对于丈夫有地位有身份的女性的尊敬称谓),办这么多菜,家里来贵客哪?”王玉荷笑盈盈地回答:“嗯哪,带亲戚过!” 天宠去学校早读,走进教室时,朝明娟那儿看了一眼,她正捧着英语课本读哩,非常投入。天宠回到座位上打开书包,心里美滋滋的:哈,她还不知道今晚就要到我家吃饭哩! 傍晚下班后文进又单独去了趟农机厂。楚泽水乡的风俗,请客“先约后请”,如果有约无请,是很不礼貌的,对方可以选择不来。更何况,黄家父女属于头一回上门做客,总不能要人家问着路摸过来呀! 从朱家到农机厂宿舍,几分钟就走到了。 文进领着父女俩往家走,走到桥西代销店,黄宜新不顾文进阻拦,进去买了两盒饼干一包桃酥拎在手上。 三个人进了院子,玉荷从屋里迎出来,见黄宜新手里拎着礼品,嗔怪道:“哎哟,都是自家人,吃个便饭还买啥东西唦!”文进抢先说:“我不许黄师傅买的,拦不住呀!” “哎,头一回上门扰你家,不作兴空手两拳头唦!买点茶食给孩子做零嘴儿。”黄宜新乐呵呵的,进了屋,把礼物去摆到家神柜上。 朱文进给黄宜新让座,敬烟,泡茶。 玉荷拉着明娟的手,问这问那,亲热得像一对母女。“走,明娟,我们去厨房说话,姨娘还有个菜汤烧下子。” 黄宜新吸着烟,转着头找人:“咦,天宠呢?” “他在自己东房间看书哩。这小子,是条书虫!”文进说。 “天宠这孩子聪明,我这次在周家舍是头一次看见,一看见就喜欢上了。你们家书香门第,天宠将来肯定也是个人才!”宜新是个健谈的人,又懂得世故,连夸奖带恭维,让人听了心里熨帖。 “天宠,出来吧!你大伯和明娟来了,还坐啥绣房啊?”朱文进朝东房间喊道。 房门一响,天宠腼腆地出来了,冲着黄宜新轻轻叫了声“大伯”,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哎!你看这孩子,多斯文,多俊气!”黄宜新称赞道。 朱文进笑道:“你是没看到他顽皮的时候。” “越顽皮越聪明,不顽皮的孩子倒显得呆了,不是有句古话叫‘宁要飞墙走壁,不要倚墙挨壁’吗?” “对对,是这个理儿。” 这边厢说说笑笑,明娟开始把菜肴从厨房往屋里端,看见天宠出来了,低头抿着嘴笑,把菜碗摆上八仙桌,大辫子甩了朵花儿,转身又去厨房端菜端汤。 菜上齐了。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切瓣的咸鸭蛋,青蒜炒卜页,茨菰烧肉,红烧鲫鱼,芋头豆腐羹,外加两碗青菜蛋汤。黄宜新不过意地说:“不得了,弄这么多菜,多费钱,都能请一桌人了!” 玉荷忙说:“没得菜,没得菜!文进倒是想请刘支书杨厂长邵校长一起来的,我没肯。一来怕俩孩子受拘束,二来咱们都是自家人,自家人在一起好说自家话——那些干部来了,尽谈国家大事!” “大兄弟不也是干部么!在村庄上,诊所所长其实比哪个干部都大——哪个吃了五谷不生病?人人都要奉承医生哩!”黄宜新乐呵呵地说。 “这倒是,咱家朱文进可受刘支书待见哩!”玉荷说完瞟了丈夫一眼。文进脸上似有些尴尬,拿起“楚泽大曲”给黄宜新斟酒,然后给自己也满上。 文进和黄宜新喝白酒,玉荷则和两个孩子直接用饭。因为来客了,今天动用了八仙桌,五个人,文进和宜新坐北边上首王玉荷坐南面下首,天宠和明娟两面打横,如此倒也坐“满”一桌。 在桌上,玉荷见两个孩子拘拘谨谨的,有点儿奇怪,便问儿子道:“天宠,你现在怎么不跟明娟姐姐说话了?” 天宠脸蛋一下子涨红了,嗫嗫嚅嚅的,不知怎么回答好。 “以前可不是这样子的,”玉荷兴致勃勃地提起四年前在草馒庄做客的事,说到天宠从表弟筷子底下抢得“针线包儿”搛给明娟,文进和宜新都哈哈大笑。“那个时候,天宠可是‘明娟姐姐’喊得活鲜活鲜的哟!” 这样的童年趣事两个当事人来听了,自然更加亲切。天宠和明娟终于忍俊不禁,互相看了一眼,心里都涌出类似成人才拥有的那种柔情蜜意。 玉荷继续说道:“这次在周家舍,我舅舅舅母舍不得这两个宝贝睡不好,特地让他们睡在东房里,和潘联庄两个婶子合个大床。第二天这小子还怪我,说明娟姐姐是个女的,怎么能睡在他的脚头,把我笑死了——才多大个人,倒男的女的了!” “妈妈——!”“姨娘——!”天宠和明娟窘得不行,一起求饶似的叫起来。 三个大人一齐大笑。宜新说:“这有啥要紧?姐弟俩脚倒脚,太正常了。我小时候睡在姐姐脚后头睡到十六岁哩!”接着,他饶有兴趣地问文进,“你们俩怎么就生了天宠一个?” 文进便把当年产婆惹的祸端说了。宜新唏嘘道:“原来是这样啊!” 玉荷说:“我家文进为这事生气了好多年,常对我说:‘要是再生个姑娘多好——天宠有个伴儿,家里也热闹。’” 宜新便说:“文进这么喜欢姑娘,以后就把明娟当姑娘吧!” 文进惊喜地说:“真的?好好好,那今天我就正式收下这个干姑娘了!哈哈,我也有女儿了!”立即替宜新斟满酒,两人双手端起来,仰脖一饮而尽。 宜新喜洋洋地对女儿说:“明娟,喊人呀!” “干爸!”明娟俏生生地喊道。 “哎,明娟,好女儿!”文进满面红光,连连答应。 “……干妈!”明娟喊玉荷“姨娘”喊惯了,陡然改称呼还有点拗口哩! “哎——!”玉荷爱怜地抚摸明娟的头发,“好乖乖,干妈真是高兴死了!”眼里竟然有了泪,对儿子说,“你也喊干爸呀!” “干爸……”天宠轻声喊道。他没有明娟放得开,声音有些抖颤,眼睛看着饭碗。 “哎,天宠乖乖!”宜新乐哈哈地答应,满脸的慈爱。 “还有明娟呢?” “明娟姐姐……” “哎,天宠弟弟!”明娟柔声应道,脸红得像一朵盛开的月季花。 大人们皆抚掌大乐。 明娟和她爸爸到天宠家做客的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班上,同学们都很好奇,议论纷纷。女生们尤其好奇。蒋小平去问明娟:“明娟,你怎么到我们班长家吃饭啊?” “我们是亲戚啊!”明娟嫣然一笑。 “什么亲戚?” “我管他妈妈叫姨娘。”明娟机智地答道。她这是打了个擦边球,在楚泽县大部分农村里,孩子称跟妈妈平辈的女子都叫“姨娘”,也就是“阿姨”,而不一定专指妈妈的姐姐或妹妹。她没说两家已结成干亲。 “噢……”蒋小平看着新结识的好朋友,眼中充满了狐疑。 第一卷 第七章 政治老师 第七章政治老师 为适当补充教学力量,朱家桥中学去年在应届高中毕业生中选取了三名品学兼优的学生留校任教,担任初中部副科老师。现年二十二岁的李志锋便是其中之一。李志锋高中两年担任班长,平时政治热情很高,又喜欢革命文艺,积极配合校领导和班主任开展各项活动,深得器重,因此毕业后获得留校。校教务组根据他的特点,安排他担任两个初一班的政治老师。 这天下午第一节课,李志锋拎着两块小黑板来到初一甲班。他先把小黑板挂在大黑板上边的铁钉上,然后转过身来,神情庄严。他身材适中,国字脸庞,皮肤白皙,浓眉大眼,有点像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中的杨子荣。他用沉稳的声音说: “根据学校教研室安排,下面两节课我们专门用来学习元旦《人民日报》公开发表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在一九六五年写的词二首:《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和《念奴娇•鸟儿问答》。这两首词的公开发表,具有重大的政治意义和现实意义,目前全国人民都在认真学习这两首词,我们作为中学生,更要学透它,要背得滚瓜烂熟,从中领会毛主席的光辉思想,用来指导我们前进的正确方向!” 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 久有凌云志,重上井冈山。千里来寻故地,旧貌变新颜。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云端。过了黄洋界,险处不须看。风雷动,旌旗奋,是人寰。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谈笑凯歌还。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念奴娇·鸟儿问答 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炮火连天,弹痕遍地,吓倒蓬间雀。怎么得了,哎呀我要飞跃。借问君去何方,雀儿答道:有仙山琼阁。不见前年秋月朗,订了三家条约。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下面我来领读。我读一句,同学们跟读一句。等读熟了,我再来一句一句地讲意思。” 李志锋领读的声音很洪亮,同学们受其感染,声音整齐嘹亮。整齐嘹亮的声音从教室门窗传出去,半个校园都听得见。 领读到《念奴娇•鸟儿问答》倒数第二句“不须放屁”时,应读声却陡然凌乱不堪,发生了哄笑。 正在领读兴头上的李志锋非常生气,用黑板擦“笃笃笃笃”敲起了讲台:“笑什么笑?!都给我放严肃点!你们这是什么态度?!我告诉你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诗词,每一句都是真理,每一个字都是金豆豆——这个地方就应该是‘不须放屁’!” 读第二遍,到“不须放屁”时,照样发生了笑场。 第三遍,依然如此,同学们的笑声愈加猛烈,不可抑止:有的笑得身体直扭,有的笑得直揉肚子,有的笑得拼命咳嗽,有的笑得拍起了桌子,有的笑得流出了眼泪,有的笑得真把屁放出来了……连李志锋本人都忍俊不禁,忽然捂着嘴笑起来。 这时邵校长出现在教室门口。他走进来,很严肃地扫视着全班同学,笑声消失了,教室里一片安静。 “不成体统!”邵校长说完这句,转脸对着诚惶诚恐想解释什么的李志锋,“请你跟我出来一下。” 李志锋像犯了错误的学生灰溜溜地跟在邵校长后面离开了教室。教室里像捅了马蜂窝一般嗡了起来,同学们议论纷纷,说李老师肯定要吃批评了。天宠心里很愧疚,他是班长,竟然也参与笑了,而且三次全笑了。如果大家不笑,李老师这堂课还是上得有条有理有声有色的。唉,毛主席您老人家也真是的,干嘛在诗词里来一句“不须放屁”呢?这可是老百姓才骂得出口的粗话呀!骂人的话成千上万,您老人家那么大的学问,完全可以换成文雅一些的话来骂呀! 大约过了五六分钟,李志锋回来了,蔫头耷脑,年轻的脸庞竟然泛出灰白,身后跟着高中语文老师夏锋。夏老师走上讲台,拿起一支红粉笔在小黑板上“潺潺流水”的“潺”字上边加注了汉语拼音“chán”,在“旌旗奋”的“旌”字上面加注了“jīng”,然后指点着加注的汉字,很恳切地对同学们说: “同学们学习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诗词热情很高,办公室里的老师都听到了你们高声朗读。但是有两个字读错了——这个字读chán,不读‘儿子’的‘子’音,这个字读jīng,不读‘生产’的‘生’音,必须纠正过来——下面请同学们跟我读几遍!” 原来邵校长不仅是因为班上发生哄笑过来的,而且因为李志锋教了两个白字呀! 下课后,立即就有学生给李志锋添了一个绰号:“白字先生”。 放学后,天宠把今天政治课上发生的事当成笑话告诉爸爸妈妈。玉荷听得直发笑,说:“到底不是正式老师,上课压不住阵脚,还教白字,幸亏教的是副科,否则也太误人子弟了。” 朱文进却没笑,抽着烟,皱着眉头说:“要是在前些年,这位小李老师可能是要倒大霉的。”他问玉荷,“你还记得七一年骆家声自杀的事么?” “咋不记得?那么惨的事!” 朱文进提到的事是这样的—— 朱家桥中学的骆家声是位打着单身的语文教师,当时才四十二岁。他北京大学毕业,五七年由于历史问题被遣回乡,一脚进入朱家桥中学教语文。他的教学方法丰富灵活,亦庄亦谐,深得学生喜爱,被追捧为“一号语文教师”。教生字“暮”时,为了便于学生记住字形结构,打了个戏谑的比喻:“一个暮字两个日,一日躲在草丛下,一日藏在大腿间。”学生们哈哈大笑,想不记住这个“暮”字也不可能了。 这事儿却被某个平时嫉恨他的教师抓住了把柄,说骆家声是利用汉字象形侮辱伟大领袖毛主席。“日,就是太阳。毛主席是全国人民心中的红太阳——太阳怎么能躲在草丛下?怎么能藏在在大腿间?!” 学校革委会经过研究决定,让骆家声暂时停课,接受全校师生的批斗。批斗在小操场上进行,骆家声没有戴高帽子也没有挂牌子,只是低头罚站在主席台一侧,师生代表轮流上台发言批判。应该说校内批斗还是比较温和的。 朱家桥大队支书刘步云听说中学里发生的这件稀奇的政治事件,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在大队开群众批斗大会时特地跟校革会联系,把骆家声“借”过去陪斗,作为新式反面典型充实“牛鬼蛇神”的阵容。 刘步云接任大队支书后的第三年,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刘步云手腕强硬,又富有心机,兼了大队革委会主任,利用政治运动排除异己,建立权威,谋取私利。每次开群众批斗大会,都搞得声势浩大。广场上搭起高大的批斗台,台前跪着一长溜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五花大绑,挂着大牌子,戴着高帽子,有时还在脸上抹上墨汁或油彩,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大会开到半途,大队豢养的专门打手二神经挥舞着牛鞭对专政对象逐个抽打,同时主席台两边专门安排的一男一女带头呼喊口号,台下举臂如林,应声如同山呼海啸,直吓得阶级敌人浑身筛糠,丧魂失魄,甚至尿屎齐下。朱家桥大队群众批斗大会因其丰富、精彩、刺激,屡屡获得上级革委会的肯定和褒扬,经常有兄弟公社的革命干群前来学习取经,回去发扬光大。 在这次批斗会上,骆家声可吃足了苦头:挨了绑,罚了跪,挂了大牌子,戴了高帽子,抹了“三花脸”,挨了牛鞭子。押回学校的当天夜里,就在单身宿舍里自杀了。他的自杀方法既文雅,又奇特:预先洗头洗澡刮胡子,穿戴整齐,坐拥被窝,把左手伸在旁边洗净的搪瓷脸盆里,用刮胡刀割断腕动脉放血,右手在胸前翻阅一本小说书——苏联作家高尔基的自传体小说三部曲之第二部——《在人间》。第二天人们发现他时,只见他左手浸在半盆稠稠的鲜血里,脸色惨白而安详;小说翻到第十三页。 上级革委会把骆家声自杀定性为:“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 天宠早就知道这个故事,这时不无忧虑地问:“爸爸,李老师不会要紧吧?” “他这个问题不算严重,吃过一顿批评也就差不多了,顶多再写份检查书。他又是参加工作不久的高中毕业生,估计也不会有人扣他的大帽子。”朱文进对儿子解释,宽慰他的心,却又喟叹道,“唉,现在的高中生确实跟我们当年没法比了!” 没想到仅隔了两周,李志锋在初一甲班又上砸了一堂政治课。 正如李志锋在政治课上教《人民日报》公开发表的毛主席词二首,学校政治课并不全按课本教学,而是根据形势随时插进时政内容。这不,没过多久,李志锋又不得不把课本抛在旁边,讲起“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了。这几天,学校办公室屋檐下的横幅标语写的是这句,食堂西山墙上宣传栏的大标题也是这句——一场新的政治运动又开始了。 政治课上,李志锋在黑板上写下这句话,开始喊同学提问: “郑荣健!” 郑荣健两只手正伸在桌肚里折纸子弹,听李志锋点他的名,吓得打了一个激灵,懵懵懂懂地站起来。 “郑荣健,你知道‘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是什么意思吗?” “知……知道一点,不就是打倒蒋、蒋小平吗?”郑荣健头脑还没有转过弯来,结结巴巴地说。 教室里顿时哄堂大笑。 不知是犯了邪还是怎么的,李志锋竟气急败坏地骂了郑荣健一句: “不许放屁!” 这简直是在套用毛主席语录——好多同学立即联想到学习毛主席诗词的那堂政治课的情景,又发出一阵大笑。 李志锋脸色刷白,额头上沁出汗来。教室里的笑声肯定又传到办公室和校长室去了,说不定邵校长又要来了。他手抖抖的指着郑荣健:“郑荣健,你竟敢在课堂上故意捣乱——你怎么不说是蒋介石?!” 李志锋今天实在是太逗了,这样的比喻自然惹起了更大的哄笑。 等同学们笑声停了,郑荣健嗫嚅道:“我……我说错了,不是蒋小平,是邓小平。” 同学们又是一阵笑——这已经是第四阵笑了——站在讲台上的李志锋被郑荣健搞得不知所措,大脑中一片空白,简直不敢再问话训斥了。 教室门口突然一暗……不过,这次来的却是桑桂芹。 桑老师走进教室,脸色冷峻,像敷着一层寒霜。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一上政治课就笑成这个样子?!” 这句话既是对同学们说的,也是对李志锋说的。显然,她对两者都相当生气了。 狼狈不堪的李志锋正要解释,蒋小平已经在座位上哭喊起来: “妈妈——!” 下课后,李志锋被邵校长喊到办公室狠狠地剋了一顿,剋得痛哭流涕。他饱含委屈,心里酸楚难当。如果说上毛主席诗词课时是教学经验不足,缺乏课堂掌控能力,又受自己知识水平局限加上备课不够充分周到而出的差错,这节课弄成这样子则完全不能怪他。但他只能痛哭,不能强调理由。 由于郑荣健上课开小差,回答老师问题时发生口误,致使课堂秩序大乱,桑桂芹严厉地批评了他,并勒令他写了一份深刻的检查书。 郑荣健课后遇到蒋小平就躲。他怕蒋小平扇他耳光。蒋小平曾经扇过男生耳光的。 天宠感到很惭愧,郑荣健是他的同桌,上课时做小动作他却没有加以制止。如果制止了,他回答问题就不会张冠李戴,也就不会发生后来全班连续笑场的情况了。他主动找到桑桂芹做了自我批评,桑桂芹却摸着他的脑袋,慈爱地说: “孩子,这怎好怪你?” 第一卷 第八章 郑荣健的弹弓 第八章郑荣健的弹弓 郑荣健平时调皮,看似吊而啷当,其实是个相当自尊的孩子。这次在政治课上丢了丑,受到班主任桑桂芹老师的严厉批评和处罚,感到非常可耻和憋屈。星期天早上,他来邀天宠一块儿去打鸟,聊以破闷。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比如天宠喜欢读小说,荣健则热爱玩弹弓。在朱家桥的孩子们当中,大概没有第二个打弹弓比他更准的了。 有一次天宠和他结伴在路上走,看到一户刚刚结婚的人家猪圈前面晾晒着一只崭新的红漆铜箍马桶,马桶宽宽的边沿上伶伶仃仃地立着一只小麻雀,正侧头斜脑地朝不远的树枝上叽叽喳喳,仿佛是邀请同伴飞下来,和它一起站在这充满喜庆的圆形器具上聊天。郑荣健马上掏出弹弓,却发现口袋里没有子弹了——楝树果或石子,忙在地上寻找适合发射的硬物,结果只找到一粒田螺壳,立即引弓劲射。田螺壳是空的且分量轻,速度肯定不如楝树果和石子,而且发射出去还带着唿哨声,饶是如此,那只麻雀还是在惊觉腾飞之前被击中了,掉进了马桶。两个人走过去一看,可怜的小东西在里面扑扇着翅膀,绕着桶底圆周疾行,看来受伤不是太严重。天宠伸手进去把它拎出来丢在地上,指望它歇息一会儿还能飞回树上,孰料从旁边倏地蹿出一只虎斑猫,一口叼上,蹿上一截土墙消失了。 今天两人先在人家新砌就的房屋墙根下拣足了石子,那是建房时用铁筛子筛黄沙的遗留物。适合打弹弓的石子必须尽量浑圆,射出去力道劲猛,不会偏道。然后,他们来到庄后的一片杂树林。 早春二月,好多树刚刚生出叶片,但对鸟类来说,已经足够让它们兴奋了,在树枝上蹦上蹦下,操着各种鸟音鸣叫,这对于闯进树林的两位狩猎者来说,恰恰好像在不断地、反复地提醒: “我在这里!” “来打我吧!” “我在这里!” “来打我吧!” …… 荣健负责打鸟,天宠负责拎装鸟儿的塑料网兜,同时协助观察鸟情。两人一前一后,蹑手蹑脚,精神专注。不一会儿即打死两只麻雀,一只黄雀。只是不幸断了两根皮筋,赶紧取备用的换上。皮筋是女孩子扎小辫子的那种,弹弓一边十根,两两勾连,时间用久或者拉得太紧就容易崩断。在引弓未发时崩断橡皮筋最令人沮丧,不仅浪费材料,而且浪费机会,浪费时间。荣健总共带了六根备用皮筋,如果换完了再断,打鸟就不得不宣告结束。好在断的是两根已经老化的,接下来平安无事,越打越顺,居然还打下两只山喜儿,一只灰鸽子。 天宠看得手痒,要求给他打十次,荣健遂与他互换了角色。让天宠非常振奋的是,不知是天生手感好,还是侥幸,几乎没有玩过弹弓的他居然打死了一只麻雀、击伤了一只黄雀,命中率达20%,对于一个新手来说,这已经是相当不错的成绩了! 那只被击中翅膀的黄雀掉下地后连扑腾带蹿跳,啾啾鸣叫,惊慌失措,羽毛零乱,使人联想到饱受**的妇女。荣健几步赶上去逮住它,“啪”地摔死在地,拾起来装进网兜。 两人角色再次互换。天宠拎着网兜已略感坠手,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让他暗自心惊: 平时看到天上飞翔、林间鸣叫的鸟雀,觉得它们是那么美丽活泼可爱,在民间传说中听到的和在童话书中读到的鸟类更是富有灵性,可是为什么一把弹弓在手,情感立时逆转,把这些自由自在的小生灵视作可以恣意猎杀的对象呢? 正胡思乱想着,天宠诧异地发现荣健不再搜索树上的鸟雀了,而是紧紧盯着左前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有一黑一黄两只土狗正在一排猪圈后面交媾:黑狗骑在黄狗屁股上,一边卖力地耸动,一边警惕地朝他们这边打量。 天宠预计两条狗可能要吃荣健的苦,就朝它们“嗬嗬”挥了下手。两条狗一激灵,慌忙结束交媾,却无法挣开,屁股对屁股“锁”住了,只好原地站住。 荣健果然举弓射击,先射向黑狗,嘴里骂道:“叫你耍流氓!”黑狗“嗷”地跳起来,拖拽着黄狗向前蹿出几步;再发一弹射向黄狗,骂道:“叫你不要脸!”黄狗也“嗷”地跳起来,拖拽着黑狗向另一个方向蹿出几步。天宠看了不忍心,说:“算了,它们又没有惹你。”荣健梗着脖子,气哼哼地说:“就惹我了!就惹我了!” 荣健看不得两只狗在他眼前交配,是因为十岁时目睹的一幕场景,成为他心中永远挥之不去的耻辱。 那是一个秋日的下午,他上小学三年级。课间十分钟,口渴的他想溜回家,到厨房水缸里舀瓢凉水喝。他家在学校北面,如果从学校南面大门出去绕回家,时间可能就不够。但他不需要走学校大门,他所在的教室在学校最北边一排,窗外就是校外——他利用瘦削的体形从窗户两根铁栅栏间钻出去,跳下巷道奔回家中,喝完水再从窗户钻回教室,时间相当从容。他是个瘦精,瘦精有瘦精的好处,水泊梁山的时迁便是瘦精,屡建奇功,美名“鼓上蚤”。 家里肯定没人。弟弟荣康在上一年级,爸爸午饭后替大队划船送材料到二十里外的公社去了,妈妈则带领生产队妇女薅棉花草。院门锁着不要紧,串着一枚铜钱的钥匙藏在门框旁边的砖头缝里。 他敏捷地跳下教室窗台,一路狂奔,很快来到家门口,从墙缝里掏出钥匙开了门。 进了院子,没走两步,他似乎听见西房间里有异样的人声,吓了一大跳,马上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踅到那边窗台下,悄悄伸头窥探,一幅从来没有见过的奇景让他全身的血一下子冲上了头顶—— 在爸爸妈妈的大床上,妈妈像只肥白的母狗蹶着屁股趴着,后面竟是大队刘支书,像只精壮的公狗跪着,拚了命似的拱着他的妈妈。 “快活不快活?” “快活!快活极了!” “干死你!干死你!心肝……” “天哪!我要死了!撞我!用劲!啊呀,亲爹……” …… 十岁的小男孩郑荣健终于相信了外面大人说的话,他妈妈的妇女组长和他爸爸的大队通信员是他妈妈“拿×换的”。 从此,他在路上看到狗情侣交媾,不由分说拿弹弓就打,以至于不少狗看到他就丧魂落魄,夹着尾巴没命地逃遁…… 约摸十一点钟,塑料网兜里装满了猎物。荣健要分一半给天宠,天宠连说不要。他主要是体验打鸟的刺激好玩,却不忍心吃那些小东西。如果拿回家,妈妈也会不高兴的。 但他却对打弹弓产生了兴趣,要荣健有空也帮他做一把,没事时练练瞄准,也蛮好玩的。 “好的,但是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到你爸爸诊所里偷四根皮管子,那东西做弓弦才棒哩,劲儿特大,又不会断!” “不要偷,我去找护士要,肯定有用旧了的。”天宠明白他要的是静脉注射时扎在臂弯处的那种高弹力乳胶管。 “那太好了!” 第一卷 第九章 潜在情敌 第九章潜在情敌 明娟小学是在草馒庄上的。村庄太小,只有三十几个学生,分两间教室。一到三年级合一个班,四、五年级合一个班,两个老师进行复式教学,教完这几个再教那几个,互不搭介。老师都是本庄人,一个是民办教师,一个是代课教师,学校教学质量却不比大庄子的正规小学差。教室前面有一亩多空地,权作操场,从不上体育课,也没有任何体育设备。课间和课后孩子们只是玩些传统的游戏:男孩子抽陀螺,斗瘸子,射纸飞机,滚铁环,打玻璃弹子,骑马打仗,女孩子则跳大绳,踢毽子,跳房子,解绷绷儿,以后从外面传来跳橡皮筋,则成了她们的最爱。孩子们的游戏全是费体力的,有规则,讲究技巧,要动脑筋,完全可以说成是体育运动。农村孩子吃得不好,穿得也差,但个个健康快乐,比城里的同龄孩子有力气多了。 这里的孩子小学一毕业就基本不上学了,在家帮助干活,成为生产队小社员,或者出去学个什么手艺。如果上初中,得到六里外的清潭镇上去,春夏秋冬,阴天下雨的,天天要摆渡走路,太麻烦——就是两年初中上出来又怎的,还不是照样回家?上高中要靠层层推荐,基本上没戏,就是获得名额了,每学期光学杂费就得十大几块,一般农家实在难以承受,也就不做那个梦了。 明娟则不同。她学习拔尖儿,是个聪明有想法的孩子,家里也比别人家宽绰些,因此初中肯定是要上的,家人也支持。她和庄上另外三个男生上学时一块来往,路上说说笑笑,六里路程,从没觉得远过。 在清潭镇初中,明娟学习成绩一点不比镇上和别的大庄子的学生差,被选为学习委员,因为爱学“ABC”,不久还兼了英语课代表。在体育方面,明娟一开始连广播体操都不会做,但跑步比赛,班上没有哪个女生跑得过她的。她体质好,身材条件也好,一步抵别人两步。她最喜欢的还是跳橡皮筋,依然是学校里跳得最棒的。 明娟转到朱家桥中学借读,没有跟任何老师和同学透露她在清潭初中的班干部身份。她是个稳重的孩子,不喜欢张扬。来朱家桥中学,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跟她喜欢的天宠在一起,这就足够了。 她却像一支纯朴而娇艳的野花,长在任何地方,都会发出清新诱人的芬芳,引人注目,惹人喜欢。 明娟虽然才十四岁,身高一米六五,即便站在高中女生当中也算是高挑的。这大概来自家族遗传,黄宜新就很高大。她发育良好,亭亭玉立,面容清丽温婉,衣着朴素整洁,走在路上那根挂到屁股下面的大辫子尤其引人注目。刚刚出现在朱家桥中学,无论是初中生还是高中生,无论是男生还是女生,都不由自主地多看她一眼。办公室里老师们议论,初一甲班转来的那个新女生,是位难得的漂亮姑娘。几天后,明娟主动为班级菜地铺码头的事迹受到邵校长在大会上高度赞扬,更让全校师生对她充满了好感。 明娟各门功课都很好,简直跟天宠不分上下,这让任课老师对她刮目相看。她的英语朗读发音纯正,深得英语老师陈蕊的青睐,一问,原来在清潭中学教英语的是她扬州中学的同学,号称“英语女皇”的吴文莉,不禁勾起怀旧之情,感慨万分。 “你晓得哦?在扬中我和你们吴老师是睡上下铺的。买个茶鸡蛋,我吃蛋白她吃黄,买串兰花干,我咬一口她咬一口。两个人好得要老命!”陈蕊用地道的扬州方言兴致勃勃地告诉明娟。 陈蕊今年二十三岁,男朋友在扬州柴油机厂工作,平均一个月就要来看她一次。来时必带酱菜和牛皮糖,好像来看望孩子似的。事实上她的男朋友更像她的大哥,叫徐邗生,二十八岁了,健壮且黑。虽然还没结婚,来了两人却住在一起,晚饭后天还未黑,就把宿舍门窗关严了。有些学生打那儿走时冲着里面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脸上浮现出诡谲的坏笑。徐邗生篮球打得不错,有次朱家桥农机厂青工队跟朱家桥中学教工队进行比赛,高中体育老师徐天民邀他代表学校上场,打边锋,防守稳健,投篮也准。 朱家桥中学是全县体育强校,各项体育活动开展充分,这跟徐天民有很大关系。徐天民是常州市人,毕业于上海体育学院,正宗科班出身,热爱体育教学,要求严格,起点特别高,上他的体育课不是玩,而是辛辛苦苦扎扎实实的训练和竞赛,丝毫马虎不得。他扎根朱家桥中学十五年,培养了大量体育人才,现任朱家桥中学的初中体育教师周鹏飞就是他的得意弟子。在每年的楚泽县中学生春季田径运动会上,朱家桥中学代表队都是得奖大户,除竞争不过县中外,经常拿亚季军。篮球运动是朱家桥中学的亮点,学生队和教工队经常和兄弟学校互访,进行友谊比赛;而在本庄,农机厂青工队则经常来学校比赛,双方各有输赢,不分伯仲。 周鹏飞在教学时很快发现了明娟的运动天赋,非常惊喜,动员她加入学校运动队,准备作为今年全县春季田径运动会的一件秘密武器来使用,希望她成为一匹黑马。 下午活动课时,人们在运动场上就常看见明娟矫健的身影。她主攻中长跑。她跑起来像一只梅花鹿,那根长辫子在脑后好像要飞起来一样,简直美极了。 有一天下午活动课,初一甲班女生们在小操场上跳橡皮筋比赛,搞得声势很大,明娟也参加了。一开始从低处跳——脚踝、膝盖、垂手、腰间——大家水平都差不多,还没觉得明娟有啥特别,跳至腋下时,就有女生失误了,明娟依然轻松。跳至肩膀时,女生们都非常勉强了,明娟照样从容。当橡皮筋举到耳边时,已经没有其他女生敢尝试了——除了明娟。 围观的学生开始激动,高喊着,为明娟加油。 天宠和荣健也夹在人群里观看。天宠在周家舍已经见识过明娟高超的跳橡皮筋技术,心情尤其激动。 脱去红棉袄的明娟穿着一件红色毛线衣。红色毛线衣裹在发育良好的身体上,勾勒出青春曼妙的曲线。热爱这项游戏的明娟完全进入了状态,脚勾弹跳,动作舒展优美——像粉蝶穿花,像紫燕翻飞,像彩色电影《红色娘子军》中跳喜儿的芭蕾舞演员,像江苏名酒“洋河大曲”商标上的敦煌飞天。超长的独辫子如一条粗壮的乌梢蛇,绕着周身蹿跃、狂舞。耳边,头顶,小举,顺顺当当地跳了下来。欢呼的声浪一波接着一波。 “哎——天宠,你看!” 荣健扯了扯天宠的衣服,悄悄地指着对面初二乙班教室后面的中间窗台。那间教室三个后窗台都挤着观众,刘支书的儿子刘爱军居然大大咧咧地站在当中的窗台上,一手扶着窗框,探着身子勾着脑袋朝比赛圈内看,两眼贼亮,张口结舌,分明有条涎水从嘴角流了出来。 明娟终于成功地跳完大举! 喝彩声如同山呼海啸…… 桑桂芹生了两个女儿,年龄相差两岁。大的叫蒋小华,上高一,性格稍内向,喜欢安静;小二子蒋小平则完全相反,大大咧咧,散漫而毫无心机。两个女儿学习成绩一般,蒋小平甚至一般都不如,因为她们不爱学习,或者说没有学习的天分。这让桑桂芹颇为尴尬:她和丈夫蒋念清都是高校毕业,一个学文,一个学理,可谓强强结合,居然没有把学习的优秀因子遗传下来,而他们偏偏又是教师,教得好别人家的孩子,自己家的却不争气——遗传下来的只是文艺天分:小华拉一手好二胡,小平天生金嗓子。夏天的时候,教工们在宿舍大院乘凉,姐妹俩一个拉琴,一个唱歌,两个小时不重样,简直就是一场夏夜音乐会。 蒋家出了一对文艺姐妹,闻名遐迩,朱家桥大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闹得红火的时候,经常把这对小姐妹请过去参加表演;甚至邻近大队也放船来请。每次登台,姐妹俩起码要表演四到五个节目,其中必定要有的一个保留节目,就是蒋小华伴奏、蒋小平演唱的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选段——“都有一颗红亮的心”,两人配合得炉火纯青,每次结束必定赢来最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四乡八村的群众都喜欢这对小姐妹,有时听说她们来了,在家煮好鸡蛋炒好花,硬是送到后台,让她们带回家慢慢吃。 因此蒋小平很骄傲,学习成绩不好无所谓,反正她有高中上;反正全家都是国家户口,毕业后不愁没有工作。学校里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农家子弟,学习成绩再好,毕业后还不是基本上都去修地球? 但蒋念清桑桂芹却不许她骄傲,不许她那么想。虽然这些年来知识分子的命运受到冲击,但在农村里有文化水平的人却总是受到老百姓敬重,做教师的就更不必说了。纯朴善良的农民遇到教师恭恭敬敬的,要称一声“先生”;孩子在学校里顽皮不听话了,会对老师说“请你狠狠地打他,不打不成人”。他们对两个女儿说,学生时代就是用来学习的,学好文化课将来到工作岗位上才能够胜任,反之,外表漂亮会拉琴唱歌,肚子里却空空的,就只好做一个花瓶,而花瓶是不受人尊重的。 黄明娟转到初一甲班后,优秀的综合素质让桑桂芹眼前一亮。她想,真是寒门出俊鸟,鸡窝里也可以飞出金凤凰,这位农家女身上的优点都是女儿所欠缺的。她就要小平和明娟做好朋友,意思是让明娟潜移默化地去影响女儿,所谓:“近朱者赤”。 在开学的第一天,蒋念清在农机厂的接风宴上就对明娟说过,希望她和女儿蒋小平成为好朋友。他当时也看出明娟是个不俗的孩子。 于是在初一甲班,蒋小平和黄明娟结成了一对最要好的朋友。 但黄明娟却一天比一天让蒋小平感到压力。她感到在班上的影响力越来越不如明娟了,而明娟并没有刻意地去表现什么,只是自自然然地做她自己而已。幸亏明娟似乎不会唱歌,要是会唱歌,她蒋小平简直一点发言权都没有了。 最让她感到不安的是明娟和天宠的关系。 她今年也十四岁了,生日比明娟还大两个月,尽管性格大大咧咧,但青春期的到来,同样已经情窦初开。在楚泽县农村地区,普遍有为孩子提早订亲的习俗,甚至还有几岁就订娃娃亲的,因此中小学里,几乎每个班级都有订过亲的学生,碰巧有时还有“小两口”在一个班上的,在小学里甚至有促狭的老师故意把“小两口”安排成同桌,坐一张板凳——处得好的当然相安无事,不懂事的照样在课桌上画“三八线”,吵起架来揪对方的辫子,抓对方的脸,哭得哇哇的,最后两亲家赶到学校来调解。目前在初一甲,吴小琴、朱红霞、张婉粉三个女生都有婆家,赵健荣、马达扣、程家庆都有丈母娘,这些同学的存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榜样,一种产生微妙影响的酵母。尽管蒋小平出身教师家庭,是国家户口,毕竟从小生活在农村,耳濡目染,对地方婚俗的接受也就近于自然了。她开始对男生产生兴趣和想法。当然她眼中的男生只有一个,那就是天宠。 天宠太优秀了,无论人品还是学习。蒋小平骄傲地认为,在初一甲,甚至在整个朱家桥中学,有资格爱天宠的,非她蒋小平莫属,因为她漂亮,因为她家和他家门当户对,她和他是最般配的。她深深地暗恋着天宠,却不会温柔地表示,只是逮到机会就大声喊“班长”、“班长”,抒发着她的欢天喜地。天宠对于她这样的示好却浑然不觉,他尚未跨进青春门槛,这方面的情感认知还没有完全醒来。 本学期第一个周末,明娟和她爸爸到天宠家做客,蒋小平听说后简直震惊了,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明娟居然是天宠的……小对象?!她去找到明娟,简直是咄咄逼人的质问了: “明娟,你怎么到我们班长家吃饭啊?” “我们是亲戚啊!” “什么亲戚?” “我管他妈妈叫姨娘。” 蒋小平这才不响了,可心里仍有狐疑。 朱黄两家结成干亲后,在学校里明娟和天宠两个依然不讲话,却不是因为不好意思,而是怕引起班上同学的猜测,生出尴尬和误会。他们用眼睛说话,彼此流露着姐弟间的那种理解和亲爱。一种独特的情愫在这对少年之间流转。 但到了星期天,明娟则肯定要到天宠家里去的。这时候两个人就讲话了,大大方方,自自然然,亲亲热热,宛如一对同胞姐弟。 明娟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洗衣服、烧火做饭、喂鸡喂猪,什么都干,把个玉荷喜欢得合不拢嘴。文进回来后嗔怪她:“我认的干丫头,不是用来干活的!”明娟听见了说:“干爸,我在家也做哩!我做惯了哩!”文进眉开眼笑,心里如蜜糖般,人到中年得了这么乖巧的干女儿,生活中就像多了一抹明媚的阳光。每到周末,他就问妻子:“明天女儿要来,你上街买什么菜?”妻子就答:“剁肉!”或者说:“买鱼!”反正没得荤,必有腥。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阳光格外明艳,明娟到北面水码头上去汰衣服。她穿着红色毛线衣,袖口捋得高高的,露出嫩白的小臂,挽着竹篮的身体略微朝一边倾斜,身后那根乌溜溜的麻花大辫子荡来荡去,健美的劳动体态和青春俏皮的少女情态吸引着街坊的眼光,啧啧赞叹: “瞧,这是朱家认的干姑娘,多漂亮,多能干!” “你瞧那小膀子,嫩藕似的。那根大辫子,怕是从小就留的,朱家桥没有第二根!” “是个俏丫头,朱家有眼光。多懂事呀,一放星期天就来帮忙干活儿。” “唉,人家还是个干的——我家三个丫头,一个比一个懒。” “哈,你这个懒妈妈,当然生下的是懒丫头!” “保不定这姑娘朱家要留下来当儿媳妇哩!” “我看不大会,这丫头比天宠高一头哩,怕有十五六岁了吧?” “听说才十四。这丫头是发育早,肯长个头。” “我见过她的爸爸,也是个大个子,女儿跟爸爸像。” “这么说,这丫头怕是还要长高。女孩子太高了也不好,别的不说,做衣服多费布呀!” …… 街坊们议论风生,毫无顾忌,明娟全听在耳朵里,脸蛋儿粉扑扑的,就像三月里怒放的桃花。 第一卷 第十章 天宠身体发育了 第十章天宠身体发育了 这就到了春分。正好是周末,下午两节课后就放学了,为的是让外庄的学生早点儿回到家中。大潼公社南北狭长,朱家桥正好在最北端,最南边村庄的学生要走二十几里路,途中还要过几个摆渡,走得快也得两个半小时才能到家。 天宠刚走上通向校门的林荫道,被后面桑桂芹的喊声拽住了。 “天宠,老师有份讲义要请你刻一刻。”桑桂芹走过来对他说。 “嗯哪。”天宠乖巧地答应。 桑桂芹领着天宠进了办公室,里面还有几位老师没离开,其中一位笑道:“又把小助手逮过来劳动啦!”言语中既有对桑桂芹的羡慕,也有对天宠的赞赏。“是啊,天宠这孩子帮我帮惯了的。”桑桂芹笑眉笑眼地说,口气中甚是自豪。 天宠刻钢板的时候,老师们陆续离开了。办公室里只听见钢针划在蜡纸上的咝啦声和墙上“三五牌”圆钟发出的嘀嗒声。他刻的是正楷字,工整而漂亮,似乎在进行一次硬笔书法创作,想到自己亲手刻的这张蜡纸油印后变成一份份散发着油墨馨香的讲义,分发到同学们的手中,他心里就充满了成就感。人生活在世上,谁不愿意做些有意义的事儿呢? 终于刻完了。天宠带上办公室的卡簧门回家。走空了学生的校园静得让人感到不真实。夕阳打在房屋的西墙上。空气中流动着迷人的暗香。这几天,学校菜地上的油菜花开始绽放了,远远看去,像浮了一层黄云。 走到大操场边上,他看到离跳远沙坑不远处学校前几天竖起的三根爬杆。爬杆是用胳膊粗的铁管做的,髹着深红色的防锈漆。课前课后,很多学生过来竞相攀爬,笨拙的一米高也爬不上去,灵活的则像猴子一样蹭蹭几下就就爬到了顶端。天宠一直没有试,他知道自己攀爬技术不好,怕被人笑话。现在操场上一个人也没有,他就想试一试。 他把书包丢在草地上,身子朝上一蹿,便悬空抱住了爬杆,采用爬树的办法双腿紧夹粗铁管,下面双脚盘着,上下肢一起向上用力。不好爬,铁管太滑了,臂力也不够,爬到一半就没劲了。他不甘心半途而废,两腿使劲地缠夹住,一点一点地向上蠕动。 这时候他感到裤裆间特别的舒服。这种舒服他以前从未有过。敏捷的他立即捕捉住这种舒服,夹着粗铁管上下磨蹭,快感如电脉冲般阵阵袭来,他陶醉地喘息着,一不小心,从爬杆上吱溜滑了下来…… 天宠走进院门,厨房里传出拉风箱的啪啪声,妈妈正在烧晚饭。他竟没有过去跟妈妈打声招呼,径直走进堂屋,来到自己的东房间,坐在书桌前面发呆。他还沉浸在刚才的舒服里;或者说,刚才爬杆上的舒服劲儿还在。他感到十分奇怪,心里洋溢着难言的新鲜和神秘。 好像就是从今年正月开始,天宠发觉自己发生着一些异象。比如梦中出现赤身裸体的女子,醒来后全身都绷着劲儿;比如小便时,发现肉雀雀前端有一小部分抿不起来了,像无缘无故破了一块皮;在浴室洗澡,用丝瓜瓤子擦身上的坈泥,擦到乳头部分竟非常的疼,一看,好像变肿了,乳晕也变深一些,他悄悄地跟坐在旁边的爸爸比对了一下,有点儿像,只是不像爸爸上面别出心裁地耷挂着几根长毛。 这时,他脑海深处电光火石一闪:“难道我开始发育了?我要成大人了?” 吃过晚饭,天宠回房看小说。看到八点半,便准备上床。以往周末晚上他看到十点、十一点,第二天早上睡个大懒觉,可今天他必须早睡。 他特地从里面轻轻插上门闩,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举动。这样的举动是要将自己的房间变成一个绝对安全的私密空间,好让他进行一次特殊而严肃的探索——他要寻找自己发育成人的最确凿证据。 大人们常说:“肉雀雀长毛了,就是个大人了。” 他要检查自己的肉雀雀,从上面判断自己发育的端倪。好长时间不去浴室洗澡了,上次洗澡并没留心自己下面。现在,这个聪明的孩子预感自己的肉雀雀极有可能已经有毛萌生。 他脱衣上床,吹熄罩子灯,钻进白天被妈妈晒得蓬松干爽的被窝,褪去背心和裤衩,精赤条条的,像蛰伏在暗黑泥洞深处的一条泥鳅,又如藏身在树洞中的一只眠熊。然后摁亮夜间起解用的手电筒,照向自己的两腿之间,一副少年的外生殖器顿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纤毫毕露。 啊,果然—— 在肉雀雀的根部,分明萌生了一圈茸毛,才几毫米长,柔弱弱的,怯生生的,如果不是有强光的照耀,真的若有若无,或聊胜于无。他激动极了:“真的!我发育喽!我天宠是大人喽!” 他有些陌生地端详着肉雀雀——不,它不再是肉雀雀,它已经披上了羽毛——它明显大了些,有种茁壮的饱满。好像有所感觉,它变戏法似的一点点撩起,膨胀,最后像炮管一样昂扬着,精神抖擞,威风凛凛。他好奇地用食指碰了碰它的“头盔”,好一阵酥麻!他闭掉电筒,不停地抚摸它,快感越来越强烈,最后忍不住闷哼起来,终于一泻如注。大汗淋漓。瘫软如泥。 这一夜,他睡得无比香甜。 开春以来,文进和玉荷都觉察到儿子发生了不少变化:个头似乎在长高;嘴角出现浅淡的茸毛;跟大人沟通少了,回家后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睡觉还把门闩上,古怪兮兮的。 清明前四五天,玉荷拆洗儿子床上的被窝,发现被里子染上了几朵“云彩”,晚上悄悄对丈夫说了。文进说:“这小子开始进入青春期了,比他老子当年都快,我是十四岁才遗精的!”玉荷说:“唉,说长大就长大了,我还真有点儿不适应哩!” 夫妻俩谈论着,交流着。他们认为,儿子发育提前和性格的变化,跟明娟的出现可能有些关联。 从开学第一个周末请黄家父女上门做客,夫妻俩就看出来了,儿子很喜欢明娟。饭后大人们喝茶聊天,他们在东房间喁喁而谈,竟是相当投缘,与其说是新拜的干姐弟,倒不如说像一对小恋人,看得大人心里直乐。这之后,星期天明娟总要过来呆上半天,而他也总是在家里守着。明娟除了帮助做家务,就是钻进天宠的东房间,两人一起看小说,下跳棋,谈学校里的事情,使人联想起《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和林黛玉,非常默契和亲爱。明娟在学校里有什么出色表现,他回家后总在第一时间告诉妈妈,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难道,散发着青春芬芳的明娟在无意中催熟着青涩的天宠? 玉荷笑着说:“孩子眼睁睁成人了,你这个干爸我看恐怕要往前挪一挪了。” “你的意思是想跟黄家结儿女亲家?”文进诧异地问。 “是的,我就喜欢明娟这丫头。几年前在草馒庄第一次见到我就喜欢上了。你现在也看到了,明娟聪明漂亮,孝顺懂礼,又勤劳能干,配咱们家天宠!” “呃……”文进还是感到很突然。“明娟这孩子确实各方面条件都不错,招人喜欢,但我没有往这方面考虑过,毕竟明娟比天宠还大一岁哩!” “大一岁怎么了?‘女大一,抱金鸡’!天宠喜欢干姐姐,明娟也喜欢干弟弟,你没看到他们很合拍吗?我看行,你不答应我答应!” “嘿嘿,看把你急的,我说一定不答应了吗?”文进笑呵呵的,又沉吟了一下,说:“这样吧,啥时候我们先去跟黄师傅透个风,看他愿不愿意做亲。如果愿意做亲,我们两家就先行个口头仪式,等孩子们明年初中毕业,再正式订亲。如果不愿意也不要紧,有明娟这孩子做干女儿,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玉荷认为这个主意很妥帖。她直感只要夫妻俩出马,一定会马到成功,因为——“我们家天宠,也是百里挑一,人见人爱的!” 文进说:“这样,还有两三天我妈就要回来过清明了,到时我们去请他们父女俩过来吃个饭,先让我妈看一下明娟,然后再决定。你看呢?” “行,就这么着吧。” 四月二日,清明前两天,巧珍从外地回来了。这次他给天宠带的礼物是一只口琴。不是玩具口琴,而是真正用来演奏的“上海”牌重音口琴,花好几块钱买的。天宠高兴极了,吃过晚饭,拿着口琴就去找郑荣健显摆去了。 趁儿子出去玩,文进笑着对母亲说:“妈,你想不想要个孙儿媳妇啊?” “怎么不想?我做梦都想!”巧珍不假思索地说,“但要找就要找个好的,配得上我家乖乖。要漂亮,要能干,要懂礼,要贤惠,差一丁点都不行!你们得有好眼光。” “我妈好像看到了似的——‘要漂亮,要能干,要懂礼,要贤惠’!”玉荷笑了起来。 巧珍听不懂玉荷这话是什么意思。文进便把明娟的情况介绍给她听,“我们已经收下这孩子当干女儿了。” “哎呀,真有这样的好姑娘吗?”巧珍双手一拍,惊喜交集,跟着却正色道,“口说无凭,我得亲自过过眼,明天你们就把父女俩请过来吃个饭吧!” “好吧,明天中午!后天星期天请才好呢,但清明节家里烧纸,不作兴请客。”文进答应道,“不过妈,到时候你可别太激动,让孩子们难堪,让人家大人笑话,还不知黄师傅怎么说呢?” “你以为妈妈是呆子啊?”巧珍嗔怪道,“妈妈都活五十几个周年了,又是个走南闯北的人,走的桥比你走的路多,眼头见识比你强!” …… 事不宜迟,朱文进王玉荷结伴去农机厂约请黄宜新。在路上一头撞上胡乱吹着口琴回来的儿子。天宠问爸妈上哪儿,玉荷说:“我们去请明娟的爸爸明天来吃中饭。你明天早上负责约定明娟姐姐,叫她别在学校吃——你奶奶一定要见她!”天宠应了,心里满是狐疑:“我奶奶要见明娟姐姐干什么?”加紧脚步赶回家。 “奶奶,你要见我明娟姐姐干什么?”一到家里,天宠就问奶奶。 “我想看你明娟姐姐长什么样子呀!”奶奶笑眯眯地说。 “噢。”天宠心里说,明娟姐姐可好看了,你看了肯定会喜欢的。他走进西房间去翻爸爸的书柜,那里有两本《战地新歌》,他要拿来练口琴用。 早读课后,天宠在教室外面喊住明娟,说是奶奶回来了,要见她,要她中午过去吃饭,还说他爸妈昨晚已经去农机厂约过她爸爸了。明娟高兴地说:“嗯哪,我也想见奶奶哩!” 两节课后做过广播体操,明娟跟同宿舍的何小燕和王爱芬说,中午她那份饭菜让她俩分了吃,“我姨娘喊我吃饭”。两个女生很高兴,说去吧,到班长家吃好东西去吧。她们都以为明娟跟天宠是姨表亲,已经不惊讶了,但心里还是充满了羡慕。 明娟五岁时失去了妈妈,自从来到朱家桥,认了朱家做干亲,获得了一份浓浓的亲情。她从朱文进身上获得了另外的父爱,从王玉荷身上获得了失去的母爱,从天宠身上体会到亲爱的姐弟之情和别样的美好憧憬。她把朱家当成了自己的新家,这个家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是她的亲人。现在天宠的奶奶回来了,她当然要去见她,要去喊她“奶奶”。她心里不断想象着奶奶的模样,以至上课都有些分神了。 放学后她和走读的女生们一起走出校门,说说笑笑的,好像自己也成了走读生似的,是放学回家吃饭。走到农机厂大门口,她和同伴们分了手,直奔职工宿舍区。她知道爸爸肯定在等她。 果然,黄宜新已经换了干净衣服等在宿舍里,看见女儿过来了,便说:“明娟,你来啦,要不要洗把脸?” “要哩,爸爸!”明娟亲昵地回答,麻利地拿热水瓶往面盆里倒水。洗过脸,搽过雪花膏,又对着墙上的小圆镜把刘海儿梳妥帖了。她在做这些时,黄宜新在旁边默默地看着,脸上充满了慈爱。 昨天晚上朱家夫妇一起来约他,说天宠的奶奶回来了,想见一见明娟乖乖哩。黄宜新是个聪明人,知道这是两口子在老人面前夸女儿了,老人对女儿产生了兴趣,或许有了啥想法哩!他马上答应到:“好好,我带孩子去。我也想拜望一下婶子,不想机会就来了!” 朱家夫妇告辞之后,黄宜新也出了门,来到桥西代销店,买了两包桃酥两条大糕,做为第二天的见面礼。 父女俩一前一后踏进了朱家院落。站在院子里等候的朱文进连忙把黄宜新迎进堂屋。宜新看见藤椅上坐着一位清爽干练的五十几岁的老妇人,抢前一步寒暄道: “这是巧珍婶子吧?你好啊!” “你好你好!”巧珍笑容可掬地站起来,以天宠的辈分招呼客人,“哎,他伯,你姑娘呢?没跟你来啊?” 宜新手上的礼物还没递出去,忙回过头看——咦,明娟哩? “哈哈,别寻了,明娟进厨房帮她干妈烧火了!”文进乐呵呵地笑道。刚才明娟跟着爸爸走进院子,听见灶间里风箱在响,便对干爸调皮地做了个鬼脸,闪身进了厨房。 “噢——”宜新也笑起来,“这孩子,跟她干妈最亲!” 遂把礼物递到巧珍手上:“婶子,小小见面礼,不成敬意!” “哪里,哪里,他伯太客气了!”巧珍连忙让座。 文进在旁边递上香烟,自己也叼上一支,先为宜新点上,然后再点自己的。 巧珍坐下后,嘴里兀自念叨:“这孩子,怎么这么乖巧,一来就帮着大人烧火?” “她从小就这样,爱劳动,爱帮助人,在家里可顶大人用哩!”宜新吐出一口烟,不无自豪地说。 “女儿勤快都是跟大人学的,她妈妈肯定也是个勤快人!” “是啊……可惜这孩子才五岁妈妈就没了。” “怎么,她妈妈不在了?”巧珍一愣。显然,朱文进夫妇还没来得及把黄家的事全部告诉她。 “走掉九年了,”宜新脸上有些黯然,深深地吸着烟。“是痨病,吐血死的。那时家里人口多,她妈妈干活还来不及呢,开始也就没放在心上,拖着,以后拖得严重了,再送到医院治疗已经嫌迟了。那时候弄一支链霉素比登天都难,换到现在得这个病,保不定还有救。” 文进之前听玉荷介绍,说明娟五岁时妈妈是得病死的,并不知道得的是什么病,现在一听,才知道原来是肺结核。他说这个病比以前好治多了,先坚持打链霉素针,待病情控制住,再长期服用一种叫“异烟阱”的西药,一直服到病灶钙化消失,就不容易再复发。 宜新想起妻子去世后的那些时日,心潮涌动,说那时候一家六口,父亲患肺气肿,大大小小四个孩子,厂里又离不开他,真是心力交瘁。没办法,上面两个女儿十八岁就打发出嫁了,接踵而至又给父亲送终。儿子明海初中一毕业,弄到自己身边学徒,父子俩早出晚归,只得把明娟寄放给邻居家,你家呆半个月,他家呆半个月…… “那明娟咋比哥哥小那么多?”巧珍问。 “唉,别提了。我那婆娘会养,明海上面‘跑’(夭折)掉一个姐姐,过了几年,下面又‘跑’掉一个弟弟……本不该再生的,后来偏偏又有了明娟,你说怎么办?生下来就养呗!”宜新叹息道。 巧珍和文进听了,唏嘘不已。巧珍说:“真是一家不知一家事!听你这么一说道,倒勾起我心里的苦楚来了。领儿领女的日子难哩!不过领出来就好了,就好过了!” “是的,我现在就好多了。大姑娘明芳嫁在田垛,二姑娘明英嫁在花垛,都有儿有女,日子太平。孙女儿大的五岁,小的三岁,媳妇现在又有了喜,如果这次给我生个孙子,我们黄家也就圆满了。明娟这丫头,我最不烦神,明年初中毕业我把她弄到厂里,过几年寻个人家,那时候我离退休也不远了,可以享受老福了!” 三个大人都舒心地笑了。这当儿,明娟两手各端着一碗菜肴从厨房走进屋来。巧珍一见,惊喜得马上从藤椅上站起来,待明娟把菜碗稳妥地摆上八仙桌,上去一把拉住她的手,大惊小怪起来:“哎唷喂,瞧这孩子俊的,活脱脱一个林黛玉呀!” “奶奶——”明娟甜甜地叫道,如黄莺婉转。 …… 堂屋里三个大人谈话时,天宠在房间里侧头斜脑地凝听着。真是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明娟姐姐的家史原来竟是这样复杂和凄婉! 他从房间里走出来,朝明娟投去深情的一瞥。 中饭后送走了黄家父女,巧珍悄悄摸到算命先生王瞎子家。午饭前她听黄宜新讲明娟的妈妈说过明娟是个讨债鬼,心里一怔,怕这孩子命硬,会“妨”人,所以来请王瞎子算一算两个孩子的命,看合不合。黄宜新无意说出明娟是立秋那天清早出生的,这就等于提供了女方的生辰八字。有了两个孩子的生辰八字,瞎子就有办法掐拿推算了。 “文革”后巫婆、神汉、阴阳先生、算命瞎子、和尚、香伙、道士等都被破“四旧”、立“四新”的红卫兵揪了出来,召开批判大会,称他们是农村中的“牛鬼蛇神”。但老百姓对这些“牛鬼蛇神”骨子里却总是相信和有所敬畏的,因此在地下仍有活动,即便大队干部家庭的子女订亲,家中的老人也要去找算命先生合八字。 王瞎子煞有介事地掐着指头,嘴里念念叨叨,推算的结果是两个孩子的八字——“合!” 这个结果让他得到了两块钱,差不多可以打三斤猪肉。如果结果恰恰相反,巧珍也会给他一块钱。正常情况下王瞎子偷偷帮人家算一个命是二角钱,也就是三个鸡蛋的价钱。 巧珍放下心来,回家后指示儿子和媳妇,抓紧时间跟黄师傅通气,如果人家同意做亲,赶快把事情落实下来。她警告道: “‘一家女儿百家求’。人眼睛都是尖的,如果说迟了,这样的好孩子就被别人家抢走了!” 清明节是星期天,明娟破例没有到朱家,因为不作兴。清明是亡人节,只有鬼入客,没有人上门。她就只待在爸爸的宿舍里,洗洗衣服,看看书。黄宜新也戴着老花镜在钻研一本机械书。父女俩在小方桌上相对而坐,活像一对学习标兵。 约摸十一点钟,明娟起身弄中饭:洗青菜,下菜面吃。这时几个住厂的工人过来喊黄宜新过去喝酒,也让明娟一块儿去。明娟却不肯。黄宜新说,孩子怕大人吵,就让她在家吃面吧。 因为聚餐高兴,也因为清明节不能回草馒庄参加家庭清明祭祀,心里又不免伤感,黄宜新多喝了几杯,竟然有些醉了,回到宿舍后,头脑越发昏沉,只好上床睡觉。 醒来后已经下午四点多钟。他悄悄坐起身,倚着报纸糊的墙壁。温暖的斜阳从窗棂间射进来,打在坐在门口看书的女儿身上。女儿背朝着她,身姿窈窕,端庄可爱,乌亮的大辫子一直悬挂到板凳下面。他不禁百感交集:不知不觉中,这个最小的女儿也长大了,时光真是飞快! 昨天朱家请吃饭,证实了黄宜新的判断:朱家有结姻亲的意思。 这是一门好姻缘。第一、眼下农村里,除非某些干部家庭,像朱家这样家境殷实的着实不多;第二、像朱家这样执古讲礼、知情识义的人家少见;第三、天宠这孩子聪明英俊,有培养前途,又是独生子,将来财产继承诸多问题都不存在口舌之争;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两个孩子很般配,彼此投缘。可以说,这是一户打着灯笼也难寻的好人家。 他在犹豫着怎么跟女儿沟通一下。 明娟察觉到动静,扭过头一看,爸爸已经坐起来了,连忙起身跑到爸爸面前,百灵鸟似的说开了:“爸爸,你今天喝多了,一直喝到两点钟,是我把你扶回来的哩!这一觉睡得多沉,呼噜打得像响雷!你看看,现在都四点半了。爸爸,以后我可不许你这么喝,喝伤了身体怎么办呀?” 听了女儿的数落,黄宜兴居然有些羞赧,心里却很高兴。女儿这是在舍不得他。他保证似的说:“下次我不瞎喝了。明娟,快给爸爸倒碗热茶来,渴死了。” “哦,我来倒!” 黄宜新坐在床头啜着茶水,见女儿收拾书本准备回学校,就说:“明娟啊,你甭忙走,爸爸跟你商量个事,好啊?” “什么事,爸爸?”明娟乖巧地走到爸爸面前,搬一张小椅子坐下来。 “是这样子的,”黄宜新干咳了一声,“明娟啊,你看你干爸干妈一家怎么样?” “很好呀!爸爸,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看人家想跟我们做亲哩——明娟,昨天这顿饭就是天宠的奶奶来相看你的,呆丫头!” “啊?!爸爸,真的……”明娟睁大了一双俏眼,仿佛听错了似的。旋即满脸绯红,垂下了眼帘。 “真的。爸爸现在问你一句,如果人家有这个想法,来提亲了,你愿意不愿意——爸爸听你的,不勉强你。但爸爸的态度是愿意的。” “爸爸……”明娟嗫嚅着,额头快抵到膝头了。少女的头晕乎乎的,心脏在狂跳。她春头上跟爸爸来朱家桥中学复读,正是因为喜欢天宠,想不到过来后很快成了天宠的干姐姐。天宠对她很好,她对天宠很亲爱,可心里头那个朦胧的希冀却一直存在:如果将来她和天宠成为……而现在,幸福这么快就来了!她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当然,在农村里,像她这么大的女孩子很多已经许配给人家了。 “别害羞,孩子。你说给爸爸听,人家来了咱也好有个回复。” “我愿意……”明娟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你愿意,爸爸就做主了。如果人家来说,我就答应了,啊?” “嗯哪……” 吃过晚饭,天宠把饭一丢,就要到房间里去吹口琴。这两天他吹口琴已经上了瘾。可是爸爸把他喊住了,声音很严肃。 “天宠,别忙走,我们今天开个家庭会议。” 天宠坐下了,有点莫名其妙。 “你听奶奶说吧!”玉荷柔声对儿子说。 文进“噗哧”划燃火柴,点起一支“大前门”,悠悠地吸着。 “乖乖,是这样的——”巧珍慈爱地摸了一下天宠的头发,“奶奶这次回来,你爸妈说他们认了个干女儿,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说得我不敢相信。你爸妈的干女儿也就是我的干孙女儿,我就想见见。昨天一见,才晓得你爸妈说得一点儿也不讹错,你明娟姐姐确实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姑娘,奶奶非常喜欢! “奶奶一喜欢,就有想法了。乖乖,你今年已经十三岁了,就要成大人了,我们这里的乡风是订亲要早,否则岁数一大就捡人家挑剩下来的了。当初你爸妈也是十几岁就订亲的。我和你爸妈的意思是想跟黄家做亲,把明娟姐姐说给你做婆娘,你看好不好?” 这席话说得天宠懵住了,脸上随即涨得火辣辣的。 “奶奶说得没错,今天开这个家庭会议就是征求你意见的。”文进见儿子发懵,插上来说,“原来我和你妈妈也没准备这么早就跟你做亲,我们这个家庭跟一般农村家庭还有点儿不同,实在是你明娟姐姐各方面条件太好,太惹人喜欢,又看到你们也般配投缘,所以才有了这个想法。反正你迟早要订亲,不如现在就落实下来。如果不早点落实,凭你明娟姐姐的人品条件,怕是很快就要给人家订走了。但这事不是小事,不能单凭大人作主,还要尊重你本人的意见。现在我问你,你愿意不愿意做这门亲?” 天宠低着头,讷讷无言。不错,自己是非常喜欢明娟,成为自己的干姐姐后,已经非常开心满足了,没想到大人们还想把她说给他做婆娘。对于他来说,订亲呀,寻婆娘呀,好像是很遥远的事儿哩……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玉荷和巧珍显然有些着急,异口同声地说:“说唦,乖乖!” 文进却显得冷静一些:“不要紧,你愿意就说愿意,不愿意也不要紧,就把明娟当姐姐也不错。大丈夫何患无妻?只要你好好学习,有出息,将来还是可以找到好的。” 天宠却抬起头来,脸上的神态一下子变得自然而坚定,甚至浮上了一层神圣的光晕。他明白了,如果自己说不愿意,明娟姐姐很快就会被人家说走,将来成为别人的婆娘,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他喜欢明娟姐姐,离不开明娟姐姐,明娟姐姐应该是朱家的人。而且……正月里他和明娟姐姐都睡过两晚了,多舒服,多亲爱呀,他怎么舍得把她让给别人呢? 他郑重地说:“我愿意。” 清明节第二天,巧珍就背着两个大帆布包出门了。“清明时节雨纷纷”,这段时日江南潮湿多雨,正是修套鞋烫雨衣的旺季,她一天也舍不得耽搁。临走前,又嘱咐儿子媳妇尽早去跟黄家提亲。 星期四晚上,文进和玉荷一起来到农机厂黄宜新宿舍。双方一拍即合,达成了做亲的口头协议:等明年两个孩子初中毕业,请三媒六证,正式订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