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事情是从那场车祸起,变得迥然不同的。像扳道工人作业,一扳,一扭,再一揿,火车就进了另一条轨道。 罗晓培上班时接到母亲温筠的电话,那时她正在调校大提琴的音准,助理把手机给她,说有急事。电话里母亲的声音有些焦急,说父亲罗志国被车撞了。他那辆奥迪A6在高速公路被一辆吉普车追尾,幸亏没出大事,只是大腿动脉被玻璃扎穿,失血过多。巧也是巧,车祸那瞬,罗志国正在喝茶。本来去杭州开会只是两、三天功夫,可他肺一向不是太好,温筠硬是拿冬虫夏草煎了汤,放在茶杯里,让他带上。结果车一撞,茶杯破裂,玻璃硬生生地刺进了大腿。 罗晓培赶到医院时,父亲正在急救。母亲温筠坐在门口,一脸愁容。院长是父亲多年的老朋友了,特意过来,宽母女俩的心,“小手术,不碍事的——王主任亲自操刀,放一百个心。” 后来每当回想到这天,罗晓培便觉得,其实一切都是老天安排好的。否则,那么大的一个医院,怎么血库突然间就断档了,又不是什么特殊时期,况且还是A型血——最大众化的血型,说没就没了。也实在是蹊跷。护士风风火火地跑出来,说,“实在抱歉,看样子只有家属现场输血了。”罗晓培走上前,卷起袖管: “抽我的。” 医生带她到化验室,给她做了个简单的检验,“你不行,你是B型——还有别人吗?” 温筠顶了上来。她也是A型血。 罗晓培瞥见医生有些奇怪的眼神,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也很让人疑惑了。她仅有的那点医学知识,让她晓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出状况了。但眼下没功夫深究,除了父亲,其余都是次要问题,要先搁一搁。 手术很成功。几天后,罗志国痊愈回家。大腿上的伤口处理得非常好。医生说只要别碰水,吃得清淡些,按时换药,一个星期后穿丁字裤选美都没问题——当然是句玩笑话。从院长到主治医生,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老朋友了。玩笑归玩笑,但有些敏感的话题,却是只字不提。可当事人毕竟不能自欺欺人。葫芦瓢都浮出水面了,再按下去,照样会浮上来——父母都是A型血,生出来的女儿怎么可能会是B型?没道理嘛。想睁只眼闭只眼都不行。有时候朋友多未必是件好事。朋友就是耳目。朋友一多,耳朵多了,眼睛也多了。耳朵帮你一起听,眼睛替你一起看。听了看了难免会想、会说。很被动。 调查过程远比想象中顺利。问题出在当年温筠分娩的那家医院——南翔镇一家小医院。本来温筠没理由在南翔生孩子,那天也是鬼使神差,离预产期还剩一个礼拜,不知怎的竟想去古猗园。说要划船,还说要吃南翔小笼。罗志国说,长风公园也能划船,南翔小笼到处都有,又何必跑那么远?温筠不依,死活要去。罗志国拗不过妻子,只得陪她去了。结果玩到一半,宫口就开了。赶回市区来不及,紧急之下进了这家医院。那天与罗晓培同时分娩的,还有另一个女人。生的也是女儿。 资料显示,那家是封浜镇上的农民,男人叫毛根友,女人叫刘虹,有一子一女。女儿毛慧娟在镇上超市当收银员,已经嫁人生子。 DNA一做,彻底清楚了。当年护士的疏忽,把两个孩子的名牌对调了。毛慧娟是罗家的女儿,罗晓培则应该姓毛——完全是电视剧里的情节了。整整二十七年,才晓得女儿不是自己的。 事情水落石出。两家随即挑了个日子在罗家见面。原本打算约在饭店,又觉得还是私密些好。家里到底说话方便些。那天,温筠放了保姆半天假,让她做好饭便出去——这事总归是越少人晓得越好。 罗晓培整个上午都在房里看书,一动不动地。温筠几次经过门口,见她翻的都是同一页。 罗志国哑然失笑,“小姑娘好像傻了——”温筠朝丈夫使眼色,“随她去吧。”温筠这几天一直在找机会和罗晓培谈谈,但她总是借机避开了去。温筠晓得她心里有疙瘩。那天居然还问她,“需要不要搬出去?”温筠很坚决地反对了。 “你是我们的女儿——就算没血缘关系,也是女儿。” 中午时分,门口保安打电话来,说有客人。温筠说,请他们进来吧。 温筠站在阳台上,远远看见一对老夫妇与一个年轻女人走来,旁边跟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看情形应该是了。四人围着花坛打转,有些茫然地到处张望。大约是找不到门。温筠想提醒他们,但从二十几楼喊下去不太好,再说也怕他们尴尬。 罗志国还在上厕所。温筠过去敲门,“到了。”罗志国拎起裤子便出来。夫妻俩都有些坐立不安,在客厅里不停地踱步。等了半晌,门铃才响起来。罗志国咳嗽一声,拿起听筒: “哪位——哦,请进!”按下“开门”键。 温筠笑说丈夫音调都变了,“听着像太监——自然点好不好?” 罗志国说做了几十年的党政工作,都是老油条了,还从来没这么紧张过。“又想上厕所了。” 罗晓培从屋里走出来。“来了?”她问。温筠点头,握住她的手。 客人们带来一箱葡萄。“家里自己种的,上午刚刚摘下来——吃吃白相。”大热的天,毛根友居然穿着长袖衬衫,领口那颗扣子系得严严的,绳索似的勒住脖子。刘虹一看便是新烫的头发,刘海很硬,表面飘着一层白白的摩丝。罗志国让了座,温筠泡来三杯茶。 毛慧娟让儿子冬冬叫人,“叫阿公阿婆。”冬冬生得很胖,脸上两块肉鼓进鼓出。调皮得却又像只猴子,刚进来几分钟,便打翻了茶杯,弄脏了地毯。毛慧娟抱起儿子,手起掌落,在他屁股上拍了一记。 “小鬼头,不好这样的!”她与毛根友夫妇一样,一口嘉定话刮啦松脆。 温筠忙道,“不要紧不要紧,小孩就是这样——怎么他爸爸没来?” 毛慧娟停了停,回答:“我们去年就离婚了。” 温筠一怔,随即哦了一声,到橱里拿了些零食出来给冬冬。罗晓培帮着母亲张罗。毛根友夫妇坐着,手似是不晓得往哪里摆,脸上倒是堆着笑,可看着很别扭。肌肉都是僵的。罗志国拿起茶杯,让了让。两人忙也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罗志国说: “大热的天,让你们跑一趟,辛苦了。” 两人连连摇手:“不辛苦不辛苦。”他们称呼罗志国为“罗总”,又叫温筠“温老师”。罗志国说,在家里叫什么罗总——直接叫我老罗好了。又拿起茶杯让了让。 毛根友夫妇不住朝罗晓培偷瞟。罗晓培只当没看见,进进出出地忙碌。 罗志国说:“晓培啊,坐一会儿嘛。”罗晓培嗯了一声,坐下来。朝毛根友夫妇瞥了一眼,笑笑。毛根友夫妇忙不迭地也挤出一个笑容。有些客套的。毛根友握着杯子的手,肤质粗糙,指甲里全是老泥。茶应该有些烫,他却不晓得放下,左手换到右手,右手再换到左手。交替着。 温筠道:“晓培,剥个橙子给你爸妈嘛。” 罗晓培答应了,剥了个橙子,递给刘虹。刘虹没接稳,差点掉在地上。 “谢谢哦——晓,晓培。”刘虹都有些口吃了。 罗晓培一抬头,与毛慧娟的目光相对。余光瞟过她脚上的丝袜,脚踝那里勾了一个洞。罗晓培忙把目光移开。毛慧娟已是意识到了,很快换了个姿势,把那条腿藏到后头。 吃饭时,罗志国说了自己的想法:“两个孩子,还是都住在我这边吧。毛先生,我没有别的意思,大家走到这一步,往好里讲,其实也是一种缘份。我们绝对没有想独占女儿的意思。你也晓得,我这里毕竟出入方便些,是吧?慧娟那份工作就不要再做下去了嘛,我另外安排。还有冬冬,市区的幼儿园总归好一些嘛,是吧?你们要是不嫌弃,可以经常过来玩,两个孩子也可以随时去你们那里——你们觉得怎么样?” 罗志国说完,朝毛根友看。毛根友朝刘虹看。刘虹又朝毛慧娟看。击鼓传花似的。 毛慧娟在喂冬冬吃饭。停了半晌,她缓缓道: “你们养了我二十七年,就算走到天边,也不会忘记你们的。” 这便是同意了。罗志国笑笑,说下去: “晓培在徐汇区上班,也是这里方便些。你们二位说是不是?” 毛根友照例是看刘虹。刘虹犹犹豫豫的,却不敢朝罗晓培看。 温筠觉得丈夫在气势上有些压人了,出来打圆场:“我们这也是为孩子考虑,要是你们觉得不妥,可以再商量。没关系的。” 毛根友忙道:“没事没事——就这么办吧。孩子方便就好。我们没意见。” 刘虹在桌子下偷偷踢了他一脚。 温筠从厨房端了汤出来。毛慧娟舀了一碗给冬冬,“你不是喜欢吃粉丝嘛——”罗志国想纠正说是“鱼翅”,忍住了。罗晓培站起来,给毛根友夫妇各舀了一碗。毛根友接过时,手都有些抖了。刘虹尝了一口,连声说“这汤味道真好,粉丝也有嚼劲——” 罗志国提议,让两个孩子各自叫亲生父母一声“爸、妈”——这是多年党政老干部的作派了,结束前务必要表个姿态,像文章最后的总结句,把主题思想拔高。升华一下。 “爸、妈。”毛慧娟叫道。 罗晓培低着头,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指,也叫了声“爸、妈。” 临走前,罗志国很郑重地和毛根友握了手。“以后常来玩。” “好,好——”毛根友不停地点头。 罗晓培开车送他们回去。一路上,大家都很安静。毛慧娟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手肘不知碰到哪个键,车顶天窗霍的开了。她吓了一跳。 “哎哟我的妈——”她想去关,却不晓得按哪里。 罗晓培道:“就开着吧,空气好些。” 刘虹说,开着空调呢,费电。毛根友纠正她,车子烧汽油的,是费油。罗晓培笑笑,说,没关系的,舒服就好。又问他们口渴不渴,后备箱里有饮料。 红灯时,罗晓培下车到后备箱拿水。递给毛慧娟时,她没接牢,落到地上。罗晓培俯身去捡,见她光着脚,原先那双破丝袜已经不在了。应该是上厕所时脱掉的。罗晓培抬头,目光瞟过她的脸——她脸型有些长,笑的时候还行,不笑便有些凌厉。罗志国也是这种脸型,只是年纪大了,赘肉一多,便把脸拉圆了。细看之下,她五官真的很像温筠呢。只是比妈妈要轮廊分明些。化了妆,可惜粉没有搽均匀,斑斑驳驳的,眼线也没画好,一边浅一边深。有些怪。 罗晓培心里酸了一下,想,这个人,才是爸爸妈妈的亲生女儿。 送完他们,罗晓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古猗园。划船,还有吃小笼包。南翔的小笼包果然比别处还是地道些。怪不得妈妈大着肚子都要过来。若非这样,也不会有后面的变故。她又尝了一个。味道好是好,可似乎也不至于那样千里迢迢地赶来——她竟有些怨妈妈了,好好的,待在家里就是了,偏偏要出门,生生造就了这桩百年不遇的稀奇事。 罗晓培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便是古猗园的围墙,红砖碧瓦。她想,不晓得妈妈当年坐在哪个位置,多半也不是这个饭店。都隔了那么多年了,什么都该变了。她忽然想到,长这么大,她好像还没有来过古猗园。说起来也是上海,却隔了好几十公里。比起市区,这里离江苏倒还近些。人们说话的口音也怪得很。他们能听懂她的话。她却不大懂他们的。不大公平。 窗外一点点暗下来。罗晓培打电话回家,说同学有约,晚些再回去。温筠应该是想再多问几句的,忍住了没开口。最后又加了句——“辛苦了”。罗晓培想,妈妈对她变得客气了。 郊区的空气就是比市区的好。深吸一口,带着淡淡泥土清香的温润的气息。坐在车里,仰起头,从天窗望出去——星星密密麻麻,像衣服上镶嵌的钻石,闪得炫目。仿佛手一伸,便能触到。市区很少能见到这么美的星空。像在看一场3D电影;黑白分明,又似是一副画。 不知不觉,她竟在车上睡着了。 正文 毛慧娟第一天上班,是王科长亲自领进去的,连靠窗的桌子也为她腾出来了,视野好,又干净。王科长接了上头的关照,小女人有来头,怠慢不得。其实就算不关照,王科长也拎得清——设备科是个闲职,没有技术含量,活儿又轻松,进来的清一色是关系户。基本上,自身条件越差的,后台便越是坚硬。像毛慧娟这样的,毫无疑问,是相当的有背景。 中午时,毛慧娟请科里同事吃饭。就在对面的湘菜馆。菜不算多,酒也一般,但气氛挺好。毛慧娟完全是新人的姿态,一个个敬酒过去,连临时工也不落下。王科长瞧在眼里,觉得这小女人还算懂事。王科长官不大,升迁也无望,但却是识人的老手。整天混迹于一帮闲人当中,鸡鸡狗狗,酱油豆腐。既要侍候好这些人,又不失自己科长的体统,关键还要人人开心,你好我好大家好。王科长因此练得EQ极高。处长电话里的语气已经相当说明问题了。这女人的后台,应该是上级的上级,或者还不止。虽然毛慧娟的劣质香水熏得王科长眼睛刺痛,一口本地音只能听懂个大概,还有别的科室过来领复印纸时,她那笔让他都不好意思看的蹩脚签名——不过没关系,王科长完全不在乎。对他来说,要的只是“太平”两字。便足够了。 “科长,我敬你。”毛慧娟又来向他敬酒。这小女人酒量似乎不错,一圈敬下来,口齿居然还清楚。脸不红气不喘的。王科长说“谢谢谢谢”,正要喝,毛慧娟拦住他: “科长,我干掉,你随意就好了。”说着,把酒一饮而尽。 下班后,毛慧娟坐公共汽车回家。快到家时,在路口遇到罗晓培。罗晓培打开车窗,问她,“要不要上来?”她摇头,“没剩几步了。”罗晓培嗯的一声,开走了。 毛慧娟拿出手机,拨了家里的号码,“妈,我就在小区门口,要带点什么东西吗?”温筠说不用。毛慧娟挂掉电话,去旁边小摊买了一个西瓜。 回到家,保姆小梅在给冬冬洗澡,小家伙拿水枪玩水,弄得卫生间水漫金山似的。毛慧娟放下包便去帮忙。温筠把她拉出来,“你休息会儿,别管了。”又问她第一天上班感觉如何。毛慧娟说挺好。 温筠看到她买来的西瓜,“让你别买你又买——”毛慧娟笑道:“这西瓜挺新鲜。” 小梅把西瓜洗了,放进冰箱。温筠看墙上的挂钟,“晓培怎么还没回来?” 毛慧娟道:“我在小区门口碰到她了。应该快了。” “怎么不让她带你一段?拎这么重的西瓜。”温筠道。 毛慧娟笑笑:“是我说不用的——这几步路算什么?以前在封浜的时候,我一个人买几十斤大米,一口气奔上楼,脸不红心不跳的。” 罗晓培回到家先洗澡,毛慧娟帮着小梅摆碗筷。罗晓培洗到一半,大叫“妈妈,我忘记拿**了。”温筠给她送进去。毛慧娟听到母女俩在里面说笑。温筠说她“肚子上肉出来了”,罗晓培说“要加大锻炼力度”。一会儿,温筠出来,见毛慧娟还在忙碌,便让她也去洗澡,“到楼上浴室——这么热的天。”毛慧娟说不用,“待会儿喂小赤佬吃饭又是一身汗。睡觉前再洗。” 罗志国晚上有应酬,晚饭是母女三人吃。继续刚才的话题。罗晓培说她原先那张舒适堡的健身卡到期了,预备重新再办。温筠便让毛慧娟也去办一张。“年轻人要多锻炼身体。” 冬冬吃饭很不老实,一会儿蹲在椅子上,一会儿又钻到桌子下面。毛慧娟喂他吃饭像在打游击,打一枪换个地方。她气喘吁吁地道:“我这就是在锻炼身体了,根本不用再买健身卡。” 小梅在厨房吃完饭,出来告诉毛慧娟:“阿姐,你房间的窗帘修好了。” 毛慧娟脸红了一下。房间的窗帘是用遥控器操作的,她不晓得,直接用手去拉,结果用力过猛,把线给拉断了。她不敢惊动罗志国夫妇,只跟小梅说了。小梅打了电话报修。 “修一下很贵吧?”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小梅。小梅说发票在温筠那里。 “小事情,”温筠安慰她,“谁家东西不会坏呢?” 罗晓培盛了碗汤。冬冬脚一蹬,正中她的手肘。汤碗没拿住,整个儿连汤带碗倒翻在她身上。罗晓培烫得尖叫一声,整个人跳起来。毛慧娟脸一板,正手反手,给了小家伙两记屁股。份量很不轻。冬冬顿时大哭起来。 饭桌上乱成一团。罗晓培去房间换衣服。温筠让小梅把冬冬抱走,对毛慧娟道:“下次不要打孩子。好好跟他说就可以了。” 毛慧娟道:“小赤佬吃硬不吃软。本来就皮,现在晓得你们对他客气,就更加人来疯,不打不行——晓培肯定烫坏了,我去看看她。” “这姑娘被我们养娇了,特别怕疼——放心,没事的。”温筠微笑。 毛慧娟走到楼上房间,门没有关严,罗晓培在打电话,应该是给男朋友。隐约听她说“疼死了,红了一片——又不能跟小孩计较,算自己倒霉咯——”。毛慧娟正要离开,脚不留神碰到门框,“噔”的一声。罗晓培回过头,见是她,“有事啊?” 毛慧娟忙道:“没事——来看看你,有没有烫伤?” “已经涂了药膏。没什么。” “那个小赤佬啊,”毛慧娟讨好的口气,“刚才我又狠狠打了他两下。替你出气。” 罗晓培道:“何必呢,小孩子呀,再说他又不是存心的。” “没啥,”毛慧娟摆手,“小赤佬就是欠打,天天一顿生活,保证老老实实。” 冬冬挨了打,这天晚上真的特别老实。一个人在房间里搭积木。他的房间原先是个贮藏室,腾出来装修成儿童房,铺了软木地板,天花板做成奶酪型,墙纸和窗帘都是迪斯尼卡通图案。橱里堆满了新玩具。毛慧娟走进去。他故意低头不理她。把积木堆得老高,然后堆倒重新来过。反反复复地。毛慧娟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问他: “这里好还是外公外婆那里好?”说的是封浜的老房子。 冬冬擤了擤鼻子,“这里。” 毛慧娟道:“晓得这里好,就要乖一点,不然让阿婆把你赶回去——你怕不怕?” 冬冬看了妈妈一眼,半晌,点了点头。 毛慧娟坐下来,抱过儿子坐在自己腿上。“屁股还疼吗?“她问。冬冬先是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毛慧娟在他屁股上轻轻抚了一下,又问,“在新幼儿园开心吗?” 冬冬道:“不开心。” “为什么?” “小朋友都不认识的。” “现在不认识,过几天就认识了,”毛慧娟道,“你在封浜幼儿园的时候,有小朋友新转过来,是不是大家一开始都不睬他?” 冬冬点头:“要是玩老鹰捉小鸡,他肯定是排在最后的那一个,一下子就被老鹰捉掉了。” 毛慧娟道:“所以呀,到哪里都是一样的。现在你是新小朋友,等过几天变成老小朋友,大家就会跟你玩了——妈妈今天上班也是新小朋友,心里也很紧张的,生怕大家不跟我玩。” 冬冬嘿的一声,有些不屑地说:“你这是在哄小孩。” 温筠从门口经过,见母子俩在说话,便也进来。毛慧娟问她:“爸爸还没回来啊?”温筠道:“还早呢,有个副总下月退休,开欢送会。都是老战友了。今天肯定晚,起码到十二点。” 毛慧娟洗完澡,给自己定了个闹钟,然后睡觉。半夜十二点,闹钟准时响了。她爬起来洗了把脸,走到客厅坐下。一会儿罗晓培下楼来喝水,见到她,愣了愣: “怎么还不睡?” 毛慧娟笑笑:“不晓得怎么回事,睡不着。” 罗晓培建议道:“喝点热牛奶吧,有助睡眠的。” 毛慧娟点头,“好。” 罗志国是两点多到家的。开门那瞬,毛慧娟在沙发上已迷迷糊糊睡着了,听见钥匙声,一个激灵,整个人弹起来,冲到门口。挤出笑脸。“爸爸,你回来啦?”把刚到嘴边的一个呵欠硬生生压了下去。罗志国吃惊极了: “你怎么还没睡?” “等你呀。”毛慧娟接过罗志国手里的提包,用很轻快的口气道,“想跟你汇报第一天上班的情况。” “明天再说不也一样?你这个姑娘啊,这么晚了——”罗志国正说着,毛慧娟已到厨房拿了西瓜过来,“爸爸,吃片西瓜再睡,消消暑。” 罗志国“呀”的一声,接过来,问她:“上班感觉怎么样?” 毛慧娟使劲地点头:“很好。跟以前比起来,简直就像进了天堂一样,惬意的不得了——谢谢你哦,爸爸。真是很开心的。” 罗志国笑起来,“我是你爸爸,跟我客气什么?你开心了,我就开心。”说着,在她肩上拍了拍,“去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毛慧娟坚持等罗志国吃完,拿盘子去洗了,又替他放了洗澡水。“爸你舒舒服服泡个澡——”罗志国都不好意思了,说了几遍“你去睡觉吧”。毛慧娟这才上楼了。转角处与罗晓培撞个正着。 两人都是微微一惊。 “上厕所啊?”毛慧娟道。 “嗯,”罗晓培朝她看了一眼,“怎么,到现在还是睡不着?” 毛慧娟道:“就是,成仙了。” 罗晓培说了声“晚安”,径直走了过去。 正文 吃饭时,罗晓培看到杨莉莉在桌下踢毛继祖的脚。一下又一下。先是轻轻的,到后来越踢越重。罗晓培吓了一跳,想这两人怎么回事,难不成在吵架。毛继祖没反应,脸却渐渐涨红了。杨莉莉索性拿手肘重重一顶,敲到他手臂上,差点把他饭碗给震下来。毛继祖抽筋似的,一下子站起来: “这个,阿姐——” 毛慧娟“嗯”的一声,还当他在叫自己。毛继祖对着罗晓培,又叫了声“阿姐”。 “啊,怎么?”罗晓培一怔。 毛继祖嘴巴动了动,却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嗫嚅了半天,又悻悻地坐下了。脸愈发红了,像喝了几斤烧酒。一桌人都朝他看。毛根友嘿的一声,没说话。刘虹嘀咕了一句“小鬼头”。 罗晓培有些莫名其妙。杨莉莉道: “继祖你有啥事就说啊。自家阿姐,还不好意思开口?” 杨莉莉说完,挺着大肚子,艰难地站起来,拿着空碗要去盛饭。刘虹抢过了碗,道“你坐你坐”,盛饭去了。杨莉莉坐下来,脚又朝毛继祖一踢。眼一瞪。 毛继祖总算是说了出来——是想让罗晓培给他换个工作。他原先上班的那家工厂,效益不好,已经有不少人下岗了,眼看着就要轮到他。杨莉莉没工作,平常靠摆夜摊赚点小钱,现在怀了孕,不方便再干。家里靠他一个人撑着,要是真的下岗,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毛继祖说话时,脸朝着罗晓培,眼睛却是瞧着地下,背书似的。罗晓培听着,比他还要尴尬。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弟弟,前后加起来也只见了两、三次面。每次叫她“阿姐”,罗晓培都要隔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他竟似比毛根友更加木讷,话少得可怜。个子倒是蛮高,可惜身上没二两肉,是那种有些孱弱的身形。像电线杆。站在丰满的杨莉莉边上,像袋鼠倚着狮子。 “哦,好啊,我替你问问。”罗晓培道。 杨莉莉欢天喜地,连说了几遍“谢谢”,又道:“阿姐,什么时候把姐夫一起带来,大家见见面嘛。”她是毛家最热闹的一个人,几年前从浙江萧山嫁到上海,是外来媳妇。上海话说是会说,但口音很怪,夹着萧山话和普通话,是自成一体的上海话。初次见面那天,她居然备下一大堆化妆品试用装送给罗晓培。什么雅诗兰黛、资生堂、赫莲娜、娇兰……各种小包装,抖出来一大袋。她在商场外面摆摊,专卖首饰和化妆品。也做网上销售。罗晓培不好意思说不要,只得收下了。才晓得这人就是弟媳妇。比自己小了四岁,肚子里的已经是二胎了。头胎是个女孩,过继给了萧山乡下的亲戚,隔年便又怀上了。毛根友夫妇一门心思要孙子,说这次要还是女孩,就想办法再生,一直到生出男孩为止。她自己也是心心念念想要个儿子。乡下的风俗,女人生不出儿子便是罪过。她好不容易嫁到上海,毛继祖再不济总也捧了个泥饭碗,人又老实,待她也好。生下儿子,自己在家里的地位才能牢固。 刘虹顺着杨莉莉的话,让罗晓培下次把男朋友带过来。“来吃顿饭,认识认识——”罗晓培“哦”了一声。刘虹怕她嫌烦,只说了一句,便打住了。 毛根友让毛慧娟给罗晓培夹菜,“她喜欢吃什么,你应该晓得的,你们好歹一起住了几个月——”毛慧娟便说罗晓培口味清淡,这里的菜其实都不对胃口。 “啊,真的啊?”刘虹紧张起来。 罗晓培忙道:“不是的不是的,其实我这人不挑嘴,什么都吃。”说着,便夹了块红烧猪手到碗里。杨莉莉道:“阿姐,这条鱼蒸的不错。”倒转筷头,挟了一块鱼肚肉给她。吃完饭,又抢着削水果,第一个递给她,殷勤的很。“阿姐,吃生梨。这生梨蛮甜的。” 回去的路上,毛慧娟说罗晓培:“看,家里人对你多好。一口一个‘阿姐’,叫的都是你。我在旁边像是假的一样。” 罗晓培笑笑:“他们比较客气。” 毛慧娟管回封浜叫“回家”。这是她不小心漏出来的。“回家看外公外婆,开不开心啊?”罗晓培听见早上她这么问冬冬。在封浜吃饭时,她居然把大腿放到椅子上,还时不时地挖脚皮——这说明她比较放松,在罗家绷紧的弦,“回家”时完全放开了。罗晓培则是恰恰相反。每次回这亲生父母的家,都是说不出的别扭。比上班还累。 最麻烦的是那些邻居。罗晓培怎么也想不通,二十一世纪了,一家人吃饭,居然还有邻居在门口看着,抓一把瓜子,边吃边聊天。都是些四、五十岁的女人,大喇喇地问她,“怎么还不成家啊,年轻也不小了”、“男方是干什么的,家在上海吗?”……罗晓培打心底里讨厌这些人,依着她平时的脾气,老早对她们下逐客令了。可这里行吗?当然不行。 可笑的是,居然还有人说起当年的一段“娃娃亲”。好像是与刘虹同期怀孕的一个女人,说将来要是一男一女,就结亲家。——自然是玩笑话。后来毛慧娟嫁给别人,也就不提了。现在罗晓培出现了,那些人便又来了劲,说“大头又有希望了”。被称作“大头”的男人应该就是娃娃亲的男主角,好像还没结婚。罗晓培听那些人说得津津有味,真恨不得把耳朵塞上。 毛慧娟向她表示了同情。她道:“不习惯是吧?反正也不会常去,当是体验生活好了——艺术家本来就要体验生活,对吧?” 回到家,温筠问起此行的情况。毛慧娟一五一十地向她汇报,电影回放似的。罗晓培觉得没啥好谈,敷衍两句,便进房了。一会儿出来,见毛慧娟还在与温筠聊,手舞足蹈说个不停。便很纳闷,想她怎么会有那么多话。 毛慧娟说杨莉莉怀孕六个多月了,应该是元旦左右生产。罗晓培听了,顿时想起答应替毛继祖找工作的事,便向罗志国提了。罗志国道:“看看吧,找机会。” 罗志国又问罗晓培:“演奏会准备得怎么样?” “差不多了——我下礼拜要抓紧练琴,会忙一些。” “自己当心身体。”罗志国又道,“——高飞几时回国,有空让他过来吃饭。” 罗晓培嗯了一声。 毛慧娟问保姆小梅,高飞是做什么的,怎样一个人。小梅告诉她,高飞是个混血儿,长得很高很帅,是建筑师,新加坡人。毛慧娟在这个家里的许多信息都来源于小梅。她把从杨莉莉那里拿到的化妆品试用装送给小梅,闲暇时帮她一起干活。扫地、择菜、剥毛豆。小梅得了温筠的指令,总是说不用。毛慧娟坚持要帮忙,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家里那么多活,看你一个人忙怪不好意思的。 比起罗家另外三个人,毛慧娟与小梅的共同语言还多些。小梅来自安徽。在罗家干了两年多。温筠原本是想换个保姆的,但见她手脚勤快,又是干熟的,便舍不得换了。再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换个人,那事迟早也能晓得。便给她涨了工资,示意她嘴紧些。其实小梅是个老实人,也很知足。她有自己的保姆房,够摆一张床一张橱,独立的卫生设备。她对毛慧娟说,乡下啥都没有,这里管吃管住,吃的跟东家一样,还给工资。多好。 毛慧娟住久了,渐渐发现,市区的生活其实是有些冷清的。除了吃饭时短暂的交流,罗志国夫妇与两个女儿并不多话。各人做各人的事。也许是房子太大的缘故。说起来封浜自建的房子也不小,三上三下,可那是个空壳子,只是个长乘宽乘高的数字,说给别人听的。这里则完全不同。毛慧娟第一次来那天,一进门便被震住了。那样的装潢,那样的摆设,什么都不必说,人家气势放在那儿呢。客厅墙上挂的那幅油画,毛慧娟是后来才晓得价钱的,脑后根都发麻了,丝丝冒冷气。连保姆都住小套间。毛慧娟看过偶像剧《公主小妹》,讲一个从小与父母失散的女孩,重新回到她那金碧辉煌的家。毛慧娟就是这种感觉。都有些诚惶诚恐了。 每天吃过晚饭,罗志国都会出去散会儿步。温筠不忙的话,会陪他一起去,要不就是看书,或是看会儿电视。罗晓培通常在房间上网,或是练琴。当然她在家里练琴的机会并不多,因为怕影响家人。毛慧娟见过她那架大提琴,还有蝌蚪似的五线谱,摊开了,摆在一个金属架子上——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啊。毛慧娟也不是多么喜欢热闹的人。可放在封浜,这会儿该是全家人打麻将的时候。“一筒!——出铳!——杠头开花!——糊了!”洗牌时哗啦啦的响声、还有隔壁人家训斥小孩的声音、开得很响的电视声。那种过日子的烟火气,在罗家是完全没有的。 罗志国曾经问过她,“平常没事的时候,喜欢做点啥?”她当然不能说“打麻将”,想了半天,说是“织毛衣”。罗志国便很惊讶,“不得了啊,你还会织毛衣,连你妈妈都不怎么会呢,晓培更是连个扣子都不会钉。” 毛慧娟晚饭后,通常是待在冬冬房里,看他搭积木。小赤佬现在也变得势利了,有次问她,“妈妈,是你年纪大还是晓培阿姨年纪大?”她回答一样大。冬冬便促狭兮兮地道: “妈妈,看上去你像她的大姐姐。” 毛慧娟有些泄气了。她看过罗晓培化妆台上的瓶瓶罐罐。因为杨莉莉的关系,她对化妆品多少懂一些。晓得都是名牌。爽肤水、面部精华素、眼部精华素、眼霜、日露、晚霜、隔离霜——她却一年四季只用一瓶凡士林。连温筠都用察觉了,不声不响给她拿来一套赫莲娜的胶原蛋白系列。说是罗志国的一个下级送的。毛慧娟不知该怎么用,跑过去问杨莉莉。杨莉莉手把手地教她,先洁面,再是面膜,洗净后,涂精华素,面部的和眼部的,再是眼霜和面霜。 “天天这么搞法,人要变成神经病的。”毛慧娟感慨。 杨莉莉道:“阿姐你不要拎不清,这套化妆品老价钱了。” 毛慧娟问她多少钱。杨莉莉算了算,“全部加起来,万把块总要的。” 毛慧娟张大了嘴巴。杨莉莉道,“这还不算顶级的,要是换了LAMER,光一个面霜就要四千块——阿姐你现在是千金小姐了,这点钱小意思。” 毛慧娟嘿的一声。新换的工作薪水比以前涨了许多,但离买这种化妆品还是差得太远。除了化妆品,杨莉莉说还有皮包。“皮包就是女人的面子。阿姐你手里拎的那个叫啥?叫米袋还差不多。你现在是住‘上只角’,走进走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这种七浦路买的垃圾货色就不要再拿出来现世了好吧?” 毛慧娟见过小梅有一只LV皮包。起初还以为是大兴货,后来才晓得,是罗晓培用旧了送给她的。小梅每逢休息日便会打扮一新,然后拎着它兴冲冲地出去逛街。毛慧娟觉得有点没劲。 杨莉莉说陪她去恒隆广场买一个。“总不能连个小保姆都比不过,是吧?” 毛慧娟叹道:“这不是比不过比得过的问题。事实就是如此。” 杨莉莉道:“什么是事实?事实就是你是罗家的亲生女儿。老总的千金。你不买名牌,谁买?名牌就是给你这种档次的人度身订做的。” 毛慧娟晓得这个弟媳讲话夸张,再说也不愿跟她多讨论这个问题——再讲下去性质就变了,情况就复杂了。是历史遗留问题。别的不说,单说小梅吧,她叫罗晓培“小姐”,却称呼自己为“阿姐”。这里头自然有更加亲伲的意思。毕竟陪她一起剥的毛豆加起来都有好几十斤。但从另一个层面上讲,“小姐”和“阿姐”是有根本性区别的。 ——“小姐”送她LV包,而“阿姐”陪她剥毛豆。 正文 赫莲娜的面膜不是人人都适应的。毛慧娟用了第二天,皮肤便过敏了。脸上一粒粒的红疹,连成一大片。像红笔绘就的北斗星阵。有些怖人。倘若放在平时也就算了,偏偏这天是约好相亲的日子——温筠一个同窗的外甥,三十二岁,在银行工作,离婚无孩。温筠觉得毛慧娟是时候该找个伴了,毕竟还年轻,再说对孩子也好。 毛慧娟央求温筠换个日子。“这样不行啊,要吓死人的——” 温筠给同学打电话,可那边说过几天就要出差,只有今天抽得出空。温筠便劝毛慧娟,“没关系,跟他明说好了。不就是皮肤过敏嘛,小事情,他能理解的。” 约在星巴克。毛慧娟等了半个多小时,还没见人。便有些奇怪。一会儿,温筠电话来了,口气不是很好,说回来吧,那人临时有事,不能来了。毛慧娟猜想这是托辞。那人或许已经来过了,见到她这副模样,给吓跑了。 毛慧娟是真的有些难堪了。温筠再好的脾气,也摁捺不住了,打电话把她同学骂了个狗血淋头。“怎么会有这种人——”一会儿又来安慰毛慧娟,“坏就坏在我们今天皮肤过敏,运气不好——” 毛慧娟再傻,也晓得不止是皮肤过敏。她照镜子,看到里面那个中年妇女的模样,隔年烫的长波浪,早已软塌塌一团,鸟窝般杂乱;二十岁时纹的眉,因是劣质的药水,后来又洗过,弄得铁青一片,成了不毛之地,怪异的很;早些年没生冬冬那阵,身材还匀称,现在是完全走样了,肚子比怀孕时还要大,屁股上两坨肉沉甸甸地垂下来,几乎占去了大腿的一半。 出门前,温筠还替她刻意打扮过。衣服鞋子皮包是借罗晓培的,温筠亲自为她化妆,皮肤过敏不能上粉,只用了睫毛膏和口红。现在看起来,其实还是不化妆的好——温筠让她叫出租过去,她舍不得,坐的公交车。大概手不小心碰了眼睛,把睫毛膏弄花了,自己还不察觉。黑的带毛边的眼睛,红的像中毒般的脸。妖怪似的。 表面上还不能显得很失落。毕竟是温筠介绍的人。毛慧娟私底下问小梅,“我是不是看上去有点太那个了,所以男人不喜欢?”她装作无意般问起,开玩笑似的。小梅回答: “有啥要紧啦——阿姐,心灵美最重要。” 毛慧娟这下是真的受刺激了。第二天上班,经理办一个女孩子过来领复印纸,应该是新来的,见了她便叫“阿姨”。旁边有人笑说“什么阿姨啊,她比你大不了几岁咯”。女孩子便有些尴尬,挺不好意思。毛慧娟自己出来打圆场,“没关系没关系,阿姨没大小的。” 这无疑是雪上加霜。毛慧娟研究了半天,觉得归根到底还是体型的问题。罗晓培也不见得是多么了不起的美女,可人家体型摆在那儿,该胖的胖,该瘦的瘦,很有精神气。人一有精神气,就显得年轻。毛慧娟决定开始减肥。按报上教的方法,每天晚饭只吃苹果。 小梅又来刺激她:“阿姐,其实不光是吃的问题。老虎吃啥?吃肉。猪吃啥?吃糠。——猪比老虎胖的多了,是吧?” 毛慧娟做仰卧起坐。只做了十个,便再也没力气了。掀开上衣,肚子上的肉足足有三层,米其林轮胎似的,鼓进鼓出。她记得自己以前不是这样的,照片拍出来也是秀秀气气。都是生孩子的缘故。郊县不像市区,谁吃饱饭没事做去锻炼?费钱又费力。话说回来,做那事其实也是锻炼,手、脚都能用到。郊县人有的是床上的力气,关起门来,床上运动一样修身。毛慧娟近两年都没那事了。那死鬼外面轧姘头,到家只晓得呼呼大睡。毛慧娟想到这儿,便气不打一处来。 罗晓培续办健身卡的时候,毛慧娟也跟着办了一张。顾问小姐顺带着推销美容卡,一个疗程三千九百块,做十次。毛慧娟犹豫了半天,到底是舍不得。罗晓培以前还剩些疗程没做完,便说让她先做,效果好再买。毛慧娟做了一次,在床上睡着了。罗晓培问她感觉怎样。她说: “睡得像死猪一样,就算她在我脸上画乌龟,我也不晓得啊。” 做完后,皮肤好像真的光洁了些,打过蜡似的。还真有些道理。温筠趁机给毛慧娟洗脑: “女人啊,是要拾掇拾掇,不能懒。人样子一好,心情也会好。日子才能过得好。” 温筠这番话其实已经憋在心里很久了。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怕说的不好,伤她自尊。小区物业管得很紧,进出都要刷卡,毛慧娟却总是忘记。保安都找温筠说过几次了,“你家阿姨这样,我们很难做啊”——上海人管“保姆”叫“阿姨”。温筠不好意思向毛慧娟明说,只是劝她进出别忘了带门卡。这里的保安都练出来了,眼光毒的很,谁有几斤几两重,一看便知。门卡上毛慧娟姓“毛”不姓“罗”,又是那样的打扮,他们只当是保姆。 温筠也向丈夫说过这层意思。其实罗志国比她还要介意。他外面应酬多,层次又高,温筠和罗晓培自不必说,平常打交道的女人都是打扮得体,长相不足气质补,很少有十分拿不出手的。可这个亲生女儿来了,天晓得竟会是那个模样。当然不至于到嫌弃的地步,况且也不是她的错。可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实在是有些不舒服。 男人骨子里还是偷懒的。罗志国推卸责任,“这是你们女人家的事情,我不方便插手。”温筠说:“要是换了晓培,说也就说了,一点问题也没有——慧娟不一样。”罗志国道:“怎么不一样,都是女儿。” “女儿跟女儿也是不一样的,”温筠叹道,“一个养了二十多年,一个才进门几个月。” 罗志国也叹道:“你要老是这么想,就没法过日子了。” 话虽如此,可真见了毛慧娟,夫妻俩照例是谁也不敢开口。罗志国在局里当一把手惯了,平常雷厉风行,想说啥就说啥;温筠也是个性很直的一个人。唯独对着这个刚相认的女儿,两人都是说一句藏三句的。说句良心话,温筠看不惯毛慧娟。倒不仅仅是外貌,还有待人接物。年纪轻轻,怎么就那样不懂得珍惜自己呢。家里不管谁有事,哪怕咳嗽一声,她便立刻惊动了,凑过去,低眉顺目的。像只受惊的兔子。小梅也不会像她这般惶恐。她是家里的女儿啊,又不是寄人篱下的外地亲戚。温筠想到这,又觉得心酸,说到底她也是受害者,不能怪她——好多话已到了嘴边,想想不合适,硬生生又缩了回去。 罗晓培受了温筠的嘱托,陪毛慧娟到商场买衣服。钱是罗志国给的,一次性往毛慧娟卡里打了两万块,“就当是你这些年的压岁钱——”罗志国自己说着,都觉得不伦不类。毛慧娟倒也没有多推辞,说声“谢谢”,便跟着去了。 罗晓培替她挑了三套衣服。上班穿的、在家穿的、出去玩穿的,各一套。毛慧娟看价格牌,倒吸一口冷气。罗晓培劝她:“先穿穿看再说。” 她试穿了——效果竟然都很好。心里是挺想买,可又觉得贵。罗晓培道: “别替爸爸省钱,他就喜欢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再说也不算贵。现在能看得过去的衣服都要这个价钱。” 毛慧娟琢摩着“看得过去的衣服”是什么概念。毫无疑问,她平常穿的,肯定都是“看不过去的衣服”。去帐台付钱时,毛慧娟看到上面的金额,想这些钱放在过去,够买十年衣服的了。 第二天穿新衣服去上班,同事都说不错,“不一样了,漂亮了——” 毛慧娟自嘲:“没啥,其实就是把人民币穿在身上了。” 同事说现在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还有装修房子,把人民币贴在墙上当墙纸的呢。什么都是假的,人民币才是硬道理。” 科室里又来了个新同事,叫赵艳,三十多岁。据说来头不小。这女人不简单,第一天便给了王科长一个钉子碰。王科长给她安排座位,她却嫌这嫌那,硬是看中了毛慧娟的位置。 “我心脏不好,一定要靠窗坐,否则胸闷。” 王科长不晓得说什么好了,愣在那里。还是毛慧娟出来打的圆场:“换吧换吧,身体不好是要照顾——”说着便收拾东西。赵艳嘿的一声,也不客气,大喇喇地把包一放,坐下了。 同事都说毛慧娟傻,那种人,又何必睬她呢。毛慧娟说,坐哪儿不是一样?再说这么僵下去,科长要难做的。这话被王科长听个正着,感动得一塌糊涂。安抚了毛慧娟半天,说她为人仗义,识大体顾大局,又说这女人这样肯定做不长,早晚会把座位替她换回来。 那女人也着实嚣张。毛慧娟上厕所碰到她,向她打招呼。她居然爱理不理,朝毛慧娟上下打量,嘴里还不干不净来了句“乡下人”。毛慧娟愣了一下,想这人怎么这样。真是活见鬼了。 午休时,有人打电话过来,说找毛慧娟。是邻桌的同事接的,把电话交给她。毛慧娟接起来: “喂?” “是我。”一个男人的声音。 “谁?”毛慧娟没有听清,又问了一遍。 “是我呀——怎么,现在身份不同了,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了?” 毛慧娟愣了几秒钟,随即“啪”的一声,把电话挂了。旁边同事朝她看。她笑笑,说是推销保险的。同事便也笑笑,说,是啊,现在这种推销电话最多了。 下班时,毛慧娟走出公司门口,侧目看见一个男人远远地站在树下,朝她笑。毛慧娟没有停留,径直往前走。男人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毛慧娟走到公交站头等车,一会车来了,她上了车。找到座位坐下。男人跟着上了车,还有空位,他却不坐,缓缓走到毛慧娟旁边。 毛慧娟不看他,朝窗外望去。过了一会儿,隐约觉得旁边没人了。一看,果然空了。毛慧娟松了口气。下了车,她朝家走去。刚走出几步,后面有人唤她: “老婆。” 毛慧娟皱眉,只当没听见。这人又叫: “老婆,等等我呀。” 声音不轻,旁边人听了,都朝她看。毛慧娟只得停下脚步。那人跟上来。 “老婆,”他笑道,“变漂亮了。” 正文 连着几天,罗晓培都在团里排练,再过几天就是演奏会了,眼下是要紧关头。这是罗晓培第一次开独奏会,所以严阵以待。场景监制、灯光师、造型师,彩排了一遍又一遍。生怕出一丁点差池。罗晓培从助理那儿得知,票子已经卖出七成,应该说成绩还不错。 她照例又是不回家吃饭,温筠让司机给她送来鸡汤。她分给大家喝了。一会儿,接到高飞的电话——他上月去的伦敦。她看表,伦敦那边是中午。 “是‘马友友’吗?”他跟她开玩笑。 她嘿的一声,回敬:“是‘傻乎乎’吗?” “累不累?”他笑着问她。 “还好。就是有些紧张。” “放轻松,我对你有信心。” 他说那边事情很多,大概还要再待一周左右,可能没法来看她的演奏会了。她说没关系。他问她吃了饭没。她说没胃口,不想吃。 “那不行,”他道,“没胃口也要吃,否则演奏会那天成白骨精怎么办?——去买点沈大成的条头糕。”他晓得她最喜欢吃条头糕。 “算了吧,不高兴跑那么远。” “那等我回来陪你一起去吃。” 她说好啊,便挂了电话。回过头,见助理朝她笑,“晓培姐,每日一电,雷打不动啊。” 罗晓培笑笑。正要继续排练,忽然门倏的打开,一大捧红玫瑰出现在眼前,鲜艳欲滴。捧着花的人笑吟吟地走近,另一只手拿着饭盒,打开——竟是满满一盒条头糕。 “晚上好。”高飞像个魔术师,笑咪咪地看她。 罗晓培先是吃惊,随即接过玫瑰,在他胸口轻轻捶了一下,嗔道:“我男朋友在伦敦呢。你是谁,妖怪变的吗?” “是啊,你怎么知道?”他笑道,“你男朋友拔根毫毛,吹口气,就把我变出来了。” 他的中文依然生硬,把“毫毛”念成了“汉门”。 晚上吃过夜宵,高飞送罗晓培回家。在小区门口遇到毛慧娟,正和一个男人拉拉扯扯。毛慧娟几次要走,都被那男人抓住衣袖拦下。保安朝两人看,目光警惕。毛慧娟意识到了,拉着那人走远几步。 “那个女人——”罗晓培停了停,隔窗指着毛慧娟,“就是我爸妈的亲生女儿。” 高飞问她:“需不需要我去帮忙?” 罗晓培想了想,道:“算了,人家的私事。” 回到家,罗晓培告诉爸妈,高飞回上海了。温筠说让他星期天来吃饭,“顺便介绍慧娟给他认识,都是一家人了。”罗晓培嗯了一声,想到刚才的事,问:“她人呢?” “她说去超市买点东西。”温筠道。 毛慧娟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才回来。罗晓培在卫生间卸妆。她走进来刷牙。 “这么晚?”罗晓培问她。 “遇到个老朋友,聊了几句。” 她洗完脸,开始敷面膜。罗晓培提醒她:“不怕过敏啊?”她道:“我问过莉莉了,上次是因为我精华素没擦干净就用面膜,所以才过敏。现在我掌握窍门了,肯定没问题。” 罗晓培看她兴冲冲地敷上面膜,嘴里还哼着歌,心情倒似不错。 第二天早上,毛慧娟早早起了床,对着镜子化妆。又让小梅帮她画眼线。小梅说:“阿姐我不会画的呀——”罗晓培恰好开门出来,便上前帮忙。瞥见旁边一套化妆品,眉笔、睫毛膏、粉盒、口红。连上粉的刷子也有。很齐全。应该是新买的。 “今天单位里有个歌咏比赛,让我去帮忙记分。”毛慧娟解释道。 罗晓培笑笑,“蛮好。” 早饭后,毛慧娟对温筠道,“妈,我想麻烦你一件事。” 温筠道:“你说。” 毛慧娟于是有些羞答答地道:“那个人,喏,就是冬冬的爸爸呀——我想找个时间让你和爸爸见见他,好不好?”温筠很有些意外,还没开口,毛慧娟又道: “要不,就这个星期天好不好?反正晓培的男朋友也要来,也省得小梅烧两顿了。” 温筠只好点头。 星期天,罗晓培见到了毛慧娟的前夫——也就是那天在小区门口的男人。想亏得没上前劝阻,否则见面便尴尬了。那天光线暗,看不清楚,现在面对面看——是个长得很精神的人。三十岁左右,剃着平头,个子魁梧,笑起来眼睛弯成一条线。罗晓培听温筠说过,这男人不务正业,酗酒赌博,好像外面还有女人,是他主动提出离婚的。毛慧娟向大家介绍: “他叫李俊。” 高飞与李俊握了手,并递上了名片。李俊嘿嘿笑道:“我没有名片的。” “没关系。”高飞也笑了笑。 一家人坐在客厅里喝茶。放在平常,毛慧娟会抢着去厨房帮小梅的忙。唯独这次没有,而是贴着李俊坐下。保镖似的。冬冬见到爸爸,并不怎么兴奋,只懒洋洋地打了个招呼,便到小房间玩去了。李俊给他带来一个玩具熊。小家伙今非昔比,显然有些看不上眼。 “在哪里高就啊?”罗志国问李俊。 “包了支装修队,在城隍庙那边。”毛慧娟替他回答。 “生意不错?”罗志国问。 “他头子蛮活络,做生意是把好手。”毛慧娟又抢着回答。 吃饭时,李俊向罗志国夫妇提出复婚的事。罗志国没有吭声。罗晓培见这情势,便拉着高飞去自己房间,“我们到楼上坐一会儿——” 温筠问毛慧娟:“考虑清楚了?” 毛慧娟嗯了一声:“当初大家都有点冲动,其实感情基础还是有的。再说冬冬也不能没爸爸。” 李俊拍胸脯向罗志国夫妇保证:“我一定会好好对待慧娟和孩子的,不会再犯上次的错误。” 罗志国不语,拿起杯子,喝了口茶。 客人走后,罗志国、温筠与毛慧娟进行了一次谈话。 “你是我们的女儿,”罗志国开门见山,“你要相信,无论我们说什么做什么,都是百分之百为你好。” 毛慧娟点头:“我晓得。” “你应该最清楚了,他是怎么样一个人。当时离婚是多么爽气,一年多没有联系你,偏偏现在找上门来——你说,这会是什么原因?”罗志国朝她看。 毛慧娟沉默了一下,笑笑,把前额的刘海朝后捋去,又笑笑。 “一夜夫妻百日恩,”她道,“再怎么样,总归还是有感情的。再说世界上的事情讲不清的,说不定他后来想想,觉得还是我对他最好,所以——” 罗志国把一叠照片放在她面前。她拿起来,见是李俊和一个女人的合照,背景是海滩,两人穿着泳衣,很亲伲地拥在一起。女人笑得很娇媚。其中有一张李俊的手还放在女人的胸上,很露骨了。照片右下方显示时间是前两天。毛慧娟看了不作声,把照片还给罗志国。 “你爸爸是怕你吃亏。”温筠在旁边加上一句。 毛慧娟沉默半晌,说了声“谢谢”。声音有些干涩。嘴角却还咧着,似是努力要做出笑的表情来。一会儿又去捋刘海。刚捋上去又掉下来。再捋。反反复复地。 罗晓培送完高飞回来,见毛慧娟坐在沙发上发呆,手里拿着电视遥控器,却又不开。便问她:“怎么了?” 毛慧娟摇头:“没啥,有点累了。” 她说着站起来,趿拉着拖鞋上了楼。先到冬冬房间看了看,小家伙在睡觉。毯子踢到一边,肚子露在外面。她替他盖好毯子,掖紧了。随即出去,经过罗志国夫妇房间时,听见罗晓培在里面,三人有说有笑。高飞从伦敦给罗志国带了瓶须后水,罗志国当成香水了。温筠笑说他是“巴子”。罗志国说高飞看着好像瘦了,那边工作一定很辛苦。 “本来是欧美人的混血儿,蛮好看,现在又黑又瘦,倒像是埃塞俄比亚人的混血儿了。”罗志国开玩笑。 毛慧娟听小梅说过,高飞的父亲是法国人,母亲是香港人,早年移民到新加坡。高飞因为工作的关系,全世界到处飞。罗晓培与他便是在飞机上认识的。虽说聚少离多,但两人感情很好,罗志国夫妇也非常喜欢这个准女婿。其实高飞一进门,毛慧娟便感觉到了。高飞和李俊,一个是香饽饽,一个是烂草根。对于李俊,罗志国几乎连敷衍都懒了。他们四人自顾自地聊天,大提琴、伦敦的天气、上海的房产;她和李俊只能干坐着喝茶,陪笑。分水岭明明白白地在那里摆着呢。 其实她也恨李俊,恨得牙根痒痒,但一看到他人,心便不自觉软了。当初两人结婚的时候,旁人都说她是赚了。论长相,论噱头,他比她强了一大截。他口甜舌滑,很有女人缘,跟她好之前谈过一串女朋友。说实话,要不是他那时恰恰出了工伤,摔断了腿,两人也不会走到一起。她没日没夜地照顾他,比正宗老婆还贴心。李俊父母都是老派人,说这么好的姑娘,不娶就说不过去了。毛根友夫妇提醒女儿,绣花枕头一包草,指的就是李俊这种人。她不听,急急地嫁了过去。结果婚后才两个月,趁她夜班,李俊便把女人带到家里来了。平常什么家务也不管,里里外外都是她张罗。他甚至连儿子的尿布也没有换过一块。勉强拖了三年,终究是离了。 毛慧娟不是傻子,李俊掉转头来寻她,这里面的缘故,用脚趾头也想得明白。她的事,方圆几里应该都传开了。丑小鸭原来是只白天鹅,谁也没想到的。罗志国那说了一半的话,也是这个意思。其实毛慧娟单独对着李俊时,并没给他好脸色看,李俊提到复婚,她也是爱搭不理的;可对着罗志国一家,她角色便顿时不同了。她和李俊成了一边的。李俊是她的前夫,沾皮带肉,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罗志国说李俊的不是,她脸上也没光采。这男人是她之前找的,而父母是后来认的。这个“之前”比起“后来”,逊色的不只是男人。还有好多东西。毛慧娟都不好意思往深层想。也不敢想。 罗晓培从父母房里出来,听见走廊里急促的脚步声,“噔噔噔……”随即隔壁房门“砰”的一关——毛慧娟应该是刚进去。罗晓培怔了怔,猜她刚才多半是站在门口。这样的情形已不是第一次了。罗晓培不喜欢她这种偷偷摸摸的举动。特务似的。想进去便大大方方地进去,不然就走开。罗晓培想起每次回封浜,那些站在门口看他们吃饭的人。好像是这些人的通病。 第二天下班时,罗晓培又在小区门口看见毛慧娟和李俊。这次两人没有拉扯,而是在交谈。罗晓培装作没看见,开车要进去。后视镜里,瞥见毛慧娟朝这边张望,晓得她已察觉了。索性停下来,摇下车窗。 “你好。”罗晓培向李俊打招呼。 李俊欠了欠身。“你好——下班啦?” 罗晓培嗯了一声,又朝毛慧娟点点头,关上车窗,进去了。 吃晚饭时,温筠问毛慧娟:“你跟那人还有联系?” 毛慧娟朝罗晓培看了一眼,没说话。温筠继续道:“不是我们要干涉你的私生活——你要晓得,我们都是为你好。”毛慧娟嘴角咧了咧,想,翻来覆去便是这句,也没个新鲜的。 吃完饭,罗晓培进屋练琴。后天便是正式演出了。她把琴带回家,稍微练一阵便休息。最后关头了,反而要放松些,弦不能绷得太紧。她刚调好音,听见有人敲门。 “进来。”她道。 毛慧娟走进来。罗晓培问她: “有事?” “没事。”毛慧娟道,“进来看看你。” 罗晓培有些意外。“坐啊。” 毛慧娟并不坐,倚着墙,朝她看。目光慢慢移到大提琴上。 “这琴好像有点旧了。漆都掉了。” “拉了好几年了,最趁手就是它。换架新的反而不习惯,拉不好了。” “什么东西都是这样,待久了都会有感情。新的不见得比旧的好。”毛慧娟道。 罗晓培听出这话里有话。停了停,毛慧娟道: “刚才我和李俊在门口说点事——是你告诉妈妈的,对吧?” 罗晓培想说“不是”,一转念,想,我又何必向你解释,你爱怎么想便怎么想。便停下不说。 毛慧娟道:“李俊跟你男朋友比起来,就像野鸭子比凤凰。赤着脚都追不上。——就算你不说,爸妈也不会喜欢他的。” 罗晓培不语,想,你这话算是什么意思。 “其实你们也不用嫌他,像我这样的货色,能找到那样的男人,就算烧高香了。之前那个银行里做的男人,你晓得的是吧?看到我连面都不见就吓得逃了。我也想找好男人啊,长相好人品好收入好什么都好。可凭我,找得到吗?” 毛慧娟说到这里有些后悔,怎么跟千金小姐说这个了。越说越贱了。她在心里骂自己。鼻子跟着发酸。罗晓培瞥见她眼里有光一闪而过,应该是泪水,强自忍着。心里忽的有些难受。想说些话安慰她,又不知该怎么说。 “我就是这么不争气,”毛慧娟忽的朝她笑笑,随即低下头,“离了婚,偏偏又不能没有男人。现在他肯掉过头来找我,就算他再不是个东西,哪怕是头公猪,我也跟了——不好意思哦,打了这么个粗俗的比喻。请你体谅,我是老粗,不大会说话——” 她说着,忽的嘎然而止。转身便开门出去。 罗晓培愣在那儿,兀自有些莫名其妙。又有些难过。还是第一次听她说了那么多话。其实就算她不说,也该想到的。她心里肯定不好受。罗晓培忍不住放下琴,跟出去,手已碰到门边了,忽听见外面温筠的声音: “慧娟,织毛衣啊?” 毛慧娟回答:“嗯,爸爸不是下月生日嘛,我想织件毛衣给他。” “啧啧,让我看看——不错哎,你真行。”温筠道。 “还没织完呢,也不晓得爸爸会不会喜欢。” “只要你织的,你爸爸肯定喜欢。现在哪里还找得到纯手工制作的毛衣?无价之宝啊。” 毛慧娟咯咯直笑。声音欢快,与刚才判若两人。 罗晓培怔怔听了一会儿,脚步缩回来。坐下,重新练琴。 正文 演奏会那天,全家人盛装出席。连冬冬也换上了新买的一套小礼服,小皮鞋擦得锃亮。罗晓培吃过午饭便去音乐厅了,下午还要再彩排一次。罗志国专程派车到封浜,把毛根友夫妇一家接过来。自上次后,两家人是第二次见面。晚饭一起吃的。就在音乐厅旁边的饭店。毛根友从来不穿西装的人,被刘虹逼着换上一件昵子西装。看着有些年头了,尺寸也偏小。毛根友埋怨妻子太作,“折腾死我了——”温筠一旁笑道: “毛先生你穿西装蛮精神。晓培第一次开演奏会,我们穿的正式些,她也有面子。” 杨莉莉惦着毛继祖工作的事,偷偷问了毛慧娟。毛慧娟回答: “你托的谁,便找谁问去啊,我不是很清楚。” 杨莉莉咯咯笑道:“阿姐真是的,这种醋有啥吃头?” 毛慧娟嘿的一声:“谁吃醋了?我是实话实讲。这件事一直都是她办的,又没经我的手,我怎么晓得?”杨莉莉听得不舒服,嘲了她一句: “阿姐在机关里待久了,对着自己人也耍官腔。” 高飞是饭后才赶到的。刚开完会,风风火火的。温筠向毛根友夫妇介绍: “晓培的男朋友。” 高飞叫了声“伯父伯母”。毛根友夫妇扭扭捏捏地站起来,和他握了手。刘虹早听毛慧娟提过他,可这样一个高高大大的半老外真的站在面前,还是忍不住诧异。 “坐,坐呀,”刘虹道,“中文说得蛮好的。” 杨莉莉道:“姆妈你搞来,人家在新加坡长大,中文当然好了——新加坡是说中文的呀,是不是啊姐夫?”她笑吟吟地转向高飞。 高飞回答:“新加坡官方语言是英文,不过大部份人都会说一点中文。” “那在家里呢,你们是说中文还是英文啊,姐夫?”杨莉莉又问。 “英文比较多一些。”高飞笑笑。 毛慧娟冷眼旁观,想这个弟媳倒也真是不怕生,一口一个“姐夫”,当初李俊上门的时候,也不见她叫得如此起劲。心里不由得哼了一声。 吃完饭,离开场还有一会儿。高飞说先去后台看看罗晓培,温筠也说去。罗志国陪着毛根友夫妇到包厢坐下。杨莉莉说难得来市区,要逛逛,硬拉着毛继祖去了。她再过两个多月就要生了,肚子已经高高隆起,手脚也有些浮肿,兴致却是极好。毛慧娟带着冬冬,绕音乐厅转了一圈,见到处贴着演奏会的海报。罗晓培微闭双眼,头稍稍倾斜,长发遮住一半侧脸。海报是黑白色系,拍得很唯美。冬冬看了,道: “晓培阿姨真好看。” 毛慧娟在他头上轻轻拍了一下,“小赤佬,你才几岁啊,晓得什么是好看!” 高飞和温筠到后台,见罗晓培在化妆,脸色不大好。助理告诉他们,她那架大提琴断了根弦,刚刚发现,来不及修,只能换另一架琴。 罗晓培说:“上午还好好的,也不晓得怎么回事。早不坏晚不坏,偏偏赶在这个时候!” 温筠安慰她,“不怕,我们技术过硬,一点问题也没有。” 高飞也道:“我对你有信心。”拿了新买的一盒条头糕给她。罗晓培说没胃口,分给同事们吃了。高飞凑近她,在她耳边道:“亲爱的,要是演奏会圆满成功,我就向你求婚。” 罗晓培问:“那要是不成功呢?” “那你就向我求婚。”高飞笑道。 罗晓培嘿的一声,白了他一眼。 演奏会果然还是出了些小状况。到那首《爱的问候》时,音陡然有些变调。本来罗志国是听不出的,旁边坐了好几位交响乐的行家,有罗晓培团里的团长,还有音乐学院的教授。听到这里便啧了一声,似是觉得可惜。后排也响起一阵轻轻的嘘声。 演出后,罗晓培心情很不好。罗志国大大咧咧地道: “下面听的人,十个有九个是外行,放心,听不出来的。” “我的琴又不是拉给外行听的。” “那你带我们来干嘛?”罗志国还要逗她,“你妈,慧娟,还有你亲爸亲妈,哪个不是外行?外行看的就是热闹,有音乐听,还有美女看,就够了——不要对自己要求太高,我和你妈已经很满意了,有这么出色的女儿,脸上光采的不得了。” 罗晓培跺脚道:“爸爸你不懂的。” “我怎么不懂?全家人最懂就是我了——走,我们去吃夜宵,庆祝庆祝。”说着去揽她的肩膀。罗晓培说不想去。温筠朝丈夫使了个眼色: “吃什么夜宵啊,让他们小两口自己玩去吧。” 司机被派去送毛根友一家了。高飞叫了出租,送罗志国一家上了车。转身便问罗晓培: “我们去哪儿走走?” 罗晓培说随便。高飞便说去外滩,“好久没去了,那里环境好——最适合求婚。” 他说着,朝她笑。罗晓培今天晚上本来心情是糟到了极点,但瞥见他的眼神,便不忍拂他的意。高飞拉起她的手,放到自己臂弯里。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认识是什么时候吧?”他道。 “大前年的夏天。” “在哪里?” “考我吗?——在新加坡航空公司的飞机上。你故意把水泼在我身上,借机跟我搭讪。” 高飞笑起来。“我可没有那么坏。真的是不小心。其实问题主要出在你身上。谁让你太吸引人,让人神不守舍。” 罗晓培嘿的一声:“中文有进步啊,连‘神不守舍’都会了。” 两人一会儿到了广东路外滩。高飞早已订了JeanGeorges的位子。走进去,是靠窗的座位,黄浦江的夜景尽收眼底,很美。吃到一半,高飞拿出戒指,单膝跪地向她求婚。 “嫁给我。” 罗晓培到家已是半夜。罗志国和温筠不放心,都没睡。罗晓培走进去,见毛慧娟也在,有些意外,想,她竟也有了睡前到爸妈房里聊天的习惯。毛慧娟见了她,亲亲热热地道: “晓培,回来啦。” 罗晓培嗯了一声。说了高飞向她求婚的事。展示了那枚戒指。Tiffany的钻戒。毛慧娟看了一眼,说“好漂亮啊”,便把目光移开。罗晓培瞥见她的神情,故意道: “高飞说本来想给我买个三克拉的,订不到货,所以买了个两克拉的。” “大小不重要,关键是心意。”温筠道。 毛慧娟出去后,温筠说罗晓培:“又何必在她面前说那样的话,你明明晓得,她婚姻不顺。” 罗晓培先是不语,拿着床单一角卷啊卷,卷成一个圆条。松开,再卷。半晌,忽道: “我觉得——我的琴弦,很可能是她弄断的。” 正文 罗晓培说下午临走前,去了趟卫生间,回来便看见毛慧娟从她房间出来。说是拿皮夹时不小心,几个硬币滚进来了。当时她并没想太多,拿了琴便走了。中间并没转过手。而大提琴之前也是好好的。想来想去,只有毛慧娟最可疑。 “我跟她说过,琴用惯了,换一架便会不趁手。” 罗志国沉默着。温筠让她先别瞎猜,“都是一家人,她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看见我倒霉,或许就是好处。”罗晓培咬着手指,眼睛看着地下。 温筠晓得罗晓培平常不是个刻薄的人,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很重了。她这才意识到两个女孩住在一起,原来并不是件简单的事。她其实早已有些察觉了,平常进进出出眼里眉里的,暗涌应该是早就存在了。只是没料到这么突如其来,都不及提防了。 这晚罗志国和温筠都是久久不能入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到了凌晨,还是没有一点睡意。温筠问丈夫:“你是怎么想的?” 罗志国道:“有啥好想的。都是女儿,怎么想都不开心。” “那也要想一想。不能做鸵鸟。” “难啊——晓培是从小看到大的,可到底不是亲生女儿,那层膜捅不得;慧娟是亲生的没错,可老实讲,凭空冒出这么个女儿,到现在我还觉得像做梦,感觉怪得要命。你说,这种千年不遇的事,怎么就让我们碰上了呢?” “碰上了就碰上了,也没办法。”温筠叹道。 “我说呀,都是那场车祸惹的麻烦。要不然,现在什么事情都没有,太太平平。” “这话你可不能在慧娟面前说,”温筠提醒丈夫,“那孩子会多心的。” “我晓得——你以为你老公是傻子啊?” 第二天,一家五口吃早饭时,气氛有些诡异。罗晓培受了温筠的嘱托——“这事就当没发生过,真要追究起来,大家面上都难看”——便只字不提。饭桌上四人都不说话。连冬冬都察觉了,说“怎么都变哑巴了”。温筠笑着回答: “吃饭说话,饭粒要呛到气管里去的呀。” 冬冬朝她看,又朝妈妈看,说吃不下了。毛慧娟替他把剩下的半碗皮蛋瘦肉粥吃了,“去拿书包,要迟到了。”冬冬蹦蹦跳跳地去房间里拿了书包。毛慧娟检查了一遍,站起来: “爸妈,晓培,你们慢吃。我先送他去幼儿园了。” 温筠看墙上的挂钟,罗晓培也是时候去团里了。放在平常,她多半会让罗晓培捎带母子俩一段,今天却是有些不合适了。朝罗晓培瞥了一眼,见她慢条斯理地在吃吐司,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进嘴里。很笃定地。罗志国的司机小杨倒是等在外面了。温筠走出去,让他先送毛慧娟母子去幼儿园。 “妈,不用麻烦了,又不远。”毛慧娟说完,不等温筠回答,拉着冬冬便走了。 她前脚刚走,罗晓培后脚便站起来,拿了车钥匙说上班去了。温筠看在眼里,心里叹了口气。朝罗志国交换了一下眼神。罗志国干咳一声,道: “晓培,等等。” 罗晓培停下来,朝父亲看。 “晓培啊,你就这么想——就当她是客人,大家客客气气,不是蛮好——你好我好大家好。”罗志国想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 罗晓培点头,转身出门了。 温筠朝丈夫白了一眼。罗志国摇手: “你不要这么看我。我晓得我现在是越来越不会讲话了。讲出来的话忒不三不四。” “你晓得就好。”温筠正说着,忽见小梅低着头走过来。犹犹豫豫的。 “阿姨,”她红着脸,轻声道,“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 毛慧娟拉着冬冬走出小区,很快的,罗晓培的车从旁边疾驶而过。冬冬使劲向她招手,“晓培阿姨,晓培阿姨——”毛慧娟阻止儿子,“车开走了,晓培阿姨看不见你的。” 冬冬跺脚道:“我想坐小汽车去幼儿园,走路太累。” “小懒虫,”毛慧娟在儿子头上轻轻拍了一下,“自己有手有脚,干嘛求别人?” 冬冬嘟着嘴,一百个不愿意。毛慧娟问他: “那我们叫辆出租车过去好不好?” 冬冬高兴起来,说“好啊”。毛慧娟又在他头上拍了一下。 “好你个大头鬼!你倒是派头大。你晓得你妈一个月才挣多少钱?老老实实给我走路去。你看看你身上这层肥膘,《三毛流浪记》看过吗,你活脱就像里面那个憨头憨脑的小少爷!人家好歹还是真的小少爷,你算什么,你只不过是个小赤佬、小瘪三,晓得吗?从今天起,不许再坐晓培阿姨的车了,也不要坐杨叔叔的车。天天走路去幼儿园。” 毛慧娟讲到这里,又道:“阿婆要是问起来,就说你自己不想坐,坐了会晕车——听到没有?”瞥见冬冬不情不愿的神情,加了一句,“要是你不听我的话,那我就把你在幼儿园里干的坏事告诉阿公阿婆。”她说的是几天前冬冬和几个小朋友打架,结果把人家打得眼睛出血,还缝了好几针。家长都告到园长那里去了。毛慧娟赔钱又赔礼,才把事情平息下来。冬冬央求她不要告诉别人。毛慧娟自然是不会说,这种丢脸的事不提也罢。但此刻拿它作把柄,倒是颇为奏效。 “好吧。”冬冬老实了。 毛慧娟送完儿子,径直去上班。在单位门口碰见王科长。王科长说下午市里有检查团过来,据说各个科室都要走一趟。“这次是动真格——大家都拎得清些,省得我难做。”他道。 “知道了。”毛慧娟道。 设备科旁边有一个小房间,堆些杂物,再放两张沙发。通常用作饭后午休。这天王科长再三关照,绝对不要在里面睡觉。偏偏赵艳就是有这个胆量。检查团是下午两点半过来的,转了一圈,看到旁边的小房间,开门进去——赵艳睡得正香。趴手趴脚地倒在沙发上,还打着小鼾。 赵艳的公公是总局人力资源部的一个副部长,算是实权派,可也架不住这样抓个现行。市里下来的检查团,公司几个重要领导都在旁边陪着呢。罗志国也在,瞥见毛慧娟,并不与她打招呼。毛慧娟也只当没看见。之前罗志国关照过她,在外面还是低调些好。她记在心里。 赵艳捅了这么大篓子,王科长也懒得说她了。她一下午都乖乖坐在座位上,一声不发。不玩电脑游戏也不织毛衣。从来没这么老实过。 下班时,毛慧娟坐罗志国的车回家。罗志国平常都在总公司上班,很少过来。他说晚上已订了座,一家人在外面吃火锅。毛慧娟有些意外,问有事吗?罗志国说,没事,就是吃顿火锅,热闹一下,我也难得这么早下班的。 到了火锅店,高筠和罗晓培已等在那里,冬冬也在。已点好了菜,锅底也差不多沸了。毛慧娟坐下来,朝四周打量,道:“这家火锅店干干净净的,环境蛮好。” 温筠说地方是罗晓培挑的,“今天这顿也是晓培请。” 毛慧娟问罗晓培:“有什么好事啊?” “就一家人出来吃顿饭呗,哪有什么好事。”罗晓培说着,又问她“喝什么”。毛慧娟说豆浆吧。一会儿豆浆来了,她亲自为毛慧娟倒上。毛慧娟嘴里道“谢谢谢谢”,忙不迭地站起来。温筠把她按到座位上,“一家人,有啥好客气的。” 这家火锅店不错,食材也新鲜。吃到最后,毛慧娟要去喝锅里的汤,被温筠拦住: “火锅的汤不能喝,反复煮沸,里面都是嘌呤,会得痛风的。” 毛慧娟说:“有啥要紧?以前在封浜的时候,我和继祖他们吃火锅,汤都是喝个精光的。又是鱼又是肉的,营养都在汤里。扔掉舍不得的。” 她说起小时候,过年时也喜欢吃火锅,拿那种老式的炭锅,配料都是自家弄的,那时条件不好,不过是些粉丝、白菜什么的。“我爸身体不好,又没文化,种不了地也干不了别的,在镇上属于特别穷的。我初中毕业其实想升高中的,可因为付不起学费,再说早些上班也能帮补帮补,所以读了技校。让继祖读了高中。我爸妈也不算特别重男轻女,但没办法啊,家里如果有一男一女,总是让男孩读下去,乡下就是这样的风气。你们别看我这样,其实我初中时成绩还不赖,全年级前十没问题。我爸常说我看着傻乎乎的,其实脑子还不笨——” 毛慧娟说到这里,忽的醒觉,说了句“对不起”。温筠不解,问: “怎么了?” “在你们面前,一口一个‘我爸’、‘我妈’——你们别见怪。” 她有些抱歉地笑笑。 温筠摆了摆手,“有什么关系,你这个孩子啊,我们是你亲生爸妈,都是一家人,犯不着这么多心——”她说着,瞥见罗晓培有些异样的神情,又想,顾得了这个,又顾不得那个。当着这两个孩子的面,说话真是来不得半点疏忽。 这顿饭自然是有缘故的。早上小梅向罗志国夫妇坦白——琴弦是她打扫卫生时不小心弄断的,晓得闯了大祸,一时鬼迷心窍便逃出去买菜了。到了晚上,听说演奏会出了状况,依然是不敢讲。摒到第二天早上,到底是良心不安,老实交待了。 罗晓培晓得冤枉了人家,嘴上还不肯服软,“谁让她不早不晚,偏偏那时候去我房间——”温筠说她太主观,“又不是仇人,也亏你想得出——”罗晓培便问该怎么办。温筠说幸亏毛慧娟并不知情,“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咯。”吃饭是罗晓培主动提出的,“倒也不全为了她,主要是一家人出来聚聚——”温筠晓得她是嘴犟,便道,“好啊,不过要你买单。” 毛慧娟喝完了豆浆,又说要喝啤酒。罗晓培便叫了两瓶啤酒。罗志国夫妇都不晓得她原来还会喝酒。两瓶酒下肚,毛慧娟话越来越多,絮絮叨叨,说的都是封浜家里的事情。毛根友有个姑姑,也就是她的姑婆,最爱管事,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插一脚,她和毛继祖背地里都叫她“老佛爷”;毛继祖生下来肝便有毛病,是先天性肝硬化;刘虹是断掌,打起人来特别疼,一次她上体育课不小心把裤子勾破了个洞,回到家,刘虹二话不说便在她屁股上来了一记,疼了她整整一星期。不过总的来说,对她还算客气的,只打屁股。毛继祖便没那么好运了,脸上、手臂上常常能看见五爪金印。 “我妈后来跟我说,怪不好意思的,搞了半天,原来打的是别人家的女儿——你呢,”她忽的转向罗晓培,问道,“你妈打不打你?” 罗晓培怔了怔,回答:“我妈不打我的。” “那你妈亏了,亲生女儿被人家打,又不打别人家的女儿——”毛慧娟嘿嘿笑道。 她是真的醉了。罗志国拿下她的酒杯,“女孩子喝酒不好——”她又夺回去,一仰头,劈头盖脸地灌了下去。温筠正要再劝,忽见她眼眶微红,泪水顺着杯沿便流了下来。忍不住吃了一惊,朝罗志国使了个眼色,“好吧好吧,也难得的,就喝一点。” 这顿饭吃到很晚,温筠让司机小杨先送冬冬回去。剩下三个人陪着毛慧娟。罗晓培见到她的模样,想,我又没说出来,你怎么就委屈成这个样子。罗志国夫妇则是觉得这个女儿可怜,失散了二十多年,现在虽说相认了,但也只是打心底里想着补偿,谈不上有多少感情的。倘若她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倒也罢了,偏偏又不是。另一个虽说有二十多年的感情打底,但终究是别人家的孩子,血缘摆在那里,也不能太随意。——麻烦啊。 罗志国叹了口气,觉得有些憋闷,索性也点了瓶啤酒,陪她一块儿喝起来。 回到家,温筠放了洗澡水,又冲了杯西洋参茶。毛慧娟并没有醉到人事不省,迷糊中,一个劲地向她道谢,“妈,不好意思哦,麻烦你了——”温筠扶她进浴缸,叮嘱她,“洗完了叫我。”她摇手道,“没关系,我、我可以的——”温筠到底是不放心,在外面等着,听里面洗得差不多了,便进去帮她。毛慧娟还晓得难为情,“姆妈,我自己来。”温筠不依,“我是你妈,在我面前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拿浴布替她擦了全身,又换上睡衣。 “姆妈,我想回封浜。”毛慧娟忽道。 温筠一怔:“为什么?” “没什么,”她摇头,“就是觉得还是回去比较好。” “这里是你家,说什么回去不回去的,”温筠道,“不许走,给我乖乖留着。” 毛慧娟大着舌头,道:“你又不是没女儿。” “两个都是我女儿,一个也不能少。”温筠想到了张艺谋的那部电影《一个都不能少》,忍不住又有些好笑。 毛慧娟怔了半晌,忽的,说了句:“妈,那琴不是我弄坏的。” 温筠吃了一惊。随即暗怪自己迟钝,她又怎么会察觉不出呢,那样敏感的一个人。“我晓得——没人说是你弄坏的。” “真的,真的不是我弄坏的。” “我晓得,我晓得的——”温筠一遍又一遍地道。 好不容易把她弄上床,温筠从她房里出来,见罗晓培站在门口。 “怎么还没睡?”温筠问。 “看她那个样子,”罗晓培朝房里呶了下嘴,“不放心,睡不着。” “晓得自己冤枉人了,不好意思?” “妈——”罗晓培拽住她的手,撅嘴。 “好了好了,去睡吧,”温筠道,“我也累了,你爸怕是早到苏州了——生女儿就是当妈的吃亏,要是生儿子,随便他怎样,两手一摊,让你爸爸忙去。” “重男轻女。”罗晓培嘿的一声。 温筠临睡前又去看了毛慧娟。见她已睡着了。脸侧向窗外,月光从窗帘缝钻进来,落在她脸上,镀上一层温润的淡黄色。有了光泽,整张脸似比平常活泛许多。睫毛铺在眼睑上,微微颤着。温筠还是第一次看见她熟睡的模样。忍不住便在她脸颊摸了一把。她有些醒觉,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温筠怕吵醒她,轻手轻脚走了出来。带上门。 “真的要对她好些呢。”那一瞬,温筠心里只是想着这句。 次日早上,罗晓培主动提出送毛慧娟母子去幼儿园。毛慧娟不说话,朝冬冬看。冬冬摇头: “不用了,我坐小轿车会晕车。” 几天后,赵艳调离了设备科。虽说看在她公公的份上,调到别处也吃不了苦,但这么灰溜溜的走,到底有些丢脸。 靠窗的位置空出来了。理所当然地,毛慧娟又搬回到原位。 毛慧娟听那些同事说起赵艳时,一个个都是幸灾乐祸的神情。说人太嚣张总是要吃些苦头的,平常偷懒也就算了,怎么那天也敢跑去小房间睡觉,真是野豁豁了。话说回来,这小女人平常都会拿手机定个闹钟的,天天一点半准时回办公室,偏偏那天竟是睡过头了。也是怪事。 毛慧娟泡了杯茶。茶叶稳稳地沉入杯底,像层淡绿色的垫子。她不参予那些人的谈话,倒不是故作姿态,而是生怕一个不小心,被他们看出端倪来——那天,她去了小房间,偷偷把赵艳的手机闹钟关了。那女人睡得死猪似的,闹钟不响,居然还真的一直睡过去了。 其实也只是一转念间的事,她原本是进去喝水的,无意间瞥过那女人的脸,想法便陡的出现了。若是女人突然醒来,便只称拿她的手机看,应该也没大碍。这样的恶作剧,不大不小。说实话,毛慧娟走出来的时候,是有些后悔的。促狭人家了。又没什么深仇大恨。但反过来一想,自己也并没怎么样,那样不懂事的人,是该吃点苦头才是。 演奏会那天也是个不大不小的恶作剧。有一瞬,她是真的想弄断罗晓培的琴弦。从小到大,她连音乐厅的门都没进过,罗晓培竟然要在那里开演奏会,做舞台上的主角。她气不过。事情就是那样凑巧,小梅闯祸时,刚好被她在门外看见。她晓得小梅的为人,猜她迟早会坦白,便故意到罗晓培房间转了一圈。罗晓培心生怀疑,告状,再澄清,最后吃团圆饭。这么一番折腾,毛慧娟晓得结果会是什么——受委屈的可怜见儿的孩子,爹妈总会多疼几分。 冬冬的那句“坐小轿车会晕车”,有锦上添花的效果。乡下孩子就是这么苦命,坐小轿车都会晕车,没有福气。听着便让人心酸。毛慧娟忽的想起“以退为进”这个成语来,还有“先抑后扬”。倘若赵艳当初要她的座位,她死活不肯,又或者骂她“乡下人”,她重重地回骂过去——闹僵了,便没有今天这个光景了。 在罗志国夫妇看来,她和罗晓培,中间应该是个“等号”。毛慧娟觉得,这个“等号”不公平。天生小姐的命,却生生做了二十多年的丫头。何况这“等号”,只怕也只是个“约等于”。毛慧娟想着,早晚要把“等号”变成“大于号”,至少也须是个“大于等于号”。那才像样。 正文 毛继祖的工作终于有着落了,在普陀区一家中法合资工厂,活儿不重,环境也比以前那家干净。薪水第一年不算高,但合同上写明了,转正后便能加五成。离家是稍远了些,但好在门口便有班车,不太费力。 杨莉莉挺着大肚子,专程过来向罗晓培致谢。“阿姐,真的多亏你了——” “其实我也没出什么力,要谢就谢你阿姐——”罗晓培讲到这里,觉得不妥,“呃,这个,谢慧娟吧,都是她的功劳。” “一样的,都一样。两位阿姐都辛苦了。”杨莉莉眉花眼笑地道。 罗晓培倒不是谦虚——真是毛慧娟的功劳。本来她对罗志国说了有一个多月了,可总不见动静。那天杨莉莉与毛慧娟通电话,又说了这事,叫苦连天的,“阿姐,你不是亲阿姐,可比亲阿姐还亲,二十多年的阿姐了——再这样下去,只怕我们小孩生出来买尿布的钱都没有了。” 毛慧娟转头再去求罗志国。隔日便有了消息,让毛继祖去面试。本来罗晓培也不计较这些,成了就好。偏偏杨莉莉话多,说“有两个阿姐是好啊,双保险”。她是好意,可到了罗晓培耳里,听着便有些异样。至今她还是不习惯杨莉莉一口一个“阿姐”,甜得发腻的音调,心想,我又不稀罕当你阿姐,这叫没法子——这话自然不好跟人家说。连罗志国温筠也不能说。 偶尔她会向高飞发牢骚。一来跟他最亲近,二来高飞只能算是小半个中国人,这种人情世故九曲十八弯的道理,他压根弄不明白。罗晓培的那些小心眼,同别人说挺不好意思,只有向他说,他似懂非懂,却总是百分百站在她那边。罗晓培晓得,在外国人眼中,即便是父母,到后来也只是像朋友似的关系,别说兄弟姐妹了。哪来那么多讲究。 “我爱我的爸爸妈妈。”罗晓培道。 “当然。我明白。”高飞道。 “是上海的那两个——不是封浜那两个。” 她为自己这句话觉得羞愧,谁知高飞接着道:“当然。我了解。” “你真的能了解?”她倒有些吃惊了。 “我妈妈的妹妹是我外婆领养的,她亲生父母也常和她见面,可她并不爱他们,她甚至都不叫他们‘爸爸妈妈’,她只爱我的外公外婆,因为是他们抚养了她——我完全能明白你的感受。” “是吗?”罗晓培由衷地道,“你能明白真好。外国人就是这点好,桥是桥路是路,清清爽爽。不像中国人,又是伦理,又是亲情,乱七八糟复杂的不得了。” 她告诉他,这周日是姑婆七十大寿——姑婆就是毛根友的爸爸的妹妹。刘虹让她和毛慧娟一起回去吃饭,“他们还邀请了你。你有空吗?”她问高飞。 “当然。我很乐意。”高飞道。 星期天,罗晓培、高飞、毛慧娟和冬冬一起回了封浜。寿宴摆在家里,一共三桌。毛根友请了个会做菜的朋友掌勺,提前一天备下材料。罗晓培几人到的早,家里还是乱糟糟一片,刚杀好的鸡放在水槽里,择到一半的菜浸在盆里。过年时用的碗碟统统拿出来。圆台面已经摆开,铺了一次性桌布。几个不知是邻居还是亲戚的女人帮着收拾。叽叽喳喳热闹的很。 毛慧娟一到,放下包便去择菜。罗晓培也说要帮忙,被刘虹拦下来,“你坐着,坐着——”罗晓培瞥见毛慧娟挽起袖子在刮鱼鳞,杨莉莉挺着个西瓜似的大肚子,也是跑前跑后地忙碌。想无论如何不好意思坐着,便说:“我帮着摆碗碟好了。” 高飞与她一起摆碗碟。刚摆了几个,便失手打碎一只勺子。旁边人听到响声,都往这边看。刘虹嘴上说着“碎碎平安”,拿来扫帚和畚箕。罗晓培抢着要打扫。刘虹说,“还是我来吧,这边你不熟悉。你们到旁边坐着看电视好了,喏,遥控器在那儿。” 罗晓培有些讪讪地走开了。高飞说:“也许我该赔钱给他们——” 罗晓培忙不迭地去捂他的嘴,心想这话可千万不能说。外国人是亲兄弟明算帐,中国人有中国人的人情道理。“别人听了,会认为你很不友好。”她提醒他。 “好吧。”高飞耸了耸肩。 过来帮忙的女人里,有一个应该是“大头”的妈。那些人看到罗晓培,便又拿“大头”开玩笑,说“看这情形,大头大概两个都轮不到了。这回还是个外国人,大头就算赤着脚也追不上——”“大头”妈是个精瘦的女人,两个眼袋像米袋那样垂下来。她很不满意儿子被奚落,直嚷着“帮帮忙,我们大头哪里差啦,想嫁给他的女孩从十六铺排到封浜镇——” 高飞问罗晓培,“大头”是谁。罗晓培照实说了。高飞很感兴趣,问:“他人呢?”罗晓培撇嘴:“谁晓得,我又没见过。”高飞又问:“这是不是就是中国人的‘指肚为婚’?” 罗晓培忍不住好笑:“是‘指腹为婚’!我跟你讲,你再不好好学汉语,别指望我嫁给你。” 客人陆续到了。算起来都是亲戚,其实平常也不大来往的。主要是毛根友父亲那边的人。长一辈的就是叔公婶婆,小一辈的就叫伯伯、叔叔、姑姑。毛慧娟怎么叫,罗晓培便也跟着怎么叫。姑婆是个矮胖的老太,盘着头发,脸上的肉一层层纹理分明,像千层酥。她一辈子没结婚,无儿无女,也因为这个道理,毛根友才格外地想替姑姑把生日办得热闹些。罗晓培听毛慧娟提过,毛根友父母死得早,这个姑姑最是关照他,把他当亲生儿子看待。 “姑婆。生日快乐。”罗晓培送上礼物,是一只24K纯金的小寿桃。 “谢谢哦。”姑婆是第一次见罗晓培,“一看脸我就晓得,跟你爸长得一模一样。女儿像爸爸,有福气的——我说慧娟怎么长得不像爸又不像妈呢,‘不像爷不像娘,像隔壁头的张木匠’,嘿,原来是碰到这种事情了。也真是天晓得——” 罗晓培陪笑了一下。毛慧娟不说话,“呸”的一声,把瓜子壳吐在地上。 毛根友忙不迭把话题扯开了:“姑姑,这个,我们入席吧。差不多了。” 大家坐下来。姑婆看见高飞,问旁边的毛根友:“他中文会说吗?” 毛根友说:“会的。” “随便吃,不要客气。”姑婆招呼高飞。 高飞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吉祥话:“姑婆,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姑婆眉花眼笑,像见了西洋镜那样兴奋:“这个外国人中文灵光的——普通话说得比我们还顺溜呢。你叫‘高飞’是吧?咦,怎么这个名字听着有点耳熟——” 冬冬嘴里嚼着鸭舌头,抢着道:“《米老鼠与唐老鸭》里面那只大狗,就叫高飞!” 毛慧娟把他头一推:“少胡说八道——” 高飞显然没有完全听懂,问罗晓培:“什么意思?” 罗晓培轻声同他说了。他笑起来:“是吗,我小时候比较喜欢看《猫和老鼠》。看来我得去问一下我的母亲,为什么给我取一个狗的名字。” 姑婆很欣赏他的幽默:“这个外国人有意思的——” 刘虹轻轻推了推毛根友,在他耳边道:“你姑姑好像蛮喜欢高飞。” 毛根友道:“侄孙女婿,总归喜欢的。” “谁说的,”刘虹撇嘴道,“当初李俊上门的时候,她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都差不多。我姑姑又不是那种嫌贫爱富的人。” “你姑姑就算不是嫌贫爱富,至少也是崇洋媚外。”刘虹道。 毛慧娟隐约听见两人的话,心里嘿的一声。忍不住朝高飞瞥去,想,本来还觉得李俊是个美男子,现在跟这个混血儿比起来,顶多也就是五官端正而已。气质到底是不能比的。用周立波的话说,一个喝咖啡一个吃大蒜。差得太远了。毛慧娟有一阵子蛮喜欢看韩剧,里面那些男主角,有钱又英俊。都说韩剧不能多看,否则会中毒,那些所谓的完美男人都是虚构的,现实生活中不会有。现在才晓得,完美男人还是有的,只是你不够运,碰不到而已。毛慧娟想着,又觉得泄气了。人家喝咖啡的,尚且那么体贴那么温柔。自己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吃大蒜的半吊子帅哥,却还是个混蛋。这阵子短信都快把她手机发爆了,死男人,这一个月里说的甜言蜜语,比过去几年加起来的十倍还要多。当着罗志国和温筠的面,毛慧娟不言不语,可心里是明白的。他愈是这样,她便愈是心寒。他是铁了心要找一张长期饭票呢。 酒过三巡,姑婆忽问罗晓培:“既然认了亲生爹妈,怎么不住回来?” 罗晓培没料到她会这么问,怔了怔,朝毛根友看去。 毛根友咳嗽一声,说:“这个,姑姑——” 姑婆不理会,继续说下去:“你又没成家,按道理应该住在自己爹妈这边的。这里又不是没房子。上海的那对老夫妻,隔三岔五去看看是应该的,可住还是要住在这里。你身份证上是姓罗没错,可你心里应该晓得,你是姓毛不是姓罗——” 毛慧娟挑起一块海蜇皮,瞥见罗晓培的神情,促狭地想,这顿饭你吃了也不会长肉。 吃完饭,照例是打麻将。拼成几桌,有一桌是三缺一。毛慧娟问罗晓培会不会。罗晓培忙说不会。旁边人便硬拉高飞坐下了。“试试嘛,一看你样子就晓得是聪明人——”毛慧娟晓得这些人是存心要赚高飞的钱。也只好由他们。一个下午,高飞输了近两千块。毛慧娟当面不好说,趁高飞去上厕所,便说那些人:“别太过了,人家好歹也是国际友人——” 回去的路上,高飞开车。冬冬硬要坐在前排。罗晓培便与毛慧娟一起坐在后排。高飞替冬冬系上安全带。冬冬不肯,“像被绳子绑一样难受——” “在国外,如果不系安全带,就属于违法,警察有权起诉你。”高飞一本正经地提醒他。 “这里是中国,又不是外国——” 冬冬兀自嘴犟,被毛慧娟一把按倒,替他系上安全带。 “让你系就系,那么多废话。人家是为你好,待会儿高速公路飚到一百多码,一个急刹车就把你飞到车子外面了。” 毛慧娟趁势在他头上轻轻砸了个毛栗。随即退下来,与罗晓培目光相接。 “小赤佬不听话,吃顿生活就太平了!” 罗晓培笑笑。“你姑婆身体蛮好的,精神也不错。”她一开口,便意识到说错话了,不该是“你姑婆”。 毛慧娟嘿的一声,“就是精神好得过头了,喜欢管东管西。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她都要管。她说的话,你听得进就听,听不进就当她放了个屁。不用放在心上。” 罗晓培觉得这话是向着自己。便点头,朝她微笑了一下。 “这顿饭感觉如何?”毛慧娟问她。 “蛮好。乡下有乡下的乐趣,别有一番味道。”罗晓培道。 毛慧娟觉得“乡下”这两个字有些刺耳。“好吧,你是城里小姐,别人都是乡下人。”她想。 隔了两天,高飞便回新加坡了。这次大约要去一个多月,过了春节再回来。婚宴都定下了,放在五一黄金周。先是上海,新加坡可能也要办一场。毕竟男方的亲戚都在那边。 罗晓培每天都与高飞通电话,基本是早晚各一次。期间还有短信联系。“老婆,你在干什么?”、“老婆,我很想你。”、“老婆,吃过饭了吗?”——起初他叫她“妻子”,后来她告诉他“妻子”这个词不是口头语言,他便改为“老婆”了。他说中文太复杂了,一个“wife”有那么多解释。她说这还只是小意思,如果算上古文里那些“夫人”、“娘子”、“内人”、“拙荆”,那才真的要命呢。 “听说上海很冷。是吗?”电话里,他问她。 “没错,今天都零下三度了。” “有没有下雪?” “前两天下过一场,听说后天还会下,”她问他,“明天就是元旦了,今晚怎么过?” “和爸爸妈妈吃顿饭,再去东海岸公园看烟火——你呢?” “还没想好。爸妈到三亚去度假了,家里也没什么人。也许会和同事一起去新天地坐坐。” “零点的时候,我再给你打电话。”他道。 “好的。” 罗晓培挂掉电话,同事走过来问她,“附近新开了一家足浴店,八折酬宾。有没有兴趣一起去?”罗晓培说好啊。几人吃完饭,便来到马路转角的足浴店。门面挺大,因是新开张,摆满了花篮。红红绿绿的很是鲜艳。旁边是一块匾,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店名: ——“脚比手香。” 罗晓培见了,忍不住好笑。居然有这么奇怪的名字。 迎宾的女孩将几人迎进去。门口处摆了一个很大的鱼缸,里面养了些热带鱼。大厅布置得古色古香,几排青檀木的桌椅,边上是博古架。正中横匾上写着: “中医世家,足道精湛。” 厅里坐了七、八成客人。她们要的包间,名字唤做“养心堂”,走进去,便觉得清雅非常,一格格的药柜,外面写着药名,什么“当归”、“茯苓”、“鹿茸”、“熟地”——倒像是中药房。一会儿,做脚的师傅陆续进来,有男有女,工作服都是一袭青色长衫,像是旧时的药房先生。鞠了个躬,随即坐下来。先是浸足,再按摩肩膀,然后才是做脚。做到一半,有个女孩走进来,给每人发了张卡片,上面写着数字。罗晓培那张是“113”。 “我们店里搞活动,迎新年大抽奖,头奖是46寸的索尼液晶电视机。请保留好这张卡片,零点准时抽奖。” 罗晓培想,谁还会为这个等到十二点?可几个同事竟然都很感兴趣,说师傅手艺不错,加个钟就差不多到十二点了。又说这么冷的天,不高兴再去新天地了。罗晓培只好随她们,也加了个钟。做脚的女人手劲很大,按穴位也很准,把她按得又酸又疼。女人提醒她: “你肠胃不好。要多保养。” “怎么保养法?” “多做脚呀。脚底上有肠胃反射区,多按按就会好的。” 罗晓培笑笑。 很快到了十二点。店老板走了出来,是个瘦瘦的年轻男人。皮夹克里面是衬衫领带,头发齐齐地朝后梳去。以示郑重,还对着门前的财神爷拜了两拜。头奖的液晶电视也搬过来了。应该是刚刚从电器商场买来,还没拆封。 所有的号码都在一个玻璃瓶里。除了头奖,还有五个参与奖。老板亲自开奖。他手一扬,背景音乐顿时换成了“步步高”,很欢快,也很有民族特色。老板把手放到瓶子里,拿了几张纸条出来,面向大家展开。动作有些夸张,像在变魔术。 “84、32、51、137、113——”老板用普通话念道。 罗晓培听他念到“113”时,怔了怔,有些不敢相信。原以为必定是骗人的把戏,谁晓得还真的中了奖。参与奖是一张五百元的足浴充值卡,半年内有效。罗晓培跑上去领奖。老板把卡双手递给她,还煞有介事地与她握了手。“小姐,恭喜你获奖。” 罗晓培瞥见他食指上那枚硕大的碧玉扳指,嘴里道:“谢谢谢谢——” 得大奖的是个秃头男人,一听说获奖,便嗖的从座位上跳起来,又问老板“可不可以送货上门”。老板回答:“送货可以,但是要付一点劳务费。”男人犹豫了一下,老板随即笑嘻嘻地在他肩上一拍:“开玩笑的,朋友,地址告诉我,只要不出上海市,明天就给你送过去。” 罗晓培回到座位上,同事都吵着要她请客吃饭,“这下新年里肯定发财了——”她说没问题,“五百元以内,吃什么都可以!”这时手机响了,是高飞。 “新年快乐,老婆。” 她一边穿大衣,一边朝外走去。“烟火好不好看?”她问他。 “很棒——如果你在我身边就更棒了。” “代我向你爸妈问声好,祝他们新年快乐。” 她说着,脚下一低,没留神台阶,整个人朝前俯去。旁边忽的伸来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腰。隔着衣服,她依然能感觉到一阵热量。 “当心,”店老板松开手,眯缝着一对小眼睛,朝她笑,“春节还没到呢,这么快就拜年?” 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皮革味。“谢谢——” 老板给了她一张名片。“有空常来光顾。” “充值卡都送了,不光顾也不行啊。”她开玩笑。 走到门口,与同事们互相告别,随即到单位里拿了车。塞上耳机,继续打电话。 高飞问她:“今天晚上做梦,会不会梦到我?” “我刚做了脚,浑身舒服,今天肯定能睡好,不会做梦。” “那就不让你睡觉,整晚打你电话。” “抱歉,我手机刚好快没电了。等我充完电你再打,随时欢迎。”她笑道。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挂了电话。罗晓培从口袋里拿出刚才那张名片——“‘脚比手香’足浴店经理,姚米基”。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人不光取的店名怪,自己的名字更怪。 平生第一次在足浴店里迎接新年。居然还中了奖。她猜想那个“姚米基”,他爹妈一定是想发财想坏了,才会给儿子取这个名字。姚米基,舀米机(上海话,“很会赚钱的人”),也真亏他们想得出来。 快到家的时候,罗晓培忽然想到,刚才与高飞通电话时,周围似乎很安静,隐隐还有些回音,像是在一个空旷的地方。公园里看烟火应该很嘈杂才对。奇怪。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像个水泡,“扑”的一下,便消失了。她没有继续想下去。或许他挑了个僻静的地方给她打电话。她本来就不是一个多心的人。 正文 姑婆过完七十大寿,在毛根友家又住了两天。寿宴的菜还剩下许多,毛根友说怕浪费,让姑婆帮着吃完再走。当然这是客气话,主要还是留她住下。这么冷的天,姑婆一个人回去,她又是节省惯了的,舍不得开空调,吃饭也总是随便对付。毛根友不放心。 当年毛根友的妈妈得了产后风,没及时治疗,刚出月子便死了。毛根友爸爸是个粗手粗脚的大男人,根本不会带孩子,是姑婆把他领回家,一口奶粉一口米汤养大的。也因为这个缘故,毛根友开口说话学会的第一个词不是“爸爸”,而是“姑姑”。刘虹这个媳妇,也是因为姑婆一眼相中,他才定下的。 “是个过日子的样子。”那时姑婆这么说。 刘虹的娘家舅妈是姑婆的同事。一个单位的,彼此知根知底。促成了这门亲事。刘虹长得腰圆腿粗,说实话并不是讨男人喜欢的那型,但毛根友没什么主意,姑婆说好,他便答应了。姑婆说,女人顶顶要紧的,是持家的本事,外表长相都是身外物,就算长得像朵花,年纪大了还不是一个样?这话后来姑婆又照搬给了毛慧娟。姑婆嫌李俊不像个过日子的人。男人呀,又不是养小白脸。好看能当饭吃?毛慧娟不是毛根友,这只耳朵听了,那只耳朵便立刻出去了。两人结婚时,姑婆向毛根友夫妇打了包票——这两口子要能太太平平过上五年,算我看走眼。事实证明姑婆的判断完全正确,不到三年,两人便离了。简直比镇上的王瞎子还准。为这事姑婆很有些得意,却不晓得毛慧娟在肚里骂了一千一万遍“老巫婆,乌鸦嘴”。 毛根友在家里电表上动了点手脚,用十度电只走一度电。因此开空调一点儿也不心疼。家里像个大暖箱。姑婆住得很是惬意。人一惬意,话便愈发多起来。 “你啊,真是个大傻瓜,”她指着毛根友骂,“人家说让两个女儿都住过去,你就真答应了?看起来是各家一个女儿没啥变化,其实啊,人家白白多了一个,成了两个。你是一个也没有了。” “那边不是方便嘛。两个孩子都在市区上班,天天往封浜跑,活受罪嘛。” “那你也不能答应得那么爽快。别的不说,你白白替人家养了二十几年的女儿,这笔帐不能不算。” “人家也帮我们养了二十几年的女儿呀。”毛根友笑道。 姑婆声音高起来:“我们跟人家能一样吗?人家什么条件,我们什么条件?人家养个女儿就跟养条小狗差不多,轻轻松松,吃吃喝喝白相相。我们是一家一当都扑上去的呀,真正叫扑心扑命。我们这种人家,养个小孩容易吗?” “姑婆,那你说该怎么办,”杨莉莉在一旁插嘴道,“你现在让她们回来,傻子才肯答应。” “她们不答应是她们的事,关键是,你这个做爸爸的,不能傻乎乎任人摆布。不能让人家觉得我们郊区人好欺负。问题出在你们自己身上。你们不吭声,人家当然装糊涂咯。” “那——”毛根友犹豫了一下,“要怎么吭声?” “你问我,你自己不会动脑子?”姑婆有些火了,恨铁不成钢,“你自己想想,我们连开个空调都要偷电揩国家的油才舍得,人家会吗?你外孙不是说了,那边的房子都不用空调,地板下会滋滋冒热气,冬天可以赤脚在上面走。还有,慧娟以前在这里的时候,胃口好得像个男人,什么都吃,隔夜饭泡一泡,就着咸菜都能吃一天。可前天你看她吃什么了?动了动筷子就放下了,比林妹妹还要娇气。啧啧,也不晓得在那边享什么福了。才半年不到,就惯成这样。我还是那句话,毛根友,你现在是一个女儿也没有了。就算嘴上叫你爸爸,心里面谁还会把你当自己人?” 杨莉莉俯在毛继祖耳边开玩笑:“看样子,你姑婆是要让你爸找那家老头子去决斗。快快,去把你爸那支鸟枪拿出来——”毛继祖皱眉,对她“嘘”的一声。 “现在不是都蛮好?”毛根友嘴里嘀咕着,“都蛮好的呀——” “你啊,就是这副死腔脾气,所以一辈子只能这么窝囊。吃不饱饿不死就是蛮好,对吧?人家天天喝茅台五粮液,你喝一块几毛的零拷黄酒,也蛮好,对吧?啧啧,我也不晓得说你什么好。人家养条狗都有感情,你倒好,辛辛苦苦养了二十多年的女儿,被人家手指头一勾就勾走了,你连个屁都不敢放。总而言之一句话——毛根友,你做人很失败。”姑婆下了结论。 “姑姑,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毛根友被她一顿抢白,有些讪讪的。 “姑姑讲得有道理,”刘虹从厨房走出来,手还湿湿的,正手反手便往裤子上擦去,“当初我也是不大乐意,凭什么两个女儿都给他们了?没道理嘛。他倒好,二话不说便答应了,爽快得不得了。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毛根友推了她一把:“你也来劲了——” “你就光会对我凶,”刘虹朝他白眼,“人家明摆着是强压我们,欺负我们乡下人。姑姑,你晓得我现在是什么感觉?就像买了件衣服,回到家不称心,再拿过去换,结果被店里找理由扣下了,旧的拿走了,新的却又不给我——就是这个感觉。” “你这个比喻不是太贴切,但意思我懂。”姑婆点头,“毛根友,你女人比你明白事理。” 晚饭后,姑婆放了话,说要亲自到罗家走一趟。“这种事情越早解决越好,等再过几年,一切都定了形,那时就拗不过来了。现在她们俩还是一星期回来一趟,等过几年你试试,一年能回来一趟就算好的了!宜早不宜迟。我老将出马,帮你把事情料理得妥妥当当的。” 毛根友兀自不明白:“姑姑,这事有啥好料理的?你到底想怎样啊?” 姑婆跺脚,哎哟一声:“真正是碰到赤佬了!这些话我翻来覆去地说,就算对着一只猪,只怕它也明白了。你真正是比猪还笨。拎不清。”姑婆不客气地道。 毛继祖也不明白,偷偷问杨莉莉:“到底姑婆是啥意思?” 杨莉莉哧的一声,在白纸上飞快写了几个字,递到他面前,“就是这个意思。” 毛继祖朝纸条看去,见上面写了“敲竹杠”三个字。“啊?”他吃了一惊。 杨莉莉把纸条抢过来,撕碎了扔到垃圾桶里。随即朝他眨眼,轻声道: “你和你爸一样拎不清。” 第二天,姑婆到底是没有去罗家。鞋都穿上了,包也拿好了,被毛根友死活拦了下来。 “姑姑,算我求你了——” 姑婆其实本来也没打算真的去。这招叫抛砖引玉。姑婆不介意做砖头,毛根友也不是“玉”,叫“榆”还差不多——榆木疙瘩”的“榆”。姑婆觉得自己是实心实意地为侄子着想。一家子窝囊废,总该有个厉害的人点拨一下才行。 姑婆年轻时候干的是护士。按说护士是该文文静静秀秀气气的,可姑婆不这样。姑婆是那种让病人一看就冒冷汗的类型。脸色难看,动作粗鲁。可有一弊便有一利。病人怕了她,便也服帖了,好管了。让他们吃药便吃药,早睡便早睡。让他们往东不敢往西。一点还价也没有的。姑婆因此在医院里很有些名气,反而讨领导的喜欢。年年都是三八红旗手。姑婆在单位里强势,在家里也是如此。毛根友的妈去世后,她娘家人过来吵,说是婆家月子没给做好,人不能白死,要讨个说法。毛家人都是怯懦的个性,全靠姑婆一个人顶着,问他们,晓得她为啥会得产后风?姑婆说,她结婚前流过四次产,坏了身子,所以才得的产后风。姑婆这是戳到了他们的痛处。毛根友妈妈年轻时候作风是有些问题,在毛根友爸爸之前跟过好几个男人。这么说其实也是坍毛家人的台,可姑婆完全不管,甚至还从医院里拿来了有关方面的书籍,证明这个观点完全科学。娘家人灰溜溜地离开后,毛根友爸爸怪妹妹讲话没分寸,丢自家的脸。姑婆一点面子也不给他,“你现在晓得丢脸了?那刚才怎么躲在后面屁都不放一个?——给我走远点!” 姑婆一辈子没男人也没儿女,独自修炼得一身铜筋铁骨,孙悟空似的。天不怕地不怕,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可再敢说再敢做,终究也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小打小闹的。说到骨子里,是缺了些底气。姑婆自己晓得,这底气是什么。不过,也正因为缺了些底气,才更加的不管不顾。不必计较后路的。罗家就不一样。姑婆算得清清楚楚,这是笔好买卖。 姑婆把包放下了,鞋子也脱掉了,可人还是站在门口。非要亲耳听到毛根友打电话才罢休。 “你那张金口也该开一开了,”姑婆有些嘲弄地道,“要不要我给你拨电话号码?” 毛根友坐下来,无奈地拿起电话。拨了号码。 “喂?哪位?”电话那头是个女孩。外地口音。 “请、请问,这个,哎哟——”毛根友结结巴巴,迎面瞥见姑婆鹰一般的眼神,吓得手一抖,电话掉在地上,忙不迭拿起来,“这个,请问,罗总在吗?” 罗志国接过小梅的电话,起初还当是哪个下属,及至听到毛根友抖抖豁豁的声音“罗、罗总,你好啊——”不由得一怔,整个人本来陷在沙发里,一下子直起身子。倒也有些局促了。 “啊,毛先生。你好你好!新年好!” 温筠在一旁听见了,也是一怔,走近了。 “毛先生,有什么事吗?”罗志国道。 “这个,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毛根友手心里都是汗,话筒几乎要滑出来,“你们这一阵好吗,温老师好吗?大家都好吗?——这几天天气倒蛮冷的,是吧?今天晚上说是雨夹雪,又要下雪了,真是的,千年极寒呢——” 温筠坐在丈夫身边,做了个询问的口形。罗志国朝她耸了耸肩,表示还不清楚。 姑婆一跺脚,狠狠剜了毛根友一眼。毛根友打个激灵,对着电话没头没脑地便说: “晓培——这个,我们想让晓培住回来,可以吗?” 一会儿,罗志国挂掉电话。温筠问他:“怎么回事?” 罗志国嘿的一声,拿个抱枕抓在手里。皱起眉头。 “莫名其妙嘛!”半晌,他说了句。 正文 毛慧娟在小区门口遇到李俊。距离上一次,这次是隔了一个多星期——频率有所下降。毛慧娟猜他应该也没什么信心了。李俊手捧一束玫瑰花,满脸堆笑。 “逛街回来啦,老婆?” “不是逛街,是去相亲了。”她硬梆梆地道。 他听了一怔。 毛慧娟没有骗他。下午是真的去相亲了。一个同事介绍的,在机场工作,三十四岁,领证未婚。上海人。有房无车。初次见面,毛慧娟对他印象不差,一米七五的个子,国字脸,浓眉大眼,挺有男人味的长相。就是两鬓有不少白头发,看着有些沧桑。 “是少白头吗?”刚才,毛慧娟问他。 那人叫贺圆。“干我们这行,辐射大,容易长白头发。”他告诉她。 “为什么会辐射大?又不是医院里拍X光的。”她不明白。 “我们搞机务维修的,天天在飞机旁打转——你晓得飞机头前面那个雷达有多少辐射?比医院里X光厉害多了。日日照,夜夜照,早晚满头都是白头发。我跟你讲,我们同事里没一个生儿子的,统统生女儿。为什么?——就是因为辐射太大,所以生不出儿子了!” 毛慧娟听得毛骨悚然。但觉得这人脾气蛮爽快,一点儿也不虚头虚脑。也挺好。同时又有些吃不准,想这人会不会根本没那个意思,才这样兜头兜底的。好在临别时,他向她要了手机号码,还问她下周日有没有活动,要不要一起去打羽毛球。她一颗心放下来,有些羞怯地说,瞎打打是会的,不过水平很臭。他连连摇手,说,玩呀,又不是参加奥运会。 “是开飞机的。”毛慧娟向李俊吹牛,“长相马马虎虎,也就比你好一点点。” “老婆——”李俊央求道。 “谁是你老婆,请你不要瞎叫,”毛慧娟飞快地从他身边走过,进了小区。门口那个小山东保安警惕地盯着李俊。又朝毛慧娟挥了挥手,说,“进去吧,我看着呢。”现在毛慧娟已经与几个保安混得很是熟稔了。相比其他业主,毛慧娟这人没什么架子。他们猜测她的身份,像保姆,又像亲戚。不过更接近于后者。他们见到她与罗志国一家的模样,觉得如果是保姆,那这家人对保姆就太好了。但如果是亲戚,也不会老待着不走啊。他们比较困惑。有一次,小山东听见她叫温筠“妈”,便猜测她可能是这家的私生女。但很快也被大家否定了,说私生女能这么大大方方地登堂入室,还和男女主人关系都好成这样,也真是千古奇谈了。 “那人是我老婆。”李俊向小山东解释,“我们闹了点小别扭。” “别扭一闹就是几个月,你们干脆分开算了。”小山东不客气地道。 “兄弟,来,吃根香烟——”李俊掏出烟递上去。小山东头一撇,不予理睬。 毛慧娟回到家,见罗志国与温筠在客厅看电视。温筠问她相亲的情况。她回答还行。瞥见罗志国的神情有些异样,懒懒的似乎没什么精神。便踱到厨房问小梅。 “刚才,你乡下那个爸爸打过电话来了。”小梅告诉她。 “哦?”毛慧娟有些惊讶,“说什么了?” “好像是让晓培住过去。” “住过去?”毛慧娟更加惊讶了,“住到哪里去?” “你们乡下呀。”小梅加重了语气。 毛慧娟心里骂了句“你才乡下呢”。走到外面,温筠拉着她问:“你们那次回封浜,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她说没有。 “那就怪了。”温筠叹了口气。 一会儿,罗晓培从外面回来。毛慧娟故意回房去看冬冬,不参与他们的谈话。隐约听到楼下罗晓培有些激动的声音“我才不住过去——”,心里偷笑了一下。冬冬也察觉了,问她: “妈妈,晓培阿姨怎么了?” “没怎么。要做回乡下人了,当然有些想不通了。”她幸灾乐祸地道。 冬冬迷惑地朝她看。毛慧娟关照儿子,“这话你可千万不能跟别人说——不光是这句,凡是妈妈和你两个人之间说的话,你都不可以跟别人说。知道吗?”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儿子,我是你妈妈呀。我们是天底下最亲的两个人。所以,我们说的话绝对不能让别人晓得。是悄悄话。” “那爸爸呢,可以让他晓得吗?”冬冬问。 毛慧娟一听这话,便知道他这两天一定见过李俊了。那家伙在她这边碰壁,就去走儿子路线。冬冬平常跟爸爸也不大亲的,现在会突然想起他,必定是得了什么好处。毛慧娟朝四周张望,瞥见枕头高起一截,下面似乎藏着什么东西,走过去一掀,果然看见一只崭新的PSP。 “这是什么?”她问儿子。 冬冬涨红了脸。撅着嘴不说话。 “前两天我皮夹子里少了些钱,是不是你偷偷拿去买了这玩意儿?”毛慧娟板着面孔问他。 冬冬忙道:“不是不是——是爸爸买给我的。”说着,低下头。 毛慧娟嘿的一声,又问:“外包装呢?” 冬冬只得乖乖地拿出来。毛慧娟动作飞快,把PSP重新包好,放进盒子里,转身便出了房间。下楼来,见三人还在谈话。罗晓培脸色不大好,嘴里咕哝着“我跟他们又没感情——”见毛慧娟下来,便立刻闭嘴。 温筠道:“慧娟,出去啊?”毛慧娟说,嗯。朝罗晓培瞥了一眼,有些促狭地想,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呀,你去那边待上十年,保管你有感情。 李俊果然还在小区门口。小山东抽着他给的“红双喜”,神情虽然还是严肃,但到底不像刚才那么滴水不漏了。“这个小区管得严,换了别的小区,老早给你混进去了——”又说他,“这么冷的天,你倒也好兴致。吃过人参啦?” “讨个老婆不容易,兄弟,等你自己成了家就明白了。”李俊摇头道。 毛慧娟虎着脸走过来,把PSP往他手上一放,转身便走。李俊拦住她: “我给儿子买东西,这也错啦?” 毛慧娟朝小山东看了一眼,拉着他走到一边。“算了吧,以前连包饼干都没给儿子买过,现在倒想起儿子了——拿走。” “以前是我不好,现在补救还来得及。”李俊讨好地凑近她,“老婆——” 毛慧娟皱眉,让开。瞥见他的脸,忽想,人真是很奇妙的东西,当初她几乎是爱死了这张脸,热面孔贴他的冷屁股,小三子似的。现在,同样是这张脸,怎么竟是一点感觉也没有了。 “我跟你讲,”毛慧娟耐着性子,“没用的,电视剧里不是常说嘛,女人变心了就很难挽回了——照片上那个女的不错,要胸脯有胸脯,要屁股有屁股,你去找她吧。”她揶揄他。 “那只是逢场作戏,她连你的一根脚趾头也比不上——老婆,就算你变心,我的心也不会变。一生一世不变。”他一本正经地道。 “放你妈的狗臭屁!”毛慧娟忍不住骂道,“谁变心了?是你先变心的好不好?你才是陈世美,怎么说的好像我是潘金莲似的。” “老婆,你没变心?真的?”他听到苗头,顿时高兴起来。 毛慧娟一怔,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没见过像你这么搞的人——” 李俊坚决不肯收回PSP,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旁边人来人往,都朝这边看,毛慧娟不愿再跟他纠缠,拿着PSP便走。回到家,打电话往他的银行卡里转了两千块钱。这电话转帐还是罗晓培教她的,操作起来很方便。当初闹离婚的时候,为财产分割的事情很纠结了一阵,她把李俊的两张银行卡的号码都背得滚瓜烂熟,怕他捣鬼。现在倒是派上用场了。 她把PSP还给冬冬。“这是妈妈买的,”她强调,“钱是妈妈付的。” 冬冬“啊”的一声,兴奋地在毛慧娟脸上亲了一下,“妈妈万岁!”随即便开始玩游戏。 “这东西两千块钱够不够啊?”毛慧娟问儿子。生怕钱给少了,让那家伙笑话。 冬冬眼睛不离屏幕:“哪用两千块啊,现在一千出头就够了。” 毛慧娟顿时懊恼了。手脚太快,花了冤枉钱了。又安慰自己,想,算了,总归是一场夫妻,多给点就多给点吧,新年新势,只当给他发个红包。毛慧娟觉得,只有对一个人完全没感觉的时候,才会这么豁达。这时手机响了。拿起来一看,是贺圆发来的短信——“是否平安到家?” 毛慧娟回过去:“已经到了。你呢?” 一会儿,他回过来:“我也到了。早点休息。” 这么一来一去,毛慧娟心情变得很好。她随即给李俊发了个短信: “PSP的钱,已经转到你建行那张卡了。两清了。” 罗志国准备请毛根友夫妇下周过来吃饭。电话打过去,那边表示,还是他们过去比较好。 “这个,罗总和温教授还没来过我们这里呢——”毛根友说得吞吞吐吐。 罗志国答应了。挂掉电话,对温筠开玩笑:“敌人不肯来我们的大本营,非要我们过去。” 温筠嘿的一声:“少胡说。” 罗晓培因为封浜那边的事,一整天都没什么精神。临睡前,躺在床上与高飞通电话。 “今天发生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她道。 “怎么了?” “我那边的爸妈,居然让我住回去。与他们住在一起。” “哦?” “你快点回来吧,我们早点结婚,就不会有那样的麻烦了。”她朝他撒娇。 他在电话那头笑起来。“亲爱的,看来我得感谢你的亲生爸妈,否则你不会意识到我有多么重要。” 她问他:“那边忙不忙?” “忙啊。整天做不完的事。” “那要注意身体。别累坏了。” “你想不想我?”他问。 “一点点。” “太少了。”他抱怨。 “那就加一点点,变成两点点。”她道。 与罗晓培不同,毛慧娟心情却是非常的好。哄冬冬上床前,连着给他讲了几个故事。就连冬冬提出要多玩一小时PSP,她也同意了。洗完澡出来,给毛继祖打了个电话,问他最近上班的情况。又问杨莉莉离预产期还有几天。 “刚到新单位,肯定会有些不适应,没办法的事。早上别起得太晚,以前是骑自行车上班,现在赶班车,班车可不会等你。莉莉还好吧?让她少吃点,上次看到她,怎么变成那样了啊,比郑海霞还吓人。孕妇也不能狂补,补多了容易难产。她说她都一百八十多斤了。要命啊,是不是准备生完孩子直接去练相扑啊——” 毛慧娟说着说着,便说起罗晓培的事。 “爸妈什么意思啊,怎么突然让她搬回去?” “还不是姑婆的意思——” 毛继祖差点就要把“敲竹杠”那三个字说出来,被杨莉莉及时制止了。朝他使劲摆手。 “那下礼拜他们来封浜,我要不要跟过来?”毛慧娟又问。 “我也不晓得,”毛继祖老老实实地道,“你自己看吧。” 放下电话,毛慧娟便想起忘记问毛继祖身体怎么样了。他的肝从小便有毛病,一直在吃药。脸色蜡黄,人又瘦。毛慧娟有个小学同学在镇医院中医科,以前便常常托她开些中药,不用预约也不用挂号,挺方便。现在毛慧娟住到市区来了,便再也没管这事。心思也不在这上头。有时候想起来,便觉得挺不好意思。到底是二十几年的姐弟呢。 毛慧娟拿起手机,给他发了条短信——“身体当心,需要帮忙就找我。” 毛继祖回了条:“好的,谢谢。” 杨莉莉洗完脚,钻到被窝里。毛继祖瞥见她圆滚滚的身体,想起毛慧娟的话,便皱眉头: “你太胖了。” “怀孕的女人有不胖的吗?”杨莉莉反驳。 “那也不能太胖。阿姐让你减减肥,少吃点。” “让你阿姐先管好自己吧,你看她那两条大象腿——” “阿姐是为你好,关心你。不要好歹不分。” 杨莉莉嘿的一声:“算了吧,你以为你阿姐打电话过来是关心我们?——她是来探你口风的。你自己说,她有多久没打电话给你了,最起码有一个月了吧。怎么就偏偏今天打过来?嘿,还不是因为你爸那通电话?你啊,真是个傻瓜。” “好,我是傻瓜,你是天才。”毛继祖有些没劲,“全世界就你最聪明。” 杨莉莉嘻的一笑,躺下来,勾住他的脖子。 “傻瓜就傻瓜吧,反正一家只要有一个聪明人就可以了,我一点儿也不在乎——你猜,我做姑娘的时候一直想找一个怎么样的男人?” “傻男人。”毛继祖回答。 杨莉莉在他头上轻轻拍了一下。“不是傻男人,是有一点点傻的好男人。喏,就像你这样。” 毛继祖朝她看:“少来这套。” “那你呢,”杨莉莉抚着他头顶的几撮头发,“你想过找怎么样的女人?” “一百八十多斤的胖女人。就像你这样。”毛继祖一字一句地道。 杨莉莉咯的一声,拿起旁边的靠垫便朝他头上敲去,笑骂: “放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