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那是1986年夏天,我第二次参加高考,不幸再度落榜。 消息传来,全家震惊,顿时坠入愁云惨雾。 母亲走进西卧房,一屁股坐在床踏板上,忍不住伤心哭泣。父亲则呆坐在堂屋的门槛上,向着院子抽烟,一支接着一支,神态木然,活像尊泥胎菩萨。十五岁的妹妹金桃停止和小花狗的嬉闹,很自觉地去淘米洗菜,下厨房烧饭——她机械地往灶膛里大填稻草,结果把米饭炕出了半寸厚焦黑的锅巴。 我走进自己的房间,把身体摆平在竹床上,做成一个“大”字的形状。 无边的沮丧和郁闷淹没了我,连续三天窝在房间里。白天也在床上躺着,不想吃饭,晚上澡都懒得洗。满怀悲痛的父母,惶恐不安的妹妹,轮番过来劝我,把饭菜端到我床头,生怕我出什么差池。他们小心翼翼低三下四的样子就像自己犯了错误,一句埋怨的话都不曾讲过。 第四天上午,堂屋东墙上的挂钟刚刚敲完第十一响,父亲掀开门帘,走进我的房间。他坐在我床头柜旁边的椅子上,沉默了近一分钟,然后轻言悄语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出他的决定: “再上!” 他吐出的这两个字正在我意料之中。我知道父母望子成龙的决心之大与泰山有得一比,可我实在不愿意再当中学生了。我认为像我这样的人,读“高四”尚可原谅,读“高五”便是耻辱了。虽然我在县中复读时班上不乏“高六”、“高七”的,甚至还有一个号称“八年抗战”的老兄,居然上到“高九”。如此疯狂复读的情形在农村里太寻常了——为了跳出农门脱离苦海拿上国家户口红本本吃上商品粮,哪怕消磨掉整个青春也是值得的。可这世界上人跟人是不一样的,两度高考失利,我的耐心已经到了极点。 “我不上了!”我把脸扭着朝墙,瓮声瓮气地说。 我想父亲这时候的脸色是相当难看的,肯定是吃惊、失望、气恼甚至愤怒等表情的什锦菜和大杂烩。但我不怕他发火,朝我后脑勺扇出巴掌来。从小到大我们兄妹俩再淘气,再不听话,父亲从没有对我们动过一根指头,实在是难得的好父亲。我听到父亲说:“你不能不上!这次不过就差八分。另外,我是当教师的人,不能总看着我教过的学生成材而培养不出自己的儿子,这说不过去。” 我承认父亲的话是有道理的。我的反复落榜让他颜面塌尽。如果他的儿子天生愚钝也就罢了,恰恰相反,他打小就显得聪颖过人。我的父亲承受了多么大的心理落差啊,我怎么不能体会到他无边的艾怨和失落呢? 父亲又说:“你要是不当大学生,你妈妈就不会唱曲儿了。你把她的喉咙扎起来了。” 父亲还说:“你要是不当大学生,你妹妹就不会笑了。” 我坚持着不吭声,任父亲用蘸着亲情的温柔的拳头一记记打在我的心口上。他见我这样,深深地叹了口气: “唉——” 这声喟叹带着积郁、无奈和悲伤,从他胸腔里水一般汩汩而出,绵绵不绝。我心生恻然,开口安慰道:“你莫叹气。妹妹成绩好,你培养她考大学一样的。” “不一样!”父亲叫喊起来,声音激越,竟如裂帛,把我吓了一大跳。“她是女伢子,考上了也是人家的人——传宗接代要靠你,你是我的儿子!” 我真想不到:受过高等教育的父亲,居然也扔不掉重男轻女传宗接代光耀门楣的封建思想!这让我吃惊,又让我感动——父亲终究是一个地道的里下河农村人啊!我嘴里咕哝:“我让你失望了……” 父亲声音低沉下来,掏心捧肺地说:“金龙啊,你从小到大,我们从来就不曾有让你种田的心理准备呀!” 我说:“爸爸,我从小到大,也从来没打算过种田呀!” 父亲问:“那你打算做什么?你不肯复读考大学,出来能做什么?” 我不吭声。诚然,此时我还没考虑好打算去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适合做什么。 父亲说:“我们暂且不谈这个,你先起来吃午饭吧,别老躺在床上了。”他嘟囔着打了个比方,“又不是做月子。” 当然不是做月子,我又不是女人。于是,我一骨碌爬起身。我是躺够了,不就是没考上大学么,又不是天要塌下来。我站在地上伸了个懒腰,浑身的骨节咯咯嘎嘎一阵乱响。 我还没想吃饭。我要先到外面透透气,散会儿心。走出院门时,我转身把试图跟上来的妹妹和小花狗一股脑儿轰了回去。 我在街巷里东转西拐,看见前面有一伙吃饭的乡亲。 庄户人吃饭喜欢捧碗出门,七七八八聚在一起,边吃边海侃神聊。他们蹲在地上,蹲成一条线,一道弧,或一个圆圈。人类从猴子进化到现在,群居的原始本能始终存在,这在农村人吃饭时毕露无遗。他们就喜欢簇在一起,像南极洲的企鹅们,亲亲爱爱,热热闹闹。 待我走近时,看见他们脸上皆浮现出诡谲的神色,相当丰富、复杂。这让我有些心慌意乱。就像突然关掉收音机一样,他们的集体谈笑嘎然而止。他们有的嘴巴仍在蠕动是因为口腔里咀嚼着饭菜,如同卧在树阴下的耕牛,机械而安定地反刍着胃袋里的青草。 当我走过去顶多二十步,他们的声音却集体苏醒,飞蝗一样从后面追赶上来: “庄上又要多一个二流子了!” “是啊,上学上到能结婚,最后落得个‘文不像秀才,武不像兵’!” “哪家丫头嫁给这种小伙,该倒一世霉!” “望子成龙的,不想成了虫!” “小畜生啊,怎么对得起他娘老子的!” “学手艺也有点迟了……” “学漆匠快,半年就能单干了。” “代课!考不上大学,教教小学还是可以的。” …… 这些高高低低的议论声不仅仅像飞蝗了,简直是飞矢流石,纷纷往我的后脑勺和背脊上招呼。我咬着牙承受,脚步越走越快,实际上是落荒而逃了。 我慌不择路,窜进了庄西的树林里,背倚着一棵杨树瘫坐在地。心脏咚咚如擂鼓,像蛤蟆一样张着嘴,直喘粗气。 刚才的遭遇让我猝不及防。长这么大我未有过被庄人鄙夷和奚落的经验。即便去年高考落榜,乡亲们遇到我还是给出一副温和的笑脸。在他们看来,做任何事,失误都是难免的。他们看着我长大,始终认为我会有出息,会给赵家庄带来荣光。然而今年我再度落榜,他们集体给我难堪了。 我不怪乡亲们,他们是恨铁不成钢! 不管怎样,我不会再去复读。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八头水牛都休想拉得动我。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不走高考这条道,我照样能以另外的方式证明我赵金龙是好样的。想到刚才庄人说的去学手艺、代课什么的我就来气,难道我就不能去做别的更高级、更体面的营生吗?也太无想象力,太瞧不起人了! 但是做什么呢?情况紧急,我必须早下决断并尽快付诸实施。我要以非同寻常的行动让家庭重新活跃和快乐起来,让庄上肆无忌惮的闲言碎语自动消失,但是——到底做什么呢?! 我胡思乱想,绞尽脑汁……  不知我在树林中躲了多久。直到远处顺风飘来几片汽车鸣笛的碎音,我的头脑中忽然灵光乍现,像弹簧似的从地上蹦了起来。  父母终于拗不过我,接受了我的人生选择:学开汽车,做驾驶员。 我知道他们是一万个不甘心。蛮好的一个孩子,不走上大学的金光大道,而自愿沦落为一介车夫,辗转于尘灰飞扬的乡间公路,实在是暴殄天物啊!但人类就是这样一种富有理性善于说服自己的动物,能够在初始的、预期的理想遭到挫败之后退而求其次,转而求其他,寻找、组织、形成另一种层面的目标追求而达到新的精神落脚点和心理平衡点。更何况我的父母都是知书达理的人,善于化解和说服自己——他们甚至为我学驾驶的点子激动起来:水乡刚通了公路,驾驶员短缺,金贵、体面、威风,受人尊敬和羡慕,工资大得吓人(是公办教师的四五倍),学成之后,帮人家开上三年五载,自己就可以买辆旧车了,到时候还不是钞票河水似的往家里直淌……条条大河奔东海,考大学也是为了荣宗耀祖富裕安康,现在看来孩子如果学成开汽车,也一样能达到目的嘛! 他们赶紧行动起来,分头出门筹集上驾校的学费。六个月的学费两千四百块,对于农村绝大部分人家都难以承受,我们家除了种几亩责任田,每年出圈两条白猪,开支花销就全靠父亲每月那一百几十块钱工资,母亲前些年患肺结核借的一屁股债刚刚还清,又有我和妹妹两个上学,家里哪能有什么积蓄?全靠借了。父亲把能借钱的亲友的名字和估量能借到的数目列成表格,对母亲说:“众人抬一人,两千多块钱好借。等金龙学成了,两个月就能还上!” 然而几天过去了,总共才借了八百块钱。许多列表对象不是无钱可借,就是数目不足。清贫教师,亲友也少富贵腾达,无可奈何!最后父亲决定撑起面皮到陈堡镇去找一个多年没会过面的同学,说这人是他高中同桌,那时两个好得合裤子穿,现在是开家具厂的大老板了,跟他借千把块钱应该是没问题的。 陈堡镇离赵家庄可不近,陆路有八九十里,父亲骑自行车去。他带了换身衣服,要在同学家过上一宿,次日午饭前赶回来。在院门口他跨上车,扭过头对我们微笑了一下,轻轻吐出两个字: “放心。” 第二天上午,估计父亲肯定会携款而归,心里欢喜的母亲特地伙同我和妹妹准备了几个好菜——麻虾炖豆腐,韭菜炒蚬子,青椒炒山芋藤,清蒸鳊鱼,外加丝瓜蛋汤——让父亲回来好好喝两杯,全家吃顿开心饭。麻虾是舀的麻虾沟里杨麻子的麻虾船上的,八角钱一大碗;豆腐是拾的豆腐桥下沈瘸子的豆腐店里的,二角钱一方;蚬子是妹妹扛着耥网到后河浜耥的;韭菜、青椒、山芋藤、丝瓜是母亲清早趁着露水到地里采刈的;鸡蛋直接在鸡窝里掏;两条巴掌大的鳊鱼是我在野塘里钓的。农家吃菜就是这样,大多自产自取,花钱买也吓不死人。 父亲回来了,满身风尘。他沮丧地告诉我们,老同学热情洋溢地接待了他,好吃好喝侍候,晚上还抵足而眠,回顾年少时赏心乐事,但是却婉拒了他的告借。“生意人当然随便就能找一百条钱不方便的理由”,父亲摇头叹息,不肯喝酒。饭桌上的沉闷是可以想见的,愁云在每个人头顶上荡漾。对我而言,除了失望,又怀着自责:是我让家里人烦神了,如果今年考取不是万事大吉么? 我到厨房里添饭的时候,不远处蓦然传来剧烈的鞭炮声。我知道这是德荣老汉家的喜宴开始了。德荣老汉从小当鸭倌,打光棍打到三十几岁,才娶了一个安徽凤阳要饭过来的跛脚女子做婆娘,生下三个孩子倒是争气:老大学军初中毕业考上高邮师范,老二学红是个丫头,初中毕业考上淮阴供销学校,老三学兵作为大垛中学的应届生,今年考上了南京工学院。家有“两龙一凤”,德荣老汉成了方圆几十里精于培养子女的典型——连他放养的鸭子都跟着变得金贵起来,鸭蛋比人家贵两角钱一斤,买的人还是趋之若鹜:孩子吃了他家的鸭蛋聪明!农家子弟考上大中院校摆喜宴,是这几年流行起来的风俗。我完全能够想象德荣老汉家喜庆洋洋热闹喧天风光无边的场面。唉,对比我家此时的落寞沉闷景象,可谓冰火两重天。爆豆似的鞭炮声像是无数人对我的集体数落和无情嘲笑,吵得我心慌意乱,抓饭勺的手簌簌发抖,像得了帕金森氏症似的。我无颜再盛饭回堂屋去了,从厨房后门悄悄溜出来,钻进正午明晃晃的炎阳中,抄着奇形怪状的小路僻径朝村外狼狈逃去。 正文 我如同一只流浪狗,在村外漫无目的地游荡。走近村庄东北角的初级中学时,我决定溜进去消磨上两个时辰,再悄悄踅回家。 暑假间的校园,除了蝉鸣,除了鸟叫,没有别的声音。不仅安谧,而且简直一派荒凉。在放假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原本光裸平整的操场神奇地变成了丰茂的草场。连跳远的沙坑里都生满了青绿的野蒿。光秃的旗杆。脱漆的篮球架。生满红锈的单杠。落满鸟粪的水泥乒乓球台。教室前的砖砌花台上,月季花枝繁叶茂,开满碗口大的红花,在阳光的直射下却显得无比落寞。 我在林阴大道上踽踽独行。在这里念初中的情景如在昨天。追昔思今,教人好不黯然神伤…… “咩——”“咩——”我后面传来两声羊叫。转头一看,初中同学沈华兵牵着两只山羊从校门进来了。 我站在原地等他。 今年庄上三个高考落榜生,华兵在其中。落榜也就罢了,他家却闹出一桩非常滑稽的大笑话来。 华兵的父亲永庆,原来是大队里的通信员,分田到户后在老街上开了爿小商店,傍晚在店门口支个摊子兼卖卤食,也算是庄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华兵在唐刘中学读高中,去年高考不中,还留原校复读。这次高考结束刚回家,永庆就迫不及待地跟他估起分来。估来估去,最终得出结论:五百二十分分左右。可把永庆乐坏了,这可是本科录取的分数啊!永庆抑制不住激动,来不及等儿子接到录取通知书,遍请庄上干部、亲戚朋友,提前庆贺。永庆讲排场,烟用的二十块一条的“云雾山”,酒喝的三块四一瓶的“分金亭”,罐头用了三种:雪梨、水蜜桃和杨梅。酒席结束后,收荒货的从他家挑走满满两箩筐空瓶子。想不到考分公布出来,华兵离最低分数线还差二十七分。永庆仿佛一桶冰水当头浇下,人整个呆住了:白花了钱,丢尽了脸,伤透了心。他狂怒地拎起喂猪的潲勺,把华兵在院子里追打得如没头苍蝇。 “金龙,你咋在这儿?”华兵开口唤我。 “我来学校转转。”我答道,“你咋放起羊来了?” “被我爸赶出来了,住在棚屋里。白天没啥事做,除了看看小说,睡觉,就陪这两只羊。”他一脸苦笑。 我听了,不禁哑然。华兵家的棚屋就在中学围墙西面的稻田中间。庄户人家建房造屋不容易,宅基地批下来仅仅是第一步,备齐各项建筑材料常常要花上好几年。砖瓦木头堆放在宅基地上如果怕被偷盗,先用它们搭建成简易棚屋,箍上院墙,院门加把铁锁,这样就相对安全多了。有的人家还在院子里种些菜蔬,逮上一两只羊喂着。 “棚屋里有帐子吗?”我关切地看他。大田野外,晚上蚊虫成团结阵,连水牛也吃不消叮咬,只好淹在又臭又黏的泥塘里过夜,只把鼻孔露在外面。 “有。老头子再狠,还不置于拿我喂蚊子。” “吃呢?” “我妈给送过来——老头子不准我回家,说没有我这个儿子了。” “吓吓你而已。你是家里的独苗苗,你爸气头儿过去就要你回去了。” “我妈也这么说的,但我暂时不想回去。跟羊生活在一起也蛮好的,它们对我亲。” 仿佛听得懂华兵讲话,那只母羊伸出粉红的舌头,温柔地舔了舔华兵的手。 “那你下面打算咋办?” “我也不晓得。听我妈的口气,我爸可能还要我再复读一年。”华兵叹口气,“可是我不想再复读。这学我真上够了,太辛苦了。” “我爸也要我复读,被我拒绝了。我就不相信,不考上大学就没得饭吃!”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有些光火。我没有告诉华兵想去学驾驶。家里人筹不到钱,我感到特没面子。 “你不复读,我也不复读。”华兵脸上顿时活泛起来,一副遇到同党的样子。跟着,神秘兮兮地——“嗳,金龙,你知道咬脐这时在干什么吗?” “你是说宝根?” “嗯。” 施家巷的施宝根出生颇为传奇,他是母亲莲香在麦地里收割时生下来的。当时来不及喊人接生,情急之下自己用牙齿咬断了脐带。宝根上头有四个姐姐,莲香熬到四十三岁终于完成了传宗接代的光荣任务,激动和欣慰可想而知,替婴儿取了个乳名叫“咬脐”,以纪念得子不易。宝根高中毕业后去学木匠,一年后却又返回来到学校参加复读,不料连考四年,皆不中,实在是倒霉透顶——听说正躲在家里痛不欲生呢! 华兵说刚才牵羊来中学时,看见宝根在大河边的树丛里焚烧书本。“一边烧一边哭,就像给死人烧纸,嘴里叽哩咕噜的,不晓得念叨些什么——人像有些不正常呢。我没敢叫他。” “真的?我们一起去看下子!” 我和华兵一人牵着一只羊匆匆赶到那儿,发现一大堆纸灰尚在冒着残烟,旁边撂着副空粪桶,扁担上担放着汗衫和短裤。我扭头朝大河里看去,不禁脱口赞道:“这小子,真厉害!” 白亮亮的河面上,宝根像根木头静静地漂浮着。粼粼的薄水从他裸露的肚皮上漫过;鲜红的三角裤头炫人眼目。要不是知道宝根精通水性,还真以为这是一具溺亡的浮尸。 “咬脐!咬脐!”“宝根!宝根!”我们冲着河心大喊。 没有任何反应,就像是在跟空气喊话。 我在地上捡起一块鸽卵大的土疙瘩,如《水浒传》中“没羽箭”张清一样信手朝他甩去,不偏不倚,“噗”一声,正中亮闪闪的肚皮。宝根中枪似的沉了下去。 “哪个扔的?你家要死人啦?”宝根挣扎着从水中浮上来,连连吐水,还没捋掉糊在眼上的水渍,就梗着脖子朝岸上扯着嗓子叫骂起来。 我和华兵见状,“哈哈哈哈”地乐了。 第二天上午,我和宝根先后来到华兵家的棚屋。赵家庄三个落榜的活宝聚到了一起,很有点难兄难弟的意思。 天气燠热,我们三个打着赤臂,躺在简陋的木床上聊天。 “宝根,你下一步打算咋办?”我问道。 “现在头脑乱得很,还不晓得下一步该怎么走。”他说。 昨天我一“弹”击中宝根肚皮,把这家伙从河心“请”上岸来。问他为什么烧书,他说复读考大学考到二十四岁,年年落空,没有脸皮也没有信心再去复读了。书本讲义试卷在家里堆积如丘,看到了便伤心难当,不如全部烧光,眼不见为净。 “你高中毕业本来去学木匠的,咋又返回头来去复读呢?”华兵问。 宝根沉默不语,似有难言之隐。 我对这件事也好奇,便催促道:“你不妨讲讲看嘛!” “好,我就把原因说给你们听听。”宝根下决心似的打开了话匣子。“高中毕业后,我因为成绩差,压根儿就没有再去复读的念想。家里人就把我送到张家庄学木匠。去了之后,才晓得师傅一开始并不教徒弟学习正经木工活儿,而是先让你跟在后面打杂,像磨刀凿呀,扛木料呀,拉大锯呀……回到家里,还要干家务活儿,挑水,扫地,洗碗,抹锅,铡猪草,样样都要主动去做。晚上和他家小二子睡一张床——我去时这家伙才九岁,是个‘来尿精’,夜里必须喊他撒尿,否则弄不好就在被窝里‘画地图’。早上起床头桩事,就是替师傅去倒尿鳖,倒完了拎到河浜去荡,要荡到尿鳖口凑在鼻子上闻不到臊气味才算合格。师傅爱抽水烟,点火用的纸芒子也要我来搓。有次搓得嫌紧了,师傅吹不出火苗,当着很多人臭骂了我一顿,说我是笨蛋,上学上学没得用,搓个纸芒子都不行。我宝根好像不是来学徒的,而是来做保姆的,当奴隶的。” “你师傅太刻薄了!”听到这儿,我愤懑地插嘴道。早听说当学徒不容易,没想到居然会这么遭罪受气。 “是啊,刻薄成精。”宝根吁了口气,接着往下说。“第二年五月份,我跟师傅到陆家荡给人家打家具,有天吃饭当中闲聊,主家说他的侄子高中毕业后学木匠,学了一年就厌倦了,返过头又到学校参加复读,第二年就考取了盐城商校。当时我心里像被锤子狠狠敲了一下,想我不能也这样吗?我哪怕复读两年、三年,一旦考取大学,从此扬眉吐气。我二姐父在竹泓镇杀猪,替我找了人,把我弄到竹泓中学去上复读班。哪晓得年年考,年年考不上,白白浪费了大好青春。我现在就是痛悔,如果当初不返回头复读,硬着头皮学好手艺,现在都带徒弟了。如今倒好,天天躲在家里,没有一技之长,种田又不甘心,实在是走投无路呀!” 听了宝根的话,联想到自己眼下的处境,我突然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我们身下的木床不仅制作简陋,而且非常破旧,翻身、咳嗽、大声说话都会引起它的摇动,吱呀作响。华兵告诉我们,这张床是死去的爷爷从前搁在瓜棚里看瓜用的,距今已经有三十几年了,他爸说等新房建起来就劈了它当柴烧。宝根说床老了,不摇不晃不吱呀才怪呢,但摇摇晃晃吱吱呀呀也有好处,最适合手淫,有做爱的现场感和想象空间。他突然言之凿凿地说:“华兵,你小子常手淫!” “放屁,你才手淫呢!”华兵被蛇咬了一口似的,尖叫起来。 “你不要赖,我闻得出来,这空气中分明游动着你精液的味道——金龙,你嗅嗅,一股腥臊气!” 我嗅嗅鼻子,发现房间里确实有种不同于院子里山羊排泄物的另外一种腥臊。我转头看着华兵说: “华兵,宝根大概没冤枉你,是闻得出来。” 华兵嘴巴张了张,脸上呈现出一种尴尬和懊恼混杂在一起的神情。蓦然,他像淘金者发现了狗头金,猛地坐起来,目光灼灼,指点着我和宝根:“你们俩怎么晓得的?大哥不说二哥,你们肯定也手淫过!哈哈!” 我却爽快地承认了。我认为手淫这事儿是很自我的事情,一不偷,二不抢,没啥可耻的,做就做了,没有必要抵赖。其实我的手淫史可以追溯到十五岁那年。记得那是清明前两天,春日融融,院子里梨花烂漫,蜂飞蝶舞,我在房间里午睡,忽然感到浑身烦躁,下面如旗杆般凛凛直立,胀得实在难受,用手弯拗摩挲,居然无师自通地完成了一次释放……迄今为止,起码有几十次了。 宝根也承认,说手淫过三百次也不止。 华兵立刻报复似的咋呼起来:“这么多啊!你把手淫当饭吃吗?” 宝根说:“倒不能当饭吃,但可以当药吃。” “这话咋讲?”我不禁好奇。 “我刚才说了,刚去张家庄学木匠,受苦受累受委屈,夜里躺在床上,思前想后,常常叹气,抹眼泪,睡不着觉,心里的感觉真是没法说。这时多想有关心你的朋友或亲人在旁边,和你说说话……可是没有。床里头只有那个‘来尿宝’睡得呼呼的,有时还吱嘎吱嘎地磨牙齿,或者叽哩咕噜地说梦话。为了排遣伤心烦闷,不知不觉开始手淫。我很快发现,手淫能让人丢掉所有的不快,进入一种物我两忘的舒服状态,而且过后因为疲累,很快就能睡着了——你们说,手淫对我而言不就是一种解药吗?” “倒也能这么比方一下的。”我笑起来。 “就这样成了习惯,隔三差五就要来一次。” “你这么频繁,难道不怕伤害身体吗?”华兵问。 “当然伤害啊,白天就没劲头啊!有一次发神经,晚上来了两次,第二天斧头都抓不牢,差点没把自己指头给剁下来。” “那就戒呗!”我听了浑身瘊起鸡皮疙瘩,“真要是剁下来就不好玩了。” “戒?你说得容易!这东西上了瘾就跟吃鸦片一样,你休想甩得掉!”宝根突然愤懑起来,“我到学校复读后,因为学习要精力旺盛,不能分神,就想戒。我喜欢打着电筒在被窝里手淫,就预先用笔在雀子上写上‘不准’、‘无耻’、‘下流’等字样,后面加上一串子惊叹号,以提醒自己,万一忍不住想手淫,看到这些字眼便收手——根本没用!有一次发狠用圆珠笔从上到下乱划了一气,最后捧在手里简直就像一条小丝瓜。哪晓得划过以后忘了处理,和几个同学到浴室洗澡时被看到了,个个笑得要断气。我又羞又恼,恨不得一头撞在墙上死了拉倒。最后请他们每人吃一碗虾籽馄饨,请求保密,但哪有用,以后还是传了出去……为戒不掉这毛病,我经常沮丧得心如死水,感到自己真是没用,窝囊废!” 宝根的话真是惊心动魄,幸亏我没有上瘾。我用脚踢踢听得入神的华兵:“嗳,你小子有没有上瘾?” 华兵说没有。说就是这些天因为被父亲赶到棚屋里,晚上无聊才连续做了几次。“宝根说得不错,人在倒霉的时候往往借助这个进行自我安慰。” “所以手淫还有个名字叫‘**’,”宝根解释说,“香港、台湾那边就是这么叫的。” “哦,真的呀?这名字倒蛮形象的!”华兵傻乎乎地笑起来。 “你不要笑,你已经上瘾了。”宝根说,“连续做了几次还不叫上瘾?” 华兵坐着那儿讷讷无言。半晌,他嗫嚅着说:“我……我前天在河里,还做过一次……” 他说是这样的:前天午后他把羊牵到莲花荡那儿放,趁四周没人,脱光身体跳到荡里洗澡。水草太多了,在他周身漾啊漾的,弄得下面痒丝丝的,硬了起来,就不由自主地在水里……最后冒出来一摊,像浮云飘在水面上,不知从哪里来了两尾白鲦,“噗噗”两口,吞了进去,尾巴一甩,游进莲叶中间了。 “你小子,当心那两条白鲦是母的,吞了你的精液生出满荡的小华兵来!”宝根说完,和我一齐爆笑起来。华兵也笑了。我们仨全笑了,笑得直揉肚子,笑得像抽风,笑得像驴打滚,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笑得老床吱吱呀呀哼哼唧唧……真的好些时没这么畅意大笑过了!  9  青青绿绿漫漫泱泱的稻海当中,华兵家的棚屋像一座孤独的岛屿,这时候却成了我们的天堂。我们天天在里面聚会,聚久了,便牵着两只羊到莲花荡畔吃草。中学校园里青草再多也不去,因为去那儿要经过一段大路,三个高高矮矮精精壮壮的小伙子领着两只山羊组成的团队是很怪异的,容易招人眼目,惹人指点。“凤凰落地不如鸡,龙困浅水被虾欺”,我们现在成了被庄上人瞧不起和哂笑的人物。我们现在必须像野生动物一样,只能悄悄地出没于村庄的边缘。我们都是有自尊心的人。莲花荡就像王冕放牛的七泖湖一般,满荡莲藕,荷叶田田,荡边一带绿草,有上百棵合抱的垂杨柳,树下十分阴凉。这地方很安静,平时少有人来。两只羊自由地吃草,我们则坐在柳阴下,抽着香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香烟是华兵夜里翻院墙潜回家从库房里偷出来的。 或许是身处窘境有意摆脱沮丧,也或许是年龄稍大的缘故,宝根几天来越来越热衷扯谈一些比较“情色”的话题。他喜欢谈,我和华兵倒也乐得配合,插科打诨,推波助澜,在嬉笑胡闹中暂且忘却烦恼。 这天下午,我们照例坐在柳树阴下海侃神聊。宝根突然问起华兵是不是很早就订亲了,华兵回答是的。 我和华兵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毕业,一直是同班同学,彼此情况相当熟悉。他是念初二那年订的亲,对象是东台县廉颐乡洪家窑的,叫兰香。我们这地方不少人家替孩子很早就订婚,也算是桩风俗习惯。 “老实说,你有没有跟她好过?”宝根紧接着问。 “我们一直蛮好的。” “装呆,你别给我瞎扯!我是问你有没有碰过她?” “碰过。” “咋碰的?” 华兵说去年暑假他到丈母娘家度夏,晚饭后兰香领他去村外大桥上乘凉。兰香前面走,他在后面跟。经过一条黑巷子时,他不小心被砖头绊了脚,打个趔趄往前直冲,膝盖便顶上了兰香的屁股。“软绵绵的!” 宝根听了,顿时满脸丧气:“你小子,这也叫碰呀!” 我呵呵乐开了。“宝根,你自己有什么风流韵事,也给我们说出来听听嘛!” “我吗?我哪里有?我没有。”这小子把自己撇得很清,却又来咬我:“金龙,你肯定有,你来说说!” 我笑着说也没有。 “你不可能没有!”旁边华兵却叫起来,“以前徐银凤不是跟你很好吗?你们俩打小就在一起玩!” “银凤?”我心里猛地一咯噔。随即,一张无比熟悉的姣好面容浮现在眼前…… 二十年前,赵家庄的米酒巷里诞生了两个小生命,一个是我,一个就是银凤。我出生在立夏前五天,银凤则在立夏后五天,可谓前脚带后脚,一个撵一个。几个月后,母亲抱我串门,碰上了玉英婶妈,怀里也搂着银凤。两个哺乳期的女人瞅着对方怀里的孩子都格外喜欢,互相交换抱着聊天,谁知一会儿我和银凤都不约而同地拱起奶来……两个母亲煞有介事地叮嘱我们,喝过对方妈妈的奶,以后就应该兄妹相待,一起玩耍,永远不准闹别扭。 小时候,母亲和玉英婶妈常拿这件事逗趣。根据她们叙述,银凤学会走路后,头次长途旅行就是歪歪扭扭跩到我家院门口,像只小狗熊似的爬上四级砖头台阶,伏在门槛上朝里面喊“多多”(哥哥)。我在屋里听见了,马上跌跌冲冲过去迎接,弯下腰牵她的手,结果一起骨碌碌地滚下台阶。 银凤从此就黏上了我,俩人结伴玩耍,非常投缘。她什么都要跟我学。夏天炎热,我脱得赤条条的,她也脱得光溜溜的,像个小肉磙子。她模仿我站着撒尿,结果不成,总是淋湿两条腿儿。她对我有肉雀雀羡慕得要命,有时忍不住伸手去摸。她曾问过她妈,为啥金龙哥哥有肉雀雀,而她没有。得到的回答是:送子娘娘开小差,忘了替她安上了。 七岁,我们一起上小学,同班。我当班长,她当生活委员。 十三岁,我们一起上中学,依然同班。我当班长,她当劳动委员。 银凤似乎永远追随着我,关系始终亲密。上学放学我们背着书包同来同往,外人看上去简直就像一奶同胞。其实她是有哥哥的,而我也有妹妹,只不过都相差五岁,玩不到一块儿去。有时我故意嘲笑银凤是跟屁虫,她总是撅嘴回敬:“我就是跟屁虫,咋的啦?”我就喜欢她这种任性娇憨的样儿。我们脾胃相投,配合默契,实在是打幼小时就自然培养和互相适应的结果。 中考时,银凤没能发挥好,失去了升学机会。不久,她跟家人下江南,去了无锡。屈指算来,我和银凤已经整整四年没见过面了。 “你看,对不对?我一提到银凤,金龙就发呆了!”华兵冲宝根说。他满脸得意,好像捡到了一把藏宝窟的钥匙。 “你瞎说什么呀?”我抢白他,“不错,我和银凤关系是很好,从小就在一起玩,可那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宝根一而再地试图从华兵和我身上套出他很想听的东西,结果均告失望,显得没精打采,身子倚着柳树,眼睛半睁半瞑,像是要睡觉。我从地上跳起来,很响亮地拍了几下巴掌,说:“好了好了,咱们别谈什么风流韵事了。我打个拳给你们欣赏欣赏!” 我拉开功架,打开一套少林长拳。拳似流星眼似电。身法繁复更迭,脚步连环紧凑。劲风烈烈!顷刻工夫,草地被我踩塌一片。打到最后,蓦发一声清啸,“噔、噔、噔”向前三步,腾身踏上一棵大树,朝后一个飘逸的空翻,以“大鹏展翅”势稳稳落地。凝声问道: “如何?” 宝根和华兵惊得目瞪口呆。稍缓过神后,一迭声地问:“你在哪里学的?咋会这么棒的武功?”“简直是霍元甲!李小龙!李连杰!” 我告诉他们,还是读初二的时候,很偶然地在学校电视室观看了两集祝延平主演的古装连续剧《武松》。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武打戏,简直如痴如醉——做武松那样身怀武功快意恩仇匡扶正义的侠士好汉是多么痛快呀!我突然觉得武功应该是男人的一种重要附属,否则他就不是真正的男人。我在校图书室找到一本介绍武术的小册子,依样画葫芦,暗地里自学起来。考上戴窑镇高中后,教生物的黄老师每天在学校食堂后面的空地上练拳,有不少学生跟着他学,我是其中最认真、最坚持、最有悟性,因而也练得最好的一个。 “上了高中我才知道,武术其实也是一项体育运动,现代人练武术,更注重强身健体。你们看,我身体多棒?另外,我告诉你们,我不仅练武术,还爱打篮球,到高二时就担任高中部篮球队长了!” 宝根问:“金龙,你两年大学都考不取,是不是跟练武、打篮球有关系?” 我略为沉吟,说:“肯定是有关系的。一个人兴趣广泛,热衷体育运动,功课上就难免分心,耗费不少时间和精力。但是,这并非是我考不上的主要原因。” 我告诉他们,进入高中后,我感到在学习和生活中越来越分神,常常不自觉地神思飞扬,心骛八荒,简直像得了幻想症。一旦发作,短时间很难收敛。随之而来的就是偏科,对理科完全失去兴趣。尤其讨厌数学,发展到惧怕,最后简直产生条件反射式的抗拒——“两次高考失败其实就是数学的失败!” 华兵叹气说:“唉,我倒是蛮喜欢数学的,就是语文不好,作文不会写,拿不到高分。” “如果我们互补一下,不就全解决问题了?”我笑道,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 正文 我们仨打莲花荡牵着羊回去的路上,遇到一个骑在水牛背上的孩子,朝我们大喊:“杨家庄来了电影船——我姑妈告诉我的!” 我们决定去杨家庄看电影。 吃过晚饭,洗了澡,我们先到庄西水泥桥头会合,然后向杨家庄进发。路不算近,要走七里地。过了野马村,穿过岳家坟,陆续有各个村庄的少年汇聚过来,边走边嬉笑打闹,兴奋得像吃喜酒,像赶庙会,像红军胜利会师。女孩们穿着鲜艳的裙子,一个个花蝴蝶似的,经过她们身边时可以闻到她们沐浴后散发出来的特别干净的芳香。男孩们故意大声地说笑,做出气宇轩昂的潇洒风度来。我们仨彼此望望,会心而笑。一种难以言说的骚动情绪在我周身流转开来。我边走边迎着晚风做了几下伸臂扭腰的舒展动作,浑身的骨节竟像久未上机油的机器齿轮,格格嘎嘎一阵乱响。 近了,杨家庄。电影银幕竖在庄东面晒场上,暮色中远远望去,像一片绰约的白帆。 晒场上坐满了人。黑鸦鸦的脑袋。外庄来的观众只能站在周边。银幕对过坐着二三十个孩子,屁股下面垫着草把。每次放电影,附近一路村民家的草堆都得遭殃。晒场边的青石磙上站着人,脱粒机的铁皮护罩上站着人,七八棵苦楝树的丫杈间也骑着人,猴子似的。有几个孩子你拖他拽地爬上一个高大的麦秸堆,晒场人群中间一个赤膊汉子站上凳子冲他们怒吼起来,吓得赶快从上面溜下来,跌跌爬爬的,仓皇逃了开去。狗子们也人来疯,在人腿当中钻来钻去,被人抽冷子一脚踢中屁股和肚子,嗷嗷惨叫着,没命地挤出去,力量大得唬人。 外庄那些穿裙子的女孩们和情绪亢奋的男孩们挤在一起。她们很快被挤得冒汗了,头发渍上前额和腮帮,但她们不以为意,毫无怨言。她们满脸的甜蜜和妩媚呵!即便被挤得尖叫,那声音却明显听得出夸张,像撒娇,像唱歌。她们洗得干干净净,打扮得花枝招展,来看电影倒是其次,她们几乎就是来挨挤的——越挤,她们就越快活! 在乡下,看夜戏,看电影,常常会挤出一串子故事。或美丽,或凄艳。 天擦黑了。我们仨占据了一块合适的地方。电影桌上方悬在竹杆上的大号电灯泡突然大放光明。人们激动起来,密匝匝的脑袋上方浮起一层笑语声浪,等放映员往银幕上调整影像焦距,准备看电影了。 大灯熄掉,雪白的光柱射向银幕。紧跟着,上面出现了好多杂乱的手影。都是活的:龇牙咧嘴吠叫的黑狗,竖着长耳朵蹦呀蹦的兔子,扑扇着翅膀的大鸟……还有暧昧的组合动作。这是每个村庄放映前很多人热衷的把戏,放映员也往往故意让光柱多停一会,好给这些业余手影师大过其瘾。因为光柱是斜着向上的,前面的人手够得再高也无济,就有人站上板凳,头颅映在银幕上,立时遭到后面人的咒骂: “哪个的坟茔头儿!” “坐下来,尸首挡住人了!” 如果不服,转过身对骂,立刻就有人把手里的炒蚕豆、瓜皮之类狠狠砸过去。无辜挨砸的人惊叫起来,乱七八糟地也骂上了。站在凳上的人自知理亏,只能悻悻地坐下来,愤愤不平老半天。 银幕上手影幢幢,晒场外面却发生了骚动。很多人都站了起来,向东南边望去。有人喊:“‘冯寺五虎’来比武了!” 我听了心里一动,早就听说四乡八镇有些练习武艺的年轻人组成团体,到处比武逞勇,练得好的、博得一些名声的,就起些很有江湖味儿的名号,以便“扬名立万”。“冯寺五虎”显然是冯寺村五位练武的好佬吧! 很多站在外围的青少年朝比武地点奔跑而去。对于他们来说,看比武比看武打电影都来得有意思,身临现场,更刺激,更过瘾。他们要去观摩,起哄,怂恿,喝彩,回去后便有了足可炫耀的谈资。我也带着华兵和宝根尾随他们而去。  上百个人围在小河湾的一块空地上。对岸的商店透出来的电灯光越过河面,散散淡淡地铺过来,正好充当照明。比武已经开始,两个选手在摔跤。我凝神看去:一胖一瘦,不是一个等级,胖的有力气缺技巧,瘦的有技巧少力气,所以虽然缠斗得不可开交,却谁也摔不倒谁。旁边有个赤膊少年热心告诉我,胖子是“冯寺五虎”中的“二虎”,瘦子是仲家庄的“麻杆”。我问“五虎”中哪个最厉害。“当然是大虎”,他朝对过一指,“呶,就那个抽烟的大个子——他们的头儿,陆仁强。”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家伙果然块头不小,足有一米八五高,回力球鞋,黑灯笼裤,白背心,剃个大光头。见有人指他,把烟头笔直地弹过来,惊得少年马上缩进人群中间。我立时就有了气,心里骂道:“狗日的太嚣张!” 场上“二虎”头一低捞住“麻杆”一条腿,“麻杆”立时被动,踉踉跄跄,眼看就要跌倒。我见状喝一声:“按他头,搬他屁股!”“麻杆”立刻反应过来,照搬我口授的动作,无奈对方力气太大,一声闷吼,抱住“麻杆”一条腿站起来,将他掼倒在地。 “五虎”中又一个人走进场子,陆仁强大声问:“哪个有胆气的跟我们老三过过招?” 没有人应声。有人轻声叽咕一句,说今天“戚家堡大力王”和荻垛“九龙一凤”没来,要是来了他陆仁强就没有这么猖狂了。 结果还是仲家庄那边出来一个。“咦,仲家庄现在凶起来了嘛!”“可不?仲家庄的人现在练得可狠呢,吊在村东老槐树上的沙袋紫花花的,全是手打出来的血染的!” 两人开始交手,用的是散打。无甚章法,不讲究格挡躲闪,拳头互击,硬打硬挨。仲家庄选手明显占上风,可能是拳更重些,打得“三虎”节节后退。陆仁强吼叫起来:“顶住!顶住!用腿!拿脚踢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惹得底下人一阵哄笑。 陆仁强这话倒像是对仲家庄选手说的。没等“三虎”施展腿法,仲家庄的抢先上去一个弹踢。人没踢着,却把脚上的解放鞋踢飞了,高高远远地落进了河里。太滑稽了!底下又是哄然大笑。 “不打了,不打了!”仲家庄选手说,伸手止住对手,走到河边上朝水里探望,哪里看到鞋的影子,沉掉了。“我昨天才买的,八块钱呀!”他沮丧不已,赌气把另一只鞋也脱下来,狠狠地扔进了河里。 “不打就是弃权,还是我们赢!”陆仁强赶紧举起“三虎”的手大喊。 底下嘘声一片。有人提出要脱鞋子借给仲家庄选手再打,但人家那边已经没了情绪,一起拔开人群,看电影去了。 陆仁强叫道:“还有谁不服气的,我来陪他玩玩!”突然对我手一指:“你出来,你刚才喊得不丑!” 正中我下怀。我当即跨进场子,当中丁字步稳稳站定,抬起左手对陆仁强一点:“行啊,我就陪你走两圈!” 底下人全哄了起来。好多人都在问:“这小伙是哪庄上的?”“乖乖,看来是个凶的!”“有好戏看了!” 华兵和宝根叫道:“金龙,加油!” “没事!”我头也不回,答道。目光盯严陆仁强。 陆仁强显然也有些意外,可能他从没遇过像我这种气度对他的人,声音敛了许多:“兄弟,打起来拳脚不认人,挨疼了就投降,我马上停手!” “这话也是我对你说的。”我朗朗一笑,“点到为止吧!” 陆仁强两手握拳摆在脸前,双脚不停地左右滑步,前后交叉滑步,轻捷而灵活。“拳击!”我心里有了数。 我上身微倾,左臂前伸虚引,右手护颌,跟着陆仁强的滑步转,保持着距离和身形。陆仁强左直拳刺出,紧跟着进步接右手摆拳,我不格不挡,上体后仰,急遽后退步,向右斜走绕环步,又站到了场子中央。仍是上身微倾,左臂前伸虚引,右手护颌,面对着对方。陆仁强几番进攻,都被我以灵活的步法和身法一一化解。呼呼的拳风掠过我的面门,却毫发未损。 陆仁强打不着人,焦急起来,加快了出拳的密度,直、摆、勾打成了眼花缭乱的组合,气势汹汹。底下人全为我着急:“还手呀!还手呀!” 对方身高臂长,又是练的拳击,跟他拚拳法是不讨巧的。以静制动,耗其体力,待其乱了心神,然后放长击远,以腿攻击他——这是我的方针。 我在躲闪摇摆中突然飞起一个蹬腿,陆仁强腹部中脚,“噔噔噔”向后连退三步,旋即疯狂地向我反扑过来,撞上了我等着的一个转身侧踹,“叭”地坐到了地上。我收住进攻,意犹未尽,原地一个腾空外摆莲,手拍在脚面上发出“啪”的击响,清脆利落得像打了谁一记耳光。巍然地立在原地。  看完电影回来的路上,华兵和宝根仍为我晚上的比武兴奋着,夸我像大侠,像功夫王,像江湖豪杰、草莽英雄,就跟金庸、古龙、梁羽生武侠小说里写的男主角差不多……我笑着说:“别乱形容了。不过白天刚刚练武给你们看,晚上就有比武,倒是蛮凑巧的!” 我认为他俩不是恭维我,我身上确实有一种江湖气质。我从小渴望做大英雄,不受拘束,由着性子做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我想,如果让我行走江湖的话,将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将会碰到什么样的际遇呢?肯定会不同凡响的,肯定会极其丰富的,肯定会很有意思的。 剩下的路程我便陷入了对江湖的臆想。沉迷,莫名的亢奋。对华兵、宝根的谈话充耳不闻,顶多嗯嗯呐呐含混应上两声,他们也就不理我了。沉沉的天幕悬挂着繁星,原野的土路上人影晃动,电筒光闪呀闪的,粗野的叫喊,放肆的娇笑,特殊的情境让我如梦似幻,不知今夕何夕……   我们其实都知道,“三人帮”不会维持太久。家长们神情凝重,忙忙碌碌,他们都在为我们想办法,来安排我们的下一步。我们感到自己的无能,都这么大了,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还要父母操心,真的是很沮丧啊! 在杨家庄看过电影的第二天,妹妹悄悄告诉我,外婆要卖掉她的棺材和戴的银镯子,给我充当学驾驶的学费。我一听心都抽搐起来了,连忙去问母亲。母亲说是的,借钱借不到,外婆也着急呀,只好先这么顶着;又说,加上她耳朵上两只一钱五的金耳环,父亲腕上的“上海”表,还有圈里的两条白猪,早点把它们出圈,就差不多了。 我立即表示强烈反对。外婆的棺材怎么能卖呢,还有她的银镯子?母亲的金耳环怎么能卖呢,这是她结婚时的陪嫁!父亲戴了二十年的手表怎么能卖呢?圈里的两条白猪正是长膘的时候,这时候卖要折多少钱呀? “不卖怎么着?钱凑不齐,你就学不成驾驶。你又不肯复读。”母亲难过地说。 “哥哥,你还是去复读吧!你去复读家里人不就不烦神了吗?哥哥,你应该上大学的!”妹妹在旁边热切地说。 我无法面对母亲和妹妹的眼睛。焦躁,窘急,怨忿……说不清多少情绪掺杂在一起,只感到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脑袋发胀。我一拧身朝外走去,在屋后不远的芦塘边闷坐了半天。 次日,父亲一早骑车到乡里有事,临晚才回来。晚饭桌上有煮蚕豆,青椒炒山芋藤,切开的咸鸭蛋,既是搭粥的上佳小菜,又是乡下人夏天佐酒的好东西。父亲抿了一口酒后对我说,他在乡里正好遇见校长,交谈了我的情况。校长说如果我真不想再复读,开学后可以到中学里代课,每月给七十块钱工资——边教学边复习,明年照样参加高考。“你看怎么样?我看可行。如果这学期代下来,你心情好的话,明年春上再去县中补习,正好就接上考试。” 父亲显得很高兴,捡到宝似的。他有些讨好地对我喋喋不休:“我跟校长关系好,你如果到别的地方代课,一个月只有三十块钱。哈,一天一块钱!这钱我们不要,全是你自己的,你支配,随你花!是你赚的嘛!哈,我家金龙也要拿工资了!” 他自斟自饮,酒比平时喝得快。 我却一言不发,只管低头吃粥。 父亲突然把酒杯“叭”地往桌上猛一蹾,酒溢得到处都是,大着声音说:“学开车,外婆和家里卖东西凑钱你不肯,要你代课你又不表态,要你复读更是像拿刀子杀你,你就这样在家里宕(方言,拖延)?你就在庄上躲躲藏藏地过日子?你顾不顾家里人的感受?你不小了,二十岁了,是个男子汉了,不能这么窝窝囊囊的了,你要晓得对自己负责对家庭负责了!你要记住,你是姓赵的,我们姓赵的几辈子没有窝囊的人!” 父亲从来没有这么尖刻地训斥过我。我鼻子一酸,控制不住情绪,把筷子往饭桌上一扔,冲进了自己房间,钻进蚊帐里——澡都不高兴洗! 这个晚上我想得很多。父亲的话虽然严厉和尖刻,却字字是实、句句在理。但却狠狠地伤害了我的自尊心。父亲是积郁久了,蓦然喷发出来,令我猝不及防,难以承受。显然,连他也看轻我了。 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也不知什么时候,我才昏昏沉沉睡过去。在梦中,我化成了一条金龙,摇头摆尾,腾云驾雾,直向西南方向飞去……  我睡到早上八点多才起床,家里空荡荡的。父母可能下稻田了,打农药,或薅草。父母从来没让我们兄妹下田劳动过,他们只要我们学习。我虽然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人,农活却是一样不会,说给谁听都不会相信。妹妹这会儿大概又带着小花狗找伙伴玩去了。还有半钢精锅大麦糁子粥摆在饭桌正中央,两根油条担在咸菜碗上,这是留给我的早饭。我呼呼啦啦把半锅粥两根油条小半碗咸菜装进胃里,打了两个饱嗝,习惯性地出门找华兵他们去了。 我要跟他俩说说我昨晚做的那个梦。 在路上却迎面碰上了宝根。“我正要去找你,华兵回家了!”他脸上有些丧气,从裤袋里抠出一个纸片递给我:“呶,留言条。插在门缝上的。”  我岳父家带信过来,说我家请客闹出的笑话到处流传,让他们那边很没面子。说“一家女儿百家求”,现在有大学毕业的中学老师追兰香呢。问我复读不复读了,复读是复读的说法,不复读是不复读的说法。我家里人很紧张,说肯定复读。我爸要我赶快搬回去在家里复习,开学继续上补习班,说明年再考不上,这门亲事可能就到头了。我喜欢兰香,所以我只有听家里人的。对不起,我回去了。你们也赶快想办法吧,不能再这样玩下去了。 华兵  华兵的对象兰香初中毕业考上了东台幼师,出来后在镇上任小学老师。现在那边看华兵两年都考不取,怕是嫌华兵配不上了,动了毁亲的心思。唉,考不上大学连亲事都保不住了,现在人们咋就这样势利呢? 看我捏着纸条不吭声,宝根喑哑着嗓子说:“金龙,你也去上吧,我肯定是不上了。”唉声叹了一口气,踽踽地朝家走去。 “宝根,你等等!”我从后面叫住了他。 正文 不知道这个夜里我醒过来多少次。每次醒来,我都看搁在枕头边的夜光小闹钟。当第N次醒来,时针恰好像一支箭矢瞄准在正三点的记号上,我一激灵拗起了身。我用双手拂开蚊帐,轻手轻脚下了地,摸出藏在床肚里的一个布包,像小学生挎书包那样兜头背在身上,蹑手蹑脚进了堂屋,轻轻打开屋门,又缓缓带上。外面真凉爽,好静。听见猪圈里两条猪匀熟地打着轻鼾。我在院中定定地站了十秒钟,轻轻地去开了院门,把梨树下面父亲的自行车悬空拎了出去,回身关上院门。 黎明前的时分,天地间一片暗昧,米酒巷灰不溜秋。我正想推车离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蹭上我的腿,把我吓了一跳。原来是睡在灶间的小花狗跟出来了,这个警醒的家伙!幸亏对家里人它是不会吠叫的。我蹲下身子捋了捋它身上溜滑的毛皮,把它抱到狗洞前,拍拍它的屁股,它轻轻呜咽一声,头钻进洞里,身子一耸,进去了。 我怔怔地对院门看了看,叹了一口气。 我在村子里七曲八拐地推着车。我不敢骑车,因为天还是那么暗,村庄的路道又是那么复杂,转弯抹角高高低低沟沟坎坎的,我怕还没骑出庄就跌得个鼻青眼肿,跌得车铃滚落,笼头歪欹,轮胎泄气,跌得狗声鼎沸,惊醒庄人开门推窗,以为有火灾淫盗。我也不敢打村庄中间走,因为大街上做豆腐和打烧饼的人家已经敞开了闼子亮起了灯盏,我不想让人看见,更不愿意接受热情的招呼或是警惕的询问。我只愿意像一片羽毛飘出这黎明前的村庄——出了庄,到了公路上,我就放松了,我就自由了。 宝根早就在庄西水泥桥那儿守着我了。昨天我们约过的:凌晨三点,桥头会合。 昨天,宝根给我看完华兵的留言条,踽踽离去的时候,我猛然从后面喊住了他。我把他拉进一个树林子,告诉他晚上做的那个梦。他听了后惊喜地“哎呀”起来,说他正好也做了一个类似的梦,只不过他不是化成一条龙,而是一只大鸟,“噼噼扑扑”也是朝西南方的天际飞过去了。 我们在树林里热烈地讨论这两个梦。我们时而神情紧张,时而情绪激昂,有时嗟叹唏嘘,有时又发出豪迈的笑声——差不多讨论到吃午饭的时候,才假装互不认识似的分头回家了。 我回家吃中饭,午睡,傍晚搁桶洗澡,晚饭后在院中乘凉、回房间睡觉,一切跟平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到了深夜,家里人全睡着了的时候,我才轻轻下床,蹑手蹑脚地行动起来。我把汗衫、裤头、衬衫、长裤、丝袜等装进一个蓝布橄榄包里,又揣进一双刚洗净晒干的回力球鞋,拉上拉链藏进床肚里。然后躺回床上,睡睡醒醒,醒醒睡睡,等待那个我设定的时刻:凌晨两点半。可我还是睡过头半个小时。 “快,上车!” 宝根“噌”地坐上了后座。 “你用的什么袋子?” “蛇皮袋。” “抱好了,硌人。” “嗯。你没惊动家里人吧?” “没有。惊动了就出不来了。放心,留言条扔在铺里头呢!” “咋写的?” “就写我和宝根一起到外面散几天心。别问我们到哪里,不要找我们,找也找不到。玩几天我们就回来。就是这样子,简单!” “这样子好,等我们到扬州一切安置下来后再写信向他们解释。”宝根说他写的跟我差不多。他爸爸广富念过几年师塾,识字。 昨天,我和宝根讨论来协商去,一致认为我俩已经到了非下决心采取果敢行动的时刻了。我们不能依附和为难大人,我们自己的问题要靠自己来解决,我们不小了,我们可以对自己负责了。我们要离家,到一个远远的地方,赤手空拳去开创自己的事业和未来。社会正在大变革,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多少走出去的年轻人都在外面找到了机会,我们也会赢得成功,我们会很快替家人争光的。 我们长这么大没有出过方圆百里的兴化县,但我们是高中生,地理知识告诉我们,梦中所提示的西南方向应该是那个古老而神秘的城市——扬州。 我们要到扬州去闯生活,去寻梦,去实现。 扬州离我们赵家庄三百里路。我决定把父亲的“长征”牌载重自行车偷偷骑走。到了城市里没有一辆自行车是多么不方便!宝根家没有车,我们决定两人合骑一辆车出发。 鸡急上树,狗急跳墙。对于人来说,穷则思变。人生紧要关头的决定常常会给他本来的生活带来颠覆性的改变,以难以想象的遭遇和异乎寻常的体验来填充和丰富日后的岁月。多少年后回过头看,那时的我们是多么热情多么天真多么任性啊,根本不想考虑前面可能存在的挫折甚至灾难和凶险,多亏了年轻无知——初生牛犊不畏虎! 1986年8月10日,是我生命中具有特别意义的一天,我会终身铭记。 我载着宝根一口气踩出去二十公里,来到一个叫盛家的地方。天已大亮,我们在盛家大桥东首的小车站打尖,每人喝了两碗绿豆粥,吃了两个米饼,两根油条。吃饱了,我们并列站在车站后面,对着车路河哗哗地撒了两泡长尿,然后宝根换我骑车,再度出发。 十一点多钟,我们在高邮县三垛古镇下了车。骑车久了,下体受压血流不畅,阴茎麻木全无知觉,小便时抠了半天才抠出来,泼泼洒洒的黄尿不知是从哪里流出来的。坐在后面也是够呛,屁股既麻且痛。一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掀起的灰尘沾在我们汗渍渍的身上,此时互相望望,很有一种类似流浪者的疲惫落魂模样。这才行了不到一半路程呀! 赶快打尖。在巍峨的岳飞雕塑下面摆着两张卖客饭的桌子。岳飞真是魁梧,有七八米高,银盔银甲,手按宝剑,威猛凛凛地屹立着,眼神中蓄满了坚毅和忧伤,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从刻在底座的铭文上得知南宋建炎四年(1130年)岳飞从江阴渡江抗金,曾在三垛驻军,然后开赴前线,“三战三捷”。岳飞打小就是我的偶像,我曾通读过钱彩的《说岳全传》,听过刘兰芳的评书《说岳》,看过电影《岳家小将》,今天能在岳飞的脚下打尖吃饭,感到真是三生有幸,甚至无由地获得某种感应,有些血脉贲张和壮怀激烈起来。 两碟咸菜烧小鱼,两盘韭菜炒百叶,两碗青菜海带汤,两碗满得带尖的糙米饭。花了两块四角钱,就吃得饱饱的。饭钱是宝根抢着付的。在路上我们说了带的盘缠,我说带了四十,他说带了九十。“我带的钱比你多,你就别争了!”他说。我感到不好意思,马上去买了一包“大前门”。我俩坐在岳飞塑像的脚下,稍事休息。我们现在已经脱离父母了,我们从今天起正式踏上江湖路,我们现在是大人了,是男子汉了,可以无所顾忌地抽烟了。 继续向西呵。正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照在身上,皮肤感到了灼痛。几乎看到路边每一个有茶水的席棚都要停车猛喝一气,却再也没有一滴尿下来——全都变成汗了。双腿越来越沉重,小腿肚儿发胀。坐在后面的宝根说有些头晕会不会中暑时,我心里一咯噔,说坚持一下,到了高邮城买个西瓜吃,好好地歇会儿。 三垛到高邮差不多有五十里吧,好容易一程一程捱下来了。转过泰山庙,沿文游路往南,骑到净土寺下车,在十三层宝塔下的阴凉里我们瘫软如泥。坐在宝根带出来的塑料薄膜上,狼吞虎咽地啃西瓜——各人半个——用手挖,仰着脑袋喝汁,黑瓜籽沾上了鼻子和腮帮,像凭空长出几颗痣来。我们已经顾不上斯文了。躺下,仰望宝塔,塔尖高耸入云,让人眩晕,赶紧把眼闭上。 “有些后悔了?”见宝根好久不吱声,我问。 “后悔什么?”宝根有气无力地回答,“我不后悔。” “咋情绪不高呢?” “困。我体质不如你。”他用手捣捣我,“烟。” 我俩坐起来,点烟。一个六十多岁的精瘦老人骑着辆三轮车过来,车上堆着马粪纸、旧书报等什物,收荒货的。他下了车,手伸到废品下面拎出一个塑料壶,仰着头咕嘟咕嘟牛饮了一气,舒心地抹抹嘴巴,拧紧壶盖揣回原处。我想出门在外带个塑料壶装水倒是蛮科学的,几公升水可以喝一天,不像我们一路上买水,又花钱,还不知道卫生不卫生。 我给收荒老人掼过去一根“大前门”,询问下面去扬州的路程。 “高邮到邵伯,六十六。邵伯到江都,三十五。江都到扬州,还有个三十五。”老人用手比划着告诉我们,像说顺口溜。 我伸头看了看宝根腕上的“钟山”表:两点半。看来今天到扬州天肯定黑了。两个人合骑一辆自行车想快也快不起来啊。我对宝根说:“快些歇,半个小时后我们赶路!” 宝根刚躺下,突然像被虫子咬了似的,“哎唷”一声拗起身,双手捂着肚子,说要找厕所。 听他这么一说,我肚子也有点疼,还咕咕响。我怀疑是吃了西瓜的原因。刚才那瓜太熟,有些倒馕了。“快去!你上过了我也要去下子。”  出了高邮城区,天色变得有些灰蒙,空气闷湿,让人不爽利。好在刚才憩息了会儿,临行前又一人喝了一碗热豆腐脑,力气倒是大了许多。豆腐脑是宝根提议喝的,他也同意拉肚子是吃了倒馕瓜的看法,说肚子坏了喝碗热豆腐脑压一压会好得多。他放了人家好多辣椒油,吃得头上热汗直流,把汤全喝下肚去。 到了车逻镇,实在闷热得不行,我俩下到公路下面的京杭大运河洗澡。我穿着三角裤头下去,宝根却脱得一丝不挂,我说小心公路上有人看你,他说看就看吧,有啥看头,反正看到了也不认识。这家伙浑身黝黑,屁股都黑,汗毛浓密,像个瘦猩猩。他很快活地在运河里游了一回,姿态活泼轻松,一点也不像骑车时吃力要死的样子。 过了昭关,天上隐隐起了雷声,南边兜头刮起了凉风。“不好,要下雨!”宝根连忙下车,把我俩的行李用塑料布包在一起绑好。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没有躲雨的地方。大客车和载货卡车鸣着尖利的笛声在公路上一掠而过。两边高大的意杨被阵风吹弯了腰,路尘和树叶飞舞。“走!”我一咬牙上了车,对宝根喝道。 大雨哗然而下。为了减少南风的阻力和怕雨水流进眼里,我像顶牛一样低头弓腰在密集的雨鞭中往前硬踩,宝根紧箍我的腰眼,脑袋死死挨在我的背脊上。我感觉到了他的颤抖。无数的闪电像群蛇一样在寥阔空濛的运河上空流窜,雷声轰隆巨响,惊心动魄。我突然浑身涌起一股不可遏制的豪情,在狂风和雨阵中高亢地唱起了刘欢的歌: 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 风霜雨雪搏激流, 历尽苦难痴心不改, 少年壮志不言愁……”  身后的宝根忽然跟着唱起来:  “金色盾牌,热血铸就, 危难之处显身手,显身手……”  他声嘶力竭的唱腔像狼嗥,像呼喊,像恸哭,悲怆尖利的声音让我眼泪忽地奔涌而出。我俩在风雨声中同声吼唱:  “为了母亲的微笑, 为了大地的丰收, 峥嵘岁月 何惧风流? 峥嵘岁月, 何惧风流……” 正文 晚上八点多钟,我们终于骑到了扬州城东的解放桥,精疲力竭,浑身像散了架。我们在小食摊上买了四只茶叶蛋,两串兰花豆腐干,狼吞虎咽地吃下肚去。 我们昨天在小树林是这样商定的:到了扬州,先找事做,做什么都行,只是不干犯法的事,用一段时间适应城市,然后再伺机调整和决定以后的发展方向。宝根说他有个叫春生的表弟,在扬州荷花池做刻章生意几年了,可以先去投奔他。 可是这时已经天黑了,扬州荷花池在什么地方我们全然不知道。我们实在没有力气去找人了——这么大的城市,谁知道他晚上住哪儿呀?怎么打听呀?我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下过雨后的路牙上干干爽爽的,就犹犹豫豫地对宝根说:“我们今晚就在这歇下子吧,明天再……” 我之所以犹犹豫豫,是因为有些难为情:在城市的大桥上露宿过夜,那跟落魄的流浪汉或者乞丐或者疯子何异?而我们不是——我们是两个相貌堂堂的、来到城市寻梦的、差一点儿就跨进大学门槛的有志青年啊,夜宿桥头是不是有点不符合身份? 哪知道宝根没听我说完就表示同意。“再折腾的话就要暴毙异乡街头了!”他用如此夸张的话有力地强调我们不得不露宿桥头的理由。 我把车靠桥栏锁好,宝根挨着车子铺好塑料布,又拿出一块打着补丁的布毯。我们以行李袋做枕头,头北脚南并排躺了下来。 宝根这家伙没心没肺的,躺下两分钟就打起了轻鼾。我却睡不着,虽然身体疲惫得很。我们庄上的水泥桥不到两米宽,到了晚上乘凉过夜的人挤挤挨挨的,而解放桥的路牙子起码两米宽,还有刷着白涂料的粗壮的水泥栏干,怎么就没有市民上桥乘凉呢?偌大的一座公路桥只有我们两个人睡在上面,我感到有些难为情,总担心过路人盯着我们看,生出不堪的想象来。刚才宝根说我们是“逃荒的人”,听得我心里一沉,怎么也想不到他是这样来定义我们的处境的,可此刻想想,我们跟逃荒有多大区别?我们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兜里的盘缠有限,两人的行李中除了各自的换身衣鞋还有一张塑料布、一床打着补丁的布毯子以及一顶旧蚊帐,我们明天等找到投奔的人才能决定在这个城市做什么。我们跟逃荒有什么区别!想到这里,不由感到一阵凄凉。我又想,今天吃的苦头多大啊,两个人合骑一辆自行车,顶着那么毒的太阳,遭遇那么猛的暴风雨,居然把三百里路骑下来了,骑得浑身散了架,骑得两个人屁股上的皮都磨破了,骑得最后大腿抽筋摔倒在这座大桥上……我们做得是不是有些过头了?我们是不是非得以贸然出走的方式来解决自身的问题?我们今天的举措一定对吗、能不能达到我们想象和设计中的目的呢?我突然心烦意乱起来:如果我今天不出来,此时一定是洗过澡吃过晚饭和家人在厢房平顶上的篾席上乘凉,或者坐在书桌前看些闲书,或者熄了灯钻进蚊帐,四仰八叉躺着,扇子划划,收音机听听,何等的惬意啊!也不知道早上起来家里人发现我人不见了、拿到我的留言条是怎样的反应,他们会相信我和宝根是结伴儿出去散几天心吗——这可是我们的缓兵之计啊!他们会不会很着急……头顶上桥灯的光晕惹来无数飞舞的小虫,有两只蛾子在灯罩上撞晕了,不偏不倚地落在我的口鼻处,扑绒绒滑腻腻的,我用手捋了捋脸,感到身上一阵燥热,一把揪掉蒙在身上的半幅布毯。可该死的蚊子又来了,只好无奈地把布毯重新盖上。 但是我马上就让自己冷静了下来。“我怎么能有后悔的心呢?”出走扬州之举虽然仓猝,却也经过了思谋权衡,如果不出来,便要屈从家人设置的三种方案,那都不是我所愿意的。就此华山一条路,别无他途——幸好还有宝根做伴,幸好宝根还有投奔的亲戚! 男子汉大丈夫,既然决定了的事情就不能轻易后悔和更改。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不相信凭我们的才情和青春就不能在异乡开创自己的天地——有那么多不如我们的人都在外面发展和发达了,有什么理由犹豫和害怕?!我侧脸看着西面马路的霓虹灯影,浮想连翩,也不知什么时候才睡着了。 深夜里,我被一种异样的响动惊得坐起来。我看见一辆驴车正胶着在东桥坡二分之一处。这是一辆拉着三块水泥预制板的驴车,看上去驴和庞大的车身是多么比例失调啊!驴不是骡子,更不是牛,它的体重跟眼下人类当中越来越多的锦衣玉食者相差无几,车夫心太黑了,居然让它拉这么重的货物!难道白天拉了一天还要让驴子继续拉到深夜直至……黎明?这不大可能啊。畜牲不是机器,它是和我们一样有血有肉要吃要喝要休息的生灵啊!它也有忍耐的极限啊!要么就是白天休息,夜里趁凉爽拖货?会是这样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眼下这驴车上不了坡了。驴子吭着头,嘴巴已经抵吻上了桥面,两条伶仃的后腿倾斜着奋力向后蹬在桥面上,整个身子就像一张拉满了的硬弓,鼻子里不停地“嗯啊嗯啊”发出一种奇怪的声调——像压抑的哭。饶是如此,即使在夜间也戴着破边草帽的精瘦汉子还把鞭子甩成尖锐的唿哨,威胁着、喝令着拚尽全力的驴子:“噢!噢噢!噢噢噢!” 可怜的驴子终于吃不住劲了,它虽然竭力保持着弓的姿势,但大车却在往后迟钝地发生着位移——车夫慌忙捺下手闸!但是迟了,几千斤的载重大车向后下方的强大势能已经形成,拖着保持弓的姿势的驴子缓缓地、坚决地向下滑动,驴的足蹄与水泥桥面的磨擦发出用铁钎划铁皮一样的难听的“嗞嗞”的声音。可怜而聪明的驴子,它竟懂得始终拚尽全力保持着满弓一般的身形,它知道稍有松懈就会车翻驴滚,出现不可收拾的惨烈后果!我听到了它鼻孔里吭哧吭哧的挣命声,我听见它“噗咚”一下前腿跪上桥面的声音——我一跃而起,在车夫惊恐的尖叫中大步流星几步蹿了过去,和他一起拚力挽住两边车辕,把车慢慢推上桥顶,再慢慢送下西桥坡。 夜深沉。城市的霓虹早已熄灭,路灯寂寞而冷清。偌大的马路空荡,廖落。整个城市沉浸在酣酣的睡梦中。我一个人立在桥坡下面,朝着那辆驴车踽踽远去的方向,呆呆地站了很久。 有风吹来,我脸上沁凉,用手捋捋,一把冷湿的,男儿泪。  16  清晨,五点钟刚出头,我们便醒了。起身,收拾行李。 我们站在西桥坡下的十字路口,彷徨无计,不知该往哪儿走。一位穿着运动T恤和短裤的女青年打北面矫健地跑步过来,我忙伸手招呼住她,请教荷花池在哪里。她偏着头略微想了想,要我们一路向西,从第二个路口左拐,再骑过两个路口,就到荷花池了。“离这儿有五六里吧!” 荷花池当然是个地名。这里仍有一块大水面,却没有荷花。湖的东侧,是一条古旧的小街。宝根说春生就在这条街上刻章。我们自北往南,边走边两边张望。路边的店铺陆续开了门,卖日杂用品的,卖小五金配件的,卖水果的,卖炒货的……什么都有。打烧饼、炸油条麻团的已经忙碌地开张了。游商小贩争吵着圈占着空地,忙吼啊地摆放摊子。快六点钟了,沉睡的城市苏醒了,并逐渐热闹开来。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们从头到尾把二百来米的小街都走完了,也没有看到春生的影子。“是不是在这里呀?”我有点着急。“肯定在这条街上,我听他说过的。”宝根安慰我,“可能刻章的没这么早出摊吧!” 宝根提议先吃早饭。“我们吃过早饭春生大概就要来了。他也要做早市的嘛!” 这一说,我立时觉得肚子真是饿了。昨天晚上各人就吃了一串干子两个茶叶蛋,能算哪门子饭?简直等于没吃。我说:“好吧。” 我们把自行车打在荷花池菜场对面一家叫“好再来”的小吃部门侧,进去坐下,每人点一碗面条,四个包子。 “什么面?”站在汤锅前下面的中年胖子问。 “什么‘什么面’?”我不知所云。 “光面?还是菜面?” “光面、光面!”我恍然大悟,连连说。宝根也说吃光面。 “干拌?”胖子又问。 “什么叫干拌?”我又不懂了。 “干拌就是不带汤,带汤的叫汤面。”胖子有些不耐烦了。 “哦……干拌吧!”兴化那边吃面没有不带汤的,我有些好奇。宝根也要了干拌。 “你们要吃什么包子呀?”一个系着白围裙的十七八岁的女孩走过来。“有肉包、豆沙包、菜包、萝卜丝包,还有三丁包。” “肉包!”“肉包!”我和宝根异口同声。 女孩掩嘴一笑,轻轻问道:“伲俫(们)耳(也)丝(是)兴化人啊?” “丝丝丝(是是是),俺俫(我们)丝(是)兴化人!”听了她这句话,我们脸上都放了光。想不到刚来扬州就遇上了家乡人,而且是个漂亮的妹子。 大锅上下面的胖子哈哈打趣道:“桂花,攀上老乡啦?” 哦,原来这妹子叫桂花。 干拌面真是有味。刚出笼的包子热乎乎的,馅大皮薄,一咬油汁直淌。我们贪婪地吃着,边吃边问桂花,认不认得一个叫春生的刻章小伙子。 “认得呀,他就在我们店门口刻章呢!”桂花说,抬头朝墙上的石英钟看,“快了,他就要来了。” 我和宝根高兴极了,真是问什么有什么,顺风顺水呀! “你们看,那不是?”桂花笑盈盈地指着外面。一个小伙子正在锁自行车。 宝根把筷子一丢,跨出店门高喊:“春生!春生!”   春生的刻字摊儿真是简单:一个香烟纸箱躺放在地上,兜面蒙着一块红布,几十个章料子按大小、品种、花式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上面,像学生做广播体操站成的队列;刻章刀、圆珠笔、印油盒和一本收据摆在右下角;写着“快速刻字”的硬纸板——比十六开本杂志稍稍窄长些——斜搁在纸箱前面。春生坐在纸箱后自带的“爬爬凳”上,我和宝根一左一右坐在两边,屁股下面垫着两块红砖头。 春生虽然才十九,倒是老江湖了。他初中毕业后跟人出来闯世界,学会了刻章手艺,在扬州落脚,一晃就是三年。当初一文不名的伢子,经济上成了家庭的顶梁柱。对于宝根和我来投奔他,春生显得很高兴。他说宝根这几年“作”(方言:糟蹋,浪费)掉了,如果早点儿出来闯荡,兜里早有大钱了,老婆也肯定弄到手了,哪会像现在这么恓惶。他说我是庄上有名的神童,又是教师家庭,怎么也会考不上大学,现在出来走江湖不是大材小用吗。他神气地侃侃而谈,我和宝根脸上都有点挂不住。虽然眼下我的处境有点窘迫,但我却是一个内心相当自负和高贵的人,从小便是如此。对于春生做的这种生意,我心里还真有点看不上,认为不是正行,摆个屁股大的地摊儿,整天坐在马路牙子边,挺寒碜的。 “到扬州来闯生活,无非走两条道。一是做生意,二是打工。你们来的时候有什么打算?”春生问我们。 “我们还真没数,”宝根踌躇着说,“做生意……我们哪来本钱?我们也不会做。” 春生呵呵笑起来:“要多少本钱呀?又不是要你们办工厂、开饭店?”他说生意有大有小,像他刻章几乎不要本钱,还有贩蔬菜的,卖水果的,卖小百货的,也不需要多少本钱,有二百块钱就能做了。“摆个野摊子,包赚不赔!” “那打工呢?”我在一旁问。 “小伙子打工一般是找工厂上班。”春生有些讶异地乜了我一眼,“上班跟做生意比起来,一是不大自由,二来活计苦,三来收入不是太多。我们庄赵永忠就在荣光电池厂二分厂上班,你要去不费事,那里一直招临时工。” “好再来”小吃部早饭生意实在是好,特别是七点到八点,顾客涌涌的。饶是如此,桂花还是忙里偷闲朝我们这里瞅上两眼,喜眉笑眼的。春生说她是荻垛乡西毛庄的,舅母是扬州人,插队兴化时嫁给了当地小队会计,回城后把丈夫和孩子一块儿带了上来。现在舅母在沙口区幼儿园当老师,舅舅在郊区社办企业做会计。桂花初中毕业后来扬州投亲,舅母介绍她到老同学家开的这家小吃店里当服务员。 “桂花对你蛮好的嘛!”宝根对春生说。 “出门在外,老乡对老乡当然好。说说家乡话,有个啥事互相帮衬着。”春生说,“其实她是看到你们俩,高兴。” 我们陪春生做早市做到九点钟。他刻了三个私章,两个三块,一个四块。有个老太爷拿来一枚牛角料私章,说用过三十年了,磨损得严重,盖起来不清爽,请春生“修”一下。春生本想把刻槽往深处掏一掏,发现效果不好,干脆用砂纸打平了重新来刻,算来料加工,收了他两块钱。这样,总共得了十二块钱。 春生收起摊子,到菜场买了好些菜,带我们去他租住的地方。“这次来给你添麻烦了。”我心里甚为过意不去,对他说。 听春生说,他早上在菜场门口摆完早市,然后就挪地方。要么挪到荷花池北头的响水桥,要么挪到南头的通扬桥,做过路客生意。一般到天擦黑才收摊回去。 “你说什么啊?生意天天有得做,你们来找我是看得起我。”春生说着,拍拍宝根的肩膀,“何况还有我表哥呢!” 三个人顺着小街往北骑,一路上春生不断和两边的店主和摆摊的小贩打着招呼。他指着一个卖小百货的瘦精精的青年人说:“他叫潘明宽,是我们陶庄乡西汊村的,来扬州才两个月。带他老婆来的,一面做生意,一面躲在这里生二胎。” 明宽冲我们挥挥手,很憨厚的样子。 “荷花池这边,我是熟透透的!”春生不无得意地炫耀道。 跟着春生转弯抹角,一面听他介绍扬州的情况。向西越过一座叫“双虹桥”的石拱桥,顺桥坡右拐,冲下一条笔直的临河小道。好长的一条河,石头驳岸,安装着水泥护栏,沿河遍植杨柳,垂挂的枝条直拖到水面。蝉声此起彼伏。春生租的房子就在离双虹桥二百多米远的路侧。这一带全是民居,好像建在一个斜塌塌的坡面上,这从外面的巷道可以看得出,明显西高东低。春生说这地方叫邵庄新村。  中午我们喝“扬州白酒”。春生拿着酒瓶指着商标说:“这酒不贵。扬州人说‘扬州白,天天沽’,意思是个个喝得起,酒又不丑。”我们用茶碗喝,边喝边无拘无束地拉话,喉咙大得不得了。我和宝根都显得很兴奋,有种初踏江湖的新鲜和对日后生活情景的憧憬。 我们都喝得醺醺然。八九个平米的出租屋,里面很闷湿,虽然都打着赤膊,但汗水还是像小溪一样汩汩往下流淌,感觉就像虫子在皮肤上爬行。这时我想该睡个午觉才好,可三个浑身酸汗的人挤在一张小木板床上多受罪啊。宝根张着大嘴直打呵欠,红眼惺忪地四处打量,我就知道他也想睡觉了。好像猜到我们心理活动似的,春生把桌上烟盒一拿,说:“走,带你们去歇下子!” 出了门进小巷,向西、向北,再向西时地势大陡起来,拾级而上,到了巷口。眼前豁然出现一条南北向的宽阔公路。路对面是很长的围墙,中间开着一个大门。春生说这是扬州农学院,我们从这个后门进去,到浴室洗个澡,然后在里面睡下子。“那里面特舒服,有大吊扇,随你怎样睡。” “学校不是放暑假吗,还有澡洗?”我不解地问。 “农学院浴室分两块,一块是学生洗的,一块是对学校外面开放的。邵庄这一带的人都在这儿洗。”春生解释说。 “天本来就热,洗热水澡不是更热?”宝根咕哝一句。 “哎,你外行了吧?”春生说,“天热洗热水澡才舒服。用冷水洗,身上毛孔闭死了,热气反而出不来,当时凉快,马上又热了。”他扭过头对我说,“扬州人可爱洗澡呢,一年四季泡澡堂子,不喜欢在家里洗。” “当然泡澡堂子惬意,浴池里水多大!”我说。我是个爱运动的人,出汗的机会多,到浴室洗澡也是我的最爱。在戴窑中学,在县中,我一个星期起码要去三趟浴室。 “扬州人有句俗话,叫‘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你们懂啥意思?”春生笑着问。 我们不懂。春生解释说,扬州人习惯早上坐茶馆,喝一肚皮茶——“皮包水”,下午泡澡堂子——“水包皮”。 我笑道:“不简单,一套一套的。你现在也成半个扬州人了。” “哎,你别说,如果可能的话我还真想将来在扬州安家。”春生也笑,“时间长了,你们也会喜欢这个城市的。” 我们边走边说话,很快就到了学校浴室。 宽敞清洁的大堂里井然有序地摆放着铺着凉席的躺椅。果然有不少浴客。四个大吊扇呼呼地扇着风,身上顿时感到凉嗖嗖的。拣了三个连在一起的铺位。跑堂的师傅过来替我们把脱下的衣服用叉棍叉到头顶上方的木榫上挂着。 浴池里的水蓝汪汪的。蒸气氤氲。我们仨淹在大池里,只把脑袋露在水面。热腾腾的池水居然让我打了个冷噤,一时间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忙用手到处捋捋。真是舒服。我们忽然相视一笑,会意地吸口气把头扎进水中,任凭身子蜷着浮在水中央——好一种在河浜里的感觉。等春生和我相继探出头来,宝根还像个死人似的在水里漾啊漾的,好一会儿才猛地钻出水面,狗抖毛似的振了振头发,抹一把脸上的水,舒心地嘘着气,连连叫道:“过瘾,过瘾!” 正文 晚饭春生喊了房东李师傅和潘明宽。小屋里太热,我们把小圆桌搭到院子里吃。嫌烧菜麻烦,都是买的熏烧摊上的熟食:盐水鹅,猪耳朵,猪口条,猪尾巴,花生米,素鸡,凉粉。小圆桌摆得满满的。因为晚上春生要带我和宝根上街玩,遂改喝“瘦西湖”啤酒。不多喝,每人两瓶,各自包干。 院子本来不算小,但因为砌了三分之二养金鱼,就显得有些窄了。水泥地很干净,上面有浇地坪时用碗底摁的圆环状图案,以防走路打滑。不仅院子里养金鱼,租给春生的平房顶上也砌了鱼池——想不到的巧妙。原来城里人也像农村人搞副业的,只不过养的东西要高雅多了,不像猪羊鸡鸭鹅那么惹脏和麻烦,真是精明。我身后就是鱼池,扭头看去,各样形态和颜色的金鱼优游自在地在里面游来游去,惹人怜爱,恨不得伸手掬一尾上来玩玩。 李师傅四十出头,在轴承厂上班,身板很壮实,兜腮胡子,在桌上和我们称兄道弟,递烟敬酒,是个率性热情的人。李师娘在一家吃食店上班,专做“豆沙油糍”这种点心,人长得牛高马大,肥白丰膄,大眼睛很好看,爱笑、爱说话,也是直爽人。结婚多年李师娘没有生育,在外面抱养了一个女儿,叫李丹。李丹八岁,看上去有十岁,也高也胖也白,眼睛也大,性格也活泼得不得了,真是应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句老话。 女人太高大,太肥胖,恐怕真可能导致没得生养。我们庄上有一个叫秋月的女人,足足有一百八十斤重,屁股有笆斗大,两条腿粗得像桥桩,田里插秧没有人要她的,因为在她一脚踩下去就是一个大坑,把水田都踩坏了——没得生养,到妹妹家抱了一个丫头。说真的,李师娘和秋月的模样和性格还真有点相像,我感到很有意思。 李师傅说邵庄养金鱼的不下二十家,主要是这里捞鱼虫方便。东面的这条河叫二道河,南接荷花池,北通瘦西湖,很长的,但有些富营养化,水藻多,鱼虫就多。每天早上在家门口捞的鱼虫就够金鱼吃了。他笑:“这也叫靠水吃水吧!” 李师傅对扬州地方掌故很精通。他说邵庄这地方原来是一片高坡,长满了野草杂树。解放后这里才陆续改造成居民区,西面建了农学院。西面这条公路就是坡顶推平后修成的。这片高坡叫扫垢山,可在这之前又叫骚狗山,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顺治二年(1645)清军大举南下包围了扬州城,西门外的这片高坡正好可以居高临下俯瞰城内,清军首先占领了这里。扬州督师史可法率全城军民英勇抗击,杀敌无数。清军攻陷扬州后,把攻城士兵的尸体埋在这片高地上。人们痛恨清军暴行,把清兵称为骚鞑子,所以堆尸之地就称为骚狗山。后来康熙皇帝南巡,骚狗的称呼明显触犯时忌,从此便改称为扫垢山。 我是学文科的,对史可法死守扬州城这段历史当然清楚,这时听了李师傅绘声绘色讲的掌故,便感到一种异样的亲切。没想到我居然身处当年的战场遗址上。真是历史变幻如烟,沧海桑田啊! “你是说这地方原来就是扬州城外了?”我问李师傅,“那扬州城也不算大呀!” 李师傅说是的,解放前二道河以西就是农村了。“唉,说不尽的扬州!”他与大家碰了杯酒,喟叹道,“历史上扬州几荣几衰,大的时候大得唬人,能排世界前十位——等哪天好好给你们摆摆龙门阵!” 摆龙门阵就是讲故事,我当然愿意。我这人从小就爱听故事。 我说扬州白天看起来挺陈旧的,晚上却相当有味道。我讲了昨晚在解放桥上对城市的观感。“又古典又现代,人间仙境似的!” “你这位小兄弟,文绉绉的,还是学生气。”李师傅笑道,“你说得不错,古城都是这样,晚上灯光下好看得很。扬州人晚上爱点灯,历史上扬州的灯是最有名的。” 他又讲了个故事给我听。说唐开元十八年正月十五,唐玄宗问叶天师:“今晚哪个地方最美丽?”叶天师说:“当然数扬州了。”唐玄宗说:“能不能有办法去看一下呢?”叶天士说:“可以啊。”长袖一挥,一座虹桥凭空出现在殿前。唐玄宗信步而上,杨贵妃、高力士紧随于后。只一刻儿工夫,便到了扬州。只见大街小巷,亭台楼阁,到处是灯,火树银花,七彩缤纷,好一派繁华升平景象。唐玄宗深为叹服:“扬州灯市天下第一也!” 春生告诉我:“你看到最亮的地方叫文昌阁,是扬州城最热闹的地方。” 潘明宽补上一句:“也是扬州城最好玩的地方。” “那吃过饭你带他们去好好玩一玩。”李师傅对春生说。春生说:“那是。” 李师傅说晚上如果不好睡,就在他家客厅里铺张席子,正好有吊扇可以吹凉。“要租房子我帮你们租,价钱好谈一点。” 因为有李师傅在,春生交谈时一口纯熟的扬州话。潘明宽是兴化话和扬州话杂陈,有点磕磕碰碰的,所以不怎么发言。我跟李师傅却有意识地使用了点普通话。宝根话很少,估计是不好意思亮出浓郁的兴化话,又不好意思说普通话,不如我放得开。我觉得李师傅挺有学问的,把这感觉对他说了。他笑道:“没啥学问,‘老三届’而已。但我平时也喜欢看书,所以看到你这样的秀才话就多了。哈哈!” 我们三个人步行来到文昌阁。“文昌阁”是泛指,是以文昌阁(建于明万历十三年)为中心的城市广场及周边地方。我们先是进了工人文化宫,春生说这是外地人来扬州晚上必玩的地方,扬州本地人晚上也喜欢来这里消闲。里面很大,有电影院,录像厅,溜冰场,健身房,汽枪射击室,还开设了小孩子玩的游乐场。奇怪的是这等热闹的地方居然还有一个图书馆,透过落地玻璃大门看到里面的人安静地看书阅报做笔记,丝毫不受外面干扰。 电影已经开场了,是史泰隆主演的《第一滴血》。海报设计相当火爆刺激,夺人眼目。健身房内锻炼的人有近二十个,其中不乏练得很有型的人,肌肉强劲,动作规范得让人赏心悦目;也有一眼便知的初练者,精瘦得肋骨嶙峋,或者胖得像河马,哆嗦着一身肥膘,龇牙咧嘴或喘息如牛地摆弄着器材。我在一间戴拳套打靶测拳重的电子器材那儿花三角钱买了张票。我黑下脸孔,奋力挥拳,显示屏上现出力量:右拳,190公斤;左拳,160公斤。器材下面的小口“啪”地吐出个纪录成绩的小纸片,我捏出来捻成小球,随手扔进盛废物的塑料垃圾筐,在那些簇在器材旁边看热闹或者想试拳的人们的惊讶表情中昂首走了出去。 在这人群熙攘彩灯闪烁热闹喧天的娱乐氛围中,我领略到了一个城市真实的一面。这是城市的夜生活,这才是城市。我的心情变得有些沉郁和迷惑。宝根和春生操着家乡方言兴高采烈地说着话,并排地走着,我却有些不合群了,一个人落在后面,头脑里是纷乱的思绪。 我们走出文化宫大门,又进了不远处的人防工事。春生说扬州人爱称这里叫“地下”,里面也是相当的好玩。我跟着他迈下几十级台阶,感到阵阵冷气扑面而来,一拐弯,果然是别有洞天!原来这为躲避战争轰炸而修的地下工事被改成了娱乐消闲场所。里面有舞厅,有咖啡屋,有冷饮室,还有玩具店,小书店……简直像繁华的小街。有年轻夫妻带着孩子来玩的,有从穿着和神态上一看便知是谈恋爱的,也有当地主人领着外地朋友进来瞧新鲜的。来来往往的青少年才是主流,不少穿着前卫,发型夸张,明显玩世不恭的样子,男女之间勾肩搭背,无所顾忌地尖叫和疯笑。走进一间名叫“梦莎”的啤酒吧,坐在时尚别致的橘红色圆椅上,我们品味着略带苦味的冰啤。头顶上布置的小彩灯变幻着颜色,吧台一侧落地音箱轻轻流淌着萨克斯吹奏的缠绵忧伤的名曲——《魂断蓝桥》,角落里一对男女互相捉着手喁喁交谈,玻璃拉门外面人影幢幢。我默默地啜着酒,抬头睇视半空中的虚无,仿佛看见回旋在室内的萨克斯的音符像无数个小人组成的绵长队列在摇曳摆动。这时候,我脑海深处忽然亮了一下。我醒过神,端起杯中残酒,对春生说:“就这样,明天请你送我去电池厂上班吧!” 下午在农学院浴室睡到四点多,醒来后,在躺椅上喝茶,抽烟,聊天。宝根说他决定跟春生学刻章,我没表态什么,说再想想。我也想过跟春生学刻章,如果不刻章跟春生借点本钱做别的,慢慢积累财富图谋发展,就是觉得上来摆个野摊子有点不好意思;如果去上班的话倒是可以避免“丢人现眼”的尴尬,但显然又不如做生意来钱快,更何谈发财与发展。所以踌躇。可是吃晚饭时和李师傅谈了那么多扬州的文化掌故后出来,徜徉于这个历史名城最繁华最真实最浪漫之所在,我越来越觉得我特别适合于这种环境氛围,相当的自然和亲切。我觉得我最终应该属于这个城市最精彩的部分。我不想学刻章,摆地摊,我要……我明天先去上班——先上班再说! 正文 第二天上午,春生带着宝根把我送到东郊荣光电池厂二分厂。 我们找到了本庄在这里上班的青年赵永忠。永忠正在班上,跟车间主任请了假,带我去办公室找一个姓包的主任,五分钟就办好了录用手续。厂里确实是差临时工的。 包主任叫永忠带我到四号宿舍去安排一下铺位。所谓宿舍,就是厂区倚靠南面围墙搭建的一排窝棚。矮,简易。红砖空心墙,沙浆砌的,没用水泥勾缝。门都是由大大小小新旧不一的废木板钉成的,像旧袈裟,像百衲衣。没有窗户。推开门,各种气味扑鼻而来,惹得我响亮地打了个喷嚏。左右各三张木板床,中间留一条过道。过道尽头,两摞红砖上搁着一块包装板,上面摆着搪瓷缸,大碗,火柴盒,小闹钟,没有倒掉剩茶的玻璃罐头瓶,塑料切菜板,小巧精致的不锈钢菜刀,等等;包装板下面自然形成龛笼,两块平铺的砖头上摆放着一个墨绿色的煤油炉子,擦得亮光光的。水泥墙面正中贴有一张印着青年女演员陈冲的年历画:背后是蔚蓝的大海,黑发如瀑,穿一件鹅黄色紧身短袖T恤,胸脯显得格外丰满,笑靥如花。东侧靠门的床铺空着,光裸着一扇木板,另外五张床铺都张挂着蚊帐,床下放着弹药箱似的小木箱、热水瓶、脸盆、牙具什么的。永忠说这张空床是“小淮阴”的,前几天回去了,不来了,老婆生病,要服侍。永忠的床在这张空床对面。 三个人挤在一起铺床挂帐子。宝根因为跟春生暂时住在一起,带的蚊帐和布毯正好就先借给我用,春生给了我一张多余的旧草席。我除了那个蓝布橄榄包,没有别的行李,要住下来还要买不少生活必备用品。反正包主任说明天才安排我上班,今天我可以出去逐一置办。宝根晓得我带的钱不多,掏出三十元给我,春生见状忙也掏兜儿,拿出五十元。我不要,他们着急,说先借给我的,等以后有钱再还就是了。永忠说明天上班前去领劳保用品,一堆呢,毛巾和肥皂这两样就不要买了。他从自己床席子底下拿出一套旧军装,说是“小淮阴”留下的工作服,正好送给我穿。我迟疑地收了。 安置好了,我就催宝根和春生回去。四个人从宿舍向西,向北,一直走到工厂门口才分手。我和永忠并排站着,目送着春生载着宝根往北骑去。宝根坐在车后扭身朝我不停地挥手。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突然间潮上了心头。 永忠要我先去商店把饭盆、牙具等生活用品买回来,听到电铃声响了就进厂吃饭,他在食堂门口等我。说完,把宿舍钥匙给我——要我顺便在外面配一把——进厂里上车间去了。  用新配的钥匙开了宿舍门,把在外面采购的东西一古脑儿丢在铺上,收拾起来。该放床下的放床下。床上多了个小竹凉枕,在地摊上花一块五买的。枕头旁边摆着两本新杂志——《读者文摘》、《故事会》。还有信纸,信封,圆珠笔,一本墨绿色塑料面皮的日记本。一瞬间我竟有种置身学生宿舍的感觉,真是好笑。 收拾好了才十点半,我便爬上床躺着想心事。关上门的陋室一片昏朦,阳光透过两个弹孔似的木板节疤迸射进来,打在地上很像野猫的眼睛。心情有些坠坠的,又有些解脱,有些兴奋,说不上来。  中饭后,宿舍里就热嘈起来。工友们在各自床铺上或坐或躺,抽烟喝茶侃大山。永忠对另外四位工友说了我的名字,说是老乡,一个村庄的,大家表示热烈欢迎。我掏出刚买的一包“大运河”,挨个撒了一圈。 工友们歇息过后进厂上班了。我也爬起身,从永忠铺底下掏出个塑胶凳坐在屁股底下,把床铺当书桌,向家里写起了信。  爸爸妈妈:你们好! 接到这封信你们不要惊讶,更不要着急。我和宝根不是出去到同学家散心的,而是出来闯生活的。孩儿不孝,一而再地考不上,辜负了你们望子成龙的期望,塌了你们的面子,让你们大大的为难了。我也不想考不上,我原想今年可以考上的,然而没有。这世界不上大学的人毕竟是绝大多数。不上大学的人通过想办法去努力也可以活得很有尊严,很有意思,也能荣宗耀祖,让家人脸上有光。感谢爸爸妈妈替我想了落榜后的许多办法,但有些办法我是无法接受的。要外婆变卖棺材和银镯子以及你们变卖耳环和手表,还要卖掉长势正好的两条猪子,用这种方法变钱让我学驾驶,我精神上将会背上沉重的十字架,我会一辈子负疚的;要我一个落榜生去中学代课,在那些正式教师面前我如何能抬起头来?老实说有些正式教师我还瞧不上呢,我要认真教起来决不会比他们差。我不希望去做让同事轻视的工作。爸爸对我掼了酒杯子,说我们姓赵的没有窝囊的人,这显然是对我失望透顶了,大大伤害了我的自尊心。我虽然没有考得上,但我的自尊心却没有失去——永远不可能失去!因此,我决定自己出去寻找出路,以实际行动和成果来捍卫自尊。我要凭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并择机发展、壮大和成功自己。 我现在已经在一家工厂里上班了。我不可能一辈子上班(哪怕能转为正式工),但我要在这里积累我走上社会的第一笔资金,并在这儿开始体验和熟悉最真切的社会。我已经真正走上了属于自己的人生之路,前面肯定有风雨和挫折,但我不怕,我认了。我要做一只独来独往的鹰。我选择在一个阴天起飞,飞翔。请不要小看你们的儿子,让他自个儿搏击风云,飞上无边的蓝天吧! 切勿担心我。我会定期给你们写信。这里有我的乡亲和朋友。更不要做出到扬州寻找我的傻事,那会让我更加难堪,会对我的自尊以更大的伤害!你们要信任我,尊重我的人生选择和追求。 我知道其实你们最希望的还是我参加复读,明年高考得中,皆大欢喜。这在理论和实践上都是可行的,但我现在实在是厌学。我也不知道我现在为什么如此抗拒学校。扬州是个很安宁很文静的古城,白天看起来真是寻常不过,跟我以前在书中读过的扬州很有距离,并无多少繁华,也不怎么现代,但我一来就喜欢上了它,它的氛围,它的气质,让人相当舒服。我觉得我将来势必是它的一员,我属于这座城市。所以我要努力,再努力。我现在已经体会到自由支配自己的欢乐了——这是多么美好的感觉! …… 正文 “我给你们送小白脸来啦!” 包主任亲自领我去炭棒车间,刚到门口就吆喝起来。我跟进去一看,顿时大为窘迫:方方正正的车间中央摆着一张长四五米宽约两米的硕大条桌,东西对面坐着七八个女工,一个个朝我亮着脸盘子。 离八点上班时间还差几分钟,一屋人大概也才到位,还未开工。靠南墙安置着一台黑黢黢的机器,朝女工们的桌子中央伸展过来一条传送带,像平铺在桌面上,光溜溜地静止着。东墙那儿有个矮黑精瘦的中年汉子正用铁锹把一个池子里黑炭泥样的东西铲进一个圆铁筒,顶上拍平了,然后按下合阀,圆铁筒向两边张开,一个和篮球体积相仿的圆柱体泥块就出来的——有些像农村人脱土墼一样。他的身侧已经整齐地排放了四五个完成品。 “哟,真是个漂亮伢子!” “不丑不丑,高高爽爽的!” “啧啧,这小伙儿还害羞呢,脸蛋都红了!” “哈哈!” 女工们像一群母鸡嘈闹起来,眉开眼笑地打量我,没遮没拦地议论我。我尴尬极了,原以为厂里全是男工的,哪晓得这个车间偏偏有这么多的女人!我身上穿着永忠给我的又旧又洗不掉黑污的“工作服”,那军裤上部还破了五分钱硬币大的一块(在更衣室换衣服时方才发现),闪露出我大腿内侧白生生的皮肉,如一只顽皮偷窥的大眼睛。刚才包主任给了我一堆劳保用品,我除了戴了一双棉线手套在手上,其余的全锁进了更衣室的箱子里,这时我低头看着手上又新又白足可与天安门仪仗队员相媲美的手套,配我这身破旧的军装是多么地硌眼多么地不协调啊——而我的脚上穿着洗得雪白的回力球鞋,又是一处不协调的亮点! 一个模样干练的三十几岁的妇女站起身,走了过来。包主任对我说:“呶,这是车间主任郭大姐。” “郭大姐……”我慌忙喊人,竟有些嗫嚅。 “好,欢迎到我们车间!”郭大姐笑吟吟的,转头问包主任,“他叫什么名字?” “叫赵金龙,高中生呢!让他顶‘小淮阴’的缺吧。”说完,打着哈哈走了。 郭大姐把我领到中年汉子那儿。“老董,你有新搭档了!” 老董停下手里的活儿,转过身来,一副忠厚的模样。 “这几天你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真是辛苦了。你马上教教小赵!”郭大姐说。 “好的,好的。”老董连连答应。 郭大姐顺手把墙上的闸刀往下一合,“轰”的一声,机器响了,传送带跟着缓缓地走起来。 老董搬来一个黑泥块,侧身站在机器旁,双手抡起,把泥块平面朝前,对着机身一个圆洞口准确地掼了进去,里面“嘎嘎”一阵响,前面嘴子里像屙巴巴似的往外迅速冒出比筷子粗一些的圆条条。我一看就知道了原理。我们乡下有人家做檀香,就是把香料配好了做成坨坨放在一个臼里这样压出来的,只不过那是用人工的杠杆方法压,而不是机器罢了——这冒出来的黑条条就是做电池炭棒的呀!它们从机器嘴子冒出来落到传送带上,各个女工用铁片把它们搂过去,截成长短一样,整齐地码在身边一个个梳妆盒大小的铝盒里,然后运到熔烧组装窑,烧成成品。 “我做泥块,你负责搬过来往里掼!”老董大着声音说。我点头喊“好”,觉得这活计一点儿技术含量都没有,太好对付。我是练武的人,又酷爱打篮球,要力气有力气,要准头有准头。我模仿老董把泥块朝洞口掼去,哪晓得却没能掼准,有五分之一“吸”在洞口外缘,忙不迭地掰下来扔了进去。掼了三四个后,终于掌握了动作要领。 我来来往往地搬泥块、掼泥块。可以想象这几天老董又要做又要掼的劳动强度了,真不容易。这机器其实设计得相当不合理,可以说很笨,如果像碾米机那样从上面填料多好,这样平行地掼料太过吃力了。不一会儿膀臂就感到了酸乏,还不能懈怠,懈怠了就容易掼不准。 我心里却奇异地酣畅。人拥有一份工作,就拥有一份踏实、安全和希望啊!马达声音很响,在我听起来却十分亲切和舒服,因为嘈杂单调的声音反而会让我进入丰富的想象和深层的思考当中。我小时候夏天常爱一个人坐在河边的楝树下,在无边的蝉声鼓噪中胡思乱想。到县中复读来去都是乘轮船,总拣离机舱最近的后排坐,在震耳的马达轰鸣中思绪如飞,几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我喜欢幻想,想象力漫无边际,入迷酣畅的程度简直就是一种享受。这当儿,我机械地劳动着,偶尔瞅一眼那些女工,更是沉溺于缤纷的联想和深深的感动中。女工们干活时没人讲话(讲话也听不见,除非大喊),双手极其灵活地搂料、裁料、装箱,每张脸孔都是那么安静而专注。在农村,我看惯了这样的表情:栽秧割麦打菜籽的女子,罱泥挖墒洒粪肥的汉子,摇纺车的老奶奶,搓草绳的老爷爷,农忙时为家里做饭、喂猪的孩子……专注劳动时的表情是最动人的表情,最美丽的表情,实在跟容貌长相毫无关系呀! 中饭时我在食堂吃得很香,半斤米饭三扒两咽就下了肚,把冬瓜海带汤喝得一干二净。想去窗口添二两饭,终究没好意思。干重体力劳动就是能吃啊! 下班后,我去厂里浴室洗澡。脱光身体,我忽然发现大腿内侧平空生出一块淡黑的瘢痕,用手抹抹,原来是军裤上的破洞造成的。把身体浸入温热的浴池,学别人就着池水用肥皂洗头。水面上不一会儿就浮起了指头厚的黑花花的泡沫。两个结伴而来的小伙子一下池,不管不顾地钻了个猛子,出水时把头发往后面猛一甩,痛快地嘘了一口气,嘻嘻哈哈逗起乐来。几个高高矮矮的人光屁股朝外,齐齐地站在水池外面冲着墙小便(地上有一条浅浅的淌槽通向外面水沟),于是浴室内汗酸占主流的气味中顿时又融入了浓郁的尿臊气。他们生殖器尿滴滴的就下了大池,我吓得立马蹦出来,到外室用水蓬头冲洗去了。 也许是城里人越来越娇气,不太愿意干重苦累脏的活儿,很多工厂都要招农村临时工。荣光电池厂二分厂工种有打炭粉,筛粉,压制和焙烧炭棒,制作锌筒、铜帽、火漆盖,利用沥青、松香酿制封口剂,等等,大多是累脏的活儿,因此厂里大量使用农村临时工就不奇怪了。工厂外面的临时工宿舍一共九间,到了晚上,宿舍里电灯大亮,光着膀子的临时工甩扑克的甩扑克,下象棋的下象棋,或者拿张小凳聚到外面空地上乘凉,吸着低劣的烟草,南腔北调地侃大山。这儿远离市区,前面是一条闸河,两岸密生芦苇。闸河对过有一片树林,树林那边是稀疏的村落。闸河向东跟宽阔浩荡的京杭大运河相交汇。白天机器轰鸣的工厂这时候显得格外的安宁,于是灯光明亮人声喧哗的荣光电池厂二分厂围墙外的这排临时工宿舍在夜间便有些特别的意境。这样来自各地的一群人。这样活在城市边缘的一群人。 不同的人群,不同的人生,构成不同的人间风景。 晚上我却总爱躺在床上。读读《读者文摘》,或者划划折扇,听室内室外的工友们说笑逗乐谈家常,眼盯着帐顶胡思乱想。阅读和幻想的习惯总是改不掉的。睡前还要涂篇日记。写日记也是多年的习惯了,尽管已停止了不少时日——这段迷乱不堪的日子——但我决定在这里重新接上。在新地方,用新日记本,记录新生活。 进厂一两天,我就和本宿舍里的工友们彼此熟悉了。他们都表示像我这样的情况出来打工蛮可惜的。他们都喜欢我,称呼我“小赵”。宿舍里六个人,老中青都有,我最小,来自宝应的老王最大,今年五十二了。 睡在西北角的小林子是仪征县陈集乡的。叫他“小林子”,其实人并不小,三十九了。但从面相上看不出。中等微胖的身材,五官生得不错,有点娃娃脸的意思,只是头上有两块瘌疤掩在发间。他说话音调尖脆,类似童声,竟然是个童男子。我们庄上也有这样的童男子,外貌、性格、声音都与结过婚的成年男人有些不同。陈集乡在仪征后山区,有名的穷乡僻壤,小林子排行老二,弟兄三个都打着光棍。可他看上去却很乐观,一天到晚总乐呵呵的。他很爱整洁,身上衣衫虽旧,却干净调适,不像有些工友邋遢随便。他喜欢坐在床铺上照小圆镜,用一把粉红色的塑料梳子梳他薄薄的头发,梳成一边倒,竭力想掩严那两块瘌疤。有时一面梳头,一面出神地看墙上的陈冲。以后大老陈告诉我,这张年历画是小林子专门从城里国庆路新华书店十几个女明星当中挑选出来的,说是陈冲脸上有肉(丰满),有酒窝,奶子大,而且是盯着他笑的,就像是认得他。他越看越亲,常看常新,永远看不厌。 那个擦得亮光光的煤油炉子就是小林子的。晚饭食堂里只供应稀粥和馒头,小林子有时下班后跑到几百米外的大桥菜场称水面、买青菜,回到宿舍里下菜面吃。面下出来,香油黄灿灿的浮在热汤上,吃得呼呼啦啦的,鼻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满脸的享受和自足。小林子的生活看上去比别人有品位得多。 大老陈和小林子同在筛粉车间。筛粉是个脏活计,下班出来浑身黑,白口罩变成黑口罩。他是个笑话鬼,说筛粉的人鸡巴都是黑的,像根泥鳅,实在难洗干净,在浴池里翻来复去地洗还容易洗得“肿”起来,婆娘不在身边,白白地难过,不如不洗。他说小林子可不同,总是打上肥皂翻来拽去极其认真地洗,常常把黑泥鳅洗成硬撅撅的白萝卜,怕别人看见了难为情,蹲在水里老半天,等软了才敢站起来。“何苦哦,我们洗白了回家给婆娘看给婆娘用的,你的只是用来尿尿这一项,洗得这么用心有啥意思?”说得大伙儿哈哈大笑。小林子也不气,呵呵跟着笑。 工友们谈天说地论家常,有时候说着说着就喜欢来点荤的,嘴巴上过过干瘾。姜堰来的老孙,方言特别有趣,把“吃”念成“撤”,匙子说成“瓢儿”,“问题”读成“瓮瓷”,常常逗得大家发笑。他特别爱说荤话。说他们村里有个叫福贵的,有一次老婆回娘家归来,做了好几天“和尚”的他蓄足了性子,夜里干了老婆七回。最后一觉醒来,看天还未亮,贾起余勇再上马,谁知刚到半途,外面巷子里传来生产队长喊社员起床出工的声音,就像敲破锣似的。福贵一听泄了劲,只好从婆娘肚皮上滚下来。下田时福贵就埋怨队长早不喊晚不喊偏偏在他干老婆干到一半时喊,让他败兴丧气。这事儿传出来,就得了“七回半”这个绰号。 “七回半”性子骚,下田出工时也喜欢拿女社员开心调笑,抽冷子捏捏摸摸,可是妇女们也不是好惹的,有一次在大荡里割芦苇,几个妇女把他捺在苇地上,拽下他的裤子用镰刀把那话儿上的黑毛全薅了,吓得他魂飞魄散,以为要把他阉了。“我们陆桥那块的婆娘野呐!”陆桥是老孙住的村庄。他带着介绍家乡名人的自豪,说得眉飞色舞,唾沫四溅。 老王已是做爷爷的了,说荤逗乐却是不甘示弱。他的荤故事一套一套的,生动丰富,传奇性更强。特别歇了灯在黑暗里听他扯白,常常让人有置身《聊斋》氛围的感觉。他说人世间的瘾头百种百样,有的吃烟上瘾,有的喝酒上瘾,有的看戏听书上瘾,有的洗澡修脚上瘾,有的打老婆伢子上瘾……**养汉嫖婆娘也能上瘾。他庄上有个女人,平时胆子比针尖儿小,杀个鸡都不敢,看到蛇虫百脚(百脚,方言:蜈蚣)都像落了魂似的惊叫半天,黑天里从不敢走夜路,但自从和一个看簖的光棍汉勾搭上后,胆子却变得比磨扇还大,只要丈夫不在家,半夜三更都要摸到野地里去相会,一路上要经过废窑场,乱坟冈,还要过一座独木桥,她都不怕。冬夜里那桥结了霜,上了冻,她爬都要爬过去。她就是上了瘾,心里郁着和情人相好的那团火,别的都想不到、顾不上了。这是养汉。说到嫖婆娘,他庄上历史上有个叫王大夯的更是了不得,此人练过把式,长得像猛张飞,力大无穷,能抱起石磙绕晒场走三圈,水性之好赛过《水浒》里的“浪里白条”,一笆斗麦子举在头顶上能踩水过河。他恋上南村的一个小**,经常夜里游过几十丈的白涂河去相会。冬天河水彻寒,他用个茶盅倒扣在肚脐眼上,拿布腰带紧紧扎住固定好,这样不会伤了身体。河对岸的田叫“戚家垛”,是历史上打过恶仗的地方,阴天下雨时大田上乌烟瘴气,夜里能听到交兵格斗的呐喊声,兵器撞击声,群鬼的嚎哭声,是有名作怪的地方,可王大夯不怕,说遇到鬼才好呢,遇到鬼就拎过来掼它十八丈远。最后他还是被鬼们捺到水里淹死了…… “哪里有鬼……迷信!编出来的。”老王讲到这里时,我在帐子里说。 “不是迷信,是真的。”老王说。 “凭什么证明是真的?”我问。 “第二天人们发现王大夯时,他趴在水草间,嘴里全是泥,手里紧紧攥着一根高梁杆。离他不远的岸脚上,一排边几十棵高梁杆都被拽掉了。可见他是游过大河准备上岸时被水鬼们从后面扯住了,把他往水里拖,他就拉住高梁杆,拉倒一棵再抓另一棵,直到把一路高梁杆全拉完了,才被拖下水的。”老王层层分析道。 我无话可说了,但还是不相信,这只是一个传说而已,老王也没亲见。故事的原型可能是有的,但故事在流传中是会变形、夸张和人为增加情节而形成讹传的。 永忠也不信,我听他在帐子里嘟囔了一句“嚼蛆”。嚼蛆就是胡说八道的意思。工友当中数永忠最老实了,没啥言语,但老实人往往是热水瓶,老实是表像,内心最热乎。别人说荤笑话荤故事他听得比哪个都认真。安静地听。有时候我夜里醒来,听见他那帐子间有奇怪的窸窣声,空气间飘浮着淡淡的腥味儿,我知道他在做什么。 我在写日记时,饶有兴致地把工友们之间的逗乐统统记录下来。通过我笔下的秩序整理,发现它们简直就是一个个浑然天成的笑话和民间故事,其精彩程度不亚似上海出版的《故事会》。只是大多染有“黄色”,我在收录整理的过程中就常感到身体明显有些不自在。 正文 不觉间我上班已有十天。打工生活以迥异于学生时代的新鲜和丰富向我徐徐展开。我在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我自主地驾驭着人生的航船,体验最真实的社会,最深刻的江湖。我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敦实和安然。 但我一直担心着父母会到扬州来找我。现在算起来,他们接到我的信至少有六天了。这六天他们肯定经受了很大的精神折磨。父亲肯定又要猛抽香烟瞎喝酒了,母亲肯定又要哭得一塌胡涂,还有我可爱的妹妹……我王家庄慈祥的外婆会不会也知道了,会不会给她老人家以刺激?消息如果传出去,庄上人会不会对我和宝根的出走胡乱议论和讥笑? 我的贸然出走肯定是有些过激了……但有什么办法。那样的情势下,我只能出走自寻出路。 如果父母找过来,看到黑漆脏污衣衫褴褛的我,看到低矮简陋的临时工宿舍,情绪肯定过于激动,争执起来,哭诉起来,会弄得我狼狈不堪。我越想越怕,因为这太有可能了。父母亲肯定舍不得我在这样的条件下打工而要求我跟他们回去。如果在九月一号开学前找过来,他们甚至(简直肯定)会带着妹妹一起来,妹妹也会扯着哭着求我回去的……那时候好多人来围观,来劝我说我,让我的脸往哪搁,让我的尊严何在? 我开始犯愁了。上班时神态黯然,有些魂不守舍,竟然几次投料不准,感到手臂沉重。我的情绪异常被心细的女工们捕捉到了,工间休息时就围上来嘘寒问暖的。郭大姐伸手摸摸我额头,问是不是病了。爱开玩笑的阿姨还问是不是想妈妈了,想小对象了。我知道她们都关心我,喜欢我,但她们这样弄得我既难堪又烦躁。 过了两天,宝根来了。是在中午,我在食堂里吃过饭刚回宿舍。我们俩站在宿舍外面一棵杨枫树的浓荫下谈话,交换了各人的近况。他兴奋地告诉我,他刻章学得很快,连春生都夸他聪明手巧呢,马上就可以单独摆摊赚钱了。他说要回家一趟,一来安慰家人,二来快进秋了,把日后要穿的厚衣裳带过来。车票已经打好了,是下午两点的扬州—戴窑班车。他要我列个带东西的清单,帮我到家里拿。 “有什么话要捎的?都说出来。” “就说我在这儿很好,工作不苦,工资不小,和工友关系融洽,要他们什么都放下心。要他们保重身体。我暂时先这个样子,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千万不要来找我,到时候我会主动回去一趟的。” “就这么多?” “嗯。哦,如果见到我妹妹金桃,要她不要想我。好好学习。哥哥在外面会很好的。回去时给她带礼物。” 临了,我问:“回去几天?” “来回三天——今天到家,明天蹲一天,后天就上来。”他说,“在家有甚蹲头?早点上来学刻章么!” “哈,有做生意瘾了。”我笑。 “可不,看到奔头了么!”他也笑,“一回来,就先奔你这儿。” “好。”  第三天宝根没有来。第四天也没有来。直到第五天晚上,宝根才骑着春生的自行车匆匆赶了过来。“你家带的东西太多了,可把我拿惨了!”他气吁吁地从车后解着一个蛇皮袋,邀功似的对我说。 我把袋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往床上和床下(老王也为我做了个小木箱)顺。床毯,薄棉被,小布枕头,衣裤,皮鞋。两个麦乳精瓶里装着粥菜,一瓶是水咸菜煮蚕豆,一瓶是老咸菜煮黄豆,都是我上学时爱带的小菜。一个鼓囊囊的旧膀套,两头扎着,手一捏沙啦啦响,是炒蚕豆。十二个煮鸡蛋,六个咸鸭蛋。几本杂志。杂志之间夹着一帧妹妹金桃的五寸彩照。 我把东西往木箱里放的时候,蹲在地上好一会儿,心潮起伏,感到眼眶中热热的,像是有泪要流出来。 “走吧,到闸口上转下子。”收拾停当,我对宝根说。  “福运闸”有两层楼高,在夜晚就像一个巨大的水泥怪兽蹲坐在河流上。我和宝根顺着栏杆拾级而上,登上闸顶,在一个长方体水泥块上并排坐下来,打火点烟。 “怎么今天才来?”我问。 “啊?有事,耽搁了两天。”宝根有些闪烁其辞。 “什么事?” “唔……不是坏事。金龙,你先不忙问,好啵?” “哈,卖啥关子!” “你咋不先问我们家里的事?” “你说说看。”说实在的,我是不大敢问,想象得出来我的出走在家里造成的震荡。 “我家里人收到我从扬州发出的信,得知我投奔了春生学习刻章,也就放心了。我一到家,爸妈开心得不得了,问这问那的,表示支持我的选择,认为既然复读考大学这条路没走通,刻章倒也是一门好手艺,学会了照样可以安身立命。 “吃过晚饭我就去你家。你妈一把拉住我,急着问你的情况。你爸很客气,还递香烟给我抽。他们收到你的信,单知道你进了厂,但不晓得是什么厂——你没告诉他们,信上也没留地址。我不好不说实话,告诉你进了一家电池厂,又把你带的话转达给他们。你妈听了马上就哭起来。你妹妹也跟着抹眼泪。你妈对你爸说:‘这伢子,我不放心,我要跟宝根去扬州看下子!’你爸没好气的说:‘你去扬州有什么用?他又不肯跟你回来!别管他,千般苦由他自己去吃,他自找的!’你妈说:‘不行,考大学差几分的人出去做临时工,把人家笑死了呢!我不甘心,我去求他回来上学。’你爸抢白道:‘你自己养的犟种你没得数?你求他就肯了?他肯的话在家里就肯了——都是你从小惯的!’他们对来对去的,也不怕我在旁边尴尬。 “临了你妈问我哪天走,我说在家再蹲一天,摸出你开的清单给他们。你妈看着清单又哭起来……你爸要我第二天晚上去拿。他可能怕白天人家看见了会笑话。第二天晚上到你家时,想不到你妈妈还给你准备了这么多吃的东西!我趁黑替你把蛇皮袋扛回家,活像个做贼的。哈哈!” 我凝神倾听宝根絮絮的叙述,仿佛看电影一样,家里的情景栩栩地在眼前展开,有说不出的滋味在心头漾起……烟头的火头燃到手指,一激灵把它甩进河里。 “那杂志和照片……” “哦,倒忘了说。临打包时,你爸从房间里拿来几本杂志,说是新到的。你妹妹拿来一张彩照,说你在外面想她的时候就看看照片。” …… 我俩在高高的闸顶上坐了好久。宝根饶有兴趣地介绍着他这些日子在扬州的见闻和所为,情绪显然有些亢奋。我却似听非听,思维飘散又邈远。这两天气温降了许多,临时工宿舍前乘凉的工友少了。宿舍内的灯光散散淡淡地打在这边的芦苇上,叶片墨绿得有些滞重。是有点秋意了。蟋蟀在草丛间瞿瞿鸣唱,声音清而脆。间歇的夜风吹过来,无数流萤汇成一条黄色光绸,无预兆地突然飘到这边,又倏忽飘向另一个方向。东面大运河上传来悠长的汽笛,极像一位粗犷的农夫打的耕田号子。  24  回到宿舍后,我把母亲带给我的煮鸡蛋拿出来和工友们分享。宝根说蛋用篮子吊在井里的,不然多放两天就会发臭不能吃了。正好每人两个。大老陈说两个鸡蛋不作兴吃的——“两个蛋是卵蛋”。我听了一下子乐了,农村里确实有风俗,家里来了客人如果打蛋茶,不作兴打两个的,至少三个。我笑着说:“一人分一个小气了,分三个又不够分。如果分两个得罪人的话,我收回好了!”一众人说不能收回,卵蛋就卵蛋,咱们照吃。大老陈吃第二个蛋时,被蛋黄噎得住了,小林子趁机调侃:“人嘴不能贫,马上见报应!” 装在膀套子里的炒蚕豆我第二天带到了车间里,女工们一哄而上,你一捧她一捧马上分个精光,趁上班前的空暇时间嚼得咯嘣咯嘣响,豆壳子吐了一地。女人吃带壳的东西好像都比男人有天赋,特别是磕瓜子,那嘴巴简直就是天生的剥壳机,灵便得让人羡慕。 车间里的女工没有不喜欢我的,一空闲下来就“小赵”“小赵”的喊。她们说我是“小标脸儿”、“帅哥”,长得像山浦友和,像李小龙,问我有没有小对象,没有的话她们负责替我在扬州找一个,说自古扬州出美女,只有美女才能配得上我们小赵。我知道她们在拿我开心,只是微笑着,随她们瞎说。 一天,郭大姐对我说,勤杂工苗姐的女儿在市一中读初三,成绩较差,想找个家庭教师辅导功课,她向苗姐推荐了我。问我愿意不愿意。 “这……”我一时没有思想准备。 “这什么,我看你行。”郭大姐说,“你一个差点考上大学的人教一个才上初三的丫头费啥事?去!人家开的条件可是优厚得很呐!”她告诉我就是晚上帮苗姐的女儿补两个小时的课,每月给一百块钱工资。 我答应了。 就这样,在我来到荣光电池厂二分厂做临时工的第二十四天,又同时拥有了一份家庭教师的工作。我依稀觉得,在扬州,生活开始向我展开活泼丰富的一面了。我有些激动。 正文 洗过澡,吃过晚饭,收拾了纸笔,我就骑上车向城里进发了。打进二分厂上班我没骑过车,一直锁在车棚里,好像这次来扬州骑惨了,骑够了,产生了骑车的抵触情绪。正如喝酒超量酩酊大醉的人,一段时间里看到酒就心有余悸,呃逆恶心。其实也不完全这样,主要是进厂之后哪儿也不想去。像我目前这样的处境,我提不起逛城看风景的兴致,另外我并不是个十分好热闹的人。逢到星期天也是在宿舍里蹲着,看看书报杂志,陪工友打打牌,躺在床上听他们谈家常,侃大山,跟他们到大桥菜场买菜,在宿舍里烧饭,大家围在一起喝“扬州白”。而今天我终于出去了,骑上车感到十分轻快,经运河南路,向西拐向运河西路,过跃进桥向北拐进泰州路,往市人医骑。一路上到处是新鲜的感觉。人对外部世界的感应是跟着情绪走的,心情好时红日高照春花烂漫,心情不好时则满天彤云遍地黯淡。今天我是进城做家教去了,是拿第二份工资去了,不是简单地凭一双手做机械的劳动,而是利用自己的知识才华去挣钱,因此心情格外的好。入夜的城市,华灯初放,车流人影,沿路两边的建筑和店铺显示着都市风情。夜扬州,着实旖旎迷人。 市人医大门斜对过,我看到了“月城水果店”,并一眼看到店内明晃晃的日光灯下面正给顾客称香蕉的苗姐。店里面还站着个抽烟的男人,黑黑胖胖的;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在整理着货架,我判断是雇员。苗姐的女儿刚读初三,应该才十五六岁。 我把车子在路边梧桐树下锁好,向店里走去。在厂里已经跟苗姐交谈过了,我来的路线方位就是她仔细交待的。可心情还是有些紧张,觉得脸上肯定是不自然。 “来啦,小赵!”我刚要开口打招呼,想不到苗姐倒先发现了我。 我进了店里。苗姐赶忙为我倒茶,旁边那男人给我搬来一张浅蓝色塑料杌子,招呼我:“老师,请坐。” 苗姐笑着说:“他是朱琴的爸爸,叫朱家声。”我站起来拘谨地叫一声:“朱老板。”朱老板憨厚地笑了:“老师,你坐你坐!”我看到他一嘴的黑牙齿,身上的烟味让我感到亲切。 苗姐又指着旁边那姑娘,“这是小吴,宝应的,才来我家一个月。”小吴对我腼腆地一笑,我也赶忙微笑着对她点了点头,心里想:“我和你是一个性质呀,都是帮人家打工的。” “朱琴呢?朱琴又跑到哪块啦?”苗姐掀起布帘朝里间一探头,高声嚷了起来。 “怕是上厕所了。”小吴答道,抬手往对过医院一指,“我看她拿着纸过去的。” “这丫头就是坐不住,饭吃过了东扯西扯的,做作业没坐十分钟,倒又上厕所了!”苗姐气咻咻的。 “你说得好玩呢,伢子不能不上厕所呀!”朱老板回她,笑着向我解释,“朱琴成绩不好,只晓得顽皮,她妈妈烦神得不得了。” “都是你从小惯的,没得家法!”苗姐抢白丈夫。 “是我一个人惯的?”朱老板笑嘻嘻的。这人脾气看上去是相当的好。 我被这家人身上平俗纯朴的老百姓味儿所感染,紧张拘谨的情绪开始松驰下来,带着几分好奇等待他们女儿朱琴的出现。 “来了,出来了!”小吴手指着医院门口。 顺着她的指向,我看见一个女孩,正走到医院大门右侧的花台前面,停下步,待驶近面前的一辆装满纸箱的货车开过去,一蹦一跳地过来了。她从侧门跨进店里时,顺手揭开一个广口大玻璃罐的盖子,从里面抓了一把奶油瓜子。 “朱琴,老师来了。快叫老师!”苗姐叫道。 朱琴转过身来,打量着坐在杌子上的我,露出一些惊讶的表情。朱老板慈爱地用大手捋了捋女儿的头发,告诉她:“老师姓赵。” “赵老师!”她脸有些涨红,羞怩地扭了扭身体,悄悄把握着瓜子的手藏在背后。 日光灯下面我得以真切地看清这位少女。她穿着件梅红色的胸前印着米老鼠卡通图案的汗衫,水洗布白色长裤,脚上是白色运动鞋,约一米五八的个头。和她爸妈一样,生得胖胖的,但胖得瓷实,自然可爱。她梳着短短的学生头,头发黑得发出光泽。她的皮肤一点也不像父亲,奶白细腻。半双的眼皮,俏生生的小鼻子,嘴唇饱满得好像有些嘟着,如两枚沾着晨露的月季花瓣。好一个齐楚的女孩儿——却又掩不住有些男孩子气。 “好了,别站那儿了。赶快做做业,不会的老师讲给你听,给你补课!”苗姐说。 “噢!”朱琴拔脚从我身边一绕,进里间去了。 苗姐家这间水果店门脸儿不算大,也不算小,南北约五米长。说是水果店,其实不全卖水果,水果柜台只占一半。另一半是香烟百货柜台,柜台上面摆着几个盛各式炒货的大玻璃罐子。柜台后面是两组货架,打得跟天花一般高。横档里除了摆放着各式的酒各样的茶叶和整条的香烟,陈列得最多的是不下几十个品种的营养保健品,全部是精美的礼品装,其中单人参口服液就有四五种。两组货架之间分隔约八十公分宽的空档,算是通向里间的门洞,挂着淡蓝色布帘儿。里间约两米五的进深,东北面倚墙搁着一张不宽的床。床前摆着一张小写字台,就是朱琴做作业的地方。 朱琴做作业的时候,我和苗姐坐在一边交谈。苗姐说朱琴上初一时学习还蛮好的,到初二成绩就开始往下掉了,上学期期末考试六门功课倒有四门“挂红灯”,这样下去别说考高中、考中专,连领初中毕业证书都麻烦,真是急死人了。说着便从床下乱七八糟的什物间摸出一个小木盒,打开来,拿出一张成绩报告单递到我手上。“呶,请老师看看!” 我一看,初二最后这学期果然有四门不及格,用红钢笔写着分数。政治:48;数学:69(大概是120分的试卷);物理:52;化学:54。 我把成绩单捧在手上时,朱琴把头够过来看,居然“噗哧”笑出声来。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女孩子!苗姐伸手在她头上拍了一下,嗔怒道:“死丫头,人愁她不愁,还好意思笑!”朱琴翻了她妈一个白果眼,嘟着嘴回到做作业上。我看她又是圆规又是尺的,忙了半天又拿橡皮狠狠地擦起来。我站起身探头去看,做的是几何,“圆”的部分。 见我看她,她赌气地把本子一推,说:“难死了,不会做!”我马上把椅子挪过去坐下,在一张白纸上根据题目画出图,然后一步步点拔她的思路,一起把题目证明了出来。她的脸上绽出笑容,说:“原来是这样的啊!你这么讲我就懂了——我们老师讲得没你好。”苗姐在旁边喜形于色,说:“我现在替你把好老师请家里来了,你替我好好学,把成绩赶上去!” 下面几条题目在我的启发下也很快做了出来。我感到朱琴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学生,反应很快,作业做不起来是因为初二时学得不够扎实,好多数学原理忘了,或者没能理解全面,以至无法拿来灵活运用。就好像打仗的人缺少弹药和得心应手的武器,怎能打得赢? 我替朱琴把第二天的几何往后预习了一节,又跟她预习了《物理》和《化学》。她的思维完全跟得上我的讲解,我松了口气,心想:“‘孺子可教也’!” 我跟朱琴上课的时候,苗姐一直守在我们旁边,殷勤地替我倒茶换水。朱老板在外面帮小吴照看生意,得空就把脑袋伸进布帘来看上一回,脸上笑吟吟的。 不觉就到了晚间十点多钟。我对苗姐和朱老板说,朱琴天赋很好,如果都像今晚这样配合的话,我有信心替她把功课补好,把成绩追上去。四门“红灯”中政治不成问题,多背背就可以了;数理化是基础不扎实,我在跟她目前课程稳打稳扎地巩固和预习中还要有计划地替她复习初一初二的有关知识,这样双管齐下才能出效果。苗姐和朱老板连声称是——“老师说得对,全听你的”,脸上带着巴结的喜悦。我看看朱琴,她笑嘻嘻的,开始剥一个桔子。“听到老师说的了,朱琴?”苗姐对她说。“听到了!”她大声地回答,同时把两片桔瓣推入嘴里。 我要告辞了,朱老板拿出一百块钱给我。我有点意外,才上课就先给钱,有点不好意思接呢!朱老板说:“别嫌少,朱琴以后就全仰仗老师了!” 在四个人“老师再见!”的告别声中,我跨上车子离开了水果店。 我脚下生风,骑过泰州路,拐上跃进桥,冲下桥坡进入宽阔的运河西路。路上已几乎看不到行人车辆,路灯撒下清冷的光辉。秋风凉爽,却拂不去我心头的热度。这个夜晚,让我新鲜,充实,兴奋,有成就感——一个男人最舒畅的感觉。 深夜的扬州多美丽!   简直像写童话一样,我居然一下子成了家庭教师,居然有了一个可爱的城市女孩做学生,居然出来做临时工还没拿到一分钱工资倒获得了另一份丰厚的薪水。人生真是有意思,走上江湖路,踏进大社会,就会有各种各样令你预想不到的事情在发生,主动地向你迎来。丰富,精彩,充满意外和故事性。真是比上学强多了。我现在真实地觉得我是个经济和人格独立的人,更加自主和无忌;我不再是学生,而是一个行走江湖跻身社会的真正的男人。 我兴奋地想,像我这样利用工余兼职一份家教,除去简朴的吃用开销,每个月我可以净落二百块钱,到明年这个时候我就可以有两千四百块钱了。啊啊,两千四百块钱不正是我父母为我学开汽车谦谦恭恭低三下四焦头烂额愁断肚肠而不得,最后逼得我不得不选择以离家出走捍卫自尊之下策的——那个费用吗? 如此说来,明年这个时候我仍可以回去学开汽车,而后成为一位威风凛凛、月进千金、一年就成万元户的驾驶员! 这么一想一算,我的心里真是乐开了花。 真是“树挪死,人挪活”啊,古人不余欺也。我开始佩服我主动携友出走闯天下的举措了!如果不是出来,哪会碰到这样的机会?哼哼,我要复读个啥啊?当我的同学大学读下来时我手上就有两三万块钱了,当他们攒下两三万块钱,我肯定有自己的车——成为车老板了!哈,到时候看哪个更风光、更气派! 所以呀,我一定要在扬州好好上班,好好地做家教,一定要把握好自己,发挥好自己! 我要苗姐为我找来了初中毕业生用过的初三教材。为了教好朱琴,我要认真地备课,让她在学习上更加有效,更能赢取主动。 自从我第一天来到“月城水果店”,苗姐和朱老板就一口一个“老师”的称呼我,小吴姑娘也是这么叫,朱琴就更不用说了。我感到了被人尊敬和倚重的愉悦。后来和苗姐朱老板渐渐熟络了,得知他们居然目不识丁,没有上过学。这真把我吓了一跳。我压根儿没想到城里人也有不识字的!原来夫妻俩都出身于城市平民家庭,兄弟姊妹多,父母根本没有能力保证让子女个个都能念上书。但城里人见多识广,气质好,从外表上说话上根本看不出他们夫妇是文盲。 文盲夫妇能有什么好工作呀。苗姐一直在厂里干勤杂;丈夫在搬运站卖力气,人到中年弄成腰肌劳损不能上班,就搞了病退回家开了这爿小店。夫妻俩最能体会没有文化的苦楚,所以都把希望寄托在女儿朱琴身上。提起朱琴,苗姐就有说不完的话,疼爱之情溢于言表。 “小时候她可犟呢,犯了错打她也不哭,还敢还手。上了学样样要争先,学习很好的,还当小队长呢。不怕人,男生都不敢惹她,惹了她非要报复过来。有次体育课上,一个男生不知有意无意,把球踢到了她身上。她当时也没跟人家翻脸,放学后骑车回家,追上去一脚把那男生连人带车踢翻了,然后雄纠纠气昂昂地回家。” “她就是一个假小子。”苗姐说到这里时,朱老板插上来一句,脸上洋溢着一样的疼爱表情。 是的,这对夫妻对女儿的疼爱程度我从来没见过,简直宠着一个小公主!朱琴做作业时嘴巴是闲不住的,一会儿爸爸送剥好了的香蕉,一会儿妈妈给削苹果、剥桔子。苹果不吃粉的,单吃脆的,削好后还要破成片放在碟子里,方便她用手拈着吃;桔子也剥成一瓣一瓣的。吃瓜子有时也是苗姐帮她磕好了壳,让她直接拈了往嘴里送。喝水更是花样百出,一会儿加红糖,一会儿要白糖,有时还要把几种蜜饯混到一起泡茶喝,真是烦死了!而两个大人却不嫌其烦,忙得屁颠颠的,好像有无限的乐趣在其中。 时间一长,我就觉得我越来越融入这个家庭了。我感到轻松和亲切。只是有时候看看可爱顽皮的朱琴就不由想起妹妹金桃来了。她俩都读初三,都是十五岁。 只是我从没有帮过我妹妹功课。 当然,她不需要我帮。她成绩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