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失恋了。 所以我决定去西藏。 那里有湛蓝色的天空,大块大块白色的云朵,照在地上是有移动中的影子的。那里在无人区有成群成群的藏羚羊,用眨眼的时间就跳脱出视界。那里有穿色彩斑斓衣服的少女和少年,紫外线在他们的脸颊上烙下关于高原的印记。那里有拿着转经筒口中喃喃念着经文的老人,转山转水转佛塔。那里还有布达拉宫,建造在红山上的布达拉宫,据说在几十里外就能被看到。那里其实是我要去的地方。 我往西边去,想把自己藏起来,玩个人间蒸发。因为尹重城往东边去了,所以我就执意要往西边走。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分道扬镳,这才是真正的各奔东西。然后我们相忘于江湖,老死不往来。 尹。重。城。那个时候我一边把大瓶小瓶各种防晒系数的防晒霜装进行李箱一边忿恨地咬出这个名字。我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面挤,恨不得嚼碎了吐出来,再一块块地用图钉摁死在墙上。那时我还处于对尹重城的诅咒期。我诅咒尹重城未老先衰诅咒尹重城中年秃顶诅咒尹重城阳痿早泄。 其实我以前比谁都希望他好。 冬天来临之前,我跟我妈学过织手套,想着冬天尹重城戴着我给他织的手套暖暖的,手暖心也暖,我认为这是一件极其浪漫的事情。我一边看电影一边织手套,不小心少织了一个指头,拆了重新织,又不小心织出来一个六指,那副手套后来让我妈送给我家楼后面的刘大妈了,她老头是六指,戴上特别合适,二老在小区里遛弯的时候逢人便夸二十七号楼老陆家的小乐手可巧了。 我给尹重城做过爱心便当,失败的烤糊的鸡蛋和夹生饭填满了整个垃圾桶,我妈心疼那些下脚料,大骂我是败家闺女,捞出来给我家狗吃,我家狗不吃,蹲在它的饭碗旁边鄙夷地看着我妈。我还在到网上查美食网站,然后学着煲汤给尹重城喝,还发挥创新精神放了一些菜单上面没有的东西进去,结果尹重城喝完就吐了,之后腹泻三天。 尹重城时常抱住头,两只手在头上狂抓一阵子,然后顶着鸡窝头双眼无神很崩溃地说陆小乐你简直就是我的地狱。我发誓我是真的用了心对尹重城好的,只不过造化弄人,经常是帮了倒忙。于是我摆出一脸颓丧的样子,尹重城看了不忍心,又贱兮兮地跑过来抱住我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说“滚蛋”。尹重城恬着脸叫我“媳妇儿宝贝儿”,还作怪相逗我,一直逗到我绷不住脸终于笑出声为止。每次都是这样,因为我笑点很低,没一次绷得住。 我和尹重城分手那天,也跟他说了“滚蛋”,尹重城就真的头也不回地滚蛋了。那天我一个人站在中山路上一家麦当劳的甜品站前面,目送着尹重城混入人群之中直到再也看不见,他在马路牙子边上还打了个趔趄,我就笑了,但是我一转身就哭了。转身之后正好甜品店的那个小伙子特别热情地对着我微笑,我抹抹眼泪,给自己买了个甜筒,大口大口咬上去,觉得嘴巴里面又苦又甜。 正文 第2章 第二天我就去医院把孩子做了,这事儿谁都不知道,尹重城不知道我怀了他的孩子。我自己一个人雄赳赳气昂昂地迈进医院大门,想着尹重城你个混蛋,你跟我犯浑我就杀了你儿子,父债子还。我后来想想自己真是变态,跟不是从我身上剜一块肉下来似的。 一进医院就有股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我猛然间就想起了恐怖片里的变态人士把死孩子泡在大缸里面的情景。挂了号,到楼上去排队。然后我就看到了一群愁眉苦脸的女人。有一个女孩儿抱着她男朋友哭,然后她男朋友也哭了,两个人抱头痛哭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我四周环顾一下以为是拍电影的。没找到摄像机,不小心听到旁边路过的俩大妈的谈话。 “哎,你不去检查一下子宫啊。” “哦,我的早切掉了。” “哦,回头我也切了得了,多省事儿。” 俩大妈说得神态自若,我抿着嘴巴没心没肺地笑。 进了手术室我就再也笑不出来了。打麻醉针的时候我疼得倒吸了好几口冷气,我在心底重新把尹重城从头到尾骂了一遍,接着我眼皮开始变得越来越沉,很快就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见我给尹重城生了个儿子,梦里面的疼是真真实实的疼,后来尹重城特别高兴地把我抱了起来,就像以前他经常让我两手环住他的脖子,抱着我在屋子里面走来走去那样。 然后我就醒了,发现我在一个陌生小伙子的怀里,我吓了一跳,然后看看他穿的白大褂,猛然间想起这是怎么回事儿了。我问他:完了?他说:完了。我说:你们效率还挺高。我没穿裤子,麻药劲儿也没过,小伙子把我从那个产床上抱到另一张床上。我就想这个小伙子不知道看了多少没穿裤子的姑娘。不过姑娘们都让女医生抱,她们也抱不动。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就太痛苦了。不能洗澡不能吹风不能剧烈运动,我每天的活动就是起床用温水洗脸刷牙,吃饭,之后就在床上打坐,把电视里面所有的节目轮番看一遍,吃午饭,睡午觉之前看几行书。醒了以后吃晚饭,温水洗脸刷牙,睡觉。 我妈说小乐你最近懒了啊,还不讲究个人卫生,你那头几天没洗了,都招苍蝇了。我忍了忍,没说话,假装没听到。要是我这事儿让我妈知道,她一准儿得一巴掌掀翻了我,然后抄起菜刀砍到尹重城家里去。 最痛苦的是,每天还要出去遛狗。为了防止着凉,出门遛狗之前我要全副武装,穿上薄的长袖,牛仔裤。恨不得像阿拉伯妇女一样把脑袋也围住,只剩下一双眼睛。而且我们家豆丁是一条阿拉斯加雪橇犬,力气过人,所以基本上不是我遛它,而是它遛我。有一次我穿了一双我妈的劣质靴子去遛它,到三楼的时候鞋跟断了,我打了个趔趄,结果豆丁大概是尿急,迫不及待地往楼下冲,结果我拽着绳子就摔倒了,一路被豆丁当做雪橇拖到了二楼,把腿摔折了,住了一个星期的医院。那段时间尹重城每天带着他妈煲的汤给我喝。很多时候我一看到豆丁,就想到尹重城和那个装着他妈煲的好喝的汤的红色保温桶。 那几天我妈一叫我出去遛狗,我就给米佳宁打电话。我说米佳宁你快出来遛狗,我要出来了。米佳宁说,成。基本上每一次都是米佳宁带着她家大宝在楼下仰着头扯着嗓子喊“陆小乐你好了没有”,我却还在穿袜子。 米佳宁是跟我住一个小区的姐们。打小我们在老房子住邻居的时候就一起欺负别的小孩,扒小男孩的裤子,抢小女孩的糖,我们两个恶童打遍全院无敌手,一个院的小孩看见我俩就跑。后来那房子拆了,盖了现在的这个小区。我住二十七号楼,米佳宁住二十六号楼。我家住三楼,她家住二楼。楼跟楼之间的距离不远,我俩隔楼相望,晚上无聊的时候还打手电筒往对方家里面照。从我家阳台刚好能看到米佳宁的卧室,有的时候我站在阳台上一边吹风一边举着望远镜和米佳宁一起看电视。米佳宁第一次抽烟就被我看到了,她表情严峻,夹着烟,吸一口咳嗽好多次,我给她打电话嘲笑她装深沉,米佳宁就在卧室冲我的方向挥拳头。还不小心看到过米佳宁跟她男朋友亲嘴,我给她发了条短信斥责她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当众作出如此道德败坏的事情。我看到米佳宁对着手机屏幕凝视了几秒钟,立刻拉上了窗帘。 有一次我亲眼目睹了一件奇事的发生,那时我们还在上高中,我正在阳台上面晾衣服,,猛然就看到从米佳宁窗口跳下去一个男的,那男的着陆的时候没站稳,还把脚给崴了,之后一瘸一拐地跑了。我还以为是小偷,赶紧给米佳宁打电话。 我说:米佳宁,你家有贼,我看到他从你窗口跳出去了,你没事吧! 米佳宁把声音突然放得很低,说:那是我男朋友,你不认识吗?咱学校学生会副主席哇……我爸刚才突然回家了,我就让他从窗口跳下去了。 此后至少一个星期,我们的副主席在学校的时候都瘸着一条腿。个中原因只有我和米佳宁心知肚明。 我做手术的事情只有米佳宁一个人知道。当时我跟她讲我和尹重城的分手以及我一个人去医院的事的时候,米佳宁正抱着我的大布熊,她一边听我的血泪控诉,一边忿恨地把我的布熊**成扭曲的形状。等她回家以后我才发现我的熊多处开线,连棉絮都露出来了。后来米佳宁自告奋勇地说要帮我一起遛豆丁。 米佳宁左手牵着大宝,右手牵着豆丁。一只是小鹿犬,一只是阿拉斯加雪橇犬,全小区的人就看着一人两狗的奇怪组合在小区里面横冲直撞。我就坐在花坛边上玩手机游戏,刚好打完三局麻将,米佳宁就能回来。 有一回米佳宁刚下楼就想起来家里正在做的水忘记关了,于是把大宝和豆丁拴在一起,扔到花坛附近让我看着,她想着上一趟楼再下来,用不了多长时间的。那时候我正在玩手机麻将,还差一个八条就清一色一条龙了,我全神贯注地盯着手机屏幕,根本忘了那拴在一起的两条狗。米佳宁关好电磁炉下来的时候,我就胡了。米佳宁问我,狗呢?我说,不就在那儿么。顺手一指花坛的角落,只看到豆丁刚刚撒过的一泡尿。于是米佳宁崩溃了,满小区跑着找狗。豆丁和大宝是被米佳宁在二号楼附近找到的,当时可怜兮兮的大宝被狂奔的豆丁拖得哀嚎不止,四只小腿根本捣腾不过来,米佳宁看到了心疼得要命。两只狗被米佳宁拽回来的时候,我就看到大宝灰头土脸的,腿上的毛被磨掉一大撮,夹着尾巴瑟瑟发抖。豆丁一脸无辜的样子。 米佳宁每次都要跟我念叨一句“陆小乐我实在是吃不消你家豆丁了,再也不帮你遛了”,然后第二天继续帮我遛豆丁。我一直都知道米佳宁其实有一颗豆腐般的心。 我身体复原得差不多的时候,第一件事情就是痛痛快快洗了两个小时的澡,把自己搓得都快要脱了一层皮,出来的时候跟刚被拔了毛在锅里烫了一遍的小母鸡一样。然后我花了两天时间,看书,看电影,看电视,看天花板。我一边做着这些事情一边想着我到底要干什么,我不想把自己搞得像个怨妇一样,那绝对不是我的风格。我在用遥控器不停地转台的空隙中想了很久,就不小心转到一个介绍西藏的旅游节目。看着蓝天看着白云,看着虔诚的僧侣和善男信女,于是我知道那里是我要去的地方。 我告诉米佳宁我要去西藏的时候,米佳宁下巴都快要磕到脚面上了。她说陆小乐你疯了吧你。我说我没有。米佳宁说尹重城不过是一个男人而已,他何德何能啊你竟然为了他跑到西藏去,不就是失恋嘛,谁没失过似的。 这不是失恋不失恋的问题。我这样对米佳宁说。她又坐在我床上**我的布熊,我一把抢了过来,几团棉絮就从布熊的腿部与肚子接合处的漏洞里掉了出来,落在地板上。我突然之间觉得很难过。 那只布熊是去年我过生日时尹重城送给我的。临过生日的几天,尹重城很不浪漫地问我过生日想要什么礼物。我就说我要一个大熊,比我还大的那种。尹重城说,好。结果我生日那天尹重城却送给我一个不大不小的布熊,被当作是眼睛的黑色纽扣还钉歪了。我撇了撇嘴,老大不高兴。尹重城把我抱住,说,我想了想,给你买那么大的熊,我睡哪里啊。后来我才知道,尹重城为了给我买那只熊,连着好几天都吃的泡面,他的钱都用在付房租上面了。尹重城租房子的时候还跟我说,小乐,没事儿,我这还有点钱呢。那个时候,我们都还没钱,他爸妈怕他在外面乱玩,每个月都只给他发刚刚够生活的生活费。 那个时候我大三,瞒着我妈和尹重城在城西租了一套两居室,房租是尹重城付的。我说服包括米佳宁在内的寝室的几个姐们儿把寝室电话线拔了,唯恐我妈哪天心血来潮打来查岗。为此,我还请她们几个吃了顿饭,那几个狐朋狗友一点也不客气地吃掉我三百多块钱,心疼了我好几天。 这不是失恋不失恋的问题。我对米佳宁这样说的时候,其实也是在说给自己听。但我们都知道,这就是失恋的问题。不然我还会像以前一样,每天给尹重城做稀奇古怪的东西吃,吃得俩人时不时地上吐下泻几天。不然我还会像以前一样,拉着米佳宁到城西我们那里住上好几天,让尹重城到客厅睡沙发。但就是因为在这里我看到的每一样东西都能引发我无限度的对尹重城的回忆。那些回忆,像一场海啸向我漫天席卷而来,我是溺水的人,趴在一块木板上,脚触不到水底,也看不到岸边。我要崩溃了。 米佳宁看了我马上就要哭出来的表情,没有再说话,径自走到我家厨房去,到冰箱里拿出来我妈前两天刚买的饮料,拧开瓶盖就“咕咚咕咚”地喝,她熟悉我家就像熟悉我一样,所以她知道我做出那种表情的时候,不该说话,保持缄默才是正确的做法。 米佳宁坐在我床边,一口一口把那瓶饮料喝完了。她咽下最后一口,把空瓶子放到我的桌子上,然后一把抱住我,说:小乐,想哭就哭吧,别死撑了,我知道你早就想哭了。 我根本没料到米佳宁会给我来这一手,我怔了一下,想笑,没笑出来,看米佳宁的神情,我知道我把自己的脸扭曲成了一个很狰狞的样子。之后我毫无招架之力,趴在米佳宁肩头哭得歇斯底里。那些与尹重城在一起的日子,放电影一样在我脑袋里面过了一遍。我在所有人面前撑着那张笑脸撑了很久,最后终于被米佳宁一句话给击溃了。 我咿咿呀呀地哭了一个多小时,边哭边说,估计米佳宁没听懂几句,她只是一遍一遍地附和我,拍拍我的后背帮我顺顺气。哭够了我就到厕所冲了把脸,照了照镜子,看自己俩眼睛肿得像俩核桃。米佳宁的T恤被我哭得潮湿一片,我到柜子里面找了一件我的衣服让米佳宁换上,米佳宁一边换衣服一边说陆小乐您可真行,您真行啊,快赶上孟姜女了都,晒晒都能出盐粒儿。 我说米佳宁你跟我一起去吧,你不是连续上了好长时间的班,攒了很多假期么,咱俩一起去西藏,我们多么潇洒多么昂扬。 米佳宁鄙视地看了我一眼:你怎么变得那么快呢,你又不是刚才的陆小乐了是吧。 我觉得米佳宁不是不想放假,她肯定是舍不得她男朋友。 米佳宁的男朋友叫江远。一米八的个子,长得很是俊朗,又事业有成,年纪轻轻的就做了米佳宁他们的部门主任。两个人从米佳宁进到公司里没几天就眉来眼去地勾搭上了。但是公司明令禁止办公室恋情,两朵苦菜花每天在公司里正襟危坐道貌岸然,只能偷偷交换放电的眼神。下班之后又要避人耳目,尽量不走在一起。像地下工作者一样,随时都有被枪顶住后脊梁的危险。米佳宁经常对我说她就要崩溃了。但是每次只要跟江远在一起,她就立马变成娇羞的待嫁小娘子,这个时候她终于显现出她身为一个女性的性状。 米佳宁做饭是很有天赋的,菜谱只要照着做一遍就能记住。她深信“想要抓住男人的心就要抓住男人的胃”这句话,所以每天没事儿她就钻厨房里面研究厨艺。什么肉用什么火炖啊煮啊清蒸啊红烧啊,她都门儿清。我妈特别喜欢米佳宁,没事儿就让我把她叫家里,两个人抄起菜刀拿着铲子互相切磋厨艺,然后互相吹嘘,每次我都对她们的行为嗤之以鼻。之后我妈就会跟我说陆小乐你跟人家佳宁学学,都是一个院里长大的,咋就差那么多啊。米佳宁在旁边像雕塑一般岿然不动,表情愉快地听着我妈数落我。 那段时间江远因为跟米佳宁在一起而胖了十几斤,双下巴都有了。我不禁感叹这个男人真有福啊。米佳宁后来终于跟我说出了如此苦练厨艺的原因就是有朝一日江远如果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她就学《双食记》里面的那个女主人公,用食物相克的原理把她男人搞死。我当时听了米佳宁的这套理论,后背上汗毛都立起来了。果然还是最毒妇人心,一个女人无论对男人做什么,都是有目的性的。像米佳宁这样对男人口蜜腹剑心如蛇蝎的女人,更是恐怖。幸好我是女的,因此得以跟米佳宁姐妹相称肝胆相照。 米佳宁说:我不去,你是自由职业者,又单身贵族,我可是有事业有男人的女人,哪儿能跟你一样到处乱跑。 她一说“单身贵族”,我又开始全身心地刺痛,米佳宁口无遮拦,总是有意无意地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说你不去拉倒,我自己去。 米佳宁说你去吧,最好在当地嫁一个藏族小伙,每天带着你放牦牛吃青稞,要不你就当场皈依我佛吧,之后你就可以脱俗了。 滚。我说。 然后米佳宁拿了我桌子上的一根香蕉,边走边啃回家去了。 正文 米佳宁肯定以为我就是心血来潮说着玩玩的。但是我是认真的。 我开始上网查要到西藏去的注意事项。然后开始准备必需用品。食物,衣服,护肤品,药……满满当当地装了一大行李箱。之后还在网上订了拉萨的青年旅馆的房间。 我妈说你这是要去哪儿啊。我说我去趟兰州吧,有点事情要过去。我没敢说我去西藏,怕我妈担心。然后我妈瞥了我一眼,甩过来一句话:顺道去西藏看看呗,最近去那儿的人好像挺多的,年轻人嘛,多到处走走有好处的,你整天闷在家你想闷出来病啊,想当年你妈我就很喜欢旅游啊,要不是你和你爸…… 我说我出去遛豆丁了。然后趁我妈不备,赶紧跑了。 在小区的草坪里看到拉着大宝的米佳宁。她应该是正在跟江远打电话,大步往前走得很开心,大宝被她一边拖着,一边在艰苦卓绝的情况下大便。我跟米佳宁说,别走了你,大宝都拉了一路了,你好好让人家拉个屎。米佳宁赶紧挂了电话,大宝一边大便一边很怨恨地望着她。 元气恢复得很快嘛。米佳宁打量着我。 是啊。 对嘛,就该这样,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跟你说我们公司里新去了一个小白脸,你有没有兴趣啊,我介绍给你。米佳宁满面淫光,仿佛**里的**。 没兴趣,我过两几天就走了。 去哪。 西藏。 我靠,你真的去啊? 真的。 我走的那天没告诉米佳宁,她很多次说,几号几点走记得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去送你。我说行。但是我走的时候还是没跟她说。我特别讨厌在车站送人或者被人送,总觉得很矫情,又不是死了活了阴阳两隔了。要走就走得干脆点,弄得那么忧伤干嘛,又不是拍电影呢。 我没买机票,据说坐火车去的人会比较容易适应高原反应,而且一路上穿越四季,能看到可可西里大片大片的无人区,和藏羚羊。但是我去买票的时候卧铺已经卖完了,于是我含泪买了一张硬座。我想着这简直是很有挑战性的一件事,因为我有一次从北京坐到上海,十个小时,我就受不了了。 随票还附了一张《旅客健康登记卡》,跟生死状似的,搞得我特紧张。 那天晚上我爸出去跟人吃饭,我妈去找邻居打麻将了。我一个人在家,豆丁跟我一起。它很忧伤地看着我的行李箱,因为它知道每次我把这个大红色的行李箱拎出来的时候就要消失一段时间。我心想最后只剩下一只狗了。我刚跟尹重城好的时候,它才一丁点儿大,现在它站起来都快到我耳朵根了。然后不知道怎么就想起来烂糟电视剧里面的幽怨女人经常用的一句台词:“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们的孩子,应该这么高了。” 我到阳台上拿我刚刚晾干的外套,透过窗户看到米佳宁的卧室,她正在玩电脑,手不停地在键盘上面挥来挥去,眼睛盯着电脑屏幕,已经达到了无我境界。估计又在玩游戏。我曾目睹她用这样的方式在无数个夜晚消磨着自己的青春。然后我就想着米佳宁好歹还有青春可以消磨,自从和尹重城分手之后,我觉得自己已经在很短的时间里老掉了。像个老年人那样,我的情绪不再有大的波动,嗜睡,每天搬着板凳在阳台看书晒太阳,有时候还跟我妈一起出去打麻将。 这个时候突然接到了黎安扬的消息。他说:小乐,你干嘛呢。 我说我正在家里阳台上抽风呢。 黎安扬是米佳宁的上上上个男朋友。那时我们还在学校里,黎安扬比我们大两届,他死命追米佳宁,把我们寝室所有人的电话都搞到手了,各个击破,我们那帮姐们都特不争气,一个一个全都倒戈了,成天就在寝室里面,对着米佳宁吹耳边风,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坚守阵地。我跟米佳宁信誓旦旦地说,放心吧,作为你最铁的姐们,我一定会一直站在你这边的。后来黎安扬专门请我一个人吃了一顿饭,他特别真诚地说:小乐,我肯定能让佳宁幸福的,你帮帮我。于是我也倒戈了。米佳宁一个人撑不了多久,也就范了。 黎安扬确实对米佳宁很好,早上帮米佳宁带早饭,没事就带着米佳宁出去饕餮,米佳宁胖了好多斤。我始终觉得,一段好的爱情,是能够促进人的食欲的。晚上有时候他们还一起去看电影。偶尔我也去蹭蹭饭,蹭蹭电影看,当当电灯泡。那时我还整天埋汰尹重城,我说你看看人家黎安扬对佳宁,那是一个多么诚惶诚恐的态度。尹重城断言,他俩好不了多长时间,因为这感情付出得一点都不平衡。果然,米佳宁那个不争气没过多长时间就跟黎安扬分手了,我亲眼看着米佳宁对着黎安扬说了对不起,然后拉着我出去吃拉面,给黎安扬甩下一个很决绝的背影。对此,米佳宁给出的理由是黎安扬对她太好了,她受不了了。米佳宁总结是,一段爱情,就是一个施虐与受虐的过程,你的角色要不停地转换才有意思。我说米佳宁,用一个字来总结你就够了:贱。 但是我跟黎安扬一直都没有断了联系,我俩一直是特别好的哥们。有事儿没事儿我们隔一段时间也要见见面,一起吃吃饭喝喝酒。每次都是他买单,我都不好意思了,跟黎安扬说你就给我个机会,让我请请你吧。黎安扬摆摆手,特别潇洒地说:我从来不让女人请客。说黎安扬是富二代其实还是不太准确的,后来他是靠自己的双手创造财富的。黎安扬毕业之后就接手了他爸的汽车销售公司,我和米佳宁毕业那年,他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老板了。 那天黎安扬开着他的奥迪A8,到学校接我们,非要就我和米佳宁毕业的事庆祝一下。米佳宁抱怨说这有什么好庆祝的。那时她正跟她的新男朋友缠绵悱恻双宿双飞,死也不愿意赴约。我知道是黎安扬对米佳宁旧情未了。米佳宁说,屁,那是他对我贼心不死,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搞不好这就是个鸿门宴,要去你去。 结果米佳宁没去,我拉着尹重城去了。 从上车起,到吃饭,两个男人就一直在聊GDP,核武器,国计民生,大学生就业发展前景之类的问题。我一个学文的完全插不上嘴,但是完全能看出来尹重城的微妙的情绪。尹重城一直都是一个自尊心特别强的人,事事追求完美,他的口头禅就是“别人能做到的我为什么做不到,别人有的我为什么不能有”。但是坐在车上的时候我看到尹重城的表情,就知道他肯定在心里拿自己跟黎安扬比。黎安扬有车,他没有,黎安扬有公司,他没有。面对着满桌子花花绿绿的好吃的,只有我看得出来他挫败的表情。 吃完饭跟黎安扬道别之后,尹重城搂着我说:他什么都有,可惜就是没这么好的女朋友啊,我这一个“有”,抵得上他一百个“有”。说得我特感动,他让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穷光蛋的一顿饭,溺水者的一块木板。 后来,尹重城工作以后,他们两个人之间由于工作的关系反而密切了许多。尹重城是他们公司客户部的,经常找黎安扬谈业务。分手之后我跟尹重城就没了联系,黎安扬还老是问我为什么好好的俩人突然就这么散了,尹重城辞职是不是也因为这个。我说我不知道。 再后来,还是黎安扬告诉我尹重城要去日本的事。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关于尹重城,还有我们所谓的爱情。 黎安扬一个电话就打过来:陆小乐,你是不是想不开准备跳阳台啊。我说我没事,我收拾一下准备去火车站呢。黎安扬问我准备去哪。我说我去拉萨啊。黎安扬说:不至于吧,失个恋而已,你看你和尹重城,还一个往东边去了一个往西边去了。我说,谁说我因为失恋才去的,我是过去体验生活搜集写作素材去了。黎安扬叹了一口气,说:我现在在外地,也没办法去送你,那你好好照顾自己吧。你不知道,这事儿……其实重城也特别难过。我说黎安扬你赶紧给我打住,我不想这事儿没结没完的。 挂了电话,我又哭了。等我哭够了,抬起头就看到一张漠然的狗脸,豆丁迷茫地盯着我。还好除了它谁也没看见,真丢人。 我打了个车,车刚刚拐弯,我就透过车窗看到米佳宁搂着江远的腰,江远揽着米佳宁的脖子,在大街上溜达。我都不知道这俩人用这样崎岖的姿势前进,会不会觉得很难受。以前尹重城也喜欢揽着我,我觉得特不舒服,我就从他胳膊里面钻出来,拉住他的手。尹重城就觉得拉手特幼稚,跟小孩过家家似的。我跟他说你要是不娶我,咱们就是过家家。现在想想真搞笑,我跟尹重城过了七年的家家,最后没熬过七年之痒,散伙之后就拿着锅碗瓢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这个时候天就开始很应景地下了雨,我看着雨滴打在车窗玻璃上面,画成一条一条的痕迹,很庸俗地忧伤不已。 车里放着广播,还是生理卫生知识讲座加上药品推销一类的。通常是一个老男人为众多老男人答疑解惑,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于是车内回响着这样的对话。 “喂,你好,是我吗?” “喂,你好,是你,有什么问题请说?” “那个……医生啊,我最近感觉我不行了呀。” “怎么就不行了?” “我……我现在……那个……一次就五分钟呀。” “哦,请问你多大岁数了?” “我六十啦。” “六十岁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下面我们接听下一位听众的电话。” “喂,你好。” “喂,我想问一下,我想做个……就是那种小手术,你们医院行不行呀?” “没问题,放心吧,我们这里是专业的,一天割个几百个呢!” 开始我还忍着,后来一下没忍住,就笑瘫了。我趴在副驾驶的靠背,笑得岔气儿了。然后出租车司机也跟着我乐。他跟我搭讪,说小姑娘准备到哪儿去呀。我说我要去拉萨。司机说,哟,坐火车过去可是挺远的。我说是啊。司机说,听说那边挺乱的,可得小心点,现在年轻人就喜欢到处跑,我有一个哥们,他认识的一个司机,从平原开车去西藏,结果刚开到那曲就猝死了,好像是什么高原性肺水肿。我说没事儿,我已经抱着死的决心了。司机说,哟,年纪轻轻的说什么死不死的,好死不如赖活着,现在经历的那些事儿啊,你几年过后想想你都觉得自己傻。我说我现在已经觉得自己很傻了。 正文 二十分钟之后我就到了火车站。广场上面一大片一大片的都是人和行李,还有拖着鼻涕乱跑的小孩,穿着脏兮兮的衣服。我觉得自己走得特雄赳赳气昂昂的。到入口的地方排了长长的队伍,近前一看才知道安检的机器坏了,得一个包一个包地检查。我拎着我的大行李箱和背包,帮他们翻来翻去。我随身带了两瓶矿泉水,那个警察大叔非让我喝两口才把我放过去,整得我跟个恐怖分子似的。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长得挺像良民。 到拉萨的车次是在软席候车室,我想着这内地对待藏族同胞就是这么实在,硬座都能坐上软座的待遇。候车室的人不是很多,大概没几个人抽风到像我这样没事儿往拉萨跑的。人稀稀拉拉只坐了两排。大部分是扛着行李的男人,还有几个年轻人,穿着山寨的addidas,背着盗版kappa,拿着杂牌手机不停地放音乐,声音还特别大。 以前米佳宁和我走在路上的时候经常遇到这种听歌不戴耳机的人,我俩特别纳闷为什么山寨手机跟喇叭似的声音那么大,我们一边纳闷一边鄙视他们。我几乎每次坐火车的时候总是得遇到这样的人。他们通常来自于城乡结合地区,脸上两坨高原红,用山寨手机听歌上QQ,而且声音不关,全是类似不要在我寂寞的时候说爱我不要再来伤害我我在佛前求了几千年我在遥望月亮之上这种傻逼歌曲,之后他们还很乐在其中地跟着哼唱,两眼望着窗外,很销魂的样子,又很忧伤。 我手机突然响了,我以为是米佳宁,拿出来一看才知道是我妈,我妈说,小乐,到火车站没?我说,到了啊。我妈说,我刚打完麻将回来,你看好自己的东西,好好照顾自己啊。我特感动,鼻子都酸了,差点没在候车室稀里哗啦痛哭一场,这种时候还是我妈还惦记着我。之后我妈就说,不跟你说了,我去收菜了,一会儿让你爸给我偷了。然后我就没话可说了,我妈总是做这么不应景的事。 以前我没事儿就玩开心农场,我妈看我玩,跃跃欲试,自己也申请了一个开心网,没事儿就在那儿种菜偷菜,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为了偷人家一根萝卜,可以在电脑前坚守一个小时,连饭也不做。我爸对此提出抗议,说我俩真无聊竟然玩这种白痴游戏。后来他被我妈同化了,我妈把饭都做好了,他还在等着自己的作物成熟,来合成新的物种。我妈说他俩都被我带坏了。 我坐在座位上面打开手机上网玩麻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秉承了我妈爱玩麻将的天赋,我从小就跟着我妈辗转各个麻局,身经百战,驰骋麻坛那么多年,早已练就了火眼金睛,百毒不侵,金刚不坏之身。常常纠结尹重城,米佳宁,以及她各任男朋友,凑成一桌麻将,打几圈就打发了一个下午或者一个通宵。我老赢。米佳宁玩得特不服气,她每次都说我出老千,要不就说尹重城故意给我放炮。但我还是赢,米佳宁就没脾气了。 特邪乎,我从进到游戏里面就一直在不停地胡,对对胡啊,缺一门啊,一条龙,我手气从来就没那么好过。大概是因为情场失意,赌场得意吧。我一直得意,老有人给我放炮。很快就到检票的时间了。我每次都最烦检票,所有的人都不要命了似的往前涌,等从检票口出来,我的鞋面上就布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鞋印,有一次竟然还粘着一块口香糖。 这回一看到穿制服的人往检票口走,我就拖着行李箱拼命往前冲,我能明显感觉到行李箱的轮子压过了很多人的脚面。但是我仍然觉得后面有人前赴后继地拥挤过来,我纳闷为什么刚才看着人不是很多,这会儿就突然多了起来。 有个年轻的男人挤到我旁边,跟我说,一直往前走,别回头。然后他就跟在我后面,一直到进入检票口。我觉得莫名其妙,这人神经病吧。 “诶,你看看你的背包里面没少东西吧。”那个男人问我。我把背包脱下来一看,吓我一跳,已经被人拉开了一大半了。不过背包里面的钱包什么的都还在。 “刚才那几个一直挤在你后面的人是小偷,都是团伙作案,这个时候不好正面冲突的,后来我挡到你后面,他们就没再敢动手了。”男人对我解释。 实在是太感谢了。我说。 男人说,没事儿,倒是你一个小姑娘,出门在外的要当心点。 我说,那我就先走了啊。我最烦上了火车之后放行李,通常行李架都被人占得满满当当的,所以我跑起来。 那个男人跟在我后面也跑,于是我特紧张,莫非是刚从狼洞里面出来,又深入虎穴了。于是我说就站住,特大声地对着他吼:你跟着我干嘛! 男人一脸无辜地说,小姑娘,你赶火车,难道我就不要赶火车了嘛…… 我特别尴尬:呀,不好意思,我过度紧张了。 男人说,你放心吧,我是好人……不过,你比刚才警惕度高了许多,这很不错啊。 真是无巧不成书,那个男人不仅跟我一个车厢,竟然还就坐在我边上,他帮我把我的大行李箱放到行李架上,说,你这箱子可够沉的。我朝他笑笑,对他到了谢。我心想当然沉了,我把吊带背心热裤保暖内衣羽绒服全都带上了。之后我就把我背包里面的吃的喝的全都拿出来。一分钟后,整张桌子都摆满了法式小面包,旺仔小馒头,薯片,糖果,矿泉水,酸奶,还有我的一本书,放眼望去一片花花绿绿的,看得我甚是欢喜,因为我一向非常热爱在公共场所的圈地运动。 火车缓缓地驶离月台,雨还在落。昏暗的灯光打在地上,只有铁路上的工作人员拿着小旗子在那里站得笔挺,影子被拉得很长。这场景无比荒凉。 我拿了一本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还是从网上淘的八几年版的。我旁边的男人说,哟,还是一魔幻现实主义的。我特惊异地望着他。我们就开始从魔幻现实主义聊,聊到拉美文学,又从拉美文学聊到欧洲文学。再后来就上到天文下到地理,喷得到处是口水。 后来在聊天中我才知道这个男人叫方振岩,是个警察,他还拿自己的警官证给我看,看得我心里特有安全感。就算他是个坏人,肯定也是一个有品位的坏人,一个有品位的坏人一定是极坏的那种,贩卖国家机密啊造个核武器啊之类的,撑死了杀人越货,肯定不会做坑蒙拐骗这种入门级坏事。 聊了一个多小时,我渐渐地觉得方振岩是自己人了。我们就开始聊一些身边人的事情,然后就扯到自己身上了。我问方振岩干嘛要到格尔木去呢,据说那地方鸡不下蛋鸟不拉屎的。方振岩说是出差,然后他问我为什么一个人去西藏。我说我就想去散散心。方振岩笑了笑,说你这个散心都散得要过了大半个中国了。我说,因为我失恋了。他说,哦,不好意思……我说没事,失恋而已么,谁没失过啊。我就开始给方振岩讲我和尹重城的事,我想反正我讲的时候给我们的名字都打上马赛克了,用字母代替,下了火车谁也不认识谁了,爱谁谁。 不提还好,只要一提到尹重城,我的话匣子就打开了,我对着方振岩滔滔不绝地从我和尹重城高一刚入学时认识,讲到高三我们在一起,还有整个大学时代,我们跨越了时间,跨越了空间,跨越了无数小三,经过了大风大浪,最后遇到一阴沟,还没栽进去呢,我自个儿就把船给掀翻了。 追溯到那么久以前的事情,我记得好像是米佳宁先开始勾引尹重城的。那时候刚上高三,尹重城是那个时候转到我们班的,他是复读生。第一次见到尹重城,他手臂上打着厚厚的石膏,被固定在脖子上,摆出半笑不笑的表情站在讲台边上自我介绍,完了还鞠了一躬,可能不小心动到了受伤的地方,疼得呲牙咧嘴。我对尹重城的第一印象就是,他的牙齿很白。而尹重城是因为他们那一届高考的前一天晚上,他回家时直接被汽车给撞医院去了,所以连考场都没得进。我们私下里感慨,人得多倒霉才能倒霉成这样啊。 后来米佳宁可能觉得这哥们挺好说话的,又发挥女流氓无限的潜质,她有事没事地接近尹重城,下课就找尹重城问数学题。那时候尹重城数学特别好,米佳宁每次数学成绩都很稳定地排在全班倒数第一的位置。而尹重城确实每次都耐心地帮助数学白痴米佳宁做那些对她来说难度系数很大的函数题,一步一步的都帮她写好,还徒手就能画出很标准很好看的函数图像,米佳宁没事就抱着草稿纸自我陶醉,那阵她的数学成绩一跃而上,成功晋级倒数第十几名。米佳宁跟我说,你看着吧陆小乐,我不出一个月准能把尹重城拿下。我对此深信不疑,我太相信米佳宁的实力了。 终于有一天米佳宁跟我说尹重城下了晚自习要对她表白,他约她到学校门口的小甜品店里去。我感慨了一句米佳宁你真是多年的媳妇终于熬成了婆啊,太不容易了。然后我扎下头继续默写古文。不知道为什么,那篇文章我现在依然记得清清楚楚,是诗经里面的《关雎》,当时我正写到“君子好逑”。 放学之后我没有等米佳宁,先回了家。我吃完饭刚把书本摊开准备写作业的时候,接到米佳宁的电话,她说:我靠。我说靠什么靠啊,又一个无辜的少男要栽在你手上了。米佳宁说,这回是我栽了。我说怎么回事。 米佳宁下了晚自习之后就直奔小甜品店,点了个草莓冰淇淋先吃上了,正在思索用什么样的姿势吃比较令人看起来赏心悦目,尹重城就进来了。人不多,他们两个人坐在四人的位子上,闷着头吃自己的,谁都没有说话。米佳宁在等着尹重城对她告白,而尹重城在绞尽脑汁地思索到底该怎么告白,尽管他想告白的人并不是米佳宁。最后还是尹重城开口了,米佳宁当时脸就绿了。 “啊?是谁啊?”我问米佳宁。 “你。”米佳宁恨恨地说。 我的惊讶程度并不亚于当时的米佳宁。不过这也就解释得通为什么尹重城一直无私帮助米佳宁学数学,敢情是看我俩关系好,想拉拢米佳宁。 “你看你们两个多阴险吧,这叫横刀夺爱,这叫暗度陈仓。”米佳宁语气里充满了愤慨。 “我真的是无辜的。” “每个犯了错的人都是这么为自己辩解的,陆小乐你欲盖弥彰。” “唉。”我只有无奈地叹气。 对于尹重城的事情,我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米佳宁第二天就没事人一样继续跟我勾肩搭背。她每天每天地在我耳边说陆小乐,你可想好了啊,我觉得他不是一善茬,不是你能应付得了的。我还就没有信这个邪,于是我偏跟尹重城好了。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的米佳宁已经预言得这么精准了。尹重城把我一辈子的爱都榨干耗尽了,我的心已经贫瘠如同望不到尽头的不毛之地。 其实以前我跟尹重城之间一直是情比金坚固若金汤的,从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是这样,虽然经常吵架,而且我通常是无理取闹的那一方,但是从来没有人能撼动我们在彼此心中的地位。 那天我吐得特别厉害,就到超市买了一包试孕纸。其实我的大姨妈已经有两三个月没有来了,但我一直没往那方面想,因为我的大姨妈经常不准。但那天我吐得七荤八素,胃液啊胆汁都吐出来了,我觉得估计是中标了。当试孕纸上面显现了两条红线的时候,我瞬间感到自己内分泌失调,心情极度低落。我给尹重城打电话,尹重城挂断了,没有接。 放在平时,我会想到尹重城大概是有事,就不会再打过去,可是我那天脑子里面乱成了一锅粥,几根筋搅在一起,就是转不过弯来,我想着什么事能大过这件事呢。于是我死命地给尹重城打电话。开始的时候他还挂,后来干脆就不管了,估计是调了静音,直接放在裤兜里面了。我就很纳闷这是为什么。但我还是不停地往他手机上面打电话。我这个人要是拧巴起来,什么都不管的。 然后电话竟然接通了。后来我分析着估计是尹重城忘记锁手机键盘了,不知道摁到哪个键,就接起来了。我听到尹重城和另外一个女人说话,吃饭。我一手拿着试孕纸一手拿着手机,坐在床上听了十几分钟,我听到服务生对他们说:先生,您的黑椒牛排,小心烫到。服务员的口音听起来是平翘舌音不分的南方人。 以前尹重城经常带我去他们公司附近的一个西餐厅,他每次都要点一份黑椒牛排。那里的服务员大都来自南方,我背地里常常跟尹重城学他们说话,学着学着我俩就偷着乐。 可是这一次,我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我下楼打了一辆车,直奔那个西餐厅。我在车上一直捂着肚子,觉得尹重城和他真是一个大混蛋一个小混蛋,每一个都让我感觉到筋脉相连的疼痛。想着想着我就特别委屈,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粒一粒往下落,滴在腿上,点出圆圆的一个一个印迹,我还试图用手掌截住,可是眼泪都顺着指缝溢出来了。窗外的行人和车流都被浸泡得成了一种扭曲而夸张的形状。从那之前,往那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哭得那么伤心过。 下车的时候我没站稳,一下摔在地上,手蹭破了一层皮,但是我都感觉不到疼。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我就往那个西餐厅的方向走过去。 尹重城果然还是选在那个靠窗的位置上面,背对着门口。我可以看到他对面的女人,她的长发盘在头上,碎发被挽在耳后,穿着白色的职业套装,一手拿刀一手拿叉,正在切割一块牛肉,时不时抬眼对尹重城说着什么。 我当时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就像动物世界里面被侵略了地盘的野兽那样。一路上我的小宇宙不停地在体内爆发,气场强大,我脑子里面充满了沸腾的热血,冲上前去站在尹重城面前,干净利落地“啪啪”左右两耳光。所有的人都往我们这个方向看过来。尹重城当时傻了,那个女人也傻了。只有我一个人是清醒的,之后我甩手离开。其实我是怕他俩之中的谁站起来还手,我还是不能做到像米佳宁一样跟女侠客似的,即使单刀赴会也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我是遇到事儿之后赶紧逃跑。 我走到中山路的时候,尹重城终于追过来了。他从后面拉住我,跟我说,陆小乐你他妈疯了吗?那是我的客户!我说尹重城你他妈才疯了!跟客户吃饭这种屁大点的事儿用得着挂我电话吗?尹重城说,你这是胡搅蛮缠,陆小乐!我推开他说:尹重城,咱俩完了,你他妈给我滚蛋! 尹重城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就真的头也不回地滚蛋了。他一直特别听我的话,这次也一样。我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尹重城消失在人群之中,觉得我们开始分道扬镳,越走越远。 我给自己买了个甜筒吃,吃着吃着哭了起来,路上的人都回头看我,可是我管他的呢。回到我们一起租的房子,我看着满屋子尹重城的东西,哭得更加汹涌,我正在纳闷我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平时我不是这样的,凡事我都会用最理智的方式解决,我今天的表现太夸张了,情绪又这样不稳定,自己完全无法控制。后来我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并得出一个合理的科学的结论,这大概是妊娠反应,由荷尔蒙导致。我到厕所洗了一把脸,觉得很对不起尹重城,想着晚上等他回来一定跪在地上抱着他大腿求他原谅,并告诉他我为什么情绪失控,行为极端。 后来我去菜场买了尹重城爱吃的菜,到家洗洗刷刷,勉勉强强做出一桌能吃的饭。我还自我感觉良好地认为尹重城一定能原谅我,因为我每次惹得他生气,只要给他做个饭,他就高兴得不得了,觉得自己捡了个贤惠的媳妇。 那天晚上我一直等到快十点。等得我都快睡着了,也没有给尹重城打电话,想给他一个惊喜,因为我很少跟他道歉,这回我还专门打了个草稿,按着草稿背熟了,甚至在厕所对着镜子在念到“我真的不是有意的”那句话的时候,挤出两行眼泪。 九点五十多分的时候,我听到楼道里有响动,我听得出来是尹重城的脚步声,那声音就算化成灰我都认得出。但是这回脚步明显更沉重了一些,还夹杂着高跟鞋的声音。我赶紧蹑手蹑脚地凑到门口,透过猫眼往外看。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感觉自己全身都起了一层白毛汗。然后我就看到中午那个女人搀着尹重城,尹重城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我感觉血又开始往头上涌,我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不停对自己说“这都是误会这都是误会,控制情绪”。 我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的时候,尹重城晃晃悠悠准备开门,手一哆嗦把钥匙掉地上了。我正要开门帮他捡,那个女人俯下身把钥匙递给了他,然后我就看到她的手也送到他手心里了,那个女人伸手把尹重城的脖子勾住,脸凑过去就亲上去了。我彻底忍无可忍,回到屋里把尹重城的衣服鞋子收拾出来一堆,打开门扔了出去。那女人吓了一跳,赶紧逃跑了,尹重城眼睛里都是血丝,他看着我,没有说话。后来我把门“砰”地关上了,洗漱之后就钻进被窝,想着尹重城的好,我的眼泪就开始汹涌澎湃起来。 那天晚上我没睡好,半夜起床偷偷地打开防盗门,看着空空荡荡的楼道,哭得声控灯亮了好几次。我第二天早上收拾好东西就回家了,我的身体特别重,步子也特别重,比我的行李还要重。 其实后来的事实证明那个女的跟尹重城真的没什么,只不过是那女人一厢情愿的。但是有一种必然,就是很多偶然集中在一起,才发生了的,这种必然所导致的结果就是我和尹重城的分手。尹重城终于受不了我的无理取闹或者小题大做,而且我的自尊心根本不允许我去抱着他大腿求他不要离开。彼此太累,已经到了对方的极限。分手,其实是早晚的事情,只不过它来得让我有点措手不及而已。 正文 我对着方振岩,讲得绘声绘色,差点声泪俱下,跟我平时写小说似的,张口就是一部血泪史,我说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本,尹重城是写小说的笔,最后他写给了我一个悲伤的结局。我对面的大妈一边听我讲,一边嗑瓜子,瓜子嗑得堆成了一座小山,泪水涟涟的样子。后来我讲得我自己都快哭出来了,方振岩说了一句话,他说,我跟你说吧我比你还要衰呢。 方振岩之前有一个女朋友,都快结婚了,房子首期都付了。他女朋友是外地的,平时她住在那套房子里,方振岩住家里面。某日,方振岩到外地出差归来,没有告诉他女朋友,带了个蛋糕直奔她那里去了。刚推开门,就看到一双男人的鞋,再推开卧室门,他就看到了不想看的。方振岩说,你不知道,我当时有一种错觉,就是以为压在她身上那个男的是我自己,我他妈的以为我穿越了呢。回过神来之后,他特别理智地说,你说说吧,咱们这房子怎么分。 真是人比人,我只要见到比我更倒霉的人,就立刻找到心理平衡,我立马把眼泪鼻涕都甩掉,没事人一样,把零食往方振岩面前一推,说,来,吃吧吃吧。 将近十二点的时候,火车已经开了两个多小时。米佳宁突然给我打电话,说,死女人,你给我死哪儿去了。我说我已经在火车上了。米佳宁对着话筒吼我,说为什么走了也不跟她说一声。我说走都走了还整那么矫情干嘛呢。 然后米佳宁抛出一句重量级的话,说:尹重城刚才给我打电话了。 我说我靠,尹重城给你打电话干什么。 米佳宁说,你们租的那个房子,还有一把钥匙在他那儿呢,忘了给你,他现在不是在日本呢么,他说寄给我,让我帮忙给你。 我对米佳宁说,他总是把事情搞得很迂回,其实很多事情完全没必要。我都不知道我这话到底是说给谁听的。 挂上了电话,方振岩突然一脸惊讶,他说:你前男友叫尹重城?! 我说是啊。 方振岩又指指自己的头,他额角这里是不是有一颗小痣? 我说,你怎么知道。 方振岩一拍大腿,说,我靠,不会那么巧吧。 我说,怎么了。 尹重城是我表弟。方振岩一脸认真。 我也拍大腿:我靠,不会吧表哥! 十几分钟之内,我和方振岩谁都没有再说过话,两个人脸都涨成猪肝色,分别心怀芥蒂。本来想着跟对方说说自己的糗事来打发一下时间,反正一下车谁也不再认识谁。结果偏偏两个人是因为尹重城就联系到一起了,这样的关系把我们搞得很是尴尬,我一直在回想刚刚是不是一直在说尹重城的坏话。其实从我们分手之后我就一直觉得尹重城阴魂不散地围绕在我身边。所以我想逃离这个伤心地,只是没想到偏偏在乘火车的时候,尹重城他表哥还坐我边上。这他妈的算个什么事儿啊。 只能怪我太不小心谨慎。尹重城他妈很是变态,说是男人应该先立业,后成家,二十五岁之前禁止他谈恋爱,真不知道他妈她老人家是怎么想的。但是尹重城和我高三就厮混在一起,一直处于地下工作者状态。所以我连尹重城家里都没去过,我俩偶尔一起路过他家附近的时候,都感觉像做贼的,随时被人捉奸。可想而知,尹重城他爸妈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还有我这么一号人,更别说他的七大姑八大姨以及表亲之类的。以前只听说他表哥是警察,我就没想到了天底下那么多警察,怎么就那么巧,坐在我旁边的就是他表哥。 我坐在尹重城他表哥旁边,悄悄给米佳宁发短信,我说这事儿太巧了,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他哥坐我边上,我竟然还对着他诉了半天的衷肠。米佳宁也唏嘘感叹了一番,然后又回了我一条消息:那句话叫什么来着,阴魂不散,冤家路窄,一枝红杏出墙来。我只回了她一个字:滚。米佳宁就老老实实地不再说话了。这时火车已经过了河北。我昏昏沉沉地靠在火车窗户边上睡着了。 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我睡得相当踏实。这段时间,我第一次睡得这么心无芥蒂得像个孩子。第二天早上方振岩笑着说我晚上轻微地打鼾。看到我特别不好意思。方振岩又说没什么,你太累了吧。然后我心里又惯性一般地开始无度地咒骂他表弟尹重城。我诅咒尹重城倒霉到喝凉水都塞牙,放屁都砸脚后跟。我一直一直诅咒尹重城过得不好。在潜意识里,我觉得他不顺利的时候多少会想起我。我恨他恨得要死,却希望他继续爱我,这是多么矛盾的一件事情。可是爱情就是能容纳所有的悖论。 下午的时候火车就开始进入甘肃了。大片大片的山连在一起,山上大片大片绿色的植物,山间有弯曲的羊肠小道,脚下有浑浊的河水流过,我不知道那是不是黄河,我的地理一向不好,而且还是路痴加向盲,分不清楚东南西北。我以前出门只知道跟着尹重城走,就是对的。导致我现在一迷路就想起尹重城那个混蛋当时是怎么牵着我的手在整个城市的每条大街小巷都留下了我们的脚印。所以我才想离开那个遍布回忆的地方,踏在哪里都是撕心裂肺的疼。 我带的法式小面包和那些零食的食品包装袋开始膨胀,过了兰州的时候,它们已经变得胖胖的了,我撕开一个小面包的包装,发出“扑”的一声响,方振岩看看我笑了,我递给他一个,他接过去,小心翼翼地扯开,把空气慢慢放出来。 “给我讲讲尹重城小时候的事情吧。”我一边咬着面包一边对方振岩说。 尹重城几乎没有跟我说过他小时候的事,我曾经有一段时间认为自己没办法出席尹重城的童年,是一个莫大的遗憾,他的一分一秒,包括已经过去了的,我都想占有。没想到这回是用这样的方式,由这样一个参与了他的童年的人讲给我听。 “唔……这样好吗?”方振岩问我。 “没关系啊。”我摆出一副破罐破摔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于是我一边吃东西一边听方振岩讲尹重城小时候的事,仿佛坐上了时光机,来到了那些夏天的午后,站在树下,看着那么一个好动的男孩爬上树摘果子吃,然后摔在地上,仍然笑着爬起来,吃着很甜的水果,开心的样子。一直到两天之后,手臂肿到抬不起来,才被大人送到医院去,发现是把胳膊摔断了。或者跟他表哥一起偷家里的钱跑去打游戏机,然后两个人在附近的小店伙着吃一碗面,放很多辣椒,吃得鼻涕都流下来,回家之后被暴打一顿。 这样每个男孩子都有的童年,似乎因为这个孩子是尹重城而变得与众不同起来。我觉得尹重城离我很近,似乎我们还没有分开。如果真的有时光机,我想我要回去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可是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我仍然坐在火车的硬座上,捧着一桶方便面,就着火腿肠,偶尔感伤,大部分时间在发呆。 “花生瓜子火腿肠,啤酒饮料矿泉水。有没有人要啊。”火车上的工作人员推着小车在各个车厢之间穿梭着,卖食物和水。每次我都特别佩服他们怎么是在人群之中推着车子走得那么顺畅无比,要是我,只是想想都觉得头疼。 火车上面的空调还开着,冻得我鼻涕都快下来了,一个劲儿地擤。方振岩说,你可千万别感冒了,感冒在高原上不容易好,搞不好就成了高原性肺水肿,要命的。我说没那么夸张吧。方振岩说,真的,有的人一上高原就不行了,还有脑水肿的,回去就傻了。吓得我连鼻涕都不敢擤了。 “你带感冒药没有啊?”方振岩问我。 “带了。” “先吃点儿。” 吃了药以后方振岩又让我把外套披上,过了一会儿,基本上就没事了。 我对方振岩说谢谢。方振岩说,客气什么,一家人呢。后来他想了一下,觉得这话说得有点尴尬,然后又说,重城那孩子挺好的。他越说我越难受,我说我去个厕所。方振岩站起来让我出去。我还没走到厕所,眼泪就开始吧嗒吧嗒往下落。陆小乐啊陆小乐,丢人也是有个限度的。我对自己说。 火车一直在晃,铁轨两旁的树啊电线杆啊一个个地都被火车甩在后面。我有的时候看书,有的时候跟方振岩聊天,有的时候看着窗外发呆,就这样从白天很快又到了晚上,凌晨四点零六分的时候,火车到了格尔木。方振岩收拾东西的时候我恍然发觉他该下车了。 “好好照顾自己啊,有事记得联系我。”方振岩背着他的包往车厢出口处走。到站之前,他把他的电话号码留给了我。 “嗯。表哥再见啊。”我朝方振岩挥挥手,心里面竟然有点落寞,剩下的路,就只有一个人了。本来想着这是一个不会跟过去挂钩的旅程,却在开始的时候就遇到与我关系这样微妙的人。一个人要甩脱与其息息相关的回忆,到底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我叹了口气,离天亮大概还有两三个小时。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了火车的第三天早上了。窗户里面结了一层薄薄的水汽,把肩膀弄得有点潮湿,我是被冻醒的。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太阳还没出来,朦朦胧胧的只能看到火车进入了无人区,大片的草甸与水洼,天空深远,再远处的天和地平线接成了一条线,似乎已经出现了电视上看到的那种场景了,我激动得不得了,赶紧拍下来给米佳宁发了条彩信,我说天地这么大,我这么小。 米佳宁说,靠,你给我发的图片是什么东西,乌漆抹黑的。我笑了,没有再回复她。 之后我站起身准备去洗漱,看到了一小群放养的牦牛,站在那里安静地吃草,毛很长,有黑色的,也有带斑点的。我在洗手台前面刷牙的时候,车厢里有人说看到了藏羚羊,我带着一口牙膏沫跑到车厢里往窗外看,还是没赶得上看到。藏羚羊对我来说是一个神奇的物种,除了在电视上看到,还没真见到过,动物园里也没有。 我回到座位上拉开包,准备往涂点面霜,这两天在车厢里呆着脸干得要命。我刚拧开小塑料瓶的盖子,由于大气的压力,大团大团的面霜就往外溢,我往脸上抹了好多,手上也油腻腻的。我扯了纸巾一边擦一边心疼不已。 羊肠小道上面有一个朝圣的喇嘛,牵着一匹黑色的马,缓缓前行。路的两旁有放牧的藏民,看到火车经过的时候会站起来朝我们敬礼,或者挥手。我突然发现这种质朴的感动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火车在下午经过了唐古拉山,据说这里是高原反应最厉害的地方。不过火车上从格尔木那一站以后,就一直在放氧气,问题也不大。还经过了错纳湖保护区。很大的一个湖,湖面平静,很漂亮。蓝天白云。还有在湖边饮水的羊群,一会儿就移动到看不见的地方。湖边有很多石头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玛尼堆,每颗石头都代表着一个厚重的愿望。 火车在那曲停下来的时候,我下车透了透气。一个女人兴高采烈地就冲出去,刚落地就蹲下去狂吐。果然海拔五千多米的高度不是一下就能承受得了的。我的胸口很闷,不敢走得太远。抬起眼睛就看到天蓝得没有一块杂质,云层很厚很低,就在头上,似乎一抬手就能摘下来。很多人都在拍照,那个刚刚下车就吐的女人已经缓过来,没事儿人一样到处走,精力似乎很充沛。我在站台走了几步就上车了,还是充满了氧气的车厢更让人舒服一点。我感觉我想尹重城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少。 我对面的位置新坐上来一对带着女儿的藏族大叔大妈。那女孩跟我年纪相仿,戴着淡蓝色的口罩,眼睛很大,眼窝很深,双眼皮,坐了一会儿她便把口罩摘了下来,牙齿白得不像话。然后我就跟藏族大叔大妈聊天,问问拉萨天气怎么样之类的。大妈说天气倒不是很冷,不过你们内地到拉萨玩的游客,第一天还是不要洗澡,病了就麻烦了,在高原上不好治愈的。我说,那你们可以洗吗?大妈说,我们没事的,病了也没事。大叔说这一天是沐浴节的最后一天,很多人到一条河里露天洗澡。我想西藏应该是全中国那么多地方少数还保留着比较原生态的生活方式的地方吧。 从那曲到拉萨,还有四个小时的路程,我真是不容易,一个人从家里到现在竟然挨了四十多个小时的火车硬座,坐得腿都肿了。我妈平时光说我娇生惯养的,不干活也吃不了苦,这回我是由衷地佩服我自己。 之后我就接到了平措青年旅馆的电话,说他们的车已经在拉萨火车站附近了。来之前我在他们那里订了房间。三人间,事先打过了一百二十块钱过去。他们说会有车接我。我满心幻想一个崭新锃亮的路虎停在我面前,上面下来一个帅哥,接过我的行李把我迎上车,然后我们眉来眼去暗渡陈仓策马奔腾轰轰烈烈……我想着想着就乐了,结果我就看到马路牙子边上停着的破旧的白色小面包车,车旁边的人对着我挥手。当时我就崩溃了。 我坐上了车,行李箱被那个黝黑的藏族小伙甩在车顶上。车里有一股汗的腥咸味儿,被烤得很热,像个蒸笼,我们坐在车上的每个人都跟一个薄皮儿大馅儿的蒸饺似的。本来以为拉萨会很冷,所以我连羽绒服都带上了,没想到是这样的。太阳很毒,晒得我头晕,胸口由于高原反应也开始憋闷起来,肺活量大的人上高原就是这点不好,喘不上气,一直深呼吸。 车上一直放着藏语的歌曲,我们一直等到最后一对广东来的小夫妻上来,那个西藏小伙子才边哼着歌边把面包车启动起来。开始还颤颤巍巍的,后来就猛冲,我的头差点磕在前排的靠背上。 平措青年旅馆离拉萨火车站不是很远,小面包车一路飞奔过去大概二十分钟左右。路过布达拉宫的时候我手机刚好接到米佳宁的电话,她问我到了没有。我说我现在正在路过布达拉宫脚下。她感慨了一句突然挂断电话。十分钟之后接到米佳宁短信:我老板刚刚过来了。我笑了笑,突然感觉离以前的生活那么遥远。这对我来说是件好事。而且还是大好事。 我们在朵森格北路下车,我拎着箱子,没戴眼镜,扎着头跟人走,都走到门口了才恍然发现招牌就在头顶。木制的牌子,黑底红字。再往里走就是大厅。墙面上大片大片的涂鸦,各种笔迹凌乱或者工整,也有图案和照片。我订的是一个两人间。我住进去的时候还一个人都没有。 正文 我平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的时候开始头晕。跟喝了酒似的。我记得我第一次喝得那么晕乎,不是酒醉我,是我自己醉了。我们刚高考完的那天,一起喝酒,米佳宁狂灌我,一会儿祝愿我功成名就,一会儿祝愿我跟尹重城天长地久,一会儿祝愿我爸妈长命百岁,一会儿祝愿我早生贵子。灌得我找不到北,尹重城抱着我,我“哇啦哇啦”的吐了他一身。又难受又幸福。 这个时候,我一个人躺在偌大的床上,绝望地看着天花板,我想到我会不会死,第二天会不会有人在平措的房间看到一具悲伤的女尸。我甚至都想到了自己的死相,面部青紫,形容枯槁。然后若干天后被人发现,然后会不会有人来认领我的尸体,尹重城知道这个消息之后会不会内疚或者哭得很伤心。就像他曾经抱着我,哭得喘不上来气。 那时我们还很年轻,尹重城还有着好看的棱角分明的侧脸。 那次是我们在一起之后第一次吵架,特别狠。因为那时候有个大一的小姑娘老缠着他,整天跟着他身后边学长学长的叫,觉得尹重城哪哪儿都好。那势头,尹重城放个屁,她都恨不得跟在他屁股后面一口气全都吸到鼻子里。 尹重城特别得意,没事儿就跟我面前显摆,说自己多么多么有魅力,学妹杀手什么的。我说你别不要脸了,一百个人里面也就一个眼睛有问题的,一个脑子有问题的,只是千载难逢都被你碰上了而已。我当时是看走眼了,可那小丫头明明就知道有一个前辈已经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了,她还要硬往火坑里跳,所有的证据表明她就是一个智障。 有一天智障小姑娘来找我了,我们一下课,她站在我跟前对我说:“学姐,我知道你是尹重城学长的女朋友,你很有才华,你写的小说我都看过,我很欣赏你。但是你不要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请你一直记得,在你和尹重城学长没结婚之前,我们就是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的竞争对手。” 我还没说话,米佳宁就把我拽到身后,对着小姑娘微微一笑,作出特别和蔼可亲的表情。之后,米佳宁扬手就扇了她一巴掌。 我和那个小姑娘都瞠目结舌地愣在原地,半天没反应过来。之后小姑娘捂着脸,转身跑走了,我看着她是在特别努力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在我们俩面前落泪。 我看了心里也挺难受的,小姑娘没招谁没惹谁,就为了一段有点过于慷慨激昂的爱情陈词劈头盖脸莫名其妙就挨了一巴掌。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人家长这么大也不容易,都是被爸妈捧在手心里的。不知道我是不是变态,我就是见不得人被欺负,看见谁被欺负了,我就想起那个人的爸妈痛心疾首的样子。米佳宁总是说我心软的跟水似的。我还经常说她这什么破比喻。 然后我回过神来了,我说米佳宁你脑子被门挤了啊?动什么手啊! 她特别严肃地说,陆小乐,这种事情你要防患于未然,一定要在事情呈萌芽状态的时候掐死,别到时尹重城被她勾搭走了,你才抱着我哭,那时可就晚了。 米佳宁当时刚刚跟她男朋友分手,小三就是低年级的学妹。我觉得她多少有点报复心态,仇视一切扎马尾,说话时眼睛一闪一闪的小姑娘。刚好智障小姑娘撞到枪口上了。后来米佳宁拉着我去学校边上新开的小店吃米线,这件事情我就没再放在心上。 米线特别好吃,晚上回家之前,我还给尹重城打包了一份。回到家我赶紧把米线腾到碗里,因为尹重城特别讨厌在套着塑料袋的一次性纸碗里吃饭。尹重城那天回家很晚,他一进门,我就把那碗米线送进微波炉里转,尹重城坐在桌子跟前也不说话,我把那碗米线端过去,准备等他夸我。等我走到他跟前的时候我才发现他黑着一张脸,特别黑。 “你是不是把梁艺馨打了?”尹重城问我。 “啊?” “就是下午去找你的那个小姑娘。” “哦,她叫梁艺馨啊。”我端着米线,脸上还挂着笑。 我还没来得及解释米佳宁为什么打她的事情,尹重城就劈头盖脸地骂过来:“陆小乐,你是不是神经病啊?你跟小姑娘计较个什么劲儿啊?” 他这么一说我也火大了,我把米线往桌子上一掇,米线的汤汁都溅我手上了,其实我当时心想,我靠,烫死我了。然后表情猛然就变得特别狰狞,我又气又急:“尹重城你脑子坏了吧?我跟你这么长时间了,我是什么人你不清楚么?咱俩都那么熟了,你是什么人,你一撅屁股要拉什么屎我还能不知道?这点自信我还能没有?我跟她计较,我犯得着吗?你别自我感觉太良好了。她要是那么想要你,我立马把你打包,系个蝴蝶结送给她!” 尹重城脸色突变,额头青筋暴起。我从来没见过他发那么大火,其实我心里也发毛,但是在表面上一定要保持镇定。 “陆小乐,你是早就想跟我分手了吧?” “我看,这么想的人是你吧,今天终于被你给逮着机会了。” “既然这样,咱俩就分手吧!” “成啊,那就分了呗。”我其实五脏六腑都开始绞痛,但是故意回答得很轻松自如。 尹重城特别生气,一转身一甩手,一碗米线就砸地上了,米线跟搪瓷碗的碎片纠结在一起,像我们的心情一样狼籍。我俩谁都不说话,就站在那里。然后我蹲在地上把搪瓷碗碎片,一片一片地捡起来,眼泪一滴一滴地埋进米线里。尹重城崩溃了,一把把我抱住也开始哭。那是我第一次见尹重城哭,也是唯一的一次,他哭起来惊天动地的,吓死我了。 后来我们谁也没提起过这事。小学妹在第二个学期爱上一个流浪歌手,直接退学去追寻她的幸福了。倒是米佳宁,没事儿就拿这事儿挤兑尹重城,所以那段时间尹重城只要一看到米佳宁就发憷。 我从床上坐起来,胸口憋闷不已,一阵恶心,赶紧跑到厕所去,刚走到马桶边上,就吐了。我抱着马桶,吐得我浑身乏力。我掏出手机给尹重城打电话,才发现他的电话已经停机了。这个时候我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索性坐在地上,头枕着马桶盖子,缓了很久。我为什么要跨越大半个中国来到这个地方,用尽力气去忘掉这个我根本不可能忘掉的人呢。 在地上坐了一会儿,我就能站起来了,吐过之后感觉好些了,动动胳膊伸伸腿,似乎已经没事了。我漱了漱口,喝了点水。想着去哪儿吃晚饭的事。 天还没黑,我一看表都已经六点多了。后来我才知道的,拉萨八点左右才开始天黑。所以,在拉萨有时候觉得时间过得缓慢,总觉得赚了。在网上听有的人说甜茶很好喝,于是我满街找甜茶馆。一路问过去,只找到了一个药店,我进去买了一盒高原安。 大概是路上走得太快,回到旅馆的时候心跳很快,跟揣了一个小兔子似的。我吃了药,很早便睡了。偌大一个双人间,只睡了我一个人。外面不时有人推着自行车或者行李箱进来,滚轮压在石头路面上,很清晰。还有人在说笑,在讨论着第二天去阿里的事情。女声纤细温软,我想她应该是个小巧精致的南方女子。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已经七点了。我不知道前一天晚上是几点睡的,睡得很沉,没有做梦。醒来之后看着天花板和墙面上的涂鸦,有那么一会儿我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大概是睡眠质量很好,前一天刚到拉萨的不适感觉大部分已经消失,只是仍然会胸闷气短。 打开电视,随便调到一个台,正在播放动画片。我总是习惯在嘈杂的环境里面开始新的一天。在家的时候也是这样,打开电视又不看,吵吵闹闹一上午,我爸妈总是说我败家。 照了照镜子,发现眼圈青黑,脸显点浮肿,整个脸上写满了疲惫与颓废,标准的弃妇模样,我对着自己咧了咧嘴,没笑出来。自从和尹重城分手之后,我的笑点变高了很多。洗漱之后,我到马路对面平措青旅的新店四楼吃饭。很简单,腌菜,鸡蛋,以及稀饭。透过窗户,能够清楚地看到布达拉宫的全景。 下楼之后,我在街上闲逛,在朵森格北路与北京东路的地方发现一个酸奶摊,卖的牦牛酸奶。摊主是一个青海的女人,并不懂藏语,她戴着大大的草帽,还有蓝色的一次性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很大,双眼皮。桌子上铺着印着暗色花朵图案的桌布,上面整整齐齐码了很多罐酸奶。我坐下的时候,她用蹩脚的普通话问我要哪一种酸奶。我要了那种装在小木杯子里面的酸奶。然后她递给我金属小勺子,牦牛酸奶呈现出果冻的样子,很醇厚,很好喝。 正文 我又在路边花一块钱买了一些土豆,一路走一路吃,撒了盐粒与香料的热土豆,香气四溢。走进了一个小巷子,里面有一个“古修哪书坊”,老板娘大概是内地的,剃了光头。书坊里有一股浓重的牦牛味道,我就出来了。后来发现卖牦牛肉的摊子上也点那种东西,散发着牦牛味道,才知道那是藏香。刚开始是闻不习惯的,后来就渐渐适应了。 绕了很久,我才终于在巷子的深处找到一家叫做平吉的茶馆,喝到了甜茶。门口有扎染的门帘,空的座位上卧着一只慵懒的黑色虎斑猫,它的眼睛迎着几束从窗口打过来的阳光,变成枣核的形状。店主说,它的名字叫贡嘎。店里还一遍一遍放着藏族音乐,我披着我的披肩。一小壶甜茶有很多,我只是喝了一小半,暖胃,身上都起了细小的汗粒。剩下的一些,倒给了那些来到店里乞讨的孩子。出来的时候看到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坐在角落,我血糖低,随身都会带着糖。我给了那两个孩子一些巧克力,他们把塑料包装撕开之后就塞到嘴巴里。女人的眼睛清明澄澈,朝我笑得甜美。 晚上吃的藏餐。大块的牦牛肉,咬不动,掷地有声,扔在盘子里发出“咣咣”的声音。米饭也很硬,不过味道很不错。我吃了不少。然后顺便去了布达拉宫前面的广场,拍照留念的人很多,广场上的大喇叭放着歌曲,一会儿《东方红》,一会儿《青藏高原》,听得我热血沸腾的。灯光打在布达拉宫上,远处看去,像做梦一样。 一整天一直在走,在吃,形同饕餮。我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把那些记忆大口大口地鲸吞掉,现在看来,每一个场景都像是与我无关的画面。我将自己置身事外,哪怕只是像鸵鸟那样把头扎在沙堆里,至少,那些想看到的和不想看到的,我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到了拉萨的第三天早上,米佳宁给我打了电话。 “我靠,陆小乐,我失恋了。你在西藏候着,我随后就到。”然后她很干脆利落地就把电话挂断了。我也懒得问是个什么情况。 米佳宁就是这种性格,听风就是雨的,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做事从来不走大脑。我们还上学的时候,有一天早上,米佳宁心血来潮地给自己剪了一个齐刘海,涂脂抹粉半个小时,自我感觉非常良好,于是决定翘课去找她男朋友。米佳宁男朋友的学校在郊区,她要转两次公交车才能到。米佳宁走之前还跟我说:亲爱的,你去上课吧,记得帮我点个名啊,我就要踏上幸福的公交车了。表情很贱很**。 中午我在宿舍休息的时候看到米佳宁坐在椅子上黑着个脸,半天不说话。然后拉着我到了食堂就抱着饭盒在每个窗口挨个打一个菜。等米佳宁从最后一个窗口辗转出来的时候,饭盒已经垒得如同小山包一般。我知道每次只要米佳宁摆出这个架势,就说明她心情非常不好,需要借助暴饮暴食转移注意力,她说这样的方法对她是最有效的。果不其然,米佳宁刚坐下就把头埋进饭菜里面,一直填充着自己受伤的心灵。 吃完了以后,米佳宁抹了抹油乎乎的嘴巴,说:“小乐,我他妈的又失恋了。” 原来米佳宁到她男朋友的学校之后已经快接近中午了,想给他一个惊喜,没通知他一声就冲到他们食堂去,她知道他每次都是一开饭就去吃的。然后米佳宁很开心地冲到了她男朋友学校的食堂,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她男朋友正在和另外一个女生一起喝一杯西米露。米佳宁顿时崩溃了,走过去把他们面前的饭啊菜啊汤汤水水啊一股脑儿全都掀翻,还把一盘红烧茄子扣到女生的脑袋上,女生被烫得吱哇乱叫,她男朋友站在原地表情尴尬,夹紧屁股,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这就是悍妇米佳宁。 从我认识米佳宁起,她就在不断地换男朋友,阅人无数,经她手的男人都有一个加强连了,通常被她搞得鸡飞蛋打身心俱疲,折旧率百分之八十。而米佳宁自己却从来没吃过亏,她像一把锋从磨砺出的宝刀,越挫越勇。她的整个人生是无数的男人堆砌起来的,她坚信自己能够嫁一个好人。对米佳宁来说,这是个美好的愿望。 以前米佳宁总是特别羡慕我和尹重城,她说你们俩多好啊,这么长时间了没一个人变心,我一直都把你们当做我的榜样,而我,却如此命途坎坷。每当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都特别迷茫,我觉得好笑但是又不能嘲笑她。然后我像她一样坚信着,我和尹重城一定会修成正果,我俩踏着音乐的节拍迈进婚姻的殿堂,顺其自然地就像童话故事书里最后一页最后一句话“王子和公主从此以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我对此深信不疑。现在尹重城把米佳宁的榜样和我的信仰一并摧毁了。所以我恨他,无以复加。 放下电话,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个季节果然流行性失恋肆虐。米佳宁一来,绝对就热闹了。 之后的一整天我都在想米佳宁要是过来,会不会在这里勾搭上一个藏族的小伙子,此后定居拉萨。这不是不可能的事情,米佳宁总是在挑战我的忍受极限。她曾经跟我们学校一个玩乐队的在一起过,那男生是个愤青,结果搞得整个学期都在听摇滚,还是重金属的,米佳宁每天精神亢奋,动辄爆粗口。还好在她要剃光头之前,那个男生就被他爸妈送出国了。为此米佳宁伤心了好一段时间。当米佳宁终于改听街头巷尾都在放的流行口水歌之后,我才放心地确定她开始彻底摒弃这一段过去。 吃过午饭我就打的到拉萨的贡嘎机场去,在大门口等米佳宁。只见米佳宁穿着长衣长裤,戴着墨镜,头上还围了个大纱巾,小心翼翼地环顾着四周,特像《地雷战》里面偷地雷的。我对着米佳宁的方向喊了她一声,挥了挥手。米佳宁一回头,朝我笑了笑,拖着行李箱就要奔过来。我赶紧对她喊“慢慢走过来,不要跑”。她这种坐飞机来的本来就比坐火车来的容易产生高原反应。 果然,米佳宁走过来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抚着心口,皱着眉头。上气不接下去地说:“哎哟喂,在这儿干嘛怎么都这么费劲儿啊。” 我说当然了,你以为这是闹着玩儿的呢。然后我就给米佳宁添油加醋地讲我在这里听到的各种案例。刚上高原就猝死的啊,到了拉萨因为感冒引发的高原性肺水肿而死的啊,因为脑水肿变傻的啊。吓得米佳宁脸都绿了。她扳过来我的脸严肃地对我说:“陆小乐,真的,我要是得了肺水肿,头七的时候我会找机会去看你,然后替你掐死尹重城。如果我得了脑水肿,麻烦你把我打死,谢谢。我就这么点请求了,拜托你看在咱们关系这么好的份儿上成全我。” 我们坐的机场大巴返回市区。一路上米佳宁嘴巴就没停过,一边说话一边深呼吸,语速还很快,感叹着坐飞机的时候看到雪山顶,又感慨着一下车就感觉西藏原来真的这么恢弘磅礴。搞得我们前面的一个大妈总是回头用眼白翻我们。米佳宁亢奋得什么都没看到。下车的时候米佳宁腿都软了,差点跪地上,被我搀着还在不停叨叨着“怎么回事儿啊怎么那么费劲儿啊。” 我跟米佳宁打了一辆车到了青年旅社门口。米佳宁在出租车上就开始说头晕,看哪儿哪儿转。我说你消停会儿吧,刚到这儿得先适应一段时间。 米佳宁刚到房间连包都没摘就往床上一瘫,跟一团烂泥似的。我说米佳宁你晚上准备吃什么啊。米佳宁气若游丝地摆摆手,说:吃不下去啊,心跳那么快,天啊……吾命休矣。我说你活该,谁让你废话那么多。看着米佳宁那难受的样子我也于心不忍了,又开始好言安慰她几句,拿出了高原安的胶囊给她吃。米佳宁两眼直直地望着天花板,半天不说话。 “诶,陆小乐。”米佳宁转过头来看我。我吓了一跳,那眼神幽怨得跟秦香莲似的。我说米佳宁你别吓我。米佳宁苦笑一下,说,“我都身经百战了,是那种没见过大场面的人么,再怎么妖孽再怎么为祸人间的男人,都伤不到我,可我就是他妈的纳闷了,为什么我米佳宁就不能有一段踏踏实实的感情,每次我都以为我要一直这么幸福下去了,却总是这样那样的事情发生。我操。” 正文 江远和米佳宁是在我到西藏之后分手的。其实此前两个人就为一件事闹过很僵的一次。 他们有一次去上岛吃饭,米佳宁和江远刚刚点完东西。江远拉着米佳宁的手,米佳宁刚刚显现出她的女性性状,江远就把她的手甩了下去。米佳宁往门口一看,就看到跟他们一个办公室的两个女同事进来了。米佳宁和江远坐在比较角落的位置,没有被发现。江远说佳宁,我先到车上去等你,你一会儿出来,尽量不要被她们看到。之后江远像做贼一样摸了出去。米佳宁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心里一直有个疙瘩。盘子里的那块牛排被她用刀子叉子凌迟了很多遍,都快成肉泥了。 回到车上米佳宁立马就把脸拉下来了,跟扑克牌似的。她从小就是这样,有什么不痛快都写脸上,逮着谁在身边就狠命地操摆谁。我就是那个从小到大被她操摆最多的那个人。但是江远明显不习惯这样的米佳宁。米佳宁在他身边的时候已经隐忍多时,那天终于像被引燃了的炸药,爆发了。 “她们没看到你吧?”江远小心翼翼地问,他当然不会注意到米佳宁的扑克牌脸。 米佳宁不说话,通常这就是她发飙的前兆,这个时候最好的方法就是跟她一样保持沉默。江远平时看到的都是显现出女性性状的米佳宁,米佳宁从来没有跟他发过火。 “问你呢,怎么不说话的。”江远握住方向盘的双手有点汗涔涔的。 “说什么说,吃个饭而已,普通同事也可以出来吃个饭的,你不用搞得真的像小偷一样吧。”米佳宁说。 “我怎么了,我这是为咱们两个人好。” “江远,其实好多事儿我都忍你好久了,我今天怎么那么想跟你掰扯掰扯呢。”米佳宁面无表情地说。 “我就是就事论事,你不要胡搅蛮缠,你又不是不知道公司明令禁止办公室恋爱。”江远自己也窝了一肚子无名火。 “我靠,我米佳宁从来没有忍耐一个男人像忍耐你这样的。你说你家客厅你家厨房你家厕所哪个地方不是我仔仔细细给你擦一遍还喷空气清新剂的,你的衣服裤子包括背心内裤哪个不是我一条条给你洗干净的还是手洗的。你丫不给我名分就算了吧,出来吃个饭约个会也是偷偷摸摸的。我是你妈啊还是你家保姆,得这样为你无私付出?好歹你妈还能光明正大跟你出去逛街的,好歹保姆还有薪水呢。我他妈算你什么人啊。”米佳宁一口气说完,下车,关门,动作连贯。后来米佳宁自己想着,大概她是每天都在心里说这样的话,所以真正说出来的时候,是很流畅的,一点结巴都没打,逻辑清晰。 总之,米佳宁这颗炸弹,第一次爆炸就炸得两个人灰头土脸满身都是伤。 “算了,我准备去洗漱了。”米佳宁坐起来,从包里面掏出牙具盒,转身走到厕所去。我就坐在床上继续看电视销售节目里面男女主持人用夸张的表情和夸张的语气,推销一个廉价的电子产品。非常富有喜感,在家没事儿我就对着电视看这个,感觉比喜剧还可乐,我爸我妈说我是神经病。 “陆小乐!陆小乐!陆小乐!”米佳宁突然连喊了三声,夸张程度不亚于电视里面的直销主持人。我连拖鞋都没穿,光着脚就冲到厕所去,地板上的凉度从我的脚心一直传遍了全身。我说,米佳宁你怎么了。 “我操,陆小乐,我吐血了。”米佳宁一脸铁青跟我说。我看着池子里的血,也懵了。我说你怎么弄的啊。米佳宁一边带着哭腔一边跟我说,没怎么着啊,就咳嗽了两下,然后就看着血了。我说坏了米佳宁,你丫不会是高原性肺水肿了吧。 米佳宁一下就瘫到地上了,不说话,开始低着头抹眼泪,后来呲牙咧嘴哭着说自己对不起这个对不起那个,想回家又想爸妈。米佳宁哭得嘴巴咧得像大瓮一样,我定睛一看,米佳宁牙缝之间的血正往外流。我再仔细一看明明就是牙龈出血了,米佳宁却搞得要死要活。这就是失恋的人的明显症状,凡事都不会往好里想。 “都怪江远那个王八蛋,不是他,我也不会到这样的地步。真是虎落平阳遭犬欺,龙离大海被虾戏!”米佳宁洗完脸一边擦保湿霜一边看着我说。我心想关我屁事,你自己非要吓唬自己的。于是我把电视的声音调到最大,电视里面推销山寨手机的两位主持人亢奋的声音充满了整间屋子。 我洗漱完之后回到屋子里,米佳宁已经睡着了,大口大口的呼吸,很重。从小就是这样,她一睡死了就是这个德行,我心想果然她还是跟以前一样,没心没肺的。于是我看了一会儿电视,滥俗的肥皂剧,我竟然追了两集。男男女女悲欢离合误会忧伤错过重逢又离别,编剧都跟后妈似的,一定要搞得男女主人公痛不欲生,观众纠结不已。 关掉电视关上灯,把头从窗子伸出去看天空,星星散落在夜幕,一粒一粒很分明,很远又很近。我躺到床上,从屋里能看到柔软的月光从窗口洒下来,我的心里跟明镜似的,一片清明澄澈。看着看着我就快睡着了。 即将睡着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在低声哭泣,吓了我一跳,我以为哪来的孤魂野鬼。仔细听了一会儿,发现是邻床的米佳宁。哭得压抑隐忍。我突然间心酸不已,为她,又为自己。鼻尖一酸,于是也开始哭。我们两个人在海拔三千米的高原上对着哭,很默契地谁也不说话。着实不胜悲哀,放声大哭,呼哧呼哧呼吸粗重,哭得差点高原反应。这个时候我想的最多的还是尹重城,我想我在这么接近太阳,这么接近天堂,这么接近西方极乐世界的地方都没有办法摆脱那些厚重的回忆,痛不欲生,我明明下定决心忘掉这些的。 早上我和米佳宁谁都没提起前一天晚上的事情,虽然两个人明显的黑眼圈,大眼袋,肿得像核桃。还逞强比谁笑得欢,其实一个比一个笑得难看,两个人呲着大白牙,像一朵朵烂菜花。 “今儿咱们去哪儿啊。”米佳宁一边梳头一边问我,她的头发起静电,大缕大缕地贴在梳子上面。 “不知道啊,”我回答,我正在把面霜挤在手心,一不小心挤多了,抹了一半在米佳宁脸上,“我比你没早来几天。” “你不是上网查了好多资料做攻略的吗?”米佳宁说。 “那也没那么充分,理论和实际是需要双管齐下的,我还没怎么出去逛呢。”我从米佳宁手上夺过梳子。 “我不管,反正你带我。”米佳宁撂下这句话就到屋里化妆去了。 我没心眼,米佳宁比我还神经粗犷。 小时候我们两个一起在院里玩,一个骑摩托的大叔问我们附近的一个工商银行在哪,我说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确实是不知道。米佳宁说,我知道,叔叔我带你去吧。大叔说行啊,你上我的摩托车吧,还快点。米佳宁二话不说就跳上去,还一脸炫耀地看着我。后来两个人骑着摩托绝尘而去。 我就一个人蹲在院里挖土玩,我妈在楼上叫我吃饭,我说哦,马上就上去。我妈又问我米佳宁去哪儿了。我说米佳宁带一个叔叔去找银行了。我妈当时就急了,跑下来问我,米佳宁干嘛去了。我说她帮一个叔叔带路,叔叔骑着摩托带她走了。我妈赶紧到米佳宁家里去报信,米佳宁爸爸妈妈穿上衣服就去派出所报案。我被大人们的阵势吓得哇哇哭。 晚上米佳宁自己一个人回来了,拍拍门,见了她爸妈就特高兴地说她带叔叔找银行,叔叔带她去吃好吃的,完了还把她送到院门口。米佳宁爸妈先是抱着米佳宁快哭出来了,然后过了一会儿,两个人反应过来,米佳宁她爸赶紧给派出所打电话撤案,米佳宁她妈一把就将米佳宁推墙边,劈头盖脸一顿毒打。那天晚上我耳边一直在回响着米佳宁撕心裂肺的哭声,异常凄厉。 不过米佳宁运气很好,顺利长到这么大,竟然没遇到人贩子,没被人拐卖。 等米佳宁打了一层隔离霜一层防晒霜一层粉底一层腮红之后,我们终于在十点之后出门了。我说米佳宁你骚不骚啊,又勾引谁啊脸化得跟猴屁股似的。米佳宁白了我一眼,说,女人任何时候都不能放松对自己形象的要求,因为你没准什么时候真的遇到了一个让你心动的人,然后你发现自己蓬头垢面,这就是一场莫大的悲剧。 我带米佳宁去喝街角的酸奶。米佳宁挥舞着勺子大呼好吃过瘾,又要了一罐。旁边一个藏族大叔一直在看着她笑,我推着米佳宁说你丫别丢脸了行不行,跟没喝过酸奶似的,这个时候你怎么就不会顾忌自己的真命天子万一出现了怎么办。米佳宁说,以前还真没发现酸奶能这么好喝,我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 米佳宁脖子上面挎着她新买的单反相机,兴奋地到处拍,天上的云,地上的人,远处的山,近处的小摊。样子特别像一辈子没出过村的人进了城,觉得哪儿哪儿都新鲜得不得了。我带她穿过通往各个方向的小巷,米佳宁一路走一路赞叹,还买了好多吃的,土豆啊奶渣啊牦牛肉块啊。 “好地方,好地方。”米佳宁一边呷着甜茶一边眯着眼睛赞叹,还一直跟着电视里面的藏族歌曲唱,她的破锣嗓子响彻了整个小甜茶馆,吓得那只猫竖着背后的毛,贴着墙根小心翼翼地走路。米佳宁背后的店主是个藏族男人,脸膛黑里透着红色,扎着长长的辫子,辫子梢用红绳系着,眼睛很清澈,看着米佳宁笑。米佳宁回头说了一句“扎西德勒”,店主笑得更开心了。 这个时候米佳宁的手机突然响了。米佳宁慢悠悠地从兜里掏出来,看了一眼屏幕,淡然地按下了挂断键,又放回到兜里。表情不可一世。我说是谁啊。米佳宁说,江远。我说,哟,小妞,长骨气了啊。米佳宁说,我到了这里,心灵就得到了净化,于是我就脱胎换骨了,超然世外了,看破红尘了,再也不会被这种世俗之事所羁绊了,让那个死男人和那个老女人去见鬼吧,我米佳宁终于释然了。之后喝了一大口甜茶,大义凛然的样子。 正文 米佳宁口中的老女人是江远的老乡,叫丁晓璐。如果米佳宁和江远分手的根本原因在于他们两个的地下恋情,那么致使他们分手的导火索其实是这个女人。 丁晓璐并不老,只比米佳宁大四岁。江远刚跟米佳宁和好,丁晓璐就进了他们公司。她刚进公司的时候米佳宁就非常看不上她,米佳宁嫌她每天都浓妆艳抹,还喷劣质香水,兰花指扭屁股,多冷的天都只穿一条黑丝袜,没事就喜欢俯身把胸部搁在台子上跟人说话。最让米佳宁讨厌的是,丁晓璐最喜欢跟江远搭讪。 江远老家是浙江的,所以两个人平时在公司里用浙江话聊天聊得不亦乐乎,别人没有能听懂的,所以米佳宁经常在旁边就暗地里牙痒痒,拼命掐自己大腿克制自己不要当众爆发。于是米佳宁没事儿就使点小心眼,不小心把咖啡洒到丁晓璐的身上啊,还要用那种劣质掉毛的纸巾帮她擦,一脸抱歉。或者故意买来丁晓璐用的那种廉价香水,当空气清新剂用,还往厕所喷喷。 丁晓璐一回家就带好多特产回来,这个同事那个同事都发点,每次发到米佳宁那儿就刚刚好发完。江远每次都拿到最多。他经常问米佳宁要不要吃点,特别好吃。就为这事儿,米佳宁不知道对着江远翻了几次白眼。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丁晓璐对江远是有那么点意思的,只是谁都没有挑明白。 米佳宁和江远两个人分手,是因为一天下午米佳宁下班之后回家的路上发现忘记带钥匙了,放在办公桌的抽屉里。回去取钥匙的时候,正好看到丁晓璐把江远桌子上的仙人掌放在他身后的窗台上,换上了自己手里捧着的芦荟。那盆仙人掌其实是米佳宁送给江远的,吸收辐射。米佳宁看到江远不仅对丁晓璐的做法一点都不加制止,还笑着跟她说“谢谢”。完了丁晓璐还拍拍江远的肩膀。 “我靠。几个破特产就把江远哄得屁颠屁颠的。跟他妈滥俗电视剧似的。我还想着我不能做滥俗的女一号,我得平静,我得淡定。”米佳宁这么跟我说。 事实上米佳宁很平静地走到江远办公室,淡定地把窗台上那盆仙人掌拿起来,扔到窗户外面去了。之后拍拍手上的土,对着瞠目结舌的江远和丁晓璐说:“障碍已经被我扫除了。你们请继续。”之后米佳宁跑到楼下没人的地方对着一地狼籍的花盆和仙人掌,还有一边扫地一边破口大骂的环卫工大妈,哭得稀里哗啦。 “然后就分手了?”我问米佳宁。 “对啊,然后我就给你打电话我要来西藏。”米佳宁回答。 “请假了?” “辞职了,”米佳宁看到我的嘴巴刚张开,就把土豆塞到我的嘴里,“什么都别说,别说我小肚鸡肠,别说我小题大作,也别说我意气用事,我想得很清楚,姐姐我眼睛里面就是容不得沙子,身为我的男人一定要时刻严格要求自己,江远已经出局了。而且,广告公司的工作我玩腻了。” 我吃了那个土豆,满嘴满嘴的香味,我说:“其实我只是想感叹,为什么你就那么点背,总是看到一些不能揉到你眼睛里的东西呢。” “我也纳闷,”米佳宁重重叹了一口气,大口大口地把甜茶往嘴巴里面灌,“姐姐我现在看透了,看透了。” 第19章 我们顺着一条小巷子到了八角街,我也没有去过。满街满街的藏饰法器,把我和米佳宁眼睛都看直了,一个小摊一个小摊逛过去,米佳宁恨不得把人家摊子都买下来,卖首饰的大叔大妈们都特别喜欢米佳宁,一个劲儿地说“这姑娘长得真漂亮啊,还很白,戴戴这个吧,哟,你戴上真漂亮啊,真的”。米佳宁被夸得找不到北,嘴巴都裂到耳朵根了,我的方向看过去跟万圣节的南瓜头似的。她耳环戒指手镯项链一堆一堆地往包里装。还差点带回去一个藏刀,被我坚决制止了。 从八角街往回走的时候米佳宁耳朵上手上腕子上都戴满了这样那样的首饰,阳光一照还晃眼。米佳宁的表情就像是暴发户一般。一会儿问问我刻着格桑花的手镯好看还是刻着金鱼的好看,一会儿又问问我那个刻着六字真言的项链戴上是不是跟她的衣服很搭,最令人发指的是,她五分钟就换一次耳环,看她的样子恨不得将自己耳朵镂空了,把所有的耳环都戴上去。我说你自己又看不到,过什么瘾呢。米佳宁说,你不懂,你这个庸俗的女人。 大昭寺就被八角街围绕着,门口大片大片朝拜的藏民,表情庄重虔诚。我说米佳宁,要不要去看看啊。米佳宁说,必须的啊。我跟米佳宁说,网上有人教过怎么逃票的,我们要不要试一试。米佳宁说,更是必须的。于是我们绕过朝拜的人群,两个人跟着大队人马混进去。大昭寺香火旺盛,有藏民也有游客。 走到大昭寺的前庭,有两个入口,一个是藏民专门的通道,排着很长一队提着暖壶的藏民,开始我和米佳宁还在想为什么每个藏民手上都提着暖壶,是不是到里面集体开个茶话会讨论佛经还是什么的。后来才知道暖壶里面装的是酥油,大昭寺里有灯台,他们都会往里面浇一点酥油进去。 我和米佳宁在前庭来回逡巡很久,妄图找到时机从入口溜进去。结果我们大概等了二十分钟,那个看门的人还是死盯我们俩。米佳宁终于崩溃,拉着我去买票。八十块一张。门口两个男人看着我们无奈地拿着门票过来,相视而笑。米佳宁则恶狠狠地诅咒网上那帮逃票的人,说他们得欠了西藏多少钱啊这么不虔诚,一定得不到菩萨的庇佑。她却忘了自己明明也有这样的想法,还坚守在门口二十分钟,只是逃票未遂而已。 人很多,我和米佳宁基本上是被人群夹着走的。我们混迹于一个旅行团里,导游是一个年轻的南方男人,平翘舌音不分,他说大昭寺里面的壁画的颜料当时都是用矿石与动物肝脏内提炼出来的。现在每年还要往上面刷油,所以才得以一直保存下来。 据说当时松赞干布娶了两个妻子,一个是大唐的文成公主,一个是尼泊尔的尺尊公主。那时,大昭寺所在地还是一片湖泊,尺尊公主想在那里建一座寺庙,却总是遭水淹。于是去拜托文成公主。文成公主推算出来整个青藏高原是个仰卧的罗刹女,大昭寺所在的湖泊正好是罗刹女的心脏,湖水是她的血液。文成公主说想要建造寺庙,必须要填湖。 大昭寺里还供奉着十二岁的释迦牟尼等身金像,每年去拜这尊佛像的人非常多。修葺寺庙的时候人们还会往这尊佛像的脸上涂厚厚的金粉。所以现在这尊像要比最开始的时候脸要胖一些。 我和米佳宁跟着不同的旅游团,听不同的导游讲述关于那些朝圣者的故事。这是最打动我的一个版本。据说,那些从远方来大昭寺朝圣来的信徒,会在来之前变卖家当,牵着一头牦牛就朝着这个方向过来,路上艰难困苦,有的朝圣者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就死在了路上。死之前,他们把自己的一颗牙齿留给亲人,让他们把自己的牙齿带到大昭寺,塞进木柱的缝隙里。因为他们认为,牙齿是身体中最坚硬最永恒的东西,一如他们的虔诚。 我们看着藏民们提着水壶,一路念念有词地走过来,往灯台里面添油。附近的地上因为多年油滴的浸润而变得富有光泽。这是多么执着的一种信仰。而我心中一直不变的那个信仰,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瓦解了。 我和米佳宁从大昭寺出来已经是下午。我们在八角街附近的一个德克士吃了些东西。出来的时候我们决定回旅馆。但令人崩溃的是,我们迷路了。 米佳宁说,你看现在这么多人,咱们就跟着人群走就行了。我说,好。 我们跟着前面的一群藏民走,觉得大家都健步如飞。我和米佳宁一路小跑一段时间之后,发现我们竟然回到了原地。附近小摊的摊主告诉我们,每天的这个时候就有大批的藏民绕着大昭寺顺时针地行走,似乎是叫转经。我按住米佳宁暴捶一顿。 第20章 在平措青年旅馆报名去纳木措也是米佳宁的主意。 我们吃过午饭以后,上了一辆小面包车,驶向纳木措。我们前面坐着两个上海人,不知道他们俩是朋友还是情侣。那个上海女人和上海男人不停地讲话,俩人跟打了鸡血似的,嘴巴不是吃东西就是在说话。于是我们整车人都要时不时地忍受诸如“哇,我突然好想吃DQ啊”“呀,雪山”“哇,你看那太阳真漂亮啊快拍”这样的对话。只有他们两个人乐此不疲。从上车一直兴奋到下车。米佳宁说,这俩话痨这一路上都把我一年的话说完了。我们后面坐着一对年轻的广东夫妻,两个人看着窗外不说话,手一直牵在一起。 “今天阴天,所以看不到日落的。”经过了四个小时的颠簸,刚下车导游这样跟我们说。我当时恨不得把米佳宁抛尸圣湖。米佳宁就看着我,说,看,天有不测风云吧,又不是我让它不出太阳的。 于是我和米佳宁只好绕着纳木措的湖边走,地上都是小碎石,走起路来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我在水里捡了几块石头,它们干了之后,颜色就变得淡了。时间亦是如此,它慢慢蒸发掉之后,我和尹重城之间,就一点一点地远了,感情就一点一点地淡了。 回去的路上我们看到一只小羊,自己走在小道上,路旁有一排排的转经筒。米佳宁就过去**小羊,挥舞着纸巾挑逗它。小羊一口咬住了米佳宁的围巾,米佳宁惨叫一声。小羊死活就是不松嘴,还是我用一块糖让它放开了米佳宁的围巾。我跟米佳宁说你这孩子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米佳宁撇撇嘴,不说话。 之后和米佳宁看到几个藏族的小孩围在一起,再仔细看他们在鼓捣一只小猫,他们把那只瘦弱的小猫包在布里面,像一个襁褓里的小婴儿。米佳宁过去给了那几个小孩几块糖,指着那只小猫说:让我抱一抱。小孩把那只小猫递给米佳宁。米佳宁把单反扔给我,激动地说,快帮我拍照。米佳宁抱着那只瘦小的高原小猫,眼睛里闪烁着母性的光芒。刚拍完,那几个小孩就跟我们说:十块钱,十块钱。我和米佳宁假装没有听懂,分给了他们几块糖就赶紧走开了。 我们住在纳木措边上的一排小平房里,有四张床,与一对广东小夫妻同屋。附近有简陋的家庭式小饭馆,民居,还有稀稀拉拉的帐篷。当地人在这里养了牦牛,羊,还有獒,但不是在电视上面看到的那种藏獒。它们小小的,但是看上去还是能看到藏獒的影子,没有拴铁链子,三三两两地在外面放养着。我走过去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的。我一个没注意,米佳宁就从包里掏出牛肉干对着那几只看着很凶悍的大狗挥啊挥。逗得几只狗一齐撒腿就朝我们奔来,我吓得想跑却又怕有高原反应,呆在原地不敢动。之后,米佳宁很开心地把一条一条的牛肉干喂给那几只狗。还拍拍人家的脑袋,我在那里站着直想把米佳宁踹走。几只狗把米佳宁的牛肉干分完之后,就作鸟兽散。我感觉自己的腿都软了,拉着米佳宁又是一顿狂扁。 事实证明米佳宁是打不改的,晚上又在走廊上面捉住一只不知道从哪跑来的小猫。逮到屋子里面硬要喂它吃香肠。与我们同屋的那个广东小女人特别怕猫,一直很警惕地看着米佳宁,结果米佳宁一不小心,被小猫逃跑了。小猫在屋子里面上蹿下跳,刚好跳到那个女人的被子上面,广东小女人叫得很凄厉,她丈夫与我们一起抓小猫,终于抓住了,放到了外面去。几个香港人很开心地把小猫抱到自己的房间里面。那个同屋的广东男人告诉我们,在香港,有钱人才养宠物的,因为一般人家里都很小,而且养宠物要交这个钱那个钱,一般人不会养。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 纳木措用的是发电机,十点之后就没有电了。对面两张床上的那两个广东夫妻睡得很熟,还有轻微的鼾声。我半躺半坐着,这里的海拔要比拉萨高一千多米,心脏似乎被谁用力捏着似的。我看我旁边的米佳宁,她一躺到床上就深度睡眠了。着实令人羡慕。 正文 我半夜突然内急,就打开门悄悄地出去。冷风一下从袖口领口灌注到衣服里面,我打了一个冷战。外面有狗空旷的叫声,我在想要不要到离这排小平房很远的那个厕所去解决,还是就随地算了。天很黑,又冷,我特别担心这个时候会不会有一条藏獒突然冲到我面前。于是,我决定绕到小平房后面去随地解决一下。反正也没有人,我这么想。 结果那里真的站着一个人,开始我还以为是一条大狗,吓得我叫了一声,对方听见我的叫声,也吓了一跳。然后他赶紧拉上了裤子的拉链,我才知道那个人也是出来小解的。 两个人在漆黑之中尴尬地站着,风“呼呼”地吹过耳边,我隐约能看得出来他穿着深色的冲锋衣,应该跟我一样,也是游客。得有两三分钟。我憋不住了,说:“大哥,您能让让吗,我快不行了。”我想我当时脑子一定冻傻了,因为我明明可以绕到房子的另外一边去。 “啊,真不好意思……”对方说。声音不难听,只是风一吹,声线就抖啊抖的。 “谢谢啊。麻烦您站远点儿行吗?”我说。 “哦,哦,好的好的……”那个人非常不好意思地走出来。 我听到他的脚步声越来越稀薄,脱下裤子迅速解决了。屁股凉飕飕的都是吹过来的冷风,我还想着如果谁这个时候在这里大一个便的话,没准刚拉出来就冻在屁股上了。想着想着我就自己开始乐。我提上裤子,跟做贼一样往回走,刚走了几步就看到亮亮的一个红点,还冒烟,我仔细一看,有人蹲在墙角那里抽烟。是那个刚刚遇到的男人。 “嘿。”对方抬起头,朝我微笑。 那天于浩然蹲在纳木措一排小平房的走廊门口,大口大口地把烟吸到嘴巴里面,像是一条濒临死亡的鱼。他的侧脸有棱有角,猛一看上去,特别像尹重城。于浩然抬起头的时候,我借着微弱的火光和明朗的月光看过去,恍然以为是尹重城为了向我求饶跟我和好千里迢迢地跑来了西藏。我这么一恍然,眼睛还没眨,眼泪就扑簌扑簌地往下落。开始是因为感动,后来就是因为么猛然回到现实而感到巨大的失落,委屈与绝望将我推进悲伤。 我在海拔五千米的高度上,在缺氧的纳木措,站在于浩然的面前哭得梨花带雨,有声有色。于浩然傻在原地呆若木鸡,手足无措。这个场景看起来像一部滥俗的电视剧,我就是那个感情脆弱并稍带神经质的女主角。 我自顾自地哭了有十分钟,之后抹抹眼泪跟没事人一样从于浩然身边绕过去。 “喂,你……没事吧?” “没事。晚安。” 这就是我和于浩然第一次相遇的传奇经历。我一直觉得这似乎就是注定好的事情,注定我们在那样的一个地方,用那样的方式相遇。这是不可控制的,也是不可避免的。这是命运,也是谶语。 第二天早上七八点的时候起来看日出,只看到漫天都是厚重的云层,还有山上大片大片的经幡。湖水平静,没有船。米佳宁举着自己的单反,兴致盎然地拍湖上嬉水的小野鸭,我都不知道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生活充满了这么乐观的情绪。猛然发现又只有我一个人在失恋的惆怅里面踽踽独行了。我的恢复能力不可能超越米佳宁。她身经百战,而我只一次就已经遍体鳞伤,气息奄奄。 “嘿,”有人从后面拍拍我的肩膀,我一回头,看到那身黑色的冲锋衣,“你昨天睡得还好吧?”他问我。 “挺好的。”我回答。米佳宁一脸狐疑地看着我。 “嗯,今天中午就回去吧。” “是。” “我也是,我也是从平措那边过来的,跟你们不一辆车。” “哦。” “嗯,我也住在平措,在大厅见过你的。我叫于浩然。交个朋友。” “我叫陆小乐,这是我朋友,米佳宁。”我偏过头去看米佳宁,看到了显现出一脸女性性状的米佳宁。看得我当时恨不得投湖自尽。 “啊对了,我们还没吃早饭呢,刚准备回去。”我拉着米佳宁赶紧走掉了。于浩然在原地对我们挥手告别。 “靠,你这么快就有奸情了,还跟我面前装作一副怨妇样,太不厚道了你。你老是这样,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就暗渡陈仓。”一回去米佳宁就质问我,她幽怨地撕扯着一片面包,放到嘴巴里面。 “没有啊,你没看到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他叫什么的吗。”我说。 “英雄不问出处,流氓不论岁数。就算是互相不知道对方叫什么,也可以产生奸情的。”米佳宁忿忿地说。我都不知道她这是什么逻辑怎么就把我和英雄流氓放一起了。 我没有说话,在米佳宁面前,她永远是最有理的那一个,所以我必须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所以我默默地啃着面包,还“吱吱”地把牛奶都喝光了。米佳宁自己在屋里抓狂,抓狂完了就“呼哧呼哧”地喘气,高原反应的时候又不忘记自言自语:“我靠,怎么这么费劲啊,怎么这么费劲。” 折腾完差不多已经九点多了,我们就上车准备回拉萨了,米佳宁身后跟着大大小小五六只狗,还有一只小羊,眼巴巴地望着她,队伍很是壮观。在这短短的一天里,米佳宁已经跟纳木措的各种生物打下了良好的感情基础。分别与牦牛啊羊啊马啊猫啊狗啊都合了影。她很喜欢这里,尽管我们没有看到日出没有看到日落,她仍然觉得这里是个好地方。而我却兴致全无,尤其是遇到于浩然之后,我总觉得是尹重城阴魂不散,这是一件很煞风景的事情。 回去的路上,我突然觉得一阵恶心,刚别过头去就吐了米佳宁一身。米佳宁喊司机停车,扶着我下去,拍我的后背,我抓着米佳宁的胳膊,吐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觉得五脏六腑全都吐出来了,吐得都没什么可吐的了。后面跟着我们一起回去的那辆车也停了,于浩然过来问我们怎么回事。我觉得特别丢脸,每次在他面前都特别丢脸。 于浩然回到自己的车上拿了一些药,乱七八糟的药丸啊药片啊胶囊之类的,分出一些来倒在手上喂给我。还给我喝了水。帮着米佳宁一起把我送到车上去。上车之后,我就感觉人一下轻松了好多,昏昏沉沉就睡过去了。耳边只响着那一对上海男女不停交谈的声音,后来也越来越模糊。 我觉得自己像被抽空了一样,软软得像一团棉花。然后决定下次去哪里再也不会采用米佳宁的建议。 第22章 回到青年旅舍我就直接扑倒在床上,蒙头大睡,米佳宁在旁边怎么拉我我也起不来。我睡得很沉,就算一头牦牛砸在我脸上我也醒不了。我好像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在从前和现在穿越来穿越去,我总是梦到尹重城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就躺在床上,他抱着我,阳光从我们的耳朵晒到脚趾,一直到太阳下山。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就是两个人在一起分享一段时间一段空间,就已经感到了我拥有了整个世界,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剪影。我还梦到那天的中山路上,尹重城没有转身,他抱着我,跟我说对不起。其实我还要什么呢,我要的不过就是一句好言安慰的话。我妄图改变我们的结局,可是过去的一段时光,不管怎么拼凑,都不会回到从前的样子。梦里我和尹重城抱在一起,他的鼻音浓重,一直在抽泣。 醒来的时候,我满脸满脸的眼泪。天已经黑了,米佳宁坐在她的床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吃一碗泡面,吸溜吸溜吃得特别香。我回想起刚才那个梦,想到尹重城的抽泣声跟这个声音似乎很像,突然有种想把米佳宁打一顿的冲动。 “诶,要不要吃啊?我去帮你泡一碗吧。”米佳宁嘴里叼着筷子,把一根火腿肠放到纸碗里面。 “嗯。”我已经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完了,她那么一问,我突然觉得肚子空空的,很饿。于是米佳宁放下自己的面,从塑料袋里面拿了一碗新的出来,到大厅去接热水。我侧躺在床上,看电视机里面的画面,信号不是很好,有雪花漂浮在屏幕上面。还是动画片,《喜羊羊与灰太狼》,我最喜欢懒羊羊的造型,头上像盘了一个冰淇淋,米佳宁说像坨大便一样的。 米佳宁去了一段时间,我刚想下床去找她,米佳宁推门进来,一边端着方便面碗一边跟我说:“诶,陆小乐,有人要住进来了。”我们住的三人间一直都是我和米佳宁在,很奇怪一直到现在才有人住进来的。 “你好。”来的人一进来我就傻眼了。于浩然背着一个大的登山包就进来了。 “你……”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 “下午车回来的时候我看到你们往这个屋里走了,我住的是六人间,太吵了,刚好想换一个房间的,问了问哪里有空的位子。刚好你们这里有一个,我就住进来了。”于浩然把背包放在靠门的那张床上,对我说。 “哦。”我躺好之后掉转过头去佯装要继续睡觉,不想看他。 “陆小乐,起来吃泡面。”米佳宁根本就没有看出来我一点吃饭的心情都没有。我顶着乱蓬蓬的头发从床上坐起来,心里面早已经把陆小乐打得七窍流血,浑身冒白烟了。我捧着热气腾腾的泡面,坐在床边手足无措,我最讨厌当着陌生人吃饭了。这个时候,于浩然很识时务地说自己出去溜达溜达。 “诶,怎么样?”米佳宁凑过来,眼神诡异地问我。 “什么怎么样?” “你就没觉得他长得特像一个人?” “废话,不像人难道像鬼吗?” “不是,你没觉得他特眼熟吗?”米佳宁故作神秘状,每次看到她这个表情我就非常想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