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多重身份 1934年的秋季,是个不平凡的季节。在这个秋季,由于第五次反围剿的失败,为了保住革命火种,英勇无畏的红军开始了史无前例的大规模长距离战略转移,史称“长征”。这是中国革命涅槃重生的一段历史,惊天动地,如泣如诉,而1934年的秋季,就是这段永垂不朽的革命历史的起点。 长征路上跌宕起伏的英雄故事,固然吸引了后人众多的惊叹声,但是在这二万五千里征程的背后,更多的是默默奉献血与泪的无名英雄。这些无名英雄之中,既有永远倒在长征路上,已无法知晓其名姓的红军战士们,也有仍然默默扎在敌人心脏里,永远生活在黑暗世界之中的红色特工们。而后者比前者更艰难的,便在于身体与心灵的双重煎熬。每一位为了革命胜利奉献了一切的特工英雄,都是一座无字的丰碑。 显然,他,就是这众多无名丰碑中,不起眼但巍然挺立的一座。 吕次国,出生于1911年,在他出生之后不久,风云巨变,武昌起义,前清灭亡,民国初立,中国在一片风雨飘摇之中,诞生了一幕幕可歌可泣的历史故事。他曾经有一个哥哥,只可惜由于当年的吕家家徒四壁,在不得已的长途迁徙之中,吕次国的哥哥不慎被落在途中,不知所踪。时隔这么多年,想来是不在了。吕次国的父母亲断了寻找其兄长的想法,只一心一意的培养这个仅存的幼子。吕次国非常争气,以优异成绩,一路靠着自己的努力考入各种优秀的学校,随后又凭借这全额奖学金先后在日本和德国留学,精通日语,英语,俄语,德语,法语等多国语言,并凭借其优异的天赋,在回国之后,成为上海滩一颗崛起的新星,仅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就在上海滩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改变了自己和家庭的经济状况。而同上海滩的其他老大不同的是,吕次国还有一个更神秘的身份,那就是他是国民党特务机关在上海的一颗秘密棋子。平日里的他,出现的时候都是上海滩的老大,但是他却是国民党特务机关在上海滩里安插的一枚神秘的钉子,他的存在,既是为了平衡上海滩各方各派的力量,让国民党特务机关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控制上海的各方势力,更是为了防止共党在上海力量的壮大,搜集监视共党,包括日本人在上海的各种暗势力。可以说,吕次国不单是自己的身份极其特殊复杂,他所从事的工作,所承担的任务也极其艰巨而重要。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之中,在如此巨大的压力之下,吕次国游刃有余,得心应手,出色的完成了自己每一个角色应该完成的事情,被看成是年少有成的典型代表。 这一天,是1934年十一月的某一天,依然是深秋季节,上海的气候已经渐渐转冷,湿冷的天气让整个上海的天地都显得多了三分的萧索。正处于革命低谷期的中国,又于无形中增添了几分凄清,就连上海这种畸形繁荣的地方,在这个清晨,也显得别样的冷清。 吕次国便在这一片萧瑟之中,走走停停地步入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酒馆之中。 清晨的酒馆无疑是最冷清的,更何况还是一个处于街角的不起眼的小酒馆。此刻的酒馆,放眼望去,只有一张张空桌子空椅子,竟然看不到一个酒客。 那儿的掌柜和伙计都颇有些无聊而疲惫的站在柜台前。伙计还强撑着站在一旁,掌柜的显然已经有些撑不住了,摇摇欲坠的身体用手撑在柜台上,一下一下地打着盹儿,像极了一个舂米用的石杵。 吕次国此刻的脚上蹬着锃亮的皮鞋,那是昨天才刚刚在街口的小摊子上擦亮的。有节奏的皮鞋踏地的声音,唤醒了昏昏欲睡的掌柜的和伙计,两个人的脸上都显出了一丝意料之外的惊喜的神色,他们显然没有想到,这种时候还会有生意上门来。 掌柜的立马转过头来,瞪了一眼一旁的伙计。机灵的伙计其实并不需要掌柜的暗示什么,早已如同脚下装了弹簧一般的弹了出去,几步小跑迎面而上,一脸职业笑容的问道: “客官,早啊!您请这边儿坐坐?” 吕次国的脸上却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淡淡的摆了摆手,随口说道: “你们这儿没包厢么?” 伙计的一听见这位顾客要的是包厢,脸上笑容更盛了。吕次国西装笔挺,怎么看都知道是个不简单的人物,来这儿还要了个包厢,显然不是闲着没事儿只打算在这里溜达一圈儿就走人的,既然是这样,那么他们今天的生意只怕要开张大吉了。这怎么能不让这个伙计开心? 伙计愈加热情地点着头,说道: “有有有,当然有包厢,客官楼上请!不知道客官要什么样儿的包厢?” “非方非圆,有椅有桌,要烛非灯,有门无窗。” 不能不说,这个吕次国的要求真够怪异的,偏偏还说得这么文雅,四个字四个字的往外吐词儿,恨不能全世界都知道他是一等一的文化人似的,听得这个伙计一愣一愣的直眨巴眼睛。 不过这个伙计反应倒是一点儿不慢,立马点头哈腰地应承着,满口答应: “这样的包厢,我们这儿还真有一间!一看您就是个不凡的人物,出口成章!客官,您这边请,随我来,来,就这间儿,您看怎么样?满意不?” 这只是一个旧式的小酒馆,这个伙计自然也不是什么西餐厅的侍应生,说话的口气十足十的店小二,拖长了尾音,高声说着,脚下一点儿不慢,带着夏凌天一路走,一直走到最里边的靠左道的一间包厢里才停了下来,又殷勤地帮忙打开门,利索地擦了擦桌子椅子,请客官坐下,帮忙褪下了西装外套,挂在一旁竖着的衣服架子上。忙完了这一切,这个伙计才走到吕次国身边,满脸堆笑的问道: “客官要点儿什么?” 吕次国还是保持着那一贯的淡淡的口气,随意地点着酒菜: “一壶绍兴酒,一壶竹叶青,两碟小菜,什么特色来什么,对了,记得酒里别兑水,我酒量不大,喝不了那许多。” 吕次国的话简直有些颠三倒四,让他们酒里别兑水,原因却是自己酒量不大,好像这家伙太不懂酒,以为兑了水就会增加酒水的数量,就会把自己灌醉一般。不过这个伙计显然对于吕次国这不合逻辑的话没有丝毫疑惑,婷婉吕次国的话,马上点着头答应了一声“好嘞,您稍等”,一转身就朝着楼下跑去了,还不忘随手帮吕次国把房门给合了上。 没过一会儿,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楼板上显得极有规律。“吱呀”一声,吕次国所在的包厢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从外头走进一个人来,却不是那个伙计,而是那个掌柜的。掌柜的手上端着一个大木盘子,盘子里装着两个酒壶,两个酒杯,两碟小菜,显然,这个掌柜的也意识到来了个大主顾,竟然不惜亲自过来送酒水,希望顾客留个好印象了。只是有些特别的是,这样一个处处透着前清遗风的旧式小酒馆,那两碟小菜却居然是西式的小糕点,配上那古香古色的碟子,以及酒壶酒杯什么的,真真是一个典型的中西合璧,一种强烈的对比之中,却透出了一股异样的和谐。 那个掌柜的将那些酒壶酒杯小菜什么的,一一摆放在吕次国面前的一张旧木桌子上,自己却没有离开,而是把木盘子放在一边,自己随即坐了下来,就坐在吕次国的正对面。 吕次国还没有什么反应,那个掌柜的已经露出了一排不大整齐的牙齿,开口了: “客官,您看看还满意么?” 吕次国看了一眼桌子上摆着的东西,用手敲着桌子,漫不经心地说道: “还行吧,只是这小菜咸不咸啊?” 掌柜的依然保持着职业性的笑容,摇着头说道: “这小菜一点儿也不咸,只怕客官觉得太甜。” 吕次国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仍然不甘心地挑着毛病: “没有烟么?” 掌柜的这时却仿佛失了生意人的机灵劲儿,答非所问地说道: “这酒没有兑水,包您满意。” 吕次国听到这句话,才终于停下了手指那无节奏的敲打,抬头看了一眼笑容满面的掌柜的,一句话都没有说,却自己站起身来,几步走到包厢门边,看了一眼外面,随后双手将门合了上。 正文 接头 再次转过头来的吕次国,脸上再也没有了那种无聊透顶的颓废和慵懒,转而双目炯炯有神,嘴角边扬起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那个掌柜的也收敛起那满脸职业性的笑容,以及他眼神里掩藏不住的精明神色,一扫那一副小生意人的嘴脸,变成了一个一脸坚毅的中年人。 吕次国几步走了过来,直接走到掌柜的的面前,伸出手来,简短而有力地做着自我介绍,道: “你好,天钉。” 天钉,是吕次国在上海地下党的身份代号,他在上海地下党的身份是三组副组长,这个身份属于绝密,其上线和下线都不属于国民党序列,也就是说,他在他自己的单线关系之中,是唯一一个钉在敌方阵营里的红色特工。 那个掌柜的见状,也站起身来,伸出手去同吕次国紧紧地握在了一起,用同样简洁的语言回答道: “你好,老许。” 老许,全名许子宁,在上海的公开身份是茶楼掌柜的,至于这间小酒楼,事实上名义上的所有权是属于那个伙计的。许子宁其实也只是一个化名,他的真名是什么,这是吕次国所不知道的,同样的,吕次国这个名字,老许也是不清楚的,对于吕次国在国民党特务机关中的身份职务等,老许一概不知,他唯一知道的,只不过是吕次国打入了国民党内部这一项而已。老许是吕次国的上线,三组组长,那个伙计是三组的成员之一,负责执行配合任务,对于老许和吕次国的身份都是一无所知的。这一切的高度保密,自然是为了最大限度地保证上海地下党组织的安全了。 事实上,这两个人是第一次见面,所以才需要对了那半天听起来颇为奇怪的暗号。总算,这一切的接头都顺利完成,上下线终于见面了。 两个人各自坐下,依旧面对面。这间包厢如同吕次国之前所说,有门无窗,便于隐蔽,不容易受人监视。每一步都是事先严密设计安排好的,一切看似无意,实则有心,不能不承认,他们都是精英,思虑周全之至。 老许开门见山,直接通报情况: “我军的战略转移已经开始,蒋光头围追堵截,我军转移艰难。组织上现在最缺少的是西药,没有药物,战士们受了伤就只能等死,牺牲率极高。因此,组织上希望你能够想方设法为我军尽可能采集西药。除此之外,枪支弹药等一律不可动念头,组织上绝不能失去你在上海滩和国民党特务机关里的位置。” 对于保密工作,吕次国虽然年轻,但是却也已经有了一定经验了。他很清楚,组织上之所以明文规定,只能够想办法采集西药,不得动军火等其他违禁物品的念头,是因为西药虽然也是高度危险的违禁物品,但是比起军火来说毕竟要轻一些,而且采集一样的危险性同采集两样甚至更多的危险性是不成比例的,组织上对于枪支弹药的来源一定另有安排,如果由于贪心,而导致自己的暴露,那么对于组织来说,绝对是得不偿失,这是组织上决不允许犯的低级错误。 吕次国默默地点了一下头,沉声说道: “我明白,保证完成任务。老许,国民党内部对于我军的这次转移高度关注,前日我得到一个消息,我所在的机关小组已经打算启用一个睡眠者,据说这个睡眠者是早已安插在我军内部的一枚钉子,他们启用的目的,是想通过他掌握我军的动向,而后采取追捕行动。” 老许一听见吕次国这么说,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低声问道: “有信息吗?”老许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是想知道是否有相关的信息可以帮助他们确定嫌疑范围。 吕次国摇了摇头,拿起一旁的酒壶,往自己和老许面前的杯子里各倒了一杯酒,说道: “没有,我会努力。” 老许端起酒杯,同吕次国碰了一下杯子,随后抿了一口。那酒杯里的酒平淡无味,事实上不是酒兑了水,根本就是一壶白水掺了一点儿酒而已,闻之有几分酒香,喝起来并无酒味儿,因为干他们这一行的,需要保持清醒,在街头的时候尤其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自然不能随便碰酒了。掺这点儿酒也是为了以防万一,可以应付检查。这一点,老许和吕次国彼此心知肚明,只是表面文章还是要做足的,不管有没有人看得见。 老许放下杯子,接着说道: “西药是首位,你所说的情况我会汇报给上级。购买西药的经费上级还没有最终指示,等下次见面的时候再讨论。” 吕次国也放下了杯子,只是这一次他却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费用不需要组织上考虑,我可以自己解决。” 老许皱了一下眉头,随即就恢复了正常,只是声音显得低沉之余比之前严厉了三分: “天钉同志,执行命令。这是为了安全考虑,无论如何一个精明的商人是不可能做亏本买卖的。” 吕次国知道老许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无非是告诉自己,万一这件事情东窗事发,如果费用有组织上解决,或许还有一丝转机,因为吕次国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商人,上海滩向来是冒险家的乐园,为了利益做危险的买卖,固然有罪,总要比暴露身份安全一些,也更容易转圜一些。如果被别人发现吕次国做了亏本买卖,用自己的钱为共党做嫁衣,那么吕次国就必死无疑了。 吕次国不敢再持反对意见,立马表态道: “是,我明白了。下次如何见面?” 老许听见吕次国问到了下次接头的时间地点,这一回却不再开口说话了,只是用手指蘸了点儿酒杯里的水,在桌子上写了几个字。吕次国慢慢悠悠地端着酒杯,仿佛在欣赏酒香,又仿佛在回味酒味儿,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着老许的动作。他看见了,老许在桌子上写了三个词,分别是“多蓝,六十半,上海前期申报”。写完的那一刻,老许手中不曾有片刻停止,立马再蘸了一些水,一鼓作气把写下的词尽数抹得一干二净,最后才用放在盘子里的抹布将那块湿漉漉的地方恢复原本干净的原状。 吕次国已然清楚了,这三个词的全部意思就是“这个星期六晚上十点半,在多蓝咖啡厅见面,上海前一期的申报是接头信物”。至于为什么不是早上十点半,非常简单,他们见面的规矩向来是非早即晚,不可能找个接近中午的时间段的,除非有特殊情况。 吕次国用手指轻轻地敲了一下酒杯的杯沿,这是一种从密码衍生过来的暗号,意思就是“是”,表示吕次国已经完全清楚了。敲过了酒杯杯沿的吕次国,顺手又拿起酒杯,将里面的水一口喝干,随即站起身来,就想离开了。可是吕次国还没有迈开步伐的时候,却仿佛突然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几分疑惑地看了一眼仍旧端坐在座位上的老许,犹豫了一秒钟,便再一次坐回座位上,低声问道: “老许,刚才那个伙计……” 老许知道吕次国想要问的是什么,并没有等到吕次国言明,就已经回答了吕次国的问题: “他是三组成员,执行我的命令,对你一无所知。” 老许说的很简括,但是却已经把吕次国所想要知道和能够知道的一切都说完了。事实上吕次国唯一想问的,不过是这个伙计知不知道他天钉的存在,知不知道他是插入敌人心腹的一枚钉子,仅此而已。既然老许说了,他对自己“一无所知”,那么就不用再多问什么了,这已经足够了。 吕次国再一次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向着老许点了一下头,转身从衣服架子上取下自己的西装外套,穿在身上,头也不回的打开门走了出去。老许自始至终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等到吕次国离开了大概十分钟的时间之后,老许才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慢慢腾腾地收拾了桌子,端着那个大木盘子,里头装着吃喝剩下的东西,一步一步慢悠悠地离开了房间,下楼去了。这个时候,时间仍然很早,外面的厅堂之中,还是空无一人,跟吕次国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正文 冷漠的家庭 吕次国大清早悄无声息的去了一趟酒馆,又悄无声息地饭回了自己的卧室,换了睡衣,睡了个回笼觉,一直等到早上九点多才悠悠转醒,磨磨蹭蹭地从chuang上起来,洗漱换衣,下楼用早餐。等到吕次国走到楼下的时候,他的父母亲都已经坐在客厅沙发上,早已用过早餐了。 看见吕次国从楼上走下来,他的父亲只是抬眼瞅了一眼,随即又重新看起了自己手上拿着的报纸,一声不吭。显然,自己的儿子远远比不上手里那份最新的报纸来得精彩。报纸在吕父的手中,吕母没东西可看,因此她总算是比吕父要好一些,淡淡地问候了一句: “醒了?赶紧去吃饭。” 声音里平淡得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感情,比白开水还要索然无味。 吕次国同自己的父母亲的关系相处得并不好。事实上,当他们家徒四壁的时候,这一家四口倒是其乐融融,同甘共苦,自从吕次国的哥哥失踪之后,为了培养这个幼子,让吕次国有出息,吕父和吕母狠下了心,采用了新旧结合的教育方式。所谓新旧结合,就是用旧式教育里的棍棒教育以及新式教育中的留学教育相结合。不能不承认,这种严格的教育方法,对于吕次国的成长确实有着极大的好处,吕次国可以凭二十三的青涩年龄,就驰骋商海,身兼多重身份,在各方势力中游刃有余,与其父母的教育不无关系。但是从小被父母打大,又被送出国门数度春秋的吕次国,同自己的父母亲之间的感情确实一再被削弱。如今吕次国对待自己的父母充满了敬畏之情,如果可以,向来是敬而远之。一开始吕父吕母还颇有些懊丧之情,悲伤之意,然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对自己的儿子也没有了一开始不得已的严厉,倒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疏远,父母儿子之间的感情愈发的淡漠了。因此,自己的父母亲对自己毫不在意,吕次国倒也司空见惯,丝毫不以为意。 吕次国自己虽然思想进步,但是他表面的身份是大家族里的少爷,虽然他这个少爷当得有些奇怪,因为这些家底都不是老爷挣下的,而是少爷白手起家,一手打拼出来的,老爷夫人只不过是坐享其成罢了。但无论如何,吕次国的家里是从旧社会的底层一路成长起来的,自然保留着旧式的规矩。吕次国的父母亲不理会他,并不代表吕次国就可以不必理会自己的父母亲。 吕次国下了楼梯,走到客厅去,朝着他们走了过去,微微鞠了一躬,向他们请安道: “父亲,母亲。” 听见吕次国的声音,他的父亲这才放下了手中的报纸,看了他一眼,见他还弓着身子,低垂着头,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什么时候跟他们有了如此大的隔阂,这样的阵势,简直像极了奴才见到主子,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吕次国是在国外待过那么长时间的青年人。口中却没有任何犹疑地发出了声音: “嗯,你来了。” 吕次国听见自己父亲的声音,这才挺直了身子,抬起头来,却没有下一步的举动,只是静静地站在他们面前,等着听他们是否要讲些什么。 吕母看见吕次国站在那里不动,好歹她是个做母亲的,知道自己的儿子昨天夜里忙到很晚,现在才醒过来,还没有吃早餐,肯定有些饿了,不想耽误他用餐的时间,更不愿意耽误他的工作,于是抢先开口道: “行了,次国,去吃饭吧,何嫂早就把早饭都准备好了。” 何嫂是他们家雇佣的第一个佣人,对他们的生活起居习惯最为熟悉,绝对是最贴心最好使的佣人了,他们家的特殊格局,使得吕次国终究还是成了这一家中实际的支柱,所以最贴心的佣人自然是要贴身照顾吕次国的生活起居的。吕次国的早餐由何嫂准备,也就理所当然了。 吕次国听见母亲这么说,知道他们现在心情还不错,没有打算刁难自己。他赶紧点头答应,随后退出了客厅,转身朝餐厅走了过去,一个拐弯,消失在了吕父和吕母的视线之中。等到吕次国的身影消失了,吕父才终于彻底放下了手中的报纸,叹了口气,扭头看向吕母,说道: “你看看,咱们儿子,他……” 吕母若有所思的点着头,脸上的神色不比吕父好多少,口中却是仿佛自言自语般的重复着吕父的话语: “是啊,咱们儿子,他……” 两句颇为类似的话,声调一升一降,无限唏嘘在其中。夫妇二人同吕次国之间那无形的隔阂,却终究是难捅破的了。 用过了早餐,吕次国片刻不停,叫上自己的司机,上了车,直奔自己的公司而去。 吕次国拥有股份的公司有好几家,但是拥有全部股份的,完全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的公司,就只有一家,而他亲力亲为的,也就只有那一家,其他的公司向来是由旁人去打理,他只负责投资并享受分红。 吕次国所在的公司其实是一家成分非常复杂的公司,这既是一个公司,也是一个帮派,在这公司里的员工都是这个帮派的一份子。在那个尔虞我诈的上海滩中,想要生存下去,光有钱不够,还需要有拳头,有本事。很多上海滩的老板都会选择跟一些帮派堂口结合在一起,或者合作,或者共同经营,甚至是拜把子,递拜师帖等各种方法,意图得到这些各帮各派的庇佑,关键的时候能够让他们帮自己一把。而吕次国在上海滩能够迅速崛起,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吕次国另辟蹊径,让自己手下的员工们通通成为双重身份的人物,这些员工都是有吕次国精挑细选,自己一首培养出来的,对吕次国绝对衷心不说,使用起来也要比那种合作方式更加得心应手,如臂指使。正是凭着这种独具一格的方法,吕次国在上海滩得到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只是让吕次国没有想到的是,吕次国一来到公司的董事长办公室里,屁股还没有坐稳,就有人报告说,有一个中年男人,说是他的朋友,有事情来这里找他。 当吕次国看到那个手下手中拿着的一条精致的手表的时候,他心里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情,来的究竟是何许人也了。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一个西装革履,步伐稳健的男人的身影,进入了吕次国的眼帘。 正文 截然相反的任务 示意手下人把门带上之后,吕次国一改那种董事长端坐椅子上的傲人姿态,刷的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个敬礼,压低了声音喊道: “老师!” 吕次国口中的这个老师,其实是吕次国所属的国民党机关里一个老牌特工胡德廷,吕次国在进入培训营的时候,由于表现突出,在进行了第一期的初级培训之后,被这个老牌特工一眼看中,竟然破天荒的将吕次国收入自己的麾下,亲自当起了吕次国的学生。在国民党的特务系统中,这样的事情自从这个老牌特工成为特务培训营的校长之后,就再也不曾出现过了,一时间吕次国的大名在培训营中传扬开来,轰动一时,至今仍然是一段佳话。出于保密需要,在有外人在场的时候,吕次国向来都是管胡德廷叫处座的,只有在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吕次国才会称其为“老师”。 胡德廷看见吕次国标准的军礼,笔挺的军姿,很是满意,点了点头,回了一礼,道: “次国,我们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看来你的反应不错,速度可以,没有落下。” 吕次国放下了自己敬礼的右手,听了胡德廷的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站直了身子说道: “多谢老师夸奖。” 胡德廷自己当先坐了下来,就坐在吕次国办公室的一张沙发上。吕次国见状,立马离开了自己的座位,走到胡德廷的面前,跨步站定,等着胡德廷发话。吕次国心里很清楚,胡德廷突然间出现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国民党里有事情需要自己完成了,而且这个任务一定非同凡响,否则国民党是不会轻易使用自己,更加不可能让胡德廷亲自来见自己,向自己布置任务的。 胡德廷对于吕次国向来满意,每回不知给他的任务,吕次国都是不辱使命,圆满完成,从未失手。胡德廷对于自己当年的眼光很是开心,更加为自己还能够有这样一名得意弟子而无比欣慰。因此,胡德廷虽然在国民党内部是出了名的铁石心肠,但是当他面对吕次国的时候,还是不自禁地流露出一股犹如父子一般的亲近之情,关爱之意。胡德廷招了招手,脸上不复一开始时的严肃,开口说道: “来,次国,坐这里。” 吕次国听见胡德廷的声音,没有片刻停顿,就按照胡德廷的要求坐到了胡德廷的身旁。他很清楚自己老师的个性,自己唯有丝毫不差的按照他所说的去做,才能够让他满意,如果有所违逆,哪怕只是出于客套性的礼节,胡德廷都会怫然不悦的。吕次国对于胡德廷这个老师,倒也很有几分真心的尊敬和爱戴,所以他并不想轻易的挑战胡德廷的权威。 吕次国坐下来之后,胡德廷看了一眼,看见他上身笔挺地坐着,用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姿势面对着自己,不由得难得的轻轻一笑,故作轻松地说道: “这里不是训练营,也不是我的办公室,这里是你的公司的办公室,不需要坐成这副样子,很累。” 吕次国稍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看上去大体端庄,实则放松了许多,随后看向胡德廷,直接询问道: “老师,不知道有什么任务吗?” 胡德廷颇为哭笑不得,盯着他的脸庞,并没有回答吕次国的问题,而是反问道: “真不知道当年我到底是怎么带的你这个学生,把你带成了这样。在你的眼中,我一定要有任务才能够来找你,没有任务就会把你丢在一边了是吗?难道我在你的眼中就如此不堪?” 吕次国知道胡德廷的个性。他在其他人的面前想来风厉雷行,不苟言笑,所有的压力都压在自己的心里。而不知道为什么,当胡德廷面对吕次国的时候,他总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似乎很特殊,是一个值得他信赖的人,所以胡德廷总会把自己最轻松的一面展现在吕次国面前。吕次国一开始颇有几分受chong若惊,甚至猜想胡德廷是不是早已怀疑甚至洞悉自己的真实身份,所以才在自己的面前如此故作轻松,想要让自己放松警惕,趁虚而入。但后来习惯了以后,吕次国应付起来也就得心应手了。听见胡德廷这么说,吕次国也跟着微微一笑,但随即收敛了笑容,目不斜视地回答道: “老师在没有任务的时候不来找我,是出于对学生的保护之意,并非将学生当成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使用工具。学生虽然不才,这点儿是非还是能够分得清楚的。” 听见吕次国这样说,胡德廷这才转为释然,用手指点着吕次国说道: “总算没有白当你一回老师。” 吕次国听见胡德廷这么说,心中了然,说到底,胡德廷还是有事情找自己的,否则他就不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了。吕次国歇了几秒钟的时间,看胡德廷没有接着往下说的意思,于是忍不住又一次大胆地开口问道: “老师,不知道是什么任务?” 胡德廷听见吕次国再一次提及即将分配给他的任务,也收敛了自己脸上那难得流露出来的笑容,沉声低喊了一声,道: “吕次国!” 吕次国仿佛安装了弹簧一般,在话音未落之时已然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一下到位,以标准立正军姿站立,低声回答道: “到!” 胡德廷随即也慢慢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看向纹丝不动的吕次国,开始恢复一个老牌特工的身份和神色,毫无感情地分配任务: “我们的内线传来消息,近日共匪在逃亡途中深受伤病困扰,为了降低伤亡几率,共匪开始四处想办法筹备药物,首当其冲的就是西药。上海是繁华都市,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成分复杂,在这个大染缸里永远不能排除有共匪的存在,这些共匪肯定会想方设法偷运西药。所以上面给你的任务就是,利用你在上海滩的特殊身份,密切注意一切异常情况,务必不能让这些潜藏着的共党分子得逞。” 吕次国站在那里,静静地听完了胡德廷的命令传达,而后干脆利落地回答道: “是,学生定不辜负老师所望。” 然而此刻,吕次国的心里却翻涌起了滔天大浪,久久不能止歇。就在今天的清晨,自己刚刚得到上线的指示,知道组织上需要自己帮忙筹措运输西药,结果中午胡德廷就下达了上峰的命令,让自己要密切注意上海滩上的一举一动,务必保证共党无法偷运西药。这说明什么?说明潜藏在红军内部的那个所谓的内线是一个极度危险的角色,这个角色不但成功的打入了我党内部,而且还是一个能够接触到我党核心机密的人物,职位必定不低,或者较为特殊重要,否则他无法对组织上的事情了解得这么深入,这么迅速。这样的内线,多留在党内一天,党和红军就多一天的危险,必须马上将其揪出,斩草除根!只是多年的卧底生涯和特工训练,让吕次国早已成长为一名心理素质过硬的优秀战士,当他的心中翻江倒海的时候,他的脸上依旧是一片肃然和平静,看不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波澜。 对于自己的这个得意门生,胡德廷是有着十足的信任和把握的。他将上级的命令带到了,吕次国已经接受了任务,接下来的事情,胡德廷自认为就不必再担心了,自己一首培养出来的得力干将一定可以出色地完成这项任务的。胡德廷心中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神情也随即松懈了下来,又恢复了一种介于慈父和严师之间的特殊的长辈神态。吕次国非常了解自己的老师,知道胡德廷的这种神情,只有在心情放松的情况下才有可能表现出来,而且面对的人必定是自己。看见胡德廷的神情,至少可以确定一点,那就是胡德廷至今为止对于自己没有丝毫怀疑,换句话说,自己目前为止还是安全的,那个内线同样不知道在国民党内部还隐藏着自己这枚“天钉”。这是吕次国更胜一筹的开端,那就是己知彼,彼不知己。虽然目前为止,吕次国对于内线是谁还一无所知,但好歹吕次国已经知道了他的存在了。至于自己,夏凌天相信,只要那个内线不是自己的上线或下线,就不可能知道自己的存在,而事实上,那个内线也不可能是自己的上线或下线,否则自己早已经暴露了,胡德廷更加不可能对自己如此信任。 吕次国深知,现在这种时刻绝非自己胡思乱想的时机,所以他立马以最快速度收拾好自己的思绪,随后转而面向胡德廷,有几分疑惑地询问道: “老师,这个情报可靠吗?据我所知,目前共匪节节败退,状况不容乐观,他们怎么可能有经济能力来上海购买西药?而且现在在上海,烟土和枪支弹药的生意是最热门,获益最大的,风险甚至比西药还小,这种情况下,就算共匪想要在上海找门路,只怕亦非易事,更别说现在共匪居无定所,四处逃亡,就算他们买得到西药,也不知该运往何方。综合这些方面来看,共匪费尽心思来上海购买西药,似乎很不划算。共匪当真会这么傻的来送死吗?” 好一个吕次国,分析得简直丝丝入扣,恨不能直接说出“想要来上海买西药的共匪都是二傻子”了,仿佛他当真是置身事外,对于共匪的打算一无所知且不能理解一般。 听完了吕次国的分析,胡德廷也有了几分踌躇。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似乎也有几处地方想不通一般,忍不住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盒香烟来。只是翻开烟盒一看,里面竟然空空如也,一根香烟也没有了。胡德廷看见空荡荡的烟盒,不由得微微一愣,吕次国却早已洞悉,非常迅捷的从自己的衣兜里拿出烟盒,抽出一根香烟递给胡德廷。胡德廷看了一眼吕次国手中的烟盒,眼神中闪过一丝微微的疑惑,但手中速度不减,利索的接过了吕次国递过来的香烟,叼在了口中。吕次国手上更是迅速,马上利落的掏出打火机,帮胡德廷点燃了叼在口中的香烟。忙完了这一切,吕次国才将打火机重新放回了衣兜里,只是香烟却并不放回去,而是仿佛无意的随手丢在了他们二人面前的桌子上,那个位置正对着胡德廷,可以说是距离他最短的距离,只要一伸手,胡德廷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够到那个装满了香烟的烟盒。 胡德廷享受地抽了一口香烟,突出袅袅的白色烟雾,这才看向了端坐其旁的吕次国,问出了心中的那丝疑惑: “我记得你一直抽的都是哈德门的香烟,可你的衣兜里怎么会有泰山香烟?你什么时候改了口味了?” 吕次国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学生从来没有改过香烟的牌子,学生的衣兜里不光有泰山香烟和哈德门,还有雪茄和烟丝。” “为什么?”胡德廷对于吕次国不一次性的把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颇有几分不悦,说话的口气便增添了几分愠怒。 吕次国敏感地从中听出了胡德廷的不悦,赶紧回答道: “是这样,老师,学生是生意人,生意人应酬颇多,各路朋友都要照顾周全,多准备几款香烟,只是为了应付不时之需,当那些生意场上的朋友像您今日一样,身上一时不慎没有了烟的时候,学生可以随时救急。有时候就这么一根香烟,可能就可以促成一笔交易。所以学生的身上向来不只有一种牌子的香烟。” 胡德廷对于特工的专业知识,那绝对是首屈一指的,但是对于这些生意上的生意经,他就远远不及在德国以全额奖学金就读,以全年级第一名的成绩从金融管理系毕业的吕次国了。不过,所谓一法通,百法通,胡德廷能够成为一等一的优秀特工,他的脑袋自然不可能不好使,所以吕次国一解释,胡德廷就全明白了。清楚了的胡德廷忍不住拍了一下吕次国的肩头,笑骂道: “行啊你小子,把你那一套生意经都用到我身上来了。难怪你能在上海滩混得风生水起的,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吕次国的脸上终于也荡漾起了一丝笑意,但仍然一板一眼的回答道: “老师,虽然学生身带多种香烟是为了生意场上应酬所需,但是对您,学生从来不曾应酬过,顶多只不过算是顺水人情。” 胡德廷点了点头,说道: “好一个顺水人情。你这个顺水人情,我领了。闲话少说,你的怀疑不无道理,但是我仍然相信我的内线,那是我一手布置的内线,虽然他不像你是我带出来的学生,但是他也是我的培训营中优秀的毕业生之一,他的情报绝对准确,不会有问题的。你只需要执行命令就行了。如果共匪真的没有这个胆量,那也挺好,我们也不吃亏,总之,宁可白忙活一场,也绝不能心存侥幸。” 现在,吕次国总算是掌握了一点儿信息了。这个内线不是共党的叛徒,而是胡德廷的训练营中培养出来的一名出色的国民党特务。吕次国知道,自己应该适可而止了,所谓欲速则不达,如果为了套出更多的信息而引起胡德廷的怀疑,那就因小失大,得不偿失了。吕次国又一次刷的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立正回答道: “是,老师,学生一定执行命令,将共匪的所有图谋扼杀于摇篮之中,不给共匪一丝一毫可乘之机!” 胡德廷听见吕次国铿锵有力的保证,心中颇为满意。任务已经布置完了,正如吕次国所说,如果胡德廷跟吕次国之间的来往过多,过长,过于密切,都容易暴露吕次国的身份,到时候他再想对付共产党,混迹上海滩,就难了。所以,胡德廷也没有拖泥带水,抬腿就走,很快就消失在了吕次国的视线之中。当然,那块手表是胡德廷的贴身之物,吕次国不可能占为己有,至于那盒香烟,吕次国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胡德廷也就不跟自己的学生客气,顺手牵羊带走了。 正文 初步方向 送走了胡德廷,吕次国反手关上了办公室的门,在这间董事长办公室里,暂时间就只有吕次国自己一个人了。直到此时,吕次国才终于有了一个喘息的机会,有了一个可以仔细思考对策的机会。吕次国坐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椅上,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包哈德门,抽出一根香烟,点燃,用食指和中指夹着凑到嘴边,慢腾腾地吸了一口,歇了一会儿,随后从嘴中吐出一道白色的雾气,跟着空气的流动逐渐的上升,扩散,最终消弭在空气之中,消散在房间的上空。 吕次国对于这道雾气的走向显然没有心情关心,他此刻早已皱紧了眉头,脑中开始高速运转了起来。 现在摆在吕次国面前的,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迷局。吕次国有一种预感,这是一个巨大的风暴,而自己却从一开始就已然被推上了风暴的中心,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总之,自己从这件事情的开端起,就无可避免的处在了风口浪尖。面对组织上给予自己的任务,吕次国时一定要克服万难去完成,实现的,这是毋庸置疑的,吕次国心中坚定的信仰决定了这一切。但是,与此同时,吕次国却在刚刚接到组织的任务几个小时之后,就接到了来自国民党上级的另外一个任务,一个完全矛盾的任务。这边是要求自己运送西药,那边却要求自己一定不能让西药被偷运出上海,这一下,吕次国就被两方势力挤在了中间。而吕次国的任务一下子就变得更加艰巨了,他不但要做到成功秘密地采购到西药,还要做到能够在国民党上级面前交差,在自己的老师面前交差。那么吕次国就只有两条路可以走,第一是吕次国做到绝对保密,不单是让任何人都查不出来这批西药经何人之手,从何处流出,而是要更进一步做到让人连这批西药已然被悄悄运出都毫不知情。可是,吕次国很清楚,在这个消息灵通的上海滩,想要将采购转运西药这样的事情隐瞒得滴水不漏,这几乎是不可能成功的事情。就算所有过程都由自己亲力亲为,但是至少自己所需要进行交易的另一方,依旧会知道这件事情。所以,这个念头一起,就已经被吕次国果断的打消了。他很有自知之明,成功率几乎等于零的事情,如果硬要去尝试的话,那就与送死无异,吕次国知道自己不能死,自己肩上的任务不允许自己这么快就暴露牺牲。 既然这第一种方法走不通,那么接下来,就剩下第二种,也是唯一一种方法了。那就是找到一个替死鬼。这个替死鬼的作用在于,帮吕次国完成这次任务,为共党运送西药之后,在代替吕次国去应付国民党上级的任务。也就是说,到时候吕次国对国民党,包括他的老师胡德廷的交待就是,虽然西药不慎还是被共匪得逞了,但是共党分子却落网了。吕次国很清楚,胡德廷对自己的希望很高,自己如果一无所成,人物两失的话,不但难以向上级和老师交差,而且更糟糕的是有可能引起胡德廷的怀疑。如果自己不再得到胡德廷的信任,那么吕次国在国民党特务机关里的处境就堪忧了。吕次国知道,组织上不能失去自己在国民党里的位置和身份,所以他一定不能一败涂地。由此看来,现在最关键的地方便是,如何找到这个替死鬼了。 其实,对于吕次国来说,这个替死鬼的最佳人选,无疑就是那个危险至极的内线了。如果能够在最短时间内甄别出这个内线的身份,并且在甄别出其人的同时做到不打草惊蛇,让这个内线对于自己已经暴露的事情一无所知,那么吕次国就可以设计让此人落入彀中,让他在不知不觉间帮助他们成功运送西药,事后再将所有的事情全部推到他身上去。胡德廷的性子吕次国是再了解不过的了,事实上胡德廷非常多疑,这个世界上他几乎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自己。胡德廷之所以在面对吕次国的时候能够这么放松,表现得十足的信赖,那是因为吕次国是胡德廷唯一一个亲手带出来的学生,胡德廷自认为对于吕次国最了解,最容易掌控,所以才愿意最大程度的相信吕次国。但是那个内线显然跟吕次国的情况大相径庭,首先,他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否则就很难成功打入我党内部,并且潜伏至今,还能得到重要的职位,得以解除核心的机密。这样一个优秀的培训营毕业生,胡德廷却无法像掌握吕次国一样对其了如指掌,事实上这样的人物正是最容易引起胡德廷怀疑的。吕次国有这个信心,只要能够将其甄别出来,一步步引君入瓮,那么最终让胡德廷相信他已经背叛党国,或者是从一开始他就是共党卧底,是很有可行性的。虽然一切都还刚开始,具体该如何做,吕次国现在尚无头绪,但至少有了一个大体的方向和目标,总比之前刚刚接受两个矛盾的任务的时候要好一些了。 看来这一切,想要有下一步的进展,还是得等到和老许下一次见面的时候才能有所转机了。吕次国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抽完了两根哈德门香烟了。看见烟头又一次接近了自己的手指,吕次国不再多想,将烟头摁入桌上的烟灰缸里,掐灭烟头的火苗,随后拉了一下自己身后的一根绳索。 事实上这根绳索暗藏玄机,每当吕次国一拉动它,其连接着的门铃就会响声大作,这个响声不大不小,不会影响到其他人的工作和贸易往来,但是却可以让吕次国的私人助理清清楚楚地听到。只要吕次国的助理听到这个声音,自然就知道吕次国找他有事了,便会主动进入董事长办公室。有了这样一个精巧的装置,吕次国想要唤人就显得简单许多了。 吕次国拉动那根绳索没有多久,从门外就传来了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吕次国坐在座位上,此刻正在看着各个部门例行提交上来的各种材料和报表,听见敲门声,头也不抬地喊了一句: “进来。” 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董事长办公室的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从外头走进了一个人,双脚刚一踏入办公室,这个人就站定了身子,随后转过身来,从里面又将刚刚打开的房门重新关了上。这一次的声响比之前开门的时候还要细微,显而易见,是这个关门的人刻意为之。关上房门之后,这个人才几步走到了吕次国的办公桌前,站直了身子,轻声唤了一声: “先生?” 听见那个人的声音,吕次国终于不再使劲地研究手中拿着的那一沓材料了。吕次国将材料随手放在一边,用空水杯压住,随即抬起头来,看向了那个静静地站在自己面前,等着自己吩咐的人,微微点了一下头,道: “嗯,阿齐,你来了。” 阿齐,大名齐正江,原本是一个小堂口的副堂主,后来这个小堂口被人连锅端了,齐正江拼了命得以突围,但由于受伤严重,很快就被人追了上去。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正巧被吕次国碰上了,齐正江因此得到了吕次国的相救。为了报答吕次国的救命之恩,加之本已无处可去,齐正江从此死心塌地地跟着吕次国。自从吕次国决心在上海滩闯荡出自己的一番天地开始,齐正江一路跟着吕次国风里雨里,火里水里,几经生死,赴汤蹈火,成为了吕次国最得力的干将,最贴心的心腹,绝对是吕次国名符其实的臂膀。虽然齐正江在这家公司里只不过是一个董事长助理的职位,但是整个公司上下的人都知道,他其实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他之所以会只成为一个助理,只是因为他念书不多,没有生意头脑,并没有人敢因为他只是一个助理而对他有丝毫的小觑。而在这个公司背后的以吕次国为首的神秘帮派“桓龙帮”中,齐正江是副帮主,这个位置就更加是无人敢挑衅的了。至于“阿齐”这个称呼,整个公司上下也就只有吕次国一人可以唤之,至于其他人,人前人后都是管他叫做“齐助理”的,这么称呼也是为了掩人耳目,不让人容易看得出来这个公司背后还隐藏着一个秘密的帮派组织。 正文 阿齐 阿齐听见吕次国的声音,立马对着吕次国说道: “先生,有一位洋纱厂的吴老板约了您今天下午三点半见面,地点定在恒天大酒店二楼零五室,您昨天让我今天提醒您不要忘记了。” 说句实话,吕次国每天要忙无数的事情,像这种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要去见什么人的事情,吕次国当真是难以记得。此刻听到阿齐所说的话,吕次国才想起来,确实有这么一档子事儿,是昨天定好的时间和地点,当时担心自己会忘记了,就让阿齐帮忙记得,事实证明,自己所欲想的是正确的,阿齐果然帮了自己一个忙。 吕次国点了点头,有些恍然的说道: “难怪我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事情,觉得今天好像有什么事情需要处理。我知道了,你回头告诉司机一声,让他中午就在这里吃午饭,下午三点出发。” 阿齐应了一声“是,先生”,随即歇了一会儿,却发现吕次国好像在想着什么事情,竟然坐在座位上一声不吭,根本就没有打算跟自己说什么,忍不住开口试探着询问道: “先生?不知道您叫我来有什么事情?” 阿齐心里很清楚,从刚才吕次国的反应来看,他把自己叫过来的目的,绝对不是为了问自己今天是否有什么日程安排的,毕竟吕次国已经把那件事情忘记了,既然他忘记了,怎么可能还记得有事呢?他定然还有其他的事情需要自己去处理。出于对吕次国的熟悉和了解,阿齐还是大着胆子主动发问了。 吕次国心里凌乱如麻,虽然把阿齐叫过来是有自己的事情需要吩咐,但是真正把阿齐叫过来之后,却又忘了先前的初衷,只顾着思考自己的问题了。此刻被阿齐一问之下,吕次国才反应了过来。发现自己今天有些精神状态不佳,这一惊非同小可,吕次国怎么都没有想到,先前的那两个矛盾的任务,竟然可以挑战到自己的心理防线,这可是一个极其不好的预兆。吕次国在心中严厉的告诫自己,一定要稳住心神,绝对不能自乱阵脚,这一切才刚刚开始,更加艰巨的局面还在后头等着自己,如果自己在一开始就倒下了,那就太辜负组织对自己的信任了。 吕次国赶紧以最快速度调整好自己的心情和状态,之后才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向了问完话之后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候回复的阿齐,开口说道: “我叫你来,也没什么大事情,等会儿你先去帮我拿份最新的报纸送过来,然后帮我把这份材料拿给业务部的小孔,告诉他,他提交的材料中有些信息严重缺失,让他马上补充,今天下午三点前务必亲自送到我办公室里来。去吧。” 阿齐从吕次国手中接过那一沓材料,估摸了一下材料的厚度,心中颇有些幸灾乐祸。他们之间的关系相处得其实不错,所以阿齐的幸灾乐祸,纯粹只是一种朋友之间善意的玩笑罢了。阿齐只是觉得,这么一大摞材料,吕次国又不告诉小孔到底是哪里有问题,让小孔要全部检查一遍,查漏补缺,然后在今天下午三点前送过来,看来小孔这几个小时里算是有的忙了,说不定连午饭都没时间吃了。也不知道这个小孔为何如此不小心,竟然可以将部分重要信息丢失,这些材料显然是小孔自己负责的,不是他手下负责的,小孔办事一向稳重,这一次竟然犯了这样的低级错误,可谓老马失前蹄了。 阿齐双手接过材料之后,又在那里站了几秒钟。吕次国看见他的动作,就知道他还在等着听自己是否还有其他的吩咐,于是朝着他摆了摆手,说道: “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其他事了。记得帮我通知司机一声就行。你先去吧。” 阿齐听到这句话,这才站直了身子,双手背到背后,对着吕次国微微一鞠躬,口中道了一声: “是。” 话音未落,阿齐早已经一个转身,朝着办公室外走去了。整个过程都是经过无数次训练和实践,熟得不能再熟的机械式行动,根本不需要通过大脑的思考。 吕次国刚刚准备重新坐下来,再接着看其他的提交材料,但是当吕次国低头的时候,却于不经意间看到了自己的空水杯。吕次国的动作顿了一顿,随即离开座位,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这才重新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喝了一口白开水。就在这口白开水进入吕次国的口腔之中的时候,他突然间想起了,从早上见到胡德廷到现在,吕次国都不曾去碰触过那个热水壶。换而言之,就是胡德廷专门来这里见自己,可自己竟然忘记了帮老师倒上一杯水。吕次国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自己的所作所为,总是如此大失水准,记得递烟,却忘了倒水,记得叫人,却忘了说事,这种细微之处的错误不断,自己分明就是状态极其不佳。看来,自己的心绪当真是受到了极大的干扰,所幸的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造成什么重大失误,至少胡德廷可能当时也并不口渴,所以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都不曾在意。 吕次国又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喉咙,让自己好好地冷静一下,平复自己那种莫名的烦躁和慌乱。吕次国是胡德廷一手培养出来的,国民党特务机关中数一数二的优秀特工,又是长期奋战在隐蔽战线第一线的红色特工,他的心理素质之强悍,绝非常人所能比拟。虽然吕次国今天状态不佳,心理受到了影响,但是在吕次国的自我调整下,总算是暂时间恢复了。 就在吕次国放下水杯,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准备接着看剩下的材料的时候,一阵敲门声又一次响了起来,依然那样的有节奏,不疾不徐。 吕次国心里清楚,这一定是阿齐按照自己的吩咐,给自己送最新的报纸过来了。照旧地喊了一声“进来”,手上未停,已然将原先被放置在桌子一角的一份报表拿了起来。 阿齐这一次没有什么需要做的事情,他只是按照吕次国所说的,带来这份上海报纸,进来的时候,吕次国正用自己的左手手指有意无意的敲着桌子的一块空地方。阿齐清楚吕次国的暗示,立马踏前一步,将报纸平铺在了那块空地方上,然后汇报道: “先生,材料已经给了小孔,也已经告诉了司机下午三点出发,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我就先告退了。” 吕次国从鼻腔里“嗯”了一声,微微点了一下头,阿齐便再一次退出了办公室,随手将房门从外面关了上去。 那份报表内容并不多,只不过是一份关于上一单生意的一些数据总结,吕次国不消多长时间就已经阅览完毕,而且确定了其中没有什么问题。放下手中的报表,吕次国将自己的目光转移到了平铺在桌子上的一摞上海各色报纸上。 吕次国按照以往的习惯,先从那一沓报纸之中,翻出了一张非常冷门的英文小报,在那块很是不起眼的角落里扫了一眼。吕次国的脸上没有任何的变化,只是眼神之中闪过一丝轻松的神色。那上面没有吕次国需要掌握的信息,也就是说,现在没有什么事情发生。看过之后,吕次国非常仔细地又将这张报纸放回了原来的地方,上一张报纸和下一张报纸,都同阿齐拿进来的时候一模一样。刚才翻找的时候,吕次国早已经将这张小报所在的位置默默地记在心里了。 办完了这件事情,吕次国便将自己的目光投射在了放在最顶层的那张报纸上。这张报纸绝对是所有上海报纸当中最有分量的报纸,不是其他,就是上海《申报》。吕次国平日里对于很多国家大事的了解都来源于《申报》,他的身份和工作都让他必须对国家大事保持相当的敏感度和知情度。 只是让吕次国没有想到的是,当他翻开《申报》的时候,首先吸引他的眼球的并非那字体硕大的头版头条,而是在首版页面中的一个角落里占据着不大不小的一块地方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的题目是——《医药世家杨家今日举家归国 杨家少爷学业有成》。 正文 杨家 或许是今天接到的两个任务都同西药有密切的联系,导致吕次国在潜意识里对于“医药“这一类的词语有了相当的敏感性,又或许是别的什么莫名的联系,总之这个题目远不及头版头条那样抢人眼球,却就这样突兀而自然地跃入了吕次国的视线之中,并且成功地得到了吕次国最大的关注。 吕次国立马一个字一个字仔仔细细地阅读了起来。那篇文章倒也写得颇为详尽,首先是介绍了一下这个所谓的医药世家杨家的发展史。这是一个发展了有百余年光阴的大家族,从前请开始,杨家就以医术和医药闻名遐迩。杨家出过两任皇家御医,都是相当出众的朝臣,其中一个还成为了御医院的首御医。杨家的医术一脉相承,在日积月累中成为了公认的医药世家。在前请飘摇,民国初立的这段时间里,杨家作为曾经的前清臣子,一方面担心受到革命党的打击迫害,另一面也为了老祖宗思想中那根深蒂固的“忠君”理念,总之杨家上下举家搬迁,竟然一不做二不休,在民国一年一口气搬出了国门,到美国定居去了。这一离开中国,就是数十寒暑。国外的生活虽然在杨家算是丰厚的家底支撑下,以及杨家人的不懈努力下,相当安稳舒适,但是远在异国他乡,举目无亲,孤单寂寞的日子,终究让这杨家人过厌了,再加上长期住在国外,年轻的一代渐渐长成,耳濡目染,都是新思潮新社会,他们的心思也与老祖宗那套封建纲常渐渐背道而驰,对于国民政府倒也能够接受得了了。终于,当老太爷仙逝,七七过完之后,杨家上下带着老太爷的骨灰,有举家搬回了中国,依旧回到了他们的故乡上海,让老太爷得以落叶归根,他们也可以结束背井离乡的生活。于是乎,就有了这篇文章,有了这件也可以算轰动的新闻故事。 阅读完全篇内容之后,吕次国已经大致了解了这个不曾听说过的杨家了。在了解了杨家的相关事情的同时,吕次国的心里也泛起了一丝微微的念头。这是一个医药世家,而且还是在美国呆了那么长时间的医药世家,如果自己能够通过杨家得到西药,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门路。只不过现在吕次国对于杨家的了解非常粗浅笼统,仅限于这篇文章里的一些大致介绍,但是杨家相关成员的身份品行,他们大家族里的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包括其社会背景等等,吕次国全都一无所知。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吕次国也仅仅只是有这样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至于付诸实践,一切还要从长计议。 又看了一会儿报纸,吕次国看看时钟,发现现在已经接近中午了。想到下午三点半还要赴约,现在要赶紧抓紧时间休息一下,用过午饭,再看一点儿送过来的材料,大概也就到时间了。吕次国不再浪费时间,放下了手中的报纸,就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了小半个钟头,随后就离开了办公室,去餐厅用餐了。 而就在吕次国准备着要参加下午订好的会面的时候,杨家此刻却是一片繁忙。 杨家在上海的老宅子从来都没有卖给旁人,杨家一直对那里保持着所有权,当他们开始计划着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请了一些朋友帮忙,把那块地方的老宅子重新推倒重建,修缮一新,如今他们再一次回到上海的时候,这里早已经不是当年那种几进几出的四合院落的老宅子了,而是一栋充满了西洋气息的别墅花园。 现在,在杨家花园门口,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这其中,有杨家上下的太太小姐少爷老爷,以及一大群佣人们,这些佣人们自然忙着搬东西,收拾屋子,而太太小姐们就忙着欣赏这栋全新的杨家花园,指指点点,各抒己见。老爷早已是端坐屋中的了,对这些俗务俗事,他是没有心情管的,而杨家少爷此刻却在一个书童的陪伴下,正在接受着一些围追堵截穷追猛打的记者们的采访。 杨家曾经人丁兴旺,最盛之时,那么宽敞的老宅子里都挤满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但现在却已经是人丁凋落,女多男少,除了老爷之外,就只剩下一个大少爷可以继承杨家的香火了。这个大少爷还不是正房所生,而是三房的功劳。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母凭子贵,向来如此,虽说他们在国外住了那么长时间,这些封建世俗的观念也淡漠了不少,但两千多年代代传承的思想依然根深蒂固。虽然正房和二房也都有孩子,但是她们生的都是女儿,最可悲的是,二房所生的二小姐由于适应不了美国的气候,竟然英年早逝,客死他乡,所以现在杨家的年轻一代中,就只有一男一女,而三太太凭着生下唯一男丁的巨大功劳,自然而然的成为了老爷三房太太中最得chong的一个。 所幸的是,这个三太太为人还算随和,并不会恃chong而骄,同大房二房相处得也还算融洽,大房二房或许是受了三房的感召,又或许是出于同病相怜,彼此之间也很少闹矛盾,因此这一家子也就其乐融融,总体还算和谐了。这也让老爷心中颇为欣慰,让他能够腾出更多的精力来经营他们杨家的家业。可以说,杨家如今能有如此气候,与他们家庭相对和谐的因素也是大有关系的。 在杨家,少爷身边跟着的人是最特殊的一个。因为所有人身边有的都是贴身丫头,唯有少爷身边跟着的贴心人是一个男生。当年这个男生尚在襁褓之中,杨家举家迁徙的时候,在路上捡到了这个婴儿。身为医药世家,杨家人自然多多少少有些医者仁心,看见这样一个婴儿被遗弃在路上,心中不忍,想想他们自身尚可自保,这一路也相对风平浪静,不算逃难,只算搬家,终于还是放不下,把这个婴儿抱走了。这个婴儿跟着他们去了美国,在杨家长大,成为了杨家一手拉扯出来的特殊佣人。由于少爷要求,所以这个婴儿自懂事起就跟着杨家少爷,一直贴身伺候着他。 杨家少爷生长在医药世家,自然要继承家业,但是杨少爷却天生对医术不感兴趣。出于子承父业的被逼无奈,杨少爷只能勉强学习医术,但经常偷工减料。为了尽可能减少父亲的责罚,杨少爷想到了一个好办法,那就是让一直跟着他的这个男生杨昊天替他学习。如果老爷或者老师布置了什么作业,伏案写作的从来都是杨昊天,为了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杨昊天拼命地模仿杨少爷的字迹,结果现如今杨昊天能够在两种截然相反的字迹之间转换自如,一种是他自己的字迹,另一种就是杨少爷的字迹。就这还不算,在漫长的代替学习的生涯中,杨昊天也系统地掌握了中西医药学,他的医术早已经超过了正统的杨家继承人杨家少爷。在美国,杨家少爷参与了几项医学研究,同自己的导师精密合作,取得不俗的成绩,杨家少爷在美国的医学界也小有名气。但事实上人们不知道的是,这几项成果实际上根本就不是杨家少爷和他导师的杰作,而是杨昊天和他导师的杰作。当然了,这种事情杨家少爷是不会据实相告的,而杨昊天也没有这个胆子敢揭穿这么多年同少爷联手布下的大骗局,于是这件事情就一错再错下去,似乎没有回头路了。 杨家花园门口围着的记者实在太多,杨家少爷应付不暇,便逐渐的从一开始众星捧月的兴奋转而变为不胜其烦的不耐。杨昊天在一旁察言观色,凭着这么多年对杨少爷的了解,杨昊天一眼就看出了杨少爷快不堪其扰了。他立马走上前一步,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杨少爷的身前,将那一众记者和杨少爷隔了开来。随后挥舞着双手,护住杨少爷的身体,口中尽可能大声地喊着: “各位记者先生,各位记者先生!谢谢你们对杨先生的关心和采访!杨先生刚刚从国外归来,舟车劳顿,如今已经很累了,请各位记者先生多多配合,让杨先生先回去休息,有什么事情,你们可以另找时间向杨先生询问!谢谢配合,谢谢配合!” 杨少爷可不管那么多,既然杨天昊已经帮自己挣脱了记者的包围圈了,杨少爷一刻也不愿意再在这里多呆,扭头就走,一下子就走进了杨家花园的大门。 正文 特殊的主仆 杨天昊听见自己背后的声音,知道杨少爷已经进了杨家花园,杨家花园的大门也关了上,至少杨少爷的安全已经得到保障了,心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万一杨少爷被这群极度热情的记者们弄出什么事端来,到时候自己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那群记者们正采访到兴头上,结果被这个不明身份的人横插一缸子,他们的采访半途而废,眼睁睁地看着杨家少爷头也不回的走进了杨家花园。这下子这群记者可不答应了,可谓是群情激奋,一下子都把他们采访半截的气撒在了杨天昊的身上。虽然这些记者们没有对杨天昊进行群殴,毕竟这个杨天昊身上穿戴的也很齐整,而且一看就知道是杨家人,只是不知道他在杨家是什么地位而已。但是打狗还要看主人,在杨家花园的门口对付杨家人,当然不能太过火。可即便如此,杨天昊还是被无数的照相机砸中身体,被无数的本子,笔等或打或戳,弄得一身乌青。幸好杨天昊拼命地高举双手护住了自己的脸,才避免了破相的危险。 终于,这群记者发泄完了,眼看采访无望,他们也就渐渐散了,好歹手中已经掌握了一些资料了,倒也勉强可以凑成一篇稿子上交。看见这些记者陆陆续续的离开,杨天昊还是不敢就这样进杨家花园,万一他们跟在自己的身后,杀一个回马枪,闯进杨家花园,到时候麻烦就大了。杨天昊只好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一直等到目送最后一名离开的记者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杨天昊才终于回转身来,走到门边,轻轻地敲了敲杨府的大门。 一直都站在一旁的负责看门的佣人见状,连忙过去帮忙打开了大门。杨天昊朝前走了几步,进入了杨家花园的范围,却一个不稳,身子剧烈摆动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在地。那两个门卫把门重新关上锁上之后,看见了这一幕,赶紧过来扶住了杨天昊。只是他们没有料想到此刻的杨天昊浑身都是瘀伤,他们一边一个,抓住了杨天昊的双手手臂,却都恰巧碰到了杨天昊身上的乌青处,结果杨天昊才站稳了身子,就忍不住低声痛呼了一声,忙不迭地开口叫道: “快放手!” 那两个门卫不知所以然,只是杨天昊既然这样说了,自然有他的道理,再加之他脸上的痛苦神色,也让这两个门卫不敢迟疑,赶紧又松开了自己抓着杨天昊手臂的双手。杨天昊轻轻地揉了揉那两处被这两个门卫抓痛了的地方,这才稍稍舒展了紧皱的眉头,开口解释道: “不好意思,我刚才被那些记者砸得一身乌青,你们抓到了我的伤处,所以我才说得那么急的。” 这两个门卫听见杨昊天这么说,随即想起方才杨昊天被那群记者围住时的惨状,登时了然。其中一个较胖的门卫连忙摇了摇头,说道: “别这么说,昊天,是我们疏忽了,该抱歉的是我们。行了,你被那些记者弄得一身伤,衣服也挺狼狈的,赶紧回屋去整理整理一下,该上药就上药,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快去吧。” 另外一个门卫似乎不大有主见,听见他这么说,便也跟着附和,点着头称是。杨昊天也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衣冠不整,头发凌乱,很是狼狈,那乌青是小事情,倒不必上什么药,关键是要赶紧去换一身衣服,否则让少爷他们看见了,又要数落自己了。杨昊天赶紧答应了一声,转身就朝着一旁的侧门走了过去。在杨天昊看来,现在他们一定都在大厅里,自己只有从侧门走进去,才能避开他们回到自己的房间去换衣服。 如果是在美国的话,杨昊天对杨家府邸熟门熟路,自然能够一举成功。但是这里不一样,他们全家上下都是今天才到的杨家花园,这里的一切布置摆设都很陌生,杨昊天自然也不例外。他虽然有心避开少爷他们,但却没有想到从侧门钻进去,结果依然是一路走到了大厅,迎头就碰上了正站起来想要回自己的卧房去看看的杨少爷。 杨少爷,全名杨不书,是杨家唯一的继承人。他虽然不喜欢医术,医术学的也只是泛泛,但是他却非常钟情于绘画和音乐,尤其是绘画,杨不书既有兴趣,又有天赋,虽然他的年龄也不算大,但是他在绘画上的造诣却绝不逊于那些在绘画的世界中浸染数十年,成名称道的大家。在美国,杨不书的画作也是各大画廊画馆很是抢手的作品,每一幅画都可以获得不菲的价格。可以说,杨不书也不是那种坐吃山空,坐享其成的富家少爷,他同样是有一技之长的。至于音乐,那便纯属兴趣,杨不书既没有打算凭此以为生计,也没有为了提高音乐上的造诣而四处拜师求教,所以他对于音乐便仅仅停留在业余爱好的层面上,没有更深一层的造诣。 杨少爷迎头看见了颇有几分狼狈的杨昊天,微微一惊,但随即就知道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忍不住带着几分关切地问道: “昊天,你没事儿吧?” 杨昊天没有想到,自己最想避开的人,却是第一个看到自己这副狼狈模样的人。心中发苦,却也无法可想,只好硬着头皮站定了脚步,低着头轻轻地唤了一声: “少爷。” 杨少爷伸手搭在杨昊天的肩膀上,仍然关切地追问道: “你怎么了?他们打你了?” 杨少爷跟那两个咋咋呼呼的门卫一样,一下子就准而有准地抓到了杨昊天的乌青处。杨昊天忍不住又是一声低呼,只不过他的声音一闪而过,马上就被他自己给控制住了。原本就低垂着的头越发的低了下去,那是为了防止让杨少爷看见他脸上痛苦的神色。面对杨少爷的时候,杨昊天是绝对不敢喊痛的,他很清楚三太太的脾性,如果自己敢在少爷面前叫苦,三太太百分之百认定自己是在装可怜,博同情,到时候自己只会吃更多的苦。虽然杨昊天不明白对任何人都平心静气的她为什么在面对自己的时候总是很不满意,但是杨昊天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杨家的地位身份,他除了尽可能顺从之外,没有也不可能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好在少爷对他还是不错的,总算让他的日子也平平静静地过来了。 一阵痛楚过后,杨昊天才终于敢开口出声了: “我没事儿,少爷,那些记者人多手杂,难免磕磕碰碰。我上去整理一下,换件衣服就可以了。” 杨少爷看见他一直低着头,不敢直视自己,还以为他的脸上挂了彩,忍不住伸手将他的下巴托了起来。只是杨昊天全身都有伤,唯独脸庞被他自己保护得还算周全,没有落下什么伤痕,因此看上去倒也干净。杨少爷看见他脸上没有同自己想象中一样挂了彩,心里也就略微放心了一些,又说道: “为了帮我拦住那些记者,苦了你了。去吧。” 听见杨少爷这么一说,杨昊天仿佛得了赦令一般,赶紧对着杨少爷点了一下头,转身就想朝楼上走去。刚才他们刚刚到达的时候,每个人的房间都已经分配好了,所以杨昊天不需要旁人引领,他已经知道自己的房间在什么地方了。 正文 三太太 只不过,杨少爷肯放杨昊天离开,不见得其他人也都如此宽宏大量。三太太早已经听见了他们的动静,此刻已经一步步走了过来,看见杨昊天在杨少爷的允许下,一只脚已经迈上了台阶,这才从口中冷冷地发出了两个声音来: “站住。” 三太太的声音平平淡淡,一点儿起伏都没有,却有着莫大的震慑力,杨昊天整个人的身子都微微的颤了一颤。杨昊天整个人僵了一下,随即将自己放上了台阶的脚又重新缓缓地收了回来,站在楼梯口,却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杨少爷自然也听见了三太太的声音,赶紧几步走过来,走到三太太的跟前,喊了一声“妈”,而后瞥了一眼低垂着头,半弓着身子,等着三太太的杨昊天,忍不住想要帮他说几句话,便又开口道: “妈,昊天他刚才……” 三太太知道杨少爷想做什么,所以杨少爷的话还说不到一半,就已经被三太太给打断了。杨少爷听见三太太的声音里冷得没有一丝感情: “你不用多说,我自有分寸。” 杨少爷素知自己母亲的脾性,听见她这么说,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了,只好同情地看了一眼仍旧站在楼梯口的杨昊天,闭上了嘴巴,静观其变了。 三太太在贴身丫头和杨少爷的陪同下,终于一步一步挪到了杨昊天的身边。此刻杨昊天由于紧张和身上伤痛的原因,额头上已经隐隐渗出了些许细密的汗珠了。几根鬓角边的头发沾到了汗水,紧紧地贴在额角上,让此刻的杨昊天看上去比方才还要狼狈三分。 三太太站在他跟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悦地说道: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我们杨家亏待了你,让你吃不好穿不暖,浑身上下不干不净的?” 杨昊天知道,三太太平日里面对自己的时候就没好气儿,自己现在弄得这么不堪,三太太一定又是误会了自己,还以为自己是故意为之,故意想要丢了杨家的脸面。此刻三太太一开口,就是火药味儿十足,三两句话,便是一番冷嘲热讽,开口毫不留情。听见三太太这样说话,杨昊天心中清楚,今天这件事情恐怕很难善了,自己无论如何,要加倍小心了。 杨昊天的脑袋不自觉地垂得更低了一些,从他的视角看去,就只能看得见三太太等人的脚了。杨昊天不敢迟疑,连忙回答道: “不是的,三太太,您误会昊天了,昊天蒙受杨家救命养育之恩,恩同再造,昊天向来感恩在心,不敢或忘。昊天弄成这副模样,是昊天的错,昊天这就去整理干净。” 三太太冷笑了一声,又向前挪了半步,靠得离杨昊天更近了一些,杨昊天甚至已经能够听到三太太那有些急迫的呼吸声,显示出三太太此刻心绪的不平静,许是愤怒,许是不平,但杨昊天直觉觉得,应当是前者居多,看来三太太真的动了气了。 三太太又开口了,依旧是那种冷冷的语调: “抬起头来。” 杨昊天听见三太太这般吩咐,虽然心中发虚,但却也不敢违逆,只得略微的将自己的脑袋往上抬了抬,从杨少爷的角度望去,尚能看得见杨昊天的半截脸庞了,只不过杨昊天依旧不敢直视三太太,因此眼睑低垂,看上去倒有些像是闭上了双眼似的。 三太太看见杨昊天的动作,心中更加气愤。当她面对杨昊天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思想偏激,事实上杨昊天从来没有想过要忤逆她,但是杨昊天无论怎么做,做什么,到了三太太的眼中,就是对她的阳奉阴违,目中无人。此刻杨昊天的行为到了三太太的眼中,就变成了装模作样,摆着架子,竟然连抬个头都不情不愿,藏着掖着的。 三太太索性伸出手去,捏住了杨昊天的下巴,将他的头往上猛力一抬。杨昊天不敢抵抗三太太的力量,就这样被她的手一托,整个脸都仰了起来,只是眼睛仍是向下看,终究没有勇气与三太太对视。 三太太并没有放下她捏着杨昊天下巴的手,就这样托着,开口说道: “你也知道是我们杨家救了你,养了你,把你从一个还不会走路的婴儿养成如今这般。可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衣冠不整,头发凌乱,邋遢不堪。你是少爷身边的贴身人物,你这个样子跟在少爷身边,你让旁人看见了怎么看待我们杨家?我们离开上海这么些年,这里的人大都不认识我们杨家人了,结果你可倒好,才刚回来就把自己弄成这样儿。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杨家在国外的日子里总是虐待下人呢!你这不是把杨家的脸都丢尽了吗?” 杨昊天听见三太太这样说,就知道三太太生气的真正原因了,也知道三太太对刚才发生的一切并不知情,所以导致其对自己又一次误会了。杨昊天有心解释,却又担心万一解释得不清楚,更加让三太太动怒,杨昊天清楚,三太太对自己一直都有偏见,虽然自己不知道这种偏见到底是从何处而来,可是他清楚,在这种偏见的驱使下,自己的解释只怕三太太很难听得进去,甚至有可能以为自己在推卸责任什么的,那就越描越黑了。所以杨昊天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宁可选择沉默,让三太太把气撒一撒,等回头泄了气了,一切也就雨过天晴了。 只是杨昊天不解释,在三太太那里同样行不通。无言的沉默在三太太的理解中,就是无声的反抗,自己说了这么长的一番话,杨昊天竟然敢一句都不开口,三太太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捏着杨昊天下巴的手放开了杨昊天的下巴,随即一把抓住了杨昊天的肩头,把他一把拉了过来。偏偏刚才杨昊天的双肩是受伤最严重的地方,被无数的照相机砸中的部位不碰还好,一碰就是一阵猛烈的疼痛袭来,虽然杨昊天经过前面两次,已经有了准备,但还是忍不住痛呼出声。毕竟这一次三太太是用了大力气的,想要将杨昊天的身子拉过来,这一下尤其疼痛,由不得杨昊天不叫唤。好在杨昊天心里已经有所准备,知道自己身上的那些伤处随时都有可能被人碰触到,所以这一声痛呼音量不大,也持续了不到一秒种就戛然而止了,显然是被杨昊天强行压住了,不让自己喊出声来,平添三太太心中的怒气。只是他紧皱的眉头,确实舒展不开来了,除非三太太放开抓紧了杨昊天肩头的右手。 三太太将杨昊天拉得离自己的距离又近了半步,这才死死地盯着杨昊天的脸庞,冷声问道: “你为什么不说话?说,你到底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的?” 杨昊天虽然先前不想解释,但是现在这种情形之下,他很清楚,自己必须有所交代了,否则三太太这一关肯定过不了。杨昊天松开了为忍受剧痛,防止发声而紧咬住下唇的牙齿,嘴巴开始一张一合,解释道: “是这样的三太太,方才少爷被一群记者给围住了,脱不开身,所以昊天就把那些记者挡在外头,让少爷可以回来休息,那些记者就开始针对昊天,昊天才会被弄成这样子的。昊天真的不是故意为之,更加不是想要丢杨家的脸面,还请三太太明察。” 三太太听了杨昊天的解释,果然如杨昊天之前预想的那样,总能想到不好的一面去。三太太又是一声冷笑,带着几分阴阳怪气儿地说道: “哦,原来是你想代替少爷去接受访问,那些记者们不买账,才弄成这样儿的啊,我倒没有看出来,现在上海的记者眼光倒还不错,你穿的跟少爷差不多,他们竟然认得出来你是个冒牌货?” 杨昊天不开口了。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再多话了,否则指不定三太太还能说出多少尖酸刻薄的话来,更加无法保证三太太不会一气之下,给自己多大的处罚。杨昊天宁可三太太误会自己是想要出风头,也不愿意在这种时候还贸然反驳三太太的话语,那样做的话,基本等同于找死。 不过,杨昊天不开口,却不等于其他人也不开口。整个过程,杨少爷一直陪在三太太的身边,对于这一切一清二楚。他心里很明白,自己的母亲不知道什么原因,一直都不待见杨昊天,这也罢了。可是今天的事情,说实话确实不能怪杨昊天,相反,自己还应该感激他,杨昊天弄得一身狼狈,纯粹是为了他杨少爷,如果没有杨昊天,杨少爷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脱身。所以,听到此处,看见杨昊天不知道如何解释了,杨少爷终于忍不住了,面向三太太,替杨昊天开口道: “妈,您误会昊天了。昊天不是想自己出风头,他是替我挡住那些记者,是我自己烦了,不想再接受采访了,要不是昊天,我今天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摆脱那些缠人的记者呢!妈,您别再怪他了,您要是不喜欢看见他这个样子,就赶紧让他回房间去整理一下,不就没事儿了吗?” 三太太没有想到,这种时候自己的儿子竟然会帮着杨昊天说话,跟自己作对。三太太这下子算是被彻底触怒了,杨少爷的一番好意帮忙,结果帮了一个倒忙。杨昊天虽然没有开口,但是在一旁察言观色,看见三太太的双眼都瞪得快要凸出来了,心中登时凉到极点,直觉告诉他,自己今天只怕要面临一场大风暴了。 正文 发怒 三太太松开了抓着杨昊天肩头的右手,将身子微微一侧,侧向了站在自己身旁的杨少爷。杨昊天感觉到自己肩膀一松,三太太的手已经离开了自己的肩头,此刻的他顾不得许多,头等要办的事情便是赶紧伸手去按摩自己的肩头,以缓解肩头的乌青处被三太太抓了那么久而导致的疼痛。 三太太显然对于杨昊天的动作暂时间没有心情搭理,她此刻全副心思都已经转移到了杨少爷身上: “不书,我生你养你,最后你竟然为了一个外人顶撞我!你知不知道,我是在为杨家着想,为你着想!他是你身边最贴身的人,他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如果不小心让那些记者照了几张相片,写上几行字,到时候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你啊!这些后果你从来没有想过吗?” 说实话,杨少爷从来不认为自己帮助杨昊天说那么几句话就是顶撞三太太,更加没有想到这些所谓严重的后果。事实上,在杨少爷看来,杨昊天现在的样子虽然狼狈了一些,但是也不影响整体,他至少没有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既然如此,这也就不见得有多么严重,让杨昊天回房间去换一身衣服,把他那头有些乱了的头发梳好也就是了,根本用不着如此小题大做。只是,杨少爷面对自己的生母这样严厉的质问,一时间却也不大敢反驳什么,只好也傻傻地站在那里,默默承受了三太太这近乎于无理取闹的责问。 三太太看见杨少爷不说话了,转过头来便将自己从刚才到现在挤压着的心火一次性全部发了出来,通通发泄在了杨昊天的身上: “你!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赶紧去换一身衣服,把你身上弄干净,我在房间里等你。去!” 杨昊天知道,三太太所说的“我在房间里等你”,无疑就是要他收拾干净后,赶紧去三太太的房间里找她。只是不知道到时候,三太太打算怎么收拾自己罢了。这样的厄运今天是逃不掉的了,杨昊天的心情反而放松了一些,不像之前一切未知的时候那般忐忑了。三太太的话是绝对不能有丝毫怠慢的,杨昊天赶紧朝着她点了一下头,道: “是,昊天知道了。”转身一步两个台阶,飞也似的上了楼梯,转过楼梯口,消失在仍在大厅的众人的眼中。 目送着杨昊天上了楼,杨少爷颇有一种冲动,想要接着替杨昊天说几句话。只是等到他回头看见三太太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庞的时候,杨少爷终于还是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想到刚才自己原本是好意,结果却让三太太对杨昊天的误会更深,怒气更重,看来杨昊天在自己的“推波助澜”之下,今天难过此关了,如果自己还如此不识趣地接着火上浇油,到时候杨昊天很有可能被自己“帮”得很惨的,倒不如不开口的好。 杨昊天虽然心里知道,自己早一刻进入三太太的房间,就要早一刻面临三太太的责罚,但是杨昊天却丝毫有不敢的磨蹭,否则自己在三太太面前就罪加一等了。杨昊天以最快速度换了另外一身衣服,梳好头发,对着镜子又整理了一下全身,身上那些淤青破皮的地方都顾不得去处理了,穿戴整齐之后,就一刻不停地朝着三太太的房间一路小跑而去。走到楼梯口的时候,杨昊天出于谨慎的态度,还是往下望了一眼,却发现自己的谨慎果然起了作用,三太太根本还没有上楼,更不用说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杨昊天无法,只好又下了楼,慢慢地捱到离三太太不远的地方,对着三太太躬身问候道: “三太太。” 声音很低很小,大概只有三太太和杨少爷才能听得见,大太太等那些离得稍远些的人,便都听不见杨昊天的问候了。 三太太听见杨昊天的声音,转过头来一看,杨昊天已经把自己浑身上下都收拾干净了,跟方才那副狼狈的样子简直天壤之别。他的脸庞轮廓愈加清晰,双眼澄澈,五官精致,加之他穿的衣服都还不错,不是那些普通佣人们穿的粗布麻衣,使他整个人看上去活脱脱一个精神抖擞的富家少爷。在此刻杨昊天的身上,三太太又一次看到了一个影子,一个她这辈子都不想看到的影子。看见这个影子的三太太,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就恨不能立马上前先给杨昊天两巴掌再说;但随即想到了仍旧站在自己身旁的杨不书,以及端坐在不远处的大厅沙发上的大太太,二太太和大小姐等人,三太太总算还是忍住了自己的情绪,没有当场做出什么失态的举止来。 三太太拼命压制住了自己心中那股不平静的怒火,上下打量了一下杨昊天,冷冷地说道: “现在倒还像个人样儿。跟我走吧,不书,你不用过来了,去忙你自己的事情。春儿,你也不用伺候我,先去伺候少爷。大姐,二姐,大小姐,你们先坐着,我回房间去了。” 三太太的性格,杨家上下的人都清楚。老爷现在在休息,这个家里头实际上地位最高的就是三太太了,三太太平日里为人算是随和的,对谁都不难说话,只要不要在她面前妄想着替杨昊天打抱不平,其余的事情一切好商量。大太太他们也都知道三太太回房间去想做什么,她要收拾杨昊天,那也只好由得她,难不成为了一个杨昊天,跟三太太闹翻了吗?所以所有人都默认了三太太的行为,没有一个人出声反对的,只有大太太听见了三太太的话之后,慢悠悠地点了点头,回了一声,道: “三妹,别把自己的身子气坏了,你的身子从生了不书以后,一直不大好,要自己小心。” 大太太说的不咸不淡的,不过三太太总算脑子还是清醒的,知道大太太的意思,心中冷笑了一声,没想到这个大太太还挺仁慈,对一个奴才都这么用心维护。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答应了一声,随即自己当先上了楼梯。杨昊天见状,连忙随后跟了上去,跟三太太保持着半壁距离,随着她的步伐一步步朝着自己的炼狱而去。杨少爷也没有了其他的办法,有心跟着去,自己在旁边,好歹三太太不至于对杨昊天下狠手。可是方才三太太已经说过了,让他不用跟着,还把春儿也一并推开了,这番阵势摆明了就是要单独面对杨昊天,不希望任何人插手此事。杨少爷面对着狠下心来要收拾杨昊天的三太太,一时间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个人一先一后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春儿倒是非常听话,作为三太太的贴身丫鬟,虽然她来到这个家里只有十年左右的时间,还是他们杨家在美国收留的一个中国女孩子,但是春儿对三太太的脾性的了解程度,绝对不亚于杨家上下这些同三太太相处了几十年的老人们。她也同样一动不动的目送着三太太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随后才收回自己的目光,转而看向了依旧站在那里发着呆的杨少爷,走上前去,对着杨少爷客客气气地行了个礼,轻声问道: “少爷,您有什么吩咐吗?” 杨少爷其时并非在发呆,而是还在想着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帮助杨昊天,至少让他少吃点儿苦头。虽然刚才杨昊天什么也没有说,但是杨少爷也不是傻子,看见杨昊天被那帮记者弄成那副模样,稍微一想就知道,杨昊天身上肯定少不了挂点儿彩。现在杨昊天身上带伤,还指不定三太太打算怎么收拾他,想到这些,杨少爷就有几分担心,毕竟杨昊天伺候了他那么多年,彼此之间其实早已经超越了主仆关系,有了兄弟一般的情谊了。 杨少爷被春儿的声音打断了思绪,转过脸来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等着自己的春儿,想了一想,有些烦闷,摆了摆手,说道: “不用了,我要回书房自己静一静,你去帮我把我的房间收拾一下,记得,把桌椅地板什么的擦干净就行,不要动我的行李。去吧。” 春儿得到了杨少爷的吩咐,也不再多话,答应了一声,转身就朝着楼梯小跑而上,去收拾杨少爷的房间去了。杨少爷又跟大太太等人告了退,自己满心郁闷,慢慢腾腾地向书房走去。在杨少爷的心里,他觉得此刻自己是那么的没用,唯一帮得上的,就是利用春儿减轻一下杨昊天的劳动量,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