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是非曲直、终难分辨 长明灯又熄灭了一盏。   是羽国大祭司,唯一能通晓神祗的姬辉白,是他的二弟。   枯坐在帝位上,姬容呆呆的看着面前。看着面前辉煌依旧,却热闹不再的殿堂。以及大殿里,那两盏熄了的长明灯。   一盏是姬辉白的,一盏是姬振羽的。   他们是他的左右手,更是撑起羽国半壁江山的人。这两人,一个曾甘愿让出帝位,另一个从小奉他若神明。而此刻,却都……   扶在椅子上的手终于颤抖,姬容低低笑着,笑出了绝望:“大厦……将倾。”   “姬容,你也知道?”柔和的声音在大殿里骤然响起,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大殿的入口处。   浑身一震,姬容抬头,甚至连人都没看清楚便急急开口:“子谦,你怎么还没走?我不是让人带你出城了吗?再不走,只怕——”   缓步走进大殿,相较于姬容的焦急,来人脸上,却只有鄙夷嫌恶:“姬容,枉你称帝多年,莫非直到现在还没有发觉?”   发觉什么,不消对方细说,姬容便已知晓——在涌进大殿里的,明晃晃的刀兵之下知晓。   浑身哆嗦着,连牙齿都开始打颤,姬容只觉得脑海一阵晕眩,一直以来疑惑不解的问题在这一瞬,统统有了答案:   “你,是你——”   “不错。”来人勾勾唇角,露出了一抹笑。   死死握住把手,姬容忍着胸口一阵一阵的锐痛,勉强开口:“楚飞楚子谦,我对你还不够好么?这些年来,你但凡有开口,我无不应允,就连我自己的骨肉,我也为你……”   为你杀了……胃中蓦地一阵翻腾,姬容弯下腰,急剧的喘息。   短促笑了一声,楚飞道,声音凄厉:“什么叫好?二十年前,我中了文武状元,正待大展宏图,却被你看上,一朝囚禁。十五年前,我表妹怀了我的骨肉,我求你,结果呢?——你将她杖杀!”   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楚飞大笑:“你不但囚我半生,还杀我妻,害我子!姬容!我不杀你,天——地——不——容!”   脸色变得死白,姬容耳里嗡嗡作响,不停回荡着楚飞那句充斥了愤懑的‘天地不容’。良久,姬容渐渐冷静下来。深吸了几口气,他开口,略有些干涩:“……你恨我?”   轻蔑的笑了笑,楚飞道:“我恨不得食你肉,寝你皮。”   胸中骤然一阵剧痛,姬容低下头,咳了两声,吐出小半口黑血。然而,面对着这一幕,他却没有任何惊慌,只是抬头对着楚飞笑:   “你对我下毒?”   冷冷一笑,楚飞不语。   “下毒了……”一边笑着,姬容一边咳嗽,“那便不要吃吧,免得——”   脸色骤然变得冰冷,楚飞瞪着姬容,仿佛在看什么肮脏的东西:“姬容,你真恶心。”   低低笑着,姬容咳了几声,又是一口黑血:“你恨我……这样也便够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要灭了羽国?”   神色阴沉,楚飞看着姬容,半晌才淡淡道:“我恨。我恨你,包括你倚为左右手的二弟八弟——当年,我曾去求过他们,结果……”   笑了一声,楚飞不再说下去。   “你去求了他们?”喃喃着,姬容有些恍惚,“他们如何没有说过你……”   但他呢?他做了什么?   自小便为众人尊崇的二弟在众目睽睽之中被他罚跪了一日。而奉他若神明的八弟,则被杖责三十,大半月下不了床……   他爱他,爱的迷了心窍。而……那人呢?   那人……恨不得食他的肉,寝他的皮。   沙哑的笑声再一次冲破喉咙,姬容笑,笑到眼角渗出了冰凉的液体。   “这位便是羽国的国君了?”说话的,是刚刚踏入大殿的男子,   身着银甲,男子龙行虎步,气度沉稳,眉宇间自有一股雍容高贵。   “莫邪王,您答应让我杀死此人的。”转向进来的男子,楚飞硬梆梆的说。   打量了姬容一会,此次进攻羽国的主帅,同时也是炎国君王的耶律熙随即淡笑:“本王答应过了的东西自会践诺。楚公子不必挂怀。”   行了一礼,楚飞猛的抽出腰间的佩剑,一步一步走向主位上,还恍惚的姬容。   蓦地,就在楚飞离姬容还有五步距离之时,原本半垂着头的姬容突然抬头,眼里也终于恢复了些许往昔的凌厉:   “楚飞,回答我一件事——辉白和振羽是怎么死的?”   脚步停下,楚飞脸上浮现了一抹嘲弄:“怎么死的?姬振羽敢凭二百人对抗二万大军,他怎么会不死。而姬辉白,他妄想借天之力封城——我想杀你想了整整二十年,自然不能让他如愿,也只好杀了他了。”   说罢,楚飞冷笑一声:“这两个弟弟对你倒是忠心耿耿,至死不渝。”   身子猛的一颤,姬容脸上浮现了一丝狰狞:“辉白是你杀的?”   “是又如何?”声音平平,楚飞一步一步的向着姬容走去,“我还要——杀、了、你!”   浑身颤抖,姬容死死的抓住扶手,盯着楚飞前进的脚步。   一步。   两步。   三步。   就在楚飞即将踏出第四步之时,姬容身子剧烈的振颤一下,随即暴起,一掌劈向楚飞。   毫无防备之下,楚飞被姬容凝聚着最后力道的掌力打得倒飞了出去。   而正是这时,数声弹簧轻响,刚刚落地的姬容已经被自身后飞出的利箭射成了筛子。   箭头锋利,入骨三分。   箭上淬毒,见血封喉。   直挺挺的站着,姬容看着刚刚自地上爬起,满脸震惊的楚飞,一边笑,一边大口大口的吐血,黑红交杂,还混着碎肉:   “楚飞,你和我在一起二十年,竟还不了解我的个性?我怎么会就那么甘心就死……”   辛苦的笑着,姬容望着楚飞,笑容里逐渐渗入了凄凉和恍惚:   “但我……但我直到此刻,还不忍你死……”   声音渐渐低落,蓦地,姬容朝站在一旁的耶律熙厉喝一声:   “耶律熙,你最好善待我羽国百姓,否则,朕做鬼也不放过你!”   微微一笑,耶律熙道:“凤皇放心。”   没有回答,姬容转向楚飞,最后看了他一眼——最后。   下一刻,羽国的最后一任皇帝,在自己的大殿之上,在自己最后备下的暗器之中,直挺挺的站着,死了,还兀自睁着双目。   大殿一时沉寂,直至耶律熙开了口:   “史官,记好了。寰祁十年,羽国亡。”   说着,耶律熙走向姬容身边。   “皇上!”、“皇上!”   周围的人一时紧张,连声呼唤。   而耶律熙不过摆摆手,径自走到姬容身前,为姬容整了整衣服,缓缓开口,眼神深沉:   “——非战之罪。” 正文 第一章 重生、放手  是哪里?   好疼……   好渴……   他不是死了吗?为什么还有感觉?   为……   “什……”沙哑破碎的声音冲出喉咙,仿佛打碎了什么。   一刹那的沉寂,喧闹的声音蓦然响起:   “醒了!”   “大皇子醒了!”   “凤王醒了!”   “来人,快去请楚公子过来!”   楚公子?凤王?抚着疼痛欲裂的头,姬容费力的睁开眼,第一眼,便看见了那个人。   仿佛刻在骨子里,忘不掉,逃不脱。   怔怔的,姬容看着,一时连身上的痛楚都忘记了。须臾,似有些不敢置信,姬容伸出手,想要碰触那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子……”谦?   眼中的嫌恶一闪而逝,楚飞侧身,不着痕迹的让过了姬容伸出的手:   “若凤王无事,在下便先告退了。”   楚飞的话一出口,周围的人便倒抽了一口冷气。   而姬容,亦同样浑身一震,眼神刹那恢复了清明。   勉力撑起身子,他飞快的扫了一眼周围,而后将视线定在站于床边的人身上:   “……辉白?”   似没有料到姬容会这么叫,站在床边的人一怔,墨玉一般的眸子里不觉浮起一丝困惑,随即,他便退后一步,单膝跪地,行了一礼:   “臣弟见过皇兄。”   猛地坐直,姬容张口,刚要说些什么,喉咙中便冲出一阵嘶哑的咳嗽。   单膝跪在地上的姬辉白身子一动,似想上前。但最终,他却只是跪在原地,抬起头,唤了一声:   “皇兄?”   没有注意姬辉白的态度,姬容一边剧烈的咳嗽,一边歪倒身子,伸出手,紧紧的抓住了姬辉白垂于身侧的手:   “辉白、辉白、好,你没事,便好。”   喘着气,姬容咳出了血星。然而,他却没有在意自己的情况,只是牢牢的抓住姬辉白的手,反反复复的说着‘好’字。   眼见着见到自己掌背的点点鲜血,姬辉白再也忍不住,一下子站起,半搂抱着将姬容扶起,同时转头对着身后的人说:   “还不快让陈太医进来?”   “没事,我没事。”终于喘过了气,姬容有些疲惫的闭眼,“辉白,你没事便好,还有振羽……”   喃喃着,姬容看似闭目休息,实则却已经在思考面前的一切了。   不是幻觉,兼且分外熟悉——眼前这一幕,正是他刚登上凤王之位,为救楚飞,被刺客偷袭重伤之后发生的。   那么,他是真的回到了过去,还是只大梦了一场?   不自觉的握紧拳,姬容只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脑袋更是越发疼痛起来。   “皇兄不必担忧,我和八弟都没有事。八弟此刻正领着城卫军在城中搜捕可疑之人。”极力的克制自己,姬辉白平淡的说。   是了……最后,他还不惜伤了元气,为他请旨问神,就为了将所有人一网打尽。想到这里,姬容略微恍惚,不由冲着姬辉白一笑:   “辛苦你了,辉白。”   一句辛苦,轻松的瓦解了姬辉白多年来苦苦铸建的心墙。蓦地收紧了手,姬辉白眼中掠过了一丝痛苦。   “辉白?”察觉到肩上传来的力道,姬容不由开口。   姬辉白微垂下头,如丝缎的长发滑落肩头,在他脸上折下了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楚他的神色:   “皇兄客气了,这是臣弟该做的事。”   “不,辉白,”微微一笑,姬容拍了拍姬辉白的手,“我该谢谢你的。”   用力的握紧了拳,姬辉白在片刻沉默后,突而抬头,墨玉一般的眸子上似罩了一层薄薄的雾气,越发动人心魄:   “既如此,臣弟有一个不情之请,求皇兄答应。”   “不情之请?”有些惊讶,姬容随即轻笑,“羽国最有名的谦谦君子会求人……我答应你便是了。”   “皇兄是认真的?”姬辉白看着姬容,俊秀非常的脸上不带半丝情绪。   “自然。”含着笑,姬容点头。   “那么,臣弟斗胆,求皇兄将楚飞赐给臣弟。”看着姬容,姬辉白一字一顿的说。   刹那间,原本含着笑的姬容阴沉下脸,平和的眼神也在一瞬变得森冷。   没有看漏姬容的任何一丝反应,姬辉白在心底苦笑一声,抽了身,重新跪下:“臣弟斗胆妄言,请皇兄责罚。”   根本没有听见姬辉白说了什么,姬容抄起床边还盛着药的碗,就要砸过去。然而,在药碗脱手的那一瞬,姬容忽然看见了楚飞的眼。   ——是一双满含着蔑视的眼。   冰冷不带感情。   身子几不可查的颤抖了一下,姬容准备掷出东西的手,生生的顿住了。   滚烫的药汁溅出,一般落在了床上,另一半,则烫红了姬容的手。   ……他在做什么?没有理会疼得难受的手,姬容只是看着垂头跪在地上的姬辉白,自问着。   面前的两人,一个毁了他的江山,要了他的性命。另一个,却为他撑着半壁江山,并最终为他而死……然而,他现在,在做什么?   拿着药碗的手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恍惚间,姬容将视线移向了楚飞。   依旧傲然而立的楚飞,依旧憎他恨他的楚飞。   他从未变过。而他,却只觉……   恍若隔世。   终于,修长有力的手似再握不住药碗,五指一松,药碗便直打到床上,咕噜咕噜的滚到地上。   没有人说话,楚飞不屑说,周围的人不敢说。而姬辉白……   低着头的姬辉白卑谦的跪在地上,看不见表情。   良久,姬容长吸一口气,咳笑一声,道:“辉白,你莫开皇兄的玩笑。”   闻言,姬辉白抬起头,俊秀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那对漂亮的眸子似说了些什么。但很快,他便重新低下头,道:   “皇兄教训得是,辉白刚才,是……”   嘴唇动了动,姬辉白却怎么也无法把最后的那个‘说笑’说出口。皱着眉,姬辉白握紧拳,正待再次开口,却突然听见姬容夹杂着咳嗽的声音:   “本王刚打算近日把文武状元放回去,你便跟我要人,这不是让我难做了。”极力让自己脸上的笑容正常,姬容道,“这样吧,皇弟若喜欢什么其他的,尽管开口,我再不推迟。”   “皇兄——”霍然抬头,姬辉白脸上写着再清楚不过的惊讶错愣。   接下去的话,有另一个人替他说了——是楚飞。   只见原本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楚飞踏前一步,急切的开口:   “真的?”   看着对方的模样,姬容心中一沉,一时间不止胸口剧烈的疼痛,连脑袋都突突的疼着,难受得让人想落泪。   倚在床头,姬容喘着气,一时说不出话来。   但这边的姬容在难受,那边的楚飞却没有耐心再等待。只见楚飞又上前一步,语气越发急迫:   “凤王说的可是真的?”   被对方声音里毫不掩饰的焦急和期待激怒,姬容霍然睁开眼,冷笑一声:   “看样子,子谦是十分希望离开了?”   这么说着,在看见楚飞骤然阴沉下去的脸色时,姬容心里掠过一抹快意。带着些微的得意和比得意多得多的恼怒,姬容刚要开口,心里便一突,到了喉咙的话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   留下他……然后呢?杀了他,或者再一次让他杀了?   这么想着,姬容的额上,沁出了点点细汗。   自己能杀了他吗?姬容自问,随即否定。   那么,自己能再一次让他杀?——再一次输了手足、输了皇位、输了性命?沉默不语,姬容脸色微白。   或者……囚禁?想到这里,姬容苦笑一声。囚禁,他现在不正在做么。只是,囚禁一个只想杀了他的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扯扯唇角,划出了一抹微带凄凉的弧度,姬容稍稍闭眼,待心情平静了些许之后,才再次开口:   “子……既然楚公子这么想离开,本王也不好再强留。”平心静气的说着,姬容脸上带了些疲惫,“管家,带楚公子收拾收拾,即刻便让他出去吧。”   “这、这——”看了看姬容,又看了看楚飞,管家一时结巴。   “还不去做?”脸色微沉,姬容道。   “是,凤王!”一个激灵,管家连忙答应。   而楚飞,在得到姬容的承诺之后,却是一刻都不想停留,连姬容和管家的对话都没有听全,便转身便大步迈出了房间。   看着对方毫不恋栈的背影,姬容一时只觉得闷得生疼。喘了几口气,他挥挥手,对着屋内的其他人说:   “好了,都下去,本王休息一会。”   在场的大多是精乖之人,自然不会在此刻停留,徒惹姬容厌烦。因此,不过转眼,原本挤满了人的房间便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躺在床上的姬容和还跪着的姬辉白。   房间里静悄悄的,床上的姬容闭目休息,而床下的姬辉白,也十分安静。   半晌,闭目休息的姬容睁开眼,声音中已然有了愠怒:   “怎么,当真要我请你起来?”   “臣弟不敢。”姬辉白开口,依言站了起来,脸上却带上了淡淡的笑意,越发风神俊秀。   看着对方的模样,姬容想发火,却又觉得此刻发火的话,自己着实无趣。最后,姬容只重新闭上眼,心中一时恹恹。   “皇兄?”过了一会,姬辉白的声音响起。同时,姬容还感觉一只微凉的手触了触自己的额头。   “嗯。”懒懒的应了一声,姬容也没睁眼,索性就任由对方动作。   “皇兄有些发热,我让下人再去熬一碗药来?”察觉到姬容发烫的额头,姬辉白小声开口。   感觉着自己额上力道适中的微凉触感,姬容稍稍平静。依旧闭着眼,已经感觉好些了的他也懒得动,只淡淡嗯了一声。   似乎察觉到姬容心中所想,本来只替姬容拭去汗水的手开始轻轻的按压着他的太阳穴。   闭着眼,姬容躺着,也放任姬辉白此时已显得过于亲密的动作——毕竟,眼前的人是能为他放弃自己生命的人。   “皇兄,”不知过了多久,姬辉白的声音响起,轻轻的,十分柔和。   “嗯?”半睡半醒间,姬容下意识的应了一声。   “臣弟并无意*迫皇兄。”姬辉白道。   “……”姬容没有回答。   “皇兄?”声音再次响起,带了些担忧。   “我知道。”姬容的声音近乎梦呓,“不干你的事,我只是……过不下去了。”   他爱他,却总有些事无法忘记,无法原谅。   所以,他只是……   过不下去了。 正文 第二章 禁忌   “请等等,八皇子!”   “让开!”   “八皇子,凤王他——”   “他既然不在那祸害身边,拦着我做什么!”   “可是,凤王——”   “大哥!”   砰到一声,闭合的房门已经被大力的推开了。   斜倚在床头,姬容看着进来的人,微微眯眼。而在床边坐着的……却是手拿药碗的姬辉白。   “二,二皇兄?”看见了姬辉白,闯进来的姬振羽一时结巴。   淡淡瞟了姬振羽一眼,姬辉白将手中的最后一勺药汁送入了姬容的口里。   配合的将药汁吞下,姬容看了站在门口,不甚自在的姬振羽好一会,才摆了摆手让旁边的管家下去,笑道:“数日不见,八弟越发……真性情了。”   最后三个字,是姬容琢磨了好一会,才说出口的。   “臣弟鲁莽,冲撞了皇兄,还望皇兄不要见怪。”面上一红,姬振羽单膝跪地,告了个罪。   “起来吧。”笑了笑,姬容道,“随便坐,兄弟之间,哪里需要那么客气。”   尽管只是简单的一句话,但其间的温暖却是在明显不过。   于是,见着姬容难得好心情的姬振羽,胆子便也一下子大起来了:“皇兄,你真的将那祸害遣走了?”   一听‘祸害’二字,姬容便控制不住的阴沉下脸:“怎么,那三十大板还没把你打老实?”   姬振羽脸色微变。   而醒悟到什么的姬容却心中一凛。心念几转,姬容面色不变,只轻哼一声,继续道:“楚飞是羽国难得的文武状元,你这句话要传了出去,这嫉贤妒能的名字怕是和你脱不了干系了。”   如果说前面一句话是雷声大的话,那后面一句却是真真正正的雨点小了。因此,明白姬容没有怪罪自己意思的姬振羽心下放松,随意一摆手,大咧咧的说:“谁要那劳什子的名声,就是要,也要凶名。”   面对着姬振羽这幅模样,姬容唯有摇头。   “皇兄,垫子再靠一个?”而姬辉白,却在此时开了口。   “嗯。”姬容微微点头。   一声不吭的替姬容整理靠垫,姬辉白敛下眼,遮去了眼中的阴霾——刚才,姬容虽没有怪罪姬振羽,却也是真的动怒了……   那么……祸害,么。   姬辉白的眼中掠过了一抹异芒。   “好了,八弟,这次来有什么事?”姬容的声音响起。   “臣弟失职,请皇兄降罪!”这次,姬振羽正色跪下请罪。   “让人跑了?”姬容微微一笑。   “臣弟失职。”死抿着唇,姬振羽说。   “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姬容不甚在意的说——这件事是谁做的,为了什么做,他早已知晓的清清楚楚了。   说罢,见姬振羽还跪在地上,姬容不由微微皱眉:“起来吧,你伤好没多久,不要再受寒了。”   受宠若惊的站起身,姬振羽看着姬容,一时愣愣:“皇兄,其实臣弟怀疑,是——”   “好了!”沉喝一声,姬容缓缓道,“振羽,这件事你不用再管了。你也是,辉白,不要把神力浪费在这方面上。”   被姬容说中心事,姬辉白先是一怔,但随即,他的脸上便泛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我知道了,皇兄。”   一时间,房间里有些静默,姬辉白、姬振羽都在想各自的心事。而姬容,一时想着眼下的形势,另一时又想着姬辉白姬振羽这些年为他做的所有事。   之前以为理所当然,但现在……现在……心里翻腾着,姬容一时有些疲惫。   ——这世上,又有什么真心的感情能用‘理所当然’来评价?   “叩叩!”不知何时,轻轻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从回忆中醒来,姬容又停了一会沉淀感情,才出声:“进来。”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一个手捧托盘的女子,妆容精致,衣饰华贵,并非侍女。   似乎没有想到屋里竟这么多人,那女子吃了一惊后才连忙行礼:“妾身见过二皇子,八皇子。”   姬振羽可有可无的点头。   姬辉白则连正眼都没有给对方。   “凤王,妾身挂心凤王的伤势,特地熬了些补药来。”看着姬容的脸色,那女子小心翼翼的说。   见对方这么说,姬容认真的打量了对方一会,而后……   连印象都没有么?微微闭眼,姬容勾起了一抹笑。   那么,一觉廿载……好个廿载。   睁开眼,姬容黑眸的深处,不觉泛起了些许悲哀。   “皇兄?”注意到姬容的神情,姬辉白开口。   “无事,”摇摇头,姬容看向还端着托盘的女子,“你——”   “把药放下,可以出去了。”说话的,是姬辉白。   听到这句话,姬容有些意外的看了姬辉白一眼。   “这……”有些尴尬,女子看着姬容。   “需要我再重复一次?”徒然不悦,姬容开口——他能为楚飞容忍,却不代表同样能为他人容忍。   “不,妾身告退。”放下托盘,女子急忙行礼,转身便要离去。   “加了红灼的药性子燥热,不宜拿给受了伤的人喝,下次记得了。”在那女子即将离去的时候,姬辉白开口,头一次将眼神移到了那女子身上。   “是,妾、妾身记得了。”满脸绯红,那女子狼狈的行了一礼,再不敢停留,转身匆匆离去。   在女子离开后,姬容轻笑:“怎么,皇弟心情不好?”拿一个女子出气?   “皇兄,你府里的人在那个祸害的影响下越发没有规矩了。”出声抱怨的不是姬辉白,而是站在一旁始终没有出声的姬振羽。   “如果是我府里的女人敢在别的皇子在的时候这么没规矩的闯进来,第二天就会被撵出府。”耷拉着眼皮,姬振羽撇了撇嘴。   再次听到‘祸害’二字,姬容也懒得生气了。看了看天色,他道:“时间也不早了……辉白,振羽,晚上就在我这里用饭如何?”   姬辉白点头,眼中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笑意。   而姬振羽,却有些为难:“我刚要了一个美人……”   睨了姬振羽一眼,姬容笑:“美人?我可是正打算送你一个美人呢。”   送美人?姬振羽一愣:“皇兄,美人还是要自己狩猎比较好玩。”   “嗯。”漫应了一声,姬容慵懒的靠在床上,“这美人呢,有细长的身子……”   细长的身子?姬振羽越发奇怪:“皇兄,你该知道我比较喜欢丰盈的美人。”   “尖利的脑袋……”懒懒的说着,姬容的眼里泛起了些笑意。   “尖利的……”脑袋?姬振羽一时张口结舌。   “银白的毛发……”眯了眯眼,姬容继续道。   “银白……”胃口已经翻腾起来了,姬振羽开始考虑自己是否要驳了姬容的面子……反正,才一个女人么。   “那么,皇弟要不要?”姬容笑。   “这个,皇兄,其实我府里的女人,已经够……”脸色并不太好,姬振羽看着姬容,小心的说。   “那么,”笑了出声,姬容道,“皇弟可不要后悔了。”   后悔?姬振羽连忙摇头:“不会,不会。”   “那——”眼中笑意更浓,姬容刚要开口,旁边一直看着的姬辉白便说到:“八皇弟不是一直想要那东西吗?”   “我怎么可能想要——”反射性的开口,姬振羽说到一半,突然觉得不对。   而斜靠着的姬容,则微微勾了唇角:“我差点忘了,这美人身上呢,还刻着龙腾图。”   细长的身子,尖利的脑袋,银白的毛发,龙腾图案……   “龙腾枪?!”一下子拔高了声音,姬振羽急切的叫出口。   笑吟吟的,姬容并未开口。   “要、要!皇兄,这枪——”满脸谄笑,姬振羽搓着双手,一副想开口却又不好意思的模样。   “那么,今晚……”似笑非笑的,姬容道。   “美人算什么!哪有皇兄重要!今晚皇兄可一定要让臣弟留下!”猛的一摆手,姬振羽大义凛然道。   再也忍不住,姬容闷笑出声,看着姬振羽的眼神,也在不知不觉中柔和下来,直……   直柔到人心底。   在旁边看着的姬辉白暗自想着,而后,便再也移不开自己的视线了。   夜,凉入心脾。   遣人送走了已醉的抱住龙腾枪不住傻笑的姬振羽,姬辉白陪姬容在庭院中喝酒,不时担忧的看着一杯接一杯喝着的姬容。   “皇兄——”终于,姬辉白忍不住开口。   “我没事。”微醺中,姬容长吐出一口气。   见姬容神智还清醒,姬辉白默默的喝了一杯,才道:“皇兄是在为他心烦?”   这个他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楚飞?”喃喃着,姬容又喝了一杯。   “皇兄的伤刚好,不宜如此喝酒。”忍不住皱眉,姬辉白道。   “没事的。”不甚在意的摆摆手,姬容又灌了一杯、看着姬容一副准备把自己灌倒的架势,姬辉白沉默片刻,终于道:“若皇兄真的如此喜欢楚飞,大可不必如此。”   这么说着,姬辉白敛下眼,淡淡道:“不论如何,臣弟总是站在皇兄这一边的。”   手上的动作不觉停了,姬容有了一丝恍惚。   他总是站在他这一边?是的,他知道,他总是陪着他……至死。   但这,并不是他挥霍他感情的理由……尚幸,还能后悔。   微微闭眼,姬容柔了声音:“我知道,二弟。楚飞的事和你无干,我是真的和他过不下去了。”   说罢,姬容摇摇头,俊朗的面容上泛起一丝惨淡:“恨不得,爱不得。”   这么说完之后,姬容却又自个笑出声。   过不下去么?‘过’这个字……也只是他单方面的想法吧?他从头到尾,不过……   恨他。   姬辉白没有说话。   而姬容,则又开始一杯一杯的喝着,仿佛喝水。   酒是美酒,虽度数不太高,但如此的喝法,就是再好的酒量也架不住,何况姬容一心求醉?故此,不过多久,姬容的意识便一片浑噩了。   而正是这时,姬辉白的声音响起,忽远忽近:“臣弟……倒希望皇兄是为了臣弟。”   压根没听到姬辉白在说什么,姬容只低低的笑着,笑着:“大梦廿载,大梦廿载。”   “皇兄?”姬辉白唤了一声。   “若真是梦,若真是梦……便好了。”喃喃着,姬容闭眼,手中的酒杯不觉滑落。   轻巧的接住往下落的酒杯,姬辉白开口:“皇兄,你醉了。”   姬容闭着眼,呼吸渐渐平稳。   “皇兄,在凉亭里睡着,会着凉的。”姬辉白再次开口。   而回应他的,只有细细的水声。   “皇兄……”注视着姬容的睡颜,不自觉的,姬辉白低声念道。接着,仿佛受了什么蛊惑,他俯下身,碰了姬容的唇,很轻,很浅。   “臣弟倒希望皇兄是为了我……”   夹杂着叹息的声音,终于湮没在微凉的清风中。   月下,一泓碧水倒映出了交叠的身影,自有一番契合。   翌日,宿醉醒来的姬容按着抽痛的额头,下意识的唤了一声:“辉白?”   “回凤王,二皇子昨夜已经回府了。”回答的,是早就伺候在一旁的侍女。   “嗯。”理智稍微回笼,姬容皱着眉,应了一声。   观察着姬容的神色,侍女一面伺候姬容梳洗,一面说:“凤王,今夜便是楚家的宴会了,您还……”去不去?   “宴会?”姬容一怔。   “早前尚书大人来邀请,您答应过对方了。”侍女回答。   这次,姬容记了起来。   羽国尚书楚风,楚飞的父亲……不奸不忠,但很适合为官。   这么想着,姬容并不是很想去,只是……   只是,朝堂之间的权力倾轧向来黑暗,就算他们这些皇子也不能行差走错一步,何况是一个风头正劲,却又没有足够背景的文武状元?   沉默着,姬容心中的不舍终于占了上风。   “那,奴婢让人回了他?”侍女开口。   “不,准备一下,我去了好。”姬容摇摇头,道。   “是,那礼物?”有些惊讶,侍女问。   “随便捡一件就好了,不用费神。”姬容平淡的说。   “奴婢明白了。”尽管越发的不解,那侍女还是规矩的应道,随即便准备退下。   宴会……不知是处于隐隐的期待抑或是其他什么,姬容一时感觉复杂。然而紧接着,他就记起了一件事——姬辉白也去过那次宴会,并且难得的失态——为了他对楚飞过了分的宠爱。   想到这里,姬容叫住已经走到了门边的侍女:“等等,待会记得派人去二皇子府通知,问二皇子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侍女答应,随即便退了下去。徒留姬容一个人在屋子里回忆,回忆一个……   并不该回忆的人。 正文 第三章 弃   贴在墙上的灯火明晃晃的照人,照出每一个人脸上或真或假的漂亮笑颜——除了一个。   一个坐在临主位最近位置的人——楚飞。   此刻,他坐在位置上,阴沉着脸,掩于桌下的手,也握得紧紧的,连手背上的青筋,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凤王,瑾王到!”蓦地,屋外门童的声音让热闹的大厅骤然安静。   “本王带了一个皇弟,楚大人不会不欢迎吧?”踏入大厅,姬容扫了一眼周围,随即对着慌忙迎上来的人笑道。   “凤王说哪里的话,瑾王能来,实在是小人求之不得的事情。”对两人行礼,楚风满脸的笑容。   “叨唠楚大人了。”站在姬容身侧的姬辉白略点点头。此刻,他穿了一身月白色衣服,款式简单,身上也并无多余饰物,只在腰际系了一块圆形青玉——是一副怎么算都不起眼的打扮。然而,那举手投足之间自然而生的清冽出尘之气,却反而在这简单的打扮之下越发清晰。   反观旁边的姬容,却是一身大红,如火焰般慑人。而配着他那对深不见底的黑眸,深沉和霸气竟巧妙的融合在了一起,让人在无法忽视的同时也不敢多加窥视。   谦逊了几句,楚风刚要安排姬容和姬辉白落座,就犯了难——离姬容最近的位置已经被楚飞占了一个——这当然是为了讨好姬容。但现在,姬容却又带了一个身份地位上都差不多的姬辉白来,那?……   “不必麻烦,二弟和我一起坐主位。”看出楚风的为难,姬容淡淡一笑,道。   “是,凤王。”松了一口气,楚风连忙遣人下去安排,并连连向着姬容和姬辉白陪着不是。   姬容自不会在意,不过随口应付。至于姬辉白……从头到尾,他的注意力都在姬容身上。也因此,在楚风一边赔不是一边琢磨姬容想法的时候,姬辉白已经发现,自己的皇兄虽然一副再正常不过的模样,却总是会在看向一个地方的时候悄悄阴霾了眼。而那个地方是……   ——楚、飞!   一个,祸害。   面上没有任何异样,姬辉白依旧噙着一抹淡笑,绝美,却疏离。只是那双眼,却越发流光溢彩。   该客套的终于客套完了,大家分宾主坐下之后,楚风悄悄向旁边打了个眼色。   面颊微一抽搐,楚飞捏着杯子的手爆出了一根青筋,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皱起眉,楚风微微咳了一声。   脸色猛的一寒,楚飞手中一用力,盛满酒的杯子发出一声轻响,已然裂了一道口子。   人就坐在自己旁边,楚风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然而,就在他脸色不觉变青的同时,楚飞却似乎想到了什么,一下子平静了下来。   接着,楚飞站起身,如玉石敲击的声音在大厅中清晰响起:“凤王,臣敬你一杯。”   自进来起第一次将目光正大光明的停留在楚飞身上,姬容沉默片刻,随即端起桌上的酒杯,牵起一抹笑,道:“本王预祝新科状元——”飞黄腾达。   剩下的话,姬容没有说——没有必要说。   在他端起酒杯的时候,楚飞就已经仰头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而后,猛地掷杯于地,转身离去。   手臂蓦地僵在了半空,原本罩上一层雾的模糊记忆一下子清晰起来。   之前,他也是笑着送上祝福;现在,他亦是。   之前,他也是一饮而尽后猛然掷杯;现在,他亦是。   想着,姬容不由有了一丝恍惚。   而姬辉白——“皇兄?”姬辉白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关切。   骤然惊醒,姬容深吸了一口气后,才侧头对姬辉白说:“无事。”   大厅中被惊呆了的众人此时才回过神来。而一旦回过神,主办这次宴会的楚风就俯跪在大厅之上,满头满脸的冷汗:“凤王恕罪,凤王恕罪,老臣实不知——”   “罢了。”冷淡的打断楚风的话,姬容推案起身,对旁边的姬辉白说,“我们走吧。”   点点头,姬辉白起身,同姬容一起离开了大厅,将再没有一丝宴会气氛的大厅留在了身后。   夜已过半,马车辘辘的声音在安静的街道上显得尤为清晰。   靠坐在铺了厚厚软垫的马车上,姬容挑起帘子,让外头的冷风能够吹进来,好缓解抽痛额角。然而,当冷风真正吹进来时,那缠绵的疼痛不但没有消褪,反而越发厉害起来。   “皇兄,夜风凉。”见姬容揉额际的动作越来越频繁,一直安静坐着的姬辉白终于开口。   心情本就不好的姬容听到声音,眉一皱,刚要开口,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刚才的那一幕。   一个背转身子走得决绝,一个却陪坐于侧不离片刻。   这么想着,姬容不由沉默。好一会,他才开口,声音轻缓了许多:“无碍的,只是有些头疼。”   低应了一声,姬辉白突而伸手,放下了帘子,随后便轻轻按压姬容的额际,如上次他刚醒来时一般。   身子微顿,姬容本想躲开,但看着那双素白纤长的手却不知怎么的停了一停。而后……   而后,觉得舒服了许多的姬容索性躺下,任由姬辉白动作。   马车行在铺了青石的大道上,只有微微的震动。而姬辉白力道适中的按压,不止缓解了姬容的头疼,还顺带着勾起了他的睡意。   于是,没过多久,姬容就有了些困意。   “皇兄?”姬辉白的声音响起,轻轻的,很是悦耳。   “嗯?”闭着眼,姬容应了一声。   “可好了些?”姬辉白问。   “嗯。”姬容又应了一声,微微暗哑,因为困意。   周围没了声音,只有额际那微凉的触感,始终不曾远离。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的辘辘声渐小,而车厢的震动也随之停了下来。   “到了?”是姬容在说话,尽管刚才他确实是在休息,却也习惯性的保持着警觉,因此,几乎马车一停止,姬容便睁开了眼。   收回了手,姬辉白微笑点头。   而看见外面熟悉府邸的姬容却皱了眉:“你的瑾王府也在刚才的路上,怎么不让他们停一下?”   “我见皇兄累了,便让他们直接到凤王府了。”姬辉白道。   闻言,姬容怔了一怔,心中却不由升起一抹暖意。沉吟片刻,他看了看外面的天气,转头对姬辉白说:“皇弟累不累?若不累的话,便陪我到外面走一走吧。”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唇角挑起,姬辉白露出了一抹笑,却不是往常那种疏离清淡的笑,而是一种更深的,含了喜悦以及其他一些东西的笑容。   毕竟是皇城,就算天色已晚,大街两侧的店铺还是开得满满当当的,街上也穿梭着络绎不绝的行人。   混在人群之中,姬容带着姬辉白漫无目的的走着,似乎真的只是为了看看这周遭的景象。   一路上,姬容都没有开口,只是看着,眼中不时闪过缅怀,以及淡淡的悲哀。   而跟在姬容身边的姬辉白,也十分安静。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陪着姬容默默走着,始终落后对方半个身子。   “……很好。”终于,一直沉默的姬容开口,声音有些低,“这儿……很好。”   明白姬容的很好指的是什么,姬辉白淡淡一笑,开口道:“羽国都城的繁华,在这整个大陆里也算排的上名号的。况且……”   说到这里,姬辉白眼中掠过一抹光华:“况且,我们姬姓是沿袭至最古老的姓氏之一,羽国,也早已是千年王朝了。”   不知不觉的停下了脚步,姬容仰头看着苍穹——一片漆黑,没有半点星月光华的苍穹。   须臾,姬容垂下头,似乎自语,又似乎在对什么人说:“这里不能被毁。”   站在一旁的姬辉白听见了,但他却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敛下眼,静默了一会后,才出声:“大哥。”   “辉白?”姬容抬头,正对上一双流转着光华的眼眸。   缓缓的,姬辉白笑,带着从未有过的自信和狂傲:“羽国的尊严不容践踏。”   从未见过这样的姬辉白,姬容不由一呆。但紧接着,他的眼眸深处就掠过了一抹亮光,周身略微茫然的气息也一扫而空:“说得好!”低沉着声音,姬容一字一顿,下了只有自己明白的决心,“羽国的尊严不容践踏——任、何、人!”   言罢,姬容似乎一下子有了游玩的兴致,开始朝着热闹的地方走去。至于姬辉白,则微微勾起唇角,把那几个还没有说出口的字放在嘴里细细的咀嚼。   ……还有,你。   你的尊严,也不容践踏。   默默的跟着,姬辉白敛下眼,掩去了眼中一闪而逝的异芒。   蓦地,姬容的脚步慢下。   “大哥?”几乎第一时间感觉到,姬辉白抬头,却立刻皱了眉——为他们所在的位置。   注意到姬辉白的神色,姬容微微一笑,指了几步外的一辆马车,道:“八弟倒是好兴致。”   同样看到了那部马车,也明白姬容为何停下,姬辉白开口:“只怕没过几天又要被人参上一本了。”   听着姬辉白的话,姬容哑然,随即笑:“三天两头,父皇大抵也习惯了。”   说罢,他看了一眼面前更加繁华热闹的街道,问道:“进去看看?”   “大哥有兴趣便看看吧。”姬辉白道。   见姬辉白开口,姬容也不客气,只管带着姬辉白朝记忆中最好的那一家走去——按着他的判断,姬振羽十有八九在那里,还十有八九会包一个最红的头牌。   事实证明,姬容确实了解他的八弟——就在他和姬辉白踏入皇城最好的乐馆金风楼时,他便听见了自个八弟的声音,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的声音——肆、无、忌、惮。   脚步停下,姬容看了依旧神色淡淡的姬辉白一眼,不由摇头苦笑:“这等放肆,他不被参真是没天理了。”   “八弟是这个个性。”姬辉白开口,话音还没落,就被迎上来的小厮掩了去:“两位爷好,请问爷是在大厅还是雅座,是听曲还是寻乐?” 正文 第四章 再逢故人   视线在二楼的雅座略作停留,姬容问身侧的姬辉白:“二弟,你看?”   “大厅便好了,至于后面……”说到这里,姬辉白一顿,把视线落在了姬容身上。   “大厅,听曲。”明白对方那一眼的意思,姬容转回头,对小厮吩咐。   “嗨,两位爷这儿请。”点个头,小厮干脆利落的把姬容领到角落的空位上——从听曲来说,并非什么好位置,但相对热闹的大厅中央来说却相对安静,且恰好还能看见楼上的动静。   只扫了一眼,对位置十分满意的姬容便随手递了块碎银给小厮。   “谢谢两位爷,谢谢两位爷!”似乎没有想到眼前这两个只在大厅要了座位的客人如此阔绰,那小厮呆了一呆,才千恩万谢的退了下去。   随意摆摆手,姬容和姬辉白坐下,谁都没有再注意那不住感谢的小厮。   然而,尽管他们不注意,不远处一个瘦小的身影却将这一幕从头到尾都看进了眼里,并随之悄然起身。   “是一首醉花阴。”刚抿了口小厮刚摆上桌的茶水,姬容便皱了眉。随手放下杯子,在吵闹的大厅中又侧耳听了一会,他眉心间的褶皱更深了几分,“弹错了音。”   “想来来这里的人也不是为了听曲的。”姬辉白淡淡一笑,开口。   姬容哑然,随即失笑:“说得也是,是我——”   剩下的话,被一个撞跌着走进的身影打断了。   皱眉看着似乎喝醉了的人,还没等姬容有什么动作,那满脸通红、身材瘦小的人身子便一斜,整个往姬辉白所在的位置倒去。   眼中飞快的掠过一抹冷光,姬容出手如电,语气间不觉带了一丝森寒:“你是何人?”   冷不防被一股大力扯的踉跄几步,还没等那靠近的人站稳,剧痛就紧接着自手腕处传了来。半是痛半是惊,那人的额上一下子冒出了冷汗,先前装出来的醉意早已消失无踪:“这位爷,这位爷,您轻点,轻点。”   低哼一声,姬容微微眯眼,再次开口:“你刚才打算做什么?”   这么说着,他手上再次加了力道。   连番剧痛之下,那人根本没有隐瞒的心思,一边叫痛一边开口:“小的,小的就见两位爷出手阔绰,想、想摸一点东西,再无其他心思啊……哎呦,爷,您轻点!”   见那人不像在说谎,姬容手上力道微松。   敏感的察觉到手腕没有之前那么疼,那人连忙赔笑:“这位爷,是小的有眼无珠,小的给您赔不是了,您高抬贵手,放了小的一马吧!”   淡淡瞟了身前的人一眼,姬容沉吟不语。   宫中规矩繁琐,若被人发现来到这种烟花柳巷,不大不小也是个麻烦事。自己倒还罢了,但……   飞快的看了身旁的姬辉白一眼,姬容松了松手:“既——”   “可否请这位朋友给在下一个面子,放了在下这个不懂事的仆人?”   一个声音倏然插入,清雅悦耳,很是好听。   然而姬容,却骤然变了面色。   “大哥?”第一时间注意到姬容的不对,姬辉白开口,语气中有着些担忧。   没有理会姬辉白的叫唤,姬容只是顺着声音看过去,而后……   手中猛的用力!   “咔嚓”一声,是骨头断裂的声音。而那被姬容拿在手里的人,在剧痛之下连哼都没哼一声,便直接晕倒在地。   明显听见了声音,刚才出声的男子略一皱眉,道:“阁下下手未免太重了些。”   太重?咀嚼着对方的话,姬容笑,然后缓缓放手,任由手中的人像一滩烂泥般滑落在地。接着,姬容开口,声音格外柔和:“比不得你。”   比不得你,比不得你,比不得……你!   ——耶、律、熙!   那个方才开口的,站在姬容不远处,穿着宝蓝罩衫,噙着一抹淡笑,举手投足间从容优雅,却又于不经意的透着些许锋锐的人,却正是二十年后挥军灭了羽国的耶律熙!   明显一怔,耶律熙有些疑惑:“我们见过吗?”   耶律熙的一句话让姬容冷静了下来,却也在同时点燃了他心中的杀意。缓缓吐出胸中的浊气,姬容眼眸变得幽暗:“不,我们未曾见过。只是……”   说话间,姬容的视线已经扫过了整个大厅。   只有两个人么……很好。缓缓舒张五指,姬容笑,心中的杀意在一瞬间升至了最高点:“只是,你……”   ——必、须、死!   似有察觉,耶律熙眼中掠过一抹异色。背在身后的手悄悄做了几个手势,他微微一笑,刚要开口,却被头顶上传出的懒洋洋声音给打断了:“我说下面的两个家伙,要打呢,就出去打,别没来由坏了人的兴致。这里是寻欢作乐的场所,可不是给你们逞凶斗狠的地方。”   意外出声的,自然是斜倚在二楼栏杆上的姬振羽。此刻,他正揉着一位绝艳的女子痛饮美酒,眉目之间尽是傲然恣意。   胸中澎湃将出的杀气内劲在一瞬间被彻彻底底的堵死,姬容又是身上带伤,当即便面色一白,险险吐出一口血来。   站在对面,耶律熙自然将姬容的模样清楚的看在眼里。因此,在短暂的错愣之后,耶律熙笑,笑得分外开心:“劳殿下费心,小人这就离开。”   言罢,耶律熙让身边的人扛起昏倒在地的家伙,又冲着姬容一笑,这才施施然的走出了乐馆。   反观姬容,却是面色惨白,身子更微微颤抖——是怒意,以及更多的杀意。   但到底是一代帝王,姬容虽恨不得立时将耶律熙千刀万剐,却也明白此刻已经事不可为——对方经过刚才的事情,必然已经有了警醒,这之后要下手,只怕还要大费周章。   这么想着,已渐渐冷静下来的姬容顾不得胸口的闷痛,却着实有了几分后悔。   “大哥?”视线从来停留在姬容身上,耶律熙一走,姬辉白便来到姬容身边,不着痕迹的轻轻一扶姬容的手臂,却是已经看出了姬容的伤势。   望一眼身侧的姬辉白,姬容没说什么,眼中却有了几分暖意。   然而还没等这分暖意退却,楼上的声音却又响起,还是姬振羽的,只是语气越发不客气,似乎真有了醉意:“剩下的那位,你也不要留在此搅人兴致了吧。”   闻言,姬辉白眼眸微微一闪。而姬容,则骤然大怒,胸中翻涌着的杀意怒气全被一股脑儿的搅和在一起。霍然抬头,姬容眼带厉芒,狠狠的射向二楼凭栏而坐,痛饮无度的人:“好!好!”   这二个好字,姬容说得阴寒,更灌注了内力,就像是直接面对着姬振羽的面说一般。   姬振羽虽有了醉意,却到底不晕。熟悉的声音甫一入耳,他便骤然转身,当看清人之后更是惊得站起:“大——”哥?   冷笑一声,姬容截断姬振羽的话,只缓缓道:“八皇子好威风,我今日算是见识了。”   言罢,姬容拂袖,阴沉着脸离开了乐馆。   被姬容一句话说得冷汗直冒,再想想自己刚才说出的话,姬振羽面色数变,一时连肠子都悔青了:“天……不是说大哥去楚家赴宴了?”   一路阴沉着脸,姬容在回到凤王府之后,再也忍不住胸中的闷痛,捂着唇低咳出声。   “皇兄!”眉宇见掠过一丝焦急,姬辉白上前,扶住了姬容。   “咳,咳咳!”皱着眉,好不容易等咳嗽停下后,姬容坐下,神色间隐然有着疲惫,“无碍。”   见姬容确实只是牵动伤势,姬辉白点点头,问:“那人是谁?”   听见这句话,姬容沉默半晌,而后才说:“耶律熙。”   “炎国皇子?”作为羽国的皇子,更兼日后大祭司的人选,姬辉白自小便被羽国最有才学的人悉心教导,故此,就算姬容不过说了一个名字,他还是极快的反应了过来。   只是反应之后,姬辉白却又微微皱了眉:“耶律熙在这个时候来羽国做什么?”   没有回答姬辉白的问题,姬容只是沉思,但眼中不时闪现的杀意,却昭示了他的心思。   “皇兄是打算……”见姬容的模样,姬辉白开口。   “此人必除。”狠声开口,姬容语气里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点点头,姬辉白没有多问,只是道:“我知道了。”   听见姬辉白的这句话,姬容总算稍稍自无边的杀意中冷静。沉吟着,他刚打算开口,就听外边有人通报:“八皇子求见!”   神色骤然森冷,姬容道:“不见!”   “臣弟是特地来道歉的,皇兄若不见,臣弟便不回去。”屋外传来了姬振羽的声音。   姬容闻言大怒。猛地将桌上的瓷器掷摔于地,他恨声道:“八皇子若愿意,便自个呆着吧!”   屋外一时沉寂。   余怒未消,姬容霍然站起身,还想再摔些什么,胸口却猛然抽痛起来,也不知是因为怒气还是因为伤势。   “皇兄,带伤之时不宜动气。”姬辉白劝道。   “我明白。刚才若非姬振羽出声,耶律熙未必——”姬容连名带姓的叫着姬振羽,足见他此次到底有多愤怒。   然而,面对着姬容的愤怒,姬辉白却摇摇头:“皇兄,纵然八弟之前不开口,我也会开口。”   眉峰一挑,姬容刚要说话,却倏然想起了什么:“你的意思是……”   没有卖什么关子,姬辉白开口:“耶律熙敢只身深入别国,必有所依仗。虽传言中文采武艺俱都平平,但方才,我看他眼中神光内敛,手上又有厚茧,只怕并非如传言一般平平,反而是深谙武功。”   明白姬辉白的意思,姬容沉吟着,半晌方长出一口气:“是我疏忽了。”   “臣弟班门弄斧。”姬辉白摇头。   彻底平静下来,姬容失笑:“我们之间还要来这套虚的?”   这句话,纵然是在一般兄弟之间也显亲厚,何况是在最特殊的皇族之间?此际,姬容能说出这句话,倒大半是建立在对姬辉白的七分信任和三分愧疚之上。信任自不消说,单是最后姬辉白为姬容而死,便足以证明一切。至于愧疚……   微微有些晃神,姬容不由想起了上一世。   在上一世中,皇位原本并非他的——而是姬辉白的。只是最后,不知为什么,姬辉白把皇位拱手相让,只肯接受大祭师的位置。而他,也是自那时起,越发疏远提防姬辉白——他不得不提防,为姬辉白的声望,为姬辉白的能力,还为自己父皇真正的心意!而这一提防,便是十年。姬辉白也渐渐由原来不时进宫到了数月进宫,最后更是一年只一次。至此,他却反而安心了,直至……   直至,炎国的大军兵临城下。   “皇兄?”姬辉白神色中带着关切。   “……没事。”摇摇头,姬容道。   并为深究,姬辉白点头:“皇兄多保重身体,臣弟……”   顿了顿,姬辉白心中有疑虑,却没有开口。   看出姬辉白的心思,姬容道:“二弟若有事,直说无妨。”   “谢皇兄。”姬辉白道,“臣弟只是好奇,不知耶律熙哪里得罪了皇兄?”   微微一窒,姬容自无法告诉姬辉白那耶律熙在二十年后会率兵灭了羽国。但好在,他也不必详细解释:“只是一些私人恩怨。”   这么说完,姬容又开口:“二弟,你明日去一趟监察司,去查查——”   说到这里,姬容倏然收声,却是想起了记忆中姬辉白和眼下的监察司关系并不太好。想到此处,姬容微一沉吟,摆摆手:“算了,你不必去那里找气受。监察司那我自己跑一趟。最近……”   梳理了一遍记忆,在发现并没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后,姬容道,“最近你替我多留心一下便好了……辉白?”   最后一声,却是因为姬容发现了姬辉白的走神。   姬容罕有的皱起眉,倒并非是因为姬辉白不足够专心,而是诧异——在他的印象之中,每一件事,不论难易,姬辉白都能做得十分妥帖……而这,也正是上一世他防备他的重要理由之一。   “皇兄……”姬辉白低低开口,脑海里盘旋的,却始终是姬容刚刚说的话。   ——‘你不必去那里找气受’、‘我们兄弟之间还需要来这种虚的?’姬辉白聪明,很聪明,甚至可以说是多智近妖。因此,他也很容易分辨别人对他是否真心。但此刻,面对着姬容的再自然不过的亲厚回护之意,他却觉得不真实。   ——美好得不真实——这些东西,在仅仅两天之前,都只是他追逐间的镜花水月。   片刻,姬辉白敛下眼,遮去了眼中的情绪:“臣弟明白,谢皇兄。”   “兄弟之间不言谢。”随口说了一句,见姬辉白此时的状态不适合在讨论什么,姬容便道,“天也晚了,二弟不若留在我府里休息一晚?”   片刻沉默,姬辉白点头:“好。”   笑了笑,姬容正打算招呼侍女,却听见姬辉白开口:“皇兄。”   侧了头,姬容看向姬辉白,却正对上那双流转光华的眼眸,很漂亮,如熠熠闪烁的宝石:“皇兄身上带伤,记得早些休息。” 正文 第五章 宴无好宴   阳光透过窗子,为屋内的家具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泽。   斜靠着躺椅,姬容一边听身侧人报告最近的重要消息,一边翻着摆在面前的折子。   “凤王,最近三皇子、五皇子——”   “叩叩!”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姬容身边人的报告。   “什么事?”那人略提高声音。   “禀凤王,宫里来人,说是皇后娘娘请凤王进宫。”门外人道。   “母后?”放下折子,姬容起身,“备车,进宫。”   跟在姬容身边的人应是,至于其他下人,则在姬容起身之时,便早早准备好了狐袭。   屋外,是一片雪白。   隆冬时分的寒风,呼呼的刮着,不时卷起屋顶树梢的积雪,便又是一阵飞雪。   踩着一地的碎琼乱玉,姬容披上下人递来的狐裘,倒想起了一件事:“瑾王呢?”   “回凤王,瑾王一早便离开了。”下人回答。   微微点头,姬容又道:“八皇子呢?”   “八皇子昨夜在外头等了大半天,后来天下了雪,又见您休息了,这才回府的。”下人继续说。   听到这里,姬容脚步一顿:“昨夜……八皇子等到下雪?”   “是。”下人道。   “八皇子任性,你们连劝都不会劝了?也由得他冰天雪地的在外面站着!”脸色一沉,姬容道。   “这……八皇子向来只听凤王您的……”小声说着,下人苦了脸。   蓦地一怔,姬容一时却说不出话来。恰巧此时马车也已备好,姬容索性不再多说,坐上了马车,向宫中行去。   疏凰宫,羽国历代皇后所住的宫殿,位于后宫正中,镂窗雕栏,画檐飞栋,自是寻常。   “儿臣参见母后。”疏凰宫中,姬容朝端坐在主位上的宫装女子行了一礼。   女子很美,看不出年纪,一身宫装华贵堂皇,精致的妆容更无可挑剔,但不论是美艳的容貌还是漂亮的衣饰,都比不上她眉宇间的凛冽更让人印象深刻——她是羽国这一任的皇后,姬容的生母。   “过来吧。”扯动唇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萧皇后道。   “谢母后。”姬容先道了声谢,这才上前,坐在萧皇后身旁。   并不急着开口,萧皇后先啜了一口香茗,这才道:“我听说,你前两日把那状元送了回去?”   尽管不意外萧皇后的问题,但到底不愿意多谈楚飞,姬容微皱眉,点头应了一声:“是。”   “皇上很不高兴。”对姬容的态度不甚在意,萧皇后继续开口。   “孩儿知道,让母后费心了。”姬容开口。   “我费不了什么心。若你执意留下楚飞,到时候要费心的怕是你自己。”萧皇后说着,突而叹了一口气,“容儿,告诉母后,为什么决定放了楚飞?”   微微一顿,姬容旋即笑:“母后莫非也听了外头那些污言秽语?儿臣留下楚飞,不过是喜爱他的才学武艺,却并无其他心思。”   这句话,姬容表面说得轻描淡写,心中却忍不住一涩。   并无其他心思……么?   抬起眼,萧皇后定定看了姬容一会,才缓缓微笑:“并无其他心思?”   “母后明鉴。”姬容从容道。   脸上泛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萧皇后道:“你当让你父皇明鉴才是。”   “儿臣明白。”姬容回答。   轻点点头,萧皇后说:“之前你留下楚飞,是因为他的才学武艺,现下又放了,莫非是因为对方才学武艺俱都退步了?”   说话时,萧皇后的声音不疾不徐,甚至算得上十分柔和,但姬容却清楚自己母后的厉害——眼下,若他一个答不好,也不用等明天,只怕等他前脚走出这疏凰宫,后脚就能听见楚飞有大麻烦的消息了。   眉心一皱,姬容斟酌着开口:“也并非退步,只是儿臣突而发现……”   “发现什么?”萧皇后问。   “发现……不过如此。”姬容缓缓道,眼中不经意间掠过了一丝黯然。若说开头时,姬容还是在思考着怎么说才能替楚飞挡住麻烦的话,那他最后说出的几个字,却可以算是肺腑之言了。   他爱他爱了足足二十年,从封王到登基,其间多少腥风血雨,他从来舍不得让他面对半分。他喜画,他便学画;他善箫,他便学琴;他缺了趁手兵器,他亲自跑了大半羽国,也要替他寻回一把神兵;甚至因他心性高洁,他便掩盖所有丑恶,让他一直光风霁月——这份情、这份持续了二十年的情,其间纵然多有不是,却也不至于让他……   恨他入骨吧?   胸中一时闷痛,姬容忍不住低低的咳了两声。   “皇儿伤势还没好?”神色间有了一丝关切,萧皇后开口。   “劳母后挂心,孩儿伤势已经复原得差不多了。”姬容摇摇头,顺便露出了一抹笑,只是称着苍白的脸色,这抹笑却并不太好看。   “知道是什么人了?”萧皇后问。   “孩儿已经有眉目了。”姬容回答。   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萧皇后说:“皇儿,这方面你一直做得很好。”   姬容正待开口,外面却突然响起了悠长的钟声。   侧耳听了一会,姬容心中一动,突然从落满了灰尘的记忆中挖出了一件事:“是四方宴?”   四方宴——招待各国宾客的宴会。上一世,他因为伤势和其他一些缘故,并没有参加的一场宴会。   “不错,既然皇儿伤势并无大碍,便去看看吧。”萧皇后点头,道。   “是,儿臣告退。”不再多言,姬容行了告退礼。   安坐于塌上,萧皇后微敛下眼,用长长的假指甲拨了拨旁边的熏香。   袅袅烟雾升起,模糊了那精致的容颜。   四方厅,位于皇宫正殿修德殿的左侧,专为接待各国使臣而设。然而这次的四方宴,却并非在四方厅内,而改为四方厅旁的花园里。   花园内,火盆、桌椅都已经摆放妥当,瓜果也在众人入座后如流水般递了上来。   “咳,”第一个站起来的,是已经经历过两朝的老丞相,“在坐的都是各国使臣,羽国……”   磕嗑叨叨的,老丞相说了一大串冠冕堂皇的话,最后才总结性的下了个结论:“今日不论国事,只言歌舞。”   “大人说得好!”老丞相刚坐回去,一个金发蓝眼、样貌憨厚的使臣就迫不及待的站起了身,“小人从国内带来了一美貌舞姬,希望圣上准许她上来献艺。”   高坐在主位上的皇帝点头。不一会,一个皮肤如玉瓷般细白,眼珠如碧湖般翠绿,身子曼妙,脸上覆一层薄纱的女子便被领了上来。   女子善舞,还善诱惑。举手投足间除了舞姿本身的美之外,更多的倒是那由眼神、表情、动作组合而生的魅惑。   这舞倒是不错……若不是这么被人盯着的话。坐在羽国皇帝的下首,姬容用指尖摩擦着手中的酒杯,说服自己忽视身后那几乎没一刻消停的视线——姬振羽的视线。   “咳。”身后人小小的咳嗽了一下。   姬容自顾自的摩擦着杯口。   “大哥。”身后人讨饶的唤了一句。   姬容眯了眯眼。   “皇兄。”身后人委屈的叫了一声。   姬容寻思着要不要喝了杯中的酒。   “不错。”这时,主位上的皇帝出声。   顺着声音向场中看去,姬容这才发现刚才那舞女不知何时献完了艺,此刻已经退了下去。   “圣上!”一个人跳了出来——竟还是刚才那个让舞姬献艺的人。   高坐在主位上的皇帝不必打眼色,便大臣出列:“伯罕阁下还有什么问题?”   “不知阁下觉得刚才的表演如何?”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伯罕反而问了另一个问题。   “不错。”问题并不难,那大臣回答。   “我听说贵国有一句话叫做‘礼尚往来’,意思是对方给了什么礼,就要回什么礼。”伯罕说。   “是。”这个问题也并不太难,那大臣同样爽快的给了答案。   “羽国果然是一个文明的国家。”伯罕露出了笑脸。   没有人不喜欢别人的恭维,大臣同样笑逐颜开,不过紧接着,他脸上的笑容便僵住了。   ——“我听闻羽国的凤王能征善战,武艺出神入化,不如就让凤王来表演一下吧?”   闻言,还端着酒杯的姬容面色依旧淡淡,眼眸中的颜色却不觉深了几分。   至于他身后的姬振羽,却是蓦地沉下了脸,不悦之情溢于言表。   “咳,”略显尴尬的气氛被另一个大臣打破。站起身,他问伯罕,“不知阁下打算让凤王……”   碍着皇族的颜面,剩下的话,那大臣自不好继续说——对方刚才让一舞姬献艺,此时却要姬容‘礼尚往来’,这不明摆着把姬容放到和舞姬一个位置了?   “我们海夷向来敬重英雄,凤王的声威更远远传到了我国国民的耳朵里,但英雄毕竟不是光说出来的,所以这次我带了数头我们那里的苍鹰过来,只要凤王能射中其中的头鹰,那便足以证明凤王是名副其实了。”伯罕说。   听着他这一长串的话,十个人有九个在心里头不以为然。但既然坐在最上头的主人都没有表示,他们便也乖巧的保持缄默。只有那接了话的大臣一边悄悄看着皇帝的神色,一边道:“这就是伯罕阁下的要求了?”   “没错,不过……”伯罕脸上还是那一副憨厚的笑容,眼里却多了三分奸猾,“不过苍鹰在我国是圣物,一向不容伤害,所以待会凤王必须不伤头鹰的把它射下来。”   此话一出,周围的人或多或少的都变了颜色。   射鹰不难。   在一群鹰中射头鹰也不难。   但要做到一群鹰中以不伤害的方式把头鹰射下来……基本上,在座的羽国大臣看伯罕的眼神都变得不太友好起来。   为什么?——这丫感情就是来找不痛快的!   “咳。”坐在主位上的皇帝刚咳了一声,和姬容面对面做的三皇子便冲底下飞快的打了一个眼色。   一个机灵的大臣立刻出列:“伯罕阁下,非常不凑巧,我们的凤王最近被卑鄙之人暗算,现在正在养伤。”   “凤王竟然被卑鄙的人暗算?”伯罕惊讶的出声,还配合的瞪大了眼睛,表情十足十的夸张。   面对着这唱作俱佳的表演,虽明白自己说的确实是事实,但那出列的大臣还是有脸面挂不住的感觉。干咳一声,他斟酌言辞,正准备再次开口,就听见自己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淡淡的,却自有一股气势:“承蒙贵国错爱,本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缓缓说着,姬容推案起身。   “容儿,你的伤势好了?”主位上的皇帝终于开口。   “回父皇,儿臣伤势虽未全好,但想来足以应付伯罕阁下的‘期待’了。”姬容淡淡一笑。   定定看了姬容一会,皇帝点了点头。   见皇帝首肯,一旁伺候的太监立刻分了两批。一批去拿姬容用的弓箭,另一批则照着伯罕的要求,把他带来的那装了苍鹰的十只箱子拉过来。   箱子里的十只苍鹰一般无二,根本分不出到底哪只是头鹰,却都利喙锐爪,一望便知其不是善桩。   打量着那十只被锁在箱子里却依旧不时用利爪刨木栏的苍鹰,姬振羽微皱了眉头,眼中不由掠过一丝紧张。   而姬容,却连多看那些苍鹰一眼都没有,只是接过太监递来的弓箭,张张弓试着手感。   片刻,姬容抽出羽箭,对伯罕点了点头。   惊讶于姬容的镇定自若,伯罕一时有了些踟蹰。但很快,他便转头对着十只箱子旁边站定的人拍了拍手。   十只箱子,在同一时间打开!   飓风平地而起,乎的吹灭了数个火盆。同一刹那,十道灰影拔地而出,电光火石间便掠至了半空。   眯起眼,姬容将弓张了个满圆。银亮的倒三角箭头缓缓移动,始终对着那飞在最前头,领先了其他苍鹰半个身子的鹰。   蓦地,姬容手中弓的移动停了下来,手臂的肌肉也在一瞬间紧绷。   刹那间,一道刺眼的白光突然直射进姬容的眼里。   本能的闭上眼,姬容持箭的手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 正文 第六章 学箭   一支箭,一支尾端兀自微微颤抖的羽箭,擦着伯罕的脖子射入他后边的木箱子。箭头深深陷入,足见其间力道。   伯罕的脸色变得铁青,身体也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着——不论是谁,被冰冷的箭锋擦着脖子射过都不会好受——只要他还是个人。   看着伯罕的模样,羽国在场的大半臣子都觉得心中出了一口闷气。然而紧接着,他们的面色却不由微微变了。   ——箭既然是擦着伯罕的脖子射出的,那么,那只头鹰呢?   ——凤王可是失败了?   姬容,真的失败了吗?   坐在自个位置上的姬振羽不觉挺直腰背,看向姬容的眼睛亮起,闪烁着喜悦及钦佩。   而此时,姬容也已收起弓,转身向皇帝行礼,淡笑:“拖父皇鸿福,儿臣幸不辱命。”   原来,方才那短短一瞬之间,姬容除了张弓射伯罕之外,还射出了两箭——这却是一弓两箭,交叉着一左一右卡着脖子将那头鹰射入后边木柱。正达成伯罕方才不许伤鹰之言。   只是此一手,不止要求出手人的功力、技巧,最关键的还是眼力。前两者尚且好说,多练练总能有的,唯这眼力一项,却不是光练就练得出来的。   “哈哈!好!”终于展了眉,高坐主位的皇帝流露出嘉许之情,“好武艺,好箭法,容儿不亏‘凤’之号!”   “父皇过奖。”姬容笑笑,随即又道,“儿臣惭愧,方才被一道亮光惊了心神,竟害伯罕阁下受惊……还请父皇降罪。”   姬容在说这话的时候不但轻描淡写,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半点没有请罪的迹象。   只是姬容不动,却不代表别人不动。就在姬容开口之际,早有机灵之人将方才伯罕受惊时失手掉下的东西呈递给了皇上。   刚刚回过味却又碰到这一幕,伯罕的脸色顿时由铁青变得灰白。   而看了由近侍手中递来的东西后,皇帝在一瞬的怔然之后,刹那阴沉了脸。   摆摆手,示意近侍退下,他冷冷看了伯罕一眼,随即对姬容笑道:“皇儿此次做得好,不知想要什么奖赏?”   “为父皇分忧乃儿臣分内之事,儿臣如何敢腆颜要赏?”姬容开口。   “皇儿不必谦虚,此次你既立了功,便该赏……不许推辞!”皇帝笑道。   观察皇帝的神色,姬容微一沉吟,也不推迟,开口:“既如此……儿臣便要那头鹰,将来驯化了也好叫外邦之人知晓我朝威仪。”   “好,难得皇儿有此心思!”皇帝大悦。   不耐久待,见时机差不多了,姬容开口请退。   正在兴头上的皇帝也不多留,手一挥便让姬容自行离去。   退出中宫,姬容沿着道慢慢行走,不觉吐出一口气。   天尚冷,热气出口,很快便变成了细小的水珠,裹着成了一团白雾。   “凤王,现在是……”远远见了姬容出来,守在马车旁的人赶上来问——是服侍姬容许久的一个老仆,姬一。   “回府。”言罢,姬容登上了车。   “是。”姬一应道,坐上车辕,一挥鞭子便要驾车。但鞭子刚在半空挽了半个鞭花,一声断喝便自身后传来:“且慢!”   “凤王?”远远望见了施展轻功向此处赶来的人,姬一问车中的姬容。   靠在车中软垫之上,姬容开口,声音依旧淡淡,眼中却有了几分笑意:“他让你等等便等等吧……只是待会大约要换路线了。”   话音刚落,一道身影便转瞬来到了车前,却正是在宴席上不住讨好姬容的姬振羽。   “惊扰皇兄之处,还望皇兄见谅。”这次,姬振羽学乖了。一上来便规规矩矩的行礼,再规规矩矩的道歉,还真有几分样子——如果他手中不卡着一只鹰的话。   “谈不上……皇弟赶来可有什么事?”姬容开口,没让姬振羽上车,却也没让他走。   干笑一声,姬振羽举了举手——手上的那只鹰:“我是来给皇兄送东西的。”   “这种事不劳皇弟,自有他人处理。”姬容回答。   “这——”姬振羽一时语塞。   “不知皇弟还有什么事?”见姬振羽的模样,姬容笑笑,问。   “这个……其实今日我没乘马车出来,皇兄和我的府邸相距不远,不知可否顺便带我一路?”干咳一声,姬振羽开口,脸皮不觉有些发烧。这倒不是因为姬振羽说了什么谎,相反,今日他确实没有乘马车——他是骑马,还十分招摇的一路骑进了皇宫。   虽没有亲眼看见,但姬容却知晓姬振羽的个性,再看一下姬振羽的神色,稍稍转念就将事情推得八九不离十了。但他却没有开口说破,而是点头:“既如此,皇弟便上来吧。”   说了半天终于等到自己想要的话,姬振羽长舒一口气,肩头一晃便上了马车。   事情解决,姬一也不停留,鞭子一挥,便驱了马匹向前奔走。   马车平缓的移动着,终于坐了车的姬振羽却不安生——他悲哀的发现,虽然自己已经废了大功夫,但要做的事情其实却只开了个头。   眼见姬振羽几次欲言又止,姬容摇摇头,开口:“皇弟有事不妨直说。”   姬振羽心下一松,徘徊在心里的话也随之出口:“几日前臣弟孟浪,还望皇兄恕罪。”   听见姬振羽提起梗在自己心头的一根刺,姬容不由沉了脸色。   看姬容的表情,姬振羽心凉了半截:“臣弟委实不知皇兄在场,否则断不会如此行事。”   “罢了。”不想多说,姬容道。   “臣弟……”姬振羽还待说些什么,却被姬容打断:“区区一件事,还不足让皇弟追上来……皇弟还想说什么便一并说了吧。”   面皮一红,姬振羽也不矫情:“皇兄英明。除了道歉,臣弟还想知道皇兄那两箭是怎么射出的。”   “皇弟想学那一弓二箭?”姬容若有所思。   “不敢,臣弟只是想再看看。”姬振羽的眼睛亮起,紧接着又似想到了什么,忙补充,“等皇兄伤好了之后。”   点点头,姬容微微一笑:“不。”   清楚的听见了姬容发出的单音,姬振羽神色蓦地僵硬。   而姬容,却只是微笑着,带点淡漠。   “皇兄……”僵硬的气氛持续了好一会,姬振羽连着深吸了几口气,勉强扯出一抹笑,“是臣弟孟浪了,还望皇兄不要见怪。”   “只是如此?”姬容挑眉。   不然还要如何?姬振羽心中升起了一丝不快。但立刻的,他便挥去这点情绪,开始琢磨着皇兄想要他说些什么。   正式的道歉?虽然刚才的要求有些孟浪,但皇兄并不是如此小气的人,不过,若说是皇兄因为生气而刻意为难,倒也不是不可能……   “我说,你要的仅仅只是看看?”姬容的声音响起,不知怎么的似乎带上了些叹息。   听出话里的不对,姬振羽讶然抬头:“皇兄的意思……”   “皇弟不想学吗?这门技法练到最后,能一弓四箭。”唇边的笑容变得真实,姬容看着姬振羽的眼神渐渐柔软,“你我是兄弟,本不必如此生分。”   心中蓦地一热,姬振羽一时说不出话来。   而姬容,却已经对外面吩咐:“去城外鹿鸣山庄。”   “鹿鸣山庄?”这么问了一句,姬振羽突而恍然,“皇兄,你的伤势还没好,不必急着教我”   “我自然不急,”顿了一下,姬容似笑非笑,“不过,今日不先教你一点,晚上你大约睡不踏实吧?”   面上一红,姬振羽干笑两声,心里却不由感激姬容的体贴。   出城后,马车顺着山路走了大约小半时辰,姬容和姬振羽才到达鹿鸣山庄外。   屏退了迎上来的下人,姬容带姬振羽来到训练场。也不多话,随手拿过一旁摆着的强弓和箭筒,轻喝:“看仔细了!”   最后的‘了’字刚落,咻的一箭,便直直冲着五十步开外的靶心射去。   一箭射出,姬容没有停歇,一抬手,指尖便再次夹了两箭。   张弓,射!   两道灰影迅若闪电,转瞬便赶上了之前的那一箭。   眼前一亮,姬振羽顿时有了手痒的感觉。   然而,事情却远没有结束。   深吸一口气,姬容手一翻,再次张弓。这次,他的指尖夹了足足三支箭!   一、二……心中默数着,姬容将弓张到了满圆,视线也紧紧的盯着那三支成品字型飞向箭靶的羽箭。   倏然,姬容眼神一厉,一直紧扣在指间的羽箭终于出手!   “嘶——”长长的怪啸声响起,三支最后射出的羽箭模糊了轨迹——因为快,很快,快到让眼睛不足以捕捉它的速度!   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三支最后射出的箭分别追上之前的三箭,势如破竹的从后射裂箭杆,然后狠狠钉入箭靶,姬振羽久久无法言语,直到旁边响起了几声低低的咳嗽声。   一下子惊醒,姬振羽转过头,正看见姬容皱眉按着胸口。   “皇兄?”连忙走到姬容身边,姬振羽扶着对方,眉宇间有了三分焦急。   “没事。”摇摇头,姬容直起身,放下按着不停抽痛的胸口的手。   “皇兄你的伤还没好!”焦躁的开口,姬振羽刚要开口叫外头的下人,便被姬容打断:“无碍……方才你看清楚了没有?”   提到方才,姬振羽顿时转移了注意力:“看清楚了。”   微微一笑,姬容道:“那便好,这技法最高可以一弓四箭,只是需要大量的时间和天赋。”   言罢,姬容挥去心中的一丝怅然,开始认真指点姬振羽一弓数箭技法里头的要诀。   凭心而论,一弓数箭的技法并不难,只是需要大量的练习。而姬振羽,又有十足的天赋。因此,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姬容便站在一边,看着姬振羽一箭一箭的射着了。   看了片刻,在发现对方已经掌握其中精髓之后,姬容点了点头。旋即却又皱起眉——为还抽痛着的胸口,以及那若有似无的冰冷黏腻感觉。   伤口撕裂了么……这么想着,姬容悄然离开了训练场。   “凤王。”依旧守在门口,一见姬容出来,姬一立刻迎了上去,“现在回去吗?”   “不,”姬容回答,看了看头顶上的好天气,他沉吟片刻,决定忽略胸口的疼痛,道,“把飞云牵来,我出去走走。”   “是。”这么应着,姬一却没有动。   “怎么?”姬容问。   “凤王,不带侍卫似乎……”姬一低下头,呐呐开口。   “什么时候羽国皇城的治安差到连出去走走都必须带侍卫了?”微挑眉,姬容的眼神不觉变冷。   “小人不敢!”似有所惧,姬一连忙回答,“小人这就去带飞云过来。”   言罢,姬一匆匆忙忙的转身向马厩方向走去。   只是,在转身的同时,他眼底浮现的,却是和他慌张动作完全不相符的冷厉。 正文 第七章 梦醒   飞云是外域进贡的宝马,全身火红,鬓毛卷曲,远远看去,就像是一簇正燃烧的火焰。   爱惜的抚摸着飞云的鬓毛,姬容翻身上马,双腿轻轻一夹马腹。   欢嘶一声,飞云双蹄扬起,转瞬便冲出了十余米。   感受着扑面的劲风,姬容微眯眼,放任身下坐骑自个跑个痛快,直到飞云自己把速度放缓了,才拉一拉缰绳。   打了一个响鼻,飞云乖乖的放缓速度,由小跑变成慢走,只是身后尾巴却兀自摇摆着,似乎还意犹未尽。   笑着摸了摸马的耳朵,姬容刚准备下吗,却忽然一愣——远远的,似有金铁撞击之声。   微微皱起眉,姬容本不待多事,但耳听着越来越清晰的声音,他略一沉吟,还是拍拍马首。   多年的训练早已让飞云了解姬容每一个动作的含义,不消姬容再控制方向,飞云的四蹄便蓦地发力,如闪电般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蹿了出去。   事情发生的地点距离姬容刚才的方向不近不远,但距离之前的鹿鸣山庄,却已经有一段距离了。   按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姬容此刻身上带伤,又没有任何护卫陪伴,实在不应该轻涉险地。不过一来此处离鹿鸣山庄毕竟不远,有什么事也容易照拂;二来姬容一向自傲武功,加上又骑着飞云,便也不把可能的危险放在心上了。   毕竟,就算真有了什么危险,以他的武功和飞云的脚力,断不可能回不了鹿鸣山庄。   只是……   只是,姬容没有想到,自己竟真的走不了。   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身插入两方人的争斗之间——或者说是一群蒙着面的人和一个人,姬容挡在那被围攻的人面前,硬接了一掌。   短暂的交手之后,姬容的身子晃了晃,唇边滑落一线血色,而和姬容对掌的人,却倒飞的跌了出去,一时半刻爬不起身。   不敢松懈,甚至没有调息絮乱气息的时间,姬容反手一拍一推,先用巧劲夺了一把兵刃,唰唰几下暂时*退了数人后,才有时间开口。   而一开口,姬容的焦躁和担忧便不由自主的显露了出来:“怎么回事?”   自古以来,君王最是薄幸,姬容也并不例外。两世四十年,能让姬容记在心上的人委实不多,不过姬辉白、姬振羽等寥寥数人。而姬辉白此刻正呆在皇城中,姬振羽也停留于鹿鸣山庄,那此刻牵动姬容心思的……   不过楚飞。   也唯有楚飞。   唯有楚飞,占尽了一个天之骄子二十年的感情;唯有楚飞,让姬容纵然是死,也恨不了。   只是,姬容是无论如何也恨不了楚飞,楚飞却是无论如何也爱不上姬容。   本就抿直的唇抿得更紧了,片刻后,楚飞冷漠的开口:“凤王千金之躯,不该亲自涉险,还请回转。”   被没有任何转圜余地的话刺得胸口一闷,姬容不由略微分神。而这一分神,换来的却是……   当胸一剑!   按着平时,姬容就是不好接下,也有足够的能力避开。   只是此刻,他背后的是楚飞。   不容多想,姬容手腕一转,在仓促之间迎上了敌人的兵器。   刀剑相撞,明显是这群人首领的持剑蒙面人身子微微一晃,而姬容,却被剑上传来的力道震麻了手臂,几乎握不稳手中的刀。   心下一惊,见识到对方功力的姬容明白再不可拖延。压低声音对身后的楚飞飞快吩咐了一句后,便蓦地动了——朝着刚刚赶过来的四个蒙面人。   场中,扣除一上来便被姬容解决的两个人外,还有六个人。一人持剑,五人持刀。持剑的人明显是首领,武功纵和姬容完好时期有差,亦不会差太远。至于其他的,却明显不够看了。而现在,在姬容和那蒙面的首领对了一掌之后,有四个持刀的丢下楚飞,改为攻击姬容。乍一看,这对姬容似乎很不利,实则不然——这四个人的攻击恰恰好挡住了那持剑蒙面人的位置,让他一时不能再出剑。   而这一时,却已够楚飞击杀剩下的那唯一一人了!只要击杀了那一人,不被任何人阻拦的楚飞便能带姬容脱出包围,驾着飞云离去。   这一局,布得极妙,也布得极险。然而姬容相信,姬容相信自己有能力独自应付那四个人,也相信楚飞能抓住时机杀了那最后一人。   只可惜,姬容算尽了所有,却偏偏算漏了信任——姬容相信楚飞,愿意把背后托付给他,而楚飞,却不信姬容,亦不愿……   握住哪怕他的手。   于是,在杀了人后,楚飞的身子顿了一顿。   战场中的时机从来稍纵即逝,等姬容意识到楚飞的心态之后,原本那四个攻击他的人也早已分出两个去阻拦楚飞了。   心头刹那升起一抹说不出的悲凉,姬容却没有时间多做品味。心念急转,眼见着那持剑的蒙面人再次出剑,姬容瞬间下定了决心。   闷哼一声,姬容并不持刀去挡,反而是一转手扣住了楚飞的手腕,用力朝着飞云的方向一拽一甩:“走!”   厉喝声方起,负了一人的飞云便长嘶一声,在楚飞还没反应过来之时掉头快速朝着来时的方向走。   送走了人,姬容刚来的及握紧手中兵刃,便觉得胸口一凉。   是一小节明晃晃的剑尖,寒意,便从剑身上传来,一丝一缕,温柔缠绵。   “咳!”猛的呕出一口血,姬容一紧手中的刀,不顾其他几人即将临身的兵刃,只反手朝着持剑人横披,是拼命的架势。   眼见刀势若奔雷,持剑人微一皱眉,抽身倒退。   锋利的剑刺入又拔出,离了冰凉,却带出深入骨髓的刺痛和淋漓的鲜血。   身子一晃,姬容并未停顿,却反借着这一晃之势转回了身,同时抽刀。   刀光如银练,一闪既逝,同时也带走了一条人命。   “好!”沙哑的声音响起,却是那持剑蒙面人的。   “过奖。”弯了弯唇角,姬容回答,眼神却越发冷静。   “凤王果然好武艺,可惜委实过于妇人之仁了。”没有再次动手,蒙面人反而和姬容聊起了家常。   “这就不劳阁下挂怀了。”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但清楚知道自己实在不宜再战下去,姬容也就接了对方的话。   “凡成大事者,最要不得的,便是这妇人之仁。”似乎没听懂姬容的意思,蒙面人自顾自的说着。   “妇人之仁?”一挑眉,姬容的眼里染上了一层薄薄的讥削,“身为羽国的皇族,若是连一个臣子都保护不了,那也不必成什么大事了。”   “这只在嘴上说的大义凤王就不必拿来显摆了,你我都知道——”说到这里,蒙面人神色一动,忽的住了口。   胸前的伤口还流着血,姬容极力的聚攒着身体里的每一分力气,却只觉手脚越发的冰凉。   侧耳听了片刻,蒙面人只朝姬容扫了一眼,便明白了姬容此时的状态。   若是现在不计代价要击杀,也非不可能,不过……藏在面巾之后的唇角略弯了弯,蒙面人开口,声音却是柔和的——是他本来的声音:“我们还会再见的,大羽的凤王。”   言罢,蒙面人再不恋栈,刹那抽身离去。   正是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传入姬容的耳里,其间还伴着姬振羽焦急的声音:“皇兄?皇兄?”   心下一松,姬容再也支撑不住,脚下一个趔趄,便往地上栽倒。   “皇兄!”   意识陷入黑暗之前,姬容听见了就在耳边的呼唤。   是振羽……昏沉的脑海里浮现了这么一个认知,心,似乎也在一瞬间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充满,姬容微微松了紧握的五指,任由钢刀滑下。   “当啷”一声,利器掉落,声音冷清,代表的,却是不曾说出的信任。   皇城凤王府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姬容慢慢自黑暗中清醒,只觉浑身疲惫,不论是身体还是心灵。   “皇兄?!”不待姬容开口,一直陪在旁边的姬振羽就急忙出声。   “……”动了动唇,在发现声音暗哑难听之后,姬容刚皱了眉,便看见一只手递了水过来——是姬辉白。   同样站在姬容旁边,姬辉白神色虽依旧没什么变化,但眼中的关切却骗不了任何人。   微微点头,姬容试着抬了抬手,却只觉酸乏无力。   将姬容的状态看在眼里,姬辉白顺着床沿坐下,先扶起姬容,让他斜靠着床头,这才端起茶杯,一点一点的喂着姬容喝下。   啜了几口,待喉咙中火烧火燎的感觉褪去后,姬容开口:“我睡了多久?”   “足有两天了!”姬振羽抢着回答。紧接着,他顿了顿,又带着一丝愧疚道,“抱歉,皇兄,若非是我……”   “姬一是叛徒,和你没有关系。”姬容脸上有着些疲惫,“他跟了我很久,我一直都没有发现……”   被赐了姬姓,又排行第一,加之前世也无半点异样……姬容紧了紧拳。   “若知道他把皇兄害成这样,当初我绝不会让他如此痛快的死在箭下。”姬振羽狠声道。   摇了摇头,姬容没有说话。又让姬辉白喂着喝了几口水,他抬头,问:“楚飞呢?”   房间有了一瞬的沉寂。片刻,姬振羽开口,声音虽平淡,但细听之下,还是能发现其间的不自然:“身为臣子,在皇子遇险的时候独自逃离,本身已经罪不可赦……”   静静的听着,待姬振羽再也说不下去之后,姬容笑了笑,缓缓道:“我问他在哪里。”   “大牢。”姬振羽有一丝泄气。   尽管没有亲眼看见战斗,但姬振羽也明白,楚飞纵然再何如讨厌姬容,也不可能丢下姬容独自逃离,毕竟身份摆在那里。而楚飞又确实骑着姬容的飞云走了,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是姬容让楚飞先走的。   但这又如何呢?姬振羽沉了眼。   他只知道,自己的皇兄,为了一个臣子,还是一个自己最不喜欢的臣子受了重伤……这就足够了,足够让楚飞品尝一些特别的味道了。   微垂下眼,姬振羽眸中掠过一丝狠厉。   “我知道了。”出乎姬振羽的意料,姬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   “皇兄?”心中的惊讶实在不足以用笔墨来形容,姬振羽骤然抬头。   低低的咳了几声,姬容没有说话,脸上却泛起了几分疲惫。   “不打扰皇兄,我先走了。”看明白姬容的意思,姬振羽起身告退。   姬容点了点头。   沉默着坐在床边,直到姬振羽离开后,姬辉白才开口:“皇兄既不喜欢八弟所做……为何不开口?”   刚才的情景,姬振羽或许没注意,然而姬辉白却看得分明——在姬振羽说出‘大牢’之时,姬容的拳头,是握得死紧的,死紧得爆出了根根青筋。   “二弟,你一向聪慧。”姬容开口,声音还是有些暗哑,“我不瞒你——我确实不忍。只是……”   神色中有了一瞬的恍惚,姬容沉默片刻,方弯了弯唇角:“只是,梦做得久了,也该醒了。” 正文 第八章 舍   这是姬容第一次走下大牢,为了楚飞。   而此时,距离他受伤不过三天——差不多是他刚能自己下地之时,他便匆忙赶了过来。只是……   只是很明显,有些人并不愿意领情。   “不知凤王迂尊来此,有什么要事?”说这句话的,是盘坐在牢中石床上的楚飞。尽管已在牢中关了三天,但楚飞身上的衣服却依旧干净,没有丝毫被审讯动刑的痕迹。想来姬振羽虽不忿楚飞的所作所为,却依旧顾虑着姬容的感觉,不敢真正下什么狠手。   自知晓楚飞被关在大牢之后始终不安的心终于放下,姬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等身边的人准备好座椅,服侍自己坐下后,才开口,也不是对楚飞,而是跟周围的人说:“你们先下去吧。”   隔着一面铁栏杆,盘坐于石床的楚飞见了姬容的做派,唇角挑了挑,眼神越发冰冷而鄙夷。   多年的深宫生活,早练就了姬容的眼力。面对楚飞几乎可以说是毫无遮掩的眼神,姬容又如何看不出楚飞心中所想?   只是,看出了楚飞所想又如何?   难道,他能告诉他,自己此时坐着,并非因为其他,而是委实已经站立不稳了?   爱一个人,可以爱上对方做的任何事。   而恨一个人,想来也能恨上对方所做的任何事了。   微闭了闭眼,姬容不着痕迹的按了一下胸口,这才开口:“这次的事是误会,我已经和振羽说清楚了,等过一会你就能出去。”   微微一笑,楚飞柔和了声音:“皇家的事,有什么不是误会?”   “不然你待如何?”姬容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论身份,振羽是当朝八皇子;论亲疏,他更是能陪我至死的兄弟,而——”   ——你呢?!   胸口蓦的一痛,姬容忍不住低低的咳嗽。   楚飞却是一怔——在他的印象中,姬容虽强迫自己留在他身边,却从来不曾对他疾言厉色,而此刻……   不过楚飞毕竟是楚飞,短短的一怔之后,他就笑道:“凤王既如此说了,那便是这样吧。”   明白听出对方话里的讽刺,姬容皱着眉,单手按住胸口,一时没有言语。一来是因为胸口的伤势,二来……   唇角微扯出一个弧度,姬容小心的调均呼吸后,还是开口——毕竟,他来这里不是为了再次逃避。   而他,确实也逃避得够久了。逃避得……连他自己,都厌倦了。   “楚飞,我知道你恨我。”姬容缓缓道。一旦真正下定了决心,他便又是那雷厉风行的铁血帝王了。   面上的笑容收敛得干干净净,楚飞冷冷的看着姬容,道:“凤王,您想说什么?”   避开楚飞的问题不答,姬容只说出了自己三天内所做的事情:“这两天吏部报上了各地的缺口,其中有一个县的县令病死任中……虽然以你当初龙虎状元的身份外放任一县令是委屈了些,但我想着你大概也不愿留在皇城进翰林,便做主给你报上去了,差不多两三日,你就该启程了。”   听着姬容的话,楚飞虽有些意动,但更多的却还是疑虑。   “我错了。”姬容突然说了一句,很轻很轻。   楚飞没有听清楚,但这并不妨碍——姬容已经豁然起身。   纵然今日姬容并没有穿多繁复多醒目的衣服,纵然今日姬容依旧脸色苍白气血两亏,然而,那站在这简陋的,肮脏的,乃至污秽之地的人,却依旧……   ——长身玉立,雍容霸气。   “楚飞。”眼神中再不复往日缠绵温柔,姬容抽出腰间佩剑,剑尖斜指而下,“当初是我误了你的前程,你若要恨,便也随你。但日后你若敢动辉白和振羽……”   眼神一厉,姬容手臂挥下:“当如此椅!”   喀嚓一声,被劈成两半的椅子轰然倒地。   “就这样?”疏凰宫中,萧皇后啜了一口清茶,语气淡淡。   “母后可是觉得皇儿做得不好?”姬容问,言辞虽谦虚,但口吻里却无半点担忧彷徨之意。   定定的看了姬容一会,萧皇后脸上蓦的绽出一抹笑,恰似百花争放的艳丽,却又艳过百花争放。   “皇儿,你做的很好,这才是一国太子该有的魄力行止——到了今日,本宫才真正放心了。”   “皇儿让母后费心了。”欠了欠身,姬容道。   “换来你今日的所作所为,倒也是值得的。”淡淡一笑,萧皇后回答。接着,她微一沉吟,再次开口,“看你之前的行为,有些事,我本来不准备说……不过尚幸,你最终还是回了头。”   “请母后教诲。”姬容道。   “这些事你本也看得透,就是不想去看。”萧皇后说,“楚飞本宫是见过的,也算是一个漂亮人物。可惜太傲了,不过区区一个尚书之子,本宫观他神色,竟比正正经经出身的皇子还矜持三分……这样的个性,不成的。”   萧皇后的声音,似泠泠流水,透着一股凉意,不剧烈,却缠绵着直至人的心底。   “这种人,头仰得够高,高得看不见人对他的好;眼睛又盯得够窄,窄得能把别人对他的坏牢记一辈子……容儿,你开头便错了,若还是执意跟他过下去,迟早毁了——不是你受不了毁了他,就是他受不了毁了你。”   呼吸一窒,姬容眼前再次浮现那宛如梦魇,却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昨日。   “好了,事情都过去了,本宫也不多说这些。”展颜一笑,萧皇后道,“只是皇儿,你需记得,你是大羽国二十三代皇帝的嫡子,是大羽国告了太庙的储君,你的心,当放在朝堂,当放在天下,而非落在闺阁那方寸之间的小情小意之上——男儿生于世,正当金戈铁马畅意中,指点江山谈笑间!而之前,你几次三番不顾身份为那楚飞涉险,却对得起谁?!若再有下一次,不须你父皇下旨,本宫自去太庙告了先主,剥去了你储君的身份!”   说到最后几句,萧皇后眼神凛冽,不怒自威。   静静站立,姬容细细体会着萧皇后的话,半晌才弯腰:“皇儿谢母后教诲。”   萧皇后一怔,不由笑:“皇儿,你变了。”   姬容顿住,还没有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见对着他坐在榻上的萧皇后眼底浮现了一层淡淡的暖意。   “仿佛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容儿,母后到底老了,日后的路,你自己要担心些。这条路,虽然能通向无人企及的辉煌,却也能坠入那最深最深的地狱。一旦失足,便再难挽回……皇儿,母后不瞒你,在初见你和楚飞时,我就在恨他——那种人,受不得半点委屈,只会把你往死路上带……”萧皇后轻声细语,此时,她也如天下最普通的母亲一般,只淳淳教诲着自己的孩子。   姬容沉默的听着。在他面前,萧皇后正直白的说着楚飞的不是,然而此时,姬容却发现,自己再也气不起来——不止不气,姬容甚至觉得自己的心随着萧皇后的言语越来越热,越来越软。   此时此刻,坐在他面前的,不止是掌管后宫母仪天下的萧皇后,更是一个全心全意关心自己孩子的母亲。   母亲,从来伟大而崇高。   “母后。”忍不住上前一步,姬容握住了萧皇后的手。   那是一双从未提过重物的纤纤素手。肤若凝脂,白皙似玉,连上面修得整齐的指甲,都透着淡淡的粉色,十分柔美。只是,若再要细看,却依旧能发现这双手上的细纹——如萧皇后自己所说,她已经不再年轻了。   意识到这一点,姬容心中顿时一沉。   前世,因为楚飞的关系,他和萧皇后相处得并不是很好,记忆中竟没有萧皇后这样对他轻言细语叮嘱的印象。其实又何止萧皇后?在前世,姬辉白不会在他受伤的时候陪侍身边,姬振羽也不曾如眼下这般像他讨教……前世,为了一个楚飞,他错过了多少?而到了最后,他又得到什么?   一梦廿载,他也当真——错了廿载!   “你瞧瞧我,还真是老了,尽说这些有的没的。”虽有些意外姬容会拉住自己的手,但萧皇后还是微微一笑,顺势牵过姬容,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这一次,萧皇后的笑容尽管和之前一样绝艳,却似乎少了几分精致,而多了一种明媚。   “容儿,伤怎么样了?”仔细打量姬容的脸色,萧皇后问。   “不碍事的。”姬容摇摇头。   “怎么不碍事?”皱着眉,萧皇后道,“你看看你自己的脸色,连一丝血色都没有,白的跟鬼一样——这才受伤多少天,你就敢到处乱跑?”   笑了笑,姬容也不在这一点上纠缠,而是转头说起了另外的事——也是他这次入宫的大半理由:“母后,日后在宫中,就麻烦您多照顾德妃和夜修容了。”   萧皇后一怔,随即微挑了眉:“夜修容便罢了,照顾德妃又是为了什么?德妃为正一品,也就比本宫的皇后低了一等,而那德妃现在又是圣眷正浓,上次见了本宫,只差没笑出一朵花来了。”   姬容有些头痛,他自然不好说让萧皇后照顾德妃是因为自己有印象,德妃最后的下场并不是太好……不过还好,有一个理由他总能光明正大的出口:“母后,您也知道,在后宫中固然需要帝王的眷宠,但光有帝王的眷宠也不够……何况,帝王的眷宠哪能长久?辉白和振羽都是我的兄弟,我不希望他们的母妃最后会出什么事。”   “兄弟?”咀嚼着这两个字,萧皇后开口,“容儿,你当真知道什么是兄弟?”   “生死与共,不离不弃。”姬容正色,郑重回答。   “你确定?”萧皇后问。   “确定。”姬容道。   “那好,若当真如此,本宫就护下这二人了!”沉吟片刻,萧皇后点头。   最重要的事情终于做完,姬容松了一口气。看看外头的时间,觉得已经差不多了的姬容站起身,正待告辞,却突然见守在外面的宫女进门,称东华郡主求见。   “东华来了?”自语一声,萧皇后脸上突然泛起一丝古怪的笑意,对站起身的姬容说,“既然东华来了,你就多坐一会吧,刚好培养培养感情——圣上可是有意把东华许配给你。”   “母后——”姬容有些无奈,倒不是对东华没有印象或者厌恶,相反,他对她的印象倒还不错,温柔贤淑,知书达理——但也只是如此。上一世,东华做他的元配,从太子妃到皇后,始终相敬如宾,到了最后,她甚至还没有诞下一个孩子。   虽然……当年他的子嗣因为某些关系而十分单薄。   心中翻涌,姬容的眼神不用沉了些许。   而这时,东华郡主也已经踏入疏凰宫。   “东华给皇后请安,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柔和的声音响起,在殿中曲膝下拜的女子容貌秀丽,环佩叮当,正是镇远侯的幼女东华。   “起来吧。”外人来了,萧皇后便也恢复了之前那疏离而高贵的微笑。   “东华给凤王请安,凤王千岁千岁千千岁。”谢了恩,东华又转头对姬容行礼。只是不知道是否错觉,姬容只觉得对面的东华在面对自己时,声音一下子变得低了些。   “恩。”淡淡应了一声,示意对方起身。姬容虽不太有心思撑着伤体在这里看东华,却也知道这是自己母后的小小报复——萧皇后刚才尽管答应得痛快,但到底有些不乐意,而眼下既刚好有机会,那自然是高兴看姬容头痛一下的。   正因为此,姬容一时也不好告退,只得坐在一旁,不时应付萧皇后和东华郡主。   好在,这样的时间也并不太长。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外头就又进来一个宫女,通报说瑾王来找姬容,有要事相商。   “母后,皇儿就先行告退了。”松了一口气,姬容起身。   似笑非笑的睨了姬容一眼,在看见姬容脸上确实有些疲惫之后,萧皇后也不再多言,挥挥手便让姬容退下。   沉稳的行了一礼,姬容转身走出大殿,一眼便看见独自站在槐树下的姬辉白。   一个如瑾似玉的人。 正文 第九章 端倪   “皇弟今日怎么想来这里找我?”脚下略快,姬容走到姬辉白身边,微微一笑。   视线在姬容脸上打了一个转,姬辉白回答:“臣弟刚刚拜见过父皇,听宫人说皇兄入后宫有了一段时间。臣弟估量着时间差不多了,这才过来看看。”   姬辉白说得虽平淡,但姬容却明白对方过来的原因——不过是担心他刚受伤,身体撑不下去。   面上虽不动声色,姬容眼神却柔和了些:“皇弟若无事,不如一起走走?”   “正有此意。”姬辉白弯了弯唇。淡粉色的,划出一道漂亮的弧度。   姬容笑笑,挥退身边的下人,凭着记忆,拣了一条僻静的小路,当真和姬辉白开始‘走走’。   时正隆冬,天上刚刚飘完一场雪。水磨的青石,干枯的枝桠,朱红的檐瓦都覆上白莹莹的一层。风一卷,便又是一场飞雪。   “臣弟听说,东华郡主今日也奉旨入了宫?”走到僻静的小路上,姬辉白开口,声音清清淡淡,恰如温水般适人。   “东华奉旨到了疏凰宫。”姬容点点头。   低应一声,姬辉白脸上有了些笑意:“臣弟听闻,东华郡主少知礼仪,素有才名,更难得的是容姿绝美,世上罕见。”   静静听着,待姬辉白说完,姬容含笑:“皇弟话里的顺序,倒该换一下。”   姬辉白一怔,随即想了想,也是失笑:“皇兄说得是。”   姬容淡淡道:“天下美人多了去,有才的也不少,这些都没什么稀罕。倒是东华恪守礼仪,这点委实不错……不过皇弟言及东华,可是对她有些兴趣?”   “听得多了,便多少有些好奇。”姬辉白答,不过旋即,他便微笑,“只是父皇似乎已经有意要将东华郡主指给皇兄。等圣旨降下,这帝都之中,该有好些俊才伤心了。”   姬容的脚步缓了缓。看着身侧的姬辉白,他轻声说:“皇弟若是喜欢,我这就去向父皇请旨,让东华嫁你为妃——父皇虽有意,但到底没有认真下旨,想来还是有转圜余地的。”   姬辉白的脚步蓦然停住。好一会,他才道:“皇兄……”   “东华不错的。”姬容缓缓道,斟酌一会,他又说,“我……我昔日了解过,品貌才情如传言一般,俱是上乘,最重要的是识大体。皇弟娶了,日后是喜欢她自然好,若喜欢了旁的女子,想来她也不会闹出什么肮脏事来。”   姬辉白的心突然拧了一下,说不清是酸还是疼。   半晌,他道:“若东华郡主当真如此,皇兄正应好好珍惜才是。”   姬容沉默。片刻,他微微一笑:“东华是个好姑娘,跟我了,怕只是耽误。”   姬辉白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这一刻,他突然看清,在那依旧雍容,依旧俊朗的外壳之下装了一个怎样的灵魂。   ——竟是疲惫落寞已及!   “皇兄待臣弟的好,臣弟明白。只是臣弟对东华郡主并无特别的心思……”姬辉白道。   姬容一怔,随即点头:“既如此,那便罢了。”   “皇兄,臣弟尚有一个不情之请。”姬辉白继续说。   “皇弟但说无妨。”姬容说。   姬辉白突然掠起衣袍,跪倒在地,行了大礼:“臣弟希望,日后皇兄能允诺臣弟一事。”   雪地一片寂静。   姬容神色不变,眉间却有了几缕凝重:“皇弟何必如此见外?你我虽并非一母同胞,但自幼交好,本就该相互扶持——”   “请皇兄答应。”姬辉白打断姬容的话,却不曾有咄咄*人的感觉——事实上,就是他刚才跪下的举动,也行云流水不带一丝烟火气,端的是雅致到了极点,几如神仙中人。   ……倒不怪父皇喜欢得愿意为其违了祖制。姬容心中,突然浮上了这么一个念头。   灰白的天空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起了点点雪花。   姬容没有再说话。   姬辉白也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   良久,一声压抑的咳嗽打破了沉寂。   跪在地上宛如雕塑的人形不由抬头。   于是,姬容便直直的望见了那只克制在眼中的关心。   心中的顾忌猜疑如潮水般退去。姬容呼出一口气,淡淡道:“起来吧。辉白,你当知道我的底线。底线之外,”   姬容顿了顿,目光灼灼:“我便允你一次!”   帝都,凤王府马车咕噜咕噜的声音由远及近。当一辆黑色做底,金线绘凤,十六人仪仗的马车带着雪地上的两道深深压痕驶进前院时,早有机灵的小厮跑到马车边,深深的弯下腰:“凤王,您回来了。”   车帘掀起,姬容走下马车。   天上还有着些小雪,侍候在一旁的小厮忙打了伞,紧接着又为姬容系好披风。   忙完这些,姬容刚刚迈步,就见一个文士打扮的人冒着雪匆匆行来。   挥手让周围的侍卫放行,姬容问:“沈先生?”   那叫沈先生的文士先行了一礼,这才凑到姬容身边,耳语数句。   听了片刻,姬容神色间渐渐有了凌厉:“当真?”   “已确认核实。”沈先生言简意亥。   沉着脸,姬容在原地来回走了几步,这才抬头,森然一笑:“既如此,本王就和你们一道去一趟。”   此言一出,人人都是一怔。侍卫小厮自不用说,就是那沈先生,也面露不解,劝道:“此事虽大,但殿下也不必太过忧心。殿下的当务之急,还是好好调养身子为上。”   “不行。”沉着脸,姬容一口否决,“此事不容——”   “凤王,八皇子到了门口,说是要见凤王。”正说话间,外面的一个侍卫突然进来传报。   姬容一怔,说了一半的话不由缓下。   见状,沈先生忙道:“殿下何不让八皇子进来?说不得八皇子有什么重要的事。”   姬容慢慢皱起眉心。   沈先生还待劝说一二,就听见了姬振羽爽朗的笑声:“皇兄刚回来?这么说臣弟来得倒巧了!”   “你来得倒真是巧了。”姬容眯了眼,冷冷道。   姬振羽的笑容一窒。眨了眨眼,他带着些茫然,小心翼翼的说:“这,皇兄可是有什么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姬容眼皮颤了颤。瞪了他一眼,姬容转向沈先生,道:“这次的事,还是麻烦先生了。”   “这是小人分内之事。”欠了欠身,沈先生从容道,“凤王放心,此事若不成,小人提头来见。”   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姬容摆摆手,道:“这次的事,尽力便好。”   沈先生愣然,但转瞬便点点头,再不多话,行完礼便退了下去。   呼出一口气,姬容拢拢披风,这才问身边的姬振羽:“皇弟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事?”   姬振羽一笑,眉目间皆是得意:“皇兄,上次行刺的人有消息了!”   “有消息?”姬容动作一顿。   “上次刺杀……刺杀楚飞的事。”就算现在,姬振羽在说到楚飞时还是有些不甘愿。   “你们先下去。”姬容转身对还围在周围的侍卫小厮说完,这才继续问,“怎么回事?”   “臣弟今日去金风楼——”姬振羽洋洋自得的开了个头——但也只是开了个头。在刚刚打完头之后,他就记起自己的大哥并不太喜欢他流连那种地方。   一时间,姬振羽尴尬的住了口。   倒是姬容没有什么异样,只是问:“接着呢?”   看着姬容没什么表示,姬振羽这才接口:“接着,臣弟出来的时候碰到一个醉酒的泼皮,本来臣弟只打算随意打发,但没想到那泼皮一口一个‘干了一大票’、‘日后有钱了’……臣弟那时心情也不太好,就索性捆了人审两句,没想到最后审出的竟然是楚飞那件事。”   “那个人知道什么?”姬容神色一动。   “一个泼皮,能知道什么?”姬振羽摇了摇头。   听着姬振羽的话,姬容竟点点头:“那么一个人,确实不应该知道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问这句话的时候,姬容和姬振羽已经走入书房,分别坐下了。   “那泼皮口中的干了一大票其实只是勒索了一户人家。”姬振羽不以为意,“那泼皮什么没有,怕死怕痛倒是一等一,我只让人泼了一盆冰水给他醒酒,连唬都不用,他就从三岁打架的事开始讲,一直讲到十天前他无意间偷听到的消息。”   “是刺杀的事?”姬容问。   “是,他上次偷听,只听到时间和地点。但那时间和地点,都和上次刺杀的事一一吻合。”姬振羽说。   姬容没有说话。轻敲了敲桌子,姬容开口,像是自语,又像是在问姬振羽:“一个下三滥般的泼皮,怎么可能听见这等消息?”   “这个问题,臣弟也想过。”姬振羽苦笑,“当时臣弟只以为对头戏弄我,不由大怒,命侍卫拿了鞭子,只想着好好抽他几鞭……但没想到,那人连鞭子都没看到,就立刻改口,还说得颠三倒四,那时,臣弟真正怀疑,问了几句,这才知晓那人之所以听到,是因为他的耳目自小就较常人灵敏许多。”   姬容点了点头:“他是在哪里听到的?”   姬振羽精神一振:“这正是我要说的重点。皇兄,那泼皮是在他自个房间里听到的!”   姬容神色微动。   “那泼皮是一家酒楼里的伙计,只是为人向来好吃懒做,混了三年,还是区区一个跑堂,就连分到的房间,也是最接近酒楼地下室的角落——就是在那个地方,他听见了时间和地点。而声音,正是从那家酒楼的地下传来的!”   “皇弟的意思……”姬容沉吟。   “臣弟觉得,那家酒楼应是那伙刺客的据点之一。”姬振羽神色严肃。   “那家酒楼叫什么?”姬容问。   “应该是祥瑞。”想了想,姬振羽回答。   喀嚓!猛的一声,姬容生生在拧下了木制座椅的手柄。   被姬容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姬振羽看向姬容,这才发现姬容竟已脸色铁青。   “皇兄?”姬振羽有些疑惑。   手上再次用力,将拗下来的木块捏成了细碎的木屑后,姬容才长吸一口气:“无事。”   望着姬容依旧冰冷的脸色,姬振羽怎么也没法相信对方‘无事’。迟疑片刻,他委婉开口:“皇兄,你身上还带伤,实在不宜动气。有什么想法,吩咐出去,底下的人自然抢着帮你办好。”   神色渐缓,姬容道:“我明白,只是……”   说到一半,姬容神色又阴沉下去。   见了平常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兄几次三番控制不住情绪,姬振羽眨巴眨巴眼睛,真正好奇起来了:“皇兄,你到底在心烦什么?”   看了姬振羽一眼,姬容突而道:“刚才沈先生出去了。”   “是。想来是皇兄有事要他去处理。”姬振羽一怔,随即回答。   “我是派他出去。我派他出去的其中一个地方,就是祥瑞!”姬容冷冷道。   姬振羽愣住。   而姬容,却是冷笑一声,神色狠厉,从嘴里迸出三个字:“耶、律、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