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大雪纷兮故人渺 雪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的,纷纷扬扬,放佛无数只破茧而出的银碟,穿过银灰色的云层,铺天盖地而来,天地间举目望去白茫茫一片。 平日里繁华的朱雀大街此时分外冷清,偶尔几个行人匆匆路过,在雪地上留下一排足印,很快又被大雪淹没。暮色刚降临,街道两旁的商家就已经关门打烊,唯有大街中央的醉凰楼里还发出微暗的烛火。 琉影独自站在醉凰楼雅阁的窗边,望着屋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出神。寒风夹着雪花吹着她的脸上,娇媚的面容略显苍白,一双明媚的眸里掩映着风雪之色。 不远的街角处,一株寒梅开得正旺,朱红的花朵即使在暮色时分也夺人眼目。梅树下,一位青袍白帽的书生摇着纸扇正低声吟唱着什么。 忽而,街角走出一位撑着油纸伞的妙龄女子,她缓缓走向书生,将伞举过书生的头顶替他遮挡漫天飞雪。书生回过头来温润的笑了笑,转身折下一支寒梅,凑到鼻尖嗅了嗅,笑着递给那位为他撑伞的女子。 琉影眉梢微微一颤,灯火微弱,可琉影还是看到了那位女子羞红的双颊。 琉影嘴角露出一个淡若梅花的笑容。昔年在洛阳,阿远也喜欢在雪夜赏梅,每当这时月萝就会担心他冻坏身子,总是撑着伞站在他身后听他咏诵那些自己听不懂的诗句。而阿远也会折下开得最好的那朵的梅花,把它插在月萝的发髻上。雪色中,两人的身影紧紧叠在一起,似乎怎么也分不开,那么的宁静,柔美。 离开洛阳太久了,很久没看到这样的情景了。琉影的瞳孔紧了紧,眼前升起一层薄薄的雾气。 夜越来越深,风雪越来越大,寒风夹杂着雪花卷进屋内,昏暗的烛火如同激流中的一叶扁舟,摇摇欲坠。忽而,眼角瞥到街角不远处的一位男子也同自己一般,神情专注的看着梅树下相拥的二人。男子似乎感受到了琉影的目光,抬起头向琉影望去,四目相对的瞬间,琉影看到他眸中明媚的柔光。 琉影轻轻拂去髻角被寒风吹散的发丝,嘴角弯出一丝淡淡的弧度。 今夜之约,他来了。 梅舒走进雅阁时,琉影还站在窗户旁看着屋外,额前的发梢上沾满雪末。 “雪夜相约,折梅寄情,他们也算是风雅之人。”梅舒解下身上披着的貂皮大氅,轻轻拍去肩膀上散落的雪花,眉眼温润若同山水。 “纵然情深,也需天意成全。人间之事,总是示意多于欢欣,今日他们折梅寄情,或许明日就是天各一方,聚散无常,谈何风雅?” 梅舒温润地笑了笑,“如此美景,何必出此悲音?” 琉影轻轻关上了窗户,回头看了一眼身着华服,容貌英俊的梅舒,指了指桌子。桌子上一个白瓷瓶里插着一枝朱红的寒梅,吐着淡雅的幽香。梅瓶旁的小火炉正“咕噜咕噜”烫着酒,“梅公子踏雪前来,不妨先饮一杯,如何?” 梅舒看到小火炉里烫着的琥珀色的酒水,水汽氤氲,鼻尖萦绕着浓郁却又温润的酒香,眉头极微极微地动了动。 春华酿?!又是春华酿,这五年来,她每次在与他相邀之时都会备上一壶春华酿。梅舒的眼角浮出一丝无奈之色,转瞬而逝,继而朗笑道:“古人有踏雪寻梅,今有对梅品酒,其风雅之韵也不输于古人了,哈哈。” 琉影拿起酒壶斟了两杯酒,酒水倒进青瓷杯中,一股淡淡的酒香在屋内袅袅散开,梅舒眼角的笑容一僵,忽而,又重新换上了笑容,“好香的酒!一直没有问你,你这春华酿到底怎么酿造的?” “公子有所不知,”琉影娇媚一笑,“这春华酿虽好,可酿造之法却是极为繁杂。就说这酿酒用的水,先取大雪那日梅花上的雪水,将其蒸干后再冷凝,用陶瓮装起来埋在梅树下,等到来年取出,兑上山泉,酿造时还需要浸泡梅花花n蕊十二个时辰。至于酿造技法更是难言其尽。” 琉影说着也端起了酒杯,酒水的热气腾腾升起,结成一滴滴水滴挂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公子可知,这春华酿出自何处?” 梅舒笑容一滞,端酒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神情变得有些复杂。 琉影眸光一冷,自嘲道:“瞧我,真是糊涂了。梅公子怎么可能不知道,是我多此一问了。” 梅舒放下酒杯,抬眼看向琉影,她面似寒月,眸若秋水,如瀑青丝垂在腰间,一双远山黛温柔婉约,嘴边两个浅浅的梨涡内蕴山水,右眼下方一颗泪痣更是楚楚动人。脸上粉黛不施,只在眉间用朱砂勾勒出一朵风华绝代的寒梅。 她姿色绝代,可眸光却冷如风雪,即使在笑的时候,梅舒也能感受到她眼眸深处森森寒意。梅舒放下酒杯,神色渐渐黯淡,连声音里也不知什么时候带上了一丝落寞,“你今夜将我约到这里到所为何事?” 琉影抬眸,眼中的雾色弥漫,“日前与公子协商之事,不知公子可有眉目?” “你不必着急,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会替你想办法!半个月后是老头子五十大寿,山庄里会请一批戏班和乐伎,到时我就带你进入山庄。” “做寿?梅萧夏不是从来不做寿的吗?这次怎么?” “大哥的主意。”梅舒冷道,“这次多亏有他,否则我们怎么会有机会!” “可是我听说,梅萧夏不好女色。他贵为一方诸侯,正妻过世多年他也没有续弦,身边只有一个侍妾伺候,就算我进了落梅山庄又能如何?” “他对其他女子是不好女色,但对你,另当别论。”梅舒轻笑道。 “哦?这是为何?”琉影颦眉微蹙,看着梅舒似笑非笑的表情,问道。 梅舒抿了口春华酿,面容掩映在酒水的氤氲中,没有回到琉影的问题。 琉影冷笑,提壶为自己又斟了一杯酒,眼中风雪愈盛,“既然这样,那就有劳梅公子了。”她顿了顿,垂下眼睑,低声道:“还有件事不知公子可曾听闻?” “何事?”梅舒用手指拨了拨酒杯,淡淡开口。 琉影抬头,幽深的眼眸中忽而闪着惆怅与寂寥,“他来了……” “谁来了?”梅舒不解道。 “王恒笙,”声音里忽而有种惆怅,“他要见我……” 梅舒倒酒的手顿了顿,诧异道:“他要见你?!他怎么知道你还活着?!” “他不知道我还活着,他要见的是琉影。”琉影无奈地笑了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来建康,而且会来醉凰楼指名道姓说要见琉影。”琉影顿了顿,喃喃道,“我与王恒笙自幼相识,我信他不会害我,但我不能见他……我不想让他知道我还活着……” 梅舒皱了皱眉头,眼中慢慢结了一层薄冰,“听说王恒笙自幼就与林府小姐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当真?” “呵呵,公子糊涂,林氏一族早已全族遭诛,还有什么父母之言呐?!” “……”梅舒听琉影这么说,心中某块地方忽而一抽,他眉头微皱,沉吟片刻,道:“江南连日多雪,恐有雪灾之势。我想他是为此事而来,而不是为了你。”梅舒说完,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琉影一眼,问道:“他真的不知道你还活着?” “呵呵,”琉影讥诮道,“当年是你从乱刀下救了我,他怎么会知道。当时府中死了那么多人,或许他以为我也在其中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大可放心。我与王恒笙也算是旧相识,他此来建康定会拜访落梅山庄,到时我再见机行事吧!” “如此,我就多谢公子了!”琉影莞尔一笑,说着又倒了杯春华酿递给梅舒。 梅舒接过酒,眸光变化不定,记忆橡根疯狂生长的蔓藤在脑中迅速蔓延开来,锋利的倒刺深深插入血肉。他紧紧握着酒杯,关节因握得太过用力而泛起灰白! 呵,这春华酿还真是好酒呢! 再次抬眼看向琉影时,发现她烛火掩映下的面容和那个人还真有几分相像。 梅舒站起身,说道:“天色已晚,我得告辞了!” “其实这春华酿虽然酿造繁杂,但对于喜酒之人来说只要有心倒也不是难事,”琉影对着起身离去的梅舒轻轻开口,“所以只要有心,没有我们办不成的事,何况……也不容许我们办不成!你说是不是,落梅山庄二公子?” “……” 忽而,一阵风把窗户吹开,大风夹着雪花吹进屋内,原本微弱的烛火摇晃了几下“扑哧”一声熄灭了,屋内立刻一片昏暗。 琉影借着雪光走到窗前,屋外的雪越来越大,黑夜深处不时传来积雪压断树枝的声音,“咯吱,咯吱……” 琉影向梅树下望去,那对郎情妾意的男女早已离去,琉影忽然感到很失落,那种梅树下相拥的画面真的很久没看到了。虽然……虽然明知书生不是阿远,女子也不是月萝,可是,他们的背影很像很像那些故人。 洛阳一别多年,他们的尸骨早已荡然无存了吧…… “小羽,过来,这是我从爹爹酒窖里偷来的春华酿,快一起尝尝!” “哎呀,阿远!你别带坏小羽,小孩子是不能喝酒的!走,小羽,月萝姐姐带你吃糖葫芦去。” 一滴泪顺着脸颊缓缓落下,屋外,寒风肆拂,那些故人……终究不复再来…… 正文 第二章 怕人问兮不相见 从醉凰楼出来,梅舒借着微弱的雪光向落梅山庄赶去。路上的积雪没及脚踝,整条街道都被大雪覆盖,细碎的雪末落在发梢上,卷进领子里,丝丝凉凉的。这场雪下得真的很大,在建康这座江南古城实属罕见。 上次遇到这么大的风雪还在很多年前,即使时隔多年,他还忘不了那场大雪给他带来的莫大的耻辱和悲痛,那种令人窒息的看不到丝毫光亮的绝望常常让他在午夜梦回时仍感到心有余悸。就算那段悲痛时光的始作俑者早已化成黄土,而他也尝试着忘记,可是……它还是如刀子一般割得他鲜血淋淋…… 梅舒忘不了那场风雪,因为风雪里还有……她…… 忽而,匆忙赶路的脚步停了下来,梅舒皱了皱眉头思索着什么。片刻,微微叹了口气,然后转身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多年前那场风雪中她给了他希望,那么现在就让他来护她周全,为了她……也为了自己。 夜越来越深了,屋子旁树枝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墨央拿起一个灯罩罩在微暗的烛火上,屋子里瞬间明亮了一些。西城的张大爷一到雨雪天气就犯咳疾,明早着人将药方送过去。还有周大娘,常年替人缝洗浆补,到了冬天手上的冻疮痒得厉害,天亮了托人一并将药方送去吧。东城的王婆婆孤身一人,这么大的雨雪不知是否有人照料,明早过去看看吧…… 墨央一边写着药方,一边想着那些贫苦百姓的身体能否撑得住这场风雪。忽而,屋外响起一阵阵急促的敲门声。 “这么晚了,会是谁?”墨央想着可能是谁急病送医,急忙起身去开门。 门一打开,墨央就看到了门外站立的男子,体型修长,面容俊朗,眉蕴山水,还有他身上风雪的寒气中夹杂的梅花清香。 墨央看着他的脸,露出一个皎洁的笑容。 梅舒跟着墨央进了屋内,一股浓郁的药草味扑鼻而来。看着墨央略显苍白的面容,梅舒皱了皱眉,轻柔的声音中带着些许责备,“这么晚了你还在写药方?你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要是……” 墨央微微一笑,眸光潋滟,“不碍事,这几日天气不好,很多病人都感染了伤寒。”说着,墨央往案上的香炉里放入一块檀香,“这里药味太浓,别熏着你。” “我倒是无妨。”梅舒扶着墨央坐下,“漏夜前来,但愿没叨扰到你才好。” “呵,你我之间不必言此,”墨央给梅舒倒了杯热茶,“什么事但说无妨。” 梅舒端起茶盏,茶水的温度从掌心向四肢扩散,他看了墨央恬静的面容,语气轻柔道:“你有没有一种药能暂时改变人的容貌,让别人认不出来?” 墨央疑惑道:“你要那种药做什么?” “琉影有位相识多年故人去醉凰楼找她,我怕她被认出来。” “让琉影拒不见客便是,为何还要易容呢?”墨央轻问道。 “此人是朝廷中人,来建康后指名道姓要见琉影,我担心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梅舒顿了顿,接着道,“如果这样的话,琉影躲着不见,反而让人怀疑。” 墨央颔首,道:“我明白了,你且稍等片刻。” 梅舒轻笑,“有劳了。”茶水的氤氲扑在他线条分明的脸上,梅舒的眼中忽而流露出一道诡异的光芒。 清晨,琉影在楼下的铲雪声中醒了过来。昨夜的雪下卯时方停,街道上的雪堆到一尺多厚。一大早,朱雀大街两旁的商家就开始铲雪,铲雪铲得不亦乐乎。 琉影正在梳妆,门外响起一阵阵急促的敲门声。开了门只见醉凰楼的老板梦娘急急忙忙走了进来,“琉影啊,王公子今天又来了,在楼下吵着要见你一面呢!” “梦娘不必理会他,他自然会离开!”琉影慵懒地回到梳妆台前细细描眉。 “哎,那王公子可说了,今天要是再见不到你,他可就要拆了我这醉凰楼呐!哎呦,小姑奶奶,我可求求你了,你就出去见他一面吧,就见见他而已,你又不会少块肉!”梦娘苦着脸,“王公子出手可大方啦,一出手就五百两呐!” “我刚进醉凰楼时,梦娘可记得当着梅公子的面答应我什么?” “是是!我是当着梅二公子的面答应你绝不为难你,不强迫你做你不愿意的事!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嘛,来的人可是户部侍郎,要真是惹恼了他,别说我这小小的醉凰楼,就算他梅家的落梅山庄也不敢怠慢啊!”梦娘急得团团转,可又不敢强迫琉影,且不说她有梅舒做靠山,就单单凭她弹得一手好箜篌,可谓绕梁三日,要是得罪了她,这醉凰楼的生意不知道会少多少! 琉影将一支雕花鎏金钗插入发髻,嘴角弯出一道戏谑的弧度,“梦娘莫急,你下去跟王公子说今日我身体不适不宜见客,让他三日后再来,我定如他所愿。” “当真?!”梦娘见琉影松了口,乐得喜上眉梢,眼角眯出两道鱼尾纹。 “自然当真!”琉影想到昨夜梅舒已经答应她替她想法子,她突然很想知道如果她见了王恒笙,梅舒有什么办法能让自己不被认出来。 而王恒笙在楼下等了半天也没见琉影下来,心中越来越急躁。他有种感觉,琉影就是他要找的人!自己前天来到建康便直奔醉凰楼,想要证实心腹提供的线索是否属实。他报出自己的身份和姓名,想见琉影一面,谁知她再三推脱,拒不见客,这让他更加怀疑。要是没报出自己的名字就好了,兴许她早就出来了! “王公子啊,实在不好意思,琉影她感染了风寒,不宜见人呢。呵呵。”王恒笙正胡思乱想着,只见梦娘摇摆着腰肢从楼上下来。 “她病了?!我上去看看!”王恒笙一听说病了,就急着要上楼。 “哎哎,王公子,琉影姑娘不宜见人。”梦娘急忙拦住往上冲的王恒笙,笑道,“她说了,让王公子三日后再来,到时她定如约相见。” “三日后?”王恒笙正要说什么,忽然想到记忆中那个小女孩是个倔强的人,决定好的事不肯轻易更改。他沉吟片刻,叹道,“也罢,你好好照顾她,我三日后再来找她。” “哎呀,王公子,我们这里除了琉影,漂亮的女子多得是!个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您要不要再看看其他姑娘?”梦娘见王恒笙要走,急忙笑道。 王恒笙摆了摆手,他不是来寻花问柳,他是来证实琉影是不是她…… 王恒笙出了醉凰楼,径直向位于建康东城的落梅山庄走去。落梅山庄里的主人梅怀夏是战功显赫的靖南侯,一生戎马,杀敌无数。然而五年前,林氏一族谋乱,王相国与梅怀夏联手平乱,才避免江山易主。此次来建康,父亲特意交待他要去拜访落梅山庄。来建康数日也是时候登门拜访了。 至于那位叫琉影的琴伎,他既希望她是自己心中想着的那个人,又怕她真的是那个人…… 罢了,王恒笙摇了摇头,是与不是,等见了她就知道了。 琉影站在楼上的窗户旁看着渐渐走远的王恒笙,他穿着月白的长袍,腰间挂着一块羊脂玉,走路的样子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喂!蛮丫头,我爹爹说长大后我要娶你做新娘,是不是真的啊?!”他一边摆弄着他的小木剑,一边语含委屈的问她话,似乎娶了她就吃了大亏了。 “哼!你想得美,我才不嫁给你呢!大坏蛋王恒笙!”她把月萝刚摘的莲藕仍在他脸上,转身就跑了! 一股淡淡的酸涩忽然涌上心头,或许是自己太过谨慎了,应该相信恒笙不会害她,只是如今的她该如何面对他,他有是否知道她早已不是他口中的蛮丫头了。 晌午时分,梅舒在闻梅亭备下酒水与王恒笙小酌,王恒笙登门拜访,梅萧夏身体不适,让自己代为招待。 “好多梅花,真没想到山庄内竟还有这么大的梅林。”王恒笙站在亭边赞道。 闻梅亭外数百梅树在寒风中开得正好,无数朵梅花如同白纸上倾洒下的红朱砂,那么的夺人眼目,就连风中都萦绕着淡淡的梅花清香。 “这片梅林是家父早年种下,有三十多年了。”梅舒眼角浮出一丝戏谑。 “哦?没想到侯爷一介武将,也竟有文人踏雪赏梅的情怀。”王恒笙笑道。 “呵,也许是吧!对了,不知王大人此来建康是公干还是?” “江南大雪,许多地方出现了雪灾,我受命南下视察灾情。” “原来是这样。恕在下唐突,听闻王大人来建康后留恋醉凰楼,对那里的琴伎琉影似乎很是上心,不知是何缘故?” 王恒笙闻言,手指微不可闻的抖了抖了,心中付出一丝戒备,英俊的脸上忽然有了一层抑郁之色,只是那么一刹那,又恢复如初。 梅舒见状,眸光一冷,笑道:“那琉影姑娘虽然琴艺绝佳,却目无下尘,性情极为孤僻,在下昔日求见也是碰一鼻子灰。而且她的容貌也不是如传言。依我看,王大人还是莫要纠缠的好,万一女子做出有损王大人名声的事情,就不好了。” 王恒笙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我并不是为她的容貌!我找她是为了……”王恒笙忽而顿了顿,略带戒备地看了看梅舒,“我有我的原因,其中缘由不便细说,梅兄不要再问了!” 梅舒闻言,心中的那个原本有些模糊的想法渐渐清明起来,这个王恒笙言语得体,温润如玉,并非奸邪之人。而且他如此执着要见琉影,莫非…… 正文 第三章 寒梅绽兮音飘缈 傍晚,天边的寒风肆拂,云层压得越来越低,大风吹得街道两旁的灯摇摇欲坠,一副风雪欲来之景。 梅舒来到醉凰楼时琉影正怀抱箜篌在梅树下弹奏,春水般的音符从她指间缓缓流淌,化作美妙的银碟在风中蹁跹,那样的细腻婉转,静淡如水,似乎所有的时光都在弹琴者的手中起起落落。只是这样美妙的琴声中却带着令人哀伤的落寞,那般的浓郁,如同斩不断的夜和化不开的墨点。 一曲终了,琉影抬头看到了身后的梅舒,倏尔一笑:“音律鄙陋,公子见笑。” 梅舒摇了摇头,看到琉影衣着单薄,忙脱下自己的大氅给她披上,随手拍去她发梢上的雪屑。 琉影站起身,梅舒的目光落在她眼角的泪痣处,一滴雪末化成水滴挂在泪痣上,让她多了几分悲怜之色。 听老人们说,眼角带有泪痣的女子是前世投胎时流了太多的泪的缘故,这也注定了此生命途多舛,难以善终。 难以善终……那他是否可以替她擦净眼泪,给她一个完满的今生? 可每次对上她冷如风雪的眼睛,他都会觉得有些无力。就像此时,她的眼睛里映着烛火,可烛火后的风雪之色依稀可见,尤其是在看向他的时候,更加浓郁。 那年与她初次相见,她也是这般的对他笑着,那时她的笑容明媚的如同初春的泉水般的清纯,不像现在这般冰冷。 梅舒的喉结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如何?”琉影拉着梅舒到亭子里坐下,侍女拥翠立刻替他们倒了两杯热茶。 “他执意见你!” “呵,他一向不撞南墙不回头。”琉影端起茶盏,面容掩映在茶水氤氲的热气中,梅舒看不清她的神情。 “梦娘说你约了他三日后相见,你有什么打算?” “拖延时间罢了!恒笙他……”琉影的声音忽而轻了下来,“他或许不会害我……我可以……” “琉影,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险!”梅舒打断琉影。 “……” “这些年来你性情改变颇多,如果再变了容貌,他还认不认的出你?!” 琉影抬眼看着梅舒,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梅舒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柔声道:“墨央给的药,或许可以帮你。我……我答应护你周全,不管如何我都不会让他伤害你……” 琉影的心微微一颤,她感受到梅舒看向自己的眼睛里渐渐燃烧起来的火焰,那般的灼热和热烈。琉影摇了摇头,避开梅舒的眸光,娇媚一笑,“那就谢谢梅公子,呵呵。” 看到她柔媚却难掩防范和生疏的笑容,梅舒眸中光芒渐渐黯淡…… “王恒笙一事了后,你就好好准备准备,老头子大寿那天我带你进府。” 琉影冷冷一笑,“来建康五年了,梅公子果然还没忘记当初答应我的事?!” 梅舒心头一颤,往事一幕幕浮出脑海。那年他将她带回建康,费劲心思医好她的伤,可她一心求死,伤好后米水不进,为了让她活下去,他在她的床头对她说:“你要是死了,林氏一族就绝后了!谁来替他们报仇?!”看着她情绪渐渐平复,他又说:“你好好活着,你想要报仇,我一定助你一臂之力!” 梅舒紧紧握住拳头,尽力压抑着突然涌出来的酸涩,声音如同破碎的落叶,在黑夜中随风飘荡,“我没忘,但是琉影,当真值得?” “没什么值不值得,这是我活下去的理由。”琉影抬眼看向梅舒,眸中倒映着雪光,“何况,这也不是公子想看到的?!” 梅舒伸手拂去琉影髻边的碎发,目光一片迷惑,“呵,我知道你的心性,我只是还不清楚我到底是该希望你如愿以偿,还是希望你功败垂成。” “……”琉影轻笑,“公子今夜似乎特别感伤,真不像公子平日里杀伐决断时的作风,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梅舒摇了摇头。亭外,风声越来越大,又要下雪了吧…… 三日后,醉凰楼一间雅阁内正琴音袅袅,淡妆的琉影怀抱箜篌坐在重重帷幔后面轻轻拨弄着琴弦,丝丝琴音从指间缓缓散开,在屋内飘荡。一同散开的还有案上熏炉里瑞脑的清香。 王恒笙坐在对面的暖榻上,一动不动的盯着帷幔后面的人影,心中风卷云涌。虽然看不真切,但她弹琴的姿势和记忆里那个人真有几分相像。 一曲终了,琉影缓缓走出帷幕,她脸上带着厚厚的面巾,只将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姑娘可否摘下面纱?”王恒笙紧紧盯着琉影的眼睛,似乎要从她的眼睛里发现什么,却只发现她的眼睛里只要望不到边际的夜色。 “小女子前几日身体染恙,致使容貌有损,恐怕会惊吓到公子。” “不碍事,你摘下面纱让我看看。” 琉影冷冷一笑,摘下了面纱。王恒笙一怔,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她的下巴,脸颊,鼻尖上结了一层层厚厚的冻疮,甚至可以看到冻疮里面的血肉,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分外突兀。 王恒笙满脸失望,嘀咕道:“怎么是这个样子?!” 这张脸别说与倾城倾国相差甚远,就连普通女子的容貌也比她好上百倍。 琉影弯着嘴笑着,眼中却笑意全无,“容貌美丑,皆皮下白骨,表象声色,又有何区别?” “姑娘年纪轻轻,看得如此透彻岂不无趣?!”王恒笙嬉笑着,并没有因琉影相貌丑陋而转身离开,目光在她的脸上扫来扫去,寻找着蛛丝马迹。 琉影见王恒笙一动不动看着自己,心中慢慢有种不详的预感。呵,这些年过去了,他果然还是那副凡事不轻易死心的样子。 忽而,王恒笙的眼光停在了她脸上的某块地方,嘴角弯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琉影心中越来越不安,额角开始渗出细密的汗滴,王恒笙是个聪明人,若与他纠缠下去,他迟早会看出破绽。 “王公子今天见了小女子,是否解了公子心中疑惑?公子该确信小女子并非公子所寻之人。”琉影对上王恒笙探究的眼神,平静地说道。 “呵呵……”王恒笙并不回答她的问题,侧身斜靠在暖榻上,伸了个懒腰,说道:“久闻琉影姑娘箜篌弹得甚好,若能听姑娘再弹一曲,也是王某之幸!” 琉影看了恒笙一眼,冷冷道:“王公子想听哪一曲?!” “嗯,我来想想……”王恒笙眯着眼,一边把玩手中的白玉扳指,一边饶有趣味的看着琉影,“有了,我看今晚雪景甚美,那就来一曲《流风回雪》如何?” 琉影听到“流风回雪”四个字,瞳孔一紧,记忆瞬间化成一把把锐利的钢刀在她的身体里来回搅动,只是那么一刹那就能击碎她不容易伪装起来的坚强!琉影咬着牙,竭力压制着心中翻涌的悲痛,颤抖着声音说道:“我不会!” “哦?不会?!”王恒笙依然似笑非笑地看着琉影,“那可真是可惜了!我还以为林家大少爷作的这首曲子已经广为流传了!”看到琉影的脸渐渐失去血色,恒笙接着说道:“既然不会,那就换个你会的曲子吧。不过……”王恒笙打开一个锦盒,从中取出一把箜篌递到琉影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道:“用这把琴弹!” 琉影紧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扎入掌心,指节因握得过紧而泛起苍白。她看了一眼王恒笙递过来的箜篌,瞬间身体被抽尽了最后一丝温度,放佛置身于寒冰地狱,周身都是令人绝望到窒息的寒冷。 这把箜篌琴身用整块上等红玉打造,晶莹剔透,琴弦乃冰丝所化,用孔雀的羽毛装饰着琴柱,在烛火下有流光溢彩。 “好漂亮的琴啊,它叫什么名字啊?”阿远当她面拿出这把琴时,她忍不住惊叹,抱着它久久不肯放下。 “它叫赤羽琴,小羽可喜欢?” 赤羽,他说它叫赤羽……琉影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颤抖着伸出手,在碰到琴身的那一刻,她整个人似乎失去了支撑瘫坐在地上,她紧紧抱着箜篌,泪如雨下。赤羽……赤羽……有生之年,我竟还能再见到你…… 心里就像被活生生的剜去了一块,露出巨大的空洞,压抑多年的泪水在此刻汹涌而出!泪水模糊了视线,琉影抚摸着琴柱上的孔雀羽毛,声音断断续续,如同睡梦中的呓语:“阿……阿远……月萝……” 忽而,一双宽厚而温暖的手轻轻扶住她不住颤抖的肩膀,琉影含泪抬起头,看到王恒笙满是关怀与担忧的脸庞,他对琉影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声音温柔的如同三月山泉:“果然是你……好久不见,涟羽。” 琉影恨恨地瞪了恒笙一眼,用力将他推开,歇斯底里的吼出一个字:“滚!” 王恒笙猝不及防,被琉影狠狠地推开,而她眼中深不可见底的恨意和绝望深深的将自己心砸出一个血窟窿。 琉影站起身,拼命跑出了屋子。 “涟羽!”王恒笙追了上去,他忽然也感到一丝绝望……他是不是做错了…… 正文 第四章 梦影散兮人非昨 梅舒独自走在大雪纷飞的朱雀大街上,总觉得心中有些不安。今晚王恒笙要去找琉影,他与琉影自幼相识,不知道会不会被他识破。根据自己对王恒笙的了解,他也算是光明坦荡,行事磊落之人,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找上琉影。哎,梅舒摇了摇头,希望墨央的膏药能帮到她吧。 梅舒放心不下,径直向醉凰楼走去。 琉影跑出了醉凰楼,顺着朱雀大街一直拼命的往前跑,大风吹乱她的发丝,将她的衣袂高高卷起,雪花扑在她的脸上,结成冰晶挂在眉梢。她一直跑一直跑,似乎要将背后的黑夜甩得远远的,可是她却发现她的四周都是漫无边际的黑夜,不管她跑得多快多远都甩不掉它,都被会它吞噬。不知跑了多久,体力渐渐不支,她张开口大口吸着空气,却吸进一嘴冰冷的风雪。琉影流着泪,眼中的绝望越来越深。 “哈……嘻嘻,哈哈,小羽,我在这里呢!” 飘飞的雪里忽然浮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有个声音对她爽朗的笑:“小羽,来捉我啊,捉住了,我就教你弹琴。” 阿远?是阿远的声音……他、他来找我了?阿远来找我了?! “小羽,你看这梅花开得多好,”忽而,眼前出现一位一身白衣的女子,“我找个瓶子插起来,把它放在你床头好不好?” “小羽,看看姐姐给你做的新衣裳,好不好看?哎!阿远,你又拿雪团扔我!走!小羽,跟姐姐一起砸他!” 月萝?!琉影往前踏了一大步,急切地伸出手,想去抓住那个雪中的白衣女子,脑袋里的疼痛让她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只是一转眼,那个笑靥就湮没在了纷繁的白雪背后。 奔得太急,瘦弱的身体再也无法支撑,在三步后颓然向前倒去。 她没有倒在冰冷的雪地上,而是倒在一个宽厚的肩膀上。梅舒紧紧抱着昏迷的琉影,温柔地替她擦去眼角挂着的泪水,眼中满是疼惜。五年了,她还不能释怀…… 雪渐渐大了起来,鹅毛般的大雪铺天盖地而来,大地上苍白一片,所有的污浊与不堪都被飞雪湮没,唯有那人微不可闻的叹息在黑夜中久久不散…… 不远处站着追出来的王恒笙,他看看大雪中紧紧相拥的两人,心中一阵刺痛,终于,还是找到了她…… 灯火通明的暖阁内,香炉里飘着能够安心宁神的檀香。梦娘端进来一盆热水,梅舒用毛巾浸了热水仔细替琉影擦拭脸上的污垢。她脸上的冻疮是从墨央那里拿来的膏药,涂在脸上虽跟冻疮一般无二,却对人体无害。原以为换一张丑陋的脸能瞒过王恒笙,现在看来是他的考虑不周害了她。 琉影蜷缩在被子里,面容惨白,身体因悲伤过度而微微发斗,两行冰冷的泪顺着脸颊缓缓流下,苍白的嘴唇翕动着:“不是……不是这样的……” 不是哪样的呢?梅舒微不可闻地叹口气。林氏一族勾结宦官谋乱,妄图改朝换代是不争的事实,按照律法成年男丁一率论斩,女眷流放三千里,奴仆全部变卖。她怨不了别人,要怨也只能怨她的父亲林业贪得无厌。 林业是罪有应得,可当时纯净的她何罪之有,为何也要受此折磨? 梅舒摇了摇头,从胸中吐出了无声的叹息。 忽而,被子里的人全身剧烈的颤抖,脸上的表情放佛有无数的话要说,却被无情地扼住了喉咙。 “阿远!走,快走!”那人发出了昏乱而急切地低语。 又做梦了?梅舒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上,有节奏地拍击着,附耳轻声叫着她的名字,“琉影,别怕,我在这里。” 被子里的人身子一震,下意识地抓住自己的手,抓得如此用力,放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梅舒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滴,任凭她握住自己的手,感觉她的呼吸渐渐平定,放佛那个让她痛不欲生的噩梦终于过去。 “涟羽……”感受她手心传来的冰冷,梅舒心中阵阵愧疚,嘶哑着声音喊出了这两个字。 有谁在叫她?在黑夜的尽头。谁的温暖从掌心传来,宁静而温柔。 琉影慢慢睁开了眼睛,模糊的视线中浮出一张脸,一双温柔的眼睛正看着自己,“阿……阿远?” “琉影!”梅舒见到琉影苏醒过来,不禁发出低呼,声音里透露着欢欣。 “是你……”视线渐渐变得清晰,琉影看清床边的是梅舒,苍白的脸上掩不住失望之色,她慢慢抽回握着梅舒的手,眸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随着她眸光黯淡下去的,还有梅舒一点点沉下去的心…… “你好好休息,我会叮嘱梦娘,你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就跟她说。”梅舒替她掖好被角,柔声道:“我就先回去了。” “梅舒!”忽而,她喊住了准备离去的梅舒,嘶哑着声音说道,“帮帮我……” 梅舒身体一滞,眼中的倒映的烛火时隐时现,他平静地点了点,转身离开。 回到落梅山庄时已经过了子时,偌大的落梅山庄掩映在夜色中,像一座深海中的孤岛般静谧,门前两只威武的石狮在大雪的覆盖下已经看不清本来形貌,只有道路两旁的梅树还发出淡淡的清香。 梅舒扣着门上的铜环敲了敲门。片刻后,门“吱呀…”着打开了,一位睡眼惺忪的老头驼着腰将头伸出门外,打着呵欠道:“二公子,您回来了。” “福伯?怎么是你守夜?我不是说你年纪大了,换其他人守夜的吗!”梅舒看到来开门的是福伯,皱眉问道。 “哎……二公子您不知道,大公子说老奴年纪大了,做不了其他重活,还是在这守门好,不然就要将老奴赶出落梅山庄。”福伯摇着头无奈地说道。 大公子?!又是大公子!梅舒咬了咬牙,面露愠色,“你去休息,我找其他人来守夜!” “可是大公子他……” “大公子那边有我担着!我倒要看看他能将我如何!”梅舒嘴角浮出一丝冷笑,眸光如月色般清冷。 福伯点了点,“二公子你也早点休息,老奴在你房里的桌子上放了一碟桃酥,您要是饿了,就吃点吧。”他把手中煤油灯递给梅舒,自己颤巍巍地走开了。 梅舒走进山庄,漆黑的夜中,风雪弥漫,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梅花清香,还有黑夜深处断断续续的积雪压断树枝的声音。 梅舒看着福伯渐渐驼下去的背影,又想到琉影黯淡的眸光,心中一阵烦闷。他摇了摇头,准备回到自己的屋子,忽然,后面响起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你终于回来了,她怎么样了?”一个轻柔的女声传入耳中。 梅舒停下脚步,背对着说话的女子,轻轻问道:“你怎么出来了?” “你说王恒笙去找了她,我不放心。王恒笙和她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人青梅竹马。王恒笙肯定能认出她,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那位女子低声说道,语速虽然平缓,可掩饰不住内心的担忧与急虑。 “你说的没错,王恒笙认出了她,即便她换了副容貌。”梅舒冷道。 “那她现在怎么样?!”身后的女子急忙问道。 “她没事,她说王恒笙不会出卖她。”梅舒冷冷说道。 “没事就好。”女子长长松了口气,似乎心中一直悬挂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她想来落梅山庄,”梅舒转过身来,煤油灯微暗的光芒照在眼前女子如同月色般皎洁的面容上,“我答应帮她。” 那位女子一愣,眸光瞬间变得凌乱,她看着梅舒的眼睛,明亮的眼眸中渐渐升起一丝寒气,她斩钉截铁地说出一个字:“不!” 梅舒无奈一笑,似乎想到了她会这么说,他对上女子寒气阵阵的眸光,脸上的表情变化不定,“你知道她的心性,她执意如此,我……” “是她执意如此,还是你有心把她拉入这块泥淖?” 梅舒眸露怜悯,轻轻拍去肩膀上的积雪,“她想为她的亲人报仇,我拦不住她。她生性倔强,又遭此变故,更是坚韧非常。我答应了帮她,就一定会帮到底。” 站立在风雪中的女子忽然面露悲色,眼眶中慢慢溢出水雾,她似乎想起了那些让她痛不欲生的往事,消瘦的肩膀一阵颤抖。 梅舒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你放心,我定会护她周全。” 那位女子嘴唇翕动,还要说些什么,梅舒对了摆了摆手,将煤油灯塞到她手中,转身走开。 刚走几步,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背对着那位站在风雪中面含悲色的女子,轻声道:“快回去吧,别让他发现了。” 女子点了点头,提着煤油灯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黑夜的深处,一株梅舒下,一个青色的人影看着那二人许久,他眸光冰冷,嘴角慢慢浮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呵,真是有趣啊…… 正文 第五章 昔情现兮杯不停 两日后的下午,天空中飘着细细的雪末,王恒笙抱着赤羽琴在醉凰楼后院的一个亭子内找到了琉影,她正对着桌子上烫着酒的小火炉怔怔出神。瘦弱的身体缩在宽大的狐裘里,脸颊上泛着病态的潮红,右眼下侧的泪痣清晰可见。她虽然面带悲色,却和记忆中的面容一模一样。 “涟羽?”王恒笙按捺住心中的欢喜,小心翼翼地开口,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生怕一不小心就惊扰到了她。 琉影抬起头,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恒笙。” “真的是你!”王恒笙跑上前去,一下子握住琉影的手,朗笑道:“哈哈!我就知道你还活着!哈哈,果然没让本公子失望!” 琉影抽回自己的手,无力地笑了笑。 “涟羽,你可知道我有很多话要和你说。”王恒笙收起笑容,目光温柔地落在琉影脸上。 “嗯…”琉影轻轻答应着,在青瓷酒杯中斟满了酒,淡淡的酒香在指间萦绕。 “五年前林家东窗事发后,圣上有令,男子不论老少一律论斩,女子全部变卖为奴。我很担心你的安危,我怕你受到欺负,我想去救你!但当时林府所有人都有重兵看守,我无计可施,只能苦苦恳求父亲让我去负责清点即将流放的女眷。我心里想着或许这样我能帮你逃出去,而不会沦落为他人的玩物。” “可是……可是天牢内所有的女眷都在,唯独你不在!我担心你是不是被误杀了!我派了好人去找你的尸体,找了整整一个昼夜,林府上上下下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发现!那时我就想,你是不是已经逃了出去。” “回到府后我瞒着父亲找人画了你的画像,让几个信得过的心腹带着画像暗地里去寻找你。我相信,只要你还活着就一定会找到你!一年找不到就两年!两年找不到就三年!我会一直找下去,直到找到你为止!” 琉影低着头望着杯里清冽的酒水,听着对面的人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些陈年往事,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放佛那人说的事与自己毫无关系。 “我们找了五年,五年内我一次次的燃起希望,又一次次的失望。直到一月前,我的一个心腹从建康回到洛阳,他跟我说建康有位叫琉影的琴伎,跟画中女子的容貌非常相像!你不知道我听了有多高兴,恰逢江南雪灾,我就借着视察灾情的名目出来找你了!” 王恒笙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边说边饮,不多时,就有了微醺之态。 “但你倒好!死活不肯出来见我,好不容易出来了,还装成个丑八怪来吓唬我!哈哈,要不是本公子够聪明,发现了你左耳上的伤痕,还真的被你骗过去了!” 琉影端酒的手一紧,心中一阵恍惚。四岁那年,恒笙来府里做客,不小心撕裂了月萝给自己做的布娃娃。那个布娃娃对年幼的她来说可是世上最珍贵的宝贝。她抱着坏掉的布娃娃哭喊着:“你这个大坏蛋!你还我娃娃!呜……呜呜……” “不就是一个破娃娃嘛,我家里有十个!个个都比你这漂亮!”年幼的王恒笙抱着手,看着哭哭啼啼的女孩,不屑道。 女孩哭着扑了上去,两人扭打在一起!等到大人将两人拉开时,王恒笙被涟羽抓破了脸,而涟羽的左耳朵被恒笙咬得鲜血淋淋,并从此留下了疤痕。 呵,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她都快忘记了。那时的她还是个任性,喜欢胡搅蛮缠的孩子呢。 琉影冲王恒笙虚弱地笑了笑,那么久的往事,他竟还记得…… “涟羽,你和我回去吧。”王恒笙忽然紧紧握住了琉影冰冷的手,目光诚恳地说道:“我会保护你的。” “回哪去?洛阳吗?”琉影抽回自己的手,摇了揺头,“不!我回不去了!” “能回得去!”王恒笙紧紧盯着琉影,急切道,“你不用担心被人发现!当年我没有在天牢里找到你,就用一个死囚冒充了你!没有人会知道你的身份。”忽而,王恒笙似乎想到了什么,眸光渐渐黯淡下来,“还是说……你在怪我当年没能及时找到你……” 琉影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没有怪你。当年你爹带人查抄林家,我也没有怪他,因为我知道我爹谋乱是事实,我谁都不怪。” “那你为什么不肯跟我走……” “恒笙你知道么?阿远死了,月萝也死了,我亲眼看到阿远死在我的面前,被那个人一剑刺死……”,琉影紧紧闭着眼,苦涩的泪水不断流进嘴里,“阿远他连我爹做了什么都不知道,他又有什么罪?!为什么要杀了他?为什么啊?!” “……” “恒笙,谢谢你说要保护我,但……你回去吧,再也不要来建康了,你要找的林涟羽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琉影。” 王恒笙垂下眼睑,面色落寞,他抓起桌上的酒壶连饮数杯才放下。再次抬头时,他看着琉影强忍悲痛但又格外坚定的双眼,咧着嘴笑道:“呵,你还和小时候一样任性,害得本公子白高兴一场!不过我此次来建康就是确定你还活着,知道你没事就好!我也知道你留在建康肯定有你不得不去做的事,我说再多也没用!”顿了顿,他接着说道:“这把赤羽琴本来就是你的东西,林家被抄后我从一个乐器商手里买下了它,现在交给你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琉影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却被王恒笙挥挥手打断:“昨天收到圣上急召,我明天必须先回洛阳一趟!”他看着琉影,目光温柔,神色坚定,“但是我坚信我们一定还会再见,不管你是林涟羽也好,是琉影也好,我们的缘分都不会浅薄至此!哈哈!” 呵,好不容易才找到你,怎么可能就这样放开你…… 不知不觉间暮色降临,雪花也渐渐大了起来,琉影吩咐侍女重新烫了一壶酒,亭子里的两个人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次日清晨,王恒笙向琉影告别后,去了趟落梅山庄。一来是因为靖南侯乃一方诸侯,虽与相国府没有深厚的交情,但毕竟有功于社稷,父亲也再三叮嘱自己礼数不可忘,走前要去向他辞个行,另外他也有些话要与梅二公子说。 落梅山庄的主厅内,战功显赫的靖南侯端坐在太师椅上,虽然年过半百,两鬓华发早生,但依然目露杀伐之气,眉目间更是流露出睥睨天下的王者气度。他的左下方坐着锦衣玉带,乌簪翠佩的梅舒,看到王恒笙进来,起身向他点了点头。而梅萧夏的右下方也坐着一位年轻的男子,他面容俊朗,衣着华贵,脸上带着一丝邪气,此时正神色傲慢的看着王恒笙,嘴角弯着轻蔑的弧度。 王恒笙规规矩矩地向梅萧夏行了个礼,恭敬道:“今日晚辈特意来向侯爷辞行。说来有愧,晚辈虽来建康多日,但因公务繁忙,一直没能向侯爷请教为官之道,实属晚辈之憾。他日晚辈定然恭恭敬敬登门拜访,还望侯爷不吝赐教。” “呵呵…”梅萧夏捋了捋花白的短须,笑道:“你这孩子年纪轻轻,做事倒是坦荡磊落。老夫一介武夫,哪懂什么为官之道。” “侯爷谬赞。家父多次告诫晚辈,侯爷于社稷之功,非东海之水,南山之石可以比拟。它日定要请侯爷指点一二。” “王相国言重了,呵呵…”梅萧夏示意王恒笙坐下,脸上的笑容慈祥,隐约中还透着一丝威严,“说来还是老夫招待不周,上次你来山庄时,老夫身体不适,只好让舒儿作陪,不知舒儿招待的好是不好?” “当然是好!”王恒笙正欲回话,忽然听到一句讥诮的声音,“要是不好的话他还会来我们这小山庄吗?!” 王恒笙寻着声音看去,对面的那位年轻男子正带着戏谑的笑容看着自己,可是话却是说给另一个人听的,“何况二弟一向喜欢溜须拍马,王侍郎又何等显贵,二弟肯定是把王侍郎照顾的舒舒服服的!” 王恒笙听闻,不禁皱了皱眉。而一旁的梅舒,神情平静的端起来桌上的茶,似乎没有听到刚才的话。 “哎,我说二弟,你到是说说你带王侍郎去哪里风流去了?是聚宝赌坊还是万翠楼啊?”年轻男子见梅舒不说话,目露愠色,继续出言讽刺。 梅舒轻轻吹了吹茶叶,没有搭理他。 “梅延!”年轻男子还准备说什么,被梅萧夏喝断,“王侍郎面前你说的什么东西!尽胡说八道!” 梅延立马噤声,心有不甘地瞪了梅舒一眼。 王恒笙见状,心中对年轻男子的身份有了几分猜测,他看了看梅舒,只见他依然曼斯条理地喝着茶,脸上波澜不惊。 呵,看来这落梅山庄也不太太平啊! 正文 第六章 月颜妆兮风初起 寒暄片刻后,梅萧夏让梅舒送王恒笙出门。两人并排走在青石台阶上,一言不发,似乎都怀有心事,任凭寒风吹起他们的发带和衣角。 “你知道她的身份?!”忽然的,王恒笙开口问道。 “知道!”梅舒知他所指,干脆地点头承认。 “难怪我上次来你劝我不要去醉凰楼!你是怕我出卖她?!”王恒笙停了下来,俊朗的脸上带着愠色,似乎是责怪梅舒和琉影对他的不信任。 “你不会吗?!”梅舒也停了下来,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王恒笙,明亮的眼眸中寒光宛若利刃,放佛要看到王恒笙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当然不会!”王恒笙对上梅舒的眼光,冷道:“谁都会出卖她,只有我不会!”顿了顿,他有些疑虑地打量着梅舒,“不过我很奇怪啊,我不出卖她是因为我们从小相识,我知道她无辜。但你有为什么愿意保护她?还有,你是怎么知道琉影的真是身份的?” “我与他自幼相识,我也与她自幼相识。你知她无辜,我也知她无辜。”梅舒淡淡说道。 “是吗?”王恒笙皱了皱眉,“我怎么记得以前梅府与林府虽是姻亲,但鲜少往来!你又并非林夫人所生,你怎么认识她的?!” 梅舒眸光一紧,俊朗的面容微微有些抽动,他没有回答王恒笙的问题,收回了目光继续向前走去。 王恒笙跟上去,正色道:“你不愿说也无妨,你既然知道她的身份,那么对她的过往想必也知道几分。她在建康五年都没有被人发现肯定也是你的庇护!在这里我替她谢谢你!我这次回京最多两个月就会回来,那时我会亲自保护她!但是这两个月还要麻烦你照顾好她!” 梅舒闻言,紧紧握着袖子里的手,脸色却依然平静如水,“你能如何保护她?你知道她所想所思吗?!她是琉影,不是林涟羽!”说完也不等王恒笙回答,朗声道,“王大人放心,天色不早了,快些启程吧。” 风忽然大了起来,彤云越压越低,梅舒忽然想起了那句诗:山雨欲来风满楼。 真正的风雪才刚刚开始吧…… 数日后的下午,屋内的香炉里散发出瑞脑淡淡的芬芳,琉影端坐在梳妆台前让拥翠仔细地用镶金牛角梳给她理直了如瀑般的青丝,再挽成朝阳髻,插上一支珐琅水玉流苏珠钗,目光里满是欣羡:“姑娘真是丽质天生,容颜明艳更胜娇花照水,真让人羡慕啊!” 琉影抬眼,看着八蝠铜镜里照映的人影,松松挽髻,淡淡梅妆,唇不点而朱,眉不染而翠,眉心一朵寒梅风华万千,清丽似雪,也傲然胜雪。 琉影嘴角微微一扬,桃花般娇艳的笑容绽放与玉肤樱唇之间,那般的明媚,连室内都似乎亮了一亮,然而嘴上笑得再美,她的眼睛里都望不到边际的风雪。 这张脸真的很美,不是吗?呵呵… “姑娘,我们该出发了,二公子已经在楼下等着了。”拥翠拿来赤羽琴,看着铜镜里的绝色美人轻声说道。 琉影点了点头,将一支鎏金镶玉发簪插入发髻中。梅舒昨晚来送这个发簪时特意叮嘱她今天务必戴上它,她虽然不知道为何,但也知道梅舒向来做事没有差错。何况……今日孟萧夏五十大寿,她也不允许有差错。 琉影走出醉凰楼时,一看就看到了站在风雪中的梅舒,他一身绛紫长袍衬得他体型修长,腰间的佩戴的碧玉闪着冷光,他的头发飘散在风中,可看向她的目光却是温润得如同阳春清泉。 “琉影……”他低声呼唤她的名字,声音里却有一丝无奈的叹息。 一只雪花落在琉影的睫毛上,冰冰凉凉的,化成水后挂在眼角泪痣处。琉影抬头望去,漫天飞雪,纷纷扬扬。 “走吧。”她轻轻的说出这两个字。 “琉影,我虽知你心性,但也要你明白,今天带你进落梅山庄,我们两个人以后的路就交叉在一起了,同荣同损。未来之事你我都无十足的把握,或许明天就能如愿以偿,也或许明天就功败垂成。你……当真不后悔?” 琉影嘴角浮出一个淡淡的笑意,缓缓道:“人生飘蓬,转瞬西东。说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就算前面是漫无边际的黑夜,我也还是忍不住想要看看,那黑夜的背后是不是有些许的光明。” “落梅山庄很不安宁,也有波谲云诡,暗流涌动。但是琉影,我拼尽所能也会护你周全……”梅舒轻声说道,眸光温润。 “多谢二公子了……”琉影轻笑,如花笑靥,却带着一丝苍凉。 梅舒点了点头,撑起了伞替琉影遮住风雪。所有的故事都在大雪中开始,现在是应该让它们在大雪中结束了…… 靖南侯五十大寿,整个落梅山庄一片流光溢彩。正门外的积雪被铲得干干净净,头顶上搭起了长棚,将满天风雪隔开,鲜艳的红毡毯一直从主厅铺到正门之外,门外各种骏马软轿停了好几里地,来往人流络绎不绝。院内另设锦棚彩幄,陈放着各级官吏乡绅送上的寿礼,珐琅翡翠,锦罗玉匹,古玩字画,名酒香茶,满目琳琅,一应俱全,负责唱礼的礼宾清脆的嗓子已经微带沙哑。 建康城自古繁华,多有富贵名流。靖南侯梅萧夏自五年前从帝都洛阳来到建康,就有很多人想要巴结他。只可惜他不喜奢华,不好女色,各路名流想要巴结都无从下手。这次难得他要庆祝五十大寿,难怪各级官吏名流一个个趋之如骛。 梅舒和琉影坐着马车来到山庄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整个落梅山庄灯火如昼,人声鼎沸。道路两旁的寒梅在暮色中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与周围的喧闹格格不入。看到梅舒回来,福伯急忙迎了上来:“二少爷,您哪去了?寿礼要开始了,老爷派人找您呢,您快过去吧!” “先不急。”梅舒把扶下马车,对福伯说道:“福伯,我这位朋友是来给爹庆寿的,你先带她下去歇息,等寿礼开始时我再找人带她出来。” “哦哦,原来是二公子的朋友啊!姑娘快跟我来,外面风大,别冻坏的了身子。”福伯的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忙不迭地琉影行了一礼。 “有劳福伯了。”琉影轻笑,欠身回了一礼。 梅舒低头在琉影耳边轻轻说了几句,琉影微微点了点头,眸中闪过一丝冷光。她蒙上薄薄的面纱,跟着福伯向山庄内院走去。 梅舒眼看两人消失在人群中,正准备去正厅向梅萧夏祝寿,忽而,耳边传来一阵讥诮的声音:“哟,这不是二弟吗?!”梅舒闻言,微微皱起眉头,没有搭理说话的人,径直向主厅走去。 “二弟真会享受啊,一个下午都看不到人,这个多的客人都丢给为兄去招待,去哪里偷懒了呢?!”梅延斜着眼,跟在梅舒身后继续发难,“哎,刚才跟福伯一起去后院的女子是你的相好?!啧啧,我说二弟你也太不够意思了,也不带给大哥见识见识!要不待会开席,让她出来喝上几杯?” “你不得动她!”梅舒终于回过头,冷冷地盯着梅延,一字一句地说道。 梅延看到梅舒眼中忽然出现的寒光,心中了然,冷笑道:“我要是动她,你能怎么样?!” “你……”梅舒正要说些什么,忽而主厅内想起来礼乐声,寿礼开始了。 “两位少爷,老爷请你们过去。”一位小厮匆匆忙忙跑过来说道。 梅舒握了握拳头,转过身不再理会梅延。而身后梅延望着梅舒的背影,英俊的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容,眸光一点点冷下去。 主厅内,梅萧夏一袭赤色锦袍,玉带金冠站在人群中含笑应酬,可能是因为笑得太久,笑容渐渐有些僵硬。他本是征战沙场的武将,素来不喜欢这些人情往来,也很少做寿,这次也是延儿坚持说五十大寿要好好庆祝,可来的宾客实在有点多,他有些吃力,即便如此,他行动间自有一副倜傥王侯睥睨天下的模样。 梅延和梅舒在人群中找到了梅萧夏,按礼数给梅萧夏拜了寿。梅舒虽然说着祝词,可眉目间却隐隐有道寒色,倒是梅延一副孝顺恭敬的样子。两人拜完寿,人群中立马有人谄笑道:“啧啧,侯爷勇猛无匹,两位公子也是风姿倜傥,英气勃发啊!它日中举及第定是社稷之福啊!哈哈哈!” 此语一出,立马有人跟着应和。梅萧夏干笑道:“各位谬赞啦。犬子学识疏漏,恐难成社稷之才啊!” “哎,侯爷此言差矣,虎父安能犬子啊。我看这位大公子一表人才,风流倜傥,还真有几分侯爷的风范啊!哈哈!”说话的是建康城的知府刘尚善,他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谄笑道,“还有二公子……”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梅舒向他投来冰冷的目光,似利刃般刺住他的喉咙。刘尚善讪讪一笑,尴尬地闭了嘴。 梅延脸上冷笑连连,梅舒也不搭理他。他看众人都在奉承梅萧夏,冷笑一声,悄悄退到一旁,在一位侍女耳旁低语几句。 屋外,锣鼓阵阵,爆竹声声,今晚,又是一个多事之夜。 正文 第七章 箜篌鸣兮入梅庄 福伯将琉影带到落梅山庄后院一间精致的小院内,院前的门匾上用漂亮的柳体写着四个大字:疏萼别院。院子的一角有片小小的荷塘,荷塘边上一个石桌,两个石椅,此时都已被大雪掩盖。而石桌的后边一株形体清秀的梅树正迎寒独放,在风雪中吐着淡淡的芬芳,像一位遗世独立的隐者般孤傲。 福伯带着琉影推开一扇门,笑道:“姑娘,二公子吩咐让你在这里歇息会,老头儿就在外面,你有事就叫我。” 琉影点了点头,抬眼打量起这间屋子。屋子不大,但是很整洁,没有奢华的装饰,但处处都显示出屋子主人的风雅。桌上的紫金香炉里点着檀香,青花缠枝的瓷瓶中插着一枝朱红的寒梅,书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墙壁上挂着一幅幅典雅的字画,仕女拈花,锦鲤戏荷,牧童奏笛,美人卧榻…… 琉影看了一圈,目光停在了一副画上,画中画着一位云鬓朱颜的女子,雪色罗衣,澹泊清越如瑶池中人。她依靠在一株梅树上,抬头望着漫天风雪,眼眸里神色倔强。画上留白处用柳体写着一首诗: 雪虐风号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 过时自会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 琉影心中突然被触动,画中的女子虽然瘦弱,可是浑身透露出一股任凭寒风摧残,我自傲世独立的清高。她眼中那种不畏输,不乞怜的倔强之色令琉影动容,不知陆放翁的那句“耻向东君更乞怜”到底是在咏梅还是在说她。 琉影正在心里想着,门外传来细细的敲门声,一个清脆的女声说:“琉影姑娘,寿礼开始了,二公子让您准备过去。” 琉影闻言,把目光从画上收回来,理了理鬓角的发丝。架上的铜镜里映出她的娇花照水,媚态百生。 呵呵,终于要开始了。琉影眼角浮出冷笑,就连眉心处的寒梅都散发出冷光。 琉影出屋,跟着来传话的侍女向主厅走去。一路上眼所见处都是张灯结彩,欢声笑语,人群里发出的热气竟将落下的飞雪融化。水榭旁,一位年轻的女子站在梅树下,将一朵朵梅花放进陶瓮里。 琉影鼻子微微一酸,想到以前月萝也喜欢收集落下的梅花,把它们放在陶瓮里封好,天晴时拿出来晒干泡茶。 忽然的,眼角的余光瞥到一位身着银色长袍的女子匆匆朝主厅方向走去,琉影呼吸一滞,心突突跳起来,她的背影怎么……琉影正欲细看,那位女子一个转身消失在假山后。琉影摇了揺头,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是自己太想念她了吧,她明明倒在自己面前,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琉影平复下情绪,继续走向主厅。 主厅内,梅萧夏还在跟宾客们寒暄,脸上已经隐隐有些疲态。戏班子在外面临时搭起的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戏曲。每唱完一出,台下都连连拍掌叫好。 梅舒站在梅萧夏旁替他招待一个个面带谄笑的客人,派去接琉影的侍女在门外对他点了点头。梅舒会意,拍手叫停了外面唱戏的人,含笑对梅萧夏说道:“今日父亲五十大寿,想来父亲有功于天下,福泽绵延必有天佑。儿子若不锦上添花,着实惶恐。儿子听闻醉凰楼里的琉影姑娘,姿容绝佳,善奏箜篌,儿子与她有些私交,今日特请她前来为父亲和诸位宾客奏上一曲助兴!” 梅舒虽然是笑着和梅萧夏说出这句话话,可他的眸中却并无笑意。梅萧夏眼中也有诧异之色,有些疑惑的地看着梅舒。 “哼,我当二弟一向洁身自好呢!原来也去醉凰楼那种烟花之地的啊!”梅延在一旁冷眼讥诮道。 “哟,听说那位琉影姑娘心性孤傲的很啊!常常掷千金也难求其一曲啊,更别说让你看看她长什么样子了!” “一个艺伎也敢端架子!照我说多给她些银票,看她不弹个三天三夜!” …… 正在宾客们议论纷纷时,忽然的,屏风后来传来一缕缕琴弦之声,宛若珠落玉盘,泉吟山间,月皎波澄。琴声悠扬如诉,一种情韵却令人回肠荡气,似乎所有最静好的时光,最灿烂的风霜,而或最初的模样,都缓缓流淌起来。又是那般的清越婉转,是在过尽千帆之后,看岁月把心迹澄清,是在身隔沧海之时,沉淀所有的波澜壮阔。恍惚间,似乎所有已经流逝的时光都在弹琴者手中起起落落。 一曲终了,人群中寂静无声,连屋外的风雪似乎都停在了空中。梅舒回头看向梅萧夏,只见这位眉目间霸气凛然的王侯此时竟难得的目露柔光,他的眼睛深深望着屏风后的人影,似乎若有所思。梅舒嘴角弯出一道不易察觉的弧度。 “这琴声……真是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万籁俱静中,一位儒生打扮的宾客低低叹息。 梅萧夏回过神来,他捋了捋尚未花白的短须,对着屏风后面的人影朗声道:“姑娘好琴技!若姑娘不嫌弃,可否出来一见?” 语音刚落,只见屏风后缓缓走出一位女子,体态翩跹,莲步轻移,虽然脸上蒙着面纱,但依稀可见她绝美的容颜,一双桃花美目脉脉含情,娇媚百生。宾客中立即有人窃窃私语。 “呀!宫腰纤细,香腮融雪,翠髻秋烟,真是……”刚才说话的那位儒生又开始冒酸水,却在梅舒直直刺过来的冰冷目光中讪讪闭嘴。 “小女子琉影,久仰靖南侯大名,今日陋音一曲为侯爷祝寿,还望侯爷不嫌弃。”琉影抱着箜篌敛衽拜礼,秋水般幽瞳里眸光点点。 梅萧夏的目光落在琉影发上的鎏金镶玉发簪上,眼中起了一道道波澜,他轻声说道:“姑娘不必多礼!今日姑娘一曲《箜篌引》真让老夫大开眼界!” 琉影起身娇笑道:“呵呵…原来侯爷也精通音律啊。这首曲子失传已久,在坐之人除了侯爷恐怕无人知道此曲唤作《箜篌引》。” 梅萧夏微微一笑,眼中的光芒变化不定,“音律精通愧不敢当,只是多年前机缘巧合听一故人弹过,所以认得。”他的目光中露出一股柔情,眼睛似乎在看着琉影,也似乎是看向屋外浓郁的夜色。 “那可真是缘分了。”琉影轻笑,忽而,眼中出现一道白色的身影,在人群中静静的看着自己。 琉影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心中一喜。再定睛看去,那道身影已消失在人群中,琉影急忙望了望四周也没有发现,心里一阵失落,眼里的光芒也变得黯淡。 “琉影?”一旁的梅舒看到琉影忽然变化的情绪,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琉影轻轻摇了摇头,原本清澈的目光中升起一层薄薄的水汽。她定了定心神,重新换上一副娇媚的笑容,说道:“我没事,不妨让小女子再为侯爷弹奏一曲。” “原来姑娘不舒服?!”梅萧夏皱了皱眉头,对梅舒说道,“你快带琉影姑娘下去休息!派几个下人好好照顾她。”又对琉影柔声道:“你先歇息会,等你养好了身子,我再慢慢听你弹琴。” 梅舒点了点头,带着琉影退出主厅。刚从主厅出来,琉影就慌忙向后院跑去。寒风吹开她的面纱,她脸色苍白,眼中即是急迫又是希望。 “琉影?!”梅舒不明所以,心中微微有些不安。他急忙跟上琉影。一路上下人和宾客们都奇怪地看着落梅山庄的二公子跟着一位美丽的女子在雪中奔跑。 琉影在一座假山旁停了下来,她急忙绕着假山转了一圈,似乎在寻找什么人。她找来找去什么也没找到,连刚才还在旁边把落梅装进陶瓮里的侍女也不在了!琉影心中十分焦急,她拉住好几位路过的下人看了看,可是都不要是她要找的人。 “琉影,你在找什么?!”梅舒追上来问道。 琉影没有回答他,转身跑到水榭上,拉着一位前来祝寿的宾客上下看了看,发现不是后,又去拉下一位。如此反复拉了好几位后,她又跑出水榭,拉住一位恰巧路过的侍女焦急地问道:“你有没有看到一个人?!跟我差不多高,穿着白衣服的!有没有看到啊?有没有看到?”问着问着,声音里渐渐有了哭腔。 侍女茫然地摇了摇头。琉影叹了口气放开那侍女,泄了气般依靠在柱子上。 “琉影,你到底在找什么?!”梅舒跑过来扶着她,焦急地问道。 “我看到她了……梅舒,我看到她了!”琉影抓住梅舒的袖子,泪光点点。 “你看到谁了?别着急,慢慢说。”梅舒伸出手替她拭去眼角滑出的清泪,又将她被风吹散的发丝理顺,柔声道。 琉影张了张嘴,嘶哑着声音说出两个字:“月萝……” 梅舒扶琉影的手微微一抖,看着琉影满是的悲痛的面容,表情有些僵硬。 正文 第八章 倩影现兮心难平 夜色中的风雪越来越大,梅舒扶住情绪激动的琉影,蹙眉问道:“月萝?以前林府的人?她不是已经……” 琉影点头,眼泪止不住的流下,心中的那道伤疤再次裂开,剧烈的痛苦像疯狂生长的蔓藤席卷着她的四肢百骸,胸口像压着快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小羽快看,姐姐给你做的布娃娃,喜不喜欢?” “小羽不哭,姐姐帮你打他!坏阿远,你又欺负小羽!讨打是不是?!” ……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一遍遍回响,心却像针扎般刺痛,琉影闭上眼,泣不成声。口中喃喃道:“刚才那人是你对不对?姐姐,是不是你?你出来看看小羽……” “姐姐,我好想你……” 忽然琉影似乎想到了什么,她猛地睁看眼,紧紧抓住梅舒的手,像是黑夜中行走的人看到了一丝光亮,“我刚才看到她在听我弹琴,就在我前面!她肯定还在山庄内,你是这里的二少爷,你派人帮我找找好不好?求求你帮我找找。” 手掌传来一阵灼热的温度,梅舒把琉影冰冷的手握在掌心,眼中满是怜惜,他轻声安慰道:“你是不是看错了?你不是说亲眼看到她……”梅舒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那么会让她悲痛万分的字。 琉影没有言语,脑海中那副画面又浮现出来。那位如月光般皎洁的女子砰然倒在她面,鲜红的血液遮住她原本清秀的面容,她就那么躺着,任凭自己怎么呼唤也不起来。 是啊,自己亲眼看到她倒在了血泊里,那时她没能唤醒她,现在又在奢求什么呢。琉影摇了揺头,深深叹了口气。她抬眼看了看梅舒,抽出被梅舒握着的手,理了理衣襟,强颜道:“今天谢谢你了。” “无妨,”梅舒轻轻拍去琉影发梢上的雪末,声音温润,“我先送你去疏萼别院歇息,其他的事情就等明日再说吧。” 琉影点了点头,紧紧抱着赤羽琴,在梅舒的搀扶下消失在夜色中。 而他们背后,风雪渐渐大了起来。他们谁都没发现,假山后面,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一位面容皎洁的女子正静静的望着他们…… 次日清晨,一连下了多日的雪终于停了,阳光难得穿过云层投射在地面上。一大早,落梅山庄的管家就指挥下人出来铲雪。琉影穿戴整齐走出屋子时,屋外厚厚的积雪已经不复存在,露出湿漉漉的石板路面。 梅舒站在梅树下,微风吹动他锦罗白袍,气韵里散发脱俗神姿。他听到背后的脚步声,转过身来露出一个柔和如同春风的笑容:“醒了?呵,昨夜睡得可好?” 琉影抬眼望向跟她打招呼的男子,他乌簪翠佩,银白长袍,神采俊逸,目蕴山水,在梅花的衬托下更是气宇非凡,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如同和煦的春风般吹化冰封的河面。琉影心中一动,再一紧,突然有种茫然的感觉,放佛在那一瞬间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然而又不知那是什么。琉影暗暗有些纳闷,却又很快将那一丝奇特的感觉掩去,她迎着梅舒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老头子已经派人来说了,让你就在山庄住下,不必再回醉凰楼了。我打发人去醉凰楼接拥翠,让她照顾你的饮食起居,毕竟她服侍你惯了。” “呵,有劳你费心了。”琉影轻笑,眼中带着一丝困惑,“你怎么知道他听了《箜篌引》后一定会把我留下?” “我自然有我的道理,其中缘由我以后再跟你说。” 琉影点头,她看了看院子里的景色,寒梅幽吐芬芳,荷塘上冰块晶莹剔透,墙角一排枯黄的竹子略显萧条。“这是你住的院子?” 梅舒点头道:“以前在洛阳的侯府里,娘住的院子就是这样的,疏萼别院名字也是她给起的。后来来到了建康,我就按照原来的样子盖了这个院子,住在了里面。” “疏萼别院……疏枝横玉瘦,小萼点珠光。一朵忽先变,百花皆后春。借古人诗词为名,想必你娘也是性情坚韧之人。”琉影想到了昨晚看到的那副画,画中倚在梅树下的女人眉目间的神情也如梅花般坚韧孤傲。 “我娘她……”梅舒似乎想到些往事,声音里微微有些惆怅,“是个很了不起的人,虽然己力绵薄,却时常不忘体恤他人,不管经历种种苦难也始终不忘初心。她时常告诫我,人活一世要心有所向,无惧无悔,才能求仁得仁,复无怨怼。” “心有所向,无惧无悔。”琉影低声重复着这两句,若有所思,“你娘说的对,人生在世,痛苦永远多于欢乐,但只要心有所想所念,哪怕是要踏上尸山血海,也会有走下去的勇气。” “好了,”可能是觉得这个话题太过深沉,梅舒微笑着岔开话题,他眸光温润道:“你要是喜欢,我让人打扫间厢房,你就住在这里。” “那怎么行!”琉影还未答话,忽然听到从院外传来一阵清脆娇媚的女声,宛如黄鹂鸣翠,单听声音就知道来人定然姿容卓绝。 梅舒微微皱起眉头,眼中闪过一丝厌烦之色,很快又恢复如初。琉影正纳罕着,只见一位衣着华贵,面容娇艳的少妇带着两个丫鬟踏进了疏萼别院。 “二公子说的什么话!怎么能让一个姑娘家跟你一个大老爷们住在一起!”少妇瞪了梅舒一眼,嗔怪道。又上来拉着琉影的手,满面堆笑,“这位就是琉影姑娘了?呵呵……果然是个绝色美人,瞧这水灵灵的脸蛋,真是我见犹怜啊!难怪老爷特意叮嘱我要好好照顾你,呵呵…我看啊……” “枫姨!”梅舒面无表情地打断她,“你来做什么?!” “呵呵,我当然是来给琉影姑娘安排住处的,难道还真的让她住这不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落梅山庄没地方了呢!”枫姨斜眼看着梅舒,讥诮道。 琉影抬眸打量着这位梅舒口中的“枫姨”,见她年纪约莫三十,体态窈窕,朱唇黛眉,一双明亮的眸中秋波连连。心中已经知晓此人身份,应该就是来山庄前梅舒曾跟自己说过的梅萧夏的三姨太妙枫了。 “小女子风尘中人,不敢麻烦枫姨。”琉影欠身行礼,心中冷笑。 “不麻烦,不麻烦!老爷喜欢听你弹琴,再麻烦也是不麻烦!你就住在这疏萼别院后面缈音阁,我已经派人打扫干净了!”又对身后的两位丫鬟喝到:“没眼力的东西,还不带琉影姑娘去看看!” 两位丫鬟连连称是。琉影看了梅舒一眼,只见梅舒对她点了点头,就又向枫姨行了一礼,跟着两位丫鬟走出别院。 “这就是昨晚弹琴的人?”看到琉影走远,妙枫转过身来冷冷地盯着梅舒,一双桃花美目中暗含嘲讽。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梅舒面无表情道。 “我听说她昨晚弹了一曲老头子念念不忘的《箜篌引》,如果我猜的没错,是你让她弹的,对么?” “与你何干?!”梅舒冷哼一声,转身走向屋子不再搭理她。 “当然与我无关!”妙枫的目中发出丝丝寒光,冷笑道:“但她要是碍着我的事了,呵呵…我的手段你也是知道的!” 梅舒“砰”的关上门,将身后的寒冰般的目光隔在门外,嘴角也浮出一丝戏谑的弧度。 琉影跟着两个丫鬟向缈音阁走去,缈音阁离疏萼别院不远,但这落梅山庄构造复杂,水榭长廊回环交错,假山林立。琉影穿过一座水榭,绕过两座假山才隐约看到梅花掩映下的缈音阁。一路走来琉影暗地里留心观察,发现山庄内随处可见梅花,一株株梅树到道路旁,水榭旁,楼阁旁,假山旁迎寒绽放,被风卷动的空气中都是淡淡的梅花清香。看来落梅山庄的主人对梅花情有独钟啊。 琉影心中冷笑,梅花清高脱俗之物,不知道这山庄的主人配还是不配。 “琉影姑娘!”迎面走来一位体型修长,容貌俊朗的男子,他拦着琉影,线条分明的脸上带着一种似笑而又非笑的表情。“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啊?!” 琉影看到来人,眸光骤然变得森寒,眼波深处跳动幽幽暗火,似乎下一刻就会喷射而出,将迎面走来的男子化为灰烬! 琉影紧紧咬着牙,“这不是大公子吗?!”声音冰冷得如同来自地狱。 “姑娘认得我?”梅延疑惑道。 “当然认识!”琉影冷笑,“你就算化成灰我都能认出你!” 梅延一听,细细打量琉影,突然觉得似曾相识,她的眉眼似乎很像一个人,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挑了挑眉,戏谑道,“昨夜听姑娘一曲箜篌,真是大开眼界啊!听枫姨说老头子要把你留在山庄,不知当真不当真啊?” “……” 梅延见琉影突然没有说话,正要再问,却看到琉影的目光越过他直直地看向他身后。顺着琉影的目光看去,原来她是在看自己的侍女。 琉影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动,胸口剧烈起伏,幽深的眸中翻江倒海。 “你们认识?”梅延好奇地看了一眼他身后那位面容恬静的女子,又看了看琉影,问道。 “你是……你是……”琉影颤抖着肩膀,胸口剧烈的起伏,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揉了揉眼。这次,这位白衣女子没有消失。 琉影绝色倾城的脸上绽开一个悲喜交加的笑靥。 正文 第九章 流年逝兮往事阑 “月萝见过琉影姑娘,”那位女子抬眼深深的看着琉影,欠身行了一礼,脸上的表情平静的如同一湾春水。 琉影鼻子一酸,泪水簌簌而落,心中像是在寒冷刺骨的冰面开出一朵绚烂的莲花,像是久旱的沙漠终于迎来一阵酣畅淋漓的甘霖,似乎所有的不甘和屈辱在那一霎那灰飞烟灭,只留下久别重逢后的欣慰与辛酸。 “怎么?莫非琉影姑娘与月萝还是老相识?!”梅延看到琉影面色悲中带喜,心中感到奇怪,不禁问道。 “没有,我与琉影姑娘并不相识!”月萝淡淡开口。 “姐姐,你……”琉影一惊,似乎不相信月萝没有认出自己。 “姑娘是认错人了,月萝自幼父母双亡,家中也无兄弟姐妹,怎担得起姑娘一声姐姐。”月萝依然面无表情地说着,她看向琉影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涟漪,平静的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琉影心中一急,正想要分辨,突然看到梅延在一旁用一副奇怪的表情看着她们二人,幽深的眼中闪着一道诡异的光芒。琉影暗地一惊,刚才见到月萝太过激动,竟在梅延面前失了态。当年林氏遭罪,圣上有令,合府女眷全部流放三千里,奴仆变卖,今天月萝能出现在落梅山庄,肯定有她的机缘!若是她们不慎泄露身份,恐怕难逃杀身之祸。再看看那梅延,长相虽与梅舒有几分相似,但不同于梅舒的俊秀脱俗,他的脸上多了几丝邪气,看来也不是易与之辈。 琉影当下竭力克制住心中翻滚的情绪,强忍着泪水笑道:“是我认错人了,我看姑娘有几分像我故乡的姐姐,一时悲恸,还望姑娘莫要见怪。” 月萝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原来是想念亲人了!”梅延开口讥讽道,“那也没必要哭啊!老头子不是要弹琴吗?你下次再给他弹琴时就把他哄开心,他一高兴不就把你那什么姐姐哥哥全部接到落梅山庄来!哈哈,是吧?” 琉影抬眼看着梅延,眼中燃烧起熊熊烈火,那般的猛烈,火焰中似乎带着深入骨髓的的恨意要将眼前的人烧成灰烬。不过大火很快消失在眼波深处,快到那股恨意似乎没有出现过。 琉影嘴角浮出一丝冷若冰霜的笑容,“真是好主意,琉影多谢大公子提醒!” “呵呵,你要谢谢我的可远远不止这些!” “哦?琉影愿闻其祥!” “你想想看,老头子从来不祝寿,来到这建康城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待在山庄内!要不是我这次一再劝他祝寿,你哪来的机会在他面前卖弄琴艺啊!” “呵呵,这么说来琉影可真的要好好谢谢大公子了。”琉影嘴上笑着,眼中却是越来越厚的寒冰! “谢就不必了!你和老二什么心思我还不知道?!呵,琉影姑娘,你就在山庄里好好住下,没事就给老头子弹个琴,唱个曲!我们以后的日子还长呢!”他说完,意有所指的看了看月萝。 “是啊!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琉影露出一个如花般娇艳的笑容,冷道。 “哼!”梅延冷哼一声,对月萝说,“走吧,不打扰琉影姑娘了!” 月萝点了点,跟着梅延一步一步走远。 “不知道今晚的风雪大不大,要是风太大把梅花吹落了就可惜了!”琉影对着那个熟悉的背影突然大声说出这句话。那个背影没有停下来,甚至没有丝毫异常,可是琉影相信她是听到了。 天空中,细碎的雪末在阳光下若隐若现,琉影的眼角微微有些湿润,心中有条清泉在缓缓流淌。呵…她还活着,她真的还活着。 阿远,你知道吗?月萝还活着,那你是不是也在世上的某个地方等着我? 大雪初歇,沉寂多日的建康城也渐渐热闹起来,街道旁的商家铲去门前的积雪开始招呼客人,小贩们尽情地吆喝着,偶尔一架马车快速驶过,溅起一片水花。 东城外的医馆内,墨央正在给一位病人诊脉,她消瘦的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还时不时从嗓子中发出低低的咳嗽,可她的神情却是十分的专注。 “王伯,咳咳…你的身体已经没什么大碍了,我再给你开副补药,你回去按照上次的方法按时服用。咳咳…” “哎呀,女娃,真是太谢谢你了!太谢谢了!”年迈的王伯急忙连连道谢,被贫困折磨的面目全非的脸上满是感激。 “王伯别客气,是我应该的。”墨央把包好的药递给王伯,轻笑道。 “哎,你说的哪里话,”王伯叹了口气,怅然道:“怎么是应该的?建康城这么大,有几个人能把我们这些穷老百姓放在心上?!那些达官贵人谁管过我们的死活?!只有女娃儿你看得起我们这些穷人,替我们看病抓药,还不收诊金,要没有你,我们这些贱命早就没了。” “医者父母心,我是大夫哪有不管病人的道理,咳咳…” “你这女娃心肠好,偏偏自个儿也是三日一痛五日一病的!还常常一连几个时辰地给人看病,这样下去当心身体吃不消啊!我看你也要好好休息休息啊。” “咳咳…王伯别担心,我的身体不要紧,咳咳…” “王伯说的对!”两人正说着,只见梅舒走了进来,“你是要好好休息休息了!” “哎呀,是梅二公子啊!小老头儿给二公子行个礼!”王伯看到来人是梅舒,立马喜笑颜开,喜得连额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块。 “王伯不必多礼!”梅舒急忙扶起王伯,笑道:“梅舒一个晚辈,王伯就别折煞我了。” “你怎么来了?”墨央站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笑靥。 “今天雪停了,我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的。王伯,我前些日子派人送去的大米够不够吃?不够吃的话我找人给你送去。” “哎呦,够了够了!真是多亏了二公子啊!要不是二公子好心,小老头一家还有那些街坊们就只能吃糟糠野菜过冬了,那还能吃上香喷喷的白米饭啊!” “那就好,今年雪下得大,您和街坊们都要好好保重。” “是!是!”王伯连连点头,忽然似乎想到了什么事,猛地一拍脑袋说道:“你瞧我这记性,真是年纪大了不中用了!”他慌忙提起放在门旁的篮子,对墨央笑道:“哎呀,女娃,这是我们街坊给你凑的一篮子鸡蛋,我们一年到头有个痛痒都要麻烦你,真是过意不去,这是大家的一点心意,女娃别嫌弃。” “使不得王伯,咳咳……咳咳……咳……”墨央急忙拒绝,却嗓子一痒,引起一阵咳嗽。 “收下吧,街坊们的一片好意。”梅舒一边轻轻拍着墨央的后背一边柔声道。 “是啊是啊!女娃你就收下吧。” “……那就请王伯替墨央谢谢大家了……” “好说好说,那鸡蛋我就放这了,你们慢慢聊。”王伯放下鸡蛋,驼着腰走出了医馆。 “王伯还是这个样子,对帮助过他的人始终心存感激之情。”梅舒扶着墨央坐下,替她倒了杯热茶,开口笑道。 “是啊,他们这些人虽然穷苦,但一直没有失却本真。”墨央看着梅舒俊朗非凡的脸,轻笑,“你不也是这样,当年受王伯他们点滴之恩,今日便以涌泉相报。要说心存感激,你也算一人。” “他们对我的恩情恐怕我一辈子也还不清。”梅舒摇了摇头,“当年娘带着我和烛儿流落到这里,要不是他们伸出援手,我也可能早就死在那场大雪里了。” 墨央看着梅舒依旧带着春风般的浅笑,可是她知道,他的心里肯定又想起了那段令他痛不欲生的往事。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夜里,他抱着发着高烧的妹妹疯狂地敲打着医馆的门,那般的急促和用力,似乎下一刻他就会失去最宝贵的东西。 当她和师父匆忙打开门时就被那个男孩眼里深深的绝望所震惊,他嘶哑着嗓子哭喊着:“大夫,救救她!求求你救救烛儿!求求你!” 那时墨央眼里的他满脸的泪水,无助的抓住师父的衣角哀求师父救救烛儿,他眼里般漫无边际的悲痛就像一把锐利的钢刀深深刺进墨央的心里。 墨央眼角微微有些湿润,多少年了,虽然他很少再提过,但她知道他一直没有忘记。不再提,是因为不能提,不愿提,不忍提… 梅舒知道墨央心中所想,他轻轻握住墨央冰冷的手,柔声安慰道:“我很好,我现在只想为她们讨回个公道。” “公道…琉影姑娘进了落梅山庄?” “是啊!呵,老头子也是痴情种子,一曲《箜篌引》,一支鎏金镶玉发簪就足以让他不能自拔,何况……琉影的容貌和那个人还真有几分相似。” “你的安排自然万无一失,只是我担心,琉影她……” “琉影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梅舒眼中忽然柔光潋滟,“她其实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坚强。” “……” “不说这个了,有酒么?陪我喝几杯,还是你这里的酒最香。哈哈…” 墨央点了点头,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正文 第十章 隙初生兮语未明 缈音阁,檀香袅袅,雕花铜镜中照映出琉影绝美的容颜,乌髻云貌,罗衣无尘。拥翠从醉凰楼那边赶快来时,一进门就和琉影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哇,落梅山庄真的好大啊,我还从来没见过真么大的院子,这么多这么漂亮的房子!” “靖南侯战功显赫,配得起这座落梅山庄!” “是啊,哎,琉影姐姐,我可听说这落梅山庄还是梅侯爷平定林氏谋乱后皇上赐建的呢!啧啧,难怪这么奢华。” 琉影擦琴的手微微一滞,眸光在那一刹那变得冷冽。 “还有我刚才进来时看到好多的梅花啊,雪里落着的,枝上开着的,一大片一大片的,可漂亮了!难怪叫做落梅山庄呢。” 呵,琉影心中冷笑,脸上不动声色,她将赤羽琴递给拥翠,轻声开口:“好了,得空你就好好出去转转,先帮我把箜篌收起来。” 拥翠答应了一声,接过赤羽琴。红玉打造的琴身被琉影擦得纤尘不染。这是那位来醉凰楼找她的王大人送她的琴,她真的很爱惜这把琴呢,拥翠暗想。 琉影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屋外不远处两个个侍女正在把路上的积雪铲到树下,天空在飘飞的冰晶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一个侍女趁同伴不注意,抓起一把雪悄悄地走到她背后,再猛地把雪塞进她的衣领。同伴立刻尖叫着跳出三尺远,引得恶作剧者“咯咯”直笑。同伴不甘示弱,也抓起把雪朝她扔去。两个人在树下打起了雪仗,雪花乱飞,嬉笑连连! 琉影微微一笑,脑海中又浮现故人的音容笑貌。以前在洛阳时,每当下雪的时候,阿远都会带着她和月萝在院子里打雪仗。照顾她的嬷嬷不让打,说是怕冻坏了身子,阿远就带着她们偷偷的打。阿远比她高半个头,常常她和月萝两个人也打不过他一个。“坏阿远,就知道欺负我!”她一边不停地扔雪团,一边腹诽。 “干什么呢!皮又痒了是不是!”一声娇喝把琉影从回忆中拉回来,只见妙枫一手掐着腰,一手指着打雪仗的两个侍女骂道:“我让你们扫雪,是让你们在这胡闹的吗!又找打了是吗?” “姨娘饶命,奴婢不敢了,奴婢不敢了!”两个侍女急忙跪地求饶。 “还不快把雪扫干净!再让我看到你们偷懒,我就剁了你们的手!”妙枫说完,朝着琉影的方向看了一眼,娇媚的眼波中似乎是示威又似乎是挑衅。 琉影眉头微蹙,心中有些不快。 “哎呦,让琉影姑娘见笑了!”妙枫知道琉影看到了一幕,索性走到琉影窗前,笑道:“刚才没吓到姑娘吧?这些下人欠教训!不骂骂不行!” “呵,枫姨教训下人,琉影哪敢有妄言。” “哎呀,你不知道,这些下人仗着侯爷平时不管事,老是胡作非为!可她们莫要忘了,侯爷是侯爷,我眼里可是容不下砂子的!她们要是规规矩矩就算了,但要是掀风作浪的话,就算有侯爷护着,我照样能打断她们的腿!” “呵呵,早就听闻枫姨行事果敢,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琉影冷笑。 “哪里,治家不严厉些怎么行。你说是吗?琉影姑娘。”妙枫娇笑着问道,秋水般双眸中冷光粼粼。 “枫姨所言甚是。”琉影应付一笑,脸上有些厌烦。 “呵呵,那就不打扰琉影姑娘歇息了,有什么需要的就让人去告知我一声,我亲自给你送来,呵呵…” “什么人嘛这是!”听到所有对话的拥翠看到妙枫走远,对着琉影嘀咕道。 琉影摇了摇头,示意拥翠噤声。她当然知道妙枫是在指桑骂槐,只是她现在心里牵挂着其它事,不想理会妙枫的刻意示威。 上午看到的那个人真的是月萝吗?她为什么看起来那么的陌生?梅舒为什么从来没告诉自己月萝还活着?当年她明明看到月萝倒在自己面前,是谁救了她?她又是怎么来到了落梅山庄?她陪在梅延身边,那她知不知道,梅延就是………就是……琉影心中很焦急,她有好多好多的问题想问月萝…… “风太大把梅花吹落了就可惜了!”她说出这句话时,那位如月光般轻盈的女子身形微微动了动,那般的细微,似乎只是风吹动衣衫,但是琉影还是看到了,如果她还记得自己,那她肯定也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琉影轻轻叹了口气,所有的问题当面问了她就清楚了,自己多想也没用。她心中烦闷,跟拥翠打了招呼,就独自一人去疏萼别院找梅舒。 疏萼别院那间典雅的屋子内,福伯正在用鹅绒掸尘十分谨慎的掸去书架上的灰尘,看到琉影进来,立刻停下来笑道:“姑娘,你来找二少爷?” 琉影点了点头:“他在吗?” “真不巧,二少爷去城外医馆,估摸着还有些时辰才能回来。” 琉影听到说梅舒不在,心中忽然有些失落,像是丢了什么东西般的不自在。正要转身离开,目光的余晖又看到了墙上的那幅画,美人倚在梅树下,幽深的眸中掩映着漫天飞雪,神色清傲胜似梅花,那般的孤洁,那般的倔强。 “那是二少爷的母亲。”福伯对琉影说道,“已经过世很久了。” 他的母亲?这就是那位用“疏枝横玉瘦,小萼点珠光”来给院子命名的人。她的面容恬静,眸光纯澈,周身散出的清傲气质与画上那句“耻向东君更乞怜”极为相称,也就是这位女子说出了那句“心有所向,无惧无悔”。 “他娘是怎么死的?”琉影轻问。 “哎,这事说来话长啊…老朽不便多说啊。哎?”福伯似乎突然间发现了什么,他看了看琉影,又看了看画中的女子,惊讶道:“姑娘和二夫人长得真像!尤其是眼睛……还有鼻子!” 琉影听闻,再仔细看了看,她发现画中女子的眉眼间和自己还真有几分相似。琉影心中也有些吃惊,自己竟然长得像梅舒的娘亲。 琉影突然想到昨夜弹琴时,梅萧夏看自己的眼神,惊异中带着兴奋,兴奋中又有几分不相信。当时她只当梅萧夏是被自己的美色和琴声所迷,现在看来似乎不仅如此,她忽然知道梅舒为什么那么确信梅萧夏会把她留在山庄了。 琉影的心一点点向下沉去,眸光越来越冷,似乎画中的飞雪都飞进了眼中。 夜幕时分,风渐渐大了,彤云在天边越堆越厚,街道两旁的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放佛是波涛翻滚的江面上的一叶叶扁舟。晴朗了一天的建康城又将迎来一场新的风雪。 妙枫推门进来时,梅萧夏正对着一把箜篌怔怔出神。 “又要下雪了,今年的雪还真是没完没了了!”妙枫一边低声抱怨着一边把一件绒袄披在梅萧夏身上,娇笑道:“快穿上,仔细冻着。” 梅萧夏依然一动不动地看着箜篌,似乎没有听到妙枫的话,烛火的光影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妙枫一时间看不清他的表情。 “一把琴有什么好看的!看来看去还不是这样!又不是什么稀罕的物件…”妙枫还没说完,突然感到额前一片寒冷,抬头看到梅萧夏眼中两道凉飕飕的目光正狠狠地盯着自己。妙枫冷哼一声,闭上了嘴。 “那位叫琉影的姑娘,你可安排好了?!” “安排她在缈音阁住下了!您老吩咐的事情我哪敢怠慢!”妙枫冷笑。 梅萧夏的目光又回到了那把箜篌上,虽然年过半百,可是眼波依然明亮,还不时流露出昔年征战沙场时的霸气,就连声音中也带着一丝让人不敢违抗的威严。“没什么事你就下去吧!”梅萧夏冷道。 妙枫抚摸着梅萧夏的肩膀,娇媚一笑,“别看了,这把琴你看了十几年了,还没看够吗?!你再怎么看,琴的主人活不过来了啊!还是让我伺候你休息吧。” 梅萧夏看也没看妙枫一眼,他看着那把绿光荧荧的箜篌,目光温柔似水。 “来嘛,别看了。”她拽住梅萧夏的胳膊就往卧房里拉。梅萧夏皱了眉头,一把抽回了胳膊。妙枫却不依不挠,又拽住了梅萧夏的袖子。忽然,她一个不小心打翻了桌子的茶盏,暗黄的茶水倾洒出来打湿了箜篌的琴身。 梅萧夏脸色一沉,把妙枫往后一推,急忙用袖子擦去琴身上的水渍。 “侯爷……”妙枫娇滴滴地还要说些什么。 “出去!”梅萧夏冷冷说着这两个字,冰冷的声音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妙枫一愣,她瞪了梅萧夏一眼,嘴角浮出一丝嘲讽的笑容,转身离开了屋子。 梅萧夏擦干净了箜篌,看着它光华流转,忽而有些感慨,箜篌依旧,人却非昨。 很多年前,有个人为他弹奏了一曲《箜篌引》,是那般的如梦如幻,只是那么一曲,就让她成了他心中永远开不败的莲花。她说世间有把名琴唤作“卧云”,他便费尽心思替她寻来此琴,只想再听她弹上一曲,却不曾想到天意弄人,世事难料。还没来得及见那人最后一面,她便香消玉殒,徒留这把箜篌在深夜里哀鸣。 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听到《箜篌引》了,直到……琉影的出现…… 琉影……呵,和她还真有几分相像呢…… 烛火的掩映下,这位骁勇善战的靖南侯目光竟如春风般的轻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