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冰凉的池水漫过头顶,一切光暗隔绝于外。池底腥涩的淤泥迸溅开来,灌入口鼻。青莲的细枝从脸颊划过,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最终一切声响归于寂静时,唐枝的耳边传来一个悠远的声音:“世人谤你、欺你、辱你、笑你、轻你、贱你、恶你、骗你,如何处治乎?” 一个孤傲的声音回答:“打死!” “痴儿!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过了良久,那个犹如切金断玉的声音缓和下来:“是,父亲。” “啊!”唐枝从噩梦中惊醒,后背都被冷涔涔的汗水浸透。微弱的曦光穿越帐幔透进来,映出一片昏色。唐枝抚着胸口,怦怦急跳的心逐渐平复下来,原来是个梦。 身边的男子咕哝一声,翻了个身,继续沉沉地睡去。借着曦光,能够看到他微微拧起的眉头,显然刚才的动静扰了他的美梦。假如梦中的事成真,程远之会为她报仇吗? 才怪!唐枝很快得出答案,唇边勾起一抹冷笑。 “世人谤你、欺你、辱你……”耳边又响起父亲教过的话,一遍又一遍。当时她不屑一顾,认为作死的人都该一棍打死。可是过了许多年,原先暴烈的少女也变成了温婉端庄的少妇。 打理过家务,唐枝躺在廊下的贵妃椅上,翻看家中的账簿。最近家中账务出入有差,想到不甚安分的西厢,唐枝慵懒地把吹乱的鬓发掖在耳后。这时,秋翎面带惊慌地小跑过来,双膝一弯,跪在地上:“夫人,奴婢恳请夫人准许奴婢回家两日。” 唐枝合上账簿,坐起身来:“你说什么?” 秋翎的眼眶微红,抬起脸恳求地道:“奴婢的哥哥被人打断了腿,奴婢想回家照顾他几日,请夫人准许。” 说着,磕了个头。 唐枝沉默了一会儿,才对她挥了挥手:“你去吧。” 秋翎是唐家的家生子,从六岁就跟在唐枝身边,向来本分老实。于情于理,唐枝都没法驳了她。秋翎哽咽着,磕了个头,起身匆匆地走了。唐枝躺回贵妃椅上,院子里的梧桐树上知了叫个不停,聒噪得心中厌烦。 秋翎请假,在昨晚的梦中出现过,连说辞都一模一样。 晌午时分,程远之派人来传话:“中午跟孙大爷喝酒,不回来了。” 第二桩发生在梦里的事也成真了。唐枝摇着团扇,不动声色地翻看着账簿。直到中午,厨房里送来午饭。满桌红艳艳的颜色,一道火红的麻辣虾子摆在桌子中央,散发着诱人的呛香。唐枝眯了眯眼,面上浮现一丝冷厉。 “夫人,琼姨娘院里的如月来了。”吃过午饭,唐枝正要小憩,忽然听到外头的秋云说道。 秋云是唐枝房里的另一个大丫头,与秋翎不同,是两年前从外头买来的。 门帘被打开,一个圆脸盘的丫鬟走进来,身着银白色的裙子,福了福身:“夫人,我们姨娘新学会了一样糕点,想请您过去尝一尝。” 唐枝没有拒绝:“好。” 唐枝想看一看,梦中的场景到底会不会成真? 琼姨娘在花园里摆了茶点,远远见到唐枝走来,连忙站起身迎上前:“夫人。” “嗯。”唐枝淡淡地应了一声,不经意地打量着她的眼睛,漫不经心地问道:“做了什么好吃的,特意叫我来?” 琼姨娘生着一张妩媚的面孔,一双秋水般的眸子婉转灵动。亲热地搀住唐枝的手臂,仿佛贴心的小丫鬟,指着桌上的糕点道:“听说池子里的荷花也能做成糕点,妾就试了一试。刚刚做了一小碟,味道不错,便请夫人尝一尝。” 平日里的琼姨娘可不是这样,见到唐枝便仿佛老鼠见了猫似的,一副怯生生的模样。程远之总以为唐枝背地里欺侮她,没少给唐枝脸色看。 今日突然变得伶俐贴心,倒叫唐枝有些来兴:“那我便尝尝看。” 石桌不远处便是荷花池,碧绿的荷叶上托着一朵朵粉白的荷花,被夏风吹得摇摇荡荡,说不出的惬意。然而唐枝心中却警惕起来,梦里头便是葬在这一片荷花池子里。 琼姨娘与如月交换了一个眼色,殷切地道:“夫人晌午吃的什么饭菜?若是腻味,妾让如月沏一壶好茶来,降降火气。” “那感情好,我们夫人嗜辣,中午厨房里又上了一桌子辣味。尤其那盘子麻辣虾子,红通通的颜色我都不敢看。”秋云笑着说道。 琼姨娘顿时说道:“夫人真是的,这样热的天儿,怎能吃如此上火的食物呢?厨房里的人真该教训教训了。如月,快去沏一壶菊花茶来。” 唐枝瞥了秋云一眼:“厨房里的人是该教训教训了。” 秋云心中一跳,随即定了定神,摊开手帕包了一块荷花糕递到唐枝面前:“这糕点闻着极香呢,夫人尝一块?” 唐枝不动,不说尝也不说不尝。 “咯咯,夫人莫不是怕妾撒谎,拿不好吃的东西糊弄夫人?”琼姨娘心知肚明,面上却笑得毫无城府。学着秋云的样子,用手帕包了一块荷花糕,送到嘴边咬了一口:“妾不敢作弄夫人,这荷花糕真是我尝着极好才敢拿出来的。” 唐枝抬起头,只见秋云隐隐激动的眼神,忽然轻轻一笑:“别光说着好。我瞧着池子里头的荷花开得也好,不如摘几朵来,一边吃着荷花糕,一边赏荷花如何?” 琼姨娘微微一怔,随即装作高兴地样子:“不愧是夫人,就是比我们这些人有学问。如月,还不快去摘两朵荷花来?” “秋云也去。” 两个丫鬟一前一后往荷花池子边上去了。琼姨娘拈着兰花指,点着两人的背影道:“夫人就是会调教人,秋云可比我家如月可人多了。” 唐枝趁她没回过头,从碟子里取了两块荷花糕,飞快塞进袖子里:“可人?再可人有什么用?不过是个丫鬟而已。就算得了大爷的喜欢,也不过是个妾罢了。” 琼姨娘面色微变,藏在桌子底下的手指捏紧衣衫,竟有些微微颤抖。 正文 第2章 不多时,秋云与如月掐花回来。粉嫩的花瓣上滚动着清透的水珠,端的是清丽娇艳。秋云的手里捧着一只未长成的莲蓬,眉开眼笑地跑过来:“夫人,您瞧,奴婢摘了一只——啊!”突然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上。 如月从后面赶过来,扶起她道:“秋云,你没事吧?” 秋云哭丧着脸道:“似乎脚崴了。” “呀,那快回去歇着。如月,你扶秋云回去。”琼姨娘急忙站起身,关切地说道。说完才仿佛反应过来,露出怯生生的模样,打量着唐枝的表情:“妾自作主张,望夫人莫怪。” 倘若怪她,少不得落个不体恤下人的名声。若是就这么不吭声,却仿佛唐枝对自己的丫头还不如一个姨娘关心。 真真膈应。 如月把荷花跟莲蓬放到石桌上,便扶着秋云回去了。唐枝面色淡淡,也跟着起身:“我跟去瞧瞧。” 琼姨娘连忙拦道:“夫人还没有尝一尝荷花糕呢?今日天气正好,咱们一边喝茶一边乘凉,多么惬意?秋云不过是个丫鬟,哪里值得夫人去瞧?” 不过是个丫鬟罢了?方才时她表现得可不是这样,着急忙慌,仿佛崴脚的人跟她娘似的。唐枝微微勾唇:“我刚刚吃了两块,味道不错,你有心了。” 琼姨娘低头一看,碟子里果然少了两块,不禁疑道:“夫人何时吃的,妾竟然没瞧见?” 若是没吃,自然不能走。若是吃了,就更不能走了。琼姨娘使出水磨工夫,缠着唐枝留下来。唐枝经此试探,更加确信荷花糕里有所不妥。耐着性子与她缠磨一会儿,忽然胳膊杵在桌上,扶着额头道:“坐了这一会儿,竟然困了。” 困了就对了!琼姨娘大喜,连忙站起来扶她道:“都是妾的不是,搅了夫人的午睡。池边荷花开得正好,咱们到池边走一走,被风吹着醒醒神?” “好。” 唐枝让琼姨娘扶着,往荷花池子边上走去。琼姨娘微微抬眼,只见唐枝眼眸微合,脚下步伐虚浮,不胜困顿的模样,忍不住窃喜。引着唐枝在池子边上走着,口中关切地道:“这池子边上有些滑,咱们慢慢走,省得跌跤。” 唐枝半合眼眸,大半个身子都倚在琼姨娘身上。琼姨娘心下暗喜,左右一望,只见四下无人,慢慢松开对唐枝的扶持。 “夫人?夫人?”琼姨娘轻轻地唤道,只见唐枝仿佛困极,随时都会倒下一般,眼中露出一抹刻毒的笑,双手一伸,就要把唐枝推进池子里头! 就在这时,唐枝猛地睁开眼,长腿一抬,蹬在她的腰上! “啊!”琼姨娘尖叫一声,淬不及防地跌进池子里,冰凉腥涩的池水灌入口中,连连喝了好几大口。琼姨娘自从有记忆以来,从来没尝过这样难喝的味道,一面尖叫,一面掐着脖子呕吐起来。扑腾之下,离池边越来越远,才想起来呼救:“救命!救命啊!” 唐枝拢着袖口站在池边,望着浮沉的纤弱身影,淡淡地微笑:“你喊啊,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眼眸晶亮,哪里还有一丝困顿? 琼姨娘顿时明白过来,唐枝是装的,她的计策失败了!带刺的花茎从脸上割过,传来阵阵刺痛,倘若失去这张脸,还有什么被程远之宠爱的资本?琼姨娘又惊又怕,伸长双手慌张地喊道:“夫人救我!” “救你?你自己爬上来吧!”唐枝红唇轻张,声音犹如金珠落入瓷盘中。甩袖转身,轻飘飘地抛下一句:“再让我知道你心怀不轨——” 秋云脱掉鞋子,盘腿坐在床上,手指捏紧丝帕,不时往窗子外头望去。看着她紧张的模样,如月的眼中闪过不屑,嘴上却安慰道:“你紧张什么?你崴了脚,还是快快休息吧。等晚上爷回来,有你小蹄子消受的。” 说着,掩着嘴轻笑起来。谁知秋云如见了鬼似的,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后面。如月好奇回过头,一看之下,顿时软了腿脚:“夫,夫人!” 唐枝面含轻笑:“说呀,继续说下去。” 如月“噗通”一声跪下,脸色煞白:“夫人,如月不是那个意思!如月是说,是说秋云没有照顾好夫人,等晚上爷回来定要教训她!” 秋云也傻傻地从床上走下来,跪在如月后面:“夫,夫人。” 崴了脚的人还能走路吗?如月恨不得掐死她,强撑起笑容道:“既然夫人回来了,奴婢便不在这里碍夫人的眼,奴婢这便回去伺候琼姨娘。” 唐枝没有拦她,等她走后,缓缓站在秋云面前:“你可知错?” 秋云满脸懵懂:“夫人,奴婢错在何处?” 唐枝眯了眯眼,俯身拨下她耳垂上的玛瑙耳坠,托在手心里掂了掂。秋云心中一突,仍然心存侥幸,强笑道:“这是,这是奴婢的哥哥,不,干哥哥送给奴婢的。” 两年前唐枝买下秋云的时候,秋云就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而凭着她的月例,还买不起如此精致的饰物。唐枝把耳坠丢在地上,高声道:“来人!” 很快进来两个健硕的妇人,分别是陈妈妈和徐妈妈:“夫人有何吩咐?” 唐枝冷冷地瞥了秋云一眼:“把她拉出去,打二十板子!” 秋云顿时傻眼,急急道:“夫人?夫人为何打奴婢?” 唐枝面容冷沉,不发一语。陈妈妈和徐妈妈不敢求情,一左一右走到秋云两边把她叉了出去。很快,板子落在皮肉上的声音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秋云的痛呼声:“夫人,饶命啊!” 唐枝说一不二,满院子里的人都知道。打板子的人不敢松懈,一下比一下打得瓷实。第一板子刚下去,秋云便忍不住痛叫起来:“夫人,奴婢知错了!” “夫人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一时间,院子里满是秋云的鬼哭狼叫。 唐枝命人搬了椅子坐在廊下,右手托颊,轻合眼眸。众人噤若寒蝉,缩起肩头,大气不敢出。很快二十板子打完,秋云早就没了声气儿,臀部和大腿上渗出斑斑血迹,被陈妈妈和徐妈妈犹如拖破布似的拖回屋里。 “找人伢来,把这个背主的东西领走。”唐枝缓缓坐起身,目光扫过众人,半是命令半是解释,“都散了吧。” 被主人家打得半死后赶出去的奴婢,还能有什么好前景?一时间院子里寂静得针落可闻,等到唐枝进屋后,众人纷纷散去,一个侍弄花草的下人小声道:“夫人好狠的心肠。” 正文 第3章 “你糊涂了,夫人赏罚分明,是秋云咎由自取。”旁边负责扫洒的人捅了捅他。 侍弄花草的人反驳道:“秋云是夫人身边的人,夫人居然一点情面也不看,不是狠心是什么?” “就因为她是夫人身边的人,没打死她已经算好的了!” 越亲近的人,伤人越深。因为无从防备,命脉都被对方掌握在手中。唐枝回屋坐下,从袖子里掏出用手帕包起来的两块荷花糕。长相一模一样,闻起来味道也几乎差不多。但是其中有一块,是放了蒙汗药的。 程远之出门,满桌辣菜,味蕾辨不出荷花糕中的异味,贴身丫鬟一个不在,一个崴脚,昏昏沉沉地走到荷花池边——死也是白死! 唐枝的背后冒出冷汗,若非昨晚梦中预见,她此刻已经是个死人了!倒了一杯冷水,狠狠灌入口中,低头沉思片刻,转身走进书房。 “叫阿诚来见我!” 过了不多时,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厮跑进来,皮肤黝黑,牙齿亮白,笑吟吟地道:“夫人叫我何事?” 唐枝把一只信封递过去:“去玉桥县,把这封信交到老爷手里。就说——” 片刻后,阿诚听罢,愕然地问:“夫人,这样合适吗?” 唐枝挥手:“再合适不过。快去快回!” 傍晚时分,程远之披着霭霭暮色,怒气冲冲地来到唐枝面前,指着唐枝质问道:“你为何把琼儿推到水里?” 一股熏人的酒气顺着晚风吹到面前,唐枝皱起眉头,瞥见程远之华丽的衣衫上沾着许多胭脂印,嘴角弯起淡淡的讥嘲:“她跟你说我推她了?” 程远之顿了顿,随后怒道:“当然是你,难道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唐枝缓缓摇着绘有仕女游园图案的团扇,慢悠悠地道:“她没说是我推的,你做什么赖我?” 程远之走上台阶,与唐枝站在同样的高度,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才找回一丝底气:“她落了水,你为何不捞她?” 唐枝瞥他一眼:“那池子里的水不过腰深,她自己爬上来就是了,何必要人捞?” “到你的腰,却到琼儿的脖子了!”程远之怒气冲天地道。 唐枝“扑哧”一笑,眸光流转,用团扇掩住嘴道:“她长得矮也怪别人吗?” 这却是冤枉。不是琼姨娘长得矮,而是唐枝长得太高。遍寻整个京城里头,也找不出几个这样高挑的个头。程远之在男子中也算得上身材修长,可是站在唐枝面前,也才将将高出一个额头而已。又羞又怒地道:“你简直不可理喻!” 唐枝目光一转,却不理他,朝院子外头道:“进来!” 不知何时,墙外露出来一角白衫,听到唐枝的话,匆匆缩回去。片刻后,琼姨娘怯怯地从门外走进来,走到台阶下,柔弱地屈身道:“妾见过夫人。” 唐枝微挑眉头:“是你跟大爷说,我把你推下水的?” “没,没有。是妾不小心掉下去的。”琼姨娘连忙摇头。 唐枝瞥向程远之:“你听到了?” “你如此凶恶,琼儿哪敢说实话?”程远之大步走下台阶,把琼姨娘揽进怀里:“琼儿莫怕,有为夫在,她不敢对你怎样。” 琼姨娘连忙摇头:“没有,夫人没有推我,都是妾自己不小心,脚滑跌进去的。” 唐枝轻摇团扇,冷眼旁观。琼姨娘说出来才好,让程远之猜一猜,他心爱的小妾拿撒了蒙汗药的荷花糕招待主母,是何居心? “都是我没有说清楚,害得爷误会了夫人,妾给夫人赔罪,请夫人原谅。”琼姨娘屈膝福身,眼泪汪汪地道。 从荷花池里爬出来后,琼姨娘仔细思量,碟子里少去的两块荷花糕应该是被唐枝收起来了。便让如月在门口拦住程远之,先发动人。琼姨娘相信,就算唐枝抛出两块荷花糕,程远之也不会怀疑自己。相反,程远之只会怀疑唐枝陷害自己。 因为程远之太讨厌唐枝了。 “琼儿,你不必讨好这个虚伪的妒妇。你越是小意奉承,她越要踩你的脸!”程远之讥讽地看向唐枝,“昨日你好心劝我到她房里睡,今日她就推你下水,如此心胸狭窄,简直令人发指!” 说罢,搂着琼姨娘的肩膀,扬长而去。 唐枝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院子外头,唇边露出一抹讥讽。良久,缓缓轻吐:“多谢。” 多谢你把这匹种马牵走,不来恶心我。 嫁给程远之这种风流自大的男人,是唐枝毕生的耻辱。但这耻辱是可以抹去的,就像沾附在肌肤上的尘污,只消来一场大雨,便消失无踪。 厢房里头,秋翎坐在秋云的床头,怒其不争地道:“你怎么就被猪油蒙了心?那琼姨娘是好相与的?你竟然听信了她的话,你叫我怎么说你才好!” 秋云趴在床褥上,扬起因为疼痛而苍白的脸,眼中满是怨愤:“夫人容得那么多小妾,为何容不下我?若她早早把我给了大爷,我就帮她对付琼姨娘去了!” “你——”秋翎的眼中闪过失望,“你跟着夫人三年,夫人是什么心思你不晓得?跟着大爷有什么好?家里这些小妾,还要在外头花天酒地,哪有当丫鬟来得快活?” “当丫鬟要伺候人,当姨娘就有丫鬟伺候!”秋云不甘心地道。 秋翎默然片刻,而后道:“你好自为之吧。” 接到哥哥被人打断腿的信儿,秋翎匆匆回到家,却看见活蹦乱跳的哥哥。原以为只是寻常的传错话,谁知回来后却听说秋云被打,琼姨娘落水。秋翎心中隐隐觉得不对,三件事都赶在一起,太巧了! “夫人,秋翎回来了。” 夕阳下,唐枝穿着宽松透气的轻薄纱衣,弯腰修剪窗台下面生长茂盛的牡丹花枝。几缕碎发散落下来,被晚风吹拂在美艳的颊上,漫声问道:“你哥哥的腿没事?” “没事,是先头传话的人弄错了。”秋翎半抬起眼,打量着唐枝的神色。 次日一早。 吃过早饭后,唐枝接过秋翎递过来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嘴净手,对外面抬了抬下巴:“叫她们进来。” 一行貌美娇艳的年轻女子鱼贯而入,规规矩矩地站成两列,齐齐福身:“给夫人请安。” 左边两个,右边三个,唐枝扫了一眼,拧起眉头:“怎么少了一个?” 唐枝有个怪癖,那就是不能看见不整齐的东西。故而不论何时,程远之的小妾永远是双数。稍加打量,便知是少了谁:“琼姨娘呢?” 正文 第4章 众人纷纷低下头,无人答话。琼姨娘恃宠生骄,早晚被卖出去。依照唐枝一贯癖好,不是再买进来一个,就是多卖出去一个。谁也不愿冒险,成为被卖出去的那个。 屋里一时间寂静得针落可闻。唐枝舀着杯盖刮磨杯壁,发出瓷器相碰的清脆声音。轻吹一口,淡淡的茶香便飘散在空气里。昨晚程远之搂着琼姨娘回房,依照琼姨娘的性子,迟到的原因实在是用脚趾头都能猜得到。 但是唐枝还是低估了他们的贱格。 “昨晚琼儿陪我一夜,才起得迟了。”程远之搂着琼姨娘的肩膀,踏上台阶。 进了屋门,琼姨娘从程远之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往前走了两步,跪在众妾中间:“妾给夫人请安。”磕头之间,襟领上的衣物松散开来,露出颈侧一块块的淤红。 站在两边的小妾们纷纷咬牙,暗恨不已,琼姨娘仿佛察觉不到,抬起头来眼泪朦胧地看着唐枝:“妾不是故意迟到,请夫人原谅妾这一回罢。”修长的脖子仰起来,露出锁骨下方的片片吻痕,其他人气得几乎掐断指甲。 唐枝面上也露出微微的惊讶:“琼姨娘这是怎么了?被狗咬了吗?秋翎,快去拿化瘀膏来!” 琼姨娘脸色微变,眼中闪过恼恨,垂头瑟缩地扯着衣裳,试图掩盖脖颈上的吻痕。果然,只见程远之面色一变,恼怒地站起来:“唐枝,你骂谁是狗?” 唐枝惊讶地道:“大爷这是怎么说的?琼姨娘被狗咬了,难道还不兴追问?” 其他人心中快意不已,自从三个月前琼姨娘进门,大爷便很少宠幸她们,夫人这耳光打得响亮! 这时,琼姨娘眼珠一转,从地上爬起来,走到程远之的身边揉着他的胸口道:“大爷别生气,夫人想必没经历过这样的事,不懂得的缘故,并不是有意激怒大爷。” “哦,是了。”程远之面露古怪,嘲弄一笑,揽过琼姨娘的腰,眼中尽是得意:“可不是谁都能得到大爷的宠爱的。”说着,用力在琼姨娘的腮边亲了一口。 琼姨娘羞涩地扭动,口中发出嘤咛声:“大爷,别这样。” 屋里一时寂静,其他人纷纷低下头,不敢看唐枝的脸色。 唐枝微微抿着唇,修长的手指搭在膝盖上,指肚在衣料上摩挲良久,才缓缓点头:“是啊,并不是谁都愿意被狗咬的。” 如此直白的话,可谓是过分了。然而程远之丝毫不恼,只觉得唐枝恼羞成怒,心里头竟然得意不已。低头看着琼姨娘满脸娇羞,在她臀上摸了一把:“琼儿待会去账上支一百两银子,大爷昨晚撕坏你几身衣裳,今日加倍补给你。” 仰头大笑,迈步离开。 等他走后,其他人纷纷把琼姨娘围起来:“哟,琼姨娘可一点儿也不‘穷’啊!” “可不是?大爷撕坏她几身衣裳,就让她支一百两银子!” 几人死死地盯着琼姨娘脖子上的红痕,心里嫉恨不已:“夫人,这小蹄子无功无劳,凭什么给她支一百两银子?” “她配穿什么好衣裳?给她支十两银子很便宜她了!” 唐枝凝眉端坐,面沉如水。 琼姨娘掩嘴一笑,福了福身:“夫人,大爷有令,妾去账上支银子了。”目光嚣张地在众人脸上瞥过,扶着腰一扭一扭地往外走:“哎,大爷也真是的,昨晚那样用力。”来到门口,回眸一笑,“姐妹们多用点儿心啊,大爷总是宠爱我一个人,我吃不消的。” “夫人,就任由这个小蹄子作吗?”几人气得要命,恨不得扑过去掐死琼姨娘。 唐枝眸光微敛,忽然道:“回来!” 几人眼前一亮,以为唐枝要处置琼姨娘,面上纷纷露出得色。琼姨娘也吓了一跳,眼珠微转,慢吞吞地走回来:“夫人唤住妾,不知有何吩咐?” 昨日下午唐枝打了秋云,听说过几日还要卖掉,难道也要打自己吗?琼姨娘却不相信,别人都说唐枝如何厉害,把程家上下打理得滴水不漏,但是把不住男人的心有什么用?程远之日日宠爱自己,唐枝敢对她私自动刑? 却听唐枝连下两道命令: “从今日起,大爷从账中支钱,不受任何辖制。” “从今日起,各位姨娘从账中支钱,一律不用向我汇报。” 什么?连同琼姨娘在内,所有人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夫人疯了吧? 别人不敢妄动,琼姨娘却无所畏。仗着程远之的宠爱,当即到账上支了一百两银子,置办了几身好衣裳。晚上趴在程远之耳边道:“大爷,夫人此是何意?该不会又要——” “她敢?”程远之摸着琼姨娘的长发,挑起眉毛:“算她聪明!再铁公鸡似的把着家里银钱不让花,爷非休了她不可!琼儿别怕,明儿你再到账上支五十两,买些好东西补补身子,补好了才能伺候爷舒服。” 琼姨娘娇笑一声,两人又滚到一块去。 琼姨娘取了一次,其他人冷眼旁观。琼姨娘取了两次,其他人继续冷眼旁观。琼姨娘取三次、四次、五次,其他人便坐不住了。 唐枝在打什么算盘?众人猜不出来,见唐枝根本不管,便也放开胆子,纷纷到账上支银子。五两,十两,慢慢地越来越多。 秋翎看着这一切,满心担忧。唐枝最后一次露出这种眼神,已经是许多年前了。 那是唐枝九岁时,唐家遭逢大变,唐太太去世,老爷沉溺于酒色。唐枝不吭不响地接过家务,在半个月内卖掉了家中所有小妾与大半下人,收起所有书画古玩,只留下一座空宅子。老爷连件丝绸衣裳都没得穿,只剩下两身棉布衣裳,更别说花钱买酒。 玉桥县。唐书林弯腰弹走书房窗台上爬在玉兰花瓣上的小飞虫,提着一只白玉雕成的精致酒壶凑在嘴边,啧啧有声地嘬了一口。惬意地哼着小曲儿,忽然听到小厮阿春喊道:“老爷,小姐身边的阿诚来了!” 唐书林连忙把酒壶藏起来,抹了抹胡子,在书桌后正经坐好,清了清嗓子:“进来。” 阿诚满面风尘地进来,头发衣服上都是灰,眼睛红红地跪在地上:“老爷。”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泣不成声地举过头顶。 阿春取过信递给唐书林,唐书林垂眼接过,撕开火漆。抽出信纸一看,立时瞪大眼睛:“什么?!” 信上只有两个大字:“收尸。” 正文 第5章 “发生何事?”唐书林猛地站起来,信上的笔迹不似唐枝的,难道是姑爷的?他这一辈子只得一个闺女,虽然性子有些暴烈,但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即便故态复萌,也不至于被姑爷打死吧? 阿诚闻言怔了一怔,瞬间明白临行前唐枝交代给他的话是何意。立时俯身下去,砰砰磕头大哭起来:“老爷啊……小姐她……二十个板子……打下去全是血啊……” 唐书林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一拍桌子,心急火燎地道:“收拾行李,进京!” 第2章迷醉 程远之最近过得十分爽利。自从上回当着小妾们的面挤兑过唐枝之后,唐枝便放松了对钱财的把控,既不拘束他的开销,对小妾们也大方。每日里回到家,爱妾们穿戴得漂漂亮亮挤在二门等候,温言软语求他宠爱,要多快意有多快意。 女人就是不能惯,若是早些给唐枝没脸,这种好日子早就来了。程远之如此想着,心里有些懊悔,然而想到以后的好日子,顿时又高兴起来。 摇着水墨画风的纸扇,风流万种地往内院走去。远远看到一团明媚的颜色,穿着青衣的是环儿,穿着黄衣的是苗儿,穿着白衣的是琼儿。 女人不能总是宠爱,那会让她们眼高于顶,只有若即若离,才能显得这份宠爱珍贵无比。程远之漫步而行,今晚宠爱谁呢?蓦然间,心头浮现一个高挑的身影——既然唐枝示好,不如就去她的屋里?想来准备了热情火辣的招数等着自己。 唐枝嫁给他将近两年,除了刚成亲那阵子,两人几乎没有亲近过。不是唐枝长得不够美,正相反,程远之见过的女子里头比唐枝长得美的几乎没有。可是美人虽美,却不够温顺。假如唐枝知错愿改,从此以后抛下那副冷傲的姿态,倒是一桩美事。 想到这里,程远之的心里痒痒的,越走越快。很快来到二门前,被等候已久的小妾们一拥而上:“大爷回来了!” 程远之的心中一阵得意,没有他的宠爱,她们在这个院子里算什么? “大爷今儿去夫人屋里睡,你们都回去吧。”程远之搂着小妾们,挨个亲嘴摸脸,好生怜爱一番。 其他人都走了,唯独琼姨娘不肯离去,睁着一双秋水般的眼睛,哀怨地瞅着他。程远之顿时怜惜大起:“琼儿乖,大爷明日去你屋里。” 好不容易哄走琼姨娘,程远之迈开步子往唐枝的院子里走去。心中暗道,大爷为你放弃了温香软玉,你若不肯乖乖伺候大爷,哼! 谁知走到院子里,却听说唐枝出门了,还没有回来!程远之愕然,抬头望着天色,只见西边日头已落,天际烧起火红的云霞,再过两刻天便要黑了! 此时,东门大街上,唐枝的左手捏着一只彩泥塑成的多福娃娃,右手提着一只巴掌大小由茅草编成的蝈蝈笼子。微微偏头,秋翎便将一块晶莹剔透的蜜枣填进她的嘴里。 华灯初上,夜色如龙。唐枝咬着蜜枣,晃了晃笼子,蝈蝈的叫声便传了出来。晚风徐徐,清新拂面,思及过去的两年,唐枝只觉得白活了。 大乌朝民风开放,行走在街头的妇人并不少见,然而多半由兄长或丈夫陪同,极少有人领着丫鬟出来玩耍。唐枝身量高挑,站在人群之中,便如鹤立鸡群一般。加之面容冷艳,很快引得许多视线投过来。 唐枝视而不见,俯身停在一个摆放胭脂水粉的小摊前,摸摸这个,闻闻那个。秋翎心知唐枝的野劲儿上来,多半不肯回去了,不禁有些头痛:“夫人,天色已晚,再不回去该落人口舌了。” 唐枝拧开一只绛色的小圆盒,凑在鼻下轻闻,微微蹙眉,拧上盖子放回去:“谁不想要舌头,尽管嚼舌根子去。” 秋翎眼看着西边天际的云霞逐渐黯淡下去,愈发焦急起来:“夫人,咱们出来时没有带家丁,回去得晚了不安全。” “天子脚下都不安全,哪里还安全?”唐枝又抓过一只藏蓝色的小方盒,拧开盖子闻了闻,眉梢舒展开来,“这个多少钱?” 问过价钱,付了银子,转身刚要走,却见迎面罩来一片黑影。仿佛为了印证秋翎的话,一个黑脸男人咧开嘴巴,轻浮地笑道:“小娘子为何只身一人在街上呀?” 唐枝皱了皱眉,往旁边绕了一步。那黑脸男人也跟着横移一步,仍旧挡在唐枝的身前:“天黑路滑,小娘子一个人很不安全,不如让大爷送一送你?” 唐枝脸色一沉,清叱一声:“滚开!” 那人似乎愣了愣,随即哈哈笑起来:“小娘子莫要不识好人心啊。”探出手,竟去捉唐枝的手腕。谁知伸手下去,竟捉了个空,只觉眼前一花,“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印在脸上:“回家撒泡尿照照自己!”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哄笑声。 正如秋翎所说,天子脚下都不安全,还有哪里安全?黑脸男人是附近的地痞,却也只敢嘴上占占便宜,运气好了摸摸美人的小手,若说强抢民女,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搓搓被打疼的脸,冲周围嚷道:“大爷被美人摸了脸,你们行吗?” 众人哄笑一声散去。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到方才唐枝站立的地方,弯腰俯身,从地上捡起一只翡翠珠子串起的耳坠。低头凝视片刻,望着唐枝离去的方向,目中闪过异色。 夜幕降临。家家户户都挂上灯笼,照亮道路。饶是如此,秋翎仍然买了一盏小灯,提在手里,走在前头带路。 唐枝轻摇着手里的蝈蝈笼子,听着里面传来的虫鸣声,忽然兴致大起。随手丢掉右手捏着的彩泥人儿,扬起嗓子竟然唱了起来:“去尘浓,人散了。回首旗亭,渐渐红裳小。莫讶安仁头白早。天若有情,天也终须老……” 清冷的声音回荡在街上,带着一股疏薄的味道。偏偏尾音卷起,绕出一丝妩媚。秋翎眼尖地看到唐枝丢在路边的泥人,匆匆蹲下捡起。 这一路上,唐枝买了也不知多少东西,丢的更加不计其数。后来居然闹着去酒楼喝酒,这会儿兴许是酒意上来了,唱曲儿的声音愈发响亮。 秋翎又急又怕,虽说今朝民风开放,但是妇道人家外出耍到天黑尚不归,怎样都说不通!只听身后的脚步没有跟上,扭头一瞧,唐枝一手扶眼,一手半垂,蝈蝈笼子也不知丢到哪儿去了,身子摇摇晃晃的,竟似要摔倒! 正文 第6章 “夫人!”秋翎连忙跑回去,搀住唐枝的身子。 幸而程家的大门就在前方,秋翎吃力地扶着唐枝比她高出一个头的身子,叫了一个安分的小丫鬟,扶着唐枝回了院子。原打算静悄悄地回去,谁料走到半道儿,唐枝忽而一嗓子又唱起来,声音又响又亮,瞒也瞒不住。秋翎扶着额头,痛苦地叹气。 苦等唐枝不至,忿恼之下转战琼姨娘屋里的程远之听到声响,立时从床上坐起身。琼姨娘连忙从后头抱住他的腰,柔软的胸脯磨蹭着他的后背,软糜的声音道:“大爷,天都这样晚了,今日便留在琼儿这里好么?” 程远之被她磨得浑身发热,裤裆里顶起老高:“明日吧,爷今晚要去瞧瞧夫人。”刚要站起身,一只温软的小手忽而覆上来,程远之忍不住低吟一声,转身握住琼姨娘柔软的胸脯用力地捏起来:“小妖精,一刻也离不得大爷么?” 琼姨娘媚眼如丝,喉咙里发出痛苦又愉悦的声音:“大爷,今晚,嗯,非要,啊啊,要去夫人院子里吗?” 程远之看着她诱人的面孔,咬了咬牙,缩回手系好衣带:“等爷把那个夜叉羞辱一顿,便回来陪琼儿。” “爷一定记得回来,琼儿在这里等着爷!” 程远之到的时候,唐枝半合眼眸,歪在椅子上由秋翎为她擦脸。 “夫人,别闹了,先把脸擦了。”秋翎的手巾刚过去,便被唐枝扭头躲过,不耐烦了还伸手打开。秋翎急得不行,唐枝若是一直不清醒,待会爷来了怎么办? 别人家的夫妻关系不好,总有三分同床共枕之情。偏偏程远之与唐枝仿佛上辈子就不对盘,唐枝烦程远之跟什么似的,程远之逮着机会便要踩唐枝两脚。 “咳咳!” 怕什么来什么,听到程远之的咳嗽声,秋翎吓得手一抖,手巾掉在地上:“大爷?” 程远之负着双手,淡淡地道:“天晚了,爷跟夫人要就寝了,你回吧。” 秋翎蹲下捡起手巾,定了定神,说道:“夫人今日不舒服,奴婢伺候就够了,请大爷移步别院吧。” 程远之挑了挑眉:“你是大爷还是我是大爷?滚出去!” 秋翎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程远之抓着胳膊丢出门。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屋门在眼前“砰”的一声关上,遮住里面的情形。担忧地站在檐下,听了半晌,不见里头传来惊心动魄的声音,略略放心,转身走了。 “夫人?夫人?”程远之慢慢地走到椅子跟前,看着半合眼眸,歪在椅子上,一张桃腮分外诱人的唐枝,心里头砰砰跳了起来。 秋翎刚才给唐枝擦脸时,被唐枝几次三番推拒,胸前落了不少水迹。衣裳半湿地贴在身上,诱人的线条便展现在程远之的眼前。 程远之咽了咽口水,走过去轻唤两声,得不到唐枝的回答,俯身将唐枝横抱起来。谁知唐枝身量高挑,生得又不似琼姨娘那般纤瘦,程远之抱了一下,居然没抱起来。用力过猛,险些使头磕在桌角上。 幸好周围无人,程远之脸上热了热,撩起袍子塞在腰间,咬牙一使劲,终于把唐枝抱了起来。走到内室,将唐枝放下。短短的几步路,程远之的鼻尖上已经见了汗。 一切都值得。抬起袖子擦了擦汗,程远之望着床上胸脯一起一伏,安静妩媚的唐枝,裂开嘴角,解起衣带来。 上一回同唐枝亲热,仿佛是在半年前?或者更久?程远之记不得了,总之身边不缺女人,他倒是不难过。只是家里放着一个大美人,偏偏性子孤傲,平白不给亲近,想一想就怄得很。 只见唐枝如此温顺,正是难得一见的美景,程远之心中欢愉,三下两下就把自己剥了个精光,轻手轻脚地爬上床,贪婪地望着唐枝酡红的双颊。 若早知她饮酒后变得如此媚态可掬,他天天灌她酒喝!跪坐在唐枝上方,闻着呼吸间飘出的酒香,心潮澎湃起来。许是太激动了,给唐枝解衣裳的手都有些颤抖。不经意间,指节碰到唐枝胸前的乳粒,只听“嘤咛”一声,唐枝缓缓睁开朦胧的眼睛。 “你是谁?”唐枝偏着头问道,嗓音沙哑,带着一丝魅惑。 “我是你的相公呀!”程远之小声答道,生怕惊动了她,或者说那个孤傲的夜叉。 唐枝“哦”了一声,迷醉的目光落在他精赤的胸膛上。忽然伸指点在他左边胸前,捻住乳尖捏了捏:“咦,你这里好平?” 程远之被她捏得浑身酥软,禁不住呻吟起来:“啊!” 唐枝的手顺着他的身子往下,最终落到一根勃发昂扬的物事上:“这是什么?好丑!”眉头一皱,握住热烫坚硬的物事,狠狠一拽! “啊——”一声凄厉的叫声响彻在程家大宅的上空。 此时夜色虽深,然而没有入睡的人不在少数。秋翎住在耳房里,听到传来的声响,惊讶地睁开眼睛:“咦,大爷为何叫得如此大声?” 往常跟夫人同房时,并没有如此过呀?不禁坐起身来,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半晌,不再有别的声音,摇了摇头,重新躺回去:“兴许又在玩什么把戏吧。” 夫妻同房,难免有些声响儿,激烈些也不奇怪。若是唐枝尖叫,秋翎兴许还会上心,可是叫的人是程远之,秋翎想当然地想到别处去了,拉起被子,蒙在微微发热的脸上。 “咦,那是大爷的声音?”西边院子里,苗姨娘伏在床上,伸展肢体的动作一顿。 “啧啧,还是夫人有手段。大爷在咱们这里时,可从来没叫得这般大声过。”环姨娘和兰姨娘相视一眼,重新打起牌。 琼姨娘侧卧的诱人姿势一僵,恨恨地捶了下床板:“唐枝,算你有本事!” 此时,被唐枝似无意间踹下床的程远之正蜷缩在地上,捂着疼痛的某处翻来覆去地打滚。好半晌才颤抖着站起来,指着罪魁祸首刚要喝骂,却见美人醉酒,体态风流。桃腮迷醉,红唇微启。胸前衣襟敞开,露出隐隐绰绰的美景,仿佛邀人品尝。 难得一见的美景就在眼前,程远之口干舌燥,就连胸中的怒气都消散许多。低头看着身下,只见某处跳了两跳,疲软地耷拉下去,不甘心地握住,反复动作起来。可惜刚才被唐枝猛地一拽,此时疼痛犹存,最终没有抬起头来。 正文 第7章 程远之再看床上的美人,只觉血气上涌,连忙别过头。不甘心地拾起衣袍,胡乱裹在身上,仓皇地逃了出去。临走之前,恨恨地想:“明日大爷再收拾你!” 次日。程远之如往常一般出门,与酒友吟诗作对。然而美酒到口中,犹如白水。诗词念出来,掌声喝彩声都无甚滋味。早早辞别众人,提前赶回家。刚来到二门,便见众多小妾们花枝招展地等待着他,心中顿时豪气万丈。 “环儿今日打扮得甚合爷心!”程远之拉起环儿的小手,在她脸上亲一口。很快,四面八方被美人围住,一团团软绵绵的丰腴贴住他的后背,挤住他的手臂,蹭得他好不激动。 “大爷,今日去人家屋里嘛!” “大爷,您好久没到人家屋里去了!” 一声声儿的温言软语,直把程远之哄得昏了头:“好,今晚爷到环儿屋里去!” 明日再去收拾唐枝那个小贱人,程远之如此想道,满脸春风地搂着环儿离去。 程远之没有想到,从此之后,他再也没能进唐枝的屋子。昨晚难得一见的美景,成为他漫长的人生当中,曾经唾手可得却再也得不到的回忆。有时,程远之会想,如果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他死也要把管撸硬! 小妾们也是有攀比心的。自从听到程远之在唐枝的屋里叫得那么大声,便竞相使出各种手段,试图激起程远之更大的叫声。比不了出身,还不兴比武艺吗? 程远之被缠得没工夫纠缠唐枝,省了唐枝不少事。 “秋翎,你让阿智把城东那座宅子买下来。”唐枝递过一小卷银票。 秋翎怔怔地接过:“夫人,是前天咱们看的那座吗?” “对。” 秋翎咬了咬唇,忍住心底的疑问:“夫人买宅子做什么?”这些日子唐枝常常带她出门,四下逛游,本以为是兴趣之至,原来……不是吗? 当然不是,不过唐枝不会主动解释。等她走后,优雅地坐在桌边,从果盘里拿起一只青红掺半的苹果,白皙修长的手指挑起果皮刀,认真地削起来。 不多会儿的工夫,一长串厚薄均匀,粗细无差的苹果皮掉落,露出浸透蜜汁的甜甜果肉。唐枝放下果皮刀,往后倚在靠背上,咬了一口苹果,微眯眼睛露出享受的表情。 然而这舒适没有持续太久。唐枝吃到一半,忽然听到外面响起一声怒冲冲的质问:“你为何让账房管着账,不准我支钱?” 唐枝偏头,望着走进来的满脸凶色的程远之,不急不缓地道:“我没有。” “你没有?那账房为何说是你的意思?”程远之指着她的鼻子责问道。 唐枝微蹙眉头,放下吃了一半的苹果,掏出丝帕擦拭干净沾在手指上的汁水,站起身走到门口:“叫账房来见我。” 不多时,一个穿着灰布衣裳,约莫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来到,站在廊下躬身一礼:“见过大爷,见过夫人。” “你为何不让大爷支钱?”唐枝当门而坐,平静地问道。 账房答道:“这个月账上的银钱已经超支,不宜再大笔支出。” “我要支银子也不行吗?”程远之闻言,怒目而视。 账房顿了顿,却没有立时回答,而是抬起头看向唐枝。只见唐枝闭口不语,暗道晦气,真是神仙打架,殃及凡人。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道:“老夫人的意思,让小人管账,每月银钱支出都有一个额度。” 程远之的脸色难看起来,唐枝轻笑一声:“听到没?可不是我不让的。” 微笑的表情触怒了程远之,一拍桌子站起来:“从今天起,家里的账我说了算!” 账房没有应声,又看向唐枝。 “看什么看?我说了算!”程远之怒道,一挥袖口,转身而去。 待他走后,账房犹豫地问道:“夫人,老夫人临行之前让您做主,现在到底是——” “这阵子不论谁支银子,支取多少,都尽管放开管制。”唐枝对他挥挥手。 “是,夫人。”账房按下疑惑,行礼退下。 唐枝微微垂眼,在心中默算着日子。再有七八日,阿诚与唐书林便该到了。而程老夫人差不多也快回来了,必须赶在之前…… 花园里头,各色花儿开得正好。程远之的六个姨娘齐聚在凉亭,分坐三边,偎首凑耳说着话儿:“你说大爷最近为何不坚挺了呢?” “不知道,往常我使出那招的时候大爷都快活得不得了。” “莫非是夫人武艺深厚,大爷在她那里尝过了,再也看不上咱们的小汤小菜?” 往常大家交流这种话题时,琼姨娘总要插来一脚。这次也不例外,刻意忽视程远之最近不给力的表现,扶着腰装模作样地说道:“哎呀,腰好酸啊,昨儿大爷用力太大,人家腰都快要断了。” 苗姨娘“切”了一声:“你得了吧,大爷在我们这里都不持久,难道就你厉害?” “就是,还是琼姨娘你自己……哦呵呵。” 几人掩嘴嘲笑起来,直把琼姨娘臊得脸红:“大爷在夫人那里爽,为何不能在我这里爽?你们自己不争气,便也不信别人——” 话刚说到一半,便见众人齐齐望着亭子口,目瞪口呆的模样。不由也回头望去,只见唐枝在秋翎的陪伴下,提着裙子缓缓走上来:“在聊什么?好开心啊。” “夫人。”众人齐齐起身,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唐枝的裙子和首饰。 唐枝穿着一身藕荷色的曳地长裙,裙上用细如胎发的金银丝线绣出大朵牡丹花,花蕊处缀上米粒大小的珍珠,闪耀在阳光下,端的是富丽堂皇,美不可言。又见她头上,颈上,手腕上戴着同色的翠玉首饰,一个比一个瞪得眼睛大。 “夫人怎么有兴致到这里来?”琼姨娘暗暗掐着手心,死死地盯着唐枝坐下后,露出的桃色的绣花鞋。只见两只鞋尖上各用一颗拇指肚大的明珠点缀,柔和的光泽刺得眼睛疼。 唐枝仿佛察觉不到,和颜悦色地对几人招招手:“别客气,都坐吧。” 众人纷纷坐回,独独琼姨娘站在亭子中央。 “琼姨娘为何不坐?”唐枝略带一丝诧异地问道。 凉亭共有三边,唐枝坐在一边,环姨娘与兰姨娘坐在另一边,苗姨娘与另两位姨娘坐在一边。琼姨娘盯着唐枝的屁股下面,死死地咬牙。 好巧不巧,唐枝坐的正是她的位置。 正文 第8章 琼姨娘再不愿意,也不得不去挤环姨娘那边。环姨娘挪了挪,露出半个臀部的空隙,掩着嘴不好意思地道:“哎呀,都怪我生得太胖了。不过琼姨娘的屁股小,应该坐得下吧?” 坐不下也得坐,否则单单就她一个人站着,岂不是跟秋翎一样成丫鬟了吗?琼姨娘瞪了环姨娘一眼,咬牙坐下半个身子。 “我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们最近过得如何?”唐枝笑着道,“嗯,环儿今日梳得头发不错。” “苗儿的这根腰带真漂亮。” 唐枝一个一个点过去,独独没提琼姨娘。略作谈论过后,起身说道:“你们玩罢,我还有事。若是短缺了什么,尽管到账上支钱。” 几人顿时明白,原来唐枝是对琼姨娘看不顺眼。这却合了她们的心意,唇边带笑,连忙站起来恭敬地道:“夫人慢走。” 唐枝离开后,仿佛所有的光亮都被带走了,整个亭子里一下子黯淡下来。稍稍沉默过后,苗姨娘率先开口道:“夫人就是夫人。” “换了我是男人,我也待见夫人这样儿的。”环姨娘点头附和道。 琼姨娘冷哼一声,穿得好看就了不起吗?她穿上那身衣裳,比唐枝还好看。话涌到嘴边,也觉得酸,嘴巴动了动,终是没说话。 环姨娘瞅着她不甘心的表情,却半掩着嘴吃吃地笑起来:“某些人呀,平日里自诩风流妩媚,跟夫人比起来,啧啧,就像天上的云和地上的泥。” “可不是吗?一个是那富贵娇艳的牡丹,一个是那路边的狗尾巴草。” 一人一句,直把琼姨娘挤兑得满脸通红,拂袖而去。 几人纷纷掩嘴而笑。笑罢,一人叹道:“夫人生得这般美,为何跟大爷的关系如此僵硬呢?” 唐枝确实生得美,如果说苗姨娘她们是温柔的解语花,唐枝便是孤傲的花中之王。苗姨娘等人的心中只有艳羡,并无嫉恨——一个不得男主子喜欢,并且不打算讨男主子喜欢的主母,为何要嫉恨? 以唐枝的美貌,但凡露出一丝笑意,程远之便会贱格地贴上去。可是自从她们进门以来,鲜少见到程远之往唐枝的房里去。而唐枝也不似寻常主母,对待小妾严防死守,不让男主人近身。可以说除了有些小怪癖外,唐枝简直是最好伺候的主母了。 但是疑惑归疑惑,谁也不打算缓解两人间的关系——这种损己利人的事,傻子才做。 想起唐枝打扮得富丽堂皇,低头看着身上穿的干巴菜叶子似的衣裳,心有灵犀地默默散去。虽然谁也没有明说,但是心里同时在想,一定也要弄一身一样的衣裳来! 在唐枝的暗暗鼓动下,本来便肆无忌惮地支取银子的小妾们更加放开手脚,账中的银子如流水般往外流走。人人争先恐后,把握住难得的机会,支了银子能藏的就藏,能往娘家送的就往娘家送,能买衣裳的买衣裳,能买脂粉的买脂粉。 一时之间,小妾们全都红光满面,更浑身解数,使出十八般武艺讨程远之的欢心。被伺候得舒坦的程远之最近也不出门了,天天流连在小妾们的怀里。今日上午爱这个,下午宠那个,晚上再稀罕别个。 最受宠的仍然是琼姨娘,一来琼姨娘是里头最年轻的,二来她的功夫是真好,又豁得出去,最让程远之受用。被滋润得如熟透了的水蜜桃般的琼姨娘挑了一个明媚的日子,盛装打扮一番,给唐枝请安去了。 “问夫人好。”琼姨娘垂首蜷腮,盈盈一福。手中端着一只托盘,往前面一递道:“大爷赏了妾一盘葡萄,妾想着夫人还没尝过,便拿来孝敬夫人。” 唐枝撑着腮,偏头望去,只见晶莹剔透的水晶盘子里盛着两串紫莹莹的葡萄,粒粒如牛眼那么大。外皮上裹着一层白蒙蒙的细霜,粒粒水珠滚动在上面,说不出的诱人。 冲着唐枝的这边,有两个吃掉葡萄后留下的揪子。偏偏琼姨娘仿佛不知,眨着一双水润的眼睛,娇羞万分地献好。 为唐枝打扇的秋翎低叹一声,怎会有这般上赶着打脸的人?待会儿场面不要太血腥才好。果然,只听唐枝懒懒地问:“你没吃便拿来了?” “是,夫人。” “秋翎,端上来吧。”葡萄被端在桌上,唐枝慵懒地抬起手,指着被摘下葡萄后留下的揪子:“那这是什么?” 琼姨娘仿佛才发现似的,惊呼一声:“呀,是,是大爷!妾跟他说先端来给夫人尝一尝,他不听,非揪了一粒,率先吃了!” “你没吃,是吗?” 琼姨娘连忙摇头:“妾不敢自作主张,先夫人一步尝了去。” “哦,那你嘴角的紫痕是什么?”唐枝指了指嘴边的位置。 琼姨娘抬手抹了抹相同的位置,放到眼下一看,顿时慌乱起来:“妾没有偷吃,都是,都是大爷,吃完葡萄非要对人家——”说罢,仿佛不敢直视唐枝的目光,娇羞无限地垂下头。 真是无趣。 唐枝撇了撇嘴,忽然眉目一沉:“跪下!” “夫人息怒!”琼姨娘连忙跪下。 唐枝从盘子里揪下一颗葡萄,举在眼前望了望,忽然手指一松,葡萄顿时落在地上。抬脚一踩,“吧唧”一声,如牛眼大的紫莹莹的葡萄便成了一地汁水:“这种货色,我都是拿来踩着玩的。你居然说这是吃的?当我不识货吗?” 琼姨娘目瞪口呆,这可是花了十几两银子买来的,每粒葡萄要几钱银子啊!望着起身走来的唐枝,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你这身衣裳不错,新买的?” 琼姨娘的唇边露出一抹得意的笑,这可是花了六十两银子在俏衣坊买的,上面绣的大团牡丹花,比唐枝那日穿的好看十倍。娇羞一笑,正要说话,却突然只见唐枝抬起脚,踩在衣裳一角慢条斯理地捻动起来:“可惜料子太差,只配给我擦鞋。” 霎时间,琼姨娘的脸色变得难看之极:“唐枝!你别太过分!”猛地伸手,推向唐枝的膝盖。 唐枝抬脚蹬在她的肩上:“奉劝你一句,少来惹我!” “我弄死你,就跟踩死一只蚂蚁差不多!”收回脚,美艳的面容上没有丝毫笑意,只有居高临下的轻蔑:“滚!” 琼姨娘咬着嘴唇,羞愤地爬起,掩面离开。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院子外,秋翎忍不住道:“夫人,您这是做什么?骂她两句就罢了,惹着了她,少不得在大爷面前碎嘴,给您下绊子。” 正文 第9章 “我就怕她不下!”唐枝冷冷地道。 回到院子里,湘姨娘已经双眼红肿,发髻散乱。程远之连忙从榻上坐起来,上前两步道:“琼儿怎生这副模样?是不是那夜叉又欺负你了?” 琼姨娘闭目摇头,泪水从微卷的睫毛上滚落,说不出的可怜:“没有,夫人没有骂我。” “那就是打你了?”程远之眉头一挑,清晰地看到她肩头上的鞋印子,气得脸色铁青:“爷早说过让你别去找不自在,她怎会是好心容忍你的人?” 琼姨娘委屈不已,扑在他怀里大哭起来。程远之问她什么,一句也不说。最终程远之气不过,推开她找唐枝算账去了。 等他走后,琼姨娘才抹抹眼泪,眼中闪过一丝算计成功的得意。唐枝啊唐枝,让你再嚣张!脱下衣裳,看着心爱的衣裳被唐枝踩得脏污一片,禁不住心疼起来。 等大爷休了唐枝,程家的钱还不是任由自己花?想到这里,不由得笑出声儿,低头瞅了一眼脏污的衣角,不屑地甩在地上。 第3章休书 盛夏六月,酷热如火炉。 午后的日头格外暴热,空气被晒得扭曲,花圃里的花儿草儿也全都打蔫。 秋翎不停地打着扇子,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唐枝的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夫人,您就再买一个丫鬟吧?”秋翎倒换下手,有些吃力地道。 唐枝自来怕热,从前有秋翎和秋云两个一起打扇,身上才干爽些。自从秋云被卖掉之后,唐枝仿佛忘了这茬,绝口不提买丫鬟的事。躺在凉椅上一动不动,仍旧很快热出一身汗。 外头的知了聒噪个不停,唐枝身上燥热,心里也不爽快,抬头瞧见秋翎累得满头是汗,挥手道:“去,把她们都叫来。” “是。”秋翎搁下扇子,抬袖擦了擦汗,提起裙子飞快往外跑去。 没过多久,苗姨娘等人来到。 刚走进院子,便见唐枝坐在门口,袖子挽到手肘处,露出两截莲藕似的小臂。青翠欲滴的镯子挂在上面,随着她打扇子的动作而上下滑动。 “夫人。”五人齐齐福身,清脆地道。 唐枝抬起玉臂,随意往桌上一指:“刚得了盘葡萄,你们尝一尝。” 宛若牛眼大小的紫莹莹的葡萄,可是等闲买不到的稀罕物儿。几人面面相视,脆声齐道:“谢夫人。” 两串葡萄,说多不多,很快被几人分吃干净。唐枝搁下蒲扇,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别闲着,过来给我打扇。” 几人吃得高兴,不愿错过在唐枝面前献好的机会,摇着团扇挤过来:“夫人就是简朴,院子里才只得一个贴身丫鬟。” “像夫人这样有身份,却不给咱们立规矩,还赏稀罕物儿吃的主母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 “怪道大爷谁也不给,偏偏给夫人弄来一盘子。” 一个一个争先恐后地拍马屁,殊不知全拍在了马蹄子上,秋翎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板起脸轻咳一声:“少说话!” 几人连忙噤声,卖力地挥动着手里的扇子。凉风徐徐,唐枝脸上的汗迹渐消,寻了个舒适的姿势,闭上眼睛小憩起来。 程远之来到院子门口时,看到这一幕,顿时火冒三丈:“唐枝!”怒气冲冲地走进来,拨开卖力打扇的小妾们:“你凭什么作践她们?” 凉风骤停,唐枝皱了皱眉,不适地挪动了动,睁开眼睛:“我作践谁了?” 秋翎唯恐唐枝又热出汗,连忙放下针线筐子,拿起蒲扇走上前。刚来到近前,便被程远之大力拨到一边:“滚开!” 程远之就不信了,全世界只有唐枝是娇贵的?人人都得顺着她?她不让上床,他就不能近她的身,她看不惯谁,就连踹带踢,她热了,他的小妾们就都给她当丫鬟,她当自己是王母娘娘啊? “你作践完琼儿,又作践苗儿她们,正室的架子摆得真足啊!”程远之嘲道,瞄了眼桌上的水晶盘子里堆着葡萄皮与葡萄籽,讥讽地道:“琼儿好心好意给你送葡萄,你却把人作践一顿,有种你别吃啊!” “大爷,那盘葡萄是您买给琼姨娘的?”苗姨娘微皱眉头,琼姨娘好手段啊,夫人唤也不来,大爷还为她出头,俨然与夫人平起平坐了! 程远之没注意到苗姨娘的不满,搂过她道:“明日大爷也买给你。” 苗姨娘的眼珠转了转,低下头不说话了。 程远之扬起下巴,对唐枝道:“她们都是我的爱妾,不是你的丫鬟,以后不准你再使唤她们!” 唐枝眉梢一挑,从躺椅上坐起来:“你们出去!” 等苗姨娘等人出去后,程远之冷笑一声:“人都出去了,你可以狡辩了!” 唐枝对秋翎点了点下巴:“告诉他,桌上的葡萄是谁吃的。” 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唐枝的鼻尖上又沁出汗珠,秋翎拿起蒲扇,连忙打起风:“大爷,那些葡萄全是苗姨娘她们吃的,我们夫人连碰都没碰。” 程远之愣了一下,随即嗤笑道:“你是她的丫鬟,自然她叫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 “大爷若不信,可以把苗姨娘她们叫来作证。” “刚才她们在的时候怎么不说?现在人都走了,又要把人喊回来?”程远之讥笑道,鄙夷地看着唐枝:“你就是不想承认!” “大爷此来,是为琼姨娘讨公道的吧?”唐枝挽起袖子,露出两截凝脂玉润的藕臂,撑着腮,抬眼问道。 “对,没错。”程远之盯着唐枝身前被汗水打湿的衣襟,隐隐透出艳色的小衣,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日在床上,醉意朦胧,任由摆布的场景,禁不住咽了咽口水。 见他眼睛都看得直了,唐枝眼珠儿一转,捏住衣襟,拉开一些。小幅度地扇动起来,炫目的美景时隐时现:“我就是踢了她,你打算如何?” 程远之盯着那一片若隐若现的艳色,下腹升起一团火热,良久才按压下去,清了清嗓子道:“你踢了琼儿,就得跟琼儿道歉。” “若我不去呢?” “你若不去,我就——” “怎样?” 程远之“就”了半天,什么也没“就”出来。他忽然发现,如果唐枝不道歉,他竟不能奈何她一丝半点——唐枝不稀罕他的宠爱,不论他冷落她多久,从来没有恼过;她也不怕下人们不尊重,家中账务都由她把持,不高兴了谁也别想有钱花。 正文 第10章 “我是主母,家中的大事小事都归我管。我想打谁就打谁,我想骂谁就骂谁,就算把琼姨娘卖了,又算得了什么呢?”唐枝重新躺回去,随意拨开沾在颈侧的发丝。 她今日穿了一身玫红色的衬裙,外头罩了件浅黄色的纱衣,一举一动都姿态撩人。程远之愈发上火:“你敢!我才是这个家的主子!你敢把琼儿卖了,我就——” “你就怎样?”唐枝的指间绕着一缕发丝,若无其事地把玩着:“从今日起,琼姨娘每日来我这里立规矩,敢犯一丝儿错,立马卖了去。” 程远之睁大眼睛,指着她道:“你放肆!若你敢卖琼儿,我就休了你!” 唐枝松了发丝,“扑哧”笑起来:“好啊,你现在就休了我吧。否则不仅琼姨娘要日日立规矩,其他人谁也躲不了。每天从早饭后到我睡觉前,轮流给我打扇子!” “你,你这恶妇,毒妇!”程远之恨得咬牙,“你等着!” 他就不信治不了她!明明他才是一家之主!程远之撂下话,转身出了院子。 看着他怒气冲冲的背影,秋翎不无担忧:“夫人,您惹大爷做什么?于咱们有何好处?” 秋翎倒不怕程远之休了唐枝,她自小跟在唐枝身边,对唐枝的本事很清楚。只是,惹怒程远之显然有害无益,唐枝为什么这样做呢? 唐枝的眸色微深,声音透着冷意:“我自有打算。” 不多时,程远之回来,满脸得色地迈进门,扬起一张纸:“唐氏,你现在就去跟琼儿道歉,否则我立刻休了你!” “休书?”唐枝看着他手里写满了字的纸张,带着一丝惊讶地道。 程远之扬眉:“不错!” “拿来给我瞧瞧。”唐枝慵懒地伸出手。 程远之把休书往前一递:“你看好了!” 秋翎接过休书,递给唐枝,唐枝拿在手里,随意瞄了两眼:“大爷的字越来越有形了。” 程远之得意地挥着扇子:“你现在才来奉承大爷,已经晚了!” 连讥讽都听不出来,唐枝懒得鄙夷他,直接道:“大爷想要如何?” 程远之见她比方才收敛许多,鼻孔朝天,合扇一指外面:“给琼儿道歉!” “只是道歉吗?” “嗯……”程远之犹豫片刻,扇子一敲手心,故作大方地道:“就把你那套叫什么来着,就是成亲时戴的那套首饰送给琼儿当赔礼吧!” 秋翎暗暗叫糟,唐枝的首饰多半是唐太太生前置办的,程远之这回可拔了虎须了! 只听唐枝轻笑两声,捏住休书两边,缓缓撕成两半,再叠在一起,重新撕开。如此反复几回,一纸休书很快变成一把碎屑,走到程远之身前,抬手扬了他满脸:“休我?你也配!” “你!你!”费尽心血写的休书就这样被撕碎,程远之既心疼又恼怒,气急败坏地拨下满头纸屑:“唐氏!你竟敢——”话没说完,只觉脸上一痛,耳边传来“啪”的一声! “大乌朝的新典,你读了吗?”唐枝站在他身前,眼神轻蔑:“妄想休我?果然是小家小户出身,低俗自大!” 程远之的脸上火辣辣一片,恼怒地抬起手:“你这贱人,竟敢对我不敬!” 突然斜刺里冲过来一股力道,秋翎抱住他的腰大声叫道:“你不能打夫人!” 程远之被撞得连连倒退,腰身被抱得死紧,挣了两下,竟没挣开:“贱婢,滚开!” “程远之!”唐枝喝道,“我可以让你打回来,只要你承担得起后果!” 如被冷水当头泼下,程远之的目光沉了沉,缓缓放下手。 唐枝一反常态,定然有着打算。成亲两年,程远之虽然看不惯唐枝,却也不得不承认,唐枝有些能耐。甩开秋翎,整了整衣衫,阴沉地道:“不休你,我名字倒过来写!” 秋翎被甩得坐在地上,摸着磕到门板的后脑勺,低低地痛呼起来。唐枝皱着眉头,揪起她道:“你傻了?你撞他做什么?” “我怕他打到夫人啊。”看着程远之的身影消失在外,秋翎拍着胸口,松了口气:“大爷刚才真是凶,夫人以后别再惹他了,他真的会打你的!” 看着一脸憨气的秋翎,唐枝的嘴唇动了动,神情终是放缓:“以后我没叫你,不许冲动。” “大爷这是怎么了?”西院里,看着灰头土脸的程远之,琼姨娘惊讶地捂住嘴。 程远之脸色很臭,狠狠地道:“大爷要休了那夜叉!” 琼姨娘“呀”了一声,从后面揽住他的脖子,娇滴滴地道:“不知夫人如何惹到大爷了?总归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大爷消消气,有什么解不开的?” “一日夫妻百日恩?这样说的话,我们早就恩断情绝了!”程远之黑着脸,狠狠灌了一口凉茶,把杯子用力掼在桌上。 琼姨娘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再说话,不由惊讶——按照程远之一贯的脾气,不该就这样消声儿才是呀? “见过夫人。”正堂中央,六道俏丽的身影垂首站成两列,齐齐福身。 唐枝点了点头:“秋翎跟你们说了?从今往后,天凉快之前,每日过来给我打扇子。” “是,夫人。”六人齐声答道。 唐枝目光一转,落在末尾的琼姨娘身上,只见她的脖子上多出几道抓痕,眉毛微动:“琼姨娘的脸色不好,可是心中不满?” “不敢。”琼姨娘深吸了口气,“伺候夫人,是妾的本分。” 程远之一早便出去了,否则她原本可以不来,更轮不到苗姨娘和环姨娘两个贱人把她从床上拖下来,还挠她的脸!幸亏她护得及时,否则伤的就不是脖子,而是脸了! 两重怨愤堆在心里,脸色好看才怪。 “你这样想便好。”唐枝不管她心中是真的愿意,还是装出来的。吃她的,喝她的,合该伺候她:“好了,站在两边,别挡着光。” 账房刚把这几日的账目送来,唐枝挽起袖子,素手翻开,阅过条条记录,嘴角弯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程远之,近日内支取八回,总计三百二十四两银子。 琼姨娘,近日内支取二十回,总计八百五十两银子。 苗姨娘,近日内支取十六回,总计四百三十两银子。 环姨娘,近日内支取十二回,总计二百七十两银子。 …… 总计两千一百八十七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