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启承 当日汉武帝为博陈阿娇一笑,许下金屋藏娇的诺言,无奈红颜未老恩先断,从身处高位众星拱月的地位落得独守宫闱,即使再费尽心力的求得长门一赋,也丝毫撼动不得现实。常人总说,君恩难求,好景不长,却哪里有考虑得了万物更迁人是物非的弃妃心境。 (一) 我叫沈妙容,是陈蒨的皇后,却不是他的妻子。我可以陪同他一起举杯共赏属于我们的脚下的锦绣山河,却不能成为他推心置腹,完全信任的枕边人。或许自古以来君王就不能完全的舍弃掉猜忌,多疑甚至无情,我宁愿相信这样,也不愿意承认我将终生陪伴一个永远不会爱我的爱人。 南梁大同元年,黄道吉日。那年我才十几岁,正是豆蔻年华,就嫁给了陈蒨,青枝随我嫁入陈府,任主事,是我的一等丫鬟。那一天,是个非常晴朗的日子,站在空旷的院落里可以看见无比晴好的天空,蓝澄澄的如一汪碧玉,没有一丝云彩,偶尔有大雁成群结队地飞过。 鸿雁高飞,据说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预兆。 那时的我对未来的期许不外乎是相夫教子,琴瑟和鸣,那时我以为,爱这种东西要被时间慢慢磨的,我以为我们的相爱不过是时间问题,就像父亲和母妃。不过是寻常的官宦夫妻,说不上有多恩爱。然而生儿育女相伴在身边多年,到底是有那么些感情的,至少在我们儿女眼中看来,总是相敬如宾的。生前同床,死后同穴不过是寻常事。 可笑我的妇人之仁,我正处乱世,怎么能舍得抛下天下百姓,躲在闺中不问时事,终日以思虑儿女私情为己任。正值侯景之乱,天下动荡不安。战争总免不了烧杀抢掠,总有乱军乘机作为,可谓无所不为。小孩的嚎哭声,女人的惨叫声,以及受难者的悲鸣,似乎终日在耳边回荡。 我只听闻侯景,因左足生有肉瘤所以行走不稳,但是擅长骑射,北魏末年边镇各族群起反抗北魏的统治时,侯景开始建立功勋,投靠东魏丞相高欢。现在侯景叛乱起兵进攻梁,被称侯景之乱。 侯景此时尚未得势,宋朝刘裕、齐时萧道成、本朝萧衍,哪个不是大权在握后,拨乱反正,自称真龙天子,成王败寇似乎本该如此。若赢得了无数的勤王之师,胜得了天下的悠悠之口,自然是名留青史,一代帝王,若输不起,叛党的千古骂名,千夫所指是如何也逃脱不了的。 侯景似乎在不断的观望,审时度势,先从高欢,再随西魏,见势不对,立即又洽降南朝萧衍,随后又与萧正德勾结反梁。正平二年,侯景又翻脸无情,指责萧正德僭号,将他废除,吊死萧正德,软禁萧衍。立太子萧纲为帝,改元大宝,其自封为相国、宇宙大将军。 大宝二年六月,江州剌史陈霸先发兵南康,进屯西昌。十一月,侯景篡位宣布称帝,国号为汉。 到此,天下乱局已定。群雄竞起。 谁会不懂,什么乱臣贼子、皇室正统不过市场关乎自己得失的一场博弈,这些所谓的当世豪杰,渴盼出人头地,名垂千古,却打着为百姓安居的旗号旗号。连嚣张至此的侯景,也知道在攻台城时四处宣扬,“皇帝只知偏袒诸王,掠刮民脂”,而自己出兵却是“为了给天下百姓作主,无意灭梁”。 多行不义必自毙,玩火自焚的侯景的灭亡也是必然的。历时五年的侯景之乱终于得以平息。侯景乘船出逃,被部下杀死。听闻侯景死后,尸体被分成好几份,被人抢食。 陈霸先因平乱有功,被梁帝加官进爵自是不在话下。他派其侄陈蒨任吴兴太守出镇吴兴,我自然跟随。 陈蒨拥有不少侍妾,本该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我却突然多疑起来,陈蒨本性就性情多疑,不易轻信他人。更值多事之秋,除了侍寝从不与人接触太近,不光是那些妾侍,就连身为正室夫人的我也几乎不被允许过夜。与他共枕到天明像是一种殊荣,只是这种荣幸似乎无人能获得。直到一个被人称作蛮子的娈童被陈蒨仿佛天经地义般的夜夜拥着,直至天亮,我内心的惶恐一点一点加剧。 像是内心的猜测要急于得到印证般,无数的消息像潮水一般朝我涌来,他们夜夜同榻而眠,陈蒨带他出入各种场合,哪怕是商议军情,陈蒨为他改名子高,不许任何人唤他蛮子,陈蒨更是教他骑马,射箭,两人亲密,似将世间其他视作无物……一切的一切似乎只是为了证明陈蒨待他是与众不同的。至少现在是这样。 然后。一天,两天,半月,三月….时间过得让我来不及体味各种酸楚,各种版本的流言纷至沓来,叔父陈霸先似乎也注意到了陈蒨的变化,差人来信,却并未有所效。 青枝屡屡劝我开怀,称此人败坏风气,下作之极,不必理会。 “王妃,整日唉声叹气,食不下咽,再有几日怕就消瘦不少了”青枝拜倒在地,眼中流露出怎不是对我的担忧与关怀。一个侍女尚且如此,曾并头而休的夫君不闻不问,让我更加酸楚。 在春夏交织的时节,这屋里衣香不如花的时节,我的情绪其实是格格不入的。 我如何也忍耐不住,顶着陈蒨正室夫人的名头,抹着浓得化不开的妆容,由青枝伴我,亲自会会这不断创造传说的孩子,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涂脂抹粉,矫揉造作,相反他的一身素装反而衬得我这一身华丽活似戏子。 我不动声色,安然入座,他不似我想象中的畏畏缩缩,也没有花言巧语,更不像是翩翩君子,文弱书生。我细细打量着他,他目光直视任我打量,说实话,身为女人的我容貌姿色竟也要甘拜下风,俊朗这个本是形容男子容貌俊美,身形倜傥的好词,用在他身上竟还觉得是玷污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懂得了陈蒨,我的夫君,对他另眼相待的缘由。 他对我微微侧首,我低头饮茶,鬓角点缀着的一支珠钗垂下细碎的银线流苏,末梢垂下的蔷薇晶掠过鬓下的脸庞,只觉一阵轻微的冰凉隔着肌肤沁心而入。茶味一丝也尝不出来。随手将茶杯搁在桌上。 “青枝,茶有些凉”我觉得嗓子似乎被什么堵住了,除了这一句,其他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是,奴婢这就去重新沏一壶来”青枝道,然后转身退下。 只剩我与韩子高两人,屋外日影狭长,隔着竹帘细细筛进,连铜漏声也越发清晰入耳来,缓缓“咚”一声,似砸在心上一般,连那暖光也被砸得微微摇晃。 他的目光愈发的坦诚,他就那么站着,负手而立,未曾想我行礼,可是我却丝毫没有觉得突兀。我示意婢女退下,房门吱呀一声响,却像是把我的思绪瞬间拉回,我明知故问“敢问公子名讳?”他倒施施然坐下了,动作自然一丝娇柔造作的痕迹都找不到,“韩子高,你可以唤我子高”他仍是笑着回答。 我却突然没了说话的兴致,丢下一句“不过是以色侍人,何以狂妄”就拂袖而去,怕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个姿态像极了落荒而逃。走之前,没听到韩子高的回答,却忍不住心慌。 正文 第二章 嫉妒 (二) 自从平叛侯景之乱后,梁朝有两位新贵崛起,时天下大权,皆在二位新贵之手,王大司马战功可称为天下第一,叔父陈司空霸先次之。为拢络陈氏一族,王僧辨的三儿子王颜与陈霸先之女陈见琛订下亲事,王颜亲自前行答谢,王陈二族结为姻亲。一时之间,京师所有人莫不在谈论此事,评论着这桩亲事郎才女貌,堪称珠联璧合。 民间更有传说,陈见琛自幼才貌双全,精于音律,娴于书画,妙于武艺,擅长歌舞,王僧辩之子当时是陈国有名的美男子,翩翩公子偶遇见琛,偏偏见之不忘,每日思之欲狂,乃有此良缘。当然,我对此种流言向来嗤之以鼻,在陈蒨身边多年,我已然稍稍懂得民心的重要。 我曾就此事悄悄问过陈蒨的看法他轻笑,未曾开言,我却忽然明白过来,陈霸先,王僧辩哪个又会是池中物,这宗婚姻不过是暂时的缓冲剂罢了。陈蒨听了我的看法却是惊讶的看了我一眼,想必是不解我这么一个本该只知柴米油盐相夫教子的内宅妇人哪里会懂得这些。我却很高兴,觉得这是陈蒨对我刮目相看的前兆。我以为他能爱我的。 陈霸先如今正是风头正胜,作为他的侄子,陈蒨也是多数人争相追捧的对象。可无奈他生性多疑,为人有极不喜矫揉造作恶意奉承之辈,其实更多的还是忌讳帝王以及陈霸先的猜忌。但过多的撇清和不理会,却又会显得此处无银,无法,我只能建议,不如收纳几位官家女子,一来不至于得罪所有人,二来也可稍稍打消帝王以及叔父陈霸先的疑心。陈蒨自然应允。 说是挑选几位,却不料那些官员为了尽可能的让自家人入选,成为炙手可热的陈蒨太守的侧妃,竟不光自己的女儿,甚至侄女,外甥女等只要稍有姿色的尽数挑来,当然其中也不乏凑数者。我不禁咂舌。一个太守尚且至此,帝王家女人又该如何自处呢。黑压压一群人,端的是绿肥红瘦,嫩脸修蛾,脂粉香扑鼻。很少有人说话,只专心照看自己的脂粉衣裳是否周全,或是好奇地偷眼观察近旁的其他女子。凭栏而望,繁花锦绣里重重宫阙的飞檐翘角宛如印在五色迷离上的影。我看着极尽妍态的女子,如何不叫人心醉神迷。 我吩咐下去,让她们六人一组,分成三组,一一来介绍自己,因均是女眷,我并没有安排帷帐与屏风。月上柳梢。过半女子早已回去,只余寥寥几人人仍在暖阁等候。 “江苏盐道于简之之女,于胭,年十八。” “苏州织造孙长合之妹孙玉清,年十七。” “宣城知府傅平之女傅棠,年十三。” 我低着头,目不斜视地盯着地上,块块三尺见方的大青石砖,拼贴无缝,中间光洁如镜,四周琢磨出四喜如意云纹图案。听着前几位女子跪拜如仪,衣角裙边和满头珠翠首饰发出轻微碰撞的的声音。 “倒是我安排不周,劳几位妹妹等到此时,是我的不是。”我把玩着手上的护甲,却一边说出此言,眼睛悄悄观察阶下几位的反应。忽而又觉得满身的疲惫,不等她们作答,接着又说道“不过,我与几位妹妹以后都是一家人了,想必妹妹们也不会怪罪姐姐”此言一出,不光台下众人,就连身边的青枝也都惊讶的看着我,我不置可否,朝她轻轻颌首。 “至于其他事宜,自会有管家与你们交代,我乏了”接着起身。 “恭送姐姐”她们的回答。 我并未回头。 恍然间我想起我的新婚之夜,自古以来规矩两个字是代表天的,成亲之前我不曾见过陈蒨,只是从媒人处听过他,只知道他,就是陈霸先的侄子,吴兴太守,陈蒨。 想起我们的合窇酒,我们的洞房之夜,一切都恍如隔世。他也曾唤过我妙容,语气温柔,与我携手共游荷花池。不过不同的是,今时今日而言,想象那些画面的时候都要加上一个曾经他两月不曾踏入我的房门了,何况是夫妻间的体己话。 蓦然想起前人的诗句:女萝附松柏,妄谓可始终。大概世间许多女子的梦想,只是希望有乔木松柏般的男子可以依托始终而已吧。 韩子高最初跟随陈蒨时不过十六岁,寻常人眼中的娈童罢了,然他自那时起几乎日日跟随陈蒨左右,饮食起居均与陈蒨一起,连我远远的瞧着都能看出些端倪,陈蒨似乎是越来越离不开他了,这个想法让我无比的恐慌。我试图忍耐过去,等待陈蒨厌倦那个人的那天,可是日复一日,韩子高成为府中最受欢迎的一人,丫环小姑娘们喜欢他当然不用说,就连男人们也乐于跟我接近。至此,他总算是站稳了脚。 我试图等在陈蒨的书房门口,手里捧着我亲手熬了四个时辰的鸡汤,香气浓郁,我不禁开始想象陈蒨饮用时的摸样,我的嘴角忍不住的上扬。我并不细心打扮。脸上薄施粉黛,一身浅绿色裙装。头上斜簪一朵新摘的白芙蓉,除此之外只挽一支碧玉七宝玲珑簪,并非一般可轻易小瞧了去,却并不显雍容。 终于书房里传来些动静,我意识到那是陈蒨起床了。自从他就任太守以来,几乎都是宿在书房的,这已成为府中人尽皆知的秘密。隐约听着书房内传来轻微的说话声,声音细微,隐约中还带着几声轻笑,像是两个情人的对话,我猜测也许是哪位侍妾,想着,却忍不住挺直腰板,摆出正室夫人的架势,轻抿嘴唇,刻意的威严。 房门打开的刹那,我却还是忍不住的大惊失色,脚也忍不住的后退一步,却踩到裙摆险些摔倒,我一个踉跄,在旁侍奉的青枝,预料不到我会有此动作,意外之下,扶我不住,眼看我就要一头栽倒在地,狼狈万分。却有一双手把我的要扶住,动作迅速手臂有力,我以为那是陈蒨的,我立刻调整表情,摆出最楚楚可怜的姿态,却迎上了那个人的目光,原来竟是他扶住了我。 陈蒨轻咳一声,目光威严,双目直视扶住我的那双手,那个人待我回神站稳之后迅速缩回手,却又退到陈蒨的身侧。我窃喜,以为陈蒨竟还是那么在乎我,不允许除他之外的男人触碰我。然而让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我瞬间四肢冰冷。陈蒨不悦的回头瞪了那个人一眼,然后执起那人的手,“除了我,不允许你乱碰别人”说完孩子气的轻咬了一下那个人的手,那人也是无奈的笑笑,却又伸出另一只手帮陈蒨拢了拢衣服。两人暧昧却又说不出的和谐。我从未见过那样的陈蒨。 我从未见过那样孩子气的陈蒨,像是吃醋,又像是撒娇,我不知道从来以脾气暴躁引得众人侧目的陈蒨竟会有这样的一面。我也不知有一天我竟然会这样狼狈,我刻意的威严,不知道是不是在那个人眼中如同提线木偶一般僵硬又引人发笑。韩子高,那个人的名字,在我的脑海中仿佛成了禁区,不对,我甚至不想让这样的一个人存在于我的脑海。 以为可以这样势均力敌下去,谁知风雨竟来得这样快。 正文 第三章 封王 (三) 终于有一天,府中大乱,因为来了两个黑衣刺客,他们破窗而入,狠攻陈蒨,招招直欲取他性命,陈蒨和那个人立即起身迎战。来人确是一流刺客,剑剑狠辣,一时之间,屋内只闻剑刃交击声。在合攻下,黑衣人自然力有不支,很快的,就毙命于剑下。正要松口气,却见先倒下的刺客手一扬,已有一把乌油油的短剑往陈蒨身上射去。那距离太近,根本来不及出招救下。 --韩子高居然自愿做了他的盾牌,替了他这一劫。 后来赶到的我,只是听到了刺客的惨呼声,看到了陈蒨那掺杂着暴怒、担忧与恐惧的脸。我不知道因为韩子高我还能在陈蒨的脸上看到几种表情。我忍不住的嫉妒那个男人。它夺走的是我毕生的幸福和我终生的依靠。 我曾去探望过那个人的,说不出理由,大约是因为他救的那个人是我的夫君吧。青枝守在门外,门内床前,他昏迷不醒,却偶尔说几句胡话,他叫的是“子华”。我想我的表情大概已是复杂到了极点,拿着手帕的我的手忍不住的颤抖,那是陈蒨的字啊,连亲密如我们夫妻,我都不曾如此唤过他,他们竟已亲密至此吗! 门吱呀一声响了,我知道是陈蒨进来了,我迅速的更换着我的表情,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还是那么端庄,那么平静。然后他似乎还是敏锐的察觉到我的苍白无力,“怎么了?可是阿蛮有什么不测?”他有些着急,神色间却又透露出些狐疑,我知道他在猜测我如何会出现在此地,来看望一个可以称得上情敌的人。我却伸出手,微微躬了躬身子,帮那个人掖了下被角,“大夫说恢复得很好,只是需要静养”,我将手覆到陈蒨的手上,眼睛望着他,语气坚定却温柔。 他似乎有了些动容,他的手也紧紧的攥住我的手,“妙容,是我不好,这阵子忽略了你,我很高兴你对阿蛮也是这么的体贴与善待”他也望着我,我努力的寻找他眼中我的身影。 我的心上惊了一惊,往日里情意燕婉时的旧称,这样不经意间唤出,难道他的心底,对我还是有一缕这样难言而难逝的情怀么?虽是意外和吃惊,然而回顾他的神色,我却是欲语还羞。不自觉地,双颊一烫,便染上了如杏的红晕 然而这温存似乎还刚刚开始,我冰凉的手还只感受到那么一角的温暖,那个人又开始说些胡话,陈蒨立刻松开握住我的他的手,指尖轻触那个人的脸颊,缓慢却让人不自觉的鼻尖发酸。我再也看不下去,福了福身子,就退下了。路上我忍不住的颤抖,却怎么也流不出眼泪。 内宅事宜仿佛就是这样,谁抢了谁的燕窝,谁打了谁的侍女。处理起来看似适宜得当,却又难保不会有人心怀怨念。 那日心血来朝,带着青枝并几个丫鬟去后花园闲坐,只听见远处“哐啷”一声,有茶杯翻地的声响。我和青枝停了说话,抬头去看。只见一个穿墨绿缎服满头珠翠的女子一手拎着裙摆,一手猛力扯住一名侍女,口中喝道:“你没长眼么?这样滚烫的茶水浇到我身上!想作死么?”被她扯住的侍女衣饰并不出众,长相却眉清目秀,楚楚动人。此时已瑟缩成一团,不知如何自处。只得垂下眉目。 我认得那满头珠翠的是叔父送来的侍妾艳姬,而那瑟瑟发抖的我却不识。只是别人有心叫我看见,却不能不管。 “夫人,那被打的侍女是奴婢的同乡,马昕然,平时在花园侍弄花草,看来不知怎么惹到了艳夫人身上。”青枝在我耳旁说道。 “哦,是这样”我心下了然。 艳姬不知是发泄够了还是收到了身旁女婢的消息,在我走至她们身前时,她已然恢复神态,哪里还有刚刚狠辣的神情。 “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女婢,竟惹得妹妹如此大动肝火”我笑意盈盈道。 “姐姐误会了,这个小蹄子不慎将茶水倒在我身上,教训几句罢了,没得怎么跟她一般计较呢”艳姬盈盈拜倒。 我宁和微笑,再不言语。 青枝会意,“毕竟艳夫人受到了惊吓,这不知礼数冲撞夫人的婢子,就交由夫人代为处置了吧” 挥手命人带下,那马昕然微微抬头,眸中含泪,冲我感激一笑。 “那就多谢夫人替我主持公道了”艳姬依旧未曾起身。 “天色不早,妹妹也该回去准备用饭了,姐姐不好再打扰”言罢,我转身即走,不再理会其他。 我向来不爱管这些的。 陈见琛与王颜的婚事突然取消,这件大事却并未在城中流传多久,我知道,是陈蒨用了什么方法。后来的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时候的韩子高对于陈蒨来说就已经是左膀右臂。 四年八月,北齐兵抵寿春,王僧辩遣人告之陈霸先,命其防备。 同年九月,陈霸先命侯安都、徐渡率领水军从京口直逼石头,以奇袭王僧辩。 除了陈蒨及侯安都、周文育、徐渡、杜稷四位知道此事以外,并无旁人知晓,外人都以为是去抵御北齐兵。之后王僧辩兵败,躲进城南门楼,被士兵搜出,当夜陈霸先即将王僧辩及其三子王颜缢死。 同年十月,陈霸先废萧渊明,复立萧方智为帝,改元绍泰,仍称藩于北齐。至此,天下大权皆在陈氏之手。讨王之前,陈霸先密令陈蒨还长城,立栅以防备,韩子高随陈蒨上路至长城。 当王僧辩的死讯传开时,陈氏所有兵力皆集中在建康,陈蒨兵力薄弱,杜泰乘虚而入,我军将士皆惊。人心惶惶之际,独陈蒨仍谈笑自若。陈蒨素以狡诈谨慎闻名于世,世人皆知其从不打无把握之仗。故杜泰恐城中有伏兵,在城门外盘据一天后,杜泰退兵,却完全没料到陈蒨是将孔明昔年的空城计如法炮制,以怯退敌兵。 见兵退,陈蒨才含笑倒下,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体已经虚弱异常。昨日杜泰攻城的时候,他不慎胸中一箭,当时他利落把箭拨下,长啸以证明自身无妨,从而稳定军心。 自昨夜起,他高热不退,今日却仍硬撑着把戏演完。我多想呆在他身边,为他疗伤,帮他分忧,然而我到底还只是个女人啊,军营之中,再大的将帅也不能携一女眷日日宿于营帐,传出去必会为人耻笑。从那日起,直到陈蒨康复,我只被允许看望过一次,除此之外日日夜夜伴在他身边的是那个人。 陈霸先灭王僧辩后,讨伐杜龛。不久,杜龛被擒。此役后,陈蒨官拜会稽太守。陈蒨任新职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韩子高升为统领。从此韩子高有了呆在他身边的正式理由,这是他与过去告别的分水岭。而我也一步一步的被陈蒨,我的夫君远离。 他的霸业才刚刚开始。 太平元年,陈蒨发兵至会稽,讨伐张彪。张彪派沈泰、吴宝真助兴岐守城,他随后即至。沈泰等人眼见王家大势早去,陈氏独揽天下大权,加上自忖不是以英武善战闻名于世的陈蒨之敌手,故投降,打开城门将陈军迎入。当日,陈蒨守在城中,韩子高作陪。 然而,谁也不曾预料,张彪连夜自剡县赶回,夜袭会稽,陈蒨军士多随周将军往香岩寺去了,防不胜防,张彪突破防守破城而入。 再后来我只知道有人趁着兵荒马乱与黑夜,顺利的赶到香岩寺与周文育联系上,告知他陈蒨所在,约定好若明日未带着陈蒨赶到他营中他所做的对策后,又赶往军中,一路披荆斩棘甩脱敌兵,解救陈蒨。再后来我知道那个人是韩子高。似乎一切与陈蒨有关的消息都离不了那人的身影。我已多日未见我的夫君了。他可还好? 同年,陈霸先率兵击退北人进攻,因功,被梁帝封为陈王。陈蒨因战功显赫,被梁帝封为长城县候。时天下大权皆在陈氏之手!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民间流传着一首奇怪的童谣: 可怜巴马子,一日行千里。 不见马上郎,只见黄尘起。 黄尘污人衣,皂荚来清洗。 无人知其意思,却流传甚广 正文 第四章 即位 太平二年,十月,陈霸先废梁帝萧方智,自立为帝,改国号为陈,改元永定。 永定元年十月,侯安都,周文育等均被俘,只吴明彻率军返回建康。 十一月丙辰,永定帝封长城县侯陈蒨为临川郡王,我为临川郡王妃。陈蒨之弟陈顼为始兴郡王。 我把这视为开始,给我和他作为夫妻,作为荣耀的开始。 在陈蒨被封为临川王的当夜,他曾做了一个梦。那天夜里,他自微笑中醒来,看他笑得开心,不由问他,“做了什么好梦?”他笑而不语,只是说他突然想得到一样东西。后来的后来,我知道了,他说的那样东西是天下。我还记得,那夜他的笑声中,有志在必得的决心。 就是这一夜,我怀上身孕,自此生命中有了新的盼头和希望。至少现在如此。 永定元年十二月,永定帝派遣使者至北周索要当年被其掳去的世子陈昌及陈蒨之弟陈顼,周人仍是许而未遂。见亲弟陈项久不归来,陈蒨心里极不好受,常常为陈顼担忧记挂,我才知道,对其弟,他倒真是兄弟情深。他自己也承认,这世上,只怕少有人能让他全心信任。陈蒨生性多疑,对任何人皆在心中留意防备,难以真正相信人。我却知道,这世上,最为他所相信的,是韩子高。不是我,即使我仍是他的妻。 我的行走逐渐变得有些困难,时时须有人搀扶着,人清瘦而苍白,只有腹部滚圆而凸出,远远望来只见了一个肚子。 永定二年,正月,王琳率兵十万进至湓城,驻扎白水庙。因上次讨伐王琳惨败,朝中大将周文育、侯安都、徐敬成三人皆被王琳所掳,朝廷不敢轻举妄动,遂隐忍不发。同时,永定帝命陈蒨为总军政,开赴前线,总督战事。陈蒨又要上战场了。 我的耐心一点点熬在对即将出世的孩子的期待上,我甚至有一丝庆幸,这样的失宠落魄,倒让我避开了身怀六甲后的错迭纷争,得一丝暂时的平静。 五月,京都地震,死伤无数。天下谣言纷起。五月辛酉,永定帝陈霸先于大庄严寺出家,言:舍己身侍佛,以救天下。陈蒨因前方战事吃紧,不敢离开,遂派韩子高赶回京都,代表他与百官共同上表劝帝回京。无形中,韩子高竟可以代表陈蒨的意思,我越来越看不懂陈蒨,或许我从来就没有看懂过。 房中实在太过闷热,根本无法入眠,于是拿了枕席,跑到外面庭院里睡,庭院里凉风习习,落花纷飞,哪里是那屋内所能比的?在花香中,我缓缓睡去……醒来时我的身上盖着一件外衫,是青枝。 再度醒来时,才发现那人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盘膝坐在我身边,手持酒壶,自酌自乐。他身后,是纷飞的落花……包绕在淡淡花香中,望着他,那一刻,我心中宁静又满足。我多想伸手触碰他,可是我用力的挥了挥手,我才知道,这又是幻觉。我是他的正室夫人啊,为何妻子思念丈夫却只能在梦中相见,为何别的人却能拥着我的丈夫夜夜安眠。这些话我又能对谁说呢。 永定二年八月,周文育、侯安都、徐敬成三人向看守他们的宦官王子晋许以厚赂,他三人一路小心翼翼,终于逃回了建康。回京后,他三人主动到朝中请罪,永定帝赦免了他们,并将其官复原职。周文育、侯安都、徐敬成三人感恩不尽,誓言必将平王琳,以雪前耻。眼见陈兵连连失利。 同时,皖南战场上,陈蒨连胜数仗。至此,陈、王二军相持不下,均不敢轻举妄动。永定三年,六月,戊戌日,亥时三刻。陈蒨收到探子快马回报:因忧心前方战事,丁酉日,永定帝在朝堂上头痛欲裂,脸涨得通红,一时之间,竟昏了过去。 不久,陈蒨遇刺。行刺者共有五人,统统生擒,眼见行刺不成,三人咬舌自尽。经过仔细拷问,剩下二人终于打熬不住,招了供,竟然是叔父陈霸先派来的。那夜陈蒨一夜未眠坐在椅上,不言不语,神色阴郁。 政治上的事情我虽不太懂得,可是事关陈蒨性命,我仍是努力思索缘由,终于懂得陈蒨功劳太大,军中诸将素来只服他一人,如今又手握重兵,这样的人怎会不招君王猜忌?陈昌从未领军,军中诸人怎会服,且其目前身在北方,一时之间,必定回不来。陈霸先最怕的可能就是陈昌在短时间内回不来,而自己一旦驾崩,陈蒨即借口内无嫡嗣,外有强敌,临危受命,捍护他的大陈。所以,在派人刺杀不成后,他是否真会下诏赐死陈蒨。若果真如此,陈蒨又会如何选择? 永定三年,陈霸先病逝。这次的契合时机,我忍不住的怀疑我的枕边人,但是我又能怎么样呢?我的夫君活下来了,这才是我所关心的。 尘埃落定之后,我在观音像前为我刚刚出生的第一个孩子燃起一炷沉香。祈愿他健康成长,不祸弟兄。 陈蒨即位,然而我的夫君称帝的第一道命令却是韩子高的任命,着韩子高为右军将军及侍卫总管,兼顾京师防务及宫庭戒备。我没料到他会在一成帝后即刻提升那个人,不过转念一想,我知道:除了韩子高,他确也不敢将性命在这时交托到其他任何人手上。 他负手缓缓在太极殿内走动着,“至于朕的帝号,就叫天嘉吧。天嘉我大陈,平定动乱,一统天下。所以,朕的帝号,就叫天嘉好了。” 那一日,经群臣商议,陈霸先的庙号为高祖,谥为武帝。而陈蒨,史称陈文帝。之后,他追赠我父光禄大夫,加金章紫绶,封建成县侯,邑五百户,谥曰恭。母为绥安县君,谥曰定。我以为,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朝着预定的轨道发展。 金銮殿上,那人端坐龙椅,接受众臣朝拜,他的眼里,尽是踌躇满志。当夜,韩子高留宿皇宫。 我入住宵阳宫,坐落在御花园西南角,是个四进的院落。进门过了一个空阔的院子便是正殿落辉堂,落辉堂后有个小花园。两边是东西配殿,南边是饮绿轩,供夏日避暑居住。正殿、两厢配殿的前廊与饮绿轩的后廊相连接,形成一个四合院。落辉堂前有两株巨大的西府海棠,虽不在春令花季,但结了满株累累的珊瑚红果实,配着经了风露苍翠的叶子,煞是喜人。院中廊前新移植了一排桂树,皆是新贡的禺州桂花,植在巨缸之中。花开繁盛,簇簇缀于叶间,馥郁芬芳。远远闻见便如痴如醉,心旷神怡。堂后花园遍植梨树,现已入秋,一到春天花开似雪,香气怡人,是难得的美景,我极喜欢。 正文 第五章 承诺 然而,我未曾想到的是,陈蒨称帝的第二天即来到我的的住所,我欣喜若狂,捧住茶碗的手都止不住的发抖。他轻轻说道,“溺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这是我听过最腻人的情话。他凝望着我,他的眼中,是一片溺死人的温柔,“妙容,你嫁于我已经多年,本该好好补偿你,但是那年我就说过,我若为帝,必立子高为皇后。如今,我真做了皇帝。你我百年过后,可以共享子孙祭祀。但是过几日,朕就要向天下宣布,立韩子高为后。” 我震惊!这人在说些什么?他当真要立韩子高为后?他眼中的柔情蜜意竟是因为那个人的名字!太过惊讶,所以说起话来,我微微有些口吃“我不曾听过有男皇后这等事,皇上,您竟是丝毫不念及妙容的感受吗”他正色说道,“朕从来没把它当作是在说笑话。我是认真的。” “韩子高若为皇后,你便是皇贵妃仅次于他,后宫事宜也全数交由你处理,朕只想给他皇后的名位”陈倩接着说道。 “陛下,自古阴阳相合乃是正道,如此做法,不光我不会理解,天下黎民甚至其余各国都会贻笑大方的”我跪倒在地,竭力控制眼泪的溢出。 他疯了吗,还是被暂时的胜利冲昏了头脑。我是堂堂正正的临川郡王妃,也该是他正室嫡门的皇后。 立男人为后。这是从古到今未曾有过的,是何等惊天动地的大事!一个向来在世人眼中造次必遵礼法的人,做出如此震撼万民的事后,他一直苦心维持的形象会如何?--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朕今日来此只为了告诉你一声,免得你听到消息太过震惊”陈蒨的眼睛微眯,他看我的角度未变,眼神中的情意却是丝毫不见。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呆滞的望着他。腿已经麻木了,只觉得刺刺的汗水涔涔地从脸庞流下,腻住了鬓发。背心和袖口的衣裳湿了又干,有白花花的印子出来。 然而他却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徒留这一殿的苍凉给我。往日种种,似乎都成了讽刺。我想过的举案齐眉,在帝王之家不过是奢望,我费尽心力保住的正室地位也不过是一张冷床,我当做天来看待的夫啊,我孩子的父亲啊,怎么就成为了这样。 自陈蒨为帝后,韩子高就一直住在皇宫中,如常的与他同床共枕。宫人虽不敢多言,但纸毕竟包不住火,很快的,朝中百官皆知道此事,自然,常常有人劝谏,说这于礼不合。因尚未向天下宣布立韩子高为后,陈蒨只淡淡说道,“韩子高身为侍卫总管,自然得夜宿台城,守卫朕的安全。”久了,也不再有人来多言。 七月,陈蒨将侯安都升为为司空,同时仍命他身兼征北将军、南徐州剌史,总督南徐州军事。世人皆称文帝念恩。 八月,丙午日。周人派使者至陈,声言:愿将陈蒨之弟陈顼送回,只是要求大陈从此永不得与周争湘州诸郡。周人是算准了陈蒨一脉,只他和其弟两人,以为爱弟护子、孝名传天下的天嘉帝,是定会妥协,故而有恃无恐。 我摇头,在心中暗叹这些人哪里知道,在皇帝心中,亲情算是什么?就算陈蒨再爱他弟弟,但在皇权面前,又怎会为了一个人,而牺牲他的天下。当他的亲叔父威胁到他的安全时,他尚且会毫不手软的考虑起兵、大开杀戒,又怎会为其弟而让出城池。 八月,庚戌日。告天下,欲立韩子高为后。一时之间,天下大哗。他终究还是做了。 群臣纷纷上表,却是无人再提原始兴王陈顼一事,只是奏请皇帝收回欲立一男人为国母的错误决定。陈蒨理也不理,但见此类奏章,统统拿去焚烧,以示其坚定之心。见无法打动皇帝,不少臣子找上了我,纷纷对我动之于情,晓之于理,盼我规劝陈蒨,我统统一句话打发“你且回答,我如何向天下人求的一个皇后之位”。 九月,已未日。我去拜访韩子高。自韩子高跟着陈蒨后,七年多来,这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我与他第一次正式会面。以往的日子里,我们两个总是各自为政,虽然相安无事却互不熟悉。 以他目前仍是臣子的身份,见了王妃,自然是得参拜的。他正准备伏身行礼,我将他一把拉住,看着他,我似笑非笑,“快要做皇后的人,怎能给我行礼?这个礼,妙容身受不起。”我清楚自己的语气中丝毫不带讽刺,这是我不曾预料到的。 刹那间,对我的来意,我相信他已明白数分。在我挥退侍女后,他也不装傻,直接问我,“王妃前来,可是为立后一事?”我赞许的看着他,“痛快!跟聪明人说话,果然省时又省力。不错,我正是为立后一事而来--韩子高,我要做皇后!”他并不惊诧,却是微笑着答我,“王妃想做皇后,自当禀明皇上,跟子高说,有何用处?” 我双目炯炯有神,“子高莫要过谦,你我心知肚明,这世上惟一能令今上改变主意的,就只有一个你。若你不愿为后,圣上也不得不妥协。韩子高,我要你助我为后!” “王妃为何想做皇后?” 我不答反问,“那子高为何想做皇后、愿做皇后?” “只为我想伴在今上身边,不离不弃。” “只为你想伴在今上身边,不离不弃?”重复着这句话,我似在玩味,然后笑了,“只是,那是为爱情?还是为了权势富贵?” 是啊,韩子高以一男人之身,不惧天下嘲讽,不畏后世骂名,愿为皇后,那到底是为爱情还是为了权势富贵?相信无数人都在猜测,而大家的答案,定是以后者居多。我像是忽然间明白了什么。为了爱情还是为了权势富贵?当然,是为了爱情啊!若非为情,他又怎敢如此担下万众责难,史家铁笔?只是若他坦白回答,怕是没人会真的相信吧。--世人啊,总爱以常理来判定一切,只愿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从不管事实的真相到底如何。 他微微一笑,“关于这,并非王妃关心的范围吧。”我和陈蒨间的事,我们自己心知即可,没有义务没有责任要向任何人报告。 见他不愿作答,我也不再追问,“你不愿回答,那就算了。而我却要告诉你,之所以我要做皇后,只为我要那皇后的名分!”他像是有些佩服的看着我的坦率直言。 我继续说道,“我若为后,对你和皇上间的事,绝不干涉、绝不过问,也绝不会来和你争皇上。--我只要能坐上皇后宝座就好。”他略微有些讽刺的问她,“只为那虚名?”“不错,”我面不改色的答,“只为那皇后盛名。”他叹息,“为一虚名,独守空闺,寂寞一生,清冷一世,值得吗?” 我答,“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耶?” “王妃为何如此执着?” “子高,我父母已亡,我曾答应父亲,我必为后,以光大我沈家门户。”见他有些吃惊,我徐徐解释道,“我父亲精于相术,当年他在见了陈蒨后,就知道他日此子必将为帝。于是才压注在他身上,帮他,助他,将我嫁给他。图的,就是异日沈家能出一皇后。不然,你以为当年我为什么会和他成亲?” 见他久久不语,我不急也不忙,起身,我走到窗前,背对着他,让他看不到我的表情。很久过后,我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淡淡问,“韩子高,你,可愿意助我为后?” 他点头,轻轻应允,“好,就让韩子高助王妃一臂之力。”得到他的承诺后,我的眼睛深深凝视着他,我问,“就为了我的一席话?” “不错。”似乎早有此预料他会同意我的提议,我并不很诧异。 凝望着他,我柔和的一笑,“我承诺你,我为后以后,你和皇上的事,绝不过问、绝不干涉、绝不与你争宠。同时,我会约束后宫,杜绝任何妃嫔有非分之想。今后但凡有妄议你和皇上者,我定以皇后身分为你处决了他!”我的人生,到这里为止,已经成为了灰白色。我用什么,换来了这终生的高墙寂寞。 正文 第六章 地位 (六) 我缓步走出韩子高的居所,却感觉似乎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我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衫,覆花盆底的鞋子像是支撑不住我的全身重量,竟也开始摇摇欲坠。我的视线渐渐模糊。一阵刺疼却让我瞬间恢复神智,我的指甲陷进手心,半月形的伤痕往外渗着血,而我的视野却渐渐清明。我挺直了胸膛,一步一步,稳稳当当的走了下去。 向着我也不知道的前路所在。 纸总是包不住火的。很快的,百官皆知此事。只是这回却不再有人上谏,许是人们认为,反正天嘉帝连立后都是想立韩子高了,与他夜宿,是很正常的。只要皇后仍是个女人就好,皇帝的私生活,谁还管那么多?当日还曾有那么多人拥立韩子高为后呢! 这上下百官只庆幸新后对曾拥立韩子高的人并不追究。再看到新后常常到访将军府,更明白韩子高深得帝后恩宠,圣眷正浓。 至于我,我从不许子高称我为皇后,总要他直呼其名,久了,他也就依我了。 一日闲聊中,我笑叹,“子高,对你,还真难起愤恨之心呢!”“妙容莫非曾恨过我?” “不能说是愤恨,”我组织着语言,“应该说是不喜欢吧。当年,你韩子高在陈府中排除异已,悄悄做掉陈府中与你为敌的无数妻妾,”见他开口欲辩解,我笑咪咪的看着他,“我不过问,并不表示我不知道。子高,你敢说你没做过?” “不敢,子高确实做过。”他像是有些羞谂,倒令我起了说话的欲望。 “这就是了。”我笑道,“那时失踪、死去好几人,我私下一调查,很快就知道她们统统是惹到不该惹的人了。那时我就判定你是个极厉害的人,而且利欲熏心,为了保住你的权势地位,什么都做得出来的。虽然不喜欢,我却也不想对你做什么。那时我想,你大概也就只能猖狂那几年吧,日子久了,皇上还不是就倦了。谁知道,皇上倒对你动了真,为了你,逐出府中所有没有名分的人,且夜夜只宿在你的身旁。那时我才惊觉自己居然看走了眼。再到后来,皇上居然想立你为后。所以,那日才会找上你。原以为,大概也不会成的,没想到你真的答应了,真的让我坐上了后位……” 我神色复杂的看着他,“相处久了,连我也不得不对子高心生好感。子高,你真的是个有着奇怪魅力的人……” 不知怎的,突然间我失了谈话的兴趣,笑一笑,轻轻说道,“夜了,我也该回宫了。”自从我被立为皇后以来,我常常会来子高府上与他聊上一会,不为别的,只为与他聊天时内心的平和。 此前陈倩要立韩子高为后的消息就连宫中也传的沸沸扬扬,即便宫人们再低头行礼时,亦不免拿眼偷瞧,并以彼此的眼色来交换诧异与惊奇之情。似乎想看看差点就当不成皇后的正室王妃究竟相貌几何。不堪其扰,青枝对此也是恨恼异常。 很快我搬离宵阳宫,来到皇后的宫室,坤乾宫,连名字都与前番不一样的境界。我头戴紫金翟凤珠冠,穿一身绛红色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朝服,气度沉静雍容。宫门两旁分别跪了侍女与太监约二十人,个个垂手低头,恭敬之至。 我知道,在下人面前,沉默往往是一种很有效的威慑。果然,他们低眉垂首,连大气也不敢出,整个坤乾宫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 我和言悦色地问主事宫女崔福:“崔顺人是哪里人?在宫中当差多久了?” 她面色惶恐,立即跪下说:“奴婢不敢。娘娘直呼奴婢贱名就是。” 我伸手扶她起来,笑说:“何必如此惶恐。我一向是没拘束惯了的,咱们名分上虽是主仆,可是你比我年长,经得事又多,我心里是很敬你的。你且起来说话。” 她这才起身,满脸感激之情,恭声答道:“娘娘这样说真是折杀奴婢了。奴婢是定州人,自小进宫当差,先前是服侍故皇后的。因做事还不算笨手笨脚,被赐了名叫崔福,又被指了过来。” 我的笑意越发浓,语气温和:“你是服侍过故皇后的,必然是个稳妥懂事的人。我有你伺候自然是放一百二十个心。以后宫中杂事就有劳你和青枝料理了。” 她面色微微发红,恳切地说:“能侍奉娘娘是奴婢的福气。奴婢定当尽心竭力。” 我转头唤来青枝,说:“拿一对金镯子来赏崔顺人。”又嘱青枝拿了些碎金锞子额外赏给宫中众人。 众人皆受宠若惊地进来和崔福恭恭敬敬地谢了,服侍我歇息,又去照料宫中琐事。 天嘉元年,二月,经过连番血战后,王琳兵败,王琳携家眷投奔北齐。侯安都进军湓城,讨王氏余孽,所向披糜。自从王琳作乱以来,朝中百官因惧王琳威势,与之暗中勾结以寻退路的大有人在。在与王琳交战时,被俘的将帅士兵也是不少。平王琳后,人人都在担心着皇帝会如何处置这些人。如今在得此诏令后,天下人心大稳。皆言天子圣明。至此,陈国内政已稳如盘石。同月,长城国世子陈昌归来。 陈昌回国途中遇刺身亡,韩子高失踪。自此陈蒨性情大变,无人敢在其面前提起韩子高三字。我只知道陈蒨是不希望陈昌回国的。我只知道,我不希望韩子高回来。 更让我吃惊的是,自韩子高离开之后,陈蒨却开始到我的所在来,他不常说话总是眯着眼睛躺在躺椅中,有时却又重重的叹口气,我知道他在想念不知身在何处的那个人。我曾大着胆子,在陈蒨一次重重叹息之后,颤颤的问他“今上,是在想念他吗”他瞥了我一眼,眼神中透出的冷意让我恍然明白,我似乎并没有资格来询问他关于那些事情,关于那个人。然而,接着陈蒨便收回了目光,开口道“真不该让他出手,让他以为自己只是棋子。他是朕的阿蛮啊”接着便闭上眼睛,再不言语。紧抿的嘴唇阻挡了我的进一步发问。 我突然明白,陈蒨对于韩子高是怎样的感情,韩子高之于陈蒨又是怎样的地位,看着近在咫尺的我生命中最亲近的人紧锁的眉头,以及日渐消瘦的脸颊,忽然也开始回想起脑海中的那个身影。我开始怜悯自己。却越来越觉得充实。 之前的我,怕是怎么也想象不出当一个一国之君竟然也会如此深爱一个人,一个自小就被教育的冷漠,多疑,暴躁的人,竟也会有化为绕指柔的那天。即使让陈蒨得到如此大转变的人并不是我,可我还是压不住内心的悸动。我竟是在感动,为了我的夫君和另外一个人的爱情。韩子高,此时此刻,我是希望你回来的。我多不想听到陈蒨再在我耳边低唤着你的名字,我不想再听他诉说他的痛苦,听多了这些,我怕会忍不住比较。 这段时间,宫里每个人都是小心翼翼.平时后宫那些女人们,谁不是在争先恐后的博取皇上恩宠,这段时间里,却都是躲得远远的,生怕惹祸上身。只是让我不解的是,御花园里的莲花,不知惹到皇上什么了,被皇上命人捣毁又种上,种上又捣毁,反反复复…… 正文 第七章 高洋 随后的日子,似乎是依然和从前一般,陈蒨上朝,处理公务,过得忙忙碌碌。然而他却再也不曾独自呆在自己的宫室,下了朝他总是匆匆赶到我的处所,我深知他并非是为我而来,只是为了逃避,逃避那个人不在他身边的事实。我心里涌现出无数的疑问,我多想问问他,怎么就对一个男人用情之深,问他为何就不能想象身为一个女人的我的感受,何况,我才是他的结发妻子! 似乎是陈蒨笃定我们之间因为无关爱情,即使他终日呆在我的处所,我们却互不干涉,同时又互相关心,倒是真正做到相敬如宾。思至此,我专心着手中的茶盏,回眸亦是向他一笑,只是他这样的亲近,让我有些生疏的不习惯。 满朝文武不知实情,还以为陈蒨终于厌倦了娈童,与我这个中宫之主和睦相处,接着争相巴结我的人偏偏又多了起来。我苦笑,却又无可奈何。 我沿着御花园缓步行走,秋光如画,风荷圆举,尚未有凋残零落之意。花儿永远是这样美,春色无边,秋意浓华,连冬日里也有用绸绢制成的花叶点缀,就像这宫里的美貌女子,老了一群,又有新的一群进来,鲜红的嘴唇、光洁的脸庞、如波的眼神、窈窕的身段,似开不尽的春花。曾几何时,我也是这里开得最艳的一朵花。 日子就这么平稳的过着……韩子高依旧未归。 而我在陈倩的一次醉酒意外中,再度怀有身孕,一时之间,宫中流言又起,只是每日来我处请安的嫔妃却渐渐频繁了起来。我不胜其烦,只能下令,胎像不稳,需静养,众人又皆消停。 自入宫以来,我第一次这样纯粹的高兴和幸福。这个孩子在我腹中,活生生的,在我的肚子里成长。生命的伟大和蓬勃,在这一刻深深感染了我疲倦而被悲恨浸染透了的心。我所有的怨怼和仇恨,悲哀和不甘,在此刻消弭殆尽,唯有这一点生命,才是我所有的希望和心爱所系。我的行走逐渐变得有些困难,时时须有人搀扶着,人清瘦而苍白,只有腹部滚圆而凸出,远远望来只见了一个肚子。 而那日意外之后,陈倩再不肯到我处过夜,每每前来,待到晚膳时分又必会离开,不过他却十分欢喜又添一子,毕竟伯宗出生时他尚未登基,日日恐惧他人的刺杀和担忧前程。 得知我怀有身孕的翌日,他命人送来一串枷楠香木嵌金福字数珠手串。枷楠香木本就贵重难得,又难雕琢,这一串却颗颗打磨得十分光滑圆润,每颗枷楠香木珠子都是一般大小,上头都精雕细琢了嵌金福字,手串中央还坠了一块大拇指宽的蝙蝠形水绿翠玉串坠。我喜欢至极,当即带上,心里却很满足。 八月,周人派司马贺若敦率军万人进攻武陵。安西将军吴明彻见我军寡不敌众,便率军返回巴陵,并于双林大破周军。捷报传回,满朝皆贺。同时,身潜齐国的探子回报:同月,齐国易主,高洋之弟高演废高洋之子高殷自立为帝,帝号皇建。此时,我才知道,天保帝高洋已于五月驾崩,他薨后即由其子高殷继位。 我却不得不说些一代枭雄高洋的传闻。高洋幼时在高氏家族中常被轻视,其兄高澄死后,以弱冠之龄继任魏之大宰相一职,毒杀魏孝静帝与三个儿子,其尸骨在安葬之后又被掘出抛进了漳水。并把北魏元姓皇族,全部屠杀,婴儿们则抛到空中,用铁矛承接,一一刺穿。他英武善战。为保卫晋阳,曾在离石一线亲自督修了四百余里的长城。在对外族的战争中,所向披靡。横扫柔然,为将当年其父高欢在柔然处所受之气出回来,柔然的一个王爷只因为进献的马匹不太强壮,即被拔掉头发,发配到晋阳去背炭。 还曾听闻高洋乃不忠不孝不义之人。曾把他母亲娄太后坐的胡床推翻,又曾宣称要把母亲嫁给鲜卑家奴。高洋到岳母家,一箭射中岳母的面颊,再把已满脸流血的岳母打一百鞭……高洋把平日经常规劝他的两个弟弟高浚和高涣,囚到地窖铁笼之中,命卫士们群矛齐下。二弟很快就被刺成一团肉酱。而高洋再命人将铁笼烧掉…… 曾有世人暗暗分析,高洋此后嚣张跋扈残暴不仁的性格,与其成长环境不无关系。其父高欢对他的长子高澄倒是竭尽全力的栽培,先是让他入朝辅政,再是通过整顿官场,打击权贵而立威,甚至垂危之际,还留有遗命,帮助其顺利登位。 高洋有登位之心时,其母曾言“汝父如龙,兄如虎,犹以天位不可妄据,终身北面。汝独何人,欲行舜、禹之事乎!”可以看出娄太后眼里高洋肯定不如父兄,她不了解这个儿子,因为她不关心他,她的心在另外一个儿子身上。高洋死后,老太太就急不可耐地帮着爱子高演从自己亲孙子手上夺取皇位。 从“快刀崭乱麻”的典故到勒众擒彭乐,无不显示这个少年想要告诉他父亲他比他的兄弟们要优秀。而他的父亲除了“是之”“异之”没有其他的表示,他在这个家里的地位还是没有改变。尽管这样他还是没有自暴自弃,一直韬光养晦。 高澄被刺杀,事出突然,内外震惊,大臣们不知所措,高家的命运以及是东魏的命运都悬在一刻。魏静帝以为高澄一死,高家群龙无首,政权要回归了,试想一下如果皇帝真的掌握了政权,第一个要收拾的肯定是高家了;当然另外一种可能就是再出现第二个高欢,结果也是免不了要血洗一下高家;东魏发生内乱,旁边的西魏南边的大梁肯定要趁火打劫。而这个时候是高洋处变不惊,是他站了出来拯救了他们高家。他冷静地指挥部下剿灭乱党,而后从容宣布“家奴反了,大将军受伤,不过没有大问题。”而事实上这时候高澄已经死了。然后赶回晋阳,调亲信掌握各州兵权。而此时他才二十岁, 即位后,高洋有一次喝醉了说要把娄太后嫁给胡人,而后高洋也发觉自己过了头,赶紧爬到其母坐的塌下,想把她举起来,其实他本意是想逗他母亲开心,故意作顽童样仿效斑衣戏彩,而结果高洋后悔也令高洋后悔莫及,甚至要以死谢罪,还命秦王高归彦用棒子打自己的屁股,还说“杖不出血,当即斩汝”。并且还为此戒酒十日。 世人评说无数,而今却并无大用,因为高洋身死,天下局势必然大变。 正文 第八章 杀意 是日,次子出生,陈蒨取名为伯茂。 听闻我产子时,产房里头的叫声愈加凄惨,恍如割着皮肉的钝刀子,一下又一下,在寂静的夜里,听得人毛骨悚然。伺候着的宫女不断地进出,端出一盆盆染着彻骨腥气的血水。 而陈蒨坐在殿外,直至产婆用带着颤抖的声音告诉他“母子平安”,方才离去。 缝百衲衣的碎布皆是崔福亲去民间贫苦人家一家一家讨来的,又领着青枝三蒸三曝而成,绝不假手旁人。民意传闻穿百衲衣的婴儿可平安长大,百毒不侵,也是讨个好养活的意思。我道:“哪里求什么才高八斗、巾帼英豪呢,只盼伯茂能平安就好。” 陈蒨在朝堂上宣告:欲立其次子陈伯茂为始兴王,以发扬始兴一脉。天下大惊,皆言天嘉帝无骨肉亲情,视亲弟如死弟。不过却也有人称赞:这才是做大事的人,不为私情所惑,一心只为大陈。--为帝者,就当如此。而不管别人怎么说,陈蒨只管自顾做着自己认定的事。 陈蒨抚着伯茂的小脸道:“你岂不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皇子自然要严加管教,至于帝姬,朕也不过是寻常人父罢了。” 陈蒨的话说得平淡而诚恳,我不觉停下手中针线,缓缓看牢他,仿佛不这样,便不能平伏我此刻复杂的心思。良久,他亦这样望着我,目光深邃而澄明。不是不感动的,仿佛,还在那些年岁里,棠梨宫春深似海,醉人的甜蜜仿若能将整个人淹没-- 而最让陈蒨与我振奋的消息是韩子高归来。我原以为迎接那个人的必定是严刑拷打或者其他抽筋扒皮削骨的酷刑,再或者是陈蒨对他的珍重异常,出乎我意料的是,两人的反应都太过寻常,像是那段出走不过是两个孩子的家家酒。此之后陈蒨未在跨入我的宫室,仿佛那个人不在的日子里,陈蒨在我这里的那些日子不过是幻梦一场。我实在是不懂,这就算是爱吗? 他果然是不来了,也再没有见面。我这样沉静着,终日跪在香案前数着佛珠诵读着经文,以此来让自己心智安宁。檀香的气味一日比一日点的浓,这样凝重的气味,在春夏交织的时节,这屋里衣香不如花的时节,其实是格格不入的。 我眼见窗外影影绰绰,一时好奇推开,却见窗外正是一座园子,园中所植,并不是寻常的红梅、白梅,而是开淡绿花瓣的双碧垂枝绿梅。此时正是梅花盛开的时节,满园绿梅含苞怒放,累累如碧珠缀枝、翡翠披光,连照射其间的阳光亦有了轻薄透明的绿玉光华,大有不似春光而胜似春光的美态。我一时怔怔,竟看得挪不开眼去。 天嘉元年,九月,癸丑日。 我看到了此生此世我绝对无法忘记的一幕景象,深蓝色的天幕上繁星闪烁,北斗七星勺把处出现了一样发光事物,那物体身后拖着一条明亮的尾巴,再往后发亮处弯成月牙状,光如波浪一样涌动。随后,那事物亮度变强,接着,光亮逐渐消失,空中,只剩一团云雾…… --是彗星! 司天监言:天现异像,主有战事。 二天后,乙卯日。周人派将军独孤盛率领水军直以巴陵、湘州,独孤盛与贺若敦互相配合,水陆俱进。辛酉日,陈蒨又遣徐度领兵于巴丘与侯安都会合。 冬,十月,癸巳日,侯安都袭破独孤盛于杨叶洲,独孤盛收兵登岸,筑城自保。同时贺若敦又增修营垒,广造庐舍,表现出一副要长留之地,与我军对峙之态。而侯安都不发兵也不退兵,仍与之僵持。我军粮草渐少,于是当地百姓乘着轻船,载米粟鸡鸭以饷侯?军。贺若敦听说后,就假装为土人装船,其实埋伏兵士于船中。船快接近我军时,侯安都军中众人望见,以为饷船到了,赶忙前来迎接,周之兵士涌出,尽擒我军前往迎接粮草者。 又有好几次,周人诈降,混入我军后尽情厮杀。从此以后,但凡有馈饷及投降者,侯安都犹谓之有诈,拒击之。直到后来,侯安都放手一搏,方才获胜。这是险胜。 自丁酉,天嘉帝下诏令司空侯安都、右军将军韩子高帅众南讨。随后,韩子高即刻与侯安都踏上南去的征途。 十二月,已亥日。周巴陵城主尉迟投降。陈蒨遣巴州刺史侯安鼎守之。十二月,庚子日。独孤盛将馀众自杨叶洲潜遁。尉迟降了,独孤盛跑了,贺若敦败了。陈军大胜。大军返回建康,陈蒨闻战功而大悦,犒劳三军自是不在话下。 宾之初筵,左右秩秩。笾豆有楚,笾核维旅。酒既和旨,饮酒孔偕。钟鼓既设,举酬逸逸。大侯既抗,弓矢斯张。射夫既同,献尔发功。发彼有的,以祈尔爵。 龠舞笙鼓,乐既和奏。烝衎烈祖,以洽百礼。百礼既至,有壬有林。锡尔纯嘏,子孙其湛。其湛曰乐,各奏尔能。宾载手仇,室人入又。酌彼康爵,以奏尔时。 庆功宴的当夜,我亲眼目睹陈蒨亲自为侯安都满上一杯酒,再亲手赐于侯安都,笑说道,“侯卿真乃我朝镇国之将,国之栋梁。”寻常人遇此殊荣,早已是三叩九拜,谢主隆恩,但侯安都却并不如此,只拜了一拜,便自行起身,接酒便饮。陈蒨随即又为侯安都满上一杯酒,这一次,侯安都却连叩拜也省下,直接便饮下酒。陈蒨微笑着再为侯安都满上一杯酒,侯安都不叩不拜再度饮下。皇帝斜倚在椅上,明明是乍暖微凉的春夜,他的长吁如叹,却是秋色初寒的冷。 我不由得暗叹:天子御前,失礼至此,只怕命不久矣。却不想我会一语成畿。 我忽然想起史书中所记载,蒙毅、蒙恬兄弟二人一文一武,蒙恬管军事在外统兵,蒙毅掌朝政在内辅佐秦始皇,官拜上卿。蒙毅深受秦始皇的亲近,外出陪秦始皇同乘一车,居内则侍从秦始皇左右。秦二世继位后,蒙毅因遭中车府令赵高的谗言陷害,被秦二世囚禁杀害。 侯安都,功高震主,不知收敛,不知此时陈蒨是否已经起了杀机。 天嘉二年,丙午日,天嘉帝遣壮武将军韩子高会同司空侯安都共讨留异。我军一边筑城一边继续与留军交战,一个多月来,是不分胜负,各有输赢。 这场战役持续了一个多月,我眼看着陈蒨到最初的不动声色到随后的神情恍惚,我明白,他在思念那个人。以他一向刚硬的性子,以他一向多疑的性子,居然敢让人与我夜夜共枕直至天明,不是深深信任完全毫无戒备,他岂会放心。以陈蒨一向冷漠、无情的性子,居然也会被人勾动七情六欲,对人撒娇、耍赖、使泼……--不是真上了我心,他焉会如此?以他一向坚定、残忍、说一不二的性子,居然也会被人所影响,为别人而改变,不是真的在意真的深爱,又怎会如此? 正文 第九章 醒转 自从伯茂到来,我便渐渐品味出日子的不同了。有了个孩子,便有了新的寄托和依靠。从前总盼着君恩长驻,如今一心一意在伯宗与伯茂身上。每日晚膳后的时分是母子三人最亲近的时候,有时候是崔福陪着一块儿刺绣描花样子,有时候是我一个人捧着书卷看书,伯茂便有说不完的话,绕在膝下,将一日的见闻事无巨细都告诉我。 或者伯宗再背上一段太傅新教的文章,向来清冷的宫苑里,也因为稚子童音而多了许多欢声笑语。因着永伯茂,皇帝来坤乾宫的时候也比以往多了更多。隔上两三日,即便不在我处过夜,也必定是要来陪着一起用晚膳,顺便考问伯宗的功课。 这样温软的小手,碰在脸上有柔软的触感,好像是能抚平一切忧伤的良药。我欢喜道:“伯茂,有你在,我便高兴多了。” 伯茂笑着露出并不整齐的牙齿:“我来这儿,您高兴,我也高兴” 不知不觉入宫已有几月了。时近新年,宫中也日渐透出喜庆的气氛。在通心殿日夜诵经祈福的僧人也越来越多。三日后才四更天就起了床沐浴更衣、梳妆打扮。这是进宫后第一次后宫后妃集体请安,非同小可。一宫的下人都有些紧张,伺候得分外小心周到。一双丹凤眼微微向上飞起,说不出的妩媚与凌厉。体态纤侬合度,肌肤细腻,面似桃花带露,指若春葱凝唇,万缕青丝梳成华丽繁复的飞天髻,缀满珠玉,明艳不可方物。 来了。 那女子玉色纻罗缦衫,淡淡云黄色长裙飘逸如轻云明月,清素衣衫上只绣着朵朵秋菊,也不过寥寥清姿,并不用繁复的绣线堆簇,她堆起的高高云髻上只簪了银色绞丝菊流苏。正是于美人,于胭。她安静地伏在阶下,态度恭敬,却不谄媚,自带一种书香世家的清高与淡然。 “入宫多日,近日才来给皇后姐姐请安,实是我的不是,还请姐姐赎罪”她虽已入座,却又并未坐实,虚坐又不显拘谨。 “自家姐妹,啊里说的怪罪,妹妹当真客气了”我微一偏头向后,靠在寝宫的妃榻上。 “姐姐不怪罪就好,那我以后可就多来打扰姐姐的清净了”听闻我此言,她的态度似乎稍稍有些放松,身体微动坐正了些,微靠椅背。 正说着,崔福通报,岚嫔,艳常在,马常在等皆鱼贯而至,各人均盛装打扮,争奇斗艳。 这马常在正是当日在王府后花园中救下的马昕然,只是如今她已然翻身,从最末等的王府丫头边做皇帝的女人并居常在之位。 她微俯的侧影很美,修长的颈有弓一样柔美的弧度,映着窗下蓬勃盛放如红云的碧桃花略略显得有些单薄,可是这单薄很衬她柔弱而低婉的声音,清动如春水,连身上湖蓝色的八答晕春锦长衣也别有一番妩媚而含蓄的韵致。 “妹妹请起”我微抬手。 青金瑞兽雕漆凤椅边有一架海口青瓷大缸,里头湃着新鲜的香橼,甜丝丝的果香沁人心脾。 看着堂下众人,我忽然想起,小时候跟着哥哥在西厢的窗下念杜牧的《阿房宫赋》,有几句此刻想来尤是惊心——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 虽能解我此时心境,秦已灭,此时提起却是大不吉。我的脸孔一定害怕的变了形状,我可以感觉到贴身的小衣被冷汗濡湿的粘腻。心中又惊又悔,脸上却是强笑。 这样的会面很快结束。 早起梳的发髻早就松散了,如云朵一样毛毛的蓬松着。可是人的心思却不能松散下来。 若说陈蒨,韩子高,也是他的弱点,唯一的弱点。 再后来,我只听闻,桃枝岭八百里加急奏折到。折子是侯安都写的,他说:因被留军假相所惑,我军中了埋伏,撤退时,由他领队,韩子高断后。而韩子高在断后时颈中一箭,如今韩子高命危。 我想笑,想庆贺,想高兴,只是奇怪得紧,那笑声很闷哑,竟像是哭声。全身上下包括五脏六腑都在燃烧,焦躁似烈火焚身,心更是狂跳到似要从嘴里迸出来。我突然明白了陈蒨的感受。那种叫做煎熬的感受。 力排众议,策马狂奔,陈蒨经过没日没夜的赶路,终于到达桃枝岭。他到了那个人的身边,不管不顾,仿佛世界上,天地间,只有那个人的存在才会让生命有所意义。他自我身边离开,我并没有体会到怎样的天崩地裂的可怕感觉,只为那时我知道,我不想再为一个心里不曾有过我存在的人,伤心。我曾带领后宫各嫔妃长跪他的宫室前,求他大局为重,不能为了一人而身处险境。我已为皇后之尊,此时俯身于众人之间,叩首,起身,俯身,叩首,眼中的泪麻木地流着,仿若永不干涸的泉水,却没有一滴,是真真正正发自内心的悲恸。 后来我终于得以得他一见,膝盖因长久的跪拜而显得沉重和酸痛,安盛扶我不住,我险些一头栽倒在正殿前的台阶上。“娘娘”他惊呼,我摆了摆手,迈开步子,膝盖的钝痛伴随心脏的呼吸,一下一下,震动而翻腾。 我伏在地上,沉默太长久,几乎能听清彼此呼吸的悠长之声。仿佛连时光也就此凝滞不动,化成一层层不见形的凝胶,我的额头沁出一滴滴的冷汗。一动也不动,良久,自己额头一滴冷汗落下,落在厚厚的赤锦荔枝红地毯上,转瞬不见踪影。 “陛下,请您考虑一下陈国子民,请您想想我们的儿子,稚子年幼,不能没有了父亲啊”我垂首,大段的劝谏之言全都变成空白,沉默许久,却只能说出这般话语。 陈蒨正捧着茶盏,听到此节,杯盖不由轻轻一碰,磕在了杯沿上。暖阁中本就安静,冬阳暖暖地隔着明纸窗照进来,连立在阁外伺候的宫人们也成了渺远的身影。青瓷的茶盏本就薄脆,这样一碰,声音清脆入耳。 只这一声,我便知道,自己又输了。 再后来,我听说韩子高生命垂危,连御医都束手无策,听天由命四个字怎么会轮到那个人身上。我还记得初次见面时他翩翩君子,一袭白衣的模样。我还听说,这些天来,御医每天定时用银针剌他,用浓参汤从他鼻中灌进,说是以维持他的生机。同时,御医要人每天给他擦身、做导引,说这样可以防止很多疾病的发生。我还听说,因为舍不得让别的人来触碰他,陈蒨要御医教他如何给他按挢,然后每天自行给他拭身…… 如果这些故事,不是发生在我的夫君身上,不是发生在我的身边,不是我的悲剧,那我我定会觉得这是个美好的爱情故事吧。 正文 第十章 传闻 韩子高终于醒转。我想象着此时陈蒨的脸色,必定是狂喜,甚至喜极而泣吧,我以为当陈蒨回宫时必定是两人相依相守此生不离的姿态,却不想,只有陈蒨一人回宫。我的诧异只停留在脸上一秒,我不知道这其中有了什么差错,或者是情报有误,韩子高并没有活下来?这个想法让我不寒而栗。 后来我终于明白,是韩子高的一句“不平留异,绝不返京”成功地让这个一国之主返京的。即使身受重伤,他仍不忘帮他打拼这万里江山,我有些说不出话。 某天深夜醒来,被梦所魇,四下里寂静无声,唯有沉默的哽咽。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在衣襟上,洇出斑驳的泪痕,仿佛夜来霜露,无声地染上了衣裳上的花枝。 我已经越少见到陈蒨了,自韩子高伤愈却不肯随他返京之后,他每日愈加勤勉的研究军情,日日都有军士百里加急送来军情谍报,听说驿站的马没跑断了腿不知几匹,我什么都是听说,因为我从未上过战场,刀剑无眼,饮血肆意,生命无常或是听得陈蒨的只言片语,或者从书简上看来,我看看那些寥寥数笔却仿佛勾勒了一幅铁血山河,将士血战的的画面,试图拿手指去抚摸,触骨冰凉,陌生又在意料之中我们的距离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就像看戏,戏台上戏子咿咿呀呀的唱,唱帝王将相,唱攻城掠地,唱才子佳人,唱一世安生。在他人眼中,我是戏台上的皇后,一国之后,母仪天下,在我眼中,我只是个台下观戏的观众,他们演的好,我便叫好,随声附和,却离事事亲力亲为的他越来越远。也越来越跟不上。 我依旧每日端着食盒,站在陈蒨的殿前,我想告诉他军情虽急,但那人一定会回来的。 他从不见我,食盒也只是每日让人接了过去,他用过还是没用过,我都不得而知。越是如此,我每日去的越是勤快,食盒里的吃食也每日不同,有时是参汤,提神补气,又时是安神汤,一夜安睡;糕点也多有不同,桂花藕粉糖糕入口香甜,又易消化;菊花膏,清淡可口,增进食欲。陈蒨为人敏感谨慎,又极多疑,却又有着君王不该有的多情和感性,日日如此,他总会见我的,我如次笃定。 陈蒨从不让婢女贴身侍候,他的寝殿乃至净房也均是清一色的太监,初登基时曾有臣子议论,说太监与常人不同,腌臜得很,不宜近身侍候。陈蒨面无表情等此人说完却又嘴角微抽了一下,未曾开言。而那臣子见陈蒨并未出口责怪,以为言之有理,更是引经据典,从秦始皇阿房宫侍女数千到邻国诸王的后宫佳丽一一细数,竟说了有大半个时辰,直至他情绪高昂微微起身拿帕子拭汗的时候,瞥见了陈蒨的脸色,目光阴沉,眼睛微眯。才赫然住嘴,却滑稽之极。陈蒨微微闭眼,仿佛是嗅着殿内檀香沉郁的气味。那香味本是最静心的,可是腔子里的一颗心却扑棱棱跳着,像被束着翅膀飞不起来的鸽子。 “爱卿是觉得朕与秦始皇同为残暴秦虐之人吗?还是在说朕的江山社稷当如秦国,被乱臣贼子起兵围杀?爱卿到底何意呢”陈蒨突然笑了,笑声中像是多了什么,却又察觉不出。 “微臣不敢,请皇上赎罪,臣并无此意,只是为圣上的青史名声考虑啊,皇上明察”此人跪坐在地,已是姿态全无,与适才侃侃而谈的形象判若两人,用银线在衣领处绣的几片竹叶也因他身体止不住的颤抖而略微抖动,又很快被汗液浸透。 “拖下去”不带任何音调的声音。来自陈蒨。并没有人求情。 陈蒨挥一挥手,立在龙椅右侧的内侍总管安盛略一躬身,复而又起,用拂尘在身前一划,像是拨开了什么,接着尖利而又稍稍有些刺耳的声音传下,“圣上有旨,众卿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陈蒨眼睛扫过垂首跪在殿下的众位大臣,没有说话,眼睛却又接着向外看去,像是远方有什么吸引住了他的目光,那么紧密,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 这件事直接导致了无人敢对君王内殿的安排有任何不满或者议论,也阻止了别有用心的婢女企图攀附龙床,一朝成凤。对于陈蒨而言,此事的直接好处便是最大程度上的保护了韩子高,免他声明不存,免他生活不便,他为了那个人从自私专横变作了细心体贴,这是我毕生也得不到的。 陈蒨还是没有见我,宫里关于中宫失宠的传闻也愈加水涨船高,昔日小心翼翼不敢有多余动作的妃嫔心思也开始逐渐活动起来。我不曾对这流言有任何制止,反倒私下里派了贴身宫女青枝添油加醋推波助澜。越是闹腾,我才更有机会见到陈蒨。 安盛与青枝因属同乡,私下感情极好,而青枝近日几次为我落泪又“碰巧”被安盛撞到,或是安慰,或者无奈,他说“皇后娘娘此番作为便是咱家都忍不住唏嘘感叹,更何况皇上”不管他是有心还是无意,我紧紧的抓住了这话的缺口,每日到殿前去递的食盒也愈加殷勤。 留下的话却少了,由之前的“劳公公代为通禀皇上,前方军情告急,臣妾也暗自担忧不已,无奈后宫不得干政,只能为皇上做得一点汤水糕点,请皇上切要保重龙体,不要太过伤神”变作了“公公代传,服侍皇上饮用吧”。 终于,安德来传陈蒨口谕,允我面圣。 这就是皇后吗,连见一见自己的夫君也要花费如此心思。 娘总说像我女儿这般容貌家世,更不肖说人品才学一定要给我挑最好的郎君。我也一直是这样想的,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和他结成连理平平安安白首到老,便是幸福了。陈蒨的出现让我突然爱上《诗经》和乐府里那些关于爱情的美妙的诗句。在我的想像里,那些美好的爱情故事的男女主角一律成了我和他。在那几天里我一直怀疑这样的想像会不会持续我的一生,成为我沉寂枯燥的生命里唯一的乐趣;有时,我会想,韩子高未出现前的那个明朗的春天是否会成为我唯一值得追忆和念念不忘的事。我的人生因为他也许稀薄也许厚重的宠爱而变得更有意义一些。 我不能轻易辜负了自己。而陈蒨虽坐拥天下,却未必是我心中认可的最好的男儿。至少,他不能专心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