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恨怒 砰! 李昊天一掌重重击在几案上,大帐中顿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起。”李昊天深吸了口气,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问话,“锦城军伤亡如何?” 单膝跪地的陈校尉迟疑了一下,起身垂首,声音低沉地应道:“似是两千余人。” “两千?”李昊天霍然立身,脸上隐隐透出铁青。 “是。”陈校尉咬牙答道。 “这怎么可能?!”帐中顿时响起此起彼伏地置疑声和惊叹声。 “除非那萧狐狸修成了仙!” “锦城大军明明被我们拖在应城,萧狐狸手中至多一万人马,悉数出动,库叶城不需守城了么……” 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李昊天只觉得太阳穴的青筋在突突地跳,臀肉似乎又隐隐疼起来。 “报!”帐外亲兵高声宣报,“锦城有急报!” 陈校尉急忙出帐,取了密信回来,交与帐中的文书。 文书翻开密本,一边对着密信,一边急急挥就将内容写出。 军师徐盛立于一旁,随即念出:“臭鼬峡谷,下蕴石脂,逸冷烟气,以火引之,既燎且爆,伏名及两万精兵悉亡。” 旋而吸一口气,“如此厉害,先前记载此处地理怎无人知?” “借天工而灭敌!”李昊天细思了一番,喃喃说道,“萧遥,果然是你的拿手之笔!” 略有些颓然地坐下,挥挥手道:“散了吧。” 帐中幕僚们陆续退出,李昊天紧阖双目,在心中整理这场战役的始末。 锦城四万大军扼守曲水平原前沿关隘应城,与己军形成对峙之态,相望防守。 萧遥大胆放空库叶城,领一万之兵,经臭鼬峡谷,悄然取道罗部真沙漠,欲从身后对己军突袭,在混乱中造夹击之势。 被伏名可汗发现踪迹,率两万精锐骑兵,欲擒而灭之。 丢辎重,兜兜转转,边打边散佯做败退,往臭鼬峡谷溃逃。 诱伏名可汗入彀,在谷中借石脂和冷烟气一举灭杀伏名及麾下两万精兵…… 那么,就是萧遥当日取道罗部真沙漠,经臭鼬峡谷之时,就做了布置,伏下了人马。 萧遥,应是根本就没想过取道夹击偷袭,他在罗部真沙漠中是故意露出形迹! 他的目的,就是在臭鼬峡谷中狙杀伏名! 如今灭了伏名,罗部真沙漠部族成了一盘散沙,又会内耗不休。 可惜了自己辛辛苦苦钉下去的一颗长钉,被萧遥轻轻松松毁得灰飞烟灭! 日后对锦城的夹击伏笔早早被掀开抹掉! 智多近妖,性狡如狐! 可恨!可恨! 李昊天曲掌握拳,复又松开,打开案几上的木匣,从最底层拿出一份卷宗。 卷宗的封面,用红色的颜料大大写着两个字:萧遥。 李昊天轻轻翻开封面,默默看着里面的记载,一字一字,似要把那些个黑字吃下去一般。 实际上,卷宗中所载,他几乎都能倒背如流。 “萧遥,籍梁国上京,父安平侯萧坤,母海上夷人东方氏……” 萧遥的经历较为奇特,母亲是安平侯海航途中带回的夷族混血女子,许以妻位。 岂料回上京后,家中父母早为萧坤订了梁左相玉金成之女玉南珠为妻氏。 不得已,离家别国的东方月屈为平妻。 然夷人风俗与陆上大不同,东方月行止几成上京笑柄。 玉南珠婚后一举得男,连生两子一女。 东方月夫爱渐弛,渐生嫌隙。婚后五年方得萧遥一子。 见仍挽不回丈夫情爱,东方月在家宅中又处处受辖,心中悒郁,病重。 时萧遥方得五岁。 东方月恐自己死后萧遥亦不得活,密嘱四名贴身侍婢在自己大归后将萧遥带回夷族。 东方月病卒当日,四侍婢潜带萧遥出京,东突西逃,绕道锦城,欲穿幽云山,从滇城入海回族。 未达锦城,突遇马匪,三婢死,一婢冒死护萧遥突围,得遇驻守锦城的定边侯林珩,获救。 林珩喜萧遥聪慧,且愤不平,收为义子,平生所学倾囊相授,自小带与身边马上征伐。 萧遥杀伐果断,智机知变,善筹谋,佐林珩立大小军功无数,十岁更立下一等军功。 林珩喜之甚己子,上表朝廷陈情,破格嘉奖萧遥以稚龄而封平虏中郎将。 顺宁三年,林珩旧患发作,死谏朝廷,梁王感而许之,林珩长子林兴文居上京袭爵,义子萧遥累军功封平虏将军,驻守锦城,次子林真武封武卫将军,佐贰…… “十岁”,李昊天食指指节轻轻叩在这两个字上,思绪似又飘回三年前…… 破旧的茅草茶寮中,一农家大嫂正低头纳着鞋底,忽听远处传来马蹄声声,不由精神一振,举目望去。 当先一名年青公子,行容贵气,虽满面风尘,略带疲色,亦不掩人龙之姿。 十余名护卫将其拱卫其中,更显出他身份非凡。 一名护卫驱马停在茶寮前,下马问道:“这位大婶,敢问幽云山望云居士徐先生可是居此地?” 农妇将针插进线团中,迷惑道:“这一路可进幽云山,那什么居士先生我就不知了。” 护卫将茶寮转了一圈,不见异常,冲队伍点点头。 年青公子略一沉吟,亦翻身下马,“还劳大婶给我们上些热水。” 众人将脸手洗净,都觉得神气一清,也不嫌粗砺,盯着那农妇给各人上了一碗糙茶和些现做的吃食。 连日赶路,有口热茶汤饭下肚,大家心中略安稳,又焦虑近日行程,渐渐七嘴八舌地议起此番欲觅之人来。 那农妇听他们说得几句热闹,憨笑道:“几位小哥莫不是要找徐仙师?” 先前问路那护卫跳了起来:“婶子刚才说不知,现在怎的又知道徐先生?” 农妇呵呵笑道:“你要找那什么云居士先生的,我自是不知晓,若说要找这徐仙师,方圆十里也只有我最明白! 往常他常下山来找我买些物事,因我厨间手艺好,还叫我给他做了好些烤鸡带上山的。” 另一名护卫故意讶道:“大婶怎称徐先生为仙师?” 农妇手往大腿处一拍,俨然摆开龙门阵的姿态,口沫横飞道:“我可跟你们说,徐仙师可是真仙!你要问他天气,风雨晴雾他掐指一算,准准地告诉你!这山下谁家有个病痛难事,找他一准儿……” 听得几句,年青公子眼中含笑,客气道:“我们正欲拜访的就是徐仙师,还请大婶指路。” 少顷,一溜儿人马沿着农妇指的一根小道拍马而去,农妇拿起留在桌上的一小锭银子,抛着掂了掂,嘿嘿一笑,开始起身收拾家伙什。 正文 第三章 稚子 又问了一名樵夫,一名猎户,一行人弃马逆溪而上,又走了两天,将至黄昏,方才看到一涧似从天而来,水汽清扬,四周花木芬香。 涧下约一里处,几树桃李正自芳菲,隐隐约约掩着其后的一处院子,竹篱圈就,居中一栋竹楼。 众人大喜,估摸就是此地,先在溪边净了脸面,整了冠裳,才迈步向竹楼走去。 隔了竹篱,年青公子看见院中一名八、九岁左右的女童正在择菜,一身翠衫,梳了两个包包头,粉团儿似的模样,不由放软了声音问道:“小姑娘,敢问此处可是望云居士徐先生居处?” 女童停了手,抬起头来讶道:“正是,请问几位客人何来?找家师何事?” 年青公子不敢欺她小,拱手客气道:“燕州李定元,久闻先生大名,特来拜访!” 女童“呀”的一声,略有些苦恼道:“你们来得不巧,家师去山中采药了。” “如此,”年青公子沉吟片刻,“那我们就借宿溪边,待先生归来。” 院中只一稚龄女童,一群大男子自是不方便入内借宿,好在总算找到了居处,等上几日,主人自会归家来。 女童见几人礼貌,天真笑道:“家师一般过上三五日即归,几位叔叔还请略等几日。” 停了停,又对那年青公子笑道:“这位……胡子叔叔,若要什么炊饮家什,直管叫我取来。” 年青公子略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了唇上和颔下因连日赶路不及刮去的浓密胡子,哑然笑了笑。 看那女童脸庞虽还带些婴儿肥,却已显出一番清逸隽秀之姿,更兼眼神清亮,不似平常蒙童,让人心中顿生亲昵之意。 遂不敢小觑此稚子,拱手作揖客气道:“在下李昊天,字定元,若是小姑娘愿意,叫我一声昊叔即可。” 族中他这辈排行十一,子弟众多,然感情亲昵,堂弟妹们遂均未呼排行,而是按名字称呼“昊哥”。 眼见得小姑娘因那丛胡子叫了叔叔,总不好意思说叫哥亦可,遂沿了习惯,让她叫“昊叔”。 “昊叔叔,”小姑娘秀秀气气地抿嘴笑了,“我叫小桃!” 当了人一声叔,李昊天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摸摸襟内,从荷包里摸出个和田玉的玉蝉儿,要送于小桃做见面礼。 小桃忙摆手不收:“家师不在,不敢受昊叔叔的礼。”又入楼拿了锅碗米面菜等递与李昊天一行,让他们自行造锅炊饭食。 李昊天见小桃举止大方懂礼,心中更增好感。 是夜,烧了几堆篝火不熄,众人和衣而卧,裹了披风,亦不觉冷。 如此等了三日。 第四日清晨,山涧雾起,四周鸟鸣啾啾,空气清新,沁人心脾。 众人洗漱罢,各练了一阵拳脚,小桃已笑吟吟地招呼几人熟门熟路地帮着提了两桶白粥来,配着腌菜,大家吃得有滋有味。 饭毕,小桃收拾妥当,拿了根钓竿和竹篓要爬到涧上去钓鱼。 “待我钓上几尾来,晚间给叔叔们炖汤喝。几位叔叔且自便。”小桃一头走,一头说,隐约听见她哼着“桃花水,鳜鱼肥”的小曲儿,不多时身形已经掩进了涧边绿色里。 众人见小姑娘走远了,得了空便,纷纷脱了衣服下水沐浴,出门在外,身上已多日不得好好清洗,精赤的汉子,也不怕春水清冷。 李昊天正欲解腰带,耳中忽听到小桃在远处“啊”的一声,似是有什么意外,赶紧招呼了两名尚未除去下裳的亲兵,重系了上衣向小桃发声处走去。 只见小桃坐在草丛中,翠衣上沾了不少湿泥绿苔,见他们来,不好意思道:“惊扰几位叔叔了,只是不小心跌了一跤。” 李昊天见斜壁上藤蔓丛生,约有三丈余高,隐约有一路爬痕,想是小桃经常如此上下,刚才可能是苔滑失足,才爬就跌了下来。 才探视间,小桃已经站起身来,重新整理好了鱼杆竹篓在身后,冲李昊天几人略福了福:“几位叔叔请回,小桃无碍。” 说罢就重新缚紧包裹手掌的布条,牵了手边一根树藤,重新欲爬。 李昊天虽知她一人居山中必有些身手,却也恐她年幼气力不足,若失足摔出个好歹,待徐先生回来不好交待,忙止住了小桃,“我送你上去,”又转身对两名亲兵道,“你们先回,我送送她就回。” 两名亲兵略有迟疑,皆道:“还是我们送小桃姑娘上去吧。” 小桃急摆手道:“昊叔叔,两位叔叔,不用,我能爬的。不必劳烦你们。” 李昊天想着这几日一行人中独他与小桃说话多些,想来小姑娘不好意思让别人送,遂安慰道:“这几日我们都是劳烦你了,怎的说劳烦我们。好了,不必多说,我送你上去,也不费多少时间。” 说罢蹲身,将小桃背在背上,双手扯着根树藤试了试,深吸一口气,竟是如猿般敏捷地攀援而上,不过十息,已攀至顶。 山中晨风犹带凛冽寒意,李昊天举目一看,不由道一声好。 山涧之上,竟是另一番开阔之景。一片不大不小的谷地,碧草萋萋,间杂山花烂漫,一条玉带般的大河缓缓流来。大部分拐弯从两峰谷中绕去,小部分漫向这边自悬崖冲下形成山涧。 李昊天侧头问道:“小桃,你要去何处垂钓?” 小桃用手指着大河在两山洄弯之处:“昊叔叔,去那里。”说着挣扎着下来。 李昊天只觉得右臀一疼,方扭头欲看,只见小桃拿了一截带刺的藤蔓,“唉呀,昊叔叔,你衣上勾到刺箩了。”边说边将那截刺藤远远地扔进草丛。 李昊天不以为意,见此处因少人走,草深木杂,恐有虫蛇,解了腰间佩剑,打草先行,嘱咐小桃紧跟身后。 小桃笑眯眯地应了。 走了两百余步,李昊天渐觉肢麻体痹,头晕目眩起来,急用佩剑抻住。 小桃笑意盈盈上前扶着他道:“昊叔叔可是不舒服?”李昊天侧头,见阳光穿过晨雾映在她的眼中,眼眸竟透出幽幽翡绿。 正舌痹说不出话,小桃已左手两指点向他风池穴,见李昊天眼睛一翻,往地上倒去,撮唇滴溜溜地吹出两声清脆的布谷叫声。 洄弯几棵古柳后闪出两个男子,行动迅捷地扛上李昊天,扯出转弯处藏匿的一张竹筏将人往筏上一个圆竹筐里一扔,小桃随手拿着篾片盖子将竹筐盖上,一行人从从容容撑筏往下流而去。 待李昊天意识渐渐清醒,发现自己手足被缚,被塞在竹筐中,方略挣扎了下,头领的篾盖忽地被拿开。 “咦,果然厉害,不过一个时辰就醒了?”小桃略带惊讶地看着他,旋即笑道,“既然不乖,就继续打屁股!” 说话间,已来人将他倒出,李昊天方注意到他们在竹筏上,两岸峰高猿鸣,河中水流颇急,还待细看,臀上又一片疼痛,复又被塞回竹筐中。 小桃自个儿喃喃道:“这回翻倍加量,刺四个麻刺,总可以多麻些时间了吧。师姐好生吝啬,让我试药也不知道多给几个便宜药丸……” 李昊天臀部方被刺完,就被砰地扔回筐中,摔得又是一痛。 不知几息,意识渐模糊间,见小桃笑嘻嘻地又拿了篾盖边盖上边故意说道:“你说是不是有人能掐会算,给你取个字叫定元,看吧,果然被我们定住了,捆得圆圆的放筐里……” 李昊天舌亦麻痹,口不能言,心中急怒之极,气血攻心之下,却是眼前一黑,又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已经是在马车里。仰面看到车中挂着一盏油灯,随着马车前行,轻轻地晃动。 一只小手伸出,稳住乱晃的油灯。 李昊天一偏头,就看到小手的主人。 小桃早换了装束,一身青色男式马装,一头黑发都束在头顶扎了个髻,插了一支碧玉簪固定。 见他醒来,嘴角含了笑,很有礼貌道:“昊叔叔可是渴了?” 李昊天努力撑着靠着车壁坐起,尽量地活动了下被捆得有些麻木的手足。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稍顷,车窗外传来声音:“萧将军,燕州有急信。” “拿来。”小手从车窗取进信件,展开看了片刻,呵呵一笑,拿了茶杯递到李昊天唇边,“昊叔叔请喝水,我可是打了包票不少你一根头发丝儿的。” 师姐说过,要减轻麻刺的后患,就让人多喝水。不然,到了交人出来时,他还手脚僵痹的就不好看了。 李昊天忽悟了过来,舌头有些不灵便道:“你是锦城萧遥?!”他手上也有萧遥的情报,尚不入眼,只知是林珩义子,十岁男童,却不意会比同龄人矮上一截,居然还肯扮成女童,且让人雌雄莫辨。 萧遥捏着他下巴半喂半灌他喝了水,懒懒地往榻上一靠,“唔,昊叔叔最好乖乖儿地别动心思,马上就到锦城了。你可是我的大金主!” 金主,当然是大金主!李昊天被其父燕州节度使李煊换回去后,很快就知道,萧遥不费一兵一卒,轻轻松松从十五名亲卫的护卫下单单把他虏了过来,拿他换了燕州的曲水平原和平原上的曲水城,更因此得了梁国一等军功和平虏中郎将的封号! 至此,萧遥的名声开始传出。而在之后的多次交战中,萧遥更是多次击退了燕州军及沙漠各部族的进犯,牢牢地将燕州军阻于曲水平原之外,逼得伏名可汗不敢过库鲁草原,还武力打服了不少部落,与锦城盟誓。 李昊天恨恨地合上卷宗。那时萧狐狸才多大,十岁,从自己一出燕州的安城寻访徐先生开始,就设好了圈套,什么途中自称与徐先生是道友的老道,什么破茶寮的农妇,什么樵夫、猎户,全是他的人! 萧遥,根本就是弄了一个假的小南天! 如今细细想来,也有疑点,可惜那时自己一头往袋子里钻! 好在终于还是请回来徐先生任军师,这三年,自己几乎是卧薪尝胆!更是在多次与萧遥的交手,渐渐了解到萧狐狸的特点。 和萧遥敌对,让李昊天恨不得吐几口老血,从来就没有一次痛快的对战,他勇武巨力,善带骑兵正面冲锋,萧遥就是只小狐狸转世,最喜借地形作战,或因势设伏,或游击作战,很少与他有实打实的对撞。 李昊天长长呼出一口郁闷之气:萧遥,不将你扒皮拆骨,难洗我当日之辱!难消我心头之恨! 心中想着,手却不自觉地伸手揉了揉臀部,扬声道:“请军师来!” 正文 第四章 谲云 当李昊天和徐盛在燕州中军大帐激昂讨论的同时,梁国上京左相府的书房,却是一片寂静。 “今日朝会,锦城捷报传来,王上大为开怀,欲加封萧遥为卫将军。”半晌,一句苍劲的语音响起。 “卫将军?爹爹,那可是位比三公!”书房中一美貌妇人吃惊追问,头上一支点翠凤尾簪上镂空金丝勾就的凤尾也在发髻间轻轻颤动起来。 “还不都是你,当时斩草不除根!留得那小孽种一命,倒让他成了大气候!”梁国左相玉金成恨铁不成钢地叹道,“他日那小孽种回转上京,必不与我们善了!” 玉南珠气哼一声:“谁知那几个贱婢当日就护着小孽种摸了出去……若非爹爹你那些死士都不抵用,那孽种岂会逃得到西塞!偏又遇上定边侯……” “林珩那老匹夫,自己亲儿子都不多顾,倒将这孽种捧出了头。幸而朝上以蔡信忠那批酸儒为首,以那孽种年齿尚幼为由力呈不妥,鲁俊生、管仁昕独木难支,加之韩培、宋泽等人从中斡旋,王上方才息了此心,加厚赏赐罢了。” 玉南珠秀眉紧蹙,忧心道:“可那小孽种多番立功,又甚得鲁右相的青眼,如此下去怎生是好?” 玉金成沉吟半晌,突笑道:“这次他又立大功,倒也是个好时机!珠儿,你明日向王宫中递牌子,去给戚妃娘娘请个安,见了娘娘,就说……” 玉南珠附耳听了,心头计定,眉眼舒展开来,面含微笑地自去了。 贴身的周嬷嬷侯在书房院门外,见玉南珠出来,觑着颜色尚好,忙谄笑上前扶住:“夫人可是这就回府?那满庭芳的掌柜一早儿刚报了信来,前些日子夫人要的胭脂已到了,还有几种香花儿做的口脂……” 玉南珠面色无波,不紧不慢道:“哦,那回去时先去看看吧。” ----------------------- 飞金丝间织的软罗帐中,一张小巧的香脂檀口正嘤咛出声:“王上,不要……嗯……” 声音似被什么堵住,过了半晌方才幽怨响起:“臣妾还以为王上被新来的美人儿勾走了魂儿,忘记妾了呢……” “小醋坛子,”梁王曹英云雨方罢,恹足地搓揉着怀中美人的丰乳,嘻笑道:“宫中哪来什么新来的美人儿,便是有,又有谁抵得过珍儿的身子这般销魂……” 怀中美人赌气般地扭着身子:“那王上怎的几日都不来看珍儿!” “这些时日朝中事多,孤不得闲,”曹英又被美人蹭出些心火,揉捏丰乳的手又加重了几分,气息粗重道:“再说,孤不是允了你去揽月楼消遣一二么?” 自宣朝宣成帝末年期间,因成帝素来是个软性子,及至年老又体弱多病,帝统渐渐式微。自宣化帝即位,梁王早在藩地自大,实际已自成一国。王妃素信佛,整年茹素修行,后院中无人管束,侧妃、庶妃之流,顶了梁国朝臣称呼的“娘娘”之尊名,却还可以恃宠向梁王讨得三五回许可,在上京城偶一游玩。 美人又往曹英怀中挨了挨:“恩,臣妾原来只闻其名,前日去了,才知揽月楼果真不虚一行,光那说书的,都比别人说的好听……” 曹英此刻心思全在怀中的温香软玉上,听了只胡乱应道:“哦,说了什么,逗了我珍儿开心,回头孤重重赏他……” 美人半遮半掩地挡着曹英在自己身上做怪的手,气息不稳道:“说书的编了歌儿,唱得真好听,说什么‘天下纷纷,黎民扰扰,北元南潮,东政西遥,安得盖世之英雄,还世间万户之安好。’” “哦?”曹英停了手,“说的何意?” 美人偷眼瞧着曹英动作,佯做不知继续道:“说是北燕州有李定元,南吴国有丘潮生,东淮州有虞立明(字政之),西边我梁国有萧遥。 四子身披百战,乃是当世的少年英雄,必可平定乱世。臣妾听得我梁国也有此人物,心里也欢喜得紧,还听说萧遥更是其中翘楚,年齿最小,可智多近妖,还在锦城屯田,塞外通商,足可自给……” 话未说完,曹英的脸色已是沉了下来,起身斥道:“妇道人家,哪里听得这许多市井之语来妄议朝政!” 美人慌得赤身跪在床上,两眼已含了珠泪:“王上……” 见美人楚楚,曹英又软了语气,“罢了,孤还有事,爱妃先自安寝。下回可不许再听这些市井说书。”说罢,唤人来著衣,自往议事堂而去。 美人见曹英去远了,才轻轻嗤笑一声,漫声唤道:“来人,侍候本宫沐浴。” 玉金成自梁王从戚妃处起身往议事堂去,早得了急报,等了约摸一柱香时间,果然听到内侍传诏,命自己往议事堂见驾。 堂上烛火通明,右相鲁俊生、太傅蔡信忠已各居座处,玉金成忙向梁王告罪,方落座,就听梁王叹道:“近日孤王思及对平虏将军萧遥的赏赐,总觉得还是菲薄,怕寒了锦城将士的心啊。故招三位卿相再议。” 玉金成顿时一颗心慢慢落进肚子里,先取了茶盏在手,揭盖轻轻撇着浮沫。 果不然蔡信忠已站起身来激昂应道:“王上,臣前时就已进言,萧将军今年方十三,已立功无数,若此时封了他卫将军,可位比三公,及他青壮,必会再立新功,将来封为大将军后,封无可封,其时奈何? 少年激胜,意气飞横,臣以为就此压一压,磨一磨他的心性,方可筑就国之栋梁!” 右相鲁俊生不忿道:“太傅此言差矣,如今国库尚虚,拨付锦城的军饷粮草向来不足,如此逆境,还有萧将军这等少年英雄力撑锦城边塞,不多加褒奖,岂不令锦城军士齿冷?” 曹英神色欲动,玉金成轻轻放了茶盏接道:“臣附议鲁相所言,这些年朝中拨付锦城有限,难得锦城军上下同心,锐气高涨,委实应加重褒奖。” 曹英听得“上下同心”四个字,想到萧遥在锦城屯田、塞外通商之举,心里不禁打了个突。 玉金成继续侃侃言道:“然,太傅之言也有道理。安平侯尚在南城戍守,与吴国争战艰险,只因后宅小不平,闻得萧将军当年激愤之下曾咬指血书断绝书寄与安平侯,此后八年对安平侯竟是未问一辞。如此子且不子,目无生父,臣亦忧心萧将军若是封无可封,人心不足,又将君上置于何处?” 这话就有些诛心了,右相鲁俊生霍然立身道:“玉相慎言。岂可如此度人?安平侯与你为翁婿,玉相岂可因私而误家国!” 玉金成垂着眼皮,跪于曹英脚下伏身叩首:“臣既为相,所思所虑皆为王上,不敢存半点因私废公之心,肺腑之言,不避亲仇,请王上明鉴!”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乃人之大伦。曹英思及此,心中已有定议,见鲁俊生还待再说,扬手止住:“是孤之错,本觉得前番封赏不妥,召三位卿相相议,倒惹得你们言语生隙,既如此,倒也罢了。” 令众人散了,却又独留了玉金成下来。曹英只坐着沉吟不语,玉金成已揣度会意,上前进言:“王上,看萧遥此子行事,其性孤傲,如今锦城俨然自给如同国中小国,若待其羽翼渐丰,恐有后患。不如现在稍稍剪其羽翼,试其一试,看此子可有异心?” 曹英沉吟半晌,方点头轻语:“不可寒了锦城军士的心。” 玉金成即揖首郑重道:“臣自知分寸,万事必以国事为重!” 曹英微微颔首:“玉相行事素来稳妥,孤甚是放心。” 玉金成恭敬拱手退出议事堂,回身看着前方沉沉夜色,暗自一声哂笑,扬扬然自去了。 正文 第五章 不归 顺宁五年初冬,燕州军与锦城军在应城久持不下,反被除却后患的萧遥率兵两次偷袭,折了几千人,不得已退回燕州白城休整。 因地利之便,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淮州节度使虞度亮,奉宣化帝诏,指梁王曹英公然违制用天子仪仗,不臣之心,路人昭昭。其子虞立明,率二十万大军,称奉旨清剿逆贼,浩浩荡荡直扑梁国定城。 燕州节度使李煊响应,称“诛逆贼,正朝纲”,燕州大军在大将军李昊天的带领下,自白城转而向东,直扑梁国沧州,连克两郡,沧州告急。 梁王曹英急诏锦城军驰援沧州。萧遥令林真武镇守锦城,亲率两万大军救援。未及,定城已破,沧州唇亡齿寒,形势危贻。 紧急之下,萧遥派林小虎率两千人与沧州守备破锋将军万江浪接头,稳住沧州军心,筹措粮草跟进。自己带了大军奇兵突进,绕沧州经不周山,突袭横断虞立明军需路径,一把火烧了虞立明新近运送的两万车粮草和一千车羊皮厚袄,然后转而回头,据不周山之西,排兵布阵,作势与燕州军相峙。 左有萧遥驻兵相逼,右有沧州城军心渐稳,士气日涨,李昊天欲进棘手,欲退不甘,正踌躇间,徐盛却突然带来了一名不速之客,一番密谋后,燕州军前进三十里扎营,摆出要与锦城军一清多年仇怨的姿态。 是夜,探子回报李昊天,沧州主将万江浪果然病重不起,嫡长子勘察军情时不慎惊马,摔断两腿,现沧州武备俱由万江浪庶次子统领。 李昊天大喜,全军进逼,与此同时,虞立明自定城出兵,截断了不周山与沧州之间的道路,萧遥几次拼死突围不成,派去沧州求救的将士亦是沓无音讯,眼见粮草渐尽,不得已,将部队收缩进不周山,游击而战。 李昊天神速进逼阻断了锦城军西退的道路,虞立明横插一脚将锦城军与沧州城孤立开来,萧遥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但是,最耐人寻味的是,沧州军距此不过三千余里,急行军驰援也不过二十日的功夫,却一直诡异地没有消息,包括进入沧州城筹措粮草的林小虎一众两千人。 锦城军如同被抛弃了一般,却有两条恶狼在外虎视眈眈。 这一日,不周山中又飘起鹅毛大雪,深可没膝。萧遥带了锦城军驻扎在一处山坳里,趁着风雪大作,视线不清,全军才举火取暖、烤食裹腹。 七日前就已断粮,萧遥努力鼓着腮帮子,嚼着半生不熟的葛根,咽下苦中带甘的汁水和葛粉,紧蹙着眉头。 两万将士,几番冲战,如今集存不足五千人。萧遥心口如压巨石,沉闷地让她呼不过气来。 自离开上京安平侯府那日起,她便从未当自己是小儿。被义父救至锦城后,她跟着义父马前征战,疯狂地学习如何用兵,如何定计,如何成为一名厉害的将军。 她不记得自己童年玩过什么,因为根本就没有时间去玩。云姨自她的三个姊妹死后,跟着自己在锦城将军府住下,既照顾起居,又疯魔一般将毕生的武艺灌授出来。 义父让自己闲读兵书,战事随征,手把手地教着马上功夫和为将之道。 师父传了内功,让自己夜夜蕴养经脉,修习内力,师兄、师姐用各种奇怪的灵药将她折腾得死去活来,帮她拓展经脉…… 所以,她很早以前就会杀人。甚至现在还能清楚地记得自己是用的一把手弩杀的第一个人,但那个人长得什么样子,印象中早已模糊。 杀多了人,就不把人命当回事了,凭着一股飞横的戾气率兵冲杀,打了几回小胜仗,便以为自己真是人们所说的,天生的将帅之才。 直到五年前,她奉命阻击前来抢掠的卡巴塔部落,已经击退了来犯之敌,却贪功冒进,一头撞进了几个部落联合布好的埋伏中。 两千人的队伍只得二十余人护了她回来。一闭眼,似乎还能感觉到何大叔胸膛被利箭穿透时,那鲜艳的血溅在自己脸上的温热,还能听到栓柱喘着气在她耳边说“你比我小,你先走”,马儿载着她疯狂地往前奔跑,栓柱在后面用公鸭般的嗓子喊破了音“快跑!”,然后,没有然后了…… 萧遥闭了眼睛,复又抬头往天上看去,看不清的天穹中,无穷无尽地雪花大片大片地向她飞来,铺天盖地,染了她一身素白,无隙可避。 曾经那个叫杏儿的小女孩对她说过:“阿遥哥,要是你不想哭,你就抬起头看天,那样,眼泪就不会流出来。” 后来,杏儿死了,她率军屠了前来抢掠的那个部落,再后来,她就没有哭过…… “将军,您吃一点吧。”林漠手里拿着一只刚烤熟的野兔,递到萧遥面前。 萧遥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眸中只有一片坚定:“不用,给伤兵营送去。” 这是义父亲手训练出来的亲卫,这次她带来五十人,如今残存五人。萧遥拄着刀柄站起身来:“你们休息,我去巡营。” 山坳里,她麾下的五千将士在背风处分营扎堆烤着篝火取暖,火光映亮了他们一张张脸,有年青,有沧桑,还有稚气…… 几只瘪瘪的酒囊在人群中一个个传过,只是那么一小口,烈酒的火辣就从口腔一直冲到胃里,莫名的酒意就从心底浮到嘴边。 不知是谁低声唱了起来: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 紧接着,听到了歌声的将士们都压低了声音跟着和声而唱起来: “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 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 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户。 町疃鹿场,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萧遥一张张脸看过去,她的将士们都在专注地唱和着,没有绝境中的悲伤,却在那对归家的憧憬中透出坚定的决绝。 萧遥大口地呼出白气,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攥得生疼,攥得心脏中的血液似乎凝成了冰…… 正文 第六章 将降 李昊天很诧异地看着一脸冻疮的林漠被卸了兵器,然后带进他的中帐,不卑不亢地递上一卷白布。 天多雨雪,被围的锦城军为了在山中急行军,早已扔掉了笔墨纸砚,萧遥不知从哪里弄来这么一块白布,在上面用黑炭只廖廖写了两句话:“萧某愿降,生杀随意。士卒多伤,乞放归!” 李昊天在飞速地想着是不是萧遥又在耍什么阴谋,最终却张开嘴问了一句话:“萧遥怎的不向虞立明递降书?” 林漠嘴角略有抽搐,想起了自家将军的吩咐:“将军说,他跟您熟些。”他敢发誓,在这一瞬间,他看见对方将军的嘴角也有那么一丝丝抽搐,然后闪过。 李昊天指尖轻捻着那块白布,看着那肃杀峥嵘的字迹,用一种漫不经心地语气问道:“萧遥就真的不怕死?” 林漠无声以对。 那天夜里,将军召集仅存的军官,跟他们说了这个决定,也不等他们反应,就给他们细细掰开了解释: 朝中一定有大事发生,绊住了沧州,也封住了消息。这一个月来,他们这支锦城军很明显地被抛弃了。如今已是绝境,拼死杀再多的敌人也没有意义,不如尽量保存将士们的生命。 锦城与燕州境相邻,降了李昊天,让他放归受伤的几千锦城将士,他会考虑日后夺取锦城时不至于民心逆反。要是整只队伍都降了,他会不放心;只降主将,放这几千人回锦城,于他是个顺水人情。 毕竟,若是自己今后真为他所用,以自己在锦城军中的威望,为他取锦城轻松如囊中取物;若不能为他所用,孤将一人在他手中,一刀杀了也就是。 何况燕州军素有争霸之心,纵自己与李昊多有恩怨,为给天下有才之士表一个燕州虚怀宽容、纳贤若渴的姿态,李昊天在很长一段时间就不会杀自己;而这段时间之后,自己可以找到无数的机会溜走。 退一万步来说,若李昊天不思虑长远,诈招降在阵前将锦城军掩杀,于我们如今而言,也不过是早几日还是晚几日死的问题,对阵厮杀,还能再拖几个燕州军垫背,也不亏! 林漠默默地想着,自家将军真不负狐狸之名,把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的事都考虑得门儿清,若李昊天不是傻子,必会按着将军的道儿走。 李昊天见林漠并不答言,垂眼想了想,又与徐军师对了眼色,方正声说道:“我燕州军退三十里地,三日后辰末,不周江畔,为你们备好小艇,静侯萧将军。” 萧遥得了林漠回报,微微一笑,李昊天可不傻,用了小艇,既分散开锦城军的兵力,又让战马不得上船,锦城军只要乖乖逆江划桨而去,他自立于江边恭送;若是有什么诡计,江边俱是开阔平原之地,锦城军也只消得一阵箭雨,一轮骑兵冲杀而已…… 顺宁五年十二月二十日,清晨,不周江水上漂浮着不少碎裂的冰块,间或缓缓撞上江边停泊的一排排小船,轻轻发出“咚”的一声,或随水荡漾依在船边停下来,或巧巧儿的打个转,又继续随水往下游流去。 江边,虽江风寒冽,一身轻甲的燕州军驻马严阵以待,除了战马不时喷口白气打个响鼻外,整只队伍鸦雀无声。 今日晴,太阳刚刚从晨雾中透出点微微的红,积雪未融的地平线处就井然走来了一队人马。 是步兵,并没有马,盔甲破烂,露出里面沾着斑斑血迹的羊皮袄子,整齐地列阵,沉默地握着手中的武器,一步步走近不周江畔。 距离约三里地的时候,行走的锦城军停了下来,林漠有些不甘地再次劝道:“将军,让他们走,属下五人跟随将军!”亲卫,若连自己的将军都不护卫,又叫什么亲卫呢? 萧遥仍是摇头拒绝:“我一人去降,心无牵绊,以后若要脱身,极为便宜。”当然,若要受死,也更光棍些。 她骗了他们,她善筹谋,却算不到人心。李昊天在她身上吃了从未有过的大亏,以李昊天的性子,受了这样的污辱,必是恨不得将她扒皮拆骨。只不过不会是在当前,在两军眼下,但降了后他能忍住多久才杀她,她现在无从得知;或许会在他得了锦城之后罢。如今,且走一步看一步,也未尝不会让她寻到脱身之机。 萧遥看了眼江边的小船,深吸了口气,转身向队伍中道:“按先前分好的组队,上船后就马上持桨上划,不得有片刻停留!” 顿了顿又道:“你们此番回去,赶不上过年与家中团聚了,到家了先休整一旬,再补上罢,记得多替我喝一杯酒,算是我敬你们的。” 她提了真气,声音虽不甚大,却传遍了队伍。先前早就做好安排,何处下船,如何小心行进,如今便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队形变化,分组站好,每组各出两人,前往江边检查将要乘坐的小船,不过一柱香的时间,便纷纷回报萧遥,无不妥。 萧遥面色郑重地冲着将士们抱拳道:“保重!”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队伍,在两军中间的地点站定。身后,她的锦城军残部有条不紊地分批上船,很多人都泪流满面,却咬紧嘴唇不愿哭出一声。 将军说了,他对不起他们,只能为他们做到这一步,他们就是那留下来的青山,所以一定要好好活着,要护好锦城,护好他们的家园。 萧遥没有回头去看,她听到她的部队上船的声音,划桨的声音,直至渐渐声寂人远。 她舒了口气,一步步向燕州军走去。走到百步之距,将手中的唐刀扔在一边,然后继续走到距李昊天二十步的位置,抬起头直视着坐在马上的李昊天,微微一笑:“昊叔叔,别来无恙。” 李昊天正快意飞扬的心一下子被打回腔子里,只觉得梗得难受。 正文 第七章 师伯 萧遥坐在简陋但暖和的土坑上,安静地一页页看着书。自她降来已有九日,燕州军并没有进攻沧州,只驻扎在这个小镇不动。 那日看着李昊天握着龙鳞霸王枪的右手青筋突冒,从牙缝里才勉强挤出一句冷冰冰的话:“得萧将军附骥,李某幸甚。” 萧遥以为这几日李昊天会给她些苦头吃,但是,没有。李昊天对她不放心,但为了面子上好看,也不将她缚住,她也很识时务地吃了他亲卫递来的药丸,一身功力尽被封住,如今与常人无异,李昊天将她安排在自己住的院子里,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看来,李昊天暂时还是有些肚量的。萧遥得不到外面任何消息,但一日三餐,热水热饭不缺,李昊天也默许她找了书看,日子一下子过出了几分安逸的味道。 有亲兵在打扫院子,积雪早被铲到一边,露出干净的青石路面,墙角屋檐的蛛网也他们举着扫帚仔细除去,窗棂、桌椅都被擦得亮堂堂,然后红灿灿的蝙蝠纹窗花被贴了出来。 萧遥放下了手中的书,推开窗子很有些兴味地看着亲兵们的忙碌。快过年了,好些年都没有注意过这些年前的准备了呢。 李昊天的亲兵早已换了大半,不全是三年前的那些个人。几个看着很年轻的,大概是刚入的亲卫队,还会偷偷地往萧遥的窗子瞄上那么一两眼,约摸是想看看人称“妖狐将”的萧遥到底长得什么样。 萧遥以手支颔,视线轻飘飘地往其中一个正偷瞄着这边的亲兵身上转去。那小伙子不期偷看会被正主看个正着,心中一唬,忙僵硬地转过身去,却不小心弄翻了手里竹箕,一箕的蛛网檐尘扑地倒在自己靴子上。 萧遥看着那窘得耳朵都红了的小伙子,不由莞尔一笑。眼风一转,却看到李昊天行走如风地从院外走进来,直直地看向她,表情甚是古怪。 萧遥刚敛了笑,就突然瞪大了眼睛:“师父!” 从李昊天身后钻出的干瘦矮小的老头,居然是她师父莫等闲,萧遥单手一撑,从窗子一跃而出:“师父……” 莫等闲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将手往李昊天那处引了引:“你这不肖的徒儿,还不赶紧来拜见你昊师伯!” 这是……什么情况?萧遥疑惑地看着李昊天,眨了眨眼。李昊天脸上的表情似乎开始扭曲,马上将脸转了过去,可顶不住萧遥被莫等闲硬按着磕了个头,只得深吸了一口气,将脸又转回来,嘴里半恼怒半无奈地含糊道:“不敢当萧师侄的礼!” 师父不肯说,新出炉的师伯更加不愿说,好在师姐陶菲菲和师兄冷山也随后赶来,冷师兄照样冰着一张面瘫般的脸不吭声,陶师姐那如快刀一般的嘴却把事情一五一十抖了个干净。 萧遥出征之后,梁王就派了一名监军带着抽调的五城兵马司的两千人马赶到了锦城,名义是为防锦城兵力空虚,塞外各部落趁机扰乱,特钦派监军协理锦城防务事宜。 林真武自不愿让监军插手锦城防务,但也不能与朝廷翻脸,也只得每日被监军缠着,捏着鼻子忍些闲气,好在还多了个心眼,及时派人给幽云山的莫真人送了封信,说了自己的担心。 莫真人觉得形势有异,收拾收拾将两徒弟一窝儿都带了出来。本想先来襄助小徒儿,却因大军开战,加之萧遥行踪不定,不得已,一行三人只得先进了沧州。 此时沧州已只许进不许出,沧州守将万江浪病重卧床,原来协防的嫡长子万璞存腿断受冻,医治不及,已成残废,沧州军务尽由其庶次子万良璧统管,整个将军府中更是防卫森然。 莫真人费了老鼻子劲,才从将军府一管事口中掏出点料,说是曾经听见万老将军在书房大骂孽畜,之后就见万良璧铁青着脸冲了出来,当夜就听说老将军病重,第二日又有亲兵来报大公子摔断了腿。 而曾经早先有人看到一队锦城军进了沧州城,入城后却不见了踪影。莫真人觉得有些不妙,正踌躇间,忽然整个沧州一夜间传遍了萧遥降了李昊天的消息。 坏了,萧遥一定是被李昊天擒了。三人之力太渺小,于几万大军救不出人来。莫真人一咬牙,带着俩徒弟快马加鞭,日夜不息地赶到了燕州鱼龙湖,先是寻了由头百般挑衅住在湖边的一孤傲老头,然后二话不说地,两老头火力全开地干了一架,再然后,莫真人输了,坚持践诺,认了那孤傲老头当师父。 多年的老对手甘拜下风,自认为徒,孤傲老头正洋洋得意间,莫真人通的跪地扑过去抱住师父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他还有个徒孙被他徒弟捏着命的事儿吐出来。 同一师门,绝不得互相残杀,这是孤傲老头儿师门的生死誓。孤傲老头傻眼了,偏莫真人又因入门最后,恬不知耻、亲亲热热地叫着要去找昊师兄,免得一门之人伤了和气。 没想到莫等闲也是多年成名人士,居然会这么没脸没皮。孤傲老头忍着一口老血,给最得意的徒弟、莫等闲万分想念的昊师兄,草草写就书信一封,附上师门信物,然后怒喝一声“滚!” 莫等闲极其利索地滚进了李昊天的中军大营,递上师门信物和师父亲写书信,缠着李昊天叫起了师兄。 萧遥恍然明白李昊天进院子时那古怪的脸色了。换谁被这般无赖地安上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师弟,这师弟又拖油瓶儿地非让他将原来恨之入骨的人做师侄,谁的脸色也不会好看。 入夜,李昊天处理完军中事务,思虑了半晌,终是叫人唤了萧遥过来。 “这是缚龙丸的解药,这是师门的炼心丹。”李昊天指了指身前几上放了两丸药,示意萧遥服下。炼心丹,是他师门独创,药性三年一解,若有叛师之举,不得解药,即可让药力入心,心如刀插,碎痛而死。若过了三年之期,正式收入师门中,得解药服下,可助内力大增。 萧遥这几日养回了精气神,立于灯下,眉目如画,眸中一点幽绿,被灯光映出一片湛然。自取了杯子倒过一杯热茶,一仰脖子将两粒药丸含水咽了下去。 李昊天看着她动作,脑中竟模糊晃过一个念头:听闻夷人有西洋人血脉,难怪他是碧眼雪肤。正恍神间,萧遥已服完了药丸,嘴角含笑道:“昊师伯。” 听得这一声,李昊天想起他师徒两人在莫等闲这师徒两人身上吃的瘪,顿觉一口闷气噎在喉头,吐不出又咽不下,板了脸道:“三年过后,再叫不迟!” “是,昊叔叔。”萧遥从善如流。 李昊天咬牙,他敢打赌,萧遥一定是故意的! 正文 第八章 礼物 第二日便是除夕,未轮值的将领们自是按着往年出征在外的习惯,都涌进李昊天的院子来,热热闹闹地谈古论今。 厨房里从早到晚一直忙碌,各种菜香飘得院子里到处可闻,惹得莫等闲暗地里流哈喇子,站脚的地上瓜子花生壳儿落了一地也堵不住他不时吞咽的口水。 他最喜美酒美食,但三个徒弟没有一个精于此道,又因为大徒弟、二徒弟经常要买药材炼药,虽有小徒弟不时孝敬,可也经常囊空如洗,甚少能光顾酒楼。如今有不要钱的美食,岂有不老饕一顿的打算? 萧遥昨日被师父所为的感动此刻烟消云散,她努力地将眼睛定在手中的书本上;陶菲菲将视线从萧遥手中的书转到冷师兄无动于衷的冰块脸上,烦恼地叹了口气:唉,师门不幸啊,师父就不能把这一院子人都看得到的馋相忍忍吗?丢人啊! 好容易挨到上齐菜,莫等闲见近门的那张桌子还没人,忙抢着面前正正放着蜜汁炙乳猪的那把椅子坐了,又旁若无人地赶紧招呼他的三个徒儿来坐。 陶菲菲实在忍不住,在桌下偷偷拉了拉师父的衣袖:“师父,多少矜持些吧。” 莫等闲板了脸教训道:“民以食为天,这是天道!” 萧遥翻了个白眼,要是师父在大义凛然说天道的时候,记得把嘴角的可疑物擦擦就好了。 不提防莫等闲一个眼刀丢了过来,语气很是恨铁不成钢:“一个两个饭菜都不会做,特别是你这个不争气的小鬼头,害得你师父我腿都快跑断了……” 萧遥立马赧然,狗腿地忙将放在她面前的一盘香卤酱肘子捧到莫等闲面前:“师父教训的是,都是徒儿带累了师父。师父快吃,多补补您老的腿……” 这是吃啥补啥么?这狗腿的!李昊天立在当门的屏风后,等亲兵将他身披的大氅取下放好,大步走出来,经过莫等闲身边时忍着笑意点点头:“师弟多吃些,不够只管叫他们上上来。” 莫等闲有些受惊,莫名地望着他的三个徒弟:“这小子今天好象很高兴?”自他过来,李昊天一直对他并没有什么好脸色,也从未主动招呼过他。 陶菲菲以手扶额撑在桌上,支住自己不倒下:当然高兴了,这便宜师伯叫你吃肘子补猪腿呢! 不乐意被众人当猴子围观,一吃饱肚子,陶菲菲三人就撇下正喝得开心的师父,先回了萧遥的屋里。 陶菲菲拿了两木匣的大小瓷瓶,一一指给萧遥说明瓶里的药都有些什么用途。萧遥得了希奇货色的补充,一边将木匣抱得紧紧的,一边不舍地问道:“菲菲姐,就不能晚几天再走么?” 陶菲菲有些犹豫,想了想还是遗憾地摇摇头。 萧遥赶紧转向冷山师兄:“师兄,师兄,你倒是帮我说说呀!”师兄虽如冰山,但最是爱护他们,一般情况下师兄都不开口,只要开口,必然成行。 可惜萧遥不知道自己不小心戳中了冰块师兄的忿点:小鬼头,为毛叫她是菲菲姐,叫我就是师兄!而且鱼龙湖的师祖说了,尽快赶回去行入门礼,师祖可是有大把药材可以供他和陶师妹挥霍…呃,是炼制。 于是,萧遥就无比怨念地看到冰块师兄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不行!” 正月初一,莫等闲师徒三人踏着一地炮竹的红屑,包袱款款地驱马远行,只留下萧遥无比地怨念地盯着师父搭在马背上的包裹:好想变成包裹,随师父他们一起走啊。 一回头,发现李昊天居然站在她旁边,萧遥心中一惊,脸上却抿嘴笑道:“昊叔叔,早啊。” 早吗?李昊天看着地上自己被太阳照得短短的影子,“嗯”了一声,背过身走了,他又忍不住咬牙了,为什么这小狐狸会露出那么天真稚气的笑容,就跟三年前一样! 天未及黑,正厅中又是摆了三桌酒菜。难道燕州军的风俗与梁国不同?萧遥叫过一个亲兵:“今日还要团年么?” 亲兵低头闷声答道:“今日是将军的生辰。特意请了各位将领来凑个热闹。”萧遥恍然,难怪他会字“定元”。 果然,不到一时,厅中又是人影憧憧,大小将军们喝酒行令,热闹得差点把屋顶掀翻。 及至夜深,李昊天才带着酒意将最后一个醉得脚软的兄弟送走,一回身,却看到萧遥正负手立在廊下,带着几分戒备,深吸了口气醒了醒神道:“吵着你了?” 萧遥的脸上有些迟疑,略低了头走近两步,伸出手来:“我不知今日是你生辰,这个,借花献佛,送给你!” 伸出的手上,赫然握着一枝怒绽的梅花。 这是……礼物?李昊天有些醉意又有些茫然地接过那枝梅花,从未有人在他生辰时给他送花,这让他一时不知所措。 看到萧遥转身要走,一句话不经大脑直接从他口中冲出来:“初四寅时,自去中军帐报到。不得迟误!” 萧遥愣怔住了,不过片刻又马上恢复过来,语音比方才显得清越几分:“是。” 看着萧遥的背影,李昊天忽地醒过神来,不禁有些懊恼,刚才他一定是被这小狐狸迷惑了心神,才会说出那句话的!他又中计了! 就是从院子里的那株绿萼梅摘下一枝给他而已,李昊天略有些气闷地看着手中的梅花,思绪纷纷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从侧间梳洗毕,才走进寝室,就看到窗前桌上放了只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粗陶瓶,瓶里插着那枝梅花。想是今日值夜的亲兵见他拿了梅花进来,虽是随手搁下了,却不敢扔掉,居然还翻出只瓶子放了水来供养。 李昊天懒得理会,自换了寝衣上床,鼻间嗅到淡淡的梅花香气,若有若无,不多时竟安然睡去。 正文 第九章 受伤 李昊天不得不感叹,萧遥有着天生的军事才能和对阴谋的嗅觉。 从允了他来中军帐那天起,最初只是让他做些整理军报的杂事,他竟能从后来军报的零星情报中推测出他被迫投降的整件事态。 于燕、淮两州势力来说,只是定城和沧州两郡的利益划分,于梁国来说,只是朝廷对他的猜忌,或者说,是梁王对他的猜疑和玉金成对他的忌恨。 只是定了这个阴谋的人没想到,一身傲气的萧遥会降了,而跟萧遥有着诸多恨怨的李昊天居然会受降。 萧遥孤身出家叛族,无牵无绊,除了锦城军中,在梁国再无亲人。只要筹谋得当,妥妥地安置好锦城,梁王和梁左相对萧遥打蛇不死必会反受其害。 李昊天心中筹算着,渐渐地对萧遥拉拢亲近起来。萧遥也投桃报李,在李昊天帐下领了参军之职,倒也兢兢业业为燕州军出谋划策,两人指点地图争议行军布阵,竟有几分契阔之感,相通之处,俱是会心。 李昊天善正面战场调度冲锋作战,萧遥喜将天时地利用到极致,将敌人转得九曲迷魂再一刀屠之。沧州地形多山河,不利直面对阵,李昊天听了萧遥的献策,颇多斩获,自正月十六大军开拔以来,已连克沧州两郡,逐渐放心,竟拔了一万军士让萧遥统领,依旧赐了萧遥将军之职。 燕州军自苦寒磨砺而出,因环境造就,军士颇有勇力,万人之军虽不大,亦不算小,在萧遥细腻周密的指挥之下,竟立奇功,又克了沧州一郡,且军士伤亡甚少。 先前众将士还有些忌讳提防,因主将发话,不敢再议,如今同阵作战,见萧遥虽年纪虽小,在军中是如臂指使,作风狠辣,攻城掠地如飓风横扫之势,自此,萧遥在燕州军中渐得信任。 这厢捷报频传燕州安城,燕州节度使李煊大喜,果断增兵两万,令李昊天尽快攻下沧州。中原既已失鹿,自是有能者得之,如此机遇,时不我待。 方进三月,燕州增援的两万将士便抵达沧州。李煊用人不拘一格,率军的亦是年轻将领,原来李煊身边老将陈亦良之子陈述,多年与北漠争战,燕州军中亦小有名气。 一番安顿下来,少不了接风酒宴,陈述少年气盛,先前听得驻军的几位同僚言谈对萧遥叹服,心中隐有芥蒂,待在宴上见是一名瘦削少年,比自己不知小了几岁,莫名地又添了一丝嫉妒。 想着今后同为军将,终还是存了相交之心,特意持了酒杯去敬酒,萧遥辞以不会饮而坚拒不喝。陈述顿觉得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心中忍不住大怒,因李昊天不在,遂借了酒意掀了桌子指着萧遥鼻子骂道:“不过贰姓一小儿,安敢如此欺我!” 指着降将骂贰姓,实在是打人专瞅着脸打。萧遥脸色一沉,腾地站起身来:“陈将军欲如何,萧某在此接着!”一个年青气盛,一个不甘受辱,众将相劝不下,眼睁睁看着两人以武将的解决方式,各拎了兵器往校场去了。 演武场中还有些兵士和低级将领正在操练,见是两名高级将领相斗,大家唯恐天下不乱的架势,纷纷围在校场边鼓噪起来。 萧遥一柄星砂百炼长刃唐刀,陈述一杆银斑方天戟,两个都是死人堆中滚出来的狠角,斗起来不带半点花哨,俱是狠辣异常。见势头不好,几名机灵的将领赶紧去找李昊天。 萧遥自不会傻到去与人拼体力,身法灵活迅捷,觑了个空子,成功贴近距离控制了比试节奏,陈述一时不察,被萧遥占了主导,长戟挥展不开,招式几次被中途打断,渐渐有些束手束脚,落了下风。 不过半柱香时间,衣裳已被萧遥在胸腹位置划破两处,虽知萧遥已是留手,不然自己必已见血,只人在场中,听着周围军士的哗闹声,只觉得血气俱冲入头颅,一咬牙仍是不管不顾地缠斗。 萧遥心中恼他不知进退,手上渐渐加力,一招断浪三叠荡开陈述手中长戟,反手一撩径往他颈上抹来,只卸了力道,欲压着他脖子让他开口言败。 将将挥上陈述肩膀,突听一声风响,一物从身后袭来准准地打中背上的秉风穴,全身不由一僵,唐刀已是脱手。 电光火石间发生的暗袭,陈述并无觉察,只见萧遥动作一顿,趁机仰身闪过,银斑方天戟就势转回,此时萧遥的唐刀正咣当一声掉在地上,陈述忽觉不对,已不及收势,偏萧遥立在原地并不闪避,戟尖卟地刺入他左肩。 校场刷得安静下来,陈述急抽戟,血瞬间染红萧遥肩膀,萧遥兀自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陈述一下子怔住了,片刻后捡起萧遥身后地上掉的一粒碎银,回过神来怒喝道:“谁发的暗器?!” “是我!”李昊天大步上前来解开萧遥的穴道,撕下中衣衣摆,欲帮萧遥包扎伤口:“对不住,我没想到……” 萧遥一言不发挣开李昊天,自用手按着伤口,谁也不看地转身走了。 李昊天捏着那截撕下的衣摆,和陈述讪讪地站在原地,两人俱是心中生悔。 萧遥闷着一口气冲回营帐,先找出陶菲菲留的药敷了,见止了血,自打了一盆温水清洗肩上的血迹,取了绷带正要包扎,听到帐外传来脚步声,急拉好衣襟。 一抬眼,李昊天已是走进了帐中,手里还拿着一只药瓶,口角有些涩然:“萧遥,对不住,我以为……” “你以为我会杀了他。”萧遥瞪着他,觉得眼睛有一点酸意在漫延,声音却极是平静:“你只是不信任我。” 不信任么?李昊天垂目看着手中的药,或许……在自己心底真是如此?不然自己不会情急地点了他的穴道,其实,他那时已经卸了力,只要自己冷静点,就会看清他手下留了分寸。只是……李昊天觉得心中烦乱,面对这个自己引为知己的少年,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两人立在帐中寂静无声,半晌,萧遥将身一扭,留给李昊天一个孤立的背影:“我还要上药,大将军好走不送!” 李昊天讷讷退了出来,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觉。这一阵相处,让他对萧遥相知恨晚,萧遥有时故意气他叫他“昊叔叔”,和他谈到激昂处会直呼他“李昊天”,当着众僚属的面方才唤他“大将军”。 萧遥对他有怨怒是必然的,只是他真心不想萧遥会对他有那般平静的失望和疏离,就像一只刺猬,悄悄地缩成一团,对他拱起一身的刺。 正文 第十章 不愉 燕州援军休整两日后即开拔。因萧遥受伤,李昊天传令让他暂不出征,随行中军帐中。 那日之后,李昊天有些愧疚和心虚,脸面上又拉不下,一时不敢面对萧遥。待中军议事时,见萧遥遵令入帐参议,不由暗地里偷觑了他几眼,见他面上淡淡儿的,虽也如前般参与议事,说话的语气却很是肃正,对着自己也只垂着眼皮说话,并不正视自己,之前的会心融洽荡然无存。 偏萧遥又是一如既往地的听令行事,让他议事他就议事,让他谋策他就板板正正地直抒想法,让李昊天发作不得,只将他一言一行的疏离冷淡看在眼里,却如一团软软的棉花堵在胸口。 倒是陈述,与萧遥恰应了一句老话:不打不相识。之前他看萧遥,只觉得诸多不顺眼,待得拎了伤药、补品腆着脸去探伤,一番交往下来,却觉得与萧遥万般对脾气。 先前萧遥也只与他表面客气,开始只听着陈述无话找话说,略攀谈几句,觉得陈述此人虽心气颇高,为人却也爽直,于中军帐中听他议事,也是有真本事在身,遂也存了几分交往之心。 陈述流水价地给萧遥帐中送补品,几番寒喧下来不免扯到当下行军作战诸项事宜,萧遥既弃了成见,又不得亲自上阵,言谈中隐晦地提出几处提醒指点,陈述心中感激,几日下来,已对萧遥是称兄道弟。 这一日燕州军需补给送来,待交割完了,军需官捧了一个大包裹交与李昊天:“将军,此为鱼龙湖托某带给将军的物事,还请将军查收。” 李昊天开了包裹,见小藤箱中垫了厚厚的棉垫子,里面放了林林总总十来只药瓶,却是师父来信说,已收下了冷山和陶菲菲入师门,这是两人所制的秘药,挑了对他有用的送来,也算孝敬他这个师伯。 最后一行注明,箱中还有一个小匣子,是他两个师侄送给萧遥的物事,托他转交。李昊天仔细一翻,果在一堆瓶子下捡出了个扁扁的盒子,用细麻绳绑得紧紧的,上面歪歪斜斜贴了张红纸,纸上草草写着“萧遥生辰礼”,落款是“师兄、师姐”。 李昊天不禁哑然失笑,他早从师父那里得知,萧遥这两个师兄师姐痴迷于炼药,于旁之一途皆不甚了了,也不甚挂心,能忙中偷空,给他们的小师弟送礼庆生,想是对萧遥亦是关心备至。 忽地想起萧遥应是过十四岁生辰,只不知具体时日,莫不如自己也备一份礼物,不知可能挽回萧遥几分缓颜。又忆起自己生辰时,萧遥送的那枝梅花,之后两人关系方才破冰…… 正出神间,手中突然一空,陈述嬉皮笑脸道:“昊哥思春了么,居然这般想得入神?”待低头看向手中抢过的盒子,咋呼一声:“咦,萧遥要过生辰么?” 李昊天眉头一皱,伸手将盒子取了回来,陈述却已神游望天地自言自语:“送遥弟什么礼物祝生好呢?” 李昊天被他一声“遥弟”瘆了一下,想着这小子和萧遥打了一架,反而和萧遥渐渐行止亲密起来,自己如今倒是枉做了恶人,不由得一股闷气塞满了胸口,却说不出口,只得瞪着陈述道:“你很闲么?昨日一役的战报详情想你已经写好,马上交予参军部,顺便给我这里也送一份!” 陈述呆了一呆,着急道:“不是说三日后呈报么?” 李昊天板了脸教训道:“如今大军需抓紧时日攻下沧州,昨日一役牵动形势,参军部正急等着你的战报参详呢!”看陈述怏怏然苦着脸去了,方觉得心头暗爽。 待处理完手中军务,抬眼看漏壶已是申时三刻,取了那扁盒子欲给萧遥送去,起身又踌躇起来,自己给他送什么礼物庆生呢? 偏又不是在安城,不然去百宝轩觅上一番,说不定还有可入眼的东西,只如今……李昊天沉吟半晌,转头问身边的亲卫道:“安和,你说军中有人庆生,我送什么礼物好?” 安和一怔:“将军,以前你不都是提一坛酒,让老吴头做几样好菜的吗?”战时不比平日,李昊天为看重的将领庆生,都是拿一坛好酒,让他专属随军的厨子老吴头掌勺,做上几道好菜,几人把酒言欢,忙中偷乐,自有一番快意,将领们也甚是感激。 “他又不会喝酒……”李昊天摇头叹道。 安和忽地悟到将军说的是谁,不由得也犯了难。前些时日,将军与萧将军相谈甚欢,将军整日里都是满面春风,自出了那事以后,萧将军明面上不说一字,暗地里却是对将军冷冷淡淡,害得将军的脸也成日板着,逮着几个将领的错处就是一顿猛训,整得亲卫队也战战兢兢,他也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盯好亲卫们不出纰漏。 如今,将军有心与萧将军和解,自是好事一桩,只是这萧将军的生辰,到底送什么礼合适呢?这可是有银子也没处买的地儿! 安和犯愁道:“要不,咱还是整一桌饭菜,不上酒,把萧将军请来……” 他怎肯来!李昊天几乎可以想像得到,萧遥必是虚伪地笑着,客客气气地向他解释:“多谢大将军关心,只标下伤口未愈,多有忌口,还是不要扰得大将军费心得好。” 安和转眼也想到萧将军必不会来,讷讷地说不下去了。 若非因自己让他受伤……李昊天忽然心头一亮:“安和,去把我那件金丝软甲拿来!” 这件金丝软甲还是节度使大人当年以一个大人情作抵,央大匠师天冶子为将军制作的贴身宝甲,非利刃不能破之,且软便柔软,远非普通的金丝软甲可比。 安和不敢多言,心头滴着血将软甲取来包裹好了,递与李昊天。 李昊天想好了这件事,心中轻快不少,拿了那扁盒子一起,提脚往萧遥的营帐走去。 才到半途,远远地见陈述和萧遥策马出营,往东北方向去了,李昊天心中忽然略沉,令安和唤了马来,翻身上马也尾随而去。 行了约半个时辰,见两人的坐骑放在山边吃草,野草中依稀有踏过的痕迹,李昊天带了安和也下了马,寻迹跟去。 有师门的秘药,萧遥的伤已好得差不多,这几日不用带兵上阵,除了议事外她一直对李昊天避而远之,多数时间就闷在营帐中看书,修习内功,正觉得气闷。 正好陈述神神秘秘地跑来,拖着她说去一个好地方,萧遥想想,左右无事,权当散心,便跟着去了。 待得左弯右拐上得这荒山来,正值夕阳斜照,那半坡峭壁上如瀑般垂下一壁的野蔷薇,花信正好,深红浅粉,在夕霞中开得烂漫恣意,瞬间就吸引了萧遥的目光。 陈述见萧遥眼睛发亮,颇为得意道:“怎样,此处景色可入遥弟之眼。”这处山景是手下一名斥侯队长当时探查地形后回报的,当时还被他训了顿,没有实用的东西也报来做甚,现在他决定了,回去后就好好褒奖他一番。 萧遥含笑回眸扫了陈述一眼道:“美极!” 陈述恍然失神;斜阳刚巧照在萧遥的侧脸上,为他隽秀的脸庞镀上一层柔和的霞光,掩了他几分冷冽之气,而他由心的一笑,更是瞬间让陈述有种……有种天开了,阳光忽然洒落人间的感觉。 李昊天紧随而来,落入眼帘的正是这一幕。看到陈述的失神,心中莫名的泛起了一种奇怪的情绪,酸涩复杂,又渐渐清晰起来,他知道自己现在极其不愉。 正文 第十一章 冰释 不想让这种不愉的情绪泛滥,李昊天开口出声:“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陈述陡然醒过神来,有些不太好意思的搔了搔头。 萧遥不明所以地回过头看着李昊天走近:“此处已为燕州辖地,我们出营未及三十里,大将军可有别的诫示?”既未违军令,她且看李昊天欲待如何。 陈述平定了心绪,见两人甫一见面就有些搅头,忙解释道:“昊哥,是我带萧遥来此赏景烧烤,为他庆生。” 萧遥诧异地看向陈述,陈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在昊哥那里看到有你的生辰礼物,想是你最近生辰,所以……”他低头看向手中拿着的两只野兔,那是他们在上山途中打的。 赏景,烧烤,为她庆生。萧遥的眼神一片柔和,真挚地看着陈述道:“述哥,谢谢你。” “述哥”,李昊天听在耳中,更觉得眼前两人刺目得紧,垂下眼帘冷声道:“不够!再去打几只来!” 陈述缩了缩脖子:不够再去打就是了,为什么昊哥一脸我欠了他一笔巨债的样子。他不敢多说,趁着太阳未落山,赶紧再去行猎。 安和极有眼色地将先前打的两只兔子拿到方才上山途中的一处山泉边洗剥去了。 萧遥侧了头并不看李昊天,淡淡问道:“师姐她们给我的礼物在哪?”她一听就知道定是师姐师兄两人又给她备了什么秘药,自鱼龙湖寄来,自是先交到李昊天手里。 那小扁盒子明明揣在他怀中,软甲也被包裹着背在安和背上,可此时李昊天并不想取出来,因而只是平平道:“放在营帐中,回去了再给你送来。” 萧遥不疑有他,转而想到李昊天跟踪而至,对她还是不放心不成?或是想寻机找个碴儿发作她一番?顿时心情转坏,默默再不出一言。 李昊天倒是有一肚子话想说,可到了嘴边,看着萧遥的神情,又半句也说不出来。站了片刻,干脆去斫柴生火,天色渐暗,仲春时节,山中还是寒气湿重,萧遥刚受过伤,被寒气侵骨就不好了。 陈述效率很高,又打了一只野兔,摸了几只野鸡回来,都交与安和尽数洗剥好了,熟练地架在篝火上烤起来。他有备而来,各种佐料都带的齐全,连蜂蜜水都灌了一壶,刷刷烤烤,竟是香味诱人。 萧遥不想与李昊天搭话,凑到陈述身边听他吹嘘,不时奉承几句,乐得陈述精选了最嫩的一只兔子细心烤了,先撕了只腿给她吃。 李昊天坐在对面,隔着火堆冷眼看着,不知是否邻人疑斧,总觉得陈述看向萧遥的眼神中隐约带着一丝宠溺,心中更是默然。 安和觉得自家将军全身都在嗖嗖地冒冷气,壮着胆子勾了几句话头,引得陈述与将军又谈了些发小的事,却看到萧将军又不出声了,默默坐在那里啃着兔肉。 陈述觉得因自己生事,惹得两人生隙,只想促成两人重归于好,因而尽力挑着有趣的话头说着,只这两人总是一边热,另一边就冷,及至后来,萧遥面上只是淡淡笑着,李昊天更是面无表情。 没奈何,混饱了肚子,四人俱无谈兴,也没有心情再去月下赏景了,径直下山回营。 因沾了一身油烟飞灰,萧遥要了两桶热水,进了将军们专用的一间净房,仔细将门拴好,从头到脚清洗了一番。重新束了胸,着好衣裳,唤人将水提出倒了,慢慢踱回营帐。只头发未干,见才刚到亥时,便随意披散着,自坐在灯下看书。 才看得两页,听得帐外响起了声音:“萧将军可曾安寝了?”竟是李昊天在帐外问询,萧遥原想今日已晚,明日再找他取回师姐师兄的礼物不迟,想是他竟亲自送了过来。 忙放了书,取了根发带随手将头发束在脑后,边扬声答道:“不曾,大将军请进。” 李昊天一进帐中,抬眼看到萧遥已换了件简单的没有半点绣纹的青色外袍,双颊泛着淡淡的粉色,长发犹湿,草草束于脑后,想是刚洗浴过。 随着他从椅子上站起,有一两丝乌发滑出,垂在脸际,鸦青映着粉白,对比极为强烈;李昊天不禁有几分不自在起来。 忙取了盒子递过去:“这是你师兄师姐送你的生辰礼物。”见萧遥收了,道了谢,又是不与他目光对视。便咳了声,低沉道:“萧将军就吝于请我喝杯茶么?” 萧遥飞快地瞄了李昊天一眼,掩住心绪,取了茶杯倒了热茶,奉于李昊天身边几上:“大将军请坐,请喝茶。” 李昊天闻到萧遥身上传来的浴后清香,一时感慨,这恐怕是萧遥自受伤以来与他最近的一次距离了,心中一时冲动,并不就座,反而横跨一步将萧遥堵在他与茶几之间。 萧遥皱了眉,抬头直视李昊天的脸。 李昊天先前只是一时冲动,待看到萧遥那双暗翡的眼眸中隐约闪烁的怒意,一颗心反而不再忐忑了:“萧遥,我错了,我不该疑你。” 萧遥略有些惊讶地挑高了眉毛,目光闪了闪,并不出声。 李昊天觉他气势放缓,暗自松了一口气,趁热打铁道:“陈述自小与我一处长大,少时亦是一处征战,我与他是好兄弟。所以那日你们比试,我只恐你伤了他……” 萧遥轻轻“哦”了一声,侧过头去:“那你现在怎么不疑我了?你那时就那么肯定我比陈述厉害?” “我……”李昊天张口欲言,目光落在萧遥脸上,忽然发觉他的眼睫毛又密又长,稍稍向上调皮地挺翘着,说不出的秀气好看,不由得一时忘言。 萧遥侧回脸看向李昊天,似笑非笑,似要等着他的回答。 李昊天忽地敛过神来,垂目郑重道:“我发誓,今后对你决不相疑!”又记着他第二句问话,虽觉得有些难堪,还是沉声回答:“你当然厉害,不然当时也不会捉了我换了曲水平原……” 萧遥见他说得极认真,再想着这几天他别扭的举止中隐约的几分讨好意味,心里堵的那口气滚了几滚,竟悄悄化了去,心里已是原谅他了。难得看到他麦色脸庞会发红,嘴角不由微微翘起:“恩,我知道了。” 这是什么回答?这是什么意思?是原谅了呢,还是还在生气? 李昊天有些茫然地抬眼看向萧遥,见他脸色微霁,心中略为安定。 既李昊天委身求和,萧遥干脆正色摊开来说:“梁国既已弃我,我断不会让他们如愿。我要将那些人踩在脚下不得翻身,你要夺他的封地争霸天下。 你我目标一致,如何行事,萧遥心中素有分寸,绝不会做让将军为难之事;再者,我如今既已降你,若再叛出,天下人视萧遥有何信义可言?将军实不必再相疑。” 李昊天听他说了心意,不觉心中一轻,点头应诺道:“好!你我携手,必能如愿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