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候鸟(1) 彦还是走了,走得那样坚定,坚定得就像是当初说爱我时的决心那样。 他走的那天雪下得很大,我在巴士后面追了很久,直至巴士在雪中消失成一个淡漠的灰点时才停下脚步,疲倦地摔倒在雪地上。我心口的伤就像是巴士后边那两条深楚的车辙,一直伸向一个望不到的远方。 我没有哭,彦曾经说过他喜欢我的坚强,他说那是种比男生更弥足珍贵的品格。 我在雪天里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在一个折弯了停车标志牌的露天车站蹲下,突然觉得冷,就掏出一只烟塞进嘴里,但摸了摸口袋,没有打火机。 我干抽着未点燃的烟,呆滞地望着地上被淤泥溅黑了的积雪,眼睛生疼得厉害。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前突然盛开一簇明亮的火。我抬起头,大概是一个女生,长得异常好看。她穿着一件白色风衣,打着一把蓝色的伞,留着一头溪涧般柔顺的浅金色长发,绝美的面容有些苍白,但含笑的双眼却如明媚的花蕊一样,美极了。 这火是她递来的。她俯下身,将打火机递到我烟前,说:“需要火么?” 我接过火,没道一声谢。 她挺直了腰,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的伞也替我的半边肩膀遮挡住了风雪,而她自己的一边肩膀也露在了风雪之中。 “今年的雪下得真美啊。”她说。 我没答理她,我向来都不喜欢过分热情的家伙。自然,女生对我无辜献殷勤也不是什么稀事。 “在这样的日子无论是恋爱还是失恋都很美呢……咳咳……”她又允自一个人说道,还时不时地带着几声咳嗽。 “事不关几,自然站着说话不腰疼,无论什么时候,‘失恋’都不是一件美好的事吧?” 我冷冷瞥了她一眼,起身准备走。巴士突然飞快地驶来,我及不触防地往后退了一步,撞上了身后的那女孩,她手中的伞飞了出去,飞过马路的对面去,她也差点被我撞倒在地上。 我也没跟她道声歉,我仅少使用“对不起”三个字,除非情况真的很糟糕。 她并没嗔怪,依旧笑着轻轻推开我,挤上巴士,在巴士关门之前拱着嘴,对我说:“不好意思,这儿只剩下一个位置了,我不客气了,但是那把伞就留给你吧!” 我很奇怪她是怎么确定我也想上这班巴士的,但是也并没多在意,我从来都懒得浪费时间在一些无聊的问题和无聊的人身上。 当烟吸尽时烟头的火不小心烧到了手指,指尖密密麻麻地漫开一片灼热的温度,竟不觉得那么冷了。 而那把伞又吹回了我的脚边。我撑起伞,步行着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正文 候鸟(2) 回到住处,我砸烂了彦留下的一切东西。当我试图一并砸烂他送给我的那把吉它时艾雅抓住我的手,几乎用恳求的语气说:“诺言,别砸了,你不是说过这是你最重要的东西么?!” 我冷笑一声,说:“人都不在了,还哪儿来的什么重要的东西?” 在我执拗地摔下吉它的那一瞬间,我的心也仿佛跟着那一地的残骸摔得支离破碎,我蹲下身抱头痛哭。 艾雅也抱着我一起哭。 “傻瓜,你哭什么?” “我第一次看到诺言哭,心里也觉得特难受。” “难受什么?”我起身,粗喘了一口气,说“丢弃的东西心疼过后就可以收起可笑的不忍之心了……好了,我去洗澡,你收拾一下屋子,然后做饭去。” “……好。” 我以为我砸光了一切他留下的东西,但赤身面对浴镜时才发现他送给我的那个十字耳坠还倔强地留在耳朵上,这是彦唯一的祖母送给他,他再送给我的。彦是虔诚的基督教徒,那时他替我挂好耳坠时凑到我的耳边,轻轻地在十字上吻了一下,说:“诺言,我把心中的上帝送给你,希望我的诺言能一辈子都受到上帝的恩宠,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孩。” 然而也正是这十字耳坠上的上帝夺走了我的幸福,他让彦离开了我,决心去英国学习成为一名迂腐的传教士。他说这是他祖母唯一的心愿,他是那样爱着他的祖母。 我狠狠地将耳坠扯下来,耳朵上流出血来,疼得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好吧,彦,我会努力把你忘掉,像我们约定好的那样,在没有彼此的世界中骄傲地幸福下去…… =============== 整整下了一星期的雪,我在屋子里埋头睡了一星期,跟老师请假说生病休息。 虽然是假生病,但艾雅依然把我照料得很好,做饭,洗衣,打扫屋子。她的无微不至也令我一直缺乏生活自理能力。 房子是我和她一起合租的,但我出了三分之二的租金,因为艾雅的家境很贫苦,所以她想当然地认为这些家务是她的分内之事。但她不知道我其实一直感激她收留像只流浪猫的我,因为除了她外没人能忍受有着这么多生活恶习的“同居”。 我们的房子很小,两室一厅,但与其说那是客厅,还不如说是过道。房东是个骨瘦如柴的中年妇女,但嗓门却特别大,每次还没到月底就开始来催交房租。她看我的眼神总带着鄙薄的味儿,她还喜欢在我们丢出的垃圾堆中寻找我各种不良恶习的证据,然后警告我,如果生活再这么乱七八糟的就得卷铺盖走人。我实在不明白我关起门来照我自个的活法生活碍着她什么事,她大概以为墙壁上那大片大片发黄的是被我的烟给熏的。 艾雅告诉我说这是因为房东特讨厌漂亮的女人,据说她的丈夫就是跟着一个漂亮的女房客跑了。 我大笑,说:“你看我像漂亮女人么?” 我一直习惯了男生的PUNK装扮,头发也从未留长过,总是还未留到肩发稍便以更快的速度向着头顶分叉,但前额的头发却如藤蔓般地疯长,这使我被遮没在留海后的右眼的视力每况愈下。很多人都以为我是男生,我甚至还能时不时地收到女生的情书。 “恩,我第一眼看到诺言时就觉得诺言好漂亮……女人对于同类生物的洞察力是非常可怕的。” “但我不希望成为女人呢……” “咦?” “……因为做女人真的很麻烦呐。” 这房子我唯一喜欢的就是楼顶的天台,那儿的风很大,我可以一个人坐在那儿听一整天的摇滚乐,看着那些来不及辞春的候鸟从我头顶的天空飞过。总是会有疲惫的鸟儿从天空降落,像枯叶一样死在我的脚边,然后艾雅会将它们轻轻拾起埋葬到花坛中。 正文 候鸟(3) 雪停了。外边的雪已经积得很深,单车的车轮在地上一直打滑,在学校小桥的下坡路中刹不住车子,直往一对牵手而行的情侣中间冲去。男生闪得迅速,我也立刻跳下车子,单车便整个压在女生身上。 女生惊怪地大呼喊痛,男生愤恼地作出殴人状。 “你这家伙,怎么骑车的?欠揍啊?!” “下雪天路滑的,谁让你们还并排站在危险地带?” “你……” “吵什么吵?有空吵还不如把我送到医务室去包扎一下,我膝盖流血了啦。”女生对男生吼道。 男生收了欲挥出的拳头,伸手去扶女生。我推开他,扶起女生背到背上,送去医务室。 我的原则是不道歉,但做错了事一定负责任。 到了校医务室,门关着,大概是校医今天请假。我正准备带女生去外边的医院包扎伤口时校长出现在医务室门前,身边还跟着一个女孩,他正是上次在车站给我点烟的那个女孩。 “你们看病么?”校长问。 “是的,校长,这家伙骑车太莽撞,把我女朋友的膝盖给撞伤了。”男生忙在一边告状。 我也懒得争辩。 校长身边的女孩伸手微笑地跟我打招呼,说:“我们又见面了啊,同学。” 我从来不曾见过一个人类的笑容会如此干净透彻,就跟这冬天的白雪一样清逸而优雅。 “怎么?你们认识啊?”校长问她。 “不,我们只见过一次面,但她像猫一样让我印象深刻呢。” “谁是猫啊?”我瞪了她一眼。 “……呃,那么我介绍一下吧,由于张校医昨天辞职了,所以……这位是新来的校医牧校医,虽然年纪比你们大不了多少,但却是卡罗琳斯卡医学院毕业的高才生……还有……”校长还 捏着嗓子特别强调:“咳……牧校医是男的。” 校医?男校医?长得比女人还漂亮竟然是男生?!还卡罗琳斯卡?匪夷所思! “喂,你真是男的?” “哈,千真万确,我是具有正常生育功能的男性。”他的语气听起来却仿佛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那么不用客气,叫我亚希就好了。虽然年纪一大把了,但是心态还很年轻呐,所以以后大家都可以成为朋友呢。” “……废话少说,救伤要紧。” 他很快就替女生包扎好了伤口,还不忘叮嘱别让伤口浸水之类的后续料理事宜。 我也正准备去上课时他突然拉住我,说:“等等。” 然后拿来一支药膏就准备往我脸上抹。 “干嘛?”我莫名其妙地躲开头。 “别动,扎过耳钉的地方有些溃烂呢。” 我摸了摸耳垂,因为蛮力扯下了那个十字挂坠,所以把耳洞给扯破了。彦正和那耳坠一样,不会因为丢弃了就从此从我的生命消失掉,而是化成了这伤口,一寸寸地溃烂出来,疼得厉害。 他在我耳朵上抹了一些红霉素软膏,然后把那支药膏给我,说:“平时清洁的时候用棉棒蘸双氧水涂擦耳钉周围,之后再涂抹红霉素软膏……还有少打耳洞,耳朵的软骨很容易弄伤,弄伤就麻烦了。” “……呃,好。” “那么为了表示感谢你是不是应该回报些什么?” “……我根本不打算感激你,伤口烂掉也无所谓,而且这也是你校医的分内之事吧?” “怎么能无所谓呢?一个女孩子要是破相了的话会很可怜的。” 他一眼就看得出我是女孩,我觉得这家伙更像是个“腹黑”。 “不要那么小气嘛……请我吃个冰淇淋吧。”依然笑得很天真。 “倒!这么大冬天让我打哪儿去找冰淇淋?” “那么就等温暖的春天来临后吧。” “还早着呢。” “恩。”他专注地望着窗外的雪景,笑容有那么一瞬间是灰白的,“但是明明知道遥远得无法触及,却依然希望能如自己所期望的那样早早地来临,因为人的生命真的是很有限呢。” 我竟然也跟着他安静下来,目光迷失在漫天遍地的白雪中。 耳边上课铃声猛然响起,我收了他给的药膏,走去上课。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牧亚希在身后喊。 “池诺言。” 正文 候鸟(4) 回家后艾雅兴致勃勃地跟我说今天学校新来了一个年轻校医,非常温柔也非常帅,很多女生都蜂拥着往医务室跑,生病的理直气壮,没病的装病,牧校医乐此不疲,班主任却很头疼。 艾雅说她也去看了,还拼命地强调牧亚希真的很好看,不仅帅,而且超漂亮,她开始还以为是一个女生。我第一次知道有人会用“漂亮”来形容一个男生,但这形容词用在他身上的确恰如其分。 我知道艾雅不同于一般的花痴女生,她喜欢欣赏一切美的东西,并且带着不予亵玩的高远情操,只安静地用笔静静地将它们描绘下来。 艾雅很喜欢文字,那种喜欢已经到了执迷的程度,但是她写的东西从未在报刊杂志上发表过,因为那不符合主流青春文学市场。她的文字并不同于她这个人般柔和通俗,而是犀利、偏执并嚣张跋扈的,多数都带着日式文学的偏跛与曲扭。所以她只在一些文学网站上混,有一些忠实的读者,倒也自得其乐。 晚上我洗完澡,耳朵又浸了水,伤口疼得厉害,才想起牧亚希送我的那支药膏,往上涂抹了一点,竟真的不觉得那么疼了。 牧亚希……其实并不是一个另人讨厌的家伙。 休息够了,该去酒吧上班了。 我是FREEDOM酒吧的自由歌手,FREEDOM是A城中数一数二的酒吧,而酒吧的老板娘正是我的母亲——一个我喊作“蔓姐”的女人。我从来不曾喊过她妈妈,尽管我们邻近到朝夕相对,但我对于她从来不会表现出一个女儿该有的娇宠与贴心,她更没有一个母亲那般的慈爱与淳朴,倒更像是一个风情万种的妓女。光凭外表,谁都不会看出她已经是一个18岁孩子的母亲。 我们似乎都满足于这种相安无事的生活状态。 没有那把吉它的伴音,我总找不着调儿,声音和身体一样疲惫地处于神游状态。这是我第一次在台上露出这种糟糕的状态。 台下有醉酒的观众开始唏嘘,本就烦躁的我狠狠踢翻了立麦,回去休息室。 我习惯了心情好或不好时都抽烟,那就像是毒品一样让我无法离身。 烟雾撞在冰冷的化妆镜上,被结冻成一片片灰白的疤,凋落在地板上。我努力用烟熏妆遮盖了黑眼圈,但还是疲倦地无济于事。 镜中出现那张与我这灰调截然不同的妖冶的面孔,是蔓姐。 正文 候鸟(5) “心情不好也不能砸我台子啊。”她看来并不生气。 我没搭理她,继续抽烟。 她夺过我口中的烟,塞到自己嘴里,说:“不准备跟我讲讲么?“ “没什么心情……这不是故事。” “你总是什么事情都憋在自个心里,不怕有一天憋多了,那些烦恼会像淤泥一样堵塞在身体里另身体变形走样么? “随便。”我实在没什么心情和她说话。 “诶……这么爱理不理的,就知道不该关心你,那么就一个人呆着吧。”她知趣地走了,在休息室门口又转过身,说:“我下个月准备结婚了。” 我对蔓姐三天两头折腾的风流韵事早已见怪不怪,但当听到“结婚”二字,我还是惊愕地将手中的烟都甩在了地上。 “是个什么样的男人?”我问她。 “是个很优秀,也很有钱的男人。”她轻描淡绘地作了描述。 我的心忽然隐隐地一阵疼痛。 “你爱他么?” “不爱。”她回答得很干脆。 不爱?她总是这样,拿自己的美貌当作冒险玩乐的资质,但到头来缺什么都得不到。 我生气地差点掀了椅子。 “不爱你结什么婚啊?!你以为你还可以继续学着那些年轻的妓女一样肆无忌惮地卖弄自己的青春和美貌么?蔓妮女士,你都不去照镜子看看自己脸上又多了几道皱纹了,为什么就不能安安分分地过完下半辈子?!” 我第一次对她发这么大的火。我以为我真的能恪守互不相干的规则,不闻不问,放任她自由,乖顺地尽一个孩子唯一的孝道,但是我终究没法那般豁达,因为我心疼我的母亲。 “正因为已经老了,没有过多可以浪费的时间了,所以才真正想为自己努力一回呢。”她依旧平静地吐出一口烟雾。 我没法理解她费解的话中之意,只恼怒地将包甩上肩头,离去。 “随便你!” 正文 候鸟(6) 我一直在想蔓姐的那番话。尽管作为她的孩子,我却从未曾了解过她,是我的寡漠教我无法亲近任何至亲的人,还是她生为母亲,却没尽那份牵系骨血的最根本的义责?想来总是感到悲哀。 睡到半夜醒来准备上厕所,艾雅迷迷糊糊地闯尽浴室中,看到我的裸体时突然瞪大眼睛大声尖叫。 我赶紧披上浴衣,用手蒙住她的嘴将她推出浴室。 “叫什么啊?你想把那欧巴桑的房东给叫来么?” “不……不是……我……我看到……”她神色还处于惊恐之中,粗喘了好久才缓了口气,说: “我看到诺言腰部好长的两道伤疤,好吓人!” “哦,没什么好惊怪的,是陈年旧伤了。”我裹紧了浴衣。 “让我再看看可以么?……”她不安地请求道:“就再看一眼。” 我犹豫了片刻,脱了浴衣,赤身裸体地站于她的面前。 她伸手小心地沿着伤疤伸展的弧度抚摸,方才的惊恐变成了深度的忧虑与温怜,问:“疼吗?” “早不疼了。” 是的,不是今天艾雅再次提起,我怕是早已忘了这伤口了。 “诺言一定有过非常悲伤的故事吧?不然一个女孩子怎么会烙下这样的伤痕呢。” “我没有过故事……只是意外,不小心留下的。”我披上浴衣,淡漠地对艾雅说“好了,不早了,继续睡去吧。” 这是我为母亲留下的伤痕…… 雪还是一直未融化,但是没那么冰冷了,灌进靴子中时仿佛还有着一股子清冷的暖意。天空是抬手可拾的蓝,又因为下雪的缘故,竟洁净地纤尘未染了。 “迟到”是我的家常便饭了,那聒噪的铃声对我没有丝毫约束力。既然已经迟到了,再怎么快马加鞭还是迟到,结果都一样,那还不如悠哉一点,省得浪费力气。 踏上通往教学楼的那座小桥时迎面冲来一大群女生,手里拿着各色道具:扫帚,垃圾筒,鱼网……是学校大扫除么?但是她们口里喊的却是:“别跑!”“快抓住它!”俨然是一副狩猎般的凶恶样。 她们身后又远远地传来一个温和的男声:“谁抓到我就请她吃草莓慕司蛋糕哦!” 我低头一看,她们追赶的是一只纯白色的波斯猫。 小家伙在我面前停下了,抬头泪眼汪汪地望着我,似乎在求救。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我长得这么善良——至少在动物眼里大概是的。但很抱歉,我对动物一直没爱,尤其是猫。 我干脆地一脚踩住它的尾巴,说:“抓到了。” 小家伙在我脚底开始挣扎哀号,并仇愤地瞪着我,但这就是轻易信人的下场,能怪谁呢? 主使这场闹剧的祸首牧亚希穿过那群女生来到我面前,抱起我脚下的猫,说:“哈,诺言同学,你好厉害哦!我和‘布丁’在玩官兵抓强盗的游戏,我怎么也抓不住它,你竟然一下子就抓到了!那么,草莓慕司蛋糕就决定请你吃了。” 正文 候鸟(7) 官兵抓强盗?还和一只猫玩,这家伙几岁啊? “我才懒得帮你抓猫,是它自个不要命地跑到我的脚底下来的……而且我对甜点也没兴趣。” “诶呀,诺言同学,做好事不图回报这种精神在现代真的非常难能可贵呢!所以为了这点,我更应该请你吃蛋糕啊!”他不由分说地拉起我的手就拖着走。没想到这家伙看来柔柔弱弱,力气倒蛮大的。 身后传来一群女生的鬼哭狼嚎。 牧希亚把我拖到学校的甜点屋,要了两份草莓慕司蛋糕和两杯朱古力奶茶。 我一直都很讨厌甜食,因为那份如胶似漆的甜蜜后遗留在口腔的残味必定是苦涩的。 这家伙倒是吃得津津有味的,那只猫趴在他的肩头,也时不时地用爪子抓点奶酪放进自己的嘴里。 “话说你这家伙也够大胆的,身为校医却在学校里带头养宠物,还搞得那些花痴女生鸡犬不宁,严重破坏学校规章秩序。” “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啊,诺言同学,抽烟喝酒,还奇装异服。” 好吧,我不介意和他被归为一类人,但是这满面笑容的家伙怎么看还是比我善良许多。 “其实我也不想把布丁带学校里来,但是家里有一头会吃猫的狼,所以真的很不放心呢。布丁是我捡回来的一只流浪猫,才几天我就无法离开它了。” 那只猫兴着这动情的气氛,不停地在牧亚希的脸上磨蹭。 原来真的是个善良的家伙,这年头善良的男性生物都快灭绝了。 “但是时常带来带去的也很不方便,所以我想请诺言同学帮个忙呢。” 我知道准没好事儿,果然…… “请诺言同学替我收留布丁吧。” “倒!没门!”我回答得决然。我对动物一点都没感情,尤其是猫。 “可是布丁它真的好可怜呐,回家会被大灰狼吃掉,在学校又会被保安大叔赶出去。诺言同学难道真的见死不救么?”依旧是笑脸,但笑中夹杂了哀怨之色,竟让人觉得浑身冷飕飕的。 那只猫倒也聪明,配合起它的主人唱起双簧,可怜巴巴地望着我,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不行!”我还是坚决地拒绝,这招压根对我不管用。 “那么我们来投币决定吧!正面是拒绝,反面是接受,如果是反面的话诺言同学就要对布丁以后的人生付起全部的责任哦。” 等等……我为什么要听他的?但是手已经不由自主地照着做了,并且是硬币反面。 “哈,是反面!看来你和布丁很有缘分呢。那么,我亲爱的布丁以后就托付给诺言同学了。在托付之前就让我们最后再相处一个美妙的晚上吧,布丁,和‘妈妈’说明天见!” “妈妈?谁要做那只猫的妈妈啊?!” 他溜得飞快,我这才发现手中的硬币居然是特制的,两面都是反面。这狡猾的家伙! 那只猫要敢进我的屋门我一定把它扔地比它原来来的地方更远。 正文 候鸟(8) 第二天晚上三更半夜的还有人敲门,我懊恼地翻下床去开门,却不见人。 正准备关门,一声猫叫将我的视线拉到地上。原来是一只猫,一只纯黑色的猫,体态臃肿,神色孤傲冷漠。它的脖子上挂着一块牌,上面写着:我叫‘巧克力’,妈妈,请收留我吧。下边还有它主人的爆丑的自画像——那不分时间地点,没心没肺的笑脸,不管脸部被涂鸦得如何变形,还是一眼就看的出是牧亚希。 但昨天硬塞给我的不是是一只白色的波斯猫么?怎么才过了一天就基因突变,变成黑的了,还那么大个?而且它又是怎么找到我的住址的? 正纳闷时它用那肥硕的黑爪推推我的脚,示意我让开,然后挺直了腰杆慢慢地踱进我的屋子,还用它漆黑的瞳孔冷漠地打量着屋内的一切,皱起眉头露出鄙薄之色,俨然是一副阔绰的贵妇样。 我拦住它的去路,正色警告它:“这是我的屋子,收起你那势利的猫脸,滚出去!” 我抓起它,扔出门外,关上门,继续回去睡觉。 次日早上一醒来却又听见猫叫,我觉得我都快被猫折腾成神经质了。 我冲出房门,正对上迎面走来的艾雅,她一脸灿烂地跟我打招呼,说:“早上好啊,诺言,早饭已经准备好了。” 我看向她身后的餐桌,那只死皮赖脸的黑猫正占了一人份的位置,后爪立于凳上,前脚趴在桌上,大摇大摆地吃着鱼干,还不时抬头冷漠地瞥我一眼。 “是谁把那东西给放进来的?” “啊?是我让它进来的。”艾雅满富爱心地说:“早上开门的时候看到它趴在门口,脖子上还挂着一块门牌,牌上写着:我叫‘巧克力’,妈妈,请收留我吧。它实在太可爱了!我想它一定是被他的主人丢弃的,不收留它的话就太可怜了。” “可怜个屁,只要施舍一点同情,它就企图反客为主,畜生都是这么不知好歹的。”我上前抓起那只猫,拖出门外,“不管怎么样,饿死也好,被人吃了也好,都让那家伙自个去处理。” 我将猫的两前爪绑到单车的把手上,火速地骑去学校。 医务室内牧亚希正趴在病床上,挠有兴致地看着一本漫画书,旁边还放着一大盘桂花糕,将他的两腮塞得满满的。 “你的猫!还给你!”我直接朝他脸上丢去,他灵机一闪,猫撞在墙上,惨嚎一声后如一摊烂泥似的又软绵绵地滑落到床上。 “池诺言同学,难得见你这么热情地打招呼呢。”依旧是一脸灿烂的笑容。 “谁跟你你打招呼,我是来把这东西还给你的,不管你要把这猫丢到哪儿,怎么个死法,都和我无关!” 牧亚希又迅速地凑到我面前,一个劲地在我耳边扇风,说:“不要这样嘛,池诺言同学,我知道你是个富有爱心的好女孩,救猫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 “不行!”软话对我从不管用,我讨厌的事绝不会被一个浮浅的虚名所撼动。在我眼中,“善良”仅是一种随机的生活态度,无从升华到人格批判的高度。 “真的不行么?” “不行!” 正文 候鸟(9) “可是‘巧克力’要赖上你了我也没办法了。”他表示无奈地摆摆手。这时那只猫从床上吹鼓起肥胖的身子,飞速地朝我冲过来,在我还来不及躲闪的时候已牢牢地挂到了我的身上,怎么扯也扯不下来。 原来牧亚希的猫虽形态各异,但都有着惊人的共性——不但死皮赖脸而且和牧亚希已经练就了天衣无缝的默契。 “牧亚希,快把它给我弄下来!” “你们感情这么好我怎么忍心拆散呐,这儿就留给你们好好相处吧,我就不打搅了,出去散步。” 又溜人了! “站住!牧亚希!”我疯了一样地追出去,但他当是在玩官兵抓小偷的游戏,嘻嘻哈哈地带着我在雪地上兜圈子。 果然有什么样的畜生就有什么样的主人,我怎么会遇上这种火星异类,泪奔…… 一会,跑在前边的牧亚希突然停下了,我来不及刹车,一股脑儿地全压在他身上。 “搞什么?!” 一双锃亮的皮鞋迈入我的眼帘,皮鞋一尘未染的光洁晃得我的眼睛有些刺痛。夹在我们中间的猫忽然惊怖地尖叫一声,抽身跑开很远。 我爬起身,眼前校长陪同站着一个中年男子。他身上的装束比任何娇奢的妇人都要光鲜整洁,掌心优雅地斟酌着怀表上流动的时间,从而在傲骨的眉额间拱起如时刻般精密而威严的褶皱。他的目是俨如冰雪般的沉寂和凛冽。 他冷眼睨了我一眼,然后伸出手去扶还趴在地上的牧亚希。 亚希脸色顿时苍白如雪,缓缓地将手放上男人的掌间,站起身,低头轻声喊道:“爸爸……” 原来是他的爸爸。 没想男人反手一个耳光朝亚希挥去,那力道之大,另他几乎摔在我的身上。他好不容易定了力,捂着脸咳嗽了几声,唇边竟溢出血来。 “亚希,我不是告诉过你,身体不好就该乖乖地养病,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跑来跑去的呢?” “……是,我知道了,爸爸。”他依顺地低下头,长发掩盖了他一半精致的侧脸,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语气的喑哑却显然是全然不同于方才的灿烂的。 男人托起他的脸,轻轻擦去他唇边的血,冰冷的目光柔和下来,“亚希啊,好久不见,爸爸真想你呢……来,让我好好看看。” 他牵着牧亚希的手走了,走去很远时突然又回过头抛给我一个极其寒冽的眼神。 后来据学生传言说亚希的爸爸是世界医学协会的会员,也是全球顶尖的医学院卡罗琳斯卡医学院的副院长,同时还是名卓越的房地产商,是我们学校最大的一个赞助商。 正文 候鸟(10) 之后一星期,牧亚希都没来学校,而那只猫最终还是留在了我这儿。因为那天亚希跟着他爸爸走后它带我去了学校后山,它用爪子挖开一堆小小的耸起的土壤,我看到那只小白波斯猫布丁的尸体躺在里边,全身发了黑,好像是中毒至死的。 我开始想知道牧亚希所说的在他家里的那头会吃猫的狼究竟是什么东西。尽管我对动物素来没爱心,但这般残忍的杀戮也是我不忍见的。 我的唱歌还是不在状态,而且看到底下那群嬉闹的满身酒味的人群心情便愈是烦躁,几次都差点跟客人起争执。 “靠,唱得这么烂还唱什么歌啊?”一个前边留着一撮绿毛,混混样的男人朝我吼道:“不过样儿倒是停不错的,看你和老板娘那么亲密,一定是她情人吧?” “***你说什么呢?!”我又一次掀了麦。 “听声音怎么像个女人呢?到底是公是母啊,让我摸一下就知道了,呵呵……”他猥亵地伸手过来,我随手拽起一只酒瓶就砸到他的脑门上,于是,那撮绿毛丛中盛开了红花。 “啊!”他摸着自个的脑袋,悲惨的哭嚎道:“你个臭婊子,居然打我,看老子怎么教训你!” 他掀起裤脚,从袜子里掏出一把刀子就准备捅过来,但迅即就被一个男人给抓住了手腕,用力反拧到肩后,刀子掉落在地上。 “对一个女孩子动刀动剑的,也太没风度了吧。” 他正是我们学校一个年轻的物理老师——牧叶希。他带着一副眼镜,总喜欢穿有着绿色碎花图案的休闲衬衫,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都是如此。他长得高高瘦瘦,白白净净,异常秀气,也深受女学生们的喜欢。 印象中他并不是一个喜欢喧闹的人,但我发现近一个月他几乎隔三差五地就来酒吧消遣,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角落,喝着红酒。 “臭小子!”那混混死不敢心地将那另一只腾出的手挥过来,又被牧叶希稳稳地握住一同反扭到身后,我似乎听到他手臂筋骨断裂的声音。牧叶希最后又一脚将他狠狠踹趴在地上。 身后响起一阵掌声,是蔓姐。她拍着掌,说:“精彩,真精彩。”然后喊保安把那个混混扔出酒吧去了。 牧叶希稍整了一下衣服,谦逊地一笑,说:“酒吧这地儿够乱的。” “哼,这点小事我自个也能轻易解决。”我不领情地塞了他一句。我是学过跆拳道的,最基本的防身术必定懂。 “诺言,人家好歹也帮了你……”蔓姐的脸色并不好看,我第一知道她也会知恩图报。 她回过头,对牧叶希说:“酒吧这地儿是够乱的,一起去外边走走吧。”她的笑容很温柔,褪尽了一切铅华,第一次笑得这么纯朴。 我想这又是她勾搭男人的伎俩,我并不想干涉她的自由,但我有视而不见的权利。 “蔓妮女士,我请假一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