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窄桥初见 流火七月,烈日炎炎。路欢歌没做任何防护措施,仍素面朝天。长发及腰,没有挽起,清早洗了,一直没有干,下了车,干了,却没法挽了。她左手拎着纸袋,里面是她的衣服,右手拎两兜水果,感觉东西越来越沉,路欢歌不由感慨:通臂猿的胳膊大概就是这样锻炼长的吧?风从乡间的林荫道上吹过,带来阵阵凉爽,但十几分钟走下来,路欢歌额头鼻尖还是沁出了汗珠,想必衣背也湿透了吧?她想放下东西挽住头发,又嫌地上都是土,况且过了前面的桥就到姥姥家了。路欢歌保持走姿,低头看脚尖前面0.5米之内的范围,匀速前进。她这个走姿用同事彩铃的话说,就差一小棍了——捡钱。路欢歌想起彩铃的话,嘴角漾起了笑,不觉抬头,又惊骇后跳一步。原来不知不觉已走到桥上,平时并行两辆三轮车都狭窄的桥上,居然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阳光下熠熠发光,直刺人眼。离她是那么近,路欢歌甚至能感觉到车头的热气,愣了一会儿,才调转头往后走,走到路边开阔的地方,站到草丛里。路欢歌站定,才发现是两辆车,一样的黑得锃亮。看不到车里的人。路欢歌心想:车里的人必定又被她逗笑了。两辆车经过路欢歌后缓慢而去。 路欢歌又走上桥,三十来米长的桥,栏杆只及小腿肚,又有几段已不复存在,桥离河面又是那么高,甚是凶险。路欢歌每次过,都是又惧有怕又想停留。站在桥上,极目远眺,河水蜿蜒流去,两岸芳草萋萋,绿树浓荫,远处是一望无际的庄稼,村庄如浮在绿色的海上,吸一口气,都是庄稼味,青草味,河水味,令人心旷神怡,真是美不胜收。 省驿看着女孩低头走路,跟捡钱一样,拎着东西的胳膊纤细,半截白嫩,下半截略黑,色界分明,裙摆到膝盖下面,露着小腿,长发没束,额头带汗,自顾微笑,省驿冷笑:看你能不能撞到车上。她还真能,离这么近了,还不知道抬头,省驿怒意更深,命令郭思成:“摁喇叭。”郭思成解释着违抗:“会吓着她。”女孩猛一抬头,自己吓了自己一下,也吓了省驿一下。女孩清秀青涩干净,看到车,双肩抖了一下,后退一步,咬着下唇,满面羞红,愣了一会儿,才知道向后转身让路,不,让桥。郭思成呵呵笑两声,看了省驿一眼,意思是看我猜中了吧,不敢相信地又看一眼,一语双关:“不容易啊。”他居然看到了驿少笑,虽然只是微微地嘴角上扬。 车下桥经过女孩身边时,女孩还在**自己的嘴唇,省驿目不转睛盯着女孩,看女孩一点一点消失在车后,郭思成笑意更浓,停下车,后面的车也停下,不明所以。省驿下车,郭思成朝后车摆手。 省驿点根烟,佯顾四周,看到女孩并没向后看,走上桥,站定,闭目仰头。黑头发,白裙角飞扬在风里。省驿一根烟燃完,女孩还在那不动,省驿嘟囔一句:“傻子。”扔烟把上车:“调查。详细。”郭思成给后车做个手势后,加速驶离和他们的车极不相配的乡间土路。 路欢歌加快步伐朝姥姥家走去,下桥折向东,走了百十来步,冲着俯身在一片葱绿中的两位老人大喊:“姥姥,姥爷。”正在浇菜的党爱国和老伴梅心瓶直起身,看到路欢歌,眉眼俱笑,拃着手,小跑前进。老黄狗早先人一步迎了上去。路欢歌躲开狗,向两位老人大喊一声:“我胡汉三,如今又回来了。”两位老人笑得前仰后合。“回来好,回来好。”姥爷接过路欢歌手里的东西,嗔怪:“又花钱。”路欢歌被拥着入院进屋,嘴不闲着:“姥姥,姥爷,我放假了,还是住两个月,今天先来看看缺什么,明天再进城买了,就直接住下不走了。我要把姥爷种的菜吃光,种的瓜吃光,鸡鸭鹅下的蛋吃光。实行完‘三光政策’之后再走。”她一面说,姥姥姥爷一面笑。姥姥拿来梳子帮她挽头发:“乖,先歇歇,凉快凉快,清早你爸给你做的什么饭?中午想吃什么?姥姥给你做。”“我爸做的饭就那几样,没有姥姥做的好吃。我想吃姥姥做的茄汁面。”姥爷端来水:“乖,洗脸。姥爷给你切西瓜。就等你来呢,屋子打扫了,东西都晒了,等会再看有哪里不好,缺什么,姥爷我买。”路欢歌狡猾笑:“就等姥爷这句话呢。”姥爷拧路欢歌的鼻子:“小滑头。”路欢歌小声说:“还是姥爷最疼我。”姥爷装作没听到:“他姥爷,咱家好像没茄子了吧?”路欢歌不依,扭着胳膊撒娇:“姥姥最疼我,姥姥最疼我。” 姥姥姥爷吃完瓜浇菜去了,路欢歌洗把脸推开了自己从11岁以后每个暑假寒假都会住的这间屋子。屋子里有被曝晒后留下的阳光的味道,一如既往的干净整洁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一台灯,一衣柜,一衣架,一个花架,一盆花,白色的蚊帐,白色的窗帘,床上铺着竹凉席,桌上垒满书,门口放着拖鞋。路欢歌换鞋进屋,侧躺在床上,把枕头抱在胸前,蜷腿,抽噎:“妈妈……” 路欢歌突然觉得下身一股液体出来,,坐起来,头晕眩,她扶着墙往卫生间走。果真,身上还没有结束,都已经十天了,怎么还会有?已经两三个月是这样了,趁着明天买东西,一定要看看。路欢歌打定主意,找来纸笔,巡视各个房间,盘算着缺什么,都一一记在纸上。 还不到中午,路欢歌走出院子,出院门往西走,再往北拐,来到她喜欢的法桐下,坐在姥爷但为她做的秋千架上,对着姥姥姥爷喊:“姥姥姥爷,我帮你们浇菜吧?”“小滑头,又在作秀。”路欢歌听了呵呵笑,把秋千荡得更高了。 正文 二.打赌 省驿坐在田氏大厦第23层自己的办公室里。没有开灯,手里的烟映在对面的玻璃上,明明灭灭。他坐在黑暗里,看明处的人和事。从出生他就被放到暗处,将近三十年了,他习惯了黑暗。原因有时代的过错,也有父母的过错,独独他是无辜的,独独只有他是受害者。他父母是高官,他有一个姐姐,他家几代单传,到他父亲时,实行了计划生育。因传统的思想,才诞生了他,这就是他悲哀地存在的原因。他出生不久就被送到了乡下爷奶家,户口也上在了亲戚名下。同龄人的嘲讽,大人异样的眼光,对父母的疑惑,爷爷奶奶的温柔呵护和看别的孩子成群结队玩耍自己一人坐在田边看爷爷奶奶劳作伴随着他过了12年。初中时被接到舅舅家里,因为上学,才住到他们家里。他很少回家,几乎都在学习。他要让自己变得强大,强大到可以掌控别人的命运。他是在大学毕业的时候才被告知喊了那么多年的舅舅舅妈原来是自己的爸爸妈妈,喊了那么多年的表姐原来是自己的亲姐姐。他当时庆幸,对舅舅舅妈的感激被对父母的憎恨抵消了,两不亏欠。 他不动声色,因为他不够强大。给他生命的那个人问他要做什么时,他只说赚钱。他用他给的人脉资本创立了省氏基建,用省氏的钱,成立了田氏。省氏基建成了田氏的一个分公司。而田氏也成了涉及众多行业,称雄一方的翘楚。他以为这样就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拥有自己想要的一切。可钱越多,他内心越有一个地方越空,回到只有自己的家,他又躲入人群驱赶内心的孤单。爷爷奶奶再也回不来,曾经他们劳作的土地也不复存在。在他上大学期间爷爷奶奶先后去世,他们耕耘一辈子的地也修成了路。他把蚀骨的疼痛埋在了心底,如今疼痛变成了回忆思念梦想。即使人回不来,人生活的地方可以回来。他派人四处探访,渴望能找到一处离城市不远不近,又保持田园风光的地方。在得知这样的地方已找到时,他欣喜若狂,按捺住激动,和随从一块去视察,在看到那一片田田莲叶,果树林,蔬菜瓜果园,法桐林还有庄稼时,内心被那一片似曾相识轻轻抚慰,抑制不住地颤动。郭思成下车和在浇菜的那对老夫妻谈话,他看到他们的摇头,这是意料之中。他不急,既然有这样一个地方,那终究有一天会是自己的。他没有想到的是,在他回程时竟遇到那样一个女孩。省驿想起女孩咬唇的样子,不禁咬着自己的嘴唇,望着被灯光污染的夜空,不禁想到了一首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呵呵,小傻,你装饰了我的窗子。 郭思成敲两下门,推门而进,熟练打开灯,“调查清楚了。”“谁的?”郭思成为难:“你自己看吧。”郭思成双手递过资料袋,省驿奇怪地动动手脚,长时间一个姿势,手脚有些麻了。他拿出资料一页一页仔细看,看到几张照片时,他眼神发直了,不敢相信地看看郭思成,郭思成朝他点头,无声告诉他是真的。他再次看照片,一张是路欢歌挽着头发坐在秋千架上,明眸皓齿,两颊生花,笑容温暖纯净,一张是路欢歌抱着一棵法桐树,害羞闭目微笑,像在搂抱恋人一样。省驿审视良久,思索,蓦地眉头舒展,语气坚定:“我即将拥有佳人,良田。去星空。”郭思成惊愕,随即释然,在Z市,有省驿想得而得不到的东西吗? 省驿坐在星空的包间里,目光涣散,神游八表,身旁的俊男美女喝酒调情,嬉笑怒骂,放松恣意。一具温香软玉靠在省驿身上,他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郭思成给美女使眼色,美女识趣地坐到一边去了。其他几个人这才发现不对劲,医生杜仁心想开口询问,郭思成用唇语告诉他们:惊艳了。 省驿咬唇,疼了,才回神,这才发现一屋子静默,盯他嘴唇,思索探究。他暗叹:他被那个小傻传染了。省驿看向郭思成:“这些什么意思?”郭思成咬嘴唇:“他们想知道这个是什么意思。”省驿了然:“谁想知道?”离他最近的杜仁心:“我想知道。”省驿活动活动关节,杜仁心后撤:“我最不想知道。”但为时已晚。省驿扯过他手扳到他背后:“你这个衣冠禽兽,穿着白大褂,正大光明地窥视女性的隐秘,如今对我还好奇了?我先替我们的女同胞报了猥亵之仇,再算你我的账。”杜仁心嗷嗷大叫:“驿哥儿,驿哥儿,我错了,手下留情,我的手可是一双解救天下妇女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手啊。”一旁的乔琪趁火打劫:“仁心,如今这个姿势,你就坦白承认,你到底为什么学妇产科?”唐行书接着说:“如果你还说是你爷爷让你抓周你抓到的话,就不要吭声了。”杜仁心没有吭声,省驿用力:“说啊。”杜仁心哀嚎:“你们不让我说也打我,让我说也打我,还有没有天理了?”“你这是打死不招供。”“我招了啊,确实是抓周啊。”郭思成劝道:“驿哥儿,歇歇,别吓着美女了。”省驿整理衣衫坐下,杜仁心呲牙咧嘴活动胳膊手:“驿哥儿,我明天还值班呢,这双手被广大的妇女同志称为妙手,我是仁心,这是妙手。”杜仁心一脸正气,其他人哈哈大笑,一脸鄙夷:“还仁心妙手,是禽兽不如吧?”杜仁心受不了了:“说我禽兽,其实你们才是真正的禽兽。现在女性得妇科病的这么多,大多是不洁性行为,多个性伴侣,或流产造成的,是你们放纵了自己,糟蹋了女性,由我来给你们收拾烂摊子,最后又说我是禽兽。天啊!你睡着不醒了啊。”杜仁心情绪激动,泫然欲泣。人群沉默反思:在座的除了郭思成,哪一个不是万花丛中过?杜仁心见有效果:“我要求恢复名誉,赔礼道歉。”其他人不作声,郭思成说:“仁心,你说你妙手,仁心,可我们又没有见,我们又不能像你一样厚颜无耻地去问她们,妙手嘛,勉强可以承认,至于仁心,总得有个见证吧?”杜仁心眼珠一转:“明天你们和我一块坐班,我当场证明。”乔琪和唐行书异口同声:“我没兴趣。”郭思成:“我陪女儿。”大家看向省驿。“什么酬劳?”省驿盯着杜仁心。杜仁心:“这次我请。”“我这里不缺你这一次的钱。”省驿坐直身子,盯着杜仁心的眼睛:“牛角杯。”杜仁心倒喝一口气,其他人一愣神,随即哄笑。 杜仁心的爷爷年轻时在乡下行医时,救了一个老翁的命,全家拿他当救命恩人,却没钱给他,就把传下来的一个杯子给了他爷爷。他爷爷找人看看,说是明朝的犀牛角杯,又赶紧还回去,那家人死活不要,他爷爷只好留下身上全部的钱,就当买了。后来他爷爷立下家规,凡家里行医者,谁能做到医者父母心,杯子就传给谁。杜仁心父亲行医过程往仕途方面发展了,叔叔经商,不知道杜仁心怎么就得到了杯子。省驿去他住所,发现了开口要,他当时信誓旦旦:‘我的尸体下面是犀角杯。’大家忆起前尘往事不仅哄笑,又暗自感慨幸甚自己身上没有省驿看中的东西。都嘴含笑意看杜仁心如何接招:如果省驿去,证明他是仁心,那省驿的酬劳就是犀角杯;如果他不是,那犀角杯就是耻辱柱。杜仁心略一思索:“你们合伙欺负人。”省驿说:“错,我们这是明了明地欺负人。”杜仁心环顾四周的幸灾乐祸,盯着省驿的冷笑:“成交,士可杀不可辱。” 正文 三.医院相遇 午睡后,路欢歌出院门向东又向北来到法桐林里闲逛,有几棵特别粗壮的,已经抱不住了,枝叶繁茂,不见天日。树下没有荒草,姥姥姥爷就是闲不住,肯定是他们清理的。路欢歌来来回回地走,看到树上刻有字的法桐,抱住,甜蜜微笑:穆青音,什么时候回来?想你。晚上路欢歌躺在床上,把妈妈的照片放在胸口,巨大的黑暗如漫天潮水扑面而来,路欢歌动也不能动,只能任其淹没:“妈妈,我想你,你在我身边。”今晚注定又要很晚睡了。 第二天,路欢歌起了个大早,洗刷,收拾随身物品,再次检查购物单,好一切齐备。看到姥姥那么早起给她做饭,抱住姥姥:“姥姥,我好爱你啊,等我买了东西回来,就再也不出去了,好好陪着你。”姥姥拧她的脸:“小甜嘴,吃了饭让姥爷送你坐车。”“不用了,叫姥爷再睡会吧,昨天浇菜累坏了,早起有点凉,我正好走走,又不远。”姥姥吃了饭送她出门,看她上了桥,走了很远才回。 路欢歌颠簸一个多小时,来到Z市,因是星期天,街上人并不多。她先去超市买生活必需品,又给姥姥姥爷买了衣服,鞋,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又去买躺椅。卖躺椅的一听那么远,又不送到家,最后多给人家点钱,才算同意。路欢歌把买的所有东西和躺椅放一块,告诉司机地址和姥爷的电话,又给姥爷打电话一个多小时后接车。一切搞定已是十点多了。 路欢歌擦着汗,坐公交车去医院。挂号时,人家要身份证,路欢歌略略惊讶。里面的人问什么科,路欢歌思索一阵子:“小肚子疼。”因为人少,人家的态度还算好:“妇产科。今天只有一位医生值班。杜仁心,你挂吗?”路欢歌不明白为何要说医生的名字:“挂。” 路欢歌拿着挂号条,看了看指示牌,坐电梯去三楼。找到门上头标有妇产科的那扇门,里面的声响随着敲门声平息了。“进。”路欢歌推门进去,微笑问好。 省驿梦到路欢歌伏在他胸口甜蜜微笑,他伸手一摸,果然摸到了人,惊醒一看,是夏青。他的床伴。他下意识地想从夏青脸上找寻路欢歌的影子,愣是看得夏青莫名其妙。省驿现在有点恨那个傻瓜了,摆脱不了入他的脑,入他的梦。 从他进办公室,他就开始思考怎么和路欢歌认识,像她那样24岁了,在学校生活24年的人不多。家在学校,上学在学校,工作在学校。这样的女孩,他这样的身份,该怎么和她认识?想得头昏脑涨,觉得没有一个方法妥当。想给郭思成打电话,又想起给他的特权:凡是星期天,都要陪他女儿。打电话叫王倩,她助理说出差还没回来。他烦躁地站起来,觉得自己快崩溃了。不能再自己一个人坐在这里了。猛然想起他觊觎已久的犀角杯,暗暗咬牙:小傻误事。 来到医院,坐在杜仁心的对面,穿着杜仁心给他找好的白大褂,有人时一本正经地看报纸,没人时和杜仁心斗嘴耍舌,动动拳脚。一上午也没有几个病号,有两个孕妇做产检,有三四个过来开药的,有一个年轻妇女推开门看到是两个男医生转身就走了。暗中观察杜仁心给孕妇检查时的和气专注,对每个病人的耐心与怜悯,的确并不像因他在这而刻意为之。暗自折服他的妙手仁心。杜仁心捕捉到他细微的神情变化,又开始自傲自大起来,省驿一阵拳打脚踢才算熄灭他的嚣张气焰。又有敲门声,两人整理好各自的神情和衣着。杜仁心说声“进”,门开了,进来一个女孩。 路欢歌推开门,看到两位男医生,鼓起勇气进去了。一位医生看到她站了起来,路欢歌心想:这电脑就是快,我还没有上来,他就知道我挂他的号了。但,挂号那里的人不是说只有一位医生吗?不管了,先看病吧。她对他微笑:“杜大夫好。”大夫似乎愣住了,不接话茬。路欢歌扭头面向他对面的医生,看了看胸牌,释然一笑:“你好,杜大夫,这是我的挂号条。”杜仁心接过,摁到钉上:“请坐。”杜仁心拿出病历本:“姓名?”“路欢歌。马路的路,欢乐的欢,唱歌的歌。”“年龄?”“24了。”“家是哪里的?”“本市。”“职业?”“幼师。”“对药物有没有过敏史?”“没有”“有没有结婚?”“没有。”“有没有男朋友?”路欢歌迟疑,穆青音算是自己的男朋友吗?“没有。”“有没有过性经历?”“什么?”路欢歌没有听明白。 省驿缓慢坐下,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用报纸遮住脸,听他们的一问一答,嗯,手下人做事实在,收集到的资料和本人的回答一模一样。听到最后一个问题,放下报纸,瞪视杜仁心,又很期待路欢歌的回答,不由看向路欢歌。路欢歌在两个男人期待回答的眼神下,紧张慌乱,手指绞着纸袋带子,两颊微红,不停咬唇。杜仁心笑:“别紧张,实话实说,这个问题决定怎么检查。”“你说的是不是只有结了婚才会有的事?”杜仁心笑:“是的。”“我还没有结婚。”她好像听过彩铃给她说过这方面的事,可每次她才说两句,她就捂住耳朵,逗得彩铃大笑。杜仁心笑:“姑娘,你和我遇到的大部分姑娘都不一样。”杜仁心收住笑,和蔼发问:“怎么不舒服了?”路欢歌再次期期艾艾回答不出来,这才明白为何挂号处会多问她一句话,这样的话,在一个陌生的女医生面前尚且难说出口,何况现在面对两个男医生,虽然旁边的医生不说话,可是貌似在听。路欢歌想拎着袋子走人,低头踌躇,左右为难。 正文 四.医院相遇(下) 杜仁心笑,放下笔,耐心讲道理:“你看,我们是医生,你是病人,你哪里不舒服,告诉我们,我们帮你解决,就是这么简单。你要相信我们,对我们说实话,有句话不是这么说嘛,唯一不能撒谎的对象是医生。你有没有对你的学生说过谎话?”“说过。”“那你不要把我当你的学生啊。”路欢歌终于勉强一笑:“我肚子不舒服。”“生理痛吗?”“过后也有时会痛。” “几天啊?”“以前是四五天,最近两三个月是九天或者十天。”“感觉身上有劲吗?”“没有,没有结束的时候头有些晕。”“最近两三个月,多少天来一次?”“25或者26天吧。”“白带多吗?”“多。”“有异味吗?”“没。”路欢歌回答完,已是满头大汗了。杜仁心放下笔,从她的牙里夺过她的下嘴唇,往下拉,看了一眼,又松手放开,在病历本上写什么。路欢歌惊异不已。“躺床上去。”杜仁心下巴朝她身后努努,她这才看到有一张床。路欢歌对着床发呆。“脱鞋,躺平。”路欢歌不动。杜仁心:“来,学我。”杜仁心深吸一口,慢慢呼出。路欢歌学他。“做五六次。”“好些了吗?”“嗯。”路欢歌脱鞋,躺下,又把挽着的头发散开,躺平。“衣服往下脱点。”路欢歌哆嗦着手解扣子,拉开拉链往下褪衣服,一双温热的手摁在了她的小腹上,“啊。”她短促地叫了出来。“放松,别紧张。”一双手不停在她小肚子上又摸又摁。路欢歌泪出来了,无声地哭。“疼不疼?”“疼。”“好,起来吧。”路欢歌快速穿好衣服,抹去眼泪,挽住头发。杜仁心快速开好检查单:“这张是彩超,这张是血常规。一楼交钱,二楼抽血做彩超。今天人少,半小时能出来结果。去吧。”路欢歌想问什么,没有问出来,拿着检查单走了。 杜仁心左手托下巴,咬着下嘴唇:“你很紧张她?以前的?不对,她没有经验。你想追没有追到的?”省驿怒视他:“你可以不用手碰她的。”杜仁心意味深长地说:“医术是个经验活。我通过摸知道她有无包块,等检查结果出来,我就可以写上这种病有包块。我们医生学到的知识是前人,是所有生过病的人,用他们的痛苦换来的。”杜仁心扬扬手里的本子:“老爷爷的传统,让我保留着。”省驿:“我不喜欢你对她说的话。”“我对她说什么了?”杜仁心不明,我和病人都这样对话啊。省驿皱眉:“她得了什么病?”杜仁心叹口气:“应该是子宫肌瘤。”“严重吗?”“这要看检查结果了。”杜仁心一脸好奇:“你和她”省驿扭头看向窗外:“治好她。”杜仁心更是好奇得要死,突然灵光一闪:“我是妙手仁心?”省驿正视他:“是。”“犀角杯还我。”省驿怒气涌现,杜仁心坐那一脸悠闲,他看得出他对她不一般。他不急。终于一声“你的。”呵呵,他赢了。 半小时后,敲门声响起,省驿神色一凛,杜仁心:“进。”路欢歌拎着纸袋,拿着检查单进来,把检查结果递给杜仁心,紧张又虚弱地坐下:“大夫,我怎么了?”杜仁心看省驿一眼,微笑问路欢歌:“你家人怎么没有陪你来啊?”路欢歌大惊:“我是不是要死了?我现在头很晕。”杜仁心呵呵笑:“姑娘,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说,你家人要是在身边,还能扶着你不是?你晕是抽血抽的了。”路欢歌听他语焉不详的话,手心冒汗:“很严重的病吗?”杜仁心神情严肃:“不严重。”顿一下又接着说,“这个病不严重,严重的是你得的病会给你带来的心理困扰比你的病严重数十倍。你有信心战胜自己的心理障碍吗?”路欢歌带着哭腔:“大夫,到底什么病啊?”“子宫肌瘤。”路欢歌感觉被蒙着眼扔进了漩涡,沉入了黑暗。 省驿一步跨过去,搂住了路欢歌,恶狠狠地瞪视杜仁心。杜仁心见怪不怪:“她贫血。身子很弱,又受了刺激。”省驿轻柔地搂抱住她,把她放到床上,扭头问杜仁心:“怎么办?”杜仁心一贯地干净利落:“补充营养,适时手术。”省驿不敢相信:“她更接受不了。”“她贫血,瘤又大,为她身体着想,应该尽快手术。”省驿握拳:“把她弄醒,疏导她心理。”杜仁心得令,拿一根银针,用酒精擦拭后,对着路欢歌的人中,却没有扎,示意省驿扭过头去,省驿愤恨转过去,听到嗯嗯两声,再看时,路欢歌的眼泪已经流到头发里去了。她坐起来抓住杜仁心的衣服:“大夫,我会不会死?”杜仁心还没有回答,她就捂住眼呜呜哭起来。杜仁心一脸无奈,省驿掏出她纸袋里的纸递给她,她根本就看不见,怎么接?省驿从她的手腕缝里给她擦鼻子,过一会儿,她才松手抬头,不呜呜了,虽疑惑谁擦她鼻涕了,也没有问出声。杜仁心指着自己的心:“我用自己的命发誓,你听我的话,我让你一个星期就好起来。”杜仁心表情庄重,目光定定。路欢歌总算止住了泪。“我怎么做才算是听你的话?”“回家吃好,睡好,过了几天再来。来的时候带个人陪着你来。”“来干什么?”“嗯,做手术。”路欢歌愣半天,再次泪水鼻涕肆虐,还好没有晕倒。省驿一张纸一张纸地递给她,看她哭红了眼睛,拧红了鼻子。终于,不哭了,也发现不对劲了,惊异地看着省驿,省驿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路欢歌低头躲避他的目光,杜仁心在旁边说:“医者父母心。我们觉得姑娘一个人来,不容易,看你这么伤心,我们也不好受。”路欢歌没再抬头,犹豫半天,什么也没有说,和杜仁心说声再见就走了。 正文 五.心疼 省驿看到推门而进的路欢歌,那一瞬间的震惊如美梦实现。她今天头发挽起来了,白色的T恤,蓝色的牛仔裤头,看他站起来,对他温柔轻语,嘴角上扬,舌尖顶着牙齿笑,眼睛清澈发亮,省驿想:明眸皓齿,顾盼生辉,大概如此吧。路欢歌在他愣神的瞬间已对着杜仁心微笑了。省驿随手拿一张报纸装模作样地看,余光没有离开路欢歌,路欢歌说的每一个字也没有漏过他的耳朵。她躺在床上时,不停发抖的手和脚趾,含泪的眼,几乎垂到地上的头发,还有类似撒娇的一声疼,都让他的心跟着加速或者减速,想把杜仁心踹倒下再补几脚。在路欢歌晕倒的瞬间,他搂抱住她如柳枝般柔软的身体,如捧清晨草叶上的露珠,小心翼翼,只怕惊碎。小傻,你没有撞到我车上,你却撞到了我心里,并赖着不走了,撵也撵不走你,可你却不认识你给你心让你窝着的那个人。 省驿盯着门口发呆,杜仁心伸手在他眼前晃:“别直啦,已经走了。”省驿思索:“该怎么帮助她?”杜仁心看他一脸严肃,不敢造次:“她需要继续做心理疏导。像她这样的,肯定回去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不停地哭。情绪影响饮食,饮食影响身体。身体不好术后恢复慢。”“饮食方面有什么注意的吗?”“吃高蛋白,高热量,高纤维的食物。”“列举,记下来。”杜仁心提笔写,心里暗讽:你驿哥儿也有柔情的一面啊,说给人家听,都没人相信。 省驿驱车跟着那抹小小的身影,看她往医院左拐走几步,又折回向右拐,走到十字路口,站那不动,往前走发现时红灯,又拐向左。低头慢走,失魂落魄,几次差点撞到东西。省驿跟着她,车速如蜗牛爬行。这样前进四五十分钟,路欢歌走进了滨河公园。中午时分,公园几乎空无一人。这个时候谁不吃饭午休啊?唉,这个小傻。路欢歌坐在树下长椅上,脱鞋,抱膝,肩膀一耸一耸。又过半小时左右,终于抬起了头,只是余韵犹在,肩膀还时不时抖一下。省驿拎两瓶水在路欢歌身边坐下:“哭有用吗?”路欢歌惊悚扭头,看到一张俊秀不失威严的脸,正直视前方,好像在哪见过,就是想不起来了。省驿从她的纸袋里掏出纸擦她没有擦掉的眼泪:“想起来了?”路欢歌大窘:“大夫。”路欢歌继续抱腿,咬自己的膝盖。想起杜大夫的问话和检查,这个人可是在一旁呢。省驿看着她:“你在哭什么?”路欢歌的泪再次奔腾:“我会不会死?”“你当然会死。”路欢歌惊愕得张嘴直视他。“不仅你会死,我也会死,你看到河对面拥抱的小情侣了吗?他们也会死,再看桥上的行人,背后的清洁工,远处开车的,蹬车的,走路的,我们每个人都会死。伟大如秦始皇毛泽东,他们也会死,何况平凡如你我。”省驿缓口气,“关键是活的不一样。”路欢歌不再啃膝盖了,只是用膝盖顶着额头,挺值得她在思考。“我害怕。”“怕什么?”“不知道。”“这三个字就是你怕的东西,因为不知道,所以害怕。没有人会未卜先知。今天你我坐在这里说话,说不定明天就阴阳两隔或者明天我们仍是坐在这里。”省驿掏出烟盒,想起她不喜欢闻烟味,此时,她也敏锐地盯着他手里的烟。“我戒了。”省驿咬牙把烟装进口袋,拿起一瓶水,拧开盖,递给她。路欢歌哭这么久,走了这么多路,喉咙早就干疼了。她迟疑接过,豪气干云,一口气喝了半瓶,长舒一口气:“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省驿暗自松口气,接着说:“遇到问题,就解决问题。只要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凡是不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那就是连神都不能左右的问题。”路欢歌默记这句话:“你能再说一遍吗?”省驿复述,路欢歌咀嚼,沉思:“这句话谁说的?貌似有道理。”“我说的。”路欢歌吃惊:微微一笑:“你认为连神都不能左右的问题是什么?”“比如想回到远去的时光里,比如想得到不爱自己的恋人的心,比如不可遏制的衰老。再比如疾病。”说完意味深长地盯着路欢歌:“无论是谁,无论多么强大,都无能为力,所做的只有四个字:勇敢面对。” 一时两人无话,省驿给她足够的时间让她思考后,找了根棍子蹲在路欢歌鞋前面的地上写字:“路老师,你看这两个字怎么念?”路欢歌按着椅子站起来,“我写完你再看。”路欢歌看着前面蹲着的人,肩膀好宽呃,比她爸爸和穆青音的都要宽。“看吧。”省驿拍掉手上的沙土。路欢歌回神看到前面沙土上两个字,一笔一划,横平竖直。“省,多音字。读xǐng,三音,吾日三省我身,反省。作姓的时候读也xǐng。另一个音是shěng,也是三音。省会,节省。驿,yì,驿路,驿站。这两个字像一个人的名字,读省驿xǐngyì。”路欢歌滔滔不绝,听到省驿答应一声,才恍然大悟。又生气又害羞地把脸扭向一侧,这个人始终给她一种存在感,想起他在医院给她擦鼻子,她好像也晕倒了,怎么会在床上的?这个人抱的吗?这是什么时间?偷偷看看日影,已经过了午饭时间了吧?路欢歌的思维总算正常了,喝水掩饰紧张:“省大夫,你怎么会在这?”省驿清清嗓子:“我不是大夫。我是杜仁心的好朋友。”路欢歌疑惑看他,用眼睛问他,那怎么会在医院。他叹口气:“我只是想知道他是不是居心不良。” 路欢歌觉得自己太没有防备意识了,弯腰穿鞋:“省大夫,我还有事,先走了。”拎着纸袋就要走人。省驿暗叹:步子迈大了,把人吓走了。正感叹间,看到路欢歌捂着胃,前后摇晃,一个箭步抱住她。她呻吟出声:“我想吐,我难受,头疼。” 正文 六.相陪 省驿掏出手机的手微微发抖,给杜仁心打电话:“路欢歌晕倒了,在门口候着。”暗中跟着他的李旭也早已跑过来,省驿狠狠命令:“去医院,快!”省驿冲跑向他自己车的李旭吼:“开我的车!”李旭折回,开车门,护他们坐好,受宠若惊般地开着省驿的车。“快!”李旭遵从命令,忽视法规,超速,闯红灯,把快发挥到极致。 杜仁心和急诊室的人站在门口,看着燃烧的空气灼灼逼人。忽然,省驿的脸出现在杜仁心的视线,他莫名其妙打个寒颤,杜仁心不敢取笑,和急诊室的人一块把路欢歌推进去检查。省驿寸步不离地跟着。杜仁心制止了护士撵他出去,和他站在一块看急诊室的人给路欢歌量体温血压,看瞳孔,测心率,杜仁心在旁说:“她上午检查的贫血,还有子宫肌瘤。”急诊室的人说:“没事,就是中暑了。”说完就出去开药了。省驿肩膀明显放松了下来,杜仁心问:“她中午吃饭了吗?”“没有。她什么时候会醒?”“你去给她带些汤,回来她就会醒的。你顺便也吃点饭。还有把钱付了。”省驿往外走,走几步,停下,瞪视杜仁心。杜仁心耸肩,狡黠笑:我就是知道你也没有吃饭。又暗自叹气:关心则乱,红颜祸水。 省驿想到杜仁心在里面,想起上午的检查,不敢离开。打电话给饭店:“做一份鲫鱼豆腐汤,快,保证营养。”又打给李旭:“去饭店把汤带回来,送到急诊观察室。” 省驿回来时,一个护士在给路欢歌的额头、腋下擦冰水,一个准备脱路欢歌的牛仔裤头。省驿撵走护士:“我给她擦。”他掩好她的衣服,只一遍一遍擦着双腋下,额头。终于,路欢歌皱着眉头,轻微呻吟,悠悠转醒。省驿把她的头放在胳膊上,托她起身,喂她喝水。一杯水喝水,又虚弱躺下,轻声说:“谢谢你,省驿。”还好,还记得他名字。 护士进来扎针,路欢歌看到不由哆嗦一下,眼睁睁看着护士挂瓶子,排空空气,拉过她的手。她咬住下唇,竭力制止哆嗦。省驿把手放在背后握拳,看着针尖扎进她细嫩的皮肤里,塑料管里迅速出现回血,放下心来。“躺着还是坐着?”“躺着吧。谢谢你了,省驿。耽误你的事了。”这是在明了明地撵人走啊。“我没事。”路欢歌没再说话,侧着脸,眼睛盯着一个点发呆。省驿看到刚给她擦冰水,弄湿的头发,“别侧头,头发是湿的。”路欢歌愣住,不由说:“你怎么还在这儿?” 省驿气得被空气噎住了。站起来,怒气冲冲出门而去。来到车上,准备开车走人,看到路欢歌的纸袋,拿过来,一样一样地翻看:钥匙,纸巾,钱包里只有一张卡,不到一百元钱,手机,破旧古老,联系人只有几个:爸爸,姥爷,彩铃,穆青音。省驿敏感地察觉里面少点什么,今天的检查结果和报销条呢?这么大的事看来是不准备告诉家人了。省驿想起那个孤单身影,心一阵纠痛。 李旭觉得今天的运气可以买彩票了。这么些年他是第一个开驿哥儿的人,第一个看到驿哥儿为一个女孩如此惊慌失措的人。可是,那个女孩并没有夏青风情万种啊。打住,不能腹诽驿哥儿。拎着饭盒匆忙往里走,却看到了拎着纸袋在门口等他的省驿,李旭一愣,后怕:姑娘,小瞧你了。 路欢歌见屋里没人了,用左手捂住眼抽抽搭搭地哭。妈妈,我该怎么办?我不敢告诉爸爸。我感冒发烧他都接受不了,你对他的托付,成全了他以后的生活,也束缚住了他。我的苦可以哭诉,他的苦他说不出。妈妈……妈妈。 一双手在把她的乱发拨向耳后,她一惊,看到去而复返的省驿正怒视她:“对你说的话忘了啊?”路欢歌心下稍安:“你怎么又回来了?”省驿余怒未消:“我回来给你送东西。”路欢歌看到了自己的纸袋,躲开省驿直视的目光。路欢歌感觉头一点一点抬起来,想自己没有动啊,环顾,发现是省驿在脚那头摇床。“逃避解决不了问题。”省驿按住床头挡板,逼视她。路欢歌低头说:“我也不想这样,可我不知道怎么做。”“我教你。”路欢歌看着他。“首先,不要哭,对自己笑一笑。”路欢歌勉强扯扯嘴。“要露齿。”路欢歌再笑。“还可以。接着是吃饭。”路欢歌看着省驿拧开饭盒盖子,用勺子一勺一勺往夹盒里舀汤,舀半盒,边搅边吹,喝一口尝尝,满意点头,勺子凑到路欢歌唇边,她彻底呆住了。“小傻?”路欢歌回神:“我叫路欢歌。”省驿:“我知道。我喂你。”勺子一直在路欢歌唇边,不喝誓不罢休的样子,路欢歌用余光瞄瞄,四下无人,张嘴***勺子,果真美味。路欢歌笑:“真好喝。”省驿再舀一勺,路欢歌张开嘴,省驿却送到自己嘴里去了。省驿瞥见了她的嘴,装作看不见:“就着盒喝。”省驿捏住盒子边缘凑到路欢歌路欢歌唇边,她低眉顺眼喝完。省驿盛点肉和豆腐,一根一根挑鱼刺,一勺一勺喂。路欢歌脸皮也厚了。“吃鱼肉,不吃豆腐。”“再喝点汤。”就在这当口,杜仁心过来了。看到省驿在喂路欢歌吃饭。手里的东西“当”一声掉在地上,口中喃喃:“我在做梦,我在做梦。”又拍自己的脸,又掐自己的腿。“疼,我也是在做梦。疼,我也是在做梦。我要拍下来。”两个人还是一个喂一个吃,不理他的癫狂无状。路欢歌是不明白他为何会这样,省驿是看路欢歌一口咽下,习惯性张嘴,不忍她再落空。路欢歌吃饱了,精神也足了,只是思维仍凌乱:“省驿,你是不是有事求我帮忙?”杜仁心正在拍照,闻听此言,嘴张着要笑却笑不出来,打了几个寒颤,走了。省驿不理她,端着饭盒,把剩下的汤喝完,摁了下手机。推门进来一个人,一句话不说,干净利落地收拾了饭盒,垃圾,又像一阵风一样走了。路欢歌惊疑不已,怀疑自己眼花了。看省驿像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没敢问出口。 省驿看着她眼睛说:“我没有事求你。我日行一善,又恰好遇到你,仅此而已。”路欢歌回味一会儿,轻松笑:“我好幸运。”省驿看到她的笑,心下不爽,掏出她的手机递给她:“你不需要打电话吗?”一句话让路欢歌拉到了现实面前,她思索片刻,接通姥爷的电话:“姥爷,我今天先不回去了,我回家再拿一些衣服。”她尽力装作轻松又撒娇的语气,姥爷只是有些失落,并没有听出端倪。她看时间,三点多了,想路一凡现在在上课,又怕自己的坚强撑不到通话结束,给路一帆发短信:爸爸,我今天回家拿衣服。穆青音,穆青音,我该怎么和你说? 正文 七.吃饭 省驿看她编好短信,又快速删除,眼泪滴到手机屏幕上。他摇平床:“睡会吧。”路欢歌还算听话,哭一会儿睡着了。他就坐在床边看她。他轻轻扣上她牛仔裤上的扣子,幸好她刚没有发现。摸摸她的额头,已经不那么热了。睡着的路欢歌眼角还带泪,眼睫毛又长又翘,皮肤白皙,不着粉黛,长发散在一边,修长的身子窝在病床上,干净得像不染尘世似的。省驿感慨,路一凡付出了多少心血为她打造保护圈啊。纸袋里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看,爸爸:注意门禁时间。省驿笑,编短信:门禁时间改到九点,我和同学在一块,手机没电了。发送,关机。路一凡,你还把路欢歌当小孩子吗?冬五点,夏六点之前必须到家。你即使再呵护她,早早晚晚也要离开你。 路欢歌醒了,眨眨眼,环视,回想,看看手,针已拔了,看到省驿:“几点了。”“六点多了。”路欢歌短呼一声,边下床边挽头发,赤脚找鞋,团团打转,省驿从床下拿出鞋放她脚边,她趿拉着鞋,抓过纸袋就要跑。省驿:“我已经告诉他你九点回去了。”一句话定住了路欢歌。路欢歌站住不敢相信地回视他。“我告诉他你遇到了好久不见的同学要请你吃饭。”“你翻我手机。”“嗯,当时你睡着了。再说,你输液也得输到六点啊,反正已经晚了。”路欢歌瞪他几眼就走。“想好怎么圆谎再回去。”路欢歌不走了,“你的同学是谁?为什么请你吃饭?在哪吃的?吃了什么?你说好九点回,怎么现在回来了?”省驿继续对着她的背说,“如果你告诉他你中暑了,天热为什么不哪凉快哪里呆着?为什么会中暑?你不会告诉他你没有吃饭,一直在哭吧?”省驿笑:“说一句谎话,就要说千百句谎话来圆第一句谎话,而且还不一定圆的上。”路欢歌转身,紧张盯着他:“省驿,你确定你没有事求我?”省驿同样盯着她,摸着下巴,思量,权衡:“有。”路欢歌松口气:“说吧,我能帮我就帮。”“请我吃饭,好聚好散。”路欢歌轻松一笑:“好的。” 省驿让路欢歌在门口等他。她站在医院门口,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三三两两休闲乘凉。今一天进了两次医院,生命是如此脆弱,生病是如此难受,但愿天下人都不要生病了,珍惜生命,爱惜身体,好好活着。一辆车停在了路欢歌身边,她往边上躲两步,车就停在她身边不走了,她正准备再躲远些,省驿下车一把拉过她塞进车里。“往里坐坐。”路欢歌往里挪挪,看到开车的是收拾饭盒的那个人,看看车,看看省驿,沉思,鼓起勇气:“看你好像很有钱的样子,等会吃饭的时候最好不要太贵。你知道我是幼师,工资不到两千,还要做手术,你吃点便宜点,就当今日行了两善,可好?”“不好。” 一路上,路欢歌再也不说话了,只祈求钱包里的钱能够,工资没来卡里已经没钱了,哪怕给她留一元钱,不要让她走回去就好。 车在一幢大楼前停下,有人开车门,省驿拉她手下车,往前走。“你能松开我的手吗?”“不能。”“这样不好吧?”“好。”“你是在耍流氓。”“是。”路欢歌被拽进电梯,见电梯有人就开始哭,先小声再大声,最后是号啕大哭。电梯里人纷纷怒视牵她手的人,只见那人面不改色,神情不变,冷脸一张,都不敢言语。离电梯口最近的那个人摁了开,一电梯人一瞬间只剩他俩。路欢歌收了声音,没收泪。省驿松开她的手,心烦意乱。从他看到她终于快要摆脱他的那轻松一笑开始,他就心烦意乱了。路欢歌还在无声流泪。“你再哭,我就单挑贵的吃。”路欢歌破涕为笑:“我就当你答应了。”省驿疑惑:我被耍了。 路欢歌跟着省驿穿过走廊来到餐厅门口,门口的礼仪看到他俩,讶异隐于微笑:“两位,晚上好。”省驿走到临窗位置坐下,路欢歌坐他对面,遥望玻璃外的城市,天未暗,华灯初上,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河水在远处泛着白光。路欢歌笑:“城市真大,城市真漂亮。”省驿含笑招手,服务员过来,看到他们,同样的讶异隐于唇边。省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拿过服务员手里的点菜单,照着纸上的,写在点菜单上。写完递给服务员:“40分钟内上齐。”路欢歌彻底懵了:“你如此处心积虑,就是为了很吃我一顿啊?”她似乎全明白了。路欢歌咬唇:“我的钱可能不够。” “我中午给你说的遇到问题怎么做?” “勇敢面对。” “不仅要记住,还要运用。闭上眼,把这四个字刻心里。” 路欢歌闭上眼冥想。 睁开眼时,已是无比轻松了。省驿看她表情,笑问:“这家餐厅怎么样?” 路欢歌四顾:“大,安静,装修大气,温馨。服务态度好,来的人也有修养,这么多人吃饭,也能保持这么安静不容易。座椅颜色略深,屋顶低,有些压抑。”省驿微笑听她说完。“你认为还有哪些需要改进?”路欢歌脑子闪过一道光:“嗯,这个餐厅如果再加点文化氛围,就更好了。”“怎么加?”“在餐巾纸上,筷子上,某个角落里,灯罩上印上点隽永精炼的话,总有一句话会在不经意间触动人心的。比如勇敢面对。”省驿赞同。路欢歌暗笑,自己信口开河,你不会信了吧? 一时,菜,汤,饭一一上齐,路欢歌看到有豆腐,大虾,青菜,水饺,粥,排骨汤,感觉有些不伦不类。不管了,路欢歌食指大动,细嚼慢咽,省驿一样饿坏了,大快朵颐,两人谁也不说话,一块和食物奋战,省驿在百忙之中还不忘给路欢歌剥虾。路欢歌毫不客气就着他的手就吃了。两人风卷残云般吃完,省驿擦嘴:“饱了吗?”“嗯。”“结账吧。”“嗯。”省驿招手,服务员过来,微笑:“一共85元。这边结账。”路欢歌愣住,她总共86元。算错了?不管,赶紧掏钱走人。路欢歌付钱回来,抓住省驿的手:“快走,快走。” 走在大街上,路欢歌还在拍胸口,往后看:“没有人追来,心都快跳出来了。”省驿看她拎着袋子拍胸口不方便,接过来,她这才惊觉还拉住省驿的手呢,赶紧甩开。省驿看她的脸由于紧张羞涩涨红的脸,想起了在医院的偷吻。 路欢歌呼几口气,神情庄重:“一开始,看你写菜单,我真的以为钱不够了,想着会被他们打一顿,或者被警察带走,反正是怎么恐怖怎么想。后开你说勇敢面对问题,我又想饭钱不够,这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给我爸打电话又如何。即使给你借又如何,都能解决问题。况且饭前不够这个问题根本就没有发生。对未知的恐惧才是人最大的疾病,面对问题不知道怎么解决才是最大的未知。”省驿含笑听完,赞赏点头:“貌似有道理。”“还不到九点,陪我走走。”省驿语气不容反驳。“我还要坐公交回去。”“等会我送你。”“好吧。”路欢歌仰头看到了月亮,“省驿,你是一个好人,谢谢你。你们好人是这夜空里的月亮,总能给那些心灵在黑暗里的人带来光明和温暖。我也要像你一样,日行一善,虽做不得月亮,争取做星星。”省驿凝视月亮,对月腹语:“月亮作证,路欢歌开始信任我了。” 正文 八.情变 “送我回去吧,我真的没有这么晚回过。” 省驿朝后挥挥手。李旭开车跟上。路欢歌看到只有在媒体上见过的四座敞篷跑车,就停在眼前。省驿给她拉开车门,扶她坐下。这个小傻真傻了。坐在车里还在晕乎乎的。省驿摆手让李旭走,李旭拿出手机要打电话,省驿说:“今天不用。”他不用打电话叫另一组人来,他自从出了一次意外,就再没脱离那个人的视线。他的安全有人比他自己更在意。 省驿看到路欢歌眼睛闪着新奇光,不由想逗逗她。他靠近她,她缩着身子,恐慌地盯着他,他的手越过她身体,向她背后伸去,“我帮你系安全带。”路欢歌舒口气。省驿发动车,车立时疾速飞驰在车水马龙中。路欢歌站起来,散开头发,内心激动得彭彭跳,炫目的灯光,林立的高楼,路旁的行人,树木向后飞去。她闭目,微仰头,任夜风吹拂她的脸,她的发。她兴奋地冲省驿喊:“这是我第二次坐这样的车。”省驿笑,喊话回去:“不,第三次。第一次你是晕着的。”她突然记起了什么,坐下来。“我输液的钱是你付的吧?” 省驿点头。路欢歌嗫嚅:“我没钱了,改天还你吧。” 省驿笑意浓浓:小傻,我正想怎么约你呢,你倒主动。“明天吧,我明天正好有空。” “多少钱?”省驿掏出报销凭条递给她。她看了一眼放进了纸袋。168元对她这个靠工资吃饭的人不算多,但,想起了要做手术,该怎么和爸爸说呢?告诉他还是不告诉他?路欢歌揉脸揉额头,愁苦无状,风景再美,也无心看了。 省驿看她这样:“告诉他吧。” “谁?” “你爸。” 路欢歌对他眨眼睛,不说话。 “你现在不说,有一天他知道了会更难过。” 路欢歌陷入纠结中,学校到了也没有发现。车停了,回神看到学校门口的标牌,倏地一下蹲下去:“前进。前进。”省驿不明,但依令前进。路欢歌伸头看校门口离得足够远了,才坐起来:“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你告诉我的。”路欢歌疑惑自己说过吗。看省驿一脸笃定的样子,想必自己真说过吧。“为什么不在门口下?”“门口有个李伯伯。”路欢歌抓住纸袋,对他说谢谢,明天还你钱。就一溜烟走了。路欢歌走到门口,恨不得自己扎着膀子飞过去。门口的老李疑惑:“我看到欢歌了,我的眼睛又花了。” 省驿坐在车里,回想这一天的经历,微笑。下车,朝校门口走去。门口的老李看到他:“站住。找谁?登记。” 路欢歌走在Z市第一高中的校园里,路两旁的法桐高可参天,密可作雨伞。当初妈妈就是因为喜欢这法桐,爸爸才买了树苗,让姥爷种在院子旁边吧。每次走在法桐下,路欢歌都有妈妈在背后的感觉。今晚的路欢歌心绪不平,才壮胆飞速躲开李伯伯的盘问,又开始想怎么回答爸爸的审问。生病的事今晚暂不说,姥姥姥爷一定不能告诉他们,那穆青音呢?他从来就不说自己是他的女朋友。路欢歌似乎听到了抽泣声,抬头,看到一个肖似穆青音的背影的人正搂着一个女孩,女孩的长发从他胳膊上垂下来。路欢歌转身,选择绕路回家,突然,女孩哭着呢喃:“青音,青音”路欢歌感觉眼前忽然黑暗,又忽然一道白光,脑子瞬间短路,耳朵嗡嗡响,过一会儿,才听见声音,女孩仍在哭诉,听着委屈又悲恸万分。路欢歌悄无声息地走开。 路欢歌开门,进屋,看路一凡坐在餐桌旁。路一凡敲敲桌子,路欢歌走近,不等问,就自动汇报:“逛街给姥姥姥爷买东西,把姥爷姥姥的东西送走,又给自己买东西,没有相中的,没有买。后来,有些不舒服,去医院看,医生说中暑了让输液。药滴的慢,怕你担心,就没告诉你,况且又没有大碍。”路欢歌感觉编的谎时间上对不准,看路一凡也像在计算,伸着胳膊让他看针眼,眼泪啪啪掉。路一凡拉过路欢歌的胳膊看那小针眼:“歌儿啊,你知道这三个小时,我是怎么过的吗?你以前也去过同学家,可爸我在楼底下等着你啊。这可是爸爸第一次不知道你的行踪在家等你这么长时间啊。这三个小时,爸绞着心过的啊,想着你被绑了,被骗了,什么危险爸想到什么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爸活着,活不下去,死也不敢死,死了没法见你妈妈啊!”路一凡尽情哭诉他的忧惧担心。”路欢歌鼻子发酸,从后搂着路一凡的脖子,强颜欢笑:“老路同志,等我哪天出嫁了,你怎么办?我要碰到一个恶婆婆,一年也不让我回一次娘家,你怎么办?哎,老路,你不会想着你嫁个女儿还连带把自己当个嫁妆送过去吧?”老路擦鼻涕眼泪拍桌子笑骂:“你这个傻丫头。” 路欢歌洗澡时发现内衣上还有点咖啡色的东西。只管冲澡,冲着冲着,无力蹲下,无声哭泣,长久,仰头冲脸,对镜微笑:“独自勇敢面对。” 路欢歌擦着头发出来,看到路一凡在门口踌躇,像等她一样。“歌儿,青音说在下面等你,你看到他了吗?”“没有啊,他回来了?”“啊,是,他回来了。” 路欢歌来到阳台晾头发,趴在阳台上,发呆,出神,心很疼,却说不来有多疼,想哭就是流不出泪。 直到阳台的门响,行色匆匆的穆青音推门而进,路欢歌才扭过头。“怎么中暑了?好了吗?”穆青音依旧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她哆嗦着手,颤抖着心,张着嘴想问那个女孩是谁,穆青音笑:“小丫头,真是热傻了。”他像从前一样拽她的耳朵,她没有问出口,只装作惊喜:“你怎么回来了?”“我回来办点事,想你了,就一定要看到你再走。”“你现在就走吗?”“是啊,明天还要上班。”穆青音迟疑:“你睡吧,我走了。照顾好自己。哥哥下次见到你的时候希望你是胖胖的。”说完,在她额头吻一下,留恋地看看她,转身走了。 路欢歌想着穆青音走出她家门口,走下楼梯,走过小路,走向大路,一步比一步离她遥远,却一步比一步沉重,踏在她胸口上,闷闷地疼,堵得出不来气。猛然她拉开门,冲下楼梯,飞奔向大门口。她看到大门口外停着一辆车,车旁站着刚才穆青音搂着的女孩,她看到穆青音笑意盈盈地迎上去,穆青音拉着她的手,两人上了车,车灯一闪,人不见了,车也不见了。路欢歌呆了一会儿,转身往回走。 路一凡站在客厅专等路欢歌上来:“出去干什么了?”“看穆青音的媳妇去了。”路一凡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些什么。她表情无辜任她看,又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爸,我结婚了,你会不会难过?”“不会。一般嫁女儿都会放炮。我是这样理解的:一是告诉众人,各路神仙,今天我女儿出嫁了,该庆贺的庆贺,该行个方便的,行个方便。二是终于把女儿嫁出去了而为自己庆贺的。”路欢歌眨眼半天,路一凡做好接招的架势。“老路同志,都说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我上辈子怎么就瞎了眼看上你了呢?”说完呵呵笑进屋关门。老路同志回过味来,敲门:“路欢歌,出来,没大没小的说什么呢?再说我怎么了,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出来。”里面回他一句:“我睡着了。” 正文 九.青春年少(上) 穆青音是什么时候认识路欢歌的呢?好像从记事起就认识吧。同在一个学校大院住,又同在一座楼。穆青音比路欢歌大个四五岁,虽两家来往又频繁,因年龄差距,两人总不在一块玩。如不是初中即将毕业的穆青音用口香糖黏住路欢歌的头发,大概他们此生也只是认识吧。 他记得好像是路欢歌的母亲去世的弟二年,路欢歌不再像从前一样在院子里和小伙伴们做游戏玩耍,整天低着头,郁郁寡欢,有点想念她飞扬的笑脸,跳跃的头发。当时她刚洗完头,坐在院子的花台上晾头发,他放学回来,看到她,嚼着口香糖坐到她身边,他想说点什么逗她笑,可什么也说不出来。看到她的头发又长又多,想起了班里的女生被男生用口香糖粘住的样子。他吐出口香糖,用手从背后粘到她已经半干的头发上,他作恶技术不高,路欢歌扭头看他时,他的手还在拽着路欢歌的头发。路欢歌摸到了口香糖,开始扯,同样的技术不佳,越扯粘住的越多,穆青音观赏着自己的杰作,路欢歌越扯越急,满面通红,泪眼朦胧,终于“哇”一声大哭起来。正值放学后晚饭前的时段,归来的孩子和在家做饭的各个老师共同见证了穆青音的滔天罪恶,和路欢歌惊天地泣鬼神的委屈模样。穆父赶到,众多小朋友齐齐指着穆青音,穆父憋了那么长久的火山终于爆发了,也不表他在校内的丰功伟绩让他这个高中老师一次一次往别的老师办公室里站,也不表他在校外如何抽烟喝酒打架斗殴,抓住他就打,打得穆青音鬼哭狼嚎,小朋友们都吓跑了,穆母和路一凡带着路欢歌早上楼去剪头发去了。旁边的老师见打得差不多了才开始拉,劝。这次挨打让穆青音对路欢歌的恨意如滔滔江水不可断绝。只是当晚他被父母押着拖着被打得火烧火燎的身体去给路欢歌道歉时,他看到她被粘住的头发剪掉了,有几缕没有扎住,哭红的鼻子一抽一抽的,确实有些可怜,才有一丝悔意。但看着她哭红的眼睛冒出的怒意除了对不起说不出别的。父母当着路欢歌的面嫌他态度不端正,悔改不坚决,道歉没诚意又给他来了一顿男女混合双打。此后很久,穆青音还偶尔听到某些老师提着自己孩子的耳朵,指着他:“不要给他玩,成绩不好,还跟社会上的人来往,还欺负没娘的孩子,你要是跟他玩,我打断你的腿。”他大为恼火,大叫冤枉:我成绩不好,是事实,我交朋友又怎么碍着你了?我欺负没娘的孩子,我欺负她了吗?我只是好奇啊,我有那么恶吗? 事后,路欢歌再见到他,不叫青音哥哥了,只撅嘴怒视他,他看到她,身上不疼的地方也开始疼了。他怕了她。后来一个暑假没见到路欢歌,学校看在他爸的面上收了他这个学生。路欢歌也上了初中。每次他放学刚好看到她背着书包回来,她不瞪他了,但也不说话,装作看不见。他总想逗逗她,不近身欺负了,拾个小棍投她,捉条虫扔她。她总是泪眼朦朦地瞪视他,不大声哭了。他越发大胆了。也有一些大胆的孩子扯着嗓子在楼下喊:“穆伯伯,青音哥哥又欺负欢歌姐姐了。”等穆父下去了,两人都不见了,回家审问,他又拒不承认。 有一天,路一凡来和穆母小声说了什么,穆母听了,满脸含笑,饭都没吃和路一凡一块走了。穆青音大惑不解要跟着去,刚站起来,穆父淡淡一句:“不能去。”穆青音躁动的不安分已经很久没有萌动了,习惯性屈服,坐下吃饭依旧百思不得其解,暗想,明天问问路欢歌。 第二天见到路欢歌,仍旧是一副怯弱的样子,穆青音四下环视,见没有人,“路欢歌。”路欢歌猛抬头,看到他,又恨又怕地瞪着他,也不说话。穆青音不理她的眼神,“昨天你家发生什么事了?”路欢歌闻言红了脸就走。“你不告诉我,我去问我妈。”路欢歌泫然欲泣。“你要是再哭,闹起来大家都知道了。”路欢歌蹲下去,捂住脸,无声地哭。穆青音蹲在她身边,小声说:“你别哭了,告诉我,我不告诉别人。”穆青音只顾知道答案,忽视了周边情况,被人一把揪住衣领拉起来才知道情况危急。穆父温和地问路欢歌:“欢歌,他怎么欺负你了?”路欢歌只是哭,不说话。穆青音狡辩:“爸,这次老天作证,我真的没有欺负他,我是问她,怎么才能提高学习成绩的。”穆父压根不听他说话,拽住他衣领四下找棍,找到就不管不顾地抽打,有子如此顽劣,如此给他丢人现眼,自己哪还有面子?哪还有为师尊严?红着眼,哆嗦着嘴喃喃怒骂:“不肖子,不肖子”骂一句,抽一下,突然,穆青音觉得抽打停止了,睁开泪眼,看到路欢歌拉住穆父的胳膊:“伯伯,他没有欺负我,他就是问我怎么把老师讲的都学会的。我告诉他,他不信,我才哭的。”穆青音此时此刻万分感激这只黄鼠狼。穆父不敢相信地瞪穆青音,“这才打一半,等几天看你成绩,没有上去,你就是在撒谎,另一半打先记着。”又温柔地对路欢歌说,“欢歌,你不用怕他,你受委屈了,我给你做主。我打了他,他要报复你,你要告诉我。”又回首怒视穆青音,“以后只要欢歌哭,你又在旁边,我见一次,揍你一次,听说一次,揍你一次。”穆青音对这个变色龙加后爹同样愤恨:“你怎么知道她哭就一定是因为我?”“这个院里,谁都知道,就你一个人欺负她。” 此后穆青音的成绩果真有所提高,因整天在他父亲眼皮底下,恶习也都一一改了。终于在三年后考上了大学,他一考上,等于他在这个院里的丑行都遮住了,立时从人人嘴里的反面教材成了正面教材。路欢歌也如愿考进了自己所住的高中。期间,双方家人来往依旧,只是俩人很少说话。走碰头了也是互相看一眼就走开。 转机发生在穆青音上大学的那一年寒假,他和同学欢聚回来,看到花台旁蹲着一个人,挽着头发,露着白嫩的耳朵,捂着脚,隐约听到呻吟声。穆青音走近:“需要帮忙吗?”那人抬头向上看,穆青音倒抽一口气,全身似乎还在隐隐地疼。是路欢歌,一张脸雪白,双目含泪,脸部扭曲,穆青音想躲着她走开,此情此景,和多年前是多么相似啊,他那惨绝人寰的爹不会因为他改邪归正考上大学而放弃相信路欢歌的。走开又于心不忍,看她这样一定是脚受伤了,他果真看到了一片冰上有哧滑的痕迹。 “路欢歌,需要我扶你吗?”“我扶了你,你可要作证我没有欺负你啊。”路欢歌呵呵笑出声。 穆青音扶着她的胳膊,站起来,“能走吗?”脚刚一沾地,她就泪眼朦胧了,“我背着你吧?”路欢歌脸红,低头不说话。“快点来吧,有人看到我就说不清了。”这么多年了,穆父的余威犹在。路欢歌趴到他背上,手抓住他肩膀上的衣服。穆青音暗笑,路欢歌长大了,知道害羞了。穆青音背着她爬到三楼,又背着她开门,一进屋,就把她往她床上一卸:“你有半扇子猪肉那么沉,看着也不胖啊。”穆青音气踹嘘嘘地打量着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皮肤白皙,眉清目秀,青春盎然,令人赏心悦目。只是此时她在撅着嘴瞪他。“叔叔不在家吗?”没人搭理他。他出去转悠,“我给你冰敷吧?”路欢歌不说话。穆青音拿了毛巾端盆水,脱了他的鞋袜,她的脚白嫩纤巧,脚踝处已有明显肿胀。穆青音浸湿毛巾,敷在上面。路欢歌短促娇喝一声:“疼。”“是凉吧?”路欢歌含着泪眼撅嘴:“又凉又疼。”穆青音笑:“你不是整天低着头走路吗?怎么还踩冰上啊?”“我出神了。”“想什么呢?嗯?我们的欢歌长大了。”穆青音说完,暧昧地笑。路欢歌不明,一脸纯真:“青音哥哥也长大了。”穆青音盯着她清亮的眼睛,纯净的面容,心忽然有一下没有跳。门响了,路一凡推门进来,看到此番情形,不转眼珠地怒视穆青音。穆青音没做错事习惯性心虚:“叔,不是我。”路欢歌也替穆青音着急:“爸,我是在楼下不小心滑倒了,是他送我上来的。你误会他了。这次没有欺负我。”路一凡仍旧半信半疑:“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不用谢,不用谢。”“你这是头一次来我家不是道歉的,我怎么那么不适应呢?”穆青音笑:“叔叔,我以前不对,让你费心了。欢歌,我走了,明天来看你。”说完仓皇出逃。 正文 十.青春年少(下) 路一凡盯着路欢歌:“真不是他?”“不是”路一凡继续穆青音‘未竟的事业’——给路欢歌冰敷:“他没有把你弄哭还真是不适应。”路欢歌笑;“等我好了,再去姥姥家,等会给姥爷打个电话。”路一凡思索:“这样吧,就说等我放假,以前都是你先去,今年咱们一块去。” 穆青音第二天果真一早就来了,路一凡看到他等他道歉,愣一会才记起是他送路欢歌的,才赶紧热情让坐。“你吃饭了吗?”“吃了。”“等会我去上课,欢歌就交给你了。”“是。”“不过,我怎么还是有把羊送给老虎的感觉呢?”路欢歌笑。穆青音悄悄问路欢歌:“我以前在大家眼里到底是什么形象?”“周处。”路一凡吃了饭,收拾了碗筷走了。 路欢歌站起来,扶着墙,桌子,凳子一个腿蹦跶着回自己屋里在床上躺下。穆青音跟在身后:“我扶你吧。你这样,我感觉自己是个没用的人。” 路欢歌笑:“陪我说话吧。” “怎么谢我?”路欢歌惊讶:“谢你什么?” “谢我昨天背你,今天陪你啊?” “谢谢你,青音哥哥。”“怎么谢?” “我说过谢谢了。”穆青音暗自咬牙:“要用东西来谢。” “我给你讲个笑话吧?”穆青音冷笑一声。 “送你一本书?”“我自己会买。” “吃的呢?”“自己会买。” “那你想要什么?”“路欢歌,拿出点诚意来。” “钱?”穆青音装死,路欢歌笑。 “要不,带你去旅游吧?”“哪儿?” “乡下我姥姥家。”穆青音垂头丧气:“我不活了。” “那里很美的。你那年踩死我的蝈蝈是我姥爷在菜地里捉的。还有我给你们家送的青菜,咸鸭蛋都是我姥姥家的,那里还有河,有果园,有法桐林,和咱们院里的一样” 穆青音极其无奈地说:“现在,可是冬天,你描述的都是夏天。” 路欢歌撅嘴:“你爱去不去,反正我邀请你了。” 几天后,路一凡放假了,路欢歌好利索了。两人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正要出门,穆青音按约定好的来了。“青音,你爸知道了吗?”“已经汇报过了。”路一凡掏出手机,“老穆啊,青音和我们一块去乡下,你知道吗?”穆青音气得翻白眼,“你爸不相信我。”路欢歌微微笑,眼睛闪光:“我相信你。”穆青音看着她,心又停一下,之后开始砰砰直跳。路一凡挂了电话:“出发。”穆青音一手拎一个包跑下楼,再看下去非得心脏病不可。 他们颠簸将近两个小时才下汽车,姥姥姥爷早已在路口迎接。穆青音异常熟络地喊姥姥姥爷,路欢歌霸占着姥姥姥爷不让他们和穆青音亲近,却挡不住他们赞赏的眼神和语言:“青音啊,长得真是俊。”路一凡忽视路欢歌的任性,把行李搬到三轮车上。穆青音凑到路一凡旁边帮着他抬,小声问:“叔,歌儿有没有和姥爷说过我欺负她的事啊?”路一凡笑:“这个,我真不知道。” 到姥姥家后,路欢歌把包拉到自己房间,挂衣服,放书,换拖鞋,伏在被子上闻阳光的味道,喃喃道:“妈妈,今天多来一个人。” 穆青音敲两下门进去:“欢歌。”走到桌旁坐下,路欢歌在被子上蹭脸:“别碰我抽屉。”“你脑袋后长眼睛了?”穆青音手滑下桌子,环顾屋子:“真不公平,你一个人睡这么大一个房间,我和叔却挤在一个小房间里。”路欢歌瞪他,继而想到了什么,笑:“院子里的车棚大,你愿意住吗?呵呵,不过里面住着狗。呵呵”穆青音作势要把他的手放到她脖子里,路欢歌边笑边躲:“我错了,我不说了。”穆青音不依不饶:“我都被你如此欺负了,不给你点教训,也太没天理了。”路欢歌被摁住了手脚,动弹不得,又笑又求饶,穆青音空出一只手,缓慢伸向她脖子,路欢歌紧张得呼吸都是短促的。这只手却捂住了她的眼睛,她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了,却听到了穆青音的呼吸声,感觉到了他热热的鼻息。“小丫头,还欺负我吗?”“不了。”“先饶了你。”路欢歌睁开眼看到脸色微红的穆青音,迷惑不解。“走吧,带我四处转转。” 他们和长辈打过招呼,出院门拐向左。一片法桐林,枝枝干净,片叶不留。枯草铺地,冷风萧瑟,说不尽的荒凉。路欢歌抱住树:“这里夏天很凉快,都看到不到阳光。河两岸都绿油油的,还有羊群。”穆青音尽量按她说的去想象。他们一直往北,来到一大片麦田。麦田尽头是村庄。从田埂道上折向西,穆青音看到前方有两个土堆。“欢歌,那是什么?”“那是我妈妈和舅舅。”路欢歌的眼泪一串一串地掉。穆青音不由握住她冰凉微抖的手。他跟着路欢歌来到坟墓前,党欣然的笑容柔和温情,党浩然阳光清秀,和他姐姐一样,静静望着眼前哭泣的欢歌。穆青音鼻子发酸,一把搂住路欢歌:“我以后不会再让你哭了。” 回来时,他们三人在做饭。路欢歌也要帮忙,他们不让。路欢歌就坐在灶前看姥爷烧锅。火光映着老爷略黑红的脸庞,欢歌说:“姥爷没有以前白了。”姥爷:“取笑老爷呢?”说完绷嘴笑,姥姥拎着锅铲哈哈大笑,路一凡嘴角含笑切菜。穆青音看着路欢歌被火烤的微红的脸,暗暗祈愿:“这个少女,就要这样幸福,一辈子就好。” 吃饭的时候,天更加灰暗起来。姥爷说:“看来要下雪了。”“太好了,可以玩雪了。”穆青音,路欢歌齐声欢呼。姥姥不停让穆青音吃菜,路欢歌撅嘴:“怎么不让我吃?”“谁让你长得没我好看。”“穆青音!”穆青音装着瑟瑟发抖的样子。一屋子人呵呵笑。姥爷突然说:“穆青音?好像在哪听过,想不起来了。”穆青音饭都不嚼了,盯着党爱国。幸亏党爱国没有再说什么。 吃完饭,姥爷和路一凡支起了棋局。穆青音观战了两局,悄悄来到路欢歌屋里。“欢歌。”路欢歌正坐在床上看书:“什么事?”“有点冻脚,我也坐上来吧。”“你坐你屋去。”“那咱们就不得说话了。”路欢歌撅嘴。穆青音呵呵笑,知道她这是同意了。脱鞋,上床,把路欢歌依着的被子拉过去点依着。“看什么书?”路欢歌不理他。穆青音自己翻书皮:《人生的智慧》。“看得懂吗?”“不懂。”“不要看了,咱们说会话。”“说什么?”路欢歌把书放桌上,揉揉眼,搓搓脸。“嗯,你有没有把我们小时候的事告诉姥爷啊?”路欢歌笑:“说了啊。”“我的一世英名毁于你手,你不仅在学校败我清誉,还把我的芳名远播于千里之外。”穆青音捂脸愧悔。立刻又坐端正:“来,咱们今天就好好掰扯掰扯旧事,桩桩件件拿出来摆摆。”“好啊。”路欢歌也拉好架势。“先说哪件?”“先说蝈蝈吧。”“好。”“那只蝈蝈是我姥爷给我捉的,姥爷编的笼子,趁着送菜,特意带来给我玩的。可你一脚把蝈蝈踩死了,笼子踩扁了。”“等等,在我踩之前的事你怎么不说?我为什么踩?一院子那么多孩子,我也在,你为什么让他们看让他们摸,单独独不让我看,更不让我碰?”“那是因为前几天我在院子打羽毛球的时候,你把羽毛球扔在我们够不着的地方,你为什么那么做?”“谁让你看到我就瞪我?”“我瞪你是因为我走到有水的地方,你故意踩水,故意把泥水溅到我身上。” 他们追思往昔,追思得口干舌燥,终于追思到口香糖粘头发事件了。“路欢歌,我就奇怪了,你怎么那么哭呢?满院的人都以为我要杀你一样。为什么?你知道我爸把我打得啊。你现在好好给我坦白坦白。”路欢歌低头,一会儿,轻轻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也,孝之始也。我妈刚去世的时候,我爸说我是我妈身体的一部分,我好好地活着,就是我妈在好好活着。这样,我就感觉我妈在我身体里一样,她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穆青音捧着她的脸,用拇指擦干她的泪:“对不起,我不知道。”凑上去吻她的头发,她的额头。路欢歌脸红了,哼一声推开他。穆青音笑:“咱们别坐着了,出去玩吧。我喝点水去。”“帮我端一杯。”穆青音开门惊呼:“快,快起来,下雪了。”路欢歌一跃而起,穿鞋,整着头发跑到门口:“好大啊。”穆青音端水过来:“这次来着了。” 路欢歌喝完水,戴上帽子,围上围巾,来给长辈打招呼,他们在看电视,姥姥拉着路欢歌不让她出去:“雪大,淋湿了冷。”路一凡和姥爷劝道,没事,让他们玩去吧。他们如遇大赦,嘻嘻笑着跑到法桐林里。 四下阒静无人,雪如扯绵扯絮,纷纷扬扬,倏倏下落。穆青音看着茫茫大地,漫天雪花,笑:“你的谢礼我领了。”两人在雪地上追逐躲闪嬉笑。微凹的脚印不一会就被雪覆盖。路欢歌跑热了,取下围巾,露着微红的鼻尖:“这里美吧?”穆青音笑:“没有你美。”路欢歌害羞撅嘴。穆青音扳住她的双肩,目光热切。路欢歌怯怯看他:“青音哥哥”穆青音舒口气,抚掉她肩上帽子上的雪:“我要在这里留下点什么。”他掏出笔在树干上写“穆青音”“路欢歌”。路欢歌说:“明年树皮一掉,字也会掉的。”“嗯,用刀刻。”穆青音掏出一把刀。路欢歌抢过来把玩。“这是什么?”刀身红色,上面有十字,“怎么折叠那么多?好精致啊。哪来的?”“瑞士军刀。同学送的。”穆青音一笔一划刻自己和路欢歌的名字,刀刀见肉:“姥爷会不会吵?”“会,姥爷看不到就不会吵。”“除了名字再刻些什么?”路欢歌嘻嘻笑:“到此一游。” 穆青音气笑,皱眉思索,又欣然一笑动刀开刻。“刻什么?”“刻完再看。”路欢歌张开双臂飞:“快点刻,我转十圈,你要刻完。”远远望去,漫天雪中,男孩对树刻写,长身玉立,女孩伸臂飞翔,如雪中精灵。 “我晕了。刻完没?”“好了。”路欢歌步履踉跄,穆青音扶住她,从背后搂着她双肩,下巴抵在她头上。路欢歌还在眩晕,用手拽住他的胳膊,看树上清晰的刻痕:穆青音路欢歌一生一世。多年后她才知道那是一句未完的话,穆青音路欢歌一生一世相爱还是一生一世相恨?还是一生一世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