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往事   前清的时候我们家还算富裕,祖父是游家班梨园的名角儿,挣了不少银子。 那时我们家在张庄购置了一些田地,还修了一套四合院,灰色的青瓦,精雕的屋檐,房屋内也算得上有模有样,门口的两尊大石狮子异常威武。 兴盛的时候家丁有七八人,下面的佃户约有三十来人。 后来,鸦片来了,祖父张喜顺没能抵住诱惑也落了套,唱戏肯定是唱不了,他向班主辞了工回到张庄过起了吞吐烟云的日子。 我算是见过祖父,那时候他喜欢躺在堂屋里的太师椅上拿着长烟枪兀自吸着福寿膏,兴致高的时候还会唱上几句,他的唱腔宛转悠扬,在被香烛熏得漆黑的房梁上回荡着。 见我在一旁还会搂着我的腰,让我站立在太师椅边沿,娓娓侃谈他的辉煌岁月。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空灵,毫无生气可言,长时间吸食福寿膏让他的精神萎靡不振,动情之处,伸手比划时双手还颤抖不已。 我那时也就四五岁,没什么闲心情听他讲自己在丰县的游家班里如何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倒是对他讲的那些鬼怪离奇的故事饶有兴趣。 影响极深的便是祖父经历阴阳戏班的故事,他说,这是他一生经历过最恐怖的事情,那时我听得入神,大鬼小鬼出现的时候我还会吓得惊声尖叫。 他告诉我,咱们丰县人听的戏都是阳戏,也就是给活人唱的戏,可是有一种戏是丰县人不知道的,那就是阴戏,给死人唱的戏。 这些大抵也就只有那些戏班的班主和戏班里的将死之人才会知道,毕竟这是一个行业里一个隐秘规矩。 在丰县,每一个戏班都会在盂兰节的时候准备一台阴戏,活人搭台,死人唱戏,台下坐着的也都是那些死去的票友。 阴戏往往会在一些隐秘的角落里开场子,元宋的时候阴戏都是死人自己表演,到了最近一百年也掺杂了些活人进去,死人和活人同台,而这些活人其实就是一些将死之人。 祖父曾唱过阴戏。 在丰县游家班最后的日子里,祖父因为长时间吸福寿膏,肺上出了毛病,全身浮肿,皮肤透亮,见过祖父的医生都说他应该命不久矣。 班主把祖父叫到了一间小黑屋,问他:“愿意唱一台阴戏吗?” 祖父想了想,觉得自己时日不多,跟死没什么两样,对活人唱戏和对死人唱戏还会有区别吗? 他欣然答应了。 唱阴戏的那天,祖父的眼睛被黑色的布条蒙着,班主把祖父搀上马车,车子颠簸着行驶了差不多几个小时,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当他自己解开黑色的布条时完全傻眼了。 空旷的阴地里一个人也没有,眼前是白纸糊的戏台,下面是纸糊的桌子和椅子,甚至桌子上的长嘴茶壶都是纸糊的,隐约能看到戏台旁边有彩纸糊的乐团,乐团里面的月琴、中阮和弦子等乐器也都惟妙惟肖。 祖父从兜里掏出了班主临别时赠与的纸条,上面赫然写着一句话,别得罪那些已经死去的票友,等你死去后他们就是你最忠实的观众。 他见这阵势,有些犹豫,可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祖父从马车里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戏服,这些戏服都是先前准备的麻衣戏服,只是外面披了层彩纸,看上去就如同丧服一样。 他第一次穿上麻衣戏服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祖父换上戏服,径直走向了戏台,踩上去的是竟然感觉身体轻飘飘的,不知道是那些纸糊的戏台坚硬无比还是自己的身体本来就轻,踩在上面竟然和平日里的感觉一样。 当祖父站在舞台中央的时候,向台下望去,那些桌子旁边竟然已经坐满了人,这些人无不穿着黑白色的寿衣,面色苍白,微风吹来的时候还能看见他们的衣襟在轻轻摇摆。 两三个看似小儿模样的人提着纸糊的长嘴茶壶穿梭其中,他们给那些观众端茶递水,忙的不亦乐乎。 这些人如此真实,和游家班里的热闹场景一样,只是眼前的这些人没有声音,他们全都静默着。 从侧台上了几个穿着纸衣的戏子,这些戏子化了妆,看不到原本的面目,武生、老生、旦、净和丑角都悉数登场,看来这是要唱一出武戏。 戏子在台上舞刀弄枪翻腾了好一阵子,张着嘴巴唱的时候却什么声音也没听到,祖父愣在台上迷茫了还一会儿,临别时班主根本就没告诉他今天晚上要唱哪一出。 祖父在台上急得额头直冒冷汗,台下那些白脸的看客无不冷峻着脸有些不高兴了。 看了差不多一两刻祖父才明白那晚唱的是《单骑救主》,刘备自新野撤走,在长坂坡被曹操追击,家眷走散,赵云单枪匹马舍身救阿斗的故事。 祖父的功底不是虚的,知道了角色,上去就是红缨梨花枪握在手中,几个漂亮花哨的动作打下来台下的白脸观众便稍微和悦了一些。 可是当祖父准备开口唱词的时候,他根本就听不到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什么声音也没有,那些乐团不停忙活着,静谧无声。 戏还是得演下去,不能坏了规矩,他想起了班主的那句话,别得罪那些已经死去的票友,等你死去后他们就是你最忠实的观众。 也许演阴戏就是积阴德。 他好不容易撑完了十六场台面,谢幕的时候台下的白脸观众全都站起来了,他们朝着祖父低头鞠躬。 那一刻,祖父竟然有些感动了,至少作为一个过气的角儿能得到死人的认可也未必不是一件让人欣慰的事情。 祖父也低头朝着那些死人鞠躬致意。 当他抬起头的时候,那些台下的观众全都消失了。 再转头看看身后,戏子也都消失不见了。 人生的第一场阴戏就这样唱完了,祖父拖着病怏怏的身子回到了丰县,从那以后他每年都会在盂兰节演一场阴戏,直到后来他辞工回乡。 他说:“阴戏演多了也就没那么可怕了,鬼也是讲道理的,你给他唱戏,他怎么会害你呢?唱的好,他们反而会感激你,这就是积阴德,我积了阴德,所以我多活了这么些年。” 唱阴戏的细节按规矩是不该对别人提起的,这些都属于行业的秘密,可是祖父的的确确向我倾诉了,每当他讲起自己的故事的时候眼里湿润,他讲的是自己对人生的领悟。 祖父在张庄的四合院里强撑了几年,病情一天天恶化,他因为吸食福寿膏把我们家败得差不多了才死去。 我的父亲从骨子里是恨祖父的,毕竟是他让这个家破落了下去,记得祖父死的时候父亲紧紧用一床烂草席卷了卷便埋到荒郊野岭,因为没有墓碑后来便再也找不到他到底葬在何处了。 因为祖父,所以父亲从来不听戏,他也一直不准许我去听戏。 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听过唱戏,更没看过村口唱戏时热闹非凡的场景,我的发小铁头时常炫耀着那些让他觉得自以为豪的经历。 不过,我们是朋友,我从来没有恨他。 我一直向往去看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戏,我并不在意那些戏词,那些前空翻和后空翻,我更在意的是能和铁头他们在拥挤的人群里嬉戏。 这个微小的愿望一直到我十五岁那年才实现,我和阴阳戏班的故事也刚好从去村口看野戏的那个夜晚开始。 正文 第二章 梳妆   城里人就好到游家梨园里听上几曲,梨园楼上坐着城里的贵主儿,楼下都是些平头老百姓。 去过游家梨园的人都说那里曲儿不错,汪心玉的虞姬和陈一凡的霸王不知道唱哭过多少人。 只是那游家梨园里的规矩甚多,着了道的主顾以后想要再进去,可就是比登天还难了。 乡下人虽然没那么多时间听戏,但是在丰县有旧俗,各镇的保长都会在一些重要的节日请上戏班来唱上一台。 保长不会做亏本生意,请戏班的经费会从甲长那里收,甲长从户长那里收,这一来二往看戏还得庄稼人自己掏钱。 在我们张庄也不例外,每当户长来我家收戏票钱的时候父亲总会抽着旱烟说:“保长张狗子论辈分还得叫我一声叔,戏票钱还是免了吧!再说了,我一个庄稼汉,根本就不懂看戏是啥玩意,不是浪费吗?” 户长往往没好气,佞笑着回答:“我说张爷,咱们丰县的规矩你是懂的,咱们不能破坏了规矩。” 他叫我父亲‘张爷’也不假,按辈分和年龄都称得上实至名归,毕竟我们家曾经是张庄的大户。 只是因为祖父败了家,人丁稀少后才常受人诟病。 这么多年,我们家虽还没落寞到给地主家当佃户,但也算得上清贫,自家那一亩二分地产的口粮除了自给,还要捐粮交税,时常入不敷出。 父亲倔不过,只能悻悻拿出了打短工赚的零钱交了戏票钱。 可父亲一直不看戏,他也不准我去看戏,他对我说:“算命的说我命软,应该少沾染一些晦气的东西,戏班历来都有不干净的说法。”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他一直记恨着祖父,他把对祖父的恨转移到了对戏曲的厌恶。 在我十五岁那年,保长收了戏票钱,戏班却迟迟未来。 盂兰节快要到的时候戏班的牛马车终于出现在了村口,他们在村外的一片空地上搭起了戏台,点起了火把。 散跑的戏班不能进去,在外奔波的时候带了不干净的东西,进村不吉利。 锣鼓声响起的时候,村里的大人小孩点着火把或者松油灯陆陆续续出了村,站在我家门口能看见人群如一条条火龙一样向村口汇聚。 我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对戏里的故事自然不感兴趣,能吸引我的事情无非是和铁头一行人在人群里躲猫猫。 吃过晚饭,父亲吸着旱烟,桌子边上放一杯酒,一只手撑着下巴显得悠然自得。 我蹲在谷垛旁边,盯着父亲,眼神有些期许,希望今年他能恩准我和铁头他们出去疯一个晚上。 父亲不语。 母亲在内屋里煮着猪食,根本无暇理会我们父子。 父亲不开口,我断然是不敢开口的。 这样的沉默持续了很久,我家的木门被人推开了,咯吱的声音特别响亮,在昏黄的松油灯照耀下的房间特别诡异。 我盯着门口,看见铁头手里拿着竹篾篓,在门缝里探出了头,朝我诡笑了一声,转过头对父亲说:“张爷,今晚我们出去看野戏,顺便夹鳝鱼,弄的鳝鱼明儿个给张爷下酒如何?” 父亲瞅了瞅铁头手里的竹篾篓,深深吸了一口旱烟,说:“你这精灵鬼有这等好心?” 铁头回答:“孝敬张爷是应该的,我可是诚心的,七月的鳝鱼的味儿可鲜了。” 我在一旁不敢喘大气,生怕一句不合时宜的话会让父亲窥见我们的小阴谋。 父亲看我埋着头,有些不悦,说:“去吧!去吧!” 我一脸茫然,这么多年父亲第一次答应我去看野戏,后来细细琢磨才明白,原来父亲只是喝醉了说的胡话,也多亏那天夜里他兴趣高多喝了几杯。 听见父亲允诺,我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铁头摇晃着手里的竹篾篓说:“他们在外面等着呢!” 我匆匆忙忙出了门。 父亲跟了出来,大声吼道:“盂兰节快到了,别去坟地那个方向!” 我和铁头齐声回答:“知道了。” 在屋后的稻田坎边和几个小伙伴汇合,一行人朝着村外走去。 从我家往村口走是要经过一片坟茔,如果走绕行到村口的小路就要多花上半个小时,铁头走在前面,似乎根本就没记起我父亲临别时说的那句话,一直朝着坟茔的方向走去。 我们一行人手中提着松油灯,灯芯很小,微风吹来的时候微弱的火光摇摇晃晃的,似乎就快要熄灭了。 我走在最后面,我朝前面的铁头喊道:“盂兰节,过坟茔地可不是好事。” 前面身体微胖的大福说:“怕什么,我爹是保长,敢找我麻烦,我让我爹把这片坟茔地铲平了。” “哈哈哈,你让你爹把坟茔地铲平了,别往了,你家祖坟也在那里,连你家的祖坟都不放过。”铁头回答着,他和大福没多少交情,说话的时候也并不客气。 一群小伙伴听后都笑了起来。 快要到坟茔地的时候,树荫越来越密,月光越来越弱,风也开始呼呼响个不停。 诡异的风出来,几个人只能用手护住松油灯。 前面的大福停住了脚步,忽然转过头来,朝着我们说:“你们知道吗?这坟茔地邪乎的很,上个月担杂货来张庄卖的老李头在这里就看到了罗刹女。” “别说鬼啊什么的,晚上说鬼不吉利,会真的撞上的。”几个人都不愿意听大福说关于罗刹女的段子,凑在了一堆,毕竟都是小孩子,格外胆小。 我的胆子不算小,可也经不起大福这样吓,走到了铁头后面牵着他的衣襟。 铁头说:“我才不信这个世上能有什么罗刹女。” “罗刹女,穿着大红衣服死亡的女人,夜里会出现在坟茔地里,她会坐在自己的坟头上拿着蝴蝶木梳梳头,一头乌黑的长发遮住了脸。” 说到这里的时候大福把手中的松油灯提到了脸前,昏黄的火光照耀着他略微肥胖的脸。 微风吹来,我的背脊有些冰凉。 “如果有人经过,罗刹女就会呼喊那个人的名字,要是那个人答应,她就会吃了那个人。”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吹来的疾风,大福手中的松油灯忽然被吹灭,一群人里的几盏灯也相继灭了。 周围一下子就黑了起来,伸手不见五指,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额头上瞬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该死的阴风,快点灯。”铁头吼道。 铁头的话刚落,在黑暗中就响起了一个诡异的声音,这声音有点低沉,像女人在远处呼喊:“张一凡,张一凡,张一凡……” 声音一声比一声拖的长。 是叫我,刚刚听到大福讲罗刹女本来就已经有点小怕了,现在又忽然听见有人在黑夜里呼喊自己的名字,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迅速凝结成豆大的汗珠,一滴滴顺着脸颊往下淌。 铁头大声喊着:“大福,你个混蛋,恶作剧好玩吗?” “我不是大福,我是罗刹女,拿命来。” 黑夜中忽然有了亮光,一束耀眼的白光打在了大福的脸上,大福的脸被白光打得有些惨白,他伸出了红色的舌头,舌头巴拉着搭在下巴上,眼白外露。 几个孩子吓得大叫一声,朝着各个方向跑开了。 铁头的身体颤抖着,他小声问:“你是大福吗?” “我是罗刹女,我来索命的。” 铁头朝我大声吼道:“一凡,快逃。” 他拉着我的手绕开了那个被白光照耀的大福,可是没跑了几步才发现树荫下太黑,根本就看不到路,也就跑了几米远,我和铁头都被什么东西给绊倒了。 那束白光照到了我和铁头身上。 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 “别走,把你们的命留下。” 我吓得裤裆里一阵湿热,一阵尿骚味便弥漫开来。 “快走,你这没用的东西,怎么还吓尿了。” 白光的背后大福的笑声此起彼伏。 “尿裤裆了,笑死我了。” 那束白光在我们的面前晃动了几下,光柱移动的速度很快。 大福笑着说:“什么罗刹女,这是手电筒,我把从丰县买回来的,没见识过吧!一群土包子,居然吓尿了。” 大福把那束光照到了自己的脸上,做了鬼脸,笑嘻嘻的。 “你这家伙,是不是想挨揍。”铁头怒火中烧,走到了大福的面前。 “来啊,你打我,你要是敢打我,我就让我爹多收你家的租子。” 大福把脸转到了铁头的跟前。 “胆小的家伙。” 铁头抡起了手,迟疑了片刻又放下了。 这时从附近窜出来刚刚逃走的几个小伙伴,他们也都笑成了一团。 “别生气了,开个玩笑而已。” 几个人七嘴八舌说着。 大福用手电筒照着我,说:“还不起来,戏班都要散了,你尿裤子的事情明天我不会到处说的。” 谁都知道大福是个大喇叭,什么事情在他嘴里都过不了夜。 铁头把竹篾篓拴在腰间,将我扶了起来。 “别总是欺负老实人。” 大福走了过来,拿着手电筒说:“我爹是保长,欺负你们应该的。” 我的脸上火辣辣的。 “好了,我没事,铁头,我们去看戏吧!” 大福不管我们了,在前面照着手电,朝着村口的方向走去。 一行人点燃了松油灯,跟着大福后面继续走,队伍里面时不时有人笑出声来。 经过坟茔地虽然阴气很浓,大福的手电光很强,让我们感觉更安全了。 坟茔地不大,走了差不多五分钟就到了尽头,尽头是一座荒废了许多年的木桥,踩在上面的时候还能听见木头咯吱咯吱的响声。 我依然有些胆怯,时不时回头望着那片坟茔地。 就在快要转角的时候,我再一次回头,在坟茔地的一座坟头上坐着一个穿着红衣的女人,她的身体发着微微的光,女人的头发下垂至胸前,黑色的头发蒙住了面庞,她拿着一把梳子小心翼翼梳着头发。 她慢慢梳开脸颊上的头发,脸色惨白,上面似乎擦着白色的粉末,红唇妖艳,眼球珠白,嘴角微微上翘,似是在朝我微笑。 我的心一阵颤抖,眯了一下眼睛,再看那座坟头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 铁头见我有些木讷。 “你在看什么?” 我转过头来,看着不远处的村口灯火辉煌,锣鼓声响彻云霄,小声说:“看花眼了。” 正文 第三章 换皮   大福拿着手电筒跑到了最前面,我和铁头赶紧跟上。 我跑的很快,不敢回头张望,怕再一次看到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来到人群里我才松了一口气,站在人群外面叉着腰,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戏台周围已经挤满了人,我们站在外面根本就看不到戏台上咿咿呀呀唱戏的戏子。 锣鼓声,戏子的唱腔和人群里喧闹的声音混在一起。 旁边的铁头拍着胸口,说:“累死我了,大福这个狗东西跑的可真快。” “我也累的不行了。” 铁头四下张望了一下,说:“那几个家伙不见了,我们是不是去找找他们?” 我在人群里张望了一圈,大福他们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而我和铁头站在人群的外围根本无人理会。 “我们在外面根本看不到戏,要不我们去找大福?” 铁头试着朝人群里挤了挤,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转过头看着我,有些无奈,说:“好吧,反正也挤不进去。” 荒野里搭建的戏台很简陋,几根木桩上面铺满木板,戏子在上面走动的时候还能听到木板呀呀的响声。 敲锣打鼓的人在右边,戏台前面围满了看戏的人,人们翘首张望,掌声和喝彩声此起彼伏。 我和铁头绕到戏台后面,戏台背后人少了许多,大抵都是戏班里的人出出进进。 几个简易的帐篷里亮着灯火,灯火透过白色帐布显得格外诡异,农村人是忌讳用白布的。 一个穿着黑色长衫的中年人拦住了我和铁头,他戴着乌黑的瓜皮帽,说话的时候嘴角还不停抽搐,话语有些结巴。 “小鬼头,去哪里?” 铁头有些理直气壮,回答:“我们找大福,他是张保长的儿子。” “这里没有大福,你们找错地方了,快离开这里。” 铁头如一条泥鳅一样从那个男人的腋下往里蹿,那个男人没反应过来,铁头已经跑了很远,他一边奔跑一边喊着我:“你怎么那么傻蛋,快跑。” 男人想要拦住我,我的动作非常迅速,左右闪躲了几次后从他身边逃开了。 铁头拉着我的手在几顶白色的帐篷只见窜来窜去。 男人在我们身后不停追赶,跑了几圈累的岔气了便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大声骂道:“小兔崽子,被我抓住非得给你们一点颜色瞧瞧。” 我和铁头朝那个男人扮了鬼脸,绕行到旁边的一顶白色的帐篷后面,我们躲在后面拍着胸脯喘着粗气。 “我们先找个地方藏起来,被他这样追着也不是个事儿。” 我四下张望了一下,旷野里满是快要成熟的稻田,月光照到稻子的时候还能看见微微金黄的光芒。 “藏哪里?”我问。 铁头摸了摸身后的帐篷,拉了拉帐布,一个黝黑的洞便出现我们面前,他笑着说:“原来帐篷只是用帐布包裹着,并没缝合,我们藏到帐篷里面。” 我点了点头。 我和铁头躬身爬到帐篷里面。 铁头刚刚放下帐布,那个男人就来到了帐篷外面,他在外面依然喋喋不休骂着我们。 “小杂碎,给我出来。” 骂了几句,男人就往远处走去了。 我们蜷缩在帐篷里的一个角落里,我们被一个高大的木柜子挡在后面,借着房间里微弱的松油灯光能看见柜子上面放着一套老旧的戏服,戏服上面绣了很多红色的花朵,还能嗅到上面有微微的菊花香味。 铁头慢慢站立了起来,在柜子上瞄了一眼后迅速蹲了下来。 “房间里有一个女人,就坐在对面。” “什么,有女人?” “也有可能是旦角,好像在化妆,想不想看?”铁头的声音压的很低,眼角往柜子上面那个隐蔽的角落瞅了瞅。 “想。” 铁头再一次探出了头,我在他身后,一只手抓着他的肩膀。 当我的眼睛凑到柜沿上,终于窥到房间的一切。 帐篷里堆满了道具,左边摆放着青龙刀、白虎鞭、火髯、魁星脸、神鬼脸、斧、戟、牛金镋、盘龙棍、大小槊、降魔杵、大纛旗、灵官鞭、鬼头刀、雷公锤、钻、彩匣、硃笔等。 右边摆放着喜神、牙笏、蟒、官衣、褶子、斗篷、女裤、裙子、帔、开敞、云肩、坎肩、汗巾、腰带、绢子、扇子、朝等。 柜子正对着的方向是梳妆台,梳妆台上凌乱摆放着许多五彩的粉盒、各式的簪子和牛角梳。 一个女人背对着我们坐着,她低着头,身体松垮垮的,毫无生气。 她的头上插着钗头凤,一袭红衣,透过脚凳的缝隙还能看见她穿着一双绣着鸳鸯的红色布鞋。 我在铁头耳边呢喃:“这女人是在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先看看再说。” 女人抖了抖长长的衣袖,站立了起来,抬起了头,从镜子里能看见她满面苍白的粉很浓,嘴唇上毫无血色,黑色的眼线拉了很长。 “快看她的眼睛,没有眼瞳,全是眼白。” 铁头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的见肩膀也微微抖动着。 “你别吓我。” 我的心极速跳动了起来,父亲常说,死人的眼睛是没有眼瞳的,人死后眼睛会上翻,眼里就剩下了眼白。 我睁大了眼睛仔细寻找着女人的眼睛,她的眼里的确只剩下了眼白,上面好像覆盖着厚厚一层透明的膜。 “她的眼睛怎么了?是不是患了眼疾?”铁头说话的时候喘息声很重,他心跳的咚咚声和晴天里的霹雳一样响亮。 “死人的眼睛没有眼瞳。” 他用余光朝那个女人瞅了一眼,一只手用力捂着嘴巴,另外一只手指着那面镜子。 我转过头朝那面镜子看去。 女人张开了嘴巴,她的牙齿如同一颗颗铜钉一样细长且尖锐,牙龈鲜红,舌苔上布满了红色的唾液。 她一只手伸到了脸颊下面,她的手和脸一样苍白,修长的手指末端是黑色的指甲,黑色的指甲扣入脸颊下面的皮肉中,鲜血从皮肉里面渗了出来。 只见女人抓住了自己脸颊下面的皮肉,她用力拉扯着,那张人皮从脸颊顺着下巴一直到鼻梁骨慢慢被撕开,最后,一张完整的人面皮被撕了下来。 女人把撕下来的人面皮小心翼翼放到了梳妆台上,人面皮上斑驳的血迹一直沿着沟壑流到了梳妆台上,镜子里的女人只剩下了沾着血渍的骨头。 女人盯着镜子,鱼肚白的眼睛似乎正和我对视着,她的嘴角微微上翘,感觉在笑,可是这笑容却让人寒颤不已。 铁头迅速把我拉到了柜子下面,他依然捂着嘴巴,额头上满是密密的汗珠。 那时我整个人都吓傻了,汗水从我的额头顺着脸颊一直掉落到了我的胸膛上,木讷地蹲在柜子下面,神经高度紧张,风吹来时帐布的轻轻晃荡都能让我的身体跟着颤抖。 铁头拉着我从我们刚刚钻进来的那个洞往外面爬,我们的动作很慢,生怕弄出声响被那个女人发现。 爬出了帐篷,我和铁头迈着健步就往戏台的方向冲去。 刚刚来到人群旁边,我和铁头随便拉扯了一个大人的衣服,大声吼道:“有鬼,帐篷里有鬼……” 我的邻居祥伯转过脸,一脸惊讶问我们:“哪里有鬼?” 铁头比划着回答:“戏台后面,一个鬼在换皮,我和一凡刚刚亲眼看到的。” “噢,是吗?小孩子可不能撒谎!”祥伯有些不屑,对我们说的话置之不理,继续扭头看戏。 铁头用力扯了扯祥伯的衣服,大声吼道:“我们没有撒谎,不信你跟我们去看。” 我和铁头用力拉扯着祥伯的衣服,把他往戏台后面拉扯。 “你们这两个孩子是怎么了,我还想看戏呢!” “祥伯,求你相信我们,这里真的有鬼。” “好好,我跟你们去,别扯我衣服,骗我的话我可饶不了你们。”祥伯有些生气,却坳不过我们至少踉跄着步子跟我们往帐篷方向走去。 我们刚走到戏台后面,那个追赶我们的中年男人从角落里钻了出来,他站在祥伯的面前表情很严肃。 “你们两个兔崽子,这后面不准进去,现在终于让我逮到你们了。” 祥伯微笑着,回答:“这位管事的,这两孩子不懂事,非要拉扯我来看什么鬼,这戏班里是不会有鬼的,是不是?” 男人用恶狠狠的目光盯着我和铁头,说:“哪里有什么鬼,这两个兔崽子瞎说,你这老头快带他们离开。” 祥伯拍了我脑袋,大声说:“人家管事的还能骗我们,看来你们两个小鬼头就是诚心不让我好好看戏。” 他嬉笑着和那个管事赔了礼,把我和铁头如同拧兔子一样拖到了戏台前面的人群外围。 祥伯指着我和铁头的脑袋,大声吼道:“好好站在这里,等我看完了戏就送你俩回去,别给我惹事了。” 我和铁头被祥伯这般训斥后如同霜打的茄子,抓着祥伯的衣服站在他的身后。 铁头戳了戳我的肩膀,问我:“你说是不是我们真的看花眼了?” 我思索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回答,毕竟刚刚那一幕很真实,坟头上梳头的女人和帐篷里换皮的女人,究竟是不是真实的连我自己也有些懵了。 “可是我们真的看见了。” “那就是真的有鬼了?” 我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 铁头的身体朝我凑了过来,问我:“刚刚在坟茔地你都吓尿了,在帐篷里怎么倒没反应了?” “在坟茔地里都尿完了。” 铁头忽然抱着我,我的个头比他小,脑袋埋到他的胸膛里还能听见他的心跳声依然很急促,我又何尝不是呢? 正文 第四章 鬼衣   戏终散场的时候我和铁头都蜷缩着身子在祥伯身后呼呼大睡,祥伯敲了敲我和铁头的脸,叫醒了我们。 “别睡了,回家了。”祥伯的声音很粗,中肯有力。 我迷迷糊糊睁开了眼,四下看戏的人群已经散开,地上满是看客留下的垃圾,不远处的戏台上人们正在整理物件。 收下幕布的时候我再一次看见了那个换脸的女人,一袭红衣,头顶插着钗头凤,脚上穿着鸳鸯红色布鞋。 她就站在戏台中央。鱼肚白的眼睛盯着我看,粉白的脸上点着朱唇。嘴角微微上翘,似笑非笑。 收拾戏台的人在她的身边来来回回游走,她却不为所动,不知道是她的世界里没有别人,还是别人的世界里没有她。 我立马扯了扯铁头的衣角,朝他使了个眼神,铁头睡眼朦胧的眼睛跟随着我目光移动的方向转到舞台。 “那个女人,她……她正看着我们呢!” 祥伯似乎听到了我们的对话,满面疑惑,问:“哪里有什么女人,在哪里?” 我和铁头都注视着戏台上。 祥伯朝戏台上面看了一眼,揶揄着说:“哪里有什么女人,你们两个小鬼是不是在逗我玩呢?” 他把我们两人的领子捏住,提了起来,大声说:“胡说八道,再乱说小心我抽你们的皮,走,回去。” 我和铁头几乎是被祥伯拖着回去的,步履蹒跚。 “我们没说谎话,戏台上真的有个女人。”铁头有些倔,在祥伯的身后如同被猎人抓住的小鹿一样不停闹腾。 “女人我怎么没看见,尽说胡话,再相信你们的话我就是河里的鳖。” 我们一点一点远离戏台,女人在我的瞳孔里越来越小,我们在荒野的田埂上左右移动,女人的脸也慢慢转动,鱼肚白的眼睛始终盯着我和铁头看。 我的背脊有些发毛,全身的汗孔都迅速扩张,鸡皮疙瘩凸起。 差不多过了几块稻田,戏台被轻轻摇曳的稻簇所有遮掩,女人才消失不见。 我稍稍舒了一口气,借着微弱的月光才看见铁头有些微微发白的左脸,他掌着松油灯,昏黄的灯光打在他的右脸上,整张脸便有些突兀的诡异。 他小声问我:“她会不会来找我们?” 说实话,我的内心也是无穷多的问号在问自己,毕竟这是我第一次见着这东西,谁知道呢? 我还是强忍着忐忑的心,说:“我们都不认识,估计她都找不到我们住什么地方!” “可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祥伯在前面唱着今晚刚刚学来的调调,他的嘴里没有唱词,咿咿呀呀的,根本无心理会我和铁头。 跟在他身后我和铁头并不感觉到害怕,毕竟祥伯是张庄的屠夫,有这样的说法,屠夫杀生多了,戾气重,能驱邪。 差不多走了一里路就能看到村里黄晕的灯光,在夜里星星点点的。 三人走到了我家的门口,祥伯指着雕花窗说:“灯还亮着,他们还在等你回家,以后可别骗人了,我就不送你进屋了。” 本来想说‘我没有骗人’,可是话到了喉咙又随着一口唾液咽了回去,只是埋着头便悻悻推开了房门。 铁头在身后叫住了我,说:“明儿个早点起来,去捉鳝鱼,我答应了你爸。” 我点了点头便进了屋。 刚进到堂屋,坐在太师椅上的父亲微微动了一下身子,旁边昏黄的油灯将他的脸映照得有些憔悴。 “曲儿怎么样,好久没听戏了。”借着父亲长叹了一声,伸出手拿着已经熄灭的旱烟棍儿,想要点上,试了几次也没能点着。 “挺好的。” 今晚的所见所闻我并不敢如实告诉父亲,假如告诉他,以后想要出去必然是没希望的,今晚上的事情就这样过去算了,没准几天以后自己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父亲终于点燃了旱烟,旱烟的星火在幽暗的房间里忽明忽暗。 “我先睡了,有一点困了。” 父亲‘嗯’了一声,空旷的堂屋里就只剩下了寂静。 东房的母亲掌着油灯走了出来,她的步伐很轻,甚至听不到任何声音。 “一凡,时候不早了,快回房间睡觉。” 我应声答应了一声,点了点头,拖着略微疲惫的身体往侧屋走去,房间里没有灯,摸墙走到了床边,没有脱衣服,整个人瘫到了床上,睡上去的时候还能听见草席下面干草沙沙作响的声音。 我躺在床上,脑海里面满是那个坐在坟头梳妆的女人和帐篷里换皮的女人,她们的模样不断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如同疯狂滋生的水草一样蔓延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眼睛终于闭上了,整个世界便安静了。 就在我以为自己已经睡着的时候屋内的温度似乎快速冷了下来,我的身上虽然穿着秋天的布衣,可是还是觉得有些难以抵御。 一阵冷风直接从房间的某个角落里吹了过来,撩拨着我的面颊,我的房间只有门是开着的,别一扇向阳的窗户紧闭,按理说房间是不会有风的,我的心一下子紧了起来。 我慢慢睁开眼睛,轻轻转动着脑袋,窥视着房间里的一切。 四下一片黑暗,屋内的陈设根本就看不清楚。 扭着头找了半天根本就没发现什么异常。 可能这些都只是庸人自扰而已,当我觉得一切都还正常的时候,脑袋轻轻上扬,头顶后方一件大红色的戏服悬在了空中,衣服内鼓鼓的,仿佛衣服下面是有人的。 我定睛仔细看了一眼,红衣内根本就没有人,可是它却如此真实地在空中飘着,裙襟飞舞。 乡下人心里都很清楚,即使是我这样大小的孩子也明白,与红衣相关联的一个词就是恶鬼。 我紧紧咬着嘴唇,想要跃起身体逃走,可是身体却僵硬无比,根本就动弹不了,身上仿佛缠了无数条绳子。 即使是张开嘴巴努力呼喊,嘴里却一个字也说不清楚,只能小声发出咿呀的声音。 我盯着那件漂浮在半空中的红色戏服,全身攒足了劲却全是徒劳,它飘了一会儿,慢慢移动到了我身体的上方,从领口里面透出了丝丝寒意。 后来,整件衣服和我的身体保持平行。 红色戏服一寸一寸下降,它离我的身体越近,寒意越浓,我的身体极度收缩,全身的鸡皮疙瘩密密麻麻布满了每一寸肌肤,寒风来袭的时候汗毛轻轻摇曳,感觉酥痒难耐。 我极力的挣扎在房间就如同一只老鼠在房间里弄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我的房间和父母的房间相隔甚远,看来他们根本就听不见我发出的窸窣响动。 看着红衣已经贴在了我的身上,我害怕极了,使出了全身力气闭上了眼睛。 那件红衣正在包裹着我的身体,就像有人在为我穿上不合身的衣服,有些紧身又有些别扭。 我的身体被红衣覆盖完了。 红衣迅速收缩,我的肺都快被挤爆了,呼吸声越来越急促,几分钟后呼吸声开始慢了下来,越来越慢,直到我无力呼吸。 头脑混混欲睡,所有的思想都轻飘飘的,感觉身体好像在往上飞,我陷入了无意识的状态,也许这就是昏迷或者是死亡。 感觉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我穿着那身红色的戏服,头上插着钗头凤,脚下穿上绣着鸳鸯的红色布鞋。 我只身站立在偌大的舞台上,雨点一样的鼓声从后台传来。 我在舞台上有些迷茫,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朝着台下张望,戏台下面坐着很多人,他们目光涣散,表情呆滞,油光的头发下面是粉面的脸颊,朱唇,这些人无不身着黑色的丧服。 我有些害怕,身体朝后面打了个趔趄,慌乱中想要逃走。 从戏台后面忽然传来一阵老生的声音,声音很响亮,仿若在我的耳边大声呵斥:“哪里走,伊呀呀呀……” 节奏是一阵急促的鼓点声和清脆而响亮的锣声。 我后退了几步。 “哪里走,伊呀呀呀……” 声音仿佛有力量,把我往台上生生推去。 我本来想逃开,却再一次被推到了台前,面对台下表情诡异穿着丧服的观众,我的眼泪瞬间喷涌而出。 “爹,娘……” 我的声音冲破喉咙,响亮的声音盖过了鼓点声和锣声。 我的哭声越来越大,戏台仿佛被我的哭声震得开始发抖,那些静默着的观众开始左右摇晃。 所有的东西都在晃动,开始一点点破碎,戏台,帷帐,那些穿着丧服的人,顷刻间这些东西都化成了一阵烟尘。 我在迷雾里眨了眨眼睛,烟尘开始散去,黑夜一点点蔓延,后来整个世界都成为了一片混沌,合盘古开天辟地前呆着的那个地方一样。 在黑暗里游离了许久,感觉自己又睡了一觉。 醒来后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围一切都是黑的,什么也看不见,我摸了摸身边,粗糙的草席,手臂摆动的时候还能听见下面干草沙沙的响声。 我用手狠狠捏了一下大腿,疼一直从腿上蔓延到心里。 原来只是一场梦,房间里什么也没有,黑暗和寂静,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还好那一切都不是真的。 毕竟那些画面太真实了,让人后怕。 正文 第五章 管事   铁头早早就敲响了我家的门,站在我家的门口朝着房间里大声吼着:“一凡,一凡,还没起来吗?” “吵什么吵,大清早的,没见我们家还没吃饭吗?”父亲手里拿着窝头,埋头啃着,旁边的母亲剥着鸡蛋,放到了我盛满米粥的碗里。 “快吃,最近家里的老母鸡下了蛋,都留给你。”母亲曾经虽是寡妇,可是她却有着乡下女人的质朴。 铁头早已经熟悉了父亲的脾气,跑到饭桌上抓了一个窝头,笑着说:“张爷,昨儿个不是答应了要给你捉鳝鱼吗?昨晚给忘了,今天特意给你去弄些田鸡或者泥鳅什么的,我答应了你的。” 父亲把窝头放到了桌子上,转过头,微微笑着,说:“你小子嘴巴就是甜,不过你小子可别把咱们家一凡带坏了。” “放心,我也不是那样的人,不是吗?” 铁头啃着我们家的窝头,一点也没把自己当成外人看待。 “那好,你们快去。” 我从桌子上抓了两个窝头,一个塞到铁头的手中,说:“走,东西带了吗?” “带了,都放到了院子里。” “哦,是吗?”我准备出门去,在门口换了一双夏天的凉鞋,我弓着身子,埋头系着鞋带。 铁头走到了我的身边,他的声音有些讶异,问我:“一凡,你的衣服里面是什么,怎么,你还穿着红色肚兜吗?” 母亲笑着说:“你这么孩子怎么说话的,我们家一凡哪里来的红肚兜。” “哪里?哪里?”我有些紧张。 铁头扯开我的衣领,说:“你这里面的衣服,分明就是红色嘛!” “一凡过来,我看看,你小子在哪里偷的红肚兜。”父亲的表情有些严肃,声音里带着些呵斥的意思。 “我没有。” 我觉得有些委屈,我可不是那种内心变态的人。 父亲见我伫立在门口,迟迟不动,他走到了我的身边,一把拧开我的衣领,低着头朝衣服内瞅一眼,眼神怪异,嘴里不停念着,说:“不可能的,怎么会是……” 母亲见父亲有些异样,问:“什么不可能,你是不是喝多了,大清早说糊涂话。” 她小心翼翼走到了我的身边,用手抛开了我的衣领,他们三人站在我的身后盯着我的脖子,我感觉别扭极了,就像做了亏心事被人发现了,然后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脸见人。 “这是什么东西,好像印在皮肤上一样。”母亲问,她用粗糙的手指在我的脖子上用力擦拭了几下,她的手指擦的我皮肤生疼。 我扭动了几下。 “别乱动行吗?”父亲大声呵斥。 “张爷,这是什么玩意儿?” 父亲用力扯了扯我的衣服,扣子扣得有点紧,试了几次他便说:“把衣服全脱了,快点。” 我转过头盯着父亲的脸,他的脸铁青,轻轻咬着嘴唇。 “快点,难道你还害羞吗?”母亲的脸也变得有些焦虑,额头上的皱纹挤在一起,成了一个‘川’字。 我到底是怎么了,心中满是疑虑。 脱下了外面的布衫,里面是一件母亲多年前为我缝制的棉短衣,因为多年忙于农活并未给我添置新衣,下身都能看见肚脐了。 我低着头看着肚脐处的皮肤,上面布满了红色的如同燃料一样的东西附着在上面,鲜艳得有些刺眼。 母亲大声尖叫了起来。 “肚子上也是,一凡到底是怎么了,会不会是……快脱了棉短衣。”她的话语里有些胆怯和不安。 我握着短衣的一角,衣服一点一点往上拉开,肚脐以上都是红色痕迹,接着胸膛上面的红色也显露出来了。 “怎么会这样,这红皮子不该出现在一凡的身上。”父亲朝着后面退了一步,步伐不稳,说话的声音有些沮丧,颤音很明显。 “真的是红皮子?”母亲声音很微弱。 父亲点了点头。 我和铁头都盯着他们,根本不懂他们嘴里的‘红皮子’为何物,可是他们并没有过多解释关于‘红皮子’的来历。 “去祠堂,没准祠堂的管事能帮我们想想办法,这事情可拖不得。”母亲的皱纹拧成了一团。 父亲拉着我的手就往祠堂走去,母亲在身后拿着我的布衣帮我披上,铁头似乎没搞懂什么状况。 他在后面大声喊着:“张爷,您慢点,到底什么事情那么慌张。” 父亲有些不耐烦了,回答:“小孩子家不懂,快回家。” 他走在前面,速度很快,我在后面跟不上,差点摔倒在田埂。 张家祠堂还算气派,祖上出了个大官,听说是太子的老师,后来辞官归家后修了张家祠堂。 不过张家人对这位太子的老师知之甚少,一百多年前的一场大火把祠堂烧了个精光,关于这位祖先的家史也在那场大火里遗失了。 现在的祠堂还是祖父那一代人筹钱重建的。 祠堂外一尊黄铜的香炉里常年未断过香火,这香炉有一张八仙桌那么粗,半个成年人高,香炉后面是八十八层台阶的梯步,朝上望去是一栋木质结构的庙宇式大殿。 我爬到大殿门前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了,父亲站前面推开了木门,木门被打开时沉闷的声响让人觉得有些难受。 父亲把我领入了屋内,母亲站在门口翘首以盼,在张庄,外姓的女人是不能进入祠堂的,死后连牌位也不能放在里面。 大殿正对面是摆放张家人牌位的供台,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黑色的木牌,上面刻着鎏金的名字,两边挂着螺旋的香薰,房间里弥漫着檀香的气息,天井上的光斜照在我和父亲的身上。 父亲朝着房间里小声问道:“管事在吗?” 祠堂的管事不仅仅管理着祠堂里的牌位,打扫牌位上的灰尘,换香烛贡品,在祭祖的时候也会摆道场为张庄的百姓祈福求平安,谁家的小孩要是受了孽障他也会画些符水为其求神驱邪。 房间里无人回应。 “去了哪里,这关键时候怎么不在呢?”父亲有些焦急。 我和父亲被天井里明晃晃的光照耀着,看四周的时候有些晃眼,特别是房间里昏暗的角落根本看不清楚。 从右侧的角落里忽然传出来了一个声音,如有浓痰在喉的咳嗽声。 “是管事吗?”父亲问。 “有什么事情?” 管事从昏暗的一角走到了摆放贡品的桌子前,在旁边拿了一小把细香点燃,插到了正中央的小香炉里。 父亲答应:“您给看看吧!” 父亲把我身上的衣服脱去,露出了我满身红色的痕迹,在阳光照耀下特别刺眼,红色的痕迹从脖颈往下覆盖了全身,就如同一件披在身上的红色衣服。 管事也走到了天井下面,他是个年迈的老头,头顶上扎着发髻,玉质素簪插在发髻里,脸上的皱纹纵横,白色的胡须就像枯萎的稻草,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 “张爷,这是‘红皮子’,他是在哪里染上这东西的。”他的脸上也写满了愁字。 管事年纪肯定比我父亲要大许多,居然也叫他张爷,看来我们家在张家曾经还是有威望的,只是世道变了,今时不同往日了。 “我也不知道,发现的时候我们就送到这里了,还没来得及问呢!”父亲拍了拍我的脑袋,说:“快说,这几天你遇见了什么东西了,都一五一十说出来。” 管事的话‘染上这东西了’感觉这红皮子就像一种病,着实让我吓得不轻,我缩在父亲后面,用布衣裹着自己的身体。 “我看见了……” 父亲急了,用力拍打了我的身体,大声骂我:“你这孩子,你倒是快说啊!” “不要着急,让孩子自己说,别遗漏了什么东西。”管事的声音有些沙哑,喉咙里的痰似乎还没有化去。 “我看了鬼……” “在哪里看见的?”父亲和管事几乎是同时在问我。 “昨天晚上我和铁头去村外看戏,经过坟茔地的时候看见有个女人拿着梳子坐在坟头上梳头,后来在戏班的帐篷里看见了一个化妆的女人在换皮,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件红色的衣服裹着我的身体。” 管事思索了几秒,又问:“两个女人谁穿着红衣?” “都穿着红衣。” “那你梦见的红衣和谁的更像?” 我在脑海里极力思索着那两个女鬼身上的衣服,脑袋一阵天旋地转,根本想不起来。 “只知道她们穿着红色的衣服,不知道和谁的更像。” 管事用手捋了捋如稻草一样的胡须,说:“这‘红皮子’裹身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帮帮一凡,我可就这么一个儿子,千万不能有什么闪失。”父亲哀求着管事,在我的记忆力他还从来没有求过别人,虽然落魄的父亲时常借酒消愁,可是他的骨子里还是有一股硬气在里面的。 “‘红皮子’肯定是其中的一只女鬼蜕皮后给孩子穿上的,只有找到那个女鬼才能救他一命,找到坟茔地里的那个罗刹女倒不难,可是戏班里的那个换皮女鬼倒有些棘手。”管事也眉头紧锁,看来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父亲跪了下来,他迅速握着管事的手臂哀求:“一定要救救他……” “张爷可别这样,先让我想想办法,我也没说不救他。”管事搀扶起了父亲。 平日里严肃的父亲居然会为我屈膝求人,这样的意外之举让我感动的想哭,眼里的泪水打着转,看着失魂落魄的父亲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正文 第六章 布阵   管事走到我身边,撩开我的衣服细细瞅了瞅我身上的‘红皮子’,说:“今晚我们先去捉住罗刹女,那个女鬼是几个月前下葬到坟地里的,男人嗜赌成性,把她卖到了丰县的妓院,她性子刚烈,自缢而死。” 父亲说:“她生前再怎么凄惨,也不能害我们家一凡,我们和她无冤无仇。” 管事径直坐到了贡品桌旁边的椅子上,那里光线有点暗,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一撮银白色的胡子。 “她的出现肯定有原因的,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 父亲问:“我们需要准备哪些东西,我这就去准备。” “木匠的墨斗,十把细棉线,十只公鸡,半斤朱砂,准备这些就可以了。” “墨斗、棉线和公鸡张庄都好准备,只是这朱砂庄稼人用的少,只怕在丰县才能购置到。”父亲有些为难了,眉头接连皱了好几次。 “你想想办法,我不是全职道士,所以也不常准备这些东西。孩子可以留在这里,一般的邪祟可不敢来这里,大可放心。”从昏暗的光线里飘出了沙哑的声音。 “非常感谢,我这就去准备。” 说完父亲一溜烟跑到了门口,他对门口的母亲大声说:“回家准备墨斗、棉线和公鸡,我去找朱砂。” 母亲应了一声便和父亲离开了,留下了我一个人在祠堂里。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管事都不说话,每两个时辰换一撮贡品桌上的香烛,左右两边的螺旋檀香是不用更换的,大抵那些细长檀香能燃烧一个月。 我一个人席地坐在天井下,望着慢慢移动的日光有些无聊。 晌午的时候铁头提着竹篾篓来到了祠堂,他先是在门头伸头探望了一下,然后将竹篾篓高高举起,小声说:“我今天捉了许多田鸡,我们去找个地方烤田鸡怎么样?” “我的身上长了‘红皮子’,现在不能离开祠堂,今天不能陪你玩儿了。” 我吐了吐舌头,做着无辜的表情。 “‘红皮子’是什么东西,我怎么没听说过?” 管事似乎听见了我和铁头的对话,从昏暗处走了出来,他咳嗽了两声,语气很淡定,说:“这‘红皮子’是鬼蜕皮,把蜕下的皮裹在活人身上,‘红皮子’会一寸一寸深入皮肉,颜色一点点变淡,当皮肤上的红色全部消失后就代表鬼皮融入了活人身体,到那时候裹皮的鬼就会占据活人的身体。” “快救救一凡,我求求你了。”铁头把手里的竹篾篓丢到了地上,他的脸扭成了苦瓜,有些难看。 “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和他一起去看了野戏,你的身上有‘红皮子’吗?”管事问。 铁头点了点头,撩开了上衣,瞅了瞅自己的身体,里面并没有‘红皮子’的印记。 “我昨天晚上也看见换皮的女鬼了,我和一凡都吓惨了。” 管事再一次捋了捋自己银白的胡须,似是在思索,说:“你们两个孩子把你们的生辰告诉我,我帮你们算一算。” 我和铁头是同年同月出生的,他先我三天,按理我应该叫他一声铁头哥,不过小孩子并没有那么多规矩,都是直呼对方小名。 我们把各自的生辰告诉了管事。 管事坐到了供台旁边的椅子上,从供桌上拿出了一本老旧的线装书,翻了一会儿,嘴里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 接着他又从兜里掏出了几枚锃亮的铜钱,握在手心,双手捧着,在空中摇晃了一会儿便抛到了供桌上,细细盯着铜钱落地的位置和细数着正反面。 他掐指算了一下,说:“不该这样的,一凡你不该活到现在的,你是死命,而他是生命。” 铁头有些着急了,问:“什么是生命,什么是死命?” “我算了一卦,一凡的寿命早就该完了,所以身上阴气缠身,这‘红皮子’才能入身,你能看见鬼是因为你们时常待在一起,身上沾染了他身上的阴气。” 他的话让我提心吊胆,毕竟我还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突然要面对死亡这个词的时候倒有些胆怯了。 “我的身上为什么会有阴气?” “我也不知道,不过你的命寿没有终结,看来是你们家里人谁积了德。”他说到‘积德’的时候我便想到了祖父,他唱了几年的阴戏,他把换来的寿命给予了我。 “那我该怎么办?”铁头问。 “如果可以,你尽早离开他,阴气沾多了,阳火就不足,会折寿的。” 管事说得煞有其事。 “不行,我们是铁哥们,我要陪着他。” 我拍了拍铁头的肩膀,安慰他,说:“你这家伙怎么听不进去好话,让你远离我,不然你会死的。” “我不怕。”铁头的话很中肯。 “既然你们家有人积德,那么何不把积德的事情继续下去,也许你的阴气会逐渐消失。” 我回答:“嗯。” 我并没有打算将祖父唱阴戏的事情告诉管事,祖父生前曾告诫我,唱阴戏的事情要保密,这是规矩,谁要是把唱阴戏的规矩破了,会折寿的。 “我也要做善事,这样就能救一凡了。” 铁头左右张望了一会儿,把竹篾篓提了到了门口,将里面的田鸡全都倒了出来,他问:“这样算是积善吗?” “是,不过效果不大。” 铁头有些失望,坐到了我旁边,我们在天井下背对背坐着,他在我的身后不停叹息。 祠堂里又陷入了静谧的世界,天井下的光线不断移动,管事继续躺在椅子上打着盹,我和铁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能平息彼此不安的心,索性就一直沉默下去。 日落西山的时候,父亲推开了祠堂的大门,他的背上扛着两个麻布口袋,一只口袋里发出了咯咯的鸡叫声。 父亲把两个口袋轻轻放到了地上,擦着额头上的汗珠说:“朱砂可真难找,跑了十几里路才寻到,东西都备好了,墨斗、棉线、半斤朱砂和十只公鸡。” 管事起身,走到两个口袋旁一一查看。 “把这只公鸡留着,其余的全杀了,将鸡血和朱砂搅匀,不能掺水。”管事将那只身体雄壮的公鸡抱到我的身边,说:“今天晚上你要死死抱着这只公鸡,无论怎么样你也不能松手。” 父亲将九只鸡拿到了屋外全部杀了,在盆里放了朱砂,浇了鸡血,搅拌了一会儿里面便有点像是红色的稀泥了,散发出腥腥的气味。 “拌好了。” 管事那出了棉线,绑在了墨斗里,在里面掺上了红色的稀泥,不停转动着转轴,雪白的棉线变成了红色。 他对父亲说:“把剩下的棉线泡在里面,泡好后用木板绕成圈,不能打结。” 父亲照做。 “晚上你要抱着这盆血砂,我让你撒哪里你就撒哪里,动作一定要快。”管事看了看天色,继续说:“现在天色不早了,我们快点去坟茔地,把阵法先铺设好,天黑了就来不及了。” 父亲点了点头。 管事走到我的身边,摸着我的头说:“晚上无论看到什么不要害怕,只要把公鸡抱在怀里就会没事的。” 我也点了点头。 管事将墨斗握在手中,父亲端着那盆浇了鸡血的朱砂,我抱着那只公鸡跟在父亲身后,三人出了祠堂大门。 铁头在身后大声问:“那我呢?” 管事没有回头,小声说:“你回家。” 铁头站在祠堂门口,有些不悦,可是他也并没有如跟尾巴狗儿一样跟在后面。 管事虽然上了年纪,走起路来健步如风,我和父亲在后面跟得气喘吁吁的,走了差不多二十分钟就来到了坟茔地。 坟茔地里已经是阴风阵阵了,夕阳虽然还挂在山头,可坟茔地背阴,山坳里已经很昏暗了。 我们来到一座新坟前,坟上的小草才冒出头,还能嗅到新翻的泥土气息,不过在坟头旁边分明有一个狗洞一样的窟窿,里面还冒着烟气,腾腾地往外冒。 那个拿着梳子梳头的女人昨晚就坐在这里。 管事捋了捋胡须,掐指算了一阵,说:“时间不多了,把木板上的棉线抽出来,绕到周围的树梢里。” 他指点着父亲绕棉线,棉线在新坟的四周围成了蜘蛛网一样的阵法,密密的棉线将新坟四周围缜密,根本找不到一处漏洞。 父亲忙活了好一阵,累得额头上满是豆大的汗珠,他根本来不及擦拭,又问管事:“接下来我该做什么?” “你就藏在那座坟头的后面,一定要藏好,我叫你出来的时候你就跑出来,把那盆东西全都泼到这座坟头上面。” 父亲点了点头,脑袋和食米的鸡头一样。 管事把我拉到了棉线网外围,在一座坟头旁边指着坟头说:“坐在这上面,眼睛盯着那座新坟,我在后面藏着。” 他居然让我坐在坟头上,我犹豫了一会儿,可是看到他凌厉的目光我最终还是屈服了。 我坐在坟头上面,和那座新坟面对着面,管事就藏在我脚下隐蔽的地方。 一切就绪,等待着即将来临的黑夜,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心跳越来越快。 正文 第七章 引诱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坟茔地周围的密林像是幽灵一样摇曳着,七月的微风吹来的时候还能感觉到丝丝凉意。 没过多时,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了。 我全身的汗毛竖立,用脚踢了踢藏在下面的管事,问他:“还要多久,我有点害怕。” “不要怕,我在这里,她伤害不了你的。” 他这样说我的心好受了一些,四下张望,坟茔地里飘起了阵阵磷火,蓝色的光在坟头与坟头之间若隐若现。 不远处的新坟好像有了动静,从坟里发出了嘶嘶的声音,感觉像有人用指甲在木板上划动。 管事突然用手握住了我的脚踝,在下面嘀咕:“不要和我说话,你尽管坐在上面就是了。” 嘶嘶声响了一阵,接着是哐当的声响,估计是棺盖和棺身碰撞时发出来的沉闷声响,我目不转睛盯着新坟旁边的那个窟窿洞。 接着坟茔地里磷火的蓝光我看见了一双涂红了指甲的双手扒拉在洞口,那双手努力向外伸,手臂和胳膊陆续显现了出来。 手臂和胳膊枯干得只剩下一层酱色的皮覆盖在骨头上,如同秋天的枯柴。 一蓬花白且枯干的头发从洞里冒了出来,这些头发附着在眼眶深陷,鼻梁坍塌,酱色皮肉附着在头颅之上。 一袭红衣露了出来,一双大红色的修鞋穿在脚上,感觉是扣在枯干得脚上,有些不合时宜,让人觉得别扭。 她慢悠悠从洞里爬了出来,向坟头蠕动。 她背对着我坐着,扭了扭头,伸展了手臂,晃动了几下身体,她没动一下还能听见骨头和骨头碰撞时发出的清脆而响亮的声音。 看着女鬼如此模样,我的心砰砰跳着,不停摇晃着双脚,想要逃跑,却又被管事束缚着,我低头的时候还能瞅见他紧绷的脸。 我在心里不停问着自己,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罗刹女从衣服里掏出了镜子和梳子,她小心翼翼竖着自己蓬松的头发,木梳梳过的头发变得油光发亮,十分柔顺。 她的身体肌肤开始膨胀,酱色的皮肤一点点变得红润起来。 从对面的新坟处传来一个女人的笑声,笑声如同布谷鸟的叫声一样清脆悦耳,这声音不是从她的嘴里发出来的,倒像是从身体内散发出来的。 她的身体已经变得丰腴了,曼妙背影让人浮想联翩,虽然我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对美的审视是不分年龄的。 管事在下面用力捏了一下我的脚踝,小声问我:“她出来了?” 我轻微点了一下头。 她回眸一笑,冷冷的余光注视着我,红唇微微上翘,从她身体里散发出来的笑声颤音很重,冷冷的在我的背脊上回荡。 我们四目相对,我苦笑着,不敢乱动,生怕一个细微的动作会惹她生气,然后朝我飞过来掐着我的脖子向我索命。 “相公,你来了,奴家在这里等候你多时了。”她的嘴巴闭着,可声音却清晰依然。 她在对面的坟头上轻微抖动着肩膀,肩膀上的红衣慢慢褪去,露出了霜白一样的肌肤,香艳动人。 我不敢说话,毕竟我的意识还是清晰的,我在内心不断暗示自己,那只是一只能摄人心魄的罗刹女而已。 “难道你不喜欢奴家了吗?” 罗刹女继续勾引着我,她用涂了了红色指甲的手轻轻撩拨自己的红衫,肩膀上的红衫顺势掉落,几乎快要掉到胸前了,她的红衫下面没有内衣,隐隐约约能看见胸前凸起的白色双峰。 我擦了擦眼睛,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着女人胸前的春光,我吞吐了喉咙里的口水,连续咽了几次。 “快过来,你快过来啊!” 她用手指勾着我,我的身体有些不能自已,身体慢慢前倾,怀中拴着的公鸡掉落到了地上,公鸡在地上咯咯叫着,每叫一声罗刹女就掩面低吟一声。 见我慢慢前行,她在新坟上娇羞地梳着垂落在胸前的黑发,微风吹来的时候黑发随风飘扬,甚是动人。 我努力挣脱管事的束缚,朝着她的方向走去。 管事有些焦急,躲在下面轻声喊着:“别过去,小兔崽子,那是罗刹女,会吃了你的。” 那时我的耳朵里听不见任何声音,耳道里全是罗刹女如同春天布谷鸟银铃般的声音,声音里似乎有磁力,她吸引着我走向她如出水芙蓉一样的身体。 管事扯着我的裤腿,可是被我极力挣脱了。 “过来,过来……”她的声音婉转而悠扬,我似乎已经没有了意识,和一具没有思想的行尸一样游走。 “张爷,还在等什么,把那东西泼到她坟上的洞口,堵住她的去路,她要是回到坟里就没机会捉住她了。”管事见事情不妙,朝着父亲大声吼道。 父亲立马从隐蔽的坟头后面站立了起来,他端着那盆血沙,朝着那个女人奔去。 他没跑几步就被眼前的景象给震慑住了,愣愣站立在那里,眼睛出神地盯着女人的胸前,目不转睛。 女人侧着身子,撩拨着另外一侧的衣服,衣服滑落到了双肩之上。 管事见父亲也被震慑住了,嚎啕一声,在额头上贴着一张符文冲了出来,几个箭步冲到父亲身边,夺过父亲手中装着血沙的盆子,大声吼道:“老不死的,没见过女人嘛?” 千钧一发之际,管事把那盆血沙全部倒在了那个窟窿洞口,泼洒出去的时候血沙撒到了女人的身上。 女人的红衣上面沾满了血沙,若不细看倒也分不清楚那些斑点到底是衣服的棱角还是血沙。 女人的身上瞬间冒气阵阵青烟,如同周身在燃烧一样,青烟退去,她雪白的肌肤变成了酱紫色,饱满而富有弹性的皮肤萎缩成原有的状态,眼眶开始深陷,头发恢复成了枯草状,她的声音嘶哑且沉闷,和老牛的哀嚎一般。 我和父亲见罗刹女变成了原本的样子,纷纷回了神,站立在原地盯着罗刹女痛苦万分的样子。 罗刹女原形毕露,坐在坟头上张开血盆大口,嘴里的牙齿如同一排排铜钉一样参差排列,牙缝里布满了红色的唾液。 “啊……”她的声音撕心裂肺,在黑夜里震得树梢摇曳。 罗刹女躬身爬在坟头,腿不停向后抛着泥土,这架势是要和我们拼上一拼了,她来来回回转悠着,似是已经做好了进攻的准备。 管事站在我们前面,他立马把手里的空盆扔到一边,从兜里拿出了墨斗,左手持墨斗,右手拉出了墨斗里的棉线,他吼着:“快去撤下布在周围的棉线。” 慌乱中,父亲有些手忙脚乱,他嘀咕着:“对,找线头,找线头……” 他在坟头周围摸索着那些细小的线头,情急中竟然忘了线头藏在何处了。 我向后退了几步,抱着那只大公鸡,公鸡似乎有灵性,刚报到怀里就仰头长啸了几声,和清晨的打鸣声一样响亮。 罗刹女捂着耳朵,表情狰狞,痛苦万分。 公鸡叫了几声就哑了,只是在怀里咯咯作响,想要再鸣一声,如鲠在喉,卡在了喉咙。 罗刹女放下了捂着耳朵的双手,朝着管事嘶吼一声,双脚一蹬纵身飞了起来,朝着管事的方向扑了过去。 管事也不是省油的灯,将手里的红色棉线套在手里,罗刹女逼近的时候棉线发出了微微的红光,因为线头上系着铜钉,他拿在手里将棉线伦圆向着罗刹女鞭打了过去。 棉线刚好拴住罗刹女的手臂,她被棉线缠绕的手臂开始冒烟,只听见他‘啊’了几声后就如同老鼠一样溜到了坟头上,管事手里的墨斗如同急速转动的车轴哗啦啦响了起来。 罗刹女爬到洞口,将头伸入窟窿洞里,刚插下去,头顶上的头发就滋啦滋啦响了起来,一阵青烟升腾了起来。 她连忙将头缩了回来,转身想要往坟茔地外围跑去。 管事紧紧握住墨斗,她越用力挣扎,那条系在她手臂上的棉线就束得越紧,青烟一阵接一阵从她的手臂上冒了出来。 罗刹女受了困,想要逃走,她张开爪子,用红色的指甲钳着红色棉线。 管事脸色骤变,大吼:“不好,快放下棉线网。” 我站在远处,不敢乱动,四下搜索着棉线的线头。 父亲摸索了一会儿,终于在草丛里找到了线头,他紧紧捏着线头,用力一拉,已布好的红色棉线阵从罗刹女的头顶落了下来,如同渔网一样将她的身体包裹住。 虽然罗刹女用指甲钳断了束在手臂上的棉线,可全身又被棉线网包裹住,身上的棉线缠绕,整个身体被浓烟包裹,她在地上声嘶力竭怒吼,不停打着滚。 我们盯着罗刹女被困住了,竟有些发愣。 管事松了一口气,说:“墨斗里的面前拴住她,她身上的棉线挣脱了可就麻烦了。” 他把墨斗里的棉线线头交给了父亲,继续说:“搭把手。” 父亲望着眼前的罗刹女,她的身体已经被红棉线擦得满身是伤痕,皮开肉绽,样子甚是恐怖,她迟疑了片刻,还是不情愿接过了线头。 两人用棉线将罗刹女的身体紧紧束住,她躺在地上便不能动弹,只是嘴里还发出滋滋的响声。 父亲站直了身体,用衣角擦了擦汗,长舒了一口气,问:“是不是你给我们家一凡穿上的‘红皮子’,快说。” 罗刹女在棉线下疼的张开了嘴巴,露出嘴里的尖牙。 父亲受到惊吓,向后面退了一步。 正文 第八章 病危   “这鬼东西根本就没那道行,应该不是她做的,这‘红皮子’不是谁都行的。”管事掸了几下身上的灰尘。 “什么?不是她?我们费了这么大的劲,居然不是她?”父亲有些沮丧,可话语里分明有些怒气在里面。 “我也希望是她,可真的不是她,还希望你能放宽心一些。” “放宽心一些,他可是我的儿子,我唯一的儿子,难道要我眼睁睁看他死吗?”父亲的情绪有些不能自已了。 “你先别激动,救你儿子不是没办法,我们先回到祠堂再说,行吗?” 父亲稍微舒缓了一些,说:“不好意思,在你面前失态了,我也是着急,才……” 他的话有些哽咽,转而盯着抱着公鸡的我,眼里满是忧郁。 “没事,我能理解。” 管事走到罗刹女的身边,在她身上找着什么东西,从棉线网里找到一撮线头,然后用力拉扯,他每用力拉一次,棉线网就收缩一点,他拉了很多次,棉线网收缩的时候罗刹女在里面被压成了一团。 罗刹女挣扎嘶吼的声音慢慢变低,最后竟没了,整个身体被棉线网束缚成了蹴鞠大小。 管事提着棉线网,蹴鞠大小的罗刹女依然还在轻微抖动。 我和父亲木讷盯着眼前的一切,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都有些傻眼了。 “还在望什么,咱们先回去,天色不早了。”管事说着,兀自走在了前面。 我和父亲看了看四周一片狼藉,不敢怠慢,跟着管事匆匆忙忙离开了,从坟茔地吹来的凉风还是能让背脊汗毛竖立。 出了坟茔地,月光便明亮起来,一行人在月光的掩护下回到了祠堂。 铁头蹲在祠堂的门口并没有离开,他从暗影里窜出来的时候着实把我们三人吓了一跳,他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笑着问我:“一凡,罗刹女抓到了吗?” “不是她,我们抓错了。”我跟在父亲的身后进到了祠堂,铁头尾随了进来。 “抓错了也不碍事,这也算是为我们张庄做了一件好事,积善了。” 管事点了油灯,大殿里有了光亮,昏黄的光照耀着整齐的灵位,角落里的老鼠叽叽喳喳叫着。 他坐到了供桌旁边的椅子上,将罗刹女丢到了地上说:“房间里的老鼠每天晚上都吵吵闹闹的,是不是觉得很烦人?” 球状的罗刹女滚到了父亲的脚边,父亲挪了挪脚,问:“管事,现在可怎么办?难道我们要去找那个戏班吗?他们可是散跑的野戏班,行踪神秘,要找到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管事从供台上拿了香烛,点燃了插到已经没了烟火的香炉里,说:“要救你家孩子,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把这罗刹女炼成罗刹丹,罗刹女戾气重,些许能让他身上的‘红皮子’再缓些时日。” 铁头听说地上球状的东西是罗刹女,有些畏惧了,站立到了管事的身边,他怯生生地说:“这终究不是个办法,一凡身上的‘红皮子’依然还在,终有一天会要了他的命。” 父亲应了一声:“是啊!” “接下来的命数就要看一凡自己的造化了,我的职责是守护祠堂里的先人灵位,所以不可能陪你们去寻找那个野戏班。”管事坐在椅子上懒懒地说,有点过河拆桥的意思。 “你在我们张庄算是见多识广,你不帮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父亲苦苦哀求。 “容我把话说完好吗?罗刹丹能抗一些时日,所以你们还有时间去丰县找游家班,游家班的人也许能帮到你们,再说了,你们家老爷子曾是游家班的名角儿,他们不会不帮你们的。” 父亲满面疑惑,问:“他们能行吗?一群戏子,会捉鬼治病?” “你这外行人不懂,行行都有自己的艺,木匠有墨斗,石匠有铁锤,教书的有戒尺,这些都能镇邪,戏子作为下九流的七流,虽然看似下贱,可是他们有自己秘术,外人一般不知道而已。”管事侃侃而谈,旁边的罗刹女仍在动弹。 “谢谢管事,我们明天去就丰县。”父亲作揖叩谢。 “别行此大礼,你们是张庄的人,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管事扶起了父亲,又小声说:“罗刹丹明日一早来取,我今晚炼制好,你们先回去吧!去丰县的路途遥远,孩子的身体弱,一路上注意安全,晚上睡觉的时候把公鸡放在枕边,那恶灵就不会再来纠缠。” “那我们就先回去,劳烦管事的了。” 父亲拉着我的手往祠堂外走去,铁头也跟在后面,出了门的时候父亲呵斥:“如果不是你非要去看什么戏,我们家一凡也不会弄成这样,快滚。” 这句话把我的病全都归咎于铁头,我望着铁头有些失落的眼神,心里挺不是滋味的,碍于父亲这么严厉,我又不敢多言。 铁头在我和父亲的身后跟了很长一段距离,他没有说话,埋着头肚子走在黑暗里。 “小犊子,快滚回家,没听见吗?”父亲再一次言词激烈吼了一声。 铁头依然不离开。 父亲扬起了手,想要打铁头,铁头吓得跑远了。 我看见铁头在淡淡的月光中离开的背影,明天去丰县,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见到铁头,我这病也不知道能不能好,如果不能好的话那么是不是这就是永别了,想到这里我的内心挺不是滋味的。 他的背影是那么凄凉,渐渐消失在隐约的田垄里。 回到家后,母亲坐在板凳上,旁边是一盏火星微弱的松油灯,我看见了她的眼眶红润,情绪低落。 见我们回来,母亲起身问:“怎么样了?” 父亲摇了摇头。 母亲有些迟疑,过了一会儿又问:“你们吃饭了吗?我热了饭菜在锅里,我这就给你们端来。” 母亲回到厨房,乒乒乓乓的锅碗响声里我分明听见母亲啜泣的声音。 听见母亲哭泣我倒有些自责了,如果不是我贪玩去看什么野戏,父母也不会这么伤心。 饭菜端上了桌子,母亲照例给父亲倒了一杯白酒,可是我和父亲谁也没动筷子,都低着头,什么话也不说。 一旁的母亲似是窥见了我们的心思,说:“吃一点,不然夜里会饿。” 听见母亲温柔的声音,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用手抹了一把泪,声音颤抖地说:“我不饿,我先睡了。” 我逃到了房间里,用被子掩盖了自己脆弱而敏感的小情绪。 那一夜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久,一边哭我一边摸着自己身上红色的皮肤,虽然我看不见它们,可它们却那么真是的存在着。 昏昏欲睡的时候父亲抱着公鸡走到了我的房间,他小心翼翼把绑了脚的公鸡放到我的枕边,然后悄悄离开了。 我以为公鸡在我的枕边这样就能安然入睡,我错了,我又梦到了红衣。 红衣在我的头顶上盘旋着,从红衣里发出了让人发憷的笑声,悠扬婉转,和戏子唱戏的调调差不多。 我极力想要从梦境中醒过来,可是全身不能动弹,嘴里依然不能喊叫,声音全卡在了喉咙里。 盘旋在我头顶上的红衣落到了我的身体上,它包裹着我的身体,在我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上游走,然后紧紧束缚。 我被红衣束缚得几乎不能喘息,差一点在梦境里陷入昏迷,听说在梦里死了的人醒来会变成傻子。 就在我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有人推了推我的肩膀,推搡了几下,我的身体终于有了知觉,我努力睁开了眼睛,看见房间的窗户上已经满是阳光。 母亲坐在我的床边,她有些着急,问我:“你怎么了?” 我迟疑了片刻,回答:“我又梦到了红衣,它缠绕着我的身体,让我窒息。” 母亲慌慌张张拨开了我的衣服,她的脸色煞白,大声喊着:“老头子,快来看,快来啊!” 父亲跑到了我的房间,站在床边盯着我的身体,然后抱起了旁边的公鸡,那只公鸡已经气若游丝,垂着头,毫无生气。 “坏了,快准备东西,我们马上去丰县。” 父亲丢下这句话后就出了门,他的动作迅速。 我想要起身,却怎么也挺不直身板,试了几次后只能作罢。 母亲安慰我说:“孩子,先躺着,别动气,别伤了身子。” “对不起,我不该去看野戏,让你和父亲伤心了。” 母亲抚摸着我的头回答:“傻孩子,谁没有个生疮害病的经历,你就安心躺着,等你父亲回来我们就送你去丰县,你一定能好起来的。” 母亲的手很温暖,和春天里的柳枝拂过皮肤一样,我的内心难免有些触动。她起离开了房间,收拾着一路上该带的行李。 半刻钟后,父亲带着管事炼好的罗刹丹,端了水给我服下。 父亲在邻居家借了牛车,装好了棉被和一些干粮,将我扶到车上躺着,父亲和母亲坐在前面驱使牛车。 一路上,水牛颈子下面的铜铃铛铛作响,因为不能动,背后奇痒难耐,可我却不敢打扰前面的父母。 正文 第九章 土匪   去往丰县的路虽然宽阔,毛坯的路面上布满了砾石和灰尘,牛车行驶过的时候车身颠簸不堪,尘土飞扬。 我自小没有去过丰县,这还是第一次长途跋涉,整个人在后面摇摇晃晃,胃里的酸水差点倒出来。 父母坐在前面扬鞭驱使牛车,他们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回头望向我的时候额头布满深深的皱纹,看似心情很沉重。 我装作闭眼熟睡,害怕看见他们布满沉郁心情的眼睛,他们的眼睛比秋日收割后的稻田还要凄凉。 听说从张庄到丰县是有两条路的。一条必须得经过风篷岭,那里时常有土匪出没。走脚的商家是绝对不会选择从哪里经过的,从那里经过的大多都是下九流里的人。 另外一条虽然太平些,可是必须从风篷岭山脚下绕过。路程多了,劳神费力,脚力不好的牛车就得多花一天功夫才能到达丰县。 父母虽然没有在嘴巴上说,可是我分明能感觉到牛车在爬坡往,我们不算富人,可要是真的碰上了土匪谁也不能保证能全身而退。 这年头,张庄以外的世界军阀混战,土匪横行,人比鬼要可怕的多,有的人活着其实已经死了。 牛车一步步前行,我的心也开始紧张了起来,那些走脚的商人曾说过,风篷岭上的土匪满面烂肉,一个比一个凶狠,遇见细皮嫩肉的小孩还会千刀万剐后剁成包子馅蒸着吃。 我没有见过土匪,所以我有理由相信风篷岭上的土匪真的会把小孩蒸着吃。 沿途,我在心里嘀咕着,千万不要碰上土匪,上天保佑。 牛车在半山腰突然停了下来,我有些纳闷,抬起头来望着前面,翘首张望。 满面烂肉的土匪倒没有出现,铁头赫然堵在了牛车前面拦住了我们的去路,他朝着傻笑着,露出两颗小兔牙。 “铁头……”我的内心有些激动,他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诶……” 父亲牵着手中的缰绳,没好气地诘问他:“兔崽子,你挡在前面干什么,别挡路,快滚回去。” 铁头嬉笑,百般讨好:“张爷,我要和一凡一起去丰县,你说的对,他弄成现在这这副模样我也有责任,所以我要陪着他,直到他好了。” “不给我们找麻烦就行了,快滚回去,你逃出来你家里人该担心你了。”父亲的语气稍微缓和一下,看样子是不想和铁头纠缠下去,毕竟路途还很遥远。 我无力起身,探起了头,气若游丝,说:“你回去,你这样你爸非揍死你不可。” “不要管我,我已经下定决定了。”他走到了水牛跟前,一只手握着牛鼻环,信誓旦旦说:“张爷要是不答应我,今儿个咱们谁也别离开这里,拦路鬼我是当定了,你打我也好,骂我也罢,反正我是不会松手了。” 父亲气得脸色发青,下了牛车就走向铁头身边,扬起了手中的鞭子,厉声呵斥:“你丫的是不是不听话,我可动手了。” 他死死拽着牛鼻环,说:“我就倔了,你把我怎么的。” 父亲扬起的鞭子又收了回来,毕竟是别人家的孩子,也不好动手教育,弄得父亲在那里直跺脚无计可施。 我只能躺在牛车上愣愣看着,什么也不能做。 母亲走下牛车,去打圆场,摸着铁头的脑袋,轻声说:“孩子,你看一凡病的不轻,这时间可耽搁不起,你还是让开,让我们走,你快回张庄,天马上就要黑了。” 铁头望着母亲的脸,眼泪汪汪的,说:“就让我陪着一凡,好吗?” “这孩子看来是铁了心要跟我们去丰县,老头子,要不这样,我们先把他带到丰县,等到了丰县找个能托信的人告诉他父母,让他父母来接他,天色也不早了,孩子一个回去我也不放心。” 母亲望着父亲,希望他能做一个最终判决。 父亲望了望西边的太阳,它悬在天上已经渐渐发出了黄晕的光,这时间似乎已经不早了。 “跟着我们可以,不过等到你家人来接你的时候你一定要回去,到时候可别说张爷不仁慈赶你走。”父亲面色为难,毕竟这一路上又多了一个包袱。 铁头听后雀跃着奔向了马车后的我,他跳上马车的时候车身颤颤巍巍的,屈膝到我的身边,说:“我们又能在一起了……” “嗯。” 父亲有些不高兴,说:“小家伙,你就不能消停一下吗?” 铁头捂着嘴不再说话。 到风篷岭的山路越来越难走,父亲和母亲都下了车,鞭子声越来越急促,我在后面听的有些揪心,真希望能下车走走减轻牛车的重量。 日落西山的时候,昏黄的光照耀着风篷岭静谧的树林,林子里开始有些暗沉,让人觉得有些诡异。 铁头在我旁边,小声问我:“听说这风篷岭有土匪,你说我们会不会遇到呢?” 我不想说话,摇了摇头。 车子上了山顶,便能望见不远处的密林里有一座高大的牌坊,牌坊上刻着三个大字‘净身坊’,只是上面鎏金的地方已经斑驳掉落,有些模糊了。 铁头问:“张爷,这里是不是土匪的老窝,我们走错路了。” “别说不吉利的话,我快赶路。” 幸而山顶不大,也就几分钟的路就是懒懒下山的路。 绕过一个山坳,忽而听得不远处的一座山峰上牛角号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们四个人寻着声音就往那座山峰上望去。 那座山峰上是一座雄伟的红色山门,山门后能看见几座略微凋敝的房屋,远远的只能看见个大概,从山门里出来了一队人马,那些人的头上包着红色的头巾,异常耀眼。 父亲大喊一声:“不好,是土匪,快点走。” 他用力鞭策了一下水牛屁股,水牛受了鞭,行动迅速了,牛车颠簸不堪,几次我差点快从牛车上摔下去了,铁头扶着边上的护栏望着那一队人马不停催促。 “快点,快点……” 父母在前面用力拉拽着水牛,水牛的速度依然很慢,后面的人离我们越来越近。 逃了一段距离那一队人马追上了我们,领头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骑着一匹枣红色且瘦小的马,他穿着灰色布衣,布衣上面满是补丁,腰间插着一尺来长的圆月弯刀,刀柄用红布扎着。 我细细瞅了他几眼,区卷蓬松的头发垂到了肩膀上,皓齿明眸,细叶眉,鼻梁高挑,样子和一个文弱的书生差不多。 后面跟着一群衣衫褴褛的侍从,侍从的手中握着一人高的铁戈。 枣红马上的男人在我们身边转悠了一圈,他的眉头紧皱,目不转睛审视着我们。 “你们没有听到牛角号吗?怎么,不懂规矩?”他问。 “爷爷,我们路过此处,马上就走。”走脚的商人的经验,见到土匪一定要叫爷爷,这样没准能保自己性命。 父亲牵着牛鼻环,想要从拦着的一群侍从中穿过去。 人群里几个男人笑了起来,一把铁戈挡在父亲的胸前,拦住了去路。 “真的不懂规矩,兄弟们给他们解释一下咱们寨子里的规矩。”男人骑在马上,低头对一个侍从大声说。 那个侍从似是领悟了男人的意图,走到父亲的跟前将牛鼻环拉住,说:“看到那牌子没,想要从这个山头离开,必须得干干净净走,钱,行李,东西,都得留下。” 他指着远处牌坊上的三个大字。 “爷爷,给我们留条活路,你看车上的孩子病的严重,我们是去丰县看病,求你们行行好。”父亲死死拽着牛鼻环,生怕一个闪失那个侍从会把牛车牵走。 我们一行人在这群眼里,估计也就是几只刚孵出来的小鸡,一脚就能踩死。 “的确不懂规矩,兄弟们,咱们带回去好好伺候着。” 枣红马上的男人发话了,众侍从欢呼雀跃了起来,那个牵着牛鼻环的侍从用力拉着水牛,水牛立马掉了头跟着那个侍从走。 父亲死死拽住牛鼻环,不肯走。 “爷爷,爷爷,放过我们吧!”父亲依然苦苦哀求。 母亲坐到了牛车后,用身体挡住我,生怕我被那些土匪看见。 牵牛的侍从一脚踢到了父亲的肚子上,父亲被这一脚踢倒在地,捂着肚子不停呻吟,母亲盯着受伤的父亲大喊:“老头子……” 一群侍从蜂拥到牛车周围,扶着牛车,牵牛的侍从将牛车往寨子里面牵。 两个侍从走到父亲身边,破口大骂:“老东西,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完侍从架起了父亲,三人走在后面。 骑着枣红马的男人走在最前面,他似乎心情愉悦,在马背上唱着曲儿,他的声音很响亮,吐字清晰,唱的也在调调,不过破音的地方还是很明显,听着略显别扭。 上寨子的路是一条崖壁上的小路,牛车上不去,侍从将牛车上的我们驱赶了下来,我们如同阶下囚一样被驱赶往山上走。 铁头和母亲扶着我,父亲被侍从驾着。 雄伟的山门赫然出现在眼前,山门的门联上刻着岳麓寨三个字,两边刻着两排略小一点字,盛世安能成人熊,乱马方可平九州。 正文 第十章 少年   岳麓寨的山门雄伟,可毕竟是土匪窝,寨内的房屋大多是破落的高脚吊楼。 沿途很多侍从盯着我们,他们吹着口哨奚落父亲窘迫的样子。母亲很害怕,将我搂在怀里,很用力,身体虚弱的我差点窒息。 我们被驱赶到一间大殿内,大殿的两边摆着两排椅子,椅子上面铺着没加工的兽皮,还能看见兽皮被剥下时残留的血迹。 大厅的正面是一把很宽大的卧榻一样的长椅,靠背上雕刻着一跳活灵活现的金龙。 幸好大清朝已经灭了,要是以前肯定是犯了夺君篡位的罪名,死一百次都不够。 骑枣红马的男人坐到了龙椅上面,三三两两的侍从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我们四人被赶到了大殿中央,身后一排侍从拿着铁戈抵着我们的后背。 右边坐在靠近龙椅位置的男人站立了起来,络腮胡子,他拱手请问:“寨主,这四个人怎么办?” “不懂规矩,真的不懂规矩,这样不懂规矩的人留着没什么用。” 父亲吓得脸色煞白,腿一软竟跪了下来。 “寨主爷爷,求您放过我们,我这孩子生病了,命不久矣,咱们一家子挺可怜的。过这风篷岭也是没有办法,要赶时间,冒犯了寨主爷爷的地盘。” 寨主盯着父亲,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说:“你孩子病了关我鸟事。这世道,每个人都可怜,你也得可怜可怜我们,大动干戈抓住你们,总得慰劳一下我们众家兄弟吧!” “寨主爷爷,您就说个数,能孝敬的我不会说二话。” 寨主大笑了一声,站了起来。 “懂规矩了,有点意思了。” 他将手举了起来,竖起了中指,在大殿前来回踱步。 “一粒银子?” 寨主放下了手,目光凶恶,大声喊道:“不懂规矩,老子说的是一百个银元,你们四条命就值一粒银子吗?” “寨主爷爷,我们就带了几粒碎银子,庄稼人哪里有银元,求求您,放过我们。” 坐在两旁的侍从大笑了起来,奚落着我们:“这点钱,去看病,草草药都买不到一两。” 父亲受了嘲讽,脸上略显尴尬,他望着那些嘲笑他的人,说:“我家孩子并不是生病了,他的身上长了‘红皮子’,你们知道‘红皮子’是什么吗?” 此话一出,所有的人都安静了,站在对面的寨主也木讷地望着我们。 “你说什么?”寨主将信将疑,遂又再问了一次,说:“真的是‘红皮子’,我没听错吗?” 父亲点了点头。 “快把长‘红皮子’那孩子带过来我看看,马上,立刻,放快点。” 寨主有些紧张,刚刚还嚣张无比的脸瞬间变了色,阴沉着,焦虑着。 母亲紧紧搂着我,哀求寨主:“寨主爷爷,求你放过孩子,他还小。” 坐在离我们只有一步之遥的侍从走了过来,用力将我从母亲的怀里抢了过去,我的身体被拉扯时没站稳,一下子摔到了地上。 母亲握着我的手,不远放开。 几个侍从硬生生拉开了我们,他们站在我和母亲之间,拿着铁戈挡住了母亲的身体。 我被侍从拉了起来,漫步走向寨主,寨主站在对面,身体僵硬,为什么他听到‘红皮子’的时候能有如此反应。 我站在寨主跟前,他用手拉扯着我的衣服,窥探我衣服里面的‘红皮子’。 “你,你,你的身上怎么也会有‘红皮子’,是谁给你穿上它的?” 当时被寨主攥在手里,我根本就不敢多说话,毕竟我原本以为土匪都是会吃人的,现在他就和我面对着面,那么近,说话的时候还能嗅到他嘴里有肉腥味。 父母有些着急,朝我大声喊着:“一凡,快回答寨主爷爷,别惹寨主爷爷生气。” 当我有些口吃,支支吾吾没说出个所以然。 “死老头,过来,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寨主指着父亲。 父亲绕开那些铁戈,屁颠屁颠来到了寨主面前,他将我抱住,回答:“我这孩子去看野戏,遇到了戏班换皮的女鬼,夜里梦到红衣缠身,身上就长了这‘红皮子’,命里有此一劫。” 寨主有些不悦。 “你们去丰县看病,找谁,这病能看好?” 他有些疑惑。 父亲表情为难,回答:“我们也不知道,张庄的管事让我们去丰县的游家梨园,梨园的班主没准能看好孩子的病。” “既然这孩子的病可以治疗,那今天就当一回善人,放你们离开,不过你们得答应我一件事情,怎么样?” 寨主继续坐到了龙椅上,他虚着眼睛,说话的时候嘴角抽搐。 “谢谢寨主爷爷,谢谢寨主爷爷。” “还没答应我的条件呢?” 父亲有些纳闷,望着寨主,并不敢轻易答应。 “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我们就是老实的庄稼人。” 寨主吩咐了旁边的侍从,说:“把少爷抬上来。” 隔了几分钟,两个侍从将一个年纪和我相仿的少年抬了上来,少年的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身上盖着花被。 少年身体消瘦,短发,细眉,五官精致,皮肤细嫩。 “这是?不知道寨主爷爷有几个意思?” 寨主上前摸了摸那个孩子的头,轻轻撩开被子,少年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薄衫,远远望去,薄衫里的红色异常耀眼。 “这是,寨主爷爷,莫非少爷也……” 父亲用期望的眼神望着寨主,希望能得到答案。 寨主叹息了一声,回答:“你说的对,他的身上也是‘红皮子’,已经很多天了,眼看着就要断气了,寨子里的赤脚大夫也无力回天。” 他很失落,说话的时候嚣张跋扈的气势荡然无存。 “你知道是谁害的少爷这样吗?”父亲问的很谨慎,生怕说错什么。 “前些日子,一个戏班经过风篷岭,我便强留着他们唱了一出戏,后来孩子就成了这副模样,肯定是那个戏班搞的鬼。” “那寨主爷爷,你有没有找到那个戏班,查出事情真相?” “开始还以为是生病了,等我反应事态的严重后再去寻找,戏班早已离开了丰县,野戏班的行踪通常很神秘,要找到并非易事。” 寨主很无奈,接连叹息了几声。 我以为土匪是没有感情的,可是眼前黯然神伤的寨主让我改变了想法。他的忧虑和悲伤虽然没有过多的显露出来,可是我依然能看出他内心脆弱无比。 “寨主爷爷,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事?” “带上他,把他的病治好。” 父亲略显迟疑,‘红皮子’这病到底能不能治好,他的心里也没有个底。 “如果你不答应,你们就别想离开,就让你家孩子在这里等死,到时候他们两人死后可以作伴,就葬在一起。” 寨主说话的声音很响亮,看样子并不是在开玩笑。 “寨主爷爷,你可为难我了,你堂堂一个寨主,为何不亲自到丰县为孩子求医问药,谁还不敢给您的孩子看病,不是吗?” “我他妈要是能去丰县,还用窝在这破地方,丰县有李贤宰那个狗日的军阀屯守,我岳麓寨的大多是逃兵和通缉犯,谁敢去?” 父亲挠了挠腮,说:“我们带着少爷,这兵荒马乱的,我怕出什么岔子,到时候无法向寨主爷爷交代。” 父亲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极力推诿,现在他倒和寨主谈起了条件。 “别说什么废话,是去还是不去,就一句话,不去的话你们四个人就在这里等死好了!” 寨主将布衣长袖一挥,坐到了龙椅上面。 “寨主爷爷,我去,看来别无选择了。” 寨主的面色舒展开来,起身走到父亲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懂规矩,不错,我会给你们安排一辆马车,准备一些银元,再派一些侍卫暗中保护你们,保准你们安全抵达丰县。” 父亲鞠躬致意。 “谢谢寨主爷爷。” “来人,快点备好马车和银元。” 几个侍从退出了大厅,匆忙去准备寨主吩咐的东西去了。 “还不快给几位贵客让座,还等什么?” 旁边的侍从笑脸相迎,招呼着父母、我和铁头坐在两旁的椅子上。 父亲坐在椅子上,紧绷的脸松了下来,说:“寨主爷爷,我们就不长留了,孩子的病可拖不起,我们还是及早出发才是。” “别寨主爷爷长寨主爷爷短的,我叫张青云,如果可以就叫我青云,孩子的事情我就托付给你了。” “寨主爷爷,我一定尽力。” 谈话间,一个侍从进入殿内。 “寨主,东西已经备好。” 张青云起身走到父亲身边,双手抱拳,说:“如果你能救我孩子,日后回到我岳麓寨,必当重谢。” “不敢,不敢……” “那我们现在就起身离开。” 一行人出了大殿,往山脚下走去,马车早已经备好。 临别的时候,张青云把一袋银元递到父亲手中,他望着躺在马车里的少年,含情脉脉,似是有些不舍。 父亲稍微等了一会儿,并没扬鞭就走。 “去吧!去吧!” 张青云挥手道别。 “那我们走了。” 他点了点头,眼睛依然望着车内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