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时年四季,总角之约不可忘1 满地的鞭炮碎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硫磺味道;远处,依稀还有着爆竹声音传来;京城人家门户上贴的都是新换的春联、年画等物事,十分鲜艳喜庆。 嘉靖廿七年,正月一十八日,元宵灯会方过一天。天地间那节日的气氛犹自氤氲不散,街头巷尾,零星仍旧挂着几盏被主人遗忘的花灯。一盏五彩羊皮灯中的短烛早已燃尽,借着明朗的月光,能看到其上“一时欢乐一时愁,想起千般不对头。如若想得千般到,自解忧来自解愁。”(谜底:“猜谜”。)的字样。 京城之中,素来民谚就有“东富西贵”一说。这家朱门大户建在京东偏南,该地富贾商铺云集纷繁,正是最为华贵的场所,以此可见宅中主人的财大气粗。宅子正上方门额上挂着个嵌金的乌木匾牌,其上两个楷体大字气势震人:蒋府。 这宅子的主人姓蒋、名谦,不过同行之中,另送了他个绰号,名为“讲钱”,意指此人平素行事莫不与钱搭边。其人视钱如命,可见一斑。 方是时,商人虽然可以发家致富令人欣羡,但是地位仍旧低下,是故国人对于商贾,一向持着妒嫉而鄙夷的心态。蒋谦祖上为书香门第,只是生活所迫,弃文从商;然而祖训中始终有传道,待家中温饱,子弟须得转回正业,考取宝名。蒋家传至蒋谦时,家道尤未兴隆,更兼其人自身对于读书并不甚喜,所以蒋谦专心买卖一事,居然天降鸿运,至今成为了天下间首屈一指的丝绸商人,腰缠万贯,富可敌国。因此,他就将那圣贤门生的心愿寄托在独生爱子——蒋慕延身上。 明朝时,京城设有国子监,于其读书者,名为监生。监生大致分为三种名目:举监、荫监、捐监。其中,举监为余处府县选拔的青年才俊;荫监为官家子弟;捐监则是花重金买得;为此,捐监人数最众,但也受到举监、荫监排挤轻视。为参考入仕,蒋慕延走得就是捐监的路。 彼时,丝绸在东瀛等国极是抢手,往往一船精细绸缎运去,购者如潮,甚至可以喊到一匹绫罗一两金的天价。明朝时海禁较严,嘉靖二十六年后愈加“贡路不通”,为此蒋谦和倭寇相互勾结运货物以牟暴利,而后五五分成。而倭寇之中只有三成是东瀛人,其余六七成则为“凶徒、逸囚、罢吏、邪憎”等。为保平安,蒋谦又不放心普通镖局,就花重金礼聘了一众江湖中人。这些人大半因为避仇,才乐得在蒋家躲上一时,但他们性格耿直,往往“听调不听宣”,蒋谦熟识他们脾性,就也由得他们平常时日在府上偏宅逍遥自得,不受拘束。 半年前,为了蒋慕延好一心赴在学业之上,蒋谦咬牙放弃江浙宝地,全家人北迁北京,因货源遥远,他与东瀛的交易就少了下来。此刻赚钱仍有,但终不及以往那般的大手笔。蒋谦心痛之余,常常迁怒在儿子身上,动辄教训一番。 这日晚,因大年过完,又要开始忙碌,宅子里所有人齐聚一堂,吃团圆饭。上座的是蒋谦与二夫人蒋黄氏,蒋家大夫人蒋常氏潜心礼佛,早在十年前已不过问家中大小事务。明朝律法中规定官员依品级高下可以纳妾二至十人不等,庶人四十岁以上无子女者可纳妾一人,事实上经常不受此限制。蒋谦三十岁前疲于奔命赚钱,立业后方成家,蒋常氏一直没有生养,蒋谦遂于嘉靖一十二年时,也即自己三十五岁时,将如今的二夫人,当年的丫鬟黄灵收房。嘉靖一十四年,蒋慕延出生,母凭子贵,黄灵正式升为蒋家二夫人。蒋常氏早已到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境界,是以蒋黄氏愈发放肆大胆,家人竟然直称她为夫人,而不在前加以位次;与蒋谦有所交流的其余商贾,甚至以为她就是蒋谦正室。 蒋慕延坐在偏首,其年他年满十三,人小表大,满脸上透着的都是机灵甚而狡猾;居他下方的是蒋家江湖侠客之首——“剑枭”颜坤。他武功在一众武士中最为高强,江湖名望也极是显赫,就是为了躲避仇人,才安心投身此地。他身畔空着一个位子,这位子已经空了有一个半月之久,原本坐此的是名高瘦男子,姓魏名连锋。此人武功不在颜坤之下,却在江湖上杳无声威,他也是唯一一名不带任何背景进到蒋家的武者。他生性倨傲孤僻,经常不言不语就离去数月,蒋谦敬他是个能人,遂不管不问;当然,他也尽力保护蒋谦所交托的货物以作回报。 副桌上坐的是管家与普通侠客,颜坤首徒——武仲言以及颜坤爱女——颜玥仙均忝列其中。武仲言生得浓眉大眼、体态魁梧。他年届一十六岁,犹未成人,但额下已经露出淡青色的胡茬。坐在他右手的颜玥仙刚满十二岁,满脸的稚气未脱,不过依着眉目口鼻看来,倒活脱脱是个美女胚子。她活泼好动,在饭桌上也不顾女儿矜态,与同桌粗人学样划拳拼酒。颜坤在另一桌上遥遥地看了,双眉紧锁,好似颜玥仙头上发绳打出的蝴蝶结一般。武仲言对师妹一向纵容,虽然知道师父始终不停地给自己用着眼色,也不过伸手在桌布下轻轻牵动颜玥仙衣角权作提醒。颜玥仙玩得兴起,丝毫不察,只是将输下要被罚喝的酒全顺手递给了师兄,武仲言无奈一笑,尽皆倒了下肚。 堂上热闹非常,正值此刻,大门忽然被人撞开,两个穿着黑色斗篷的男子缓缓走了进来。寒风随着堂门打开,亦席卷而至,让在座众人不自禁地全打了个寒颤,脸上热度顿时退去不少,头脑也清醒很多。 走在前边的男子如同瘦长竹竿一样,面无三两肉,浑身上下隔着衣服犹能清楚数出骨节,让人不禁怀疑是一副被拉伸后的骨架生皮复活。这男子双手形似鹰爪,腰间缠着一条毒龙鞭,正是那业已失踪多日的魏连锋。魏连锋身后男子较他要矮上一尺,应较武仲言略低些许,算得上常人样式。他身形单薄,不过同魏连锋相比,亦可勉强说得上“健硕”二字。他面目被斗篷上的帽子遮去了大半,让人瞅不仔细,仅仅能看到一双眸子荧荧发亮,夺人心魄。 魏连锋视旁人恍若无物,单单前行了几步,朝着蒋谦纳头就拜。他从未行过如此大礼,如此突兀,倒把蒋谦惊吓了一番。蒋谦慌忙离了座位,扶着魏连锋要他不可如此,然而他手无缚鸡之力,又如何可以动得对方分毫。魏连锋道:“魏某请求蒋老爷一事,还望应允。”当真是字字掷地,斩钉截铁。蒋谦问道:“何事?”魏连锋起身,转身面朝那名未露面目的男子,道:“这孩子姓江名哲,是魏某一好友遗子,望老爷能收他留在府中。”蒋谦未加思筹,已点头应了下来。魏连锋既然这样看重此人,他应允了,无非家中多加一双筷子,而魏连锋却会忠心倍增。这般的便宜买卖,蒋谦如何肯不做。他不问清其人底细便欣然答允,也是深喑谋取人心之法的缘故,在座诸人大半欣赏“义气”二字,是以这一番做法,不仅卖了魏连锋面子,更加拉拢了余人。 魏连锋满脸喜色,当即拉过江哲,连声催促道:“哲儿,还不快快谢过!”江哲双手一揖,正欲行礼,早被蒋谦连声地拦了下来。江哲谢罢,就拉下了帽子,显现出了本来面目,一时间,堂上诸人都觉得眼前一亮。眼前这少年,约有十四五岁年纪,相貌实可谓是万里挑一,毫无缺陷;在座诸人之中,蒋慕延亦可算得翩翩美少年,不过在他面前,竟然被衬得黯然失色,一无是处。江哲仿佛天生摄人气魄,魏连锋拉他坐在自己的席位旁边,居然无人生有异议,似乎人人认为,他理所当然应坐在主桌上,甚至他坐在主桌的偏位,犹算得辱没身份。倒是江哲自己见到同龄人等坐在副桌,主桌上那唯一的少年似是府上少爷,不禁心怀忐忑,觉得稍有不妥。 “哲儿,跟着伯父说,宁死不为奴。” “宁死不为奴。” 他坐在位子上,脑中反来复去的,却尽是这两句话。“为奴”,这是上天加在他一家人身上,挥之不去的惩罚。 寒尽暖来,转瞬间,莺啼燕旋,绿萼新发;放眼望去,淡黄颜色铺天盖地,正是连翘迎春。春日渐长,蒋家中诸少年嬉笑玩乐,愈发亲热起来。往年蒋慕延常常溜到“剑枭”的独院向武仲言、颜玥仙二人请教武功,以期学到几手绝招回去国子监中“扬名立威”。武仲言为人严肃认真,不肯私相传授;倒是颜玥仙不管江湖忌讳,一心一意地把颜坤绝学教与蒋慕延。然而蒋慕延毕竟只求学到三招两式即可,往往就辜负了颜玥仙一番美意,所幸颜玥仙授武,只图高兴,也不以挂怀。由是,二人感情日渐深厚,所谓青梅竹马、少小无猜,亦不过如是。 此时,在三人之外,又平添进了江哲。四人皆少年心性,虽然武仲言、江哲略显沉闷,但二人在一厢默然相对,或对弈、或对武,比起另一旁的喧哗热闹,反而更增默契以及相互之间的敬服。 这日,江哲随着魏连锋去京城西山习武,颜坤陪同蒋谦去谈一笔生意,留下武仲言从旁辅导颜玥仙熟习“一暴十寒”一式。这一式需凌空下击,需要一定轻功功底,颜玥仙年龄尚轻,纵身不高,滞身难久,往往剑尖下劈,竟会一剑刺在青石砖上,激起几点火星,反是震得自己虎口生疼。 颜坤临去时,责令颜玥仙定须本日内领会此招术的精要。颜玥仙平日玩耍居多,武仲言负责调教监督,但他向来心软,颜玥仙发起脾气抑或撒娇耍赖,武仲言就乱了阵脚,由着她不务正业。前日颜坤抽查,发现颜玥仙武功仍旧稀松,遂大发雷霆,不顾可行就强命于她。武仲言此番无计可施,甚至想分自己一半内力给了颜玥仙去蒙混过关。 二人练着练着,就看见别院小门打开,一个淡青色的身影闪了进来。来人眉清目秀,神情透着说不尽的精灵古怪,正是蒋家公子蒋慕延。 颜玥仙见他来了,立时喜上眉梢,撇下武仲言在旁不理,跑到蒋慕延身边,笑道:“慕延,我教你‘一暴十寒’,好厉害的!”可笑她自己尚未学得明白,犹自大言不惭。武仲言在她身后重重地咳了一声,颜玥仙却不为所动,对他甩了个白眼,道:“师兄,你再演示一回看看嘛。”这句话说得嗲声嗲气,武仲言纵然心怀不满,但心软的毛病发作,也就不得不接过长剑。他连转了三、四个剑花,一提气,身子纵到半空之中,一口气连斩十剑。落地时脚下轻盈,靴旁未起丝毫尘埃。颜玥仙对着他身边一个木偶吹了口气,就见那木偶轻轻一晃,胸口以上碎做十片,散落地上。蒋慕延在旁看得目瞪口呆,直到颜玥仙在他背后又拍了一下,方如大梦初醒一般回过了神。 正文 第2章 时年四季,总角之约不可忘2 武仲言收了宝剑,沉声说道:“玥仙,还不练剑?晚上师父回来要看的。”听到“师父”二字,颜玥仙努起了小嘴,不过又牵了蒋慕延过来,道:“师兄,慕延和我一起练,好不好?” 武仲言无奈点头,颜玥仙顿展笑颜,抢过了武仲言手中宝剑,双脚用力点地,依着剑诀出招。“人逢喜事精神爽”,她精神振作之下,此番竟然舞全了剑势,虽然最后两剑勉勉强强砍到了木偶小腿上,但总算比方才进步了许多,可以在颜坤那边有个交待。武仲言心头一宽,方才一直阴郁着的面庞也终于带上了笑意。 “慕延,换到你啦!”颜玥仙把剑递到蒋慕延手上。蒋慕延微笑持过,脸色有些为难:“玥仙,我轻功学得不深,这剑式太难,恐怕学不来。” 颜玥仙转了转眼珠,笑道:“那也好。咱们都不用剑,比比拳脚功夫,我看看你有没有落下。”蒋慕延闻言,就又将剑交回了武仲言,笑道:“小可领教颜姑娘高招。”颜玥仙“噗嗤”一笑,道了声“油腔滑舌”,就双拳一错,攻将过去。 蒋慕延不过学得了一招半式,还都是被她传授,自然节节败退。幸而二人旨在游戏,并未性命相拼,否则他早死了不知几千几百回。蒋慕延步步后撤,忽然双目被颜玥仙玉掌晃过,他眼前一花,不提防足跟在砖罅间一绊,身不由己向后拗去,若非颜玥仙眼疾手快抓住了他的双手,只怕他后颅也要磕在地上。 蒋慕延身子沉重,倒下之势自非颜玥仙阻挡得住。眼见蒋慕延就要坐在地上,颜玥仙也要前扑过去,兀地,一股极柔和的力道迎面卷来,竟而推得二人立起了身子。二人还不知出了何事,就听见武仲言声露惶恐,道:“师父。” “爹!”颜玥仙脸色登时变得惨白不堪,与蒋慕延牵着的手也慌忙垂到体侧,静立一旁,不敢再有异动。颜坤方赶回家,就看到自家女儿和别人胡乱动武,自然心下愤愤,便怒目瞪了她一眼,继而双手揖在胸前,对蒋慕延称歉道:“少爷,小女无礼顽劣,您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听他“少爷”、“少爷”的称呼自己,蒋慕延脸上神情立刻变得尴尬起来。颜坤向来以仆从自居,这一点不仅让蒋家的人觉得不大自然,更为旁人不齿。他为人不苟言笑,纵然自贱身份,别人仍看不出半分卑躬屈膝的模样,反倒觉得他如此作态,实在是屈尊降贵,让人摸不着头脑,不敢亲近。 蒋慕延浑身地不自在,巴不得立刻离开,便赶忙回礼,说道:“伯父说哪里的话,小侄这就告退。您……您千万别为难了玥仙。”临到走了,他尚是放心不下颜玥仙。颜坤不卑不亢地回话道:“小人家事,不敢劳烦少爷费心。”蒋慕延碰了好大一个软钉子,悻悻地又看了颜玥仙一眼,就出了小门。 “慕延”,这两个字哽在颜玥仙喉中,终究被生生地咽了回肚,没发出声音。“你叫他什么?”单凭口型,颜坤就已猜出了女儿想说什么。颜玥仙打了个激灵,小声说道:“是少、少爷。”她脸上怕极,心中却十分不服。从迈入蒋家大门伊始直到而今,她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要一副奴颜仆貌,甚至还要自己和师兄敬蒋慕延为少主子,不能有私下的朋友交情。 听了这话,颜坤脸上怒色反而更甚:“我和你们说过什么!” 颜玥仙藏在武仲言背后,诚惶诚恐。武仲言垂下了头,说道:“师父,今天师妹确是在练武……”还没说完,早被颜坤当头喝止:“练武?好,就让她练来看看!”武仲言“哦”了一声,把剑还给了颜玥仙,神色颇带着几分同情。颜玥仙忐忑不安,不得不耍起剑式,然而此番畏手畏脚不比方才,第六剑便重重地斩在了石砖上,“当”的一声,剑被震在地上,她右手虎口也鲜血长流。 “玥仙!”武仲言忙从腰上解下汗巾给她包扎,但方一转过身子,就觉一股劲风从脑后直劈下来。大惊之下,他忙一缩头,把颜玥仙抱在了怀中,继而肩膀上便重重地挨了一下,火辣辣地疼。颜坤随手提了门闩没头没脸地砸下,本打算教训女儿,却不料徒弟竟然傻头傻脑地代受了,不禁又是心疼,又是愤恨。他狠狠地把门闩惯在地上,骂道:“哼,不成器!你们是不是还把武功教给了他!” 武仲言倒吸了一口寒气,道:“师父,是弟子逞强,一时痰迷了心窍就胡乱教了几式,您罚我吧。”颜坤冷笑道:“你是逞强,还强自出头呢!究竟怎样,你们当我是瞎子么。也罢,这件事我不想再追究下去,只是以后谁再乱传武功,我就亲手废了她。” 颜玥仙情知这句话他是说给自己听的,不由得脸上忽白忽红。她瞧着武仲言背后隐隐有血渗出衣服,可见颜坤刚才实是动了真怒。师兄流血不止,只怕晚些包扎就要伤了元气,颜玥仙遂匆匆扶了他回去屋子处理伤口。颜坤在后边看着,不得不暗叹女儿外向,已经难于调教,想着想着,也就露出了难得一见的慈爱神色。 此后数日,蒋慕延学业日益繁重,虽然每天都要过来看一两眼,但不敢再多停留,颜坤不在,他还敢与颜玥仙攀谈两句;若是颜坤在家,他连门坎都不敢迈过。颜玥仙每天关在家中练武,几乎要闷出病来,幸而武仲言仍然活动自如,还能时常抽空去带些零食小吃回家哄她开心。数月后,终于颜坤因要护送千匹良锦出海,被蒋谦请去了南方,此番可算给了颜玥仙大赦,她如困鸟出笼一般,顿时就“无法无天”起来。 这时暑气渐盛,蝉虫吵闹,已近仲夏。京城的天气白日间闷热无比,但每每临近了傍晚,就雷电交加,滂沱大雨倾盆落下;然而次日依旧,连地皮上都干燥得紧,再看不出丝毫雨水痕迹。颜玥仙一向粗心大意,下午出门戏耍,经常嫌累赘而不肯带上油伞,却又从来不记时间,为此总会淋得落汤鸡一般才匆匆跑回蒋府,让武仲言心疼不已。颜玥仙内力不纯,因此三天两头地伤风发烧,可是转眼间就又不顾了病痛跑出门去。武仲言有心拦她,怎奈心有余而力不足;恰巧国子监中,蒋慕延失手打伤了同学,被罚回家思过月余,蒋慕延便乐得作起“护花使者”,拿着把青布油伞陪着颜玥仙东逛西逛。 蒋府东街陈记茶铺卖的酸梅汤在街坊邻里中“闻名遐迩”,也是颜玥仙、蒋慕延等一众孩子的夏日解渴圣品。这日二人正坐在铺子外边搭的凉棚下喝汤纳凉,就听见街心忽然喧哗吵闹起来。颜玥仙好事,便离了桌子去凑热闹,蒋慕延忙结了帐,捧着一个精巧的青花瓷瓶紧随其后。 二人挤到越扩越散的人群中,见到原来是霸着街市的两派黑道匪徒起了争执,在相互火并。这双方都不是善类,平日城中护军遇着他们,也是尽量能躲就躲。“一山不容二虎”,这两派为着争夺京中地位高低,早就有了夙怨。如今冤家路窄,本来仅是喽罗间的唇枪舌战,但双方不住派人加入,谁也不肯示弱,开始的口角就似导火索一般,情势终于一发而不可收拾。眼看着面前人人面青脸肿,打掉的牙齿、口鼻中流出的鲜血洒落满地,蒋慕延不禁觉得头晕眼花,扑鼻而来的血腥气让他暗自恶心欲呕,三番两次想抽身逃脱,无奈颜玥仙似乎对这两派争斗颇感兴趣,脚跟就像牢牢钉在地上一般,任他拉扯也纹丝不动。 蒋慕延忍无可忍,低声恳求道:“玥仙,这里太过凶险,我们回家去好不好?你师兄和江大哥怕要等得急了。”江哲难得被魏连锋放假休息,他武功与武仲言不相伯仲,二人的路数又截然不同,便相约比武,以期共勉。颜玥仙、蒋慕延二人看他们练得辛苦,就说好了带小吃回来慰劳,蒋慕延怀里抱着的青花瓷瓶,装的就是外带回家的酸梅汤。 颜玥仙还未答话,就见外围人头攒动,似是两派又有人来。钢刃闪闪,此番竟是动了真的利器。这两伙人从两处杀进,不问青红皂白,手中钢刀就劈头盖脸地向对方砍去,如斩瓜切菜一样,场中顿时血肉横飞,惨叫声音连绵不绝。蒋慕延脸色吓得惨白,身子抖做一团,缩在颜玥仙身后,只从她肩膀上露出一双眼睛。颜玥仙素喜舞刀弄枪,一时间也顾不得血腥腌臜脏污,只希冀从中瞧到些绝妙的招数,然而这些街头混混皆属乌合之众,在她眼中,其中有些恐怕连蒋慕延也打不过,委实是不堪一击。 又看了一会儿,颜玥仙觉得没了意思,便转过了身子,蒋慕延如逢大赦,然而方舒了一口气,忽听到身边传来一声女孩尖叫,继而身子被人推到一旁,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人群里挤出,不顾性命危险,径直冲进厮杀的人群。 那是名十岁不到的女孩,她衣衫褴褛,可见出身贫困。那女孩边喊边哭,最终则是扑身到一摊血肉模糊的青衣男子尸首上,大放悲声。她声音抽咽,可见肝肠寸断,在场旁观者无不为之动容。四面刀剑不长眼睛,场上一众人等杀气腾腾,早如豺狼猛兽一般没了人性,他们一派穿大红衣衫,一派穿青色劲装,因为衣衫颜色大有区别,所以打起架时就只冲着不同颜色的下手,根本不顾及来人的身份。那女孩身穿褐色衣衫,与这两派都不尽相同,在团团血刀包围下,凶险无比。眼看着一把钢刀就要掠上她的脖颈,霎那间,场上旁观的百姓尽皆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注视着那柄钢刀,提心吊胆。 “小心!”千钧一发之际,颜玥仙挺身而出,将那女孩拉到了身后,继而一脚把那红衣男子踢翻在地。蒋慕延看得大急,但没有胆子上前,只能在一边呼喝:“玥仙,快些回来!” 颜玥仙方才“虎口夺人”,已犯了那群红衣汉子的众怒。他们人多性狠,近乎已把青衣男子们尽皆砍翻在地,这时见又有新敌加入,都杀将过去。这些黑道混混武艺不强,全凭着一股摄人嚣张的气焰,颜玥仙不欲同他们拼命,气势上便低了一筹,是以虽然伤了对方几人,但见其余的仍旧张牙舞爪地猛扑上前,就愈发心虚,终于害起怕来,拉着那女孩掉头就往蒋府跑去。蒋慕延生怕出事,忙紧跟着那群红衣汉子之后狂奔,情急之下,也就顾不得那瓶酸梅汤。汤汁沿着倾斜的瓶口洒将出来,淋得他衣襟湿了好大一片,地上斑斑点点,溜成一条弯曲蔓延的线。 正文 第3章 时年四季,总角之约不可忘3 颜玥仙本身人小体轻,可惜有那女孩拖累,始终甩脱不掉追着自己的一群喽罗。蒋慕延则身穿书生衣衫跑得一路上踉踉跄跄,因为衣服下摆拖沓迈不开步子,他还一连绊了几跤,青花瓷瓶为此摔得粉碎,衣服上沾满了泥水,颇有些狼狈不堪。 江哲和武仲言在蒋府的颜家别院中练了小半个时辰的武,浑身大汗淋漓,正在葡萄藤下吃着瓜果纳凉,就听见墙外传来颜玥仙的高声求救声音。二人对看一眼,连门也来不及开,早飞身翻过了围墙,到了巷子之中。颜玥仙跑得气喘吁吁,见到两人如遇救星,脚步又快了几分,便把那群人多甩远了几丈。武仲言腾身而起,早拦在了街巷当中,江哲则忙推开了别院小门放颜玥仙和那女孩进去,而后也走到武仲言身边,并肩而立。 这二人武艺比起颜玥仙自不可同日而语,两人稳稳站着,虽然年纪轻轻,但隐有一代宗师风范。二人气魄逼人,适逢那一群汉子也跑得泄了气,见到这二人,不禁齐齐得驻了脚步,不知当进当退。 其中一名领头者抹去脸颊上的血迹,上前几步,一抱拳,说道:“二位少侠,方才过去的小泵娘打伤了我们的兄弟,麻烦您借过则个。”言罢,就要从武仲言身边斜身蹭过。他知这二人不是易予之辈,也就不妄想二人真能让路。武仲言忙伸手一拦,说道:“这位大哥,我师妹年幼不懂事,您们大人大量,又何必追着不放。”那领头者不知好歹,犹自伸手去推他的臂膀,脸色一沉,说道:“少侠,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们去讨公道,这天经地义。”武仲言臂膀上早运了三成内力,这领头者一推不动,反而被震退了两三步,不由得恼羞成怒,脸色直气得红中透紫。 “师兄,是他们无缘无故地要伤害人家小女孩子,我可没做错事情。”颜玥仙安顿好了那女孩,便出了门来。江哲见她离那领头者较近,怕她受了暗算,忙把她扯近了自己身边。那领头者其实也不甚清楚究竟为甚双方就打了起来,只知道颜玥仙伤了自家兄弟,其中原委,并没有时间细加查寻。此时见颜玥仙说得理直气壮,自认自己这边怕是理亏,只是不甘心就此失了威风,遂冷笑道:“小妮子还有理了!看在两位少侠面子上,只要你当街跪下给我们认个错,此事就算揭过。” “你欺人太甚!”颜玥仙柳眉倒竖,就欲冲上前去理论,却被江哲拦了下来。江哲微微一笑,伸手凌空一抓,就听紧临着众人的屋顶上“咔咔”两声轻响,竟被他生生隔空抓下一大块屋瓦。那屋瓦如有线牵,径直飞到他手上,被他连搓了两下,早碎作了灰尘粉末,散在地上。他自幼随从魏连锋修习“鹰爪厉手”已有八年,此时近乎九成火候,凌空取物,空掌碎石,不过儿戏一般。露过这一手绝技后,他方说道:“众位兄台,我们这小妹子少不更事,无意中得罪了大家,在下在这里代她赔个不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诸位还是请回吧。”说完双手抱拳,对那领头者微一弯腰,权作是低头道了歉。那群红衣大汉何曾见过这等神功,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顿时唯唯诺诺,作鸟兽散。 三人回到颜家院中,见到蒋慕延已从正门绕路过来,正在安慰那个泣涕不休的女孩子。那女孩子容貌生得乖巧,眉目分明,一双眸子说不尽的清亮。她自称姓许名桂兰,方满九岁,自幼失父丧母,只有一个亲哥哥相依为命。二人当年随着父母进京寻亲,岂料地址陈旧,那亲戚早不在此。父母相续染病身亡,他二人在京城中举目无亲,便成了孤儿,也就没了经济来源。为了生活,她兄长只好投身入了黑道,整日打打杀杀。她哥哥并未学过武功,身子也不算强壮,若非靠着拼命的气势,毫无办法在帮派中立足,然而拿命出来拼,终究难保每次平安,这一日,到底是把命赔了进去。 颜玥仙自幼丧妣,听她说得真切,自己也免不得陪着痛哭一场。此后数人回去陈记所在街巷想寻她兄长尸首,然而却见到熊熊烈火将所有尸体包围其内,虽有京师驻卫前去灭火,但这火烧得实在厉害,等到火熄,其中尸体早被烧得焦臭一团,面目全非。四人陪着许桂兰对着众尸首拜了几拜,只得作罢而返。 五人商议许桂兰应何去何从,许桂兰因再没了依靠,颜玥仙怜她孤苦伶仃,就求蒋慕延留下许桂兰做个使唤丫头也好。如今蒋谦不在家中,这般的事情,只有蒋常氏、蒋黄氏二位夫人才拿得准主意。蒋慕延便应了下来,带许桂兰回去拜见母亲大人。 却是恰巧,蒋常氏难得修禅之余,前来与蒋黄氏闲话家常。这位蒋大夫人平时极少走出佛堂,蒋慕延自出生伊始,见她次数不逾十次,但是十几年来,总觉得她容貌始终没有变化,淡定、闲适,是见到她时唯一可以想到的词语。蒋常氏、蒋黄氏见蒋慕延带了个女孩子前来,都觉奇怪,而待听罢了许桂兰的身世,又都觉万分可怜。蒋常氏一反常态率先开了口,她声音清远,语速甚缓,让听者都似聆听佛言一般,心境顿时安宁下来:“这孩子容貌清秀,眉目之中透着聪慧,但却生具苦相,只怕一生坎坷,难以逃避。妹妹,这孩子不如让我带了去读佛,让她自宁心境,早悟红尘。” 蒋黄氏当即连声地答应,蒋常氏又对许桂兰道:“孩子,这桂兰二物香馨沁脾,是好物事,却惹人争夺,易生事端。不如我给你另换个名字,你看如何?”许桂兰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又懂得什么,自然跪下称谢,就见蒋常氏凝思了一会,说道:“佛经有云‘如是我闻’。自此之后,你便叫‘我闻’二字,对我也不要称呼‘夫人’,只道‘师父’就是。” “是,师父。” 蒋谦、颜坤再回京时,西山的红叶已经灿烂如锦,整个林子如同火烧一般。深秋的京城已有了寒意,但在这赤彤色的枫林中,似乎还能体会到夏日炎炎那滚滚热浪。这一番生意让蒋谦赚了足足有三万两的白银,他心喜之下,便叫上一大家子的人一起进西山赏红叶。文人们赏红叶旨在赏景而诱发感怀;商人们赏红叶恐怕有些“身在曹营心在汉”,兀自考虑着下一庄买卖;武人们赏红叶,却看来看去没个门道,但也说不定受某片叶子下坠时的姿态启发,就能创出一道震古烁今的招数来。而只有孩子看红叶,就一心仅在看红叶上,追逐着随风飘洒的叶片,欢喜间无有心计、无有打算。 蒋、武、江、颜四人在林中玩耍,忽然蒋慕延心血来潮,提议各自找棵枫树,在自己身高的位置刻上自己的名字,这样四树如四人一般,便在这山林中一起成长,永远都不分开。其余三人都觉得这主意甚好,便找了尖利的石子去刻画。蒋慕延手上没有力气,一枚石子在树皮上磨了良久,也写不出半个完整的“蒋”字来。彼时江哲早写好了自己的名字,见他抓耳挠腮无计可施,就微笑间凑了过来,信手挥舞,清楚工整的三个字便赫然展现在了枫树干上。蒋慕延略有些惭愧地笑了一笑,又道:“那日咱们救的我闻无亲无故,不如也把她写在这边,有咱们陪她作伴。”颜玥仙笑道:“正该如此,我也正想着呢。”言罢,早挑了棵树,约摸估计了一下我闻的身高,写下了“许我闻”三个大字。 这五棵大树刚巧团团围做一个圆形,其上枝叶交通,不留间隙。最北面的枫树上刻的就是蒋慕延,而后按顺时针方向,依次为颜玥仙、武仲言、江哲、许我闻。四人站在五棵大树中央,仰天望去,不禁心中默默祈祷:“愿我等五人可以永远如此,不要分开。” 相望之余,四人目目相对,忽然都是展颜一笑,仿佛互相间早已明白了对方的心思。依旧是蒋慕延先有了念头:“不如我们来个约定。十年之后,咱们再齐聚于此,喝酒畅饮,互道经历,诸位觉得如何?” 江哲笑道:“这自是好的。既然大家亲同家人,不如咱们便在此地结为异姓兄妹,此后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这提议本是再自然不过,却不知为何其余三人脸上都现了异色。蒋慕延解嘲道:“今天我闻没有在场,结拜一事,还是改日再说吧。”武仲言点了点头,说道:“正当如此。”他年龄在四人之中最长,说话就最具威信,此言一出,旁人也就再无异议。 四人还欲再多说些话,却见那厢家丁跑来,呼喊“少爷”去聆听老爷教诲。蒋慕延无奈地撇了撇嘴,整了一整衣衫,大步向远处的父亲走了过去。余下三人在五棵枫树的投影下注视着他越走越远,耳边似乎还能听到方才萦绕在树枝和红叶间的共同心愿:“愿我等五人可以永远如此,不要分开。” 正文 第4章 风吹絮散,岁月如梭难琢磨1 时日匆匆逝过,转眼间三年之后,纵连枫树上原本方方正正的汉字也逐渐变作了“八分体”的隶书模样。 其时蒋慕延年满一十六岁,言语举动间脱去稚气,已经成长为一名俊俏少年;颜玥仙也变作亭亭少女,她依旧不改活泼俏皮的个性,三年来没被颜坤少教训过。少女心情愈加刁钻古怪,往往叫人不可捉摸,更兼颜玥仙性格执拗倔强,颜坤越是不让她接近蒋慕延,她就偏偏要反其道而行。正是日久生情,她与蒋慕延系为玩伴,平日间耳鬓厮磨,倒也彼此相亲相爱。渐渐的,江哲、武仲言二人也看出其中端倪,武仲言向来自认与颜玥仙是师父拟好的一对,看到师妹与别人举动亲热,不禁心中隐隐酸痛;江哲则不过莞尔一笑,想起当年提起结拜,那三人互相推脱,原来是早有了这般的缘故。 我闻随着蒋常氏潜心修行,除了春节中秋等重要节日出来与众人相见,平时并不经常露面。她心境日趋平和,小小年纪,似乎就已知了天命,说话语气、举止行为,都与蒋常氏仿佛一个模子刻出。也因为此,我闻同那四人的关系愈发疏远,平日即便偶尔遇上,不过点头便罢。 夏秋之交,京城的天气如同颜玥仙的脾气一样时好时坏,变化多端。一场秋雨一场寒,蒋黄氏一日误中秋雨受了寒气,回到家中连打了十四五个喷嚏,岂知就此引发了炎症的病谤。她肺中伏痰与日增多,继而更加胸闷心疼。她精神不振,自然看凡事都不顺眼;心绪不畅,则养起病来更加事倍功半;这病直拖了有大半个月,病情却只重不轻,为此蒋家上下都如蒙重瘴。不管京中名医,抑或是藏蒙巫医,蒋谦都请到了家中,然而沉疴难起,最终蒋黄氏听了旁人的言论,只得寄希望于那二字之上——“冲喜”。 明朝人们结亲年纪大概在十七、十八岁左右,蒋慕延虽然年纪稍小,但为了尽孝,也算不得违了常矩。然而他也是至此方知,自己原本有着一位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子——王如玉。就如那些其他的富人家族一样,为了保住未来的地位,也为了达成某种意义上的“强强联合”,蒋谦早在蒋慕延还未出生时,便在一次生意中与江浙一带最大的染坊主王员外定下了二人子女间的亲事。如今蒋黄氏既然提出要蒋慕延早日成亲,蒋谦没有异议,当即发了帖子、聘礼,让颜坤、魏连锋二人一并护送到建康府,且务必妥善迎接少夫人和老亲家们前来北京。 王如玉的软轿距京畿越来越近,蒋府上下喜庆一片,终于,蒋慕延知道自己无法对颜玥仙再加隐瞒,这日,他将颜玥仙约来了自己书房,踟蹰良久,方开口道:“玥仙,我要成亲了。”这句话说出了口,方诧异得发现原来远没有自己想得要困难、要痛苦。或许,他早已知道自己与颜玥仙并非同道中人。他自幼修习孔孟儒道,深受所谓君子之道影响。颜玥仙不懂半点三从四德,更兼好胜心切,往往喜出风头,在凡事上都不甘认输,甚至有时还要压过蒋慕延一头,这实在是犯了儒家中对于女子言行要求的大忌。因此,蒋慕延对颜玥仙究竟是儿女私情,抑或是同处时日久了所产生的一种源自亲情的疼爱,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颜玥仙听他说完,不知当作何反应。愣了半晌,才面含桃红,低头说道:“你成不成亲,关我甚事?”蒋慕延见她这般,料想是悟错了意思,遂复道:“玥仙,你还不知道,我也是才知道的。我早已有了指腹为婚的妻室,如今母亲要我迎亲冲喜。前几日颜伯父、魏大叔南下,就是去接她来。”这番话好似晴天霹雳,打得颜玥仙连退了几步,回想到近些日子见到江哲,他总是有些支支吾吾言不由衷,才明白原来大家早就知道,唯独当自己是个傻子罢了。 颜玥仙心痛不能自已,竟全然忘了这种情形应当挤出几滴眼泪。她干瞪着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直盯着蒋慕延,说道:“你也答应了?”蒋慕延咬着下唇,默默点头。他方点下头去,就觉一股凌厉杀气直冲自己面目而来。退无可退,也避无可避,蒋慕延下意识地紧紧闭上双眼,瞑目待死。那一掌,到底是没有落下。 衣襟带风,蒋慕延只听到“倏”的一响,再睁开眼睛,面前空空,早没了颜玥仙半分踪影。 大红花轿伴着震天的唢呐声音,吉日吉时,蒋慕延亲骑了匹高头大马到城门口迎娶了新娘子。他不知王如玉究竟是美是丑,只知道这是为人子女当尽的一份义务。百善孝为先,孝字顺为重,自然蒋黄氏要他做什么,他便定要去做什么。 王如玉与颜玥仙同岁,但性情绝然不同,仿若一动一静两个极端。她莲步依依,一举一动极尽了娉婷婀娜,浸透着一股大家闺秀的风采。论其容貌来——虽然有红艳的盖头遮着面目,不过依她纤细的身形看来,应当也在中人以上。“这应当是适合我的妻子吧。”拜堂时蒋慕延心中暗叹,却难以高兴。未来的一生之中,大抵会永远对着一位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贤妻良眷,然而夫妻二人之间这么生分地过活,真的就令人欣羡么?真的值得欣羡么? 远远的,颜玥仙把自己关在房里默默发呆,武仲言怕她寻了短见,便拿着个板凳靠坐在颜玥仙屋子的窗下。屋中的人有几日几夜未曾合眼,屋外的人也就陪着几天几宿没有休息。颜坤随着迎亲的大队一起回到蒋府,见女儿茶饭不思,甚为忧心。他阅历甚广,早就预见到了颜玥仙会有此结果,因为心疼女儿,故一直想方设法不要颜玥仙接近蒋慕延,不料机关算尽,竟而是物极必反,反害得颜玥仙受伤愈深。 蒋慕延与王如玉成亲三四日后,颜玥仙终于肯开门出来,然而目光中却全无了往日的神采。颜坤同她说话,她也不理不睬,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令人看了十分的担心。武仲言将一把剑塞到颜玥仙手中,说道:“玥仙,我们练剑吧。”颜玥仙不言不语地摆了个起手势,她神态倦怠,目光涣散,旁人甚至不知道她看向何处。颜坤双手背在身后,冲着武仲言点了点头,武仲言也一点头,拿了把木剑,一式“无云碧落”袭向颜玥仙右手。 他不敢用上全劲,攻得也非要害,旨在能够渐渐重新激起她的斗志。一旦她能有了好胜的心境,自然那伤心便可减轻一分。颜玥仙淡然地挑了挑嘴角,一式“雷震九霄”还了回去。“剑枭”颜坤这套剑法依天象而创,“雷震九霄”一式正是“无云碧落”的克制。武仲言见她对得正确,心中一快。他手腕一震,加了几分力道,剑尖吐芒,换作一式“朗朗乾坤”。颜玥仙轻提剑柄,依稀摆了个“霪雨霏霏”的架势,但她腕上没用半分力量,这招数不过中看,并无半分效力。武仲言生怕着两剑相交反而伤了颜玥仙,忙闪身避开,自此一来一往,两人眨眼间,便数十照面过去。 武仲言见颜玥仙虽然心不在焉,但攻防得法,也算没有丧失心志。他心念一动,动了六成内力,挥舞出“一暴十寒”。这一式本该用“暖日融融”化解,颜玥仙却眼中一酸,竟有两股热意在眼眶之中翻来滚去。这一式她记得最为清楚,只因学这一式时最为多舛。至今,三年前那天她求着师兄在蒋慕延面前试演这一招数的情形,还恍如昨日才发生一般清晰。她心中存了旁的事情,居然眼睁睁看着那木剑向自己项子抹来,不知躲避。武仲言大惊,一时间只知偏过剑锋,只听“啪”的一声闷响,而后是“托”的一声,那木剑先打上了他的左手腕,他右手继而松开,那剑就落在了地上。他左手腕上顿时又红又肿,幸而他手中拿的并非寻常宝剑,否则只怕整只手掌被全削下来。 武仲言还没从疼痛之中清醒,就见眼前一花,颜坤早拦到了二人中间,紧接着颜坤右手举起,就欲打向颜玥仙。武仲言见状不妙,忙抬手紧紧抱住了师父臂膀,道:“师父,你做什么?”颜坤挣了数下,终究运内力甩开了武仲言,但是毕竟武仲言内力日深,能甩脱开他,颜坤自己也费了好大的力气。他狠狠地瞪着颜玥仙,怒骂道:“我颜坤怎会有你这种女儿?他是什么!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弟子,你竟为了他就不想活了么!” 颜玥仙并不辩解,怔怔地盯着他,良久才说道:“要是娘还活着,你绝不会这么待我。”说完,便转身依旧回了屋子。颜坤气得浑身发抖,一跺脚,道:“好,好!你就呆着,一辈子也不要出来!”言罢,竟然不顾武仲言劝阻,拿了把铁锁自外边反锁了颜玥仙屋子的门。 武仲言自讨了没趣,如今不仅师妹不理睬他,便连颜坤也不给他半个好脸色看,迫不得已,只得约了江哲去外边借酒浇愁。江哲见他愁眉不展,一杯一杯地灌着闷酒,也渐渐看不下去,终于开了口道:“仲言兄,你这么喝下去也没有用处。究竟也要想出个法子来。玥仙心情不好,又被伯父关了起来,万一出个意外可怎么好?”他这句话如同当头棒喝,一下子提醒了武仲言,是了,今天师妹好不容易才肯出屋子,结果就又遭训斥,当真钻了牛角尖,自己该当如何。可是铁锁钥匙在师父处,自己便想着进屋好言劝她,也进不去。他想着想着,愈发地沉闷。江哲猜到他的心思,遂道:“仲言兄,你可是在担心如何开锁?”武仲言“嗯”了一声,他见江哲似乎含有笑意,也觉到了什么,忙说道:“兄弟,你有办法?”江哲笑道:“兄长忘记小弟学的是什么了。那锁只要不是玄铁之类的材料所制,我就打保票能拧开。” 武仲言稍想了一想,又道:“‘鹰爪厉手’会留下痕迹,若是我师父发现,找你为难又当如何?”江哲摆了摆手,笑道:“这点你大可放心。我明日就会和伯父离开蒋家。伯父他今天回来时,见到了一位从前的故人要他去帮忙,我自然要随着伯父一道走。” 正文 第5章 风吹絮散,岁月如梭难琢磨2 当下二人回去颜家别院,彼时夕阳落山,天地间早漆黑一片,颜坤的房中也熄了灯火。夜色似水,月如吴钩。二人蹑手蹑脚走到颜玥仙门前,江哲摸到铁锁,双手一错,但听得轻轻的一响,锁环顿时断做两段。江哲把断下的铁锁轻轻放到一旁,双手一拱,道:“仲言兄,我这就走了。帮我和玥仙带个话,咱们后会有期。” 武仲言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见屋内只有月光,清清冷冷。颜玥仙趴在圆圆的茶桌上睡得正沉,武仲言暗叹一声,取下衣架上一件披风,盖在她身上。颜玥仙背上一动,陡然间惊醒过来,看到师兄一脸的怜爱溢于言表,不禁悲从中来,猛然伏在他怀中落下了眼泪。这是她心底那股怨念第一次发泄出来,眼泪就像洪水决堤一般,当真是一发不可收拾。 武仲言缓缓坐在了她身旁,慢慢放大了胆子回手搂住了她,又轻轻捋顺她的头发,柔声道:“玥仙,你都哭出来就好了。明天我陪着你去和师父赔个不是,然后咱们一家人就离了这里,找个地方隐居,再不回来。”颜玥仙哭着哭着,听了这话,却忽然身子一颤,顾不得满脸的眼泪鼻涕,竟而破涕为笑,道:“什么一家人?我才不去赔不是。师兄,咱们去西山好不好。我想去看看当年写的那些字,我……”说着说着,复而转笑为泣,嘴角又拉了下来。 “现在么?”武仲言面露为难。颜玥仙点了点头,柔声细语道:“师兄,当我求你了。”武仲言心下一软,微微一笑,道:“好,我去门外等你。”颜玥仙抹去脸上泪痕,道:“那我稍梳洗一下便来。” 二人运了轻功向西足足奔了一个时辰,才到当日那枫林中。时值三更,月亮隐在乌云后边,透不出半分光亮。林子中各类野兽的声音此起彼伏,让人听着毛骨悚然。武仲言原以为颜玥仙就是来找以往的那五棵枫树,却觉得她走的道路愈来愈是蹊跷。他在后边见颜玥仙越行越快,且尽挑着险路危道、林缘崖畔,兀地心头一紧,急忙伸手向她臂膀拉去,道:“玥仙,此处危险,还是回去吧。” 他这一探手,却不料颜玥仙竟早有了防备。她左手一圈,便反手扣住武仲言脉门。武仲言心知不妙,但身子酸麻,还没反应过来,前身几大要穴已被颜玥仙接连点中,再也动弹不得。“玥仙,你做什么!”武仲言怒目看她,只见颜玥仙盈盈拜下,道:“师兄,玥仙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离开此处,只得出此下策,你莫怪我。”言罢,她笑叹一声,背着武仲言到了一处空旷地带,从四处找了些树枝枯草,在他旁边生了一团篝火防备野兽。 “点住的穴道一炷香功夫就能解开。师兄,我现在心中乱得狠,在这里实在留不下去。师兄待我好,玥仙又岂会不知。等我想通了,一定回来嫁与师兄。一生一世,决不违诺。” “玥仙。”武仲言听得不禁痴了。他一直企盼着有一天颜玥仙答应嫁与自己,可全没想过会是这般的情形。颜玥仙自怀中取出一方手帕,塞到他怀中,道:“这方帕子是娘留给我的遗物之一。他日此帕再逢我面,就是我履约之时。” 她毅然决然地转过了头去,衣袂飘飘,便似山中落叶一般,渐渐被风吹远。 翌日清晨,武仲言拖着步子行尸走肉般挪回蒋府,颜坤早已见到颜玥仙屋子大敞着的门而猜到了一切,如今见徒弟失魂落魄,也无有奈何。二人前去和蒋谦道辞,从此重又踏入到江湖的腥风血雨中。 一日之内,魏连锋、颜坤二人先后离开蒋府,蒋谦顿觉得货来货去的安危没了保障,但想尽了好话,到底是劝不回转,唯有抓紧时间另聘能人。 颜坤离开蒋府的同时,魏连锋带着江哲竟是投身去了当今太子太师——严嵩的宅邸,严嵩爱子严世蕃亲自出门相迎。魏连锋似乎与他极是相熟,当下三人快步进了后堂密室,严世蕃满脸喜色,可是不知为何,他竟称呼魏连锋为“神兄”。他拉过江哲上下打量,煞是亲热地说道:“神兄,这年轻人就是江老子孙?果然英武不凡,颇有乃祖之风。”魏连锋道:“我私自带了哲儿藏匿别处这许多年,就是为了终有一日能为江伯父一脉报仇,正了身份。严兄,你当真有法子?”严世蕃衔着碧玉的烟嘴,“哼哼”阴笑,道:“这个自然。”江哲看着他那阴鹜的笑容,总觉着背后直冒寒气,心中隐隐地害怕。 这二人口中所提到的“江老”以及“江伯父”,正是明武宗朱厚照时,以边将身份得幸的一大佞臣——江彬。(据《明史》记载:“江彬,宣府人。初为蔚州卫指挥佥事。正德六年,畿内贼起,京军不能制,调边兵。彬以大同游击隶总兵官张俊鞍调。过蓟州,杀一家二十余人,诬为贼,得赏。后与贼战淮上,被三矢,其一著面,镞出于耳,拔之更战。武宗闻而壮之。七年,贼渐平,遣边兵还镇大同、宣府。军过京师,犒之,遂并宣府守将许泰皆留不遣。彬因钱宁得召见。帝见其矢痕,呼曰:“彬健能尔耶!”彬狡黠强狠,貌魁硕有力,善骑射,谈兵帝前,帝大说,擢都指挥佥事,出入豹房,同卧起。尝与帝弈不逊,千户周骐叱之。彬陷骐搒死,左右皆畏彬。彬导帝微行,数至教坊司;进铺花氈幄百六十二间,制与离宫等,帝出行幸皆御之。”)江彬得到圣上倚重后,愈发无所顾忌,行事大胆妄为,无法无天。武宗好美色,江彬便强抢民女为他充盈后宫,且借机邀功,铲除异党,为此令天下人敢怒而不敢言。 正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江彬见宠,其义子万全都指挥李琮、陕西都指挥神周,也被赏了府第,赋予重任。江彬素有野心谋反,武宗晚期,也对他起了疑心,无奈大势已去,终究病死。武宗大殓后,大学士杨延和用计骗擒江彬;朱厚骢(世宗)即位,则“磔彬于市,周、琮与彬子勋、杰、鰲、熙俱斩,绘处决图,榜示天下,幼子然及妻、女俱发功臣家为奴。”江哲乃江然所生之子,本来也逃不开为奴为仆的命运,却被魏连锋耗时数年,终于在他五岁那年救他出了苦海。 江哲生母是江然所去人家的粗使丫环,她容貌秀美,本来可被家中主子收房做小,却一心一意地喜欢上了相貌俊朗的江然。二人私通被主人发觉,便被整日地打骂,所幸这家是书香门第,还办不出什么伤人性命的恶事。江然身为奸臣之子,自小就养尊处优,如今在主人家备受虐待,自然难耐辛劳,早已在江哲还未出生时就撒手人寰。魏连锋本名神岳,乃神周异母同父的兄弟,二人兄弟同心,感情弥笃。爱屋及乌,他一心感激江彬对神周的知遇之恩,同时也极愤恨杨延和、朱厚骢一干人等。魏连锋为了报仇,在关外学了一身凶狠本领,他找到江然服侍的人家,心中怨恨这家人逼死了江然,便下狠手将全家上下五十余口尽皆斩杀。江哲生母心地善良,见主人一家惨死,自觉有愧,就将江哲托付给魏连锋后,抽了个空子,自尽谢罪。 江哲自此成了孤儿,随魏连锋一同生活。其时杨延和早已病逝,魏连锋遂要江哲须得亲手取下朱厚骢项上人头,来为江家一族讨回公道。然而朱厚骢贵为当朝天子,近他的身子又岂是轻而易举,更何况江家人被判世世为奴,江哲身份倘被发现,势必要受重罚。魏连锋先把江哲寄存在江湖朋友处,自己为了隐瞒身份,则藏身在蒋谦家中。三年前,因为机缘巧合蒋谦竟然举家搬迁入京,他便接了江哲也入蒋家。江哲自幼没有玩伴,如今骤然识得蒋、颜、武三个同龄人,便一心把他们都当作了自己最为亲近的朋友,对三人推心置腹,满心希望这三人能永远幸福安康,却不料最后终究是曲尽人散。 严世蕃昔年与魏连锋之兄神周交情匪浅,他心中野心,较之当年江彬,更甚百倍,这时乐得借江哲之手杀了朱厚骢引得天下大乱,趁机谋取包大的权位,就容魏连锋、江哲二人住在自己家中。只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终究有些放心不下。见江哲一表人才,又想到自己有个义女何思尚未成亲,江哲年满一十七岁,何思则正值二八年华,二人年龄合适,他便想说和了这桩亲事,也是趁机拉拢了魏连锋。 魏连锋一心要依仗严嵩、严世蕃父子好接近朱厚骢,当即两厢一拍即合。魏连锋于江哲有养育之恩,他既然开口,江哲虽然毫不认识何思,心中略略不满,也只得点头应允。何思出身并不高贵,她本是习武之人,严嵩、严世蕃将她养在府中,为的就是要她去刺杀一些与自己意见不和,但自己暂时又没有办法弹劾之的官员。何思从不违使命,因此倍受器重,终于被严世蕃认作义女,出入严府,皆被下人以“小姐”称呼。 这亲事办得甚是简单,甚至可以说极为秘密,江哲、何思身份都不可暴露,严府也就没有请外人前来,而新房则几乎不用准备,只在何思的闺房贴了些双喜窗花,桌布、帘子、被褥等都换做红绸面料就算布置得当。 成亲当晚,闹过新房后,终于夜深人静。江哲捧了把冷水捂在脸上醒酒,却忽然觉着眼前一黑,继而背后一痛,似被一利物所刺。身后,响起一名女子的声音:“你若敢动,我就要了你的性命。”正是何思吹灭了龙凤喜烛,趁机偷袭。江哲不慌不忙取了脸盆旁毛巾擦去脸上清水,继而双手交叉背在头后,缓缓站直了身子,笑道:“我不碰你就是。你不愿嫁,我也不愿娶,一切都是做戏给别人看,你当我不明白?” “你所说当真?”何思半信半疑地收了手中金钗,不过同时却也点了他背后三处要穴,要他活动自如却无法施展武功,占了便宜去。江哲苦笑间转过头来,见何思脸上盖头早被她自己扯下,她身材高挑,长得秀眉英目,表情却凛如寒霜,微露煞气。江哲笑叹了口气,从床上抱下一团被褥铺在地上打了地铺,道:“早些休息吧。闹了大半夜,明日清早还要去奉茶呢。”何思至此才略放松了些,和衣靠坐到了床上,虽然一直睁着眼睛不肯睡下,但困意袭来,终究苦熬不住。江哲见她睡得熟了,便扶她躺下,又盖好了被子,才自己安心休息。 次日二人还在熟睡,就听门外有丫鬟叫门催醒。二人急急地各自换了衣衫,整理好床铺,方梳理妥当去拜见长者。自此以后,二人便在白日间充作恩爱夫妻,晚上则依着君子协议互不侵犯,时间久了,倒也彼此间相安无事。严世蕃、魏连锋二人见他们从不争吵,端地是琴瑟相调,自以为事成大半,极是得意。 正文 第6章 风吹絮散,岁月如梭难琢磨3 严世蕃因为自觉旁事未备妥当,还不到时机让江哲接近朱厚骢,就意欲也要他成为自己旗下杀手,先帮自己解决些许棘手人物。何思心思缜密,每每严世蕃与二人一起闲话家常露出口风时,她便抢先岔开话题。毕竟她自己身为杀手,早知其中辛苦危险,江哲心地善良,待她也算甚好,她极不愿江哲踏入这摊浑水。如此三番两次,连被何思认为对于人情世故“蠢笨如牛”的江哲也觉出了其中蹊跷。江哲私下问何思为什么常常要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去打断严世藩,何思却给他白眼,不肯明示。 何思真正的身份江哲一直以来并不知晓,正如江哲的使命她也毫不清楚。江哲一心奇怪何思为何会隔上数十日乃至数月就要夜不归宿,然而他每次问起,都被何思毫不客气地驳斥,说他并没有资格管自己的事情。何思“刀子嘴,豆腐心”,相处得久了,江哲也就了解了她的脾性,就由着她自行其事,只是暗自担心。 同时,魏连锋对江哲的武功训练愈发严格起来。江哲以往与他练武从来只用心在“练”字之上,从没想过要性命相搏,不过魏连锋所担心的,也正是这件事情:真正江哲要到了报仇雪恨之时,他若心存善念,势必更增凶险,恐怕未达目的就已被杀。为让江哲狠下心来,也为了让他武艺更进一层,魏连锋咬牙下了狠手,江哲武功本就不如他,自此便经常浑身青肿,偶尔还会有骨折内伤等。何思有时去看江哲练武,也会不由自主地被吓到,甚至几次纵连她也会看不下去,飞身上前阻拦魏连锋的攻势。她一片好心,可是江哲却不领情,纵使自己被打得无法站起,依然愿与魏连锋继续练武。何思为此常生江哲的闷气,白天她脸上自然显不出来,而晚上帮江哲敷药之时,却趁机“报复”,下手甚重。江哲痛得浑身颤抖却不肯示弱,不顾满头大汗淋漓,兀自言笑如常。 二人嬉笑打闹,人前人后地演戏,不知不觉就过了两年时间。这日何思留了字条又说晚上有事不会回家,江哲随魏连锋练过武后就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房中,倒头便睡。这两年来他的武功进步很多,已经可与魏连锋并驾齐驱,不再像以往那样经常受伤,还要饱受何思“欺凌”。 江哲睡到半夜,就听门上一响,一人倒将进来,口口声声喊着自己的名字。他惊醒起身,点亮了灯,才发觉竟是何思浑身是血,摔在门口。江哲慌得手忙脚乱,赶忙抱起了她,说道:“何思,你怎么……”何思忍了半日,苦苦撑到家门,见了他,心中一暖,不禁又吐了口血,说道:“江哲,我总算捱回家了。”语罢,只觉得腹中痛如绞痧,早昏在他怀中沉沉睡去。江哲抱她到了床上疗伤,将近过了半个时辰,何思口中总算不再往外流血,可见她内脏伤处所流的鲜血将近凝固,性命已无大碍,江哲这才拿毛巾擦拭她身上别处的外伤。 何思外伤所受无几,被冷水一激,她顿时又睁开了眼睛。她见江哲手里拿着块沾满血水的毛巾,蓦然想起一事,急道:“江哲……”江哲一捂她口,柔声道:“你别说话。”何思推开他的手,强自拼着最后一口气,道:“江哲,我求你件事。门口的血迹,你去把它处理干净,门外的也一样,我回来的时候很小心,可是始终难保没有几滴落下,万一人家沿着血迹追来,大家都很麻烦。你快去啊。”江哲点点头,道:“你别再乱动,安心养伤。”他转身跑出门外,借着月光,见到地上果然每隔着数十尺,便有几滴血迹,若不注意,怕还看不到。 他费了好大功夫才把一直通往巷口的鲜血都拿泥土擦掩干净,想来纵算有人沿着血迹追到巷口,也应辩不出之后的方向才放下了心,速速奔回家去。然而再到门口时,却见屋内屋外竟然埋伏着十数名好手,其中有几人似乎面熟,他曾在严府家丁中见过。他恍作未知,仍旧推门进屋,而后便吹灭了烛火,翻身躺在何思身畔。 何思觉他举止有异,略想了想已知其中缘故,遂压低了声音,道:“外边有人?”江哲鼻中“哼”了一声,道:“有我在,你歇着吧。那血迹我擦到了巷口,若有人追来,应当暂且辩不明方向。何思,你现在觉得如何了?”何思听到了那一声轻哼,心中一寒,便推了推他,说道:“我没事了,你还是下床去吧。”江哲不禁一愣,奇道:“为什么?外边有人呢。”何思脸上一烫,轻声笑骂道:“傻瓜,他们是来杀我的,你离我越远越好,这节骨眼上还演什么戏?”江哲惊道:“杀你?怎么会,他们不是岳父的人么?”何思道:“不错,就因为是义父的人,才来杀我。傻瓜,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你以为我真是这府中的千金大小姐么?我不过是个他们赏识的刺客罢了。如今我没完成任务,一旦那边疑心到是严家派的人去,门外那些人顷刻便会动手来杀我。我叫你去擦了半天的血迹,不过是为了多拖延对方一阵时间,但是终究会查来的。”而后,她便轻声讲起此番经历。 何思这回刺杀之人,姓夏名言,乃朝中主张收复河套地区的大臣。严嵩、严世蕃二人私吞军饷一事被他发觉,严世蕃又打听到有罪证捏在他手中,便要何思去杀人灭口。何思潜进夏言府上后想方设法毁灭了证据,却不料被前来与夏言商议国事的将领曾铣发现。曾铣武艺非凡,何思侥幸伤了夏言,却被曾铣一掌拍中了丹田,是以受了重伤。倘若曾铣不是为了照料夏言而没追出,只怕何思早已命丧黄泉。何思去时蒙面,身穿夜行衣衫,所以身份并未暴露。 她这一番话如同惊雷一般炸在江哲心坎上,顿教他半晌也吐不出半个字。江哲怔了良久,才下了床。他大敞房门,拖了个圆凳架在门口,自己端坐在凳上,粗声粗气地说道:“我们是夫妻,理当同生共死。谁若要进门,除非杀了我才行。”这句话他用真气一个字一个字地送出,不仅说给何思听,也让门外伏兵听得清楚。他们自认武功不及江哲,就渐渐地撤走去找严世藩。何思则知江哲外表看来虽甚好说话,但脾气倔强,倘若认了死理,当真是九头牛也拽不回来。她心中感动,便背过了身子,默默落下泪来,没过多久,枕头上早浸湿了好大一片。 次日早上,府上家丁前来请江哲去见严世蕃,江哲不肯轻易离去,直到那家丁又叫来魏连锋,他才放心把何思托付,随了家丁离开。 严世蕃冷冷地看着江哲,忽然笑了一笑,道:“哲儿,你对思儿的感情我很明白。不过年轻人还是前途要紧,你伯父对你期予厚望你当知道。”江哲道:“岳父大人,思儿的事我都知道了,她为您和严老丈的仕途担了多少风险,又付出了多少,您说得明白么?今天我只和您说一声,谁敢伤何思一根毫毛,除非先杀了我。哲儿的前途哲儿宁可不要了,不过岳父的前途,应该对岳父还是紧要的。”他这句话,指的就是那刺杀朱厚骢的计划了。严世蕃不禁发火怒道:“你要胁我么?哼,天下间又不是只有你江哲一人会武功。也不是只有你一人肯去杀那姓朱的。”江哲不屑地笑道:“那是自然,天底下会武功的很多,愿意为几个钱就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更多,但是岳父就不怕被这种人出卖么?”他停了一停,又道:“夏言那边的人迟早会查来,如果他们疑心到何思身上,而何思正巧这时死了,只怕岳父更加难以脱去干系。不过,如果能证实岳父家中并没有熟习武功的女子,他们也就断了线索。” 严世蕃渐渐平了心绪,听他说得入理,遂追问道:“你什么意思?”江哲道:“我愿废掉何思武功,保她一条性命。”严世蕃微微一笑,道:“思儿没了武功,又有何用处?你该知道,我可没这闲钱养闲人。”江哲道:“何思是我娘子,自然该我养她。”严世蕃笑道:“真是笑话,你凭什么养她?”江哲经了昨晚一整夜的前思后想,早清楚了严世蕃的心思。他并不“蠢笨如牛”,只是平日不知道该如何去揣测别人的心思,如今既然知道何思真正身份,他也就猜出了前因后果,为此也才明了这之前何思所作的事、所说的话究竟为了什么。何思毕竟是个柔弱女子,可是却一直承受这许多事情。她怕自己担心,所以从不透露半句;怕自己被人利用,所以宁愿让严世蕃不高兴,凡事都拦在前头;自己不与她分担,还总惹她生气,这份感情当如何来还。 他淡淡一笑,道:“该交予何思杀的人,我去。” 正文 第7章 鸳盟不再,晴天霹雳大梦醒1 江哲一路走回,心中五味杂陈。何思昨日的一句话让他极为触动,她当时在自己怀中,说道:“江哲,我总算捱回家了。”在她心中,自己已经是再亲密不过的家人了么?在自己心中,又把她一直当作什么呢?严府是比蒋府更错综复杂的地方,两年以来,只有与何思的相处才不含那些尔虞我诈,魏连锋与严世蕃终究对他有所图谋,唯有何思不要他做什么事情,也不希罕他能为自己带来什么。二人相处,时而如同兄妹,时而如同姐弟,嘴上都不服软,却心中疼惜对方更胜自己,一遇患难,便显真情。 “她喜武,如今却要废了她的武功。唉,不知她该如何伤心。”江哲步履沉重,慢慢踱回家中。魏连锋守在房屋门口,见他来了,便迎面道:“思儿睡熟了,没别的人接近过这边。”江哲点头称谢,言道一夜未睡,要早些休息,便送别了魏连锋,而后进到屋中。 何思平躺在床上,前胸缓缓地一起一伏,可见呼吸平稳,所受内伤在逐渐好转。江哲悄无声息地坐在榻边,静静地看着她,心道:“如果现在点了她的穴道,废掉她的武功,她一觉醒来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他反复地犹豫不决,却不料外边日光渐盛,屋内大亮,何思身子一动,醒转过来。 何思方抬眼就看到江哲坐在一旁凝目注视自己,心中不禁荡起一阵异样,便别过了脸去,道:“我口渴了。”江哲忙起了身去倒水,待转过身来,见何思正用力撑起身子。他急迈了一步坐上床沿,右手揽住何思腰身让她靠在自己胸前,左手则端着瓷杯凑到她口边。何思脸上一红,终究是不好意思就着他的手喝,便伸手接过杯子,笑道:“怎么忽然体贴起来,我可不习惯。”江哲微笑,将她饮罢的杯子放到一旁,右手却始终没有放松。何思倒不挣扎,只安心偎在他怀里,道:“义父叫你去,是不是为了我的事情?”江哲“嗯”了一声,兀地左手用力,点了何思要穴。 “他要我废你武功,方可保你一条性命。”江哲抵掌在何思胸口“膻中穴”上,何思大惊,但还没说出话来,就觉着一股热力自穴位源源不断地涌进身子,继而浑身上下就似泡在温泉之中一样,百脉舒泰,四肢轻松,浑身上下的劲力,一分一分地尽皆化去。她浑身乏力,终于一仰头,沉沉睡去。 费了大半个时辰,才算大功告成。江哲汗透重衫,十分的疲累。他解了何思身上穴道,才自己歪在一旁,也打起盹来。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复又醒来。何思并不责怪江哲,只是落下了两行清泪,待擦干了,便问道:“义父的脾气我最了解,他肯这样放我性命,自己定然是不肯吃亏的。你说,你答应了他什么?”江哲微笑不答,何思却不肯放过,死命扯着他的衣衫,追问道:“你答应了他什么?你说啊。”江哲反问道:“答应了什么就这么重要?”何思瞪着一双大眼睛,毅然点头。江哲只觉着一股暖意在心底荡漾,忽然就凑头过去在她颊上轻吻了一下。这一下突如其来,何思许久都没回过神来,兀自愣愣地瞅着他,但听他轻声笑道:“我答应他,以后由我来养你一辈子。”何思心乱如麻,可还没有自乱方寸,理了一理思路,又道:“养我?你怎么养我?你是不是答应了他做刺客?”江哲淡然承认,道:“你以前的苦心我都明白,我不该让你这么累的。你说我傻,你却比我更傻,我天生就是要被训练去当杀手的,少杀几个,多杀几个,也没什么不同。” 数日后,已是中秋佳节,何思伤势大愈,江哲陪她出外采办过节用物。街市上拥挤热闹,二人手紧牵着手,生怕走散。江哲自幼苦练“鹰爪厉手”,故而手上骨节突出,满是伤痕,何思笑觑他这一双手活脱脱就是一双“鸡爪”,江哲一笑作罢,并不在意。 如今何思没了武功,走起路来再不似以往健步如飞,甚至身旁有人挤过,她也会立足不稳。江哲拉着她走了几步后,瞧她满面淌汗,已经寸步难行,便要她站在街口牌坊下歇着,等自己买好东西一并回家。 何思在牌坊下依柱而立,等着等着,就觉得天上艳阳高照,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正觉得头昏脑胀,忽然眼前一黑,一名男子声音响起:“这位夫人,我们可曾见过?”何思努力抬头辨认,待看清了,不自禁地脸色一变:这男子,正是当日打伤自己的曾铣。 当日何思逃走后,曾铣、夏言二人又回想了一切经过,这才发觉有关严世蕃罪证的证据已被毁得一干二净,遂想到应是严世蕃派的刺客。二人仔细核计,最终疑心到严世蕃义女何思身上。曾铣当日与何思交手时,瞥见何思右手腕上有个黑色胎记,那胎记小如针尖,他却记得清楚,是以一直派人在严府前后门注意何思动向。今日听下人回报说何思出门,便一直跟在她与江哲身后。 何思暗宁心绪,强自笑道:“这位大人,恐怕您是认错人了。”曾铣正色道:“既然如此,不知夫人右手可否给在下一观。”何思听他说得蹊跷,忽然想起那一小块胎记,不禁自叹百密一疏。她暗暗心惊,脸上却显现怒色,道:“你这位大人实在胡搅蛮缠。我是个妇道人家,男女授受尚自不亲,更何况给你看手?光天化日,你若再不肯走,我就喊人了。”曾铣看她执意不肯,愈加坐实那猜想,便骤然出手抓起了她右手。他心知那刺客武功高强,这一抓已留出许多后手,不料竟然会一举得手。何思立足不稳,随他一带,轻呼一声,脚下一歪,便扑倒在地。 “娘子!”江哲买了月饼,又替何思挑了几件钗环首饰,正急匆匆地赶回来,岂知远远地竟见到一名魁硕男子将何思扯倒在地上。曾铣试出何思体内没有半分内力,不会武功,满心内疚生怕是认错了人,正欲扶她起身,却觉得一股劲力袭面而来。他仰面一翻,躲过偷袭,再转头时,面前已多了一名英气勃勃俊朗非凡的年轻人,正是与何思同来的那男子。 “相公,这人不讲道理,我们回家去吧,我害怕。”何思倚在江哲身畔,娇声泣涕,此刻街口上百姓见起了纷争,早团团站做了个圆圈将三人围在里边。其中有人识得曾铣将军,都说平日看此人行为端正,做官清廉,却不料竟会在闹市调戏良家美妇,实在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江哲倒竖剑眉,怒目盯着曾铣,道:“你是什么人?你做什么?”曾铣自知多留无用,遂不回答他一句话,一转身,挤开了人群,匆匆离开。“你别逃!”江哲怒火中烧,脚下发力欲紧追过去,却被何思拦住。何思摇了摇头道:“算了,他是官家中人,招惹无益。”这句话是她大声说给围观者听的,边说着,边暗在江哲手心写下“曾铣”二字。 江哲心中一凛,点了点头,道:“好吧,回家。你方才有没有摔伤?”何思一转眼珠,破涕为笑道:“有啊,你背我回去。” 一年过去,嘉靖三十三年,何思为江哲诞下一子,取名江诚。魏连锋一直期望江家子息沿承,疼惜江诚,更胜他亲生父母。这一年之中,严世蕃毕竟害怕江哲会出危险,是以并没有命他亲手取任何人的性命,只是要他去一些大臣府上制造足以定极刑的罪证,夏言、曾铣便都是因此被定了谋反重罪而惨死。 二人无事时,以逗儿取乐。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二人总是心起悲凉,蓦然间便突然觉得严府虽大,但只这间屋子之中充满温暖,稍往外迈出一步,就会奇寒彻骨,令人颤抖不已。没有儿子时,二人无所畏惧,觉得大不了是同生共死;然而有了孩子,为人处事难免多有顾忌,总觉得自己死不要紧,只是可怜孩子日后会孤独寂寞。二人都是孤儿出身,自然饱受其苦,宁死也不愿江诚也沦落其中。 二人真正到了此时,才体察何谓之“相濡以沫”。魏连锋虽然对他们以及孩子都很好很好,可是终究总要提醒江哲去取朱厚骢性命,明明知道那是会送掉性命的事情,依旧不肯放松,可以说他实在是被“复仇”二字蒙蔽了心智。 又过两年,严嵩渐渐老得糊涂,家事、政事全部交予严世蕃打理,严世蕃在朝中拉拢人心,于外则勾结北方鞑靼、南方倭寇,经了这许多年的苦心经营,终于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日正值端午佳节,江哲欢喜前一日江诚流畅地背出了一首唐诗,就抱了江诚出外游玩,何思觉得天气闷热,便歇在家中,没跟出去。睡罢午觉,何思嫌屋中透不过气,就披了纱罗衣衫到花园中闲步。 她走到院心,忽听得灌木丛后两名婢女小声说道什么“江姑爷如何如何”,她心中一动,就放缓了脚步,仔细聆听。听声音,那两名婢女乃是服侍严世蕃的贴身侍婢“梅影”、“莲清”。因江哲相貌英俊,性格和顺,二人平日间都对江哲心有所属,只不过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但听得梅影叹了口气,说道:“莲清妹子,你说咱们该不该说出去呢?江姑爷对咱们都甚好,可是老爷对咱们也不差。”老爷指的就是严世蕃,听了这话,何思顿时上了心思:“究竟义父又要对江哲有何不利?”莲清也是轻叹一声,道:“还是不要说了,我方才在书房只听到一句‘要江哲做替死鬼’,究竟为了什么事情,我也不清楚。更何况与老爷一起谈事情的那人好生古怪,他长相和咱们差不了多少,但是说话声音甚是生硬,音调也全然不对。我现在越想,越觉得他阴鹜可怕。而且老爷要是知道咱们听到了什么,你觉得咱们可还活得成么?”梅影道:“妹子你想得多,也罢,就听你的吧。反正就算说了,江姑爷也不会对咱们另眼相看,倒不如安安稳稳地过咱们自己的日子。” 何思听得大骇,心想幸好自己今天没跟着出去,否则一家人以后怎么死的还不知道。她知这事不容拖延,当即认准了路径,匆匆忙忙往严世蕃居处赶去。这一路上人迹稀少,许是因为中午燥热,没人愿意出来;不过,也或许是因为有秘事进行,没人敢出来。何思这时方寸大乱,不顾自己安危,便冒险附身在了严世蕃书房窗外。书房之中,果然有人和严世蕃一起议事。屋中另外那人音调生涩,听来,像是倭人声音。屋中两人谈论的是有关日后谋反一事,那关于江哲做替死鬼之事二人已经谈完,便没有再说,不过何思聪明伶俐,逐渐也猜出了几分。 如果严世蕃要谋反,自然要杀朱世骢。然而谋反上位毕竟难于服众,最简单易行的,就是先扶幼主,之后再效仿三国时曹魏逼献帝禅让,以得天下。匡扶幼主后,为表忠心,自然要把刺杀先皇之人绳之以法,到了那时,江哲便会成为替死羔羊。 “也就是说,相公若去刺杀朱厚骢,不论成败,都是死路一条。”何思越想越害怕,正自神魂未定,不妨一只花猫踩过她脚背,“喵呜”一声跑了过去。这时她草木皆兵,经这一吓,不自禁地身子一晃,肩膀擦到了墙壁上。这声音十分微小,但还是被屋内那倭人发觉。 正文 第8章 鸳盟不再,晴天霹雳大梦醒2 何思慌忙转身离去,但方走两步,肩膀一紧,已被一人如同巨钳夹物般死死扳住,顿时剧痛入骨,再难前行。严世蕃速速行到何思面前,惊道:“思儿,是你!你都听到了什么?”何思眼中痛得满是眼泪,却只缄口不语。那倭人道:“严兄,这女娃在外偷听,可见居心不良。不管如何,杀了她就是。”严世蕃默想了一会儿,终于点头应下,道:“杀她并不困难,只是江哲是她丈夫,不能让他起了疑心。要她死,做成意外最好。 何思心中大急,忙高声呼唤,拼命挣扎,慌乱时,双手不知抓到了何人皮肉,狠命划下。但这挣扎实属强弩之末,很快,她双手已被那倭人牢牢攥住,嘴也被严世蕃拿手捂住。那倭人斜眼瞄了一眼旁边水塘,阴阴地笑了一笑,随即便拖着何思前去;严世蕃与他“心有灵犀”,瞅准了时机,松开捂在何思嘴上之手,转而用力压她后脑,直浸入水。 何思无法呼吸,一连又呛了几口水,奋力想抬起头,脖颈骨节“咔咔”直响,却始终抵抗不过那两人,渐渐力气用尽,再也无法动弹。倭人与严世蕃直浸了她有半柱香的时间,觉得应当差不多时,就提起了她头,见她双目紧闭,面色发青,脉搏、呼吸、心跳都已不在,才放下心来。那倭人又把她全身掷进水中,看她全身衣衫都被泡透,方将她拖回岸边,对严世藩笑道:“严兄,如此便再没痕迹可寻。小弟这就南下准备一切事务。”言罢,拱了拱手,疾步离去。 那倭人出门时,正当江哲抱着江诚回府。两人擦肩而过时,江诚忽然对着那倭人号啕大哭。江哲觉得奇怪,就回过了头去,见那倭人耳后直到脖颈被人划了三道深深的指痕,十分的血腥可怖,想来江诚幼小,才会被吓得失声号哭。江哲微微一笑,边快步前行,边柔声抚慰爱子。 江哲带江诚向家中走去,岂料走到半路,早被丫鬟拦下,说是“小姐出了大事”,他惊愕之下,再缓过精神,已到何思尸体前。 “思儿不慎落水,中午院子里没人,再发现时,就已经……”严世蕃在旁居然也抹去几滴眼泪,魏连锋紧锁双眉,轻叹一声,自江哲怀中抱过了江诚。江哲缓缓跪下,当真是肝肠寸断、五内俱焚,如果这能是一场噩梦,他宁愿用自己的性命来换。 “娘,娘……”身边的江诚很早就学会了这个字,他还不知道母亲已经过世,兀自对着何思冰冷的尸首又叫又笑,当发觉不管自己怎么呼喊,何思都对自己不理不睬时,复又哭嚎起来。 严世蕃等人早已离去,凄凄惨惨的灵堂里,只剩下魏连锋、江哲、江诚陪伴何思。魏连锋怕江诚哭得江哲心烦意乱,欲抱他也出去,却被江哲拦下。江哲接过儿子,轻拍他后背,低声说道:“诚儿这么小就没了娘,自然该哭。”他紧紧搂着儿子,眼中泪水转了两转,终于沿着面颊落下。他三魂之中丢了两魂,眼神涣散,魏连锋无奈下,也是心痛。他心中颇为疑惑为什么何思会失足落水淹死,暗暗觉得其中必有隐情,只是苦无证据。他毕竟在江湖行得多了,自知求本逐源当在尸身上寻找关键,仔细观察下,终于看到何思右手指甲呈紫红颜色,极不寻常。 “哲儿,你看!”他摇晃江哲身子,但是江哲心死如灰,痴痴地瞅着何思面目,对他的话恍若未闻。魏连锋心急之下,竟然扳起何思那只右手到他面前。江哲如今不肯让任何人触碰何思,见他毛手毛脚,也顾不得魏连锋是长辈,竟然一掌把他推开一旁,势如疯癫。他这一番举动过后,便轻轻捧起何思右手,想把那只手再放平,然而自然也就看到了那三个带血指尖。一霎那间,他眼前骤然晃过那倭人耳后的三道血疤,心底陡然间一沉,低声喃喃:“是他,是那个倭人……”他说着说着,猛然站起身子,就向外冲去。他一时情急忘形,这一下惊动怀中孩儿,江诚小手小脚乱抓乱挠,无意间揪到他头发,便拉扯起来。江哲这才想到自己尚抱着儿子,更何况根本就不知那倭人栖身何处,身不由己,眼见着即将迈出门的脚,最终不得不收回。 魏连锋问道:“什么倭人?”江哲心底一酸,道:“是个倭人,是个倭人杀了思儿。回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他身上有伤,应是思儿临死前抓伤的。”魏连锋一皱眉头,道:“倭人?恐怕与严世蕃的谋反计划有所关系。”江哲道:“既是如此,我去找他问清楚。”魏连锋忙道:“万万不可。那倭人与他有所勾结,你这么贸贸然要找倭人报仇,他怎会老老实实地告诉你?说不定逼急了他,连你也会没命。”江哲不禁长叹一声,看着怀中江诚,又落下泪来。倘若没有这个孩子,自己定然拼了性命去给何思报仇,然而既然已为人父,就注定要为很多事情隐忍一时,不能再似年少轻狂,任意妄为。魏连锋又道:“哲儿,你大仇未报,尚需依仗严世藩的权势。伯父答应你,等你宰了那狗皇帝,伯父帮你去找那倭人!” 数日后,严世蕃将一张字条交给了江哲,其上是个人名:张经。三年来,这样子的字条江哲已经拿过十数张,第一张上写的就是“夏言”二字。 张经,抗倭大将。严世蕃要联合倭人助自己篡权,张经便是头一块的绊脚石,非除不可。如今江浙一带倭寇兵灾严重,张经虽然一心为国,无奈能力不够,无法根除这祸患,因此朱厚骢早已对他不满,严世蕃就是要江哲去制造张经通倭的罪证,借圣上不满而火上浇油,置张经于死地。 如今的江哲早已不像以前那般甘心为严世蕃卖命,他要去见张经,另有自己打算。这晚,张经在书房仔细翻阅前几日江浙各府上报的寇患,不提防烛光一暴,继而眼前一亮,一柄秋水般透亮的钢剑正抵在自己喉节前。眼前那人低声道:“你别出声,否则我即刻取你性命。”张经脸色稍变,但少顷就转回自然,道:“你是严府派来的刺客?”他早已到了知天命的年岁,对自己生死看得极为平淡,只是放不下国事,方会在朝上与严世蕃针锋相对。他何尝不知道以往与严世蕃作对的大小辟员没一个有好下场,但是浩然正气,岂能毁在自己身上。江哲点了点头,左手拉下脸上面罩,张经却闭上了眼睛,神情愈发轻松。张经自然明白,刺客最怕的就是暴露身份,眼前这刺客大胆露出本来面目给自己看,那只能说明自己必死无疑。然而此番,他却全然猜错了。 江哲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铺在桌上,而后缓缓撤回手中利剑,问道:“张大人,您别怕,我不会伤害您。您与倭寇多番交战,这名倭人您可曾见过?”张经一愣,遂睁开了双眼,见纸上所画乃是个左侧人面像,画功拙劣不堪,但一些面目特征却也有着七八分的传神,比如鼻旁一颗大痣以及左眼下的一道刀疤。他倒吸了一口寒气,道:“这人你从何处见到?”江哲察言观色,见他似乎认得,忙“扑通”一声拜倒在地,道:“这倭人数日前在严世蕃家中出没,还杀了小人爱妻,小人与他仇深似海,还请大人提点一二。”张经大惊,急扶他起身,道:“这倭人叫作宗设尉奚,乃为三十余年前挑起倭患的宗设嫌道之孙,是倭寇中的一大头领人物,最近一直在江浙一带挑起种种寇患,令朝廷烦扰。孩子,你不是严世蕃家中派来杀我的刺客么?怎么又突然……”(附:有关宗设嫌道:明朝时,每十年日本与中国会进行官方的互换贸易,然而日本国内政权不稳,在嘉靖二年时,大内氏遣宗设嫌道来,细川氏又遣瑞佐、宋素卿至。舟至宁波互争勘合真伪,宗设杀瑞左焚其船,追素卿至绍兴城下。所过焚掠,劫持指挥张朗,杀明军数百人,夺船出海,备矮都指挥刘锦追至海上,战亡。给事中夏言奏矮患起于市舶,进罢浙闽市舶司。因而绝贡。此后,日本与中国不贡使者十七年。嘉靖十八年日使来献方物进表文伏罪,虽非贡期获准入贡。到嘉靖二十六年又贡,因先期到来且人船逾额,被守臣阻回,从此贡路不通。)江哲摇头,见面前这长者和蔼亲善,忽然间心中油然升起一种亲近之意,充满肺腑的话都想一股脑地说与他听,这种感觉自何思逝后,就再没有过。江哲只觉着心中甚为气苦,这许多年来魏连锋要自己一直瞒在心中的事情,终于脱口而出。这一番话说来好长,从自己身世一直讲到何思去世,又从与魏连锋筹划刺君一直讲到成为严世蕃的刺客。 听完这洋洋洒洒好长的故事,张经不禁目瞪口呆,顿疑身在梦中。他坐在太师椅上静了好久,才道:“孩子,你先祖的事情,我也知道一些,只是时日已久,那些惩罚自然不应当加在你身上。你魏伯父他是一片好心,可惜行事太过偏激,但也算不得什么重罪,不过那刺君的说法,可万万莫要再提。当今皇上确实有所偏听,宠幸奸邪,但是数年之前,他还是天下间难得的明君(后世有称嘉靖执政前期为‘嘉靖中兴’),更何况国不可一日无君,没了皇上,就算让严世蕃独揽大权,也免不了战乱四起,百姓遭殃。更何况当年杀你祖父,说句不好听的,也是你祖父自己罪有应得。你祖父他滥杀无辜,又为先皇强抢民女,更加意图谋反,假传圣旨,这些事情天下皆知。你魏伯父,也就是神岳,他是个至情至性的人,所以才会觉得江彬对神周好,他就是天下最好的人。至于严世蕃,老夫惭愧得紧,就算我知道这许多事情,就算我知道他意图不轨,但凭今昔老夫地位,纵然送了性命,也没有办法去逆转乾坤,只可以说是尽量拖延。你也不要想着去刺杀严世蕃,他身边高手如云,如果可行的话,老夫现在也不会这么忍气吞声。当然,你既存了异心,再在严府停留,便会危险万分。我有一位至交好友,如今在渝杭一带负责抗倭,不如我写封荐信与你,你去投靠他,也许沙场之上还能遇到宗设尉奚。你功夫好,男子汉大丈夫当以此报效国家才对。” 这些道理,魏连锋从未与江哲讲过,所以江哲从不知道什么“国不可一日为君”,天下大乱,百姓疾苦的道理。他一向都认为朱厚骢是自家仇人,从不觉得杀了他会给黎民带来什么灾难;至于严世蕃谋权谋利,他也只是觉得这人太过贪心,并没想到他若成功,会有什么兵灾人祸。如今听完了张经这一番苦口婆心,才明了自己原来一直都很是幼稚,也极为自私,实在羞愧难当。而张经那意见,自然再好不过,他当即纳头拜下,道:“如此,多谢张大人。” 正文 第9章 鸳盟不再,晴天霹雳大梦醒3 江哲拿了信,只见上边写着“戚继光将军亲启”七个大字。他匆匆赶回严府,抱了江诚就欲离开。转眼之间,他已走到京城南门,看着即将离开的地方,兀地那一幕幕往事,又重新展现在了眼前。“五年多没再见他们了。武兄和玥仙早已离开,不知道如今有没有在一起。去年大考,听说慕延兄弟上了榜,不知进了仕途,一切如何。”他心神不宁,想起自己十四岁那年,众人在西山的枫林中,心中暗道:“愿我等五人可以永远如此,不要分开。”而后到了十七岁,便随魏连锋投奔到了严府,没过几天,就和何思拜堂成亲。“思儿,思儿。”他眼中酸涩,念及爱妻惨死,胸口如受巨石撞击。“这就要走了,此后只怕是再没机会回来。”他心中放不下旧时故居,十四岁到十七岁,那是他最轻松快乐的时光,而十七岁后,虽有佳人相伴,到了二十岁时又有弄璋之喜,然而每日间总有些提心吊胆,难以踏实。 他终究是抱着江诚一起回到蒋府门口,却大吃了一惊,往日那厚厚的朱门上,竟然被贴了白白的两道封条,在这夜晚,颇为刺眼。 “哲儿,你要走了,是么?”门旁破败不堪的石狮子后边,转出一位高瘦的男子,正是魏连锋,“不必惊讶我在这里。你今天去陷害张经,只拿了那倭人的画像,却太紧张,忘记拿严世蕃要你带去的证据。我从小养你到大,又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心思?你是个念旧的人,我一早就等在这边了。”江哲淡淡地呼出了口气,伸手拂去那石狮子头顶厚厚的积尘,问道:“此厢为什么变成了这般的情形?”魏连锋道:“贪心不足蛇吞象。一年之前蒋慕延考中功名,就买通关系,去江浙那边任职。他与倭寇勾结,官匪相通来让蒋谦生意越做越大。半年前事发,朝中就派人封了这里,抄了蒋家。不过蒋慕延事先得到了消息,全家安然逃走,只有大夫人被抓入狱,已殁。” 江哲淡然一笑,摇了摇头,道:“原来大家都会变的,慕延也会如此的贪财。伯父,哲儿不愿报仇了。”魏连锋脸色一变,道:“哲儿,当年我传你武功,和你说过什么?”江哲将怀中的孩子慢慢放在台阶上,解下佩剑也横放一旁,道:“伯父说,如果我后悔了,除非杀了伯父。伯父,今日如果哲儿死在您的手上,哲儿求您务必抚养这孩子长大成人,不要让他再去背负那些仇恨。”魏连锋稍一迟疑,也把腰间的毒龙鞭解下,道:“好。今日咱们便都以拳脚功夫比试。” 二人的拳脚功夫均精于一套“鹰爪厉手”,江哲武功学自魏连锋,本身就已处在下风,虽然二者相较他略胜在年轻力盛,但魏连锋内力更为浑厚。二人整日间比武练武,拆招卸招,对彼此武功路数皆了若指掌,当真是纵然闭了眼睛,也能信手攻防。 过了百招之后,江哲惨然一笑,他自知倘若当年没有魏连锋,此刻早不知被人欺凌成何等模样,不管这一条路走到如今是对是错,自己终究是欠他一段恩情。他是个念旧的人,魏连锋早已看了出来。他下一招的名目叫做“鹰翔击空”,势要击人心脏,而瞧魏连锋的招式,也应要使出一招“鹰翔击空”。 二人两招相对,本来应当中途变招避免两败俱伤,但没想到,二人竟然都不变招,但听得“扑扑”两声,二人右手各自拍在对方心脏上。两人一时均愣住了神,双双静立当场,凝目看着对方。二人所惊诧的并非各自中招,而是双方手上,在最后一刻竟然都撤去了内力。 “伯父,你……”江哲本欲一死换得报他恩情,却没料到,魏连锋居然宁愿舍命来成全自己。 魏连锋也是诧异万分,他十几年来抚养江哲长大,已经将他视为自己亲生的儿子一般,如今见他甘愿死在自己手中,心中不禁又是欣慰欢喜,又是难过伤感,终于轻叹了口气,道:“你走吧。自此以后,你我再不相见。好好保重。”语罢,他一纵身子上了旁边房檐,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 当下江哲带了江诚一并南下,根据张经所说投身到江浙戚继光处,暂任一名偏将。此时戚继光刚刚调任浙江都司佥书,江哲与他谈论之余,才知晓蒋慕延通倭之事,便是戚继光上报给了朝廷。 戚继光得知江哲与蒋慕延为旧时相识时,不禁大大感叹。他说道蒋慕延本来是个可用之才,无奈其父实在贪婪。在潜移默化之中,蒋慕延一开始借官兵掩护,勾结倭寇私运货物尚可说是被孝道逼迫,然而到得后来,便渐渐做得习惯,良心被腐蚀殆尽。 “可惜蒋家上下事先得知,逃得干干净净。唯一抓到的蒋常氏,却是最不应该被抓的人。”戚继光如是说道。 蒋常氏?江哲仔细回想,只觉着脑海中关于这个人的印象极为模糊。唯一记得的,就是蒋常氏是成天躲在佛堂之中吃斋念经的蒋家大夫人。她容貌甚为雅致脱俗,说话从来都不急不缓,平日间对任何人都温和相待。这般善良的一位夫人,为何蒋家所有人都能逃脱,唯独把她留下了呢? 却说当日蒋家上下忙着逃难,唯独后院佛堂恍如平常,依旧香烟缭绕,大门紧闭。 众人正要离开时,蒋谦忽然发觉蒋常氏没有跟在众人之中,心里大急,速速跑到了后院。蒋慕延念及我闻,也跟了过去。二人用力拍打佛堂大门,无奈那门建得十分沉重,更何况里边门闩早已经被插上。蒋慕延心知时不容缓,当即要蒋谦闪到一旁,而后退了几步,憋足一口气,猛然间前冲,一脚向那门踹了过去。他毕竟学过一段时间的武功,更何况正值年少,这一脚用足了力气,但听得“咔嚓”一声,门闩被他踢断,这扇门终于打开,一股檀香气息随即弥散而出。 门内静静坐着两人,当中那人依旧一脸祥和地捻着佛珠,当真心中一片澄净空明,正是蒋家大夫人,常宁。她身畔那女孩却脸现惧怕,转了转头。 “我闻,你的尘缘还是动了。”常宁微笑道,“随了他去吧。” “师父,我……”我闻脸上一红,自惭毕竟修习未深,难以自定。 蒋慕延听不懂她们之间打的禅语,不过却明白常宁肯要自己带走我闻,便几步迈进了屋子,一把抓住了我闻,催促道:“时间不多,和我走吧!”现在的蒋慕延,已非五年前的他。五年的时间,江哲与何思从无情到有情、进而挚情,然而蒋慕延与王如玉,却始终不温不火,冷漠相待。蒋慕延不喜欢王如玉,心中却也没再对颜玥仙恋恋不舍,直到两年之前,一次在家中与我闻不期相撞,霎那间才明了何谓相思之苦。我闻容貌远不及颜玥仙那般明艳夺目,然而她另有一种楚楚可怜,让人见了,不自禁地就兴起保护弱者的英雄气概。蒋慕延虽想纳我闻为妾,无奈我闻随同常宁潜心修行,委实接近不得。 我闻被他紧紧抓着,脸色愈加彤红,她早已知晓蒋慕延心意,但却无法抛却常宁独自逃走。我闻一手拉到了常宁衣角,道:“师父,你不走么?” 常宁缓缓站起身子,摇了摇头,道:“我闻,你有着自己的因缘,不该总陪着我的。我尘缘早尽,你自管去吧,不用拉我。” “是啊,时间快来不及了!”蒋慕延见我闻尚自犹豫,心中着急得很,当即拦腰一搂,竟把她生生抱了出门。 看着蒋慕延远去,常宁才走到门口,对着蒋谦道:“谦,你也走吧。” 蒋谦表现出了不同以往的真情和执著,道:“宁,为什么不走呢?官府很快就有人来了,到时全家抄斩,你若不走,会被杀的!” 常宁淡然一笑,道:“谦,我的性命对你而言,还那么重要么?” 蒋谦急道:“那是自然!宁,我们说过要同生共死的。” 常宁不动声色,而是微扬起了头,看着明耀的阳光,叹道:“同生共死?你要我和你同生,为什么不愿与我共死呢?” 蒋谦脸上急得尽是斗大的汗珠,急道:“你莫不是疯了?”他心中舍不得常宁,然而却无法用蒋慕延带走我闻的方式,毕竟一来,他早已没有了那般的力量;二来,多年的修佛悟道,已为常宁镀上了一层仙人般的光华,她静静站在那里,就如同飘逸下凡的水月观音一般,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纵然自道早已忘情,超却红尘,常宁还是不免眼中生涩,口中发苦。“疯”,在他眼中,自己竟然与这个字扯上联系么?回想到三十五年前,二人初相见面之时,她是富户千金,他则是身无分文的穷小子。就像那些戏曲里说的,二人后院相会,私定终身,只不过她是戏文中的小姐,他却并非戏文里的书生。她等他十年,十年后,穷小子变作富商贾,然而钱财赚来,却失了良心。嫁为人妇后,日日盼他悔改,却日日寒心,终于倚着昔日情分,讨要了后院这座佛堂,安心成为坐家居士,苦苦修行。三十五年以来,他始终难于明白为什么二人会成为这般僵局,他也从不知道,她日日祷告,吃斋念佛,并非为了自己,也并非为了他,而是为了那无数被他坑害的人,积攒功德。 常宁背过了身子,道:“蒋老爷,多少人为了咱们这个家而家破人亡。我留下来,只当代你还债罢。咱们从此以后,再无任何瓜葛。”言罢,她走进佛堂,复阖住了门。蒋谦狠狠地跺了下脚,终究还是离去了。 数日后,常宁安然坐化在大狱之中。时人传言,她去世当日,天空之中竟然遥遥传来仙音,令人心存向往。 正文 第10章 人心难测,草莽林海寒意深1 蒋家被抄一个月之后,青弋江畔。 其时正值腊月,天寒地冻,青弋江虽然没有结冰,但江面上也是雾气蒙蒙,水凉刺骨。江边,一名双十少女在编补前两日打鱼扯坏的渔网。她十指纤纤,指尖被冻得微微发红,动作迅捷灵巧,不一会儿功夫,渔网上破得头般大小的一个窟窿已被密密补好。 “五儿!”一个壮实的渔家小伙子从远处跑来,他两腮通红,口中“呼哧呼哧”地冒着白气,鼻尖一抽一抽的,可见冻得不轻。他脚步笨拙地跑到那少女身边,边搓着手,边“呵呵”地笑道:“五儿,今天我可赚了。”那少女稍稍地偏了偏头,启朱唇,露银牙,道:“赚什么了?”说话间,手中依旧不闲。那小伙从怀中掏出一大锭银元宝,道:“你看!今天一早门前就有喜鹊叫,果然有贵人来。一对儿男女投身在我家,那男的随手打赏,就是这么一锭。改天赶集去,我买根翠玉金钗给你带。”那少女轻声一笑,道:“裕哥哥,你还是留着钱把自家渔船修修好吧。咱们乡下丫头,可带不上那么金贵的首饰。”那小伙急道:“带得上,谁说带不上?你比那女的不知道要漂亮多少,她都带得,你怎么带不得?”那少女莞尔:“漂不漂亮,与命好或不好,可没干系。” 她说着说着,忽一蹙眉,凝思道,“咱们渔村与世无争,向来没什么外人。如今有这种身份的人投身在你家中,又没随身护卫,恐怕事有蹊跷。那锭银子你还是藏着别用了,万一是什么来路不明的被别人认出来,可跳进长江也洗不清了。”那小伙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喜道:“是了,是了!五儿,还是你替我想得周全。你、你真是好。”那少女脸上一红,拾掇好了渔网就拧饼了身子,沿来路回村,边走边道:“你可听见他们说了什么没有?”那小伙疾走几步追上了她,道:“他们没说什么,只是那男的仿佛有些嫌恶那女的,那女的身子很差,走两步路就面无血色,要那男的搀扶。后来似乎受了委屈,说了一句什么‘若换了我闻,你定不会如此’。” “我闻?”那少女步子顿时停住,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那小伙道:“什么‘我闻’、‘你闻’,我可听不明白。五儿,你怎么不走了?”那少女口中低声喃喃道:“我闻,那是个人名。莫非真是他们?”那小伙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连声问道:“谁们?‘我闻’是人名?谁会起这么怪的名字?五儿,你识得他们?”那少女轻轻地“嗯”了一声,道:“我还有些事情,你先回村吧,我晚些自己回去。”言罢,转身便向远处的山冈奔去。 这少女不是旁人,正是当年私自出走的颜玥仙。五年前,她一路南下,因为没有江湖经验,故而刚过了河北地界,身上银子就被人偷了个干净,等到青弋江畔时,已经好几天没吃过像样的饭食。她是个姑娘家,纵然饿得前胸紧贴后背,仍然放不下脸面去给人干活,更不用说是去跟人讨饭,就这样,终于饿昏在青弋村一户侯氏夫妇家门前。侯氏夫妇皆年过花甲,可惜膝下无有子女,于是便认了颜玥仙作孙女,留她住了下来。问起颜玥仙名字时,她不愿报自己本名,想起师兄姓武,就随口说了个“五儿”,权作小名。这渔家小伙则姓张名裕,取“裕”、“渔”谐音,又有“丰裕”之词的彩头。张裕与颜玥仙同岁,与侯氏夫妇比邻而居,常帮助侯氏二老干些粗活。他为人憨厚耿直,一条心地欢喜颜玥仙,然而颜玥仙对他虽不心动,却有着几分感动,是以态度总有些不冷不热,让他颇为摸不着头脑。 颜玥仙听了张裕那一番话,心中起疑,就绕了远路赶回村子,悄身挨到张裕家窗旁,戳破了窗纸,凝目细瞧。不出所料,里屋二人,果然就是蒋慕延与王如玉。 蒋家一众人等当日逃脱后,蒋谦害怕人多太过招摇,就分作了几拨向东南逃去,其中蒋慕延、王如玉、我闻三人一起,蒋谦带着几个仆人与蒋黄氏一起。我闻在半路上听闻常宁去世,伤心之余竟而私自返回,待蒋慕延察觉时,已经不知从何追起;王如玉此时身怀有孕,却因连日奔波不幸流产,蒋慕延为了照顾她,只得先在青弋村落下了脚。蒋慕延厌烦她拖累自己,整日间没有好脸色给她,王如玉本来性格温娴柔顺,但非常之时,也免不得起了几句牢骚,更何况嫉妒之心,本就出于天性,蒋慕延整日念念不忘我闻,她心中自然不平。 见到蒋慕延对王如玉吆三喝四,颐指气使,颜玥仙愈发觉着心惊。从来不知,原来蒋慕延竟是如此凉薄之人。王如玉毕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如今竟被他呼来喝去,没有半分的温存;相较而言,武仲言当真要比他强上百倍。她本想出面相认,想了一想,终究是觉得没有意思,遂蹑手蹑脚地转身离去。 过了几日,蒋慕延与王如玉托人买了一辆马车,去以往开在化名之下的一家丝绸铺子避难。蒋谦早已想到会有这一日,因而“狡兔三窟”,即使家被抄,仍有万贯家私在其他的铺子之中,更有几千两的纹银借生意之便早就寄存在东瀛,叫朝廷无从查起。 蒋慕延、王如玉二人走时,颜玥仙静静地站在山坡上看那马车远去,渐渐地化作一个黑点,消失在天际。颜玥仙抬头望着满天的云彩,忽然轻声地笑了起来。比起五年前离开京城西山,原来不知不觉之中,自己的心绪已经平静了这许多;原来再次见到,也并不会有原本以为的那般难过。这般想来,自己算是想得清楚了吧,既如此,该是时候去找师兄了。可是天下之大,到底是不知道应从何找起,而侯氏二老身子一日不比一日,一时半刻,又离不开自己。左思右想,毕竟两相为难,正愁进退维谷,就看远远地张裕对自己招手。 “也罢,走得一步是一步了。”她心道,又朝着马车去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跑下了山。 颜玥仙却不知晓,与此同时,武仲言正在边闯荡着江湖,边四处寻找着她的踪迹。两年之前,颜坤年老体衰,偶感风寒,病魔缠身而重症不治。武仲言办好了颜坤后事之后,脑海中时常回想到师父临死前的场景。颜坤去世前,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再见颜玥仙一眼,然而终究事与愿违,遗憾而逝。武仲言不禁心中十分地怪责颜玥仙,但又放不下颜玥仙,他四处探访颜玥仙行踪,却不知道再见到她时,自己能不能原谅她,能不能坦然接受她。 颜坤未殁前,二人近乎于足迹遍满南方,这时颜坤死去,武仲言遵从遗命要将他的骨灰撒在黄河之中,遂北上,顺而一路走去。嘉靖三十五年,也即他廿四岁时,终抵东北。 长白山下,密林重重,其时已入初春,然而此地寒意未退,林荫处,还有些未化的白雪。武仲言右手扶上腰间自颜坤处传下的佩剑,一步一步地踱进林子里。他心知此时正值山林黑熊冬眠大醒,这些猛兽腹中极为饥饿,因而凶猛残忍,最难对付,是以愈发地小心谨慎,不敢大意。进到林子之前,他曾去过山脚的村子打听消息,有一位中年村妇见他腰佩长剑,识得他是习武之人,当即三跪九叩地央他帮忙寻找自家丈夫。她说道冰雪初融,自家夫君急于寻找人参卖钱,便闯进了深林,然而一连四五日都没有回来,让她实为着急。武仲言见她说得可怜,就软下了心肠,答应进林子去。 他身上穿着一件狐皮衣,脖间则戴着个兔毛的围脖。他走着走着,因真气上行,周身发热,就停了步子,解下那个围脖。一股冷风随即沿着缝隙吹进脖中,他深呼一口气觉得清醒了些,却眼角一亮,瞥见不远处一棵树下一摊白晃晃的东西动了一动。 倘若不是这一动,只怕他也当那不过是极为寻常的一块积雪,然而这时上了心思,凝目一看,居然心头一凛:那竟是一只庞然的白虎。 那白虎甚是倦怠地趴在树下,身边卧着一名男子。那男子手脚冻得通红,许是睡梦之中犹能感觉到料峭春寒,遂不知死活地仍自向白虎腹底靠去。那白虎微微一动,面露几分惬意,伸出一只前臂,搭在了那男子外露的肩膀之上。 武仲言认出那男子身上衣饰正是那村妇描述,不由得心急火燎,见白虎伸爪,只道它要伤人,忙大喊一声,抽剑斩向白虎脖颈。他生怕一击不死,那白虎伺机反扑,故而这一剑贯上了全力。但听得“当”的一声巨响,手中宝剑与一物相撞,继而一声娇呼,则是挡他攻势那人承受不了巨力,跌坐在地上。 他还没看清来人,就又听一声虎啸,正是白虎动了真威,扑上前来。 “虎儿退下!”那地上女子一声娇叱,那只白虎竟能听懂,生生地在空中偏了身子,落在旁边,低颈将头靠在那女子肩上,蹭来蹭去,很是亲热。 武仲言这才看得清楚,方才挡住自己宝剑的,乃是一块巨石,怪不得自己虎口也要震得生疼。他愣了好久,才想明白那白虎定为人所驯养,便放下心来,细瞧地上这女子:这女子大约十八九岁年纪,眉目纯净,就似地上白雪一样尘埃不染。她身穿着一件淡黄色衣衫,脚上一双绣花鞋也是淡黄色作底,鞋端各扎着一个月白颜色的绒球,煞是可爱。这女子腰间别着一柄短剑,想来方才是怕他力大伤了短剑,才随手举了块石头迎战。而出人意外的是,那短剑剑绦足足有一丈长短,赤红色的剑绦如同鲜血一般铺在地上,其中泛着点点金光。 那女子看他不说话,就站起了身,掸了掸身上沾的尘土,先开了口。她说道:“虎儿是我养大的,断断不会伤人。那男子前几日进了林子,结果遇上了黑瞎子,若不是虎儿,只怕现在连尸首都存不下来。”黑瞎子,便是东北民间对于黑熊的俗称。武仲言曾听颜坤说起,在山林之中,是“三虎二熊一野猪”,这白虎生具异象,看它方才那一扑,少说也有千斤之力,若与黑熊相较,恐怕也非此虎而不得胜了。 武仲言恍然,称了个大喏,道:“是我鲁莽了,还请姑娘宽宏大量。那位大伯如今怎样了?他家人好生挂念呢。”那女子道:“他被唬得怕了,我不得已才点了他的穴道,让他歇息一会儿,缓缓神。等他醒来了,你领他出去好了。你武功好得很,不知怎么称呼?”她既问起,武仲言便双手抱拳,回道:“在下姓武,名仲言,师承剑枭。敢问姑娘芳名?”那女子微笑道:“看来你是近些年才闯荡江湖的,否则当认得我这把佩剑。我姓游名雪菲,家师早已退隐,不方便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