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初识大熔炉1 一人的过错,引起一个家族的衰落。 在它矮檐下,岂敢不低头!心悸的岁月,不堪回首。 一直思念的名师竟如此尴尬相遇。和父母分别就如永别,难分难舍。 生活的新起点,成了炼狱的序曲。 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刚跳出苦海,弟弟却上了绝路! 二十年磨难,常人想象不出他是怎么度过的。他常常自言自语:“一言难尽!” 人复职了,身体无法恢复;工资复原了,心情越发低落。一年多来,神魂颠倒。上课时思路不清;要他帮厨,手脚不灵;让他敲钟,时间不准;埋头走路,不知重轻。唉!不到五十岁,已变成无用的人。 大学未毕业就参军追击中央军,旁人都说他将来有一个美好的前程,谁知他忘不了自己的理想,偏偏要回来当个教书匠!事事与愿违…… 最不堪回首的是二十年中的后几年,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成了五类分子,家破人亡,都只因风刀霜剑严相逼。 昨天接到外甥女的信,小舅于年前几天爬上高压电杆,全身变成焦炭。 他双手拍打着床板,号啕大哭,喉咙哭哑,几度昏过去。 他很自责,小弟的死全是他一手造成,全家的灾难也全由他而起。 他不仅害了全家,还害了整个家族,亲戚子侄都因他而丧失了前程。一人的过错,引起一个家族的衰落。全族人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不停地撕扯自己的头发,历数自己的罪恶。尽避他痛彻心肺,也无法改变历史。 他大骂:我是罪魁祸首,十恶不赦! 这时,我们已经进了大学,回母校看望他,个个摇头叹息。恰好我们插队的大队正是他改造的地方,我们目睹了他受难的全过程。 刚到队的第二天,就看到他的故事。 一阵铜锣声隐隐约约从山那边传来,渐渐清晰。从山嘴的梯田埂上,走来一队人,前前后后有一大群孩子拥着。走近了,看清是一个头发蓬乱,面容黝黑的高个子,脖子上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破坏生产犯”。这人手里提着一面铜锣,一面走,一面敲,一面自喊:为人莫学我,破坏生产!一声紧接着一声,上气不接下气。 他身后紧跟着几个民兵,肩上背着枪,其中一人手里拿着一条竹枝牛刷帚,喊声一停,就往他背上猛抽。骂道:快喊,不能停!不然我抽你,我操!凶神恶煞的样子。 敲锣人背上还背着一捆青色的柴草。 我们十几个知青下放到此地才三天,还没分下去,暂时住在大队小学楼上,这里又是大队部。县“四个面向办公室”的负责人,送我们下来的几个单位的领导及一些家长都还未走,他们要等我们分配到各个生产队,看看我们的住地和生活环境才回去。这一阵锣声把我们几十人吸引到楼上窗口边,七嘴八舌,询问大队革委主任出了什么事。 这个人是右派,不老实,队上要他割草,他把刺割在里面,牛吃了岂不是残害耕牛?这不是破坏生产吗?我要曹副书记带着治保主任和民兵营长牵他去游垅! 游垅队伍到操场中央停了下来。我们都走到操场去。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田垅里走来一队人,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我也曾差人去打听,为的是右派杀秧青……” 一口好听的祁剧唱腔从大队部后面传来。我回头一看,是一些社员收工回来。 味精,你唱个屁!别人挨斗,忧得肠子打疙瘩,你高兴不是? 忧什么,家常便饭,你还见得少? 顺着声音看去,这些人都是农民服装,唯独“味精”穿一件白龙头布牛舌头衬衣,中等个儿,浅头发,黄面皮。 你还要唱,小心哪天把你也斗一家伙,你就知道厉害了! 裤包脑,少说点,谁像你怕三怕四,秋年四季蹲在裆里! 你才专门住裆里,死凸砣! 味精不管,继续唱:龙游浅溪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大家都笑起来,一齐往操场中心挤去。 正是中午收工时候,小学旁边的生产队全队空巷,个个争先恐后跑来看把戏。操场里挤满了人,里外三层围得铁桶一般。 挂木牌的人站在操场中间,虽然个子挺高,约有两米见方的大木牌,用铁丝挂着,深深勒进他的颈里,他始终未能直腰抬头。只见他面露菜色,胡子拉碴,衣服破旧,打着赤脚,两只手提着铜锣和锣锤,无力地下垂着。时值二月,还有点寒冷,他穿得单薄,不知他是不胜寒还是不胜羞,两眼无神,全身筛糠。一顶白纸糊的高帽约有一米高,扣在头顶上,帽顶上还插着一面白旗, 旁边有不少人围观,“啧啧”连声,有几个说“可怜”,有几个说“可惜”,有几个说这个大学生浪费了! 过了一会,大队革委主任走过来,站在板凳上大声说:今天我们很忙,就不开斗争会了。下面请治保主任介绍这个右派分子破坏生产的罪行,然后游垅!说完就下来了。 治保主任正准备往凳子上站,曹副书记用手把他往旁边一拨,自己站上了凳子。他提高嗓子说:右派分子袁洛木,破坏生产,队上派他杀秧青,他杀了刺放在秧青里,这不是破坏生产吗?这个右派分子罪该万死,打倒右派分子袁洛木! 哪个杀秧青没有刺,吃饭还有谷子呢! 又说是割草,到底是干什么?几个人在背后轻轻地说。 袁洛木……我的心立刻提起来,是不是我们的高中物理老师?赶紧拨开人墙,挤到前面踮起脚尖仔细辨认。面容已全然不象先前的样子,只能从身架上辨认。毕竟教了我们一年,烧成灰也认识。不错,是他!唉,袁老师怎么——我不禁脱口而出。袁老师那似乎迟钝了的知觉忽然被唤醒了。他高帽往右边一歪,弯着腰侧着脑袋,顺着声音看过来,两人眼光一碰——我多次向他请教过难题,还能不认识我?他没吭声,赶紧收回目光,往后闪了几下就瘫了下去。 你右派分子还要装死?治保主任在他背上狠狠踢了几脚。袁老师在地上滚了几下。 这搅潲棍太狠毒!有人悄悄说。 打倒右派分子袁洛木!曹副书记高举右手,带头喊起口号。 周围有不少人跟着他举手喊起来,几个民兵上前,提着袁老师的后衣领,想把他拖起来。木牌压在腿上,手里又拿着铜锣,袁老师自己也想站起来,艰难地挪动着身子,好久站不起来。又有几个民兵上前,七手八脚,拉的拉推的推。我不知是否该去扶他一把,眼泪夺眶而出,双手捂着脸冲出包围,直奔我们的临时宿舍,拉开被子蒙头哭起来,接着几个同学也冲进来。外面闹沉沉搞了好久。那一大帮人大约押着袁老师到其他生产队游垅去了。“哐哐”的锣声在耳边经久不息。 后来问小学老师,才知道事情的原委。这里种水稻,每年春耕季节,秧谷下田后,水田都要犁过来,把兰红花苕子、蚕豆苗踩在水田底作沤肥,不够的就要上山杀秧青。树上刚发出来的嫩枝新叶漫山遍野,割了又发。年轻人爬上树砍秧青,那嫩枝绿叶又厚又重,一早上砍一担,就是两百来斤,就是半个劳动日。 袁洛木一家来到农村半年多,砍秧青是头一回。他不能爬树,只能在地上割青草,砍地柴。地柴和刺蓬长在一起,分割不清。割了一上午,还只有几十斤。交到队上,民兵排长一检查就发现里面有刺,立即汇报到大队。革委主任说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要念念不忘阶级斗争,立即把袁洛木抓来游垅。 正文 第2章 初识大熔炉2 袁洛木到农村改造,一向遵纪守法。但总有那么多麻烦事落到头上,上台斗过无数次了,今天算是轻的。有人背着喊他“袁老师”,有人喊他“袁木头”,有人喊他“袁落水”,“背时鬼”。他总是点头哈腰地回答,还是少不了挨斗。 当晚,我辗转反侧不入寐。袁老师和我是同一条街的邻居。他家开一个杂货店。他在省城读大学时,省里和平解放,他就参加了四野部队。不知后来怎么回来教书了,更不知又怎么打成右派。人事沧桑,真是难料。一个多好的老师,不碰到他,同学们的高中物理都学不好。 高中一年级的物理,学的是力学。那匀加速匀减速运动,自由落体,上抛下抛,只要掌握了规律,其实并不难学。可我们高中一年级四个班的物理是一个湘中老师教。他一口湘中腔,我们半个学期听得半懂不懂,湘南人听湘中话简直象听天书。大部分内容听得似懂非懂,老课没懂,新课又来了。考试起来,大家不及格。同学中有埋怨有顶撞的,他就把这些人召集到房中学《毛选》,弄得大家哭笑不得。 这老师不知道交代方法和要领,不善于归纳总结,不会组织整体复习,没有形成知识体系。他教学也并非不认真,每节课都提块小黑板出几道题,请几个同学上黑板演算;隔不了两天又小考,可是大家的成绩总是上不去。同学们知识不能迁移,埋怨情绪很高。 到了高二,换了朱老师教物理。朱老师是参加抗美援朝后回来进修的,虽然也是湘中语,但基本能听懂。湘语的特点:隔条江,不同腔;隔个坳,不同道。朱老师教热学光学,教得也很辛苦。每节课要讲很多例题,黑板写满了,就用衣袖擦。他的衣袖有点宽松,只见他熟练地把右手缩进衣袖里,伸出四个指头抓住袖口,就往黑板上擦,擦了又写,写了又擦。一节课下来,全身是白的,他妻子常说他在打石灰。大家的物理比上年有起色,但还是成绩不高,主要是朱老师讲的条理性不强。 到了高三,袁老师教我们物理。他是市里的物理权威,专门教高中毕业班。他教的是电学部分。无论讲理论,作演算,归纳总结,他都深入浅出,条理清楚,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几条线索勾勒出来,互相联系,一目了然。大家茅塞顿开,皆大欢喜。高中三年的物理复习得个个信心十足。 一九六六年春,学校开始“四清”运动,又叫“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简称“社教”。驻一中“社教”工作队是省教育厅杨厅长带队,在教师队伍里大抓阶级斗争,学校团委在学生中大抓阶级斗争。 我们“六六届”高中毕业班巳经考了毕业考试,按文理分科已复习了一个多月,准备迎接高考。接到上级通知,停课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学校书记校长主任都被清查,没解放出来。学校工作由社教工作组和学校团委主持。 不久,报纸上又开始批判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接着批北京的邓拓、吴晗、廖抹沙,批南京的匡亚明。不久,上面下来《“五一六”通知》,继续停课,批判“三家村”,揪黑帮,揪牛鬼蛇神。这时省里的“社教”工作队刚走,市委工作组又进校,政治运动一场接一场,搞得轰轰烈烈。全校八十多个老师揪出二十多个牛鬼蛇神。袁老师是一九五七年打的右派,自然是牛鬼蛇神。全校的右派只留下两个教书,其余的早就开除回农村管制生产。留下这两个右派都在劫难逃。我市中学都是工作队和学校、学校团委指导学生批老师,分配学生斗老师。二十多个黑帮,三十多个班级,分不来,就轮流批斗。每个班级一次分配一个黑帮下班接受批判、触及灵魂。全班的桌子摆成圆圈,黑帮分子坐教室正中,工作队员主持批判。 我们班语文老师有个哥哥解放前当兵,一九四九年去了台湾;数学老师出身不好,物理老师曾在外县教书,外调材料说他在那边曾说了一些反动话,于是都成了黑帮。化学老师虽出身富农,但他检举隔壁老师私藏蒋介石的像有功,成了没有问题的人。美术老师因为是三青团员上了吊。工会主席是共产党员,团委喻副书记外调时说他读师范时,曾在湘西学校操场集合开会时,接受过国民党将领薛岳的训话,喻副书记的大字报里说,当时凡是在操场参加过集合的人都参加了三青团,工会主席是反革命钻进了共产党内,其实一直没有证据。工会主席说他很早就接受了马克思主义,不承认自己参加过三青团。工会副主席承认他在解放前读艺专时参加过三青团,被认为是对党诚实,历史虽不清白但是清楚,因而历次政治运动都平安度过。 团委把要批判的老师分到各班,一两天后又交换批判。我们班分到的第一个批判对象,是学校图书室管理员李老先生。他解放前从加拿大留学回来曾做过中学校长,现在教一班英语兼管图书。他每晚半夜起来看对面高山岭上的云雾变化,做好记录,掌握规律,预测第二天的气候。他没什么错误言论,只把他当反动学术权威批判。他态度谦虚,不管学生批他什么他都点头称是,虚心接受。大家挖空心思斗了一两天,没什么内容可批了,再换下一个。有个初中语文老师,叫王成孝,他本没什么错误言论,只是出身差,抄他房子时,发现很多书都盖有二中图书室的公章,于是把他当小偷批判。先要他自己交代,包括思想和行动。给了他一把椅子坐在教室中间,学生在周围坐成两圈。他交待:我为了过关,故意巴结领导!大家问:怎么巴结法? 比如经常和工作组杨厅长打乒乓球,培养感情。 大家忍俊不禁。他确实好几个下午在体育室和杨厅长打乒乓球,引得大家观看。过几天又换一批对象来批判。分班批了又全校批。大会小会批了又写文章批,小字报大字报批。学生批老师,其实是工作组和学校团委组织的。就我校而言,学生对老师还是尊敬的,有感情的,批判是政治任务。不批,自己就要挨批,大家发言写大字报全部都是避重就轻,不着边际。老师们也心领神会,只感到工作组和团委对他们有压力,并没感到学生对他们有什么压力。 团委抓了老师中的阶级斗争,还要抓学生中的阶级斗争。在学生中打了几个落后小集团和反革命组织。初中毕业班一个叫陈浩的同学,团委书记指名道姓地批他是反革命小头目,至今我们都不知道那个反革命组织有何罪状。那真是个令人心悸的岁月,不堪回首,人人自危,个个怕沾上边。团委几个人就是十足的布尔什维克,职业革命家。他批我们语文老师,非要置之死地而后快。等到形势变化,有些师生有一晚在教室里要他交待他的行为,仅仅就这么一次,他就在自己房门口“自挂东南枝”,了此残生。 每次批判都是团支部干部带头,然后一个接一个发言,谁不发言就是落后,就是思想问题、立场问题;就是旗帜不鲜明,立场不坚定。帽子满天飞,棍子随便打,谁也不愿意挨批挨斗,还要争表现,充积极。开头,大家都写有发言稿,个个对着稿子念,念完稿子完成任务。批了几个星期,一个个口才练得不错了,懒得写稿或来不及写稿或写不出稿,就即兴发言。这比念稿子厉害得多,你一言,我一语,万炮齐发。开头批“黑帮言论”,批“反社会主义反思想反三面红旗”的恶毒言论。再后面找不到内容批了,就临时挑黑帮的毛病。家庭、婚姻、穿着、日常言论和行为,常常搞得这些“黑帮”措手不及。有些批判简直是无稽之谈,令人啼笑皆非。还有些无话可讲的人就无中生有、捕风捉影。 我校校医曾在德国的“福音堂”当过医生,有个同学就批判他:我有一次拉肚子,治了几天不好,他要我饿一天不吃东西,这不是居心不良,要饿死贫下中农的后代吗? 另一个同学批判王成孝时说:他侮辱贫下中农子弟,他上厕所要我看他的屁股是否有血!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弄得这个“黑帮”满脸通红。后来学校工作组要这几个同学写出旁证材料,按上手印,以便最后给“黑帮”定罪。袁老师在我班接受批判时,大家心领神会,心照不宣,鸡毛蒜皮,蜻蜓点水地胡批一通。工作组怎么启发也批不出什么东西来,最后轻松地结束。 该批的批了,没什么新鲜内容了,就把黑帮们集中起来,天天写交待。我们天天学文件、学通知,学北京某中学批判高考分数挂帅“十大罪状”。天天写大字报,接着成立红卫兵组织。黑帮们天天戴着高帽干活,吃饭也戴着。 学校教学部与食堂分两部,两部都有围墙,中间隔着市区的一条小巷道。为了学校安全,在两部的围墙上修了一座小天桥通过。食堂本来不高,天桥约五米长,一米多宽,和屋檐相距不多,两人拨身过路要侧着身子,稍高的人过天桥都要弯腰。黑帮一天三餐都排着队由团委或小组成员押着进食堂。黑帮们手提饭碗静悄悄地不知不觉走到屋檐边,忘记了弯腰,常常“咚”的一声把额头碰在屋檐上。黑帮们高低不齐,戴着一米来高的帽子个个都过不去。袁老师本来个子高,走在最前面,不注意就碰到屋檐上,把帽子撞到地上,押解的人大喊一声:黑帮分子不老实,把帽子捡起来戴好! 天桥上有水,过往的学生又多,不注意踩在帽子上,帽子又扁又脏。袁老师还得捡起来往头上一戴,然后做进屋檐的预备动作。先退后两米,低头弯腰,让高帽先进屋檐。这一退,后面的黑帮都跟着退。我们的数学老师快六十的人了,满头白发没有理,满脸白胡没有刮,高个又有点驼背,加上心理重压,更显得老态龙钟,颤巍巍退后两米,不注意绊倒在地。急忙爬起来,弯下腰,高帽的尖顶抵着袁老师的屁股。第三个,第四个……个个黑帮都得退。天桥本来不长,二十多个人排成几十米的“一”字长蛇阵,齐刷刷一直退到石级底下,一条白色弯腰的虾米队慢慢往前移动,艰难的钻进屋檐。站在旁边给黑帮队伍让路的我们,看着平时性格直率、心地善良、鞠躬尽瘁的老师今日是如此模样,不免心头一酸,眼泪就流出来。心中暗想:真是“在它矮檐下,岂敢不低头!”大家连忙超过黑帮队,冲进食堂擦眼泪,一些女同学躲到墙角呜呜地哭起来。日子久了,大家习惯了,再没人流泪了。 正文 第3章 初识大熔炉3 我们在学校连续批了两个多月,回家不久,市里又布置学校组织应届高中毕业生到邻县修水利工程,在南江上游修一座拦河大坝和发电站。正当我们在水利工地肩挑手挖,流血流汗,挑灯夜战时,北京正在大搞接见红卫兵。我们在工地看不到报纸,消息闭塞,不知外面正在翻天覆地。 这些廉价劳力无赏修了四个多月水利,快过年才回家。天已经下雨下雪,非常寒冷了。这时,市里允许我们出去串连了。自行组织长征队,到“市办”登记各队的人数和长征路线,根据各队路程长短计算返程日期,领了钱粮补助和旗帜。大家都是去革命圣地,有的去延安,有的去遵义。我们队十几人去井冈山,每人发一套《毛选四卷》。打着一面大旗,个个背着被铺衣物和《毛选》,雄纠纠气昂昂,步行串连了。 所到之处,沿途接待站都很热情。无代价食宿。接待站里,来自天南地北的学生互不相识,却一见如故,非常亲热,互致问候。自行组织歌舞晚会,歌颂党和毛主席。大家亲如一家,感到无比的兴奋和幸福。 步行到省里,火车站前设了一个大接待站安排住宿。十几个窗口前排了十几个长队,厅内厅外挤满了人。经过登记,我们队被安排在省财政厅。一百多人住在礼堂里,大家打开各自的背包睡连扇铺。 厅里招待不错。大家住了几天就各奔东西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再不步行,都是爬火车。很多人不背被子,一个挎包走遍天下。只有我们这些傻瓜老老实实背着被子,背着不方便,丢了又可惜。反正只有几天就要过年了,把被子送回去,过了年再出去!于是,在省城几所大学看大字报、抄大字报,傻呼呼地抄了一本笔记本,然后看了爱晚亭和橘子洲头几个景点,背了一袋传单资料打道回府了。 过罢年,我们想再出去。市里传达中央文件,宣布停止串联,说全国各地撤消接待站。我们后悔不已,只得窝在家里再也没出去了。 一九六七年,是闹得最凶的一年。各地造反组织如雨后春笋,造反浪潮风起云涌。造反组织争斗不休。前半年还只是互相写大字报,大鸣大放大辩论,互相指责对方是保皇派。后来斗争升级,一派占据专署大楼,取名“造反大楼”,另一派要攻进去,双方不相让。文攻武卫,连绵不断;派性斗争,无止无休。伤亡事件,接连发生。 我们在这种动荡中度过了一年。 政府机构大多瘫痪了,唯独下放知青的机构没瘫痪。他们好象睡醒了,忽然想起这些年轻人留在城里是包袱,要把他们打入冷宫而后快,而且越远越冷僻越好。于是我们这些被称作共和国的同龄人,被称作“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吃蜜糖长大的一代”就被发配去阿克苏,去西双版纳,去额仑草原,去北大荒……大概和历史上的充军差不多。市里青年就下放到这本省本地区的边沿地方来了。 事隔一年多,没想到一直思念的名老师竟如此尴尬相遇。除了回忆、同情和郁闷,不知应如何去对待。我睡不着,爬起来看窗外,黑沉沉一片,蛙声如潮,增添了田野的宁静;小学旁边的小溪淙淙,增添了大自然的雄浑。 这个大队原名十里冲大队,后改名为新民大队。 我和涛涛几个同学因为同情右派,被分在民兵营长所在的第一生产队,以便于加强控制。这个队地处南江上游,是十里长冲的进口。这里有河有溪,有田垅也有森林,有高坡也有山塘。河里有船只来往,远远看去,白帆点点。小溪和大河垂直,交汇处有一座石拱桥,桥上有一座凉亭。曾径引来一些小商小贩在这里摊售。算命先生在这里谋取饼往行人的信任。凉亭后面的小溪两旁是千年古树。沿溪而上,有柏有柳有榕树,名目繁多,间以翠竹,四季常青。各种鸟在上面筑巢,繁枝和庞大的树根伸到小溪对岸,成为小孩们的临时便桥。小溪从村庄背后的高坡上奔腾而下,嶙峋山石阻挡着它前进,多处小瀑布像银链挂在山坡上,终年累月拨动它心中的琴弦,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 亭的前方,小溪的出口,一个天然码头。一个一米多高的石马头伸向河面,马头下面是几丈深的深潭,适合跳水。马头左右是一个逐级抬高的环形平台,挑水和浣洗都很方便。每到中午和黄昏,村妇们成群结队在这儿忙碌,象在天然舞台上表演节目。只可惜缺一个管弦乐队,田园诗人见了一定要诗兴大发。码头的右上方又有乱石成群,形状各异,有的直竖如林,有的平卧如龟,供游泳者坐卧换洗,一个理想的天然浴场。我们立刻爱上了这个地方。尽避此时水里仍凉意袭人,我们几个还是迫不及待地脱衣下河,游了几个来回。 码头的左下方是小溪的出口,出口以下是几十米长、十几米高的石壁。石壁的土坎上古木参天,石壁下是不知多深的深塘。石壁下游是几十亩面积的沙滩,沙滩下面的狭窄处被一座拦河坝将两岸连接起来。几十米长的坝面是两排千年松木桩,斜斜地伸到对岸。大坝把水位抬高了几尺,湍急的水流径直向坝与对岸的交汇口冲去,把一个能灌溉几百亩稻田的大水车冲得日日夜夜旋转不休,咿咿呀呀地唱着一支不知疲倦的歌。河水通过水车来到了几十米高的岸上,滋润了两个村庄的几百口人,使他们得以繁衍生息。坝下面宽阔的河面中有一片长方形的沙洲,把大河隔成了两股。右侧的一股宽阔而水深,可以行船走筏;左侧的一股狭窄而水浅,离岸边只有十来米远,水深不过膝。夏秋时节,儿童们涉水过河在沙洲上放牧牛羊。沙洲上古木参天,灌木丛集繁茂,灌木丛的边缘有几十亩庄稼。沙洲边上的叉港,水大时,鱼儿游了进去,水退后,人们就在叉港中捕鱼。这是一个天然渔场。码头右上方两三里路远的地方,也有一道坝。远远的看,只能凭河中一排斜斜的参差的杨柳来判断那是坝,据说那就是火烧坝。 这个公社没有公路,到下游的小镇上购物以及去公社开会都要从桥上过。附近几个大队的人进城要到河对岸坐车,需从这里过河。河两岸树木品种繁多,葱笼茂密,每到春末夏初时节,青枝绿叶重重叠叠荫蔽了河流两岸。这儿山青水秀,风光迷人。 在大队办了三天学习班,学文件,表决心、订措施,搞得很热闹。开头大家无忧无虑,听天由命,走到哪山唱哪山的歌。还排演了几幕样板戏,感谢大队的接收和支持。 大队革委最后决定,将几个会唱歌的女同学分在小学附近,长得最漂亮的谢仪则在大队革委主任的坚持下分到小学教民办。其余几个同学分到山上的几个生产队里。全大队共八个队,除袁老师所在队,其余队各分到二至三人。分到山上的几个同学和家长看了环境和条件后,号啕大哭。家长们想着自己的子女从此就在这里当一辈子农民,永远不能回家乡;知青们想着在这陌生的山村里不知要熬到哪年哪月,出路在哪里。和父母分别就如永别,难分难舍,涕泪沾襟。 我和涛涛住一个五保户的房子。户主杨大爷去世不久,房子空着。农村人认为,这房子不发人,让知青住不要紧。我们当然不信这一套。一座木房,年久失修。湘南农村住房的传统格局是,两头是住房,中间为堂屋。我们把一头做住房,一头做厨房。从此我们就要在这里住一段不知多长的历史时期。生活的新起点,成了炼狱的序曲。 不吃糠粑不知粗细,不到高山不知平地。 温热水整的地像一块豆腐,味精整的像一本书。 这队上的人都“口浪心不浪,口花心不花”。 看你的红头蛇多大,把你这本钱割掉,看你还作不作孽。 晨雾渐渐散去,大自然的本来面目显露出来。远山近水,像一幅明丽的彩照。房前屋后,小鸟啾啾,婉转动人。村后高高的石崖上,青冈林层层叠叠,葱翠欲滴。稍远处是连连绵绵曲折起伏望不到头的松林,南风吹来,松涛阵阵。新发出的松针刚劲挺拨,老叶苍翠,新叶青嫩。有些松球未落,又长出棕色的松蕊来。地上的松毛长年积压,发出沤肥的气味。水沟路边,田垅土圹,各种野花蓬蓬勃勃。山坡上麦苗青青,绿浪翻滚。田垅里,连片的红花兰花苕子、蚕豆苗,给大地批上了一层巨大的绿绒毯。未翻过的冬水田,波光粼粼。已翻过的水田,小鸟在犁坯上寻找早餐,它们整日在为生计繁忙。 “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云队长喊工了。开头几天,把我们和妇女安排在一起做轻松活。这有辱男子汉气慨,主动请缨,要求干重活,学犁耙!多次请求,队长答应试试。今天早早把我们喊起来,先学犁地。 “农村四月无闲人”,湘南农村的四月是繁忙时节。出工的社员一组一组出来了。妇女们一般不下水田,专干土里活。全队是“四清”后由两个生产队合并的,将近两百来口人,除了七八十岁的老人在家喂猪打狗,六十岁左右的老人都下地挣工分。为了安排方便,全队的劳力田土耕牛农具分为三组。每天早晨,队长在四个院落交界处召集三个组长布置当天农活,组长再挨家挨户把各个劳力安排到位。 我和涛涛分在第一组,和民兵营长在一起。杨营长在队上又兼民兵排长。他参加抗美援朝复员回家,中等个儿,两只眼睛总是闹红眼病,四个眼角泪光点点。他常年就两条黑家机布单裤换来换去,臀部还有两块补丁,上身不是单衣就是棉衣。 这个队是一个大家族,一色姓杨,关起门就是一家人。全队人很齐心,大家尊老爱幼,很有礼貌。称呼不是某爷某爹,就是叔伯兄嫂。他们相敬如宾,相安无事。 杨营长负责教我们犁耙。他为了让我们学得顺利一些,特意牵来一头性格温顺的黄阉牯。首先,他告诉我们如何套牛轭、犁头,如何套牛鞭子。 正文 第4章 操练 先在旱地里学犁,我们为种黄豆翻土。杨营长先示范,他右手扶犁柄,左手执鞭,一边吆喝,一边翻坯。只见犁刀歪斜着前进,锋利得象快刀切萝卜,大块的土坯随着“沙沙”的声音,沿着倾斜的犁面轻松地倒在一边,好象一个醉汉柔软地倒在脚下。一行行半湿的土坯光滑的表面泛着白光,整整齐齐,回头一看,像无数条黄龙静静地卧在一边。我和涛涛在一旁看得手心发痒,争着来操作。 你先来试!杨营长指着我。我上前,他叫声“划……”把牛止住,把牛鞭交到我手里。 你们先学犁耙功夫,后学抛粮下种,那才是学问,一年的收成有一半决定在抛粮下种上。他吐一口唾沫在手心,拉着我的右手握住犁柄:按犁把的手要定力,不能一重一轻。按重了,犁头往上翘,就会跑出来;按轻了,犁头往深处钻,两边的犁绳就会拉断。手要控制犁头深浅一致,翻到的土坯厚薄才一致,犁沟要成一条线,不要弯来弯去。他接着说:要和牛的步伐一致,走快了,犁头往下,犁得太深;走慢了,人落在犁后,犁头就上翘。犁到土尽头,就要牛调头,换只手掌犁,左右开弓,互相配合。 我好像心领神会,可是一做起来,手就不能定力,犁头一会深一会浅。犁深了牛不走,犁浅了牛飞跑。犁了几行,我就大汗淋漓,招架不住。这事比读书难得多。 涛涛要上来一试。刚犁两行,犁头就翘出土面,那黄阉牯拉着犁往前飞跑,涛涛跟着牛跑,没抓紧犁,一个踉跄,倒在地上,牛往前跑了。黄牯牛膘肥体壮,拖着一张犁象拖一根稻草,逢水过水,逢坑过坑,一会儿拖着犁就上了山。吓得涛涛脸铁青,紧追不舍。满田垅的人齐声呼唤山上的放牛娃快去抓牛。十几个放牛娃围着这头牛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牛抓住。可牛绳断了,犁柄断了,犁刀缺了。 杨营长忙上去牵牛,牛老实了。他牵过来换了套犁具,再牵到土里犁起来。那黄阉牯好像通人性,乖乖地犁起地来。整个田垅的人看着我们大笑。我们脸红脖子粗地怪自己太笨。涛涛又上去犁,牛又拉着犁往前飞跑。 唉!这牛欺生!涛涛没奈何,立刻丧失信心:真是难于上青天! 从六点多钟出来,犁到九点钟收工。我和涛涛手上打了几个血泡,感到体力不支。社员说“不吃糠粑不知粗细,不到高山不知平地”。 “穷人莫信富人哄,桐木树开花才下种”,这是旧时农谚。以前只种中稻,秧谷四月才下田,桐木当然已经开花。现在种双季稻,早稻秧谷在二月底就下田。“二月清明莫在前,三月清明莫在后”,指的是种黄豆。这一带旱地作物,传统习惯秋冬种麦类,春季种黄豆苞谷、红薯和春荞。 组上空地不多,犁了几天就差不多犁完了。我和涛涛操练了几天,犁地的技术大有长进。握犁柄的手基本能使犁刀进土深浅一致,土坯大小一致、行沟距离一致,翻过的土坯排列整齐。队里有名的乐天派,外号凸砣的杨柱彪走过来说:不错,象个样子,是个好接班人!我们在心里发出苦笑:就接这个班? 这个队传统的耕作方法细致认真。水田三犁三耙,旱土一犁一耙。耙地比犁地更要功夫,要把翻过的土坯全部耙碎,把整块土,整丘水田耙得一坦平。特别是水田,要求更是严格,不容出现“高原”和“沼泽”,才能保证秧谷和禾苗不被干死或淹死。 现在学耙地。耙一上手,牛就在前面拉得飞快。土块晒过一天了,有些硬,耙在那些土疙瘩上跳舞。用力把耙齿按下去,牛一拉就是一个大坑;把耙往上一提,耙齿下就积成一个大土堆。要轻提轻按,均匀用力。实际操作起来,牛和耙并不听话。只耙了一会儿,整块地里就坑坑洼洼地全是小山包。累得杨营长再给我清一次场。 耙完之后整土边,把地周围的边修整齐。湘南的旱地四周都得把排水沟整好,防止雨季大水把作物冲跑。整土是技术活,这一带讲究“女人的鞋边,男人的地边”,非常注重地边的整齐划一,每组都有几个老把式包整土。队上指导员惠大爷整的土第一流,整块地四角分明,整齐美观。有些人不讲究,种了一辈子地,整的地边烂花花的,像一堆豆腐渣。队上不少人向惠大爷学整地,几乎成了一种风气。惠大爷是老农会干部,现在有心脏病,不能下地,只能在队上晒晒粮食,给队上出些点子。 我们组由会计温热水和味精负责整地。他两整的地也是第一流,温热水整的地像一块豆腐,味精整的地像一本书。 温热水干起活来慢条斯理,天掉下来也不慌,脖子上架把刀也不急,说话不出气,别人笑疼肚子他不笑。咸龙送了他个名字叫温热水。想不到这不值钱的黄土疙瘩到了他们手里也可以弄出艺术来,让我慨叹不已。我也想学整地,但整来整去就是没那么漂亮! 味精喜欢唱,一边干活一边不停地唱。今天他不唱老戏,却要唱山歌。他四十左右,声音却很年轻。他看到旁边组上年轻媳妇香秀在场,知道她有一肚子好歌,而且声音嫩嫣嫣的,煞是好听,决心要把她逗出来。于是就放开嗓子唱: 昨夜做梦把妹爱,一觉醒来妹不在; 回忆梦中多甜蜜,唉声叹气盼你来。 旁边地里果然传来香秀的回声: 昨夜做梦做得怪,梦中和哥两相爱; 惊醒起来四下看,喊哥几声哥不在。 于是两人一来一往对唱;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哪怕隔壁睡; 只要情妹真爱我,翻山越岭来相会。 千里姻缘一线牵,无缘再近也靠边; 只要郎心合妹意,做梦也来妹身边。 石榴开花叶子青,咬破手指试妹心; 只要酒好不掺味,要连小妹先找心。 五月石榴叶子青,哥妹恩爱莫起心; 莫学石榴千颗籽,要学桃子一颗心。 桃叶青青柳叶长,莲花开在藕丝塘; 妹是莲花郎是藕,莲花白藕共一塘。 …… 铜打香炉铁打台,打对香炉供起来; 生是夫妻同床睡,死后灵位供一排。 两人对唱,从不停下手中的活。我问,他们唱得这样情投意合,会不会真的好起来。温热水在旁边说:我们队上从来不会出事的,你看味精的老婆美云和香秀的丈夫祥出纳就在旁边,从不出来干预。 地整好后,另外一组人过来播种。这些小组是由组长临时指定或是自由搭配的,一般是三人一组。一个男人在前面用锄头抽行子,一个妇女跟在后面下种,下的是黄豆。每隔五六寸下一窝豆,每窝五六粒,多了太密,少了太稀,还要撒得开,长出来后才好发蔸。撒种人左手扯开大衣襟,里面放种子,右手抓一把捏在手心,用拇指把黄豆抡到食指和中指的缝隙间,每次一抡不多不少,非常均匀。再后面跟着撒灰的,一般是十几岁的姑娘或小伙子。灰要准确地盖在种子上,灰里都兑上人粪尿,拌均匀再晒干以便撒得出,这是作物的基肥。撒肥的要不怕脏,回到家手一洗就吃饭,农村不兴肥皂。这种活,组长从不分配我们去干。抽行的,点种的,撒灰的配合默契,三人紧跟,不即不离,不远不近。一行到头,三人一齐掉转头换一只手干,左右开弓,周而复始。抽行子的人要把抽第二行的土均匀的盖在前一行的种子上,不能厚也不能薄。盖厚了被雨水板结种子长不出,盖薄了小鸟会把种子翻出来吃掉。土要盖得平而且细,稍大的土疙瘩要打碎。满山坡都是三人一组地作业,好象大兵团作战。四野打仗是“三三制”,现在全队也是“三三制”,是有机配合的一盘棋。 现在有两个小组过来播种。一组是凸砣、翠花嫂和位满,另一组是无事忙带着一个妇女一个儿童。凸砣首先在地正中抽一条行子,然后两个组各自向一边延伸,抽行播种。第一行直得就象墨线弹过,其它各行也跟着直了。凸砣一边抽行,一边哼着小调,无非是打情骂俏的话。翠花嫂穿着件蓝花上衣,齐肩短发,两条长腿,已经有几个月的肚子了。农村女人不娇气,要多挣工分,不到临产,不会待在家里。她弯腰不方便,凭经验她欠着身子也能把种子撒得既均匀又准确。每撒一窝,朝前移一步,硬着身子向前倾一下,动作既快又优美,象天女散花。她三十多岁,觉得这活还是轻松。 队里做工有个习惯,每半日中间休息一次。男人们抽一台烟,女人给婴儿喂奶,小伙姑娘们上山采野果。山坡上去几步路就是林子。山上灌木丛里到处是报春树。今年的报春籽结得多,一簇簇,又红又大颗。一丛丛地摘来,送到地里给大家吃。报春籽像牛奶籽葡萄,椭圆形,越红越熟,越熟越甜。 正文 第5章 古老的传说 翠花嫂吃过了报春籽,看到凸砣眼睛盯着她滴溜溜转,知道今天凸砣又要出题目了,总不理他。过了一会,凸砣终于发话了:我们男劳力每餐最多吃半升米,你为什么一餐吃一斗米,把个肚皮撑那么宽? 肚皮宽管你什么事,肚皮里装的是你脑壳。翠花嫂从来不示弱。 大脑壳装不下,装的不知是谁的小脑壳。 装的是你爷的小脑壳! 真厉害,那红头蛇咬一口,肚子肿这么大! 要是你那红头蛇咬一口,屁都不放一个。 是啊,我成了阉牯了,拿你没办法了! 满山坡耕作的人都笑起来。因为计划生育,凸砣结扎了。 翠花嫂羞得没办法,直着腰蹲下来抓一把泥土顺手朝凸砣的头上撒去,凸砣冷不防挨了这一下,放下锄头冲过去要抱翠花。翠花使劲抓住衣襟,生怕怀里的黄豆种撒掉了,没想到自己的肚皮露在外面,凸砣伸手一摸,抓住一个奶子,顺手伸进翠花的胳肢窝,翠花一退步,绊到一个土疙瘩,一个仰八叉倒在地上。凸砣冲上前去在她身上到处挠痒痒。这边的位满平时也是个擢事鸟,十处干塘九处在场。他无爹无娘没人管,二十多岁没结婚,因为辈份高,大家从不指责他。他也乐得逍遥,谁打闹他都喜欢插一手,放下手中的灰撮箕,也冲过去,在翠花的身上乱挠乱摸。他一边挠一边喊:大家快来摸,女人的肉就是比男人的细滑些!弄得翠花一边喊天,一边在地上打滚。 旁边的无事忙看到翠花倒在地上乱滚,怕她弄坏了身子,想上去扶起她,也被凸砣和位满挤倒在地。 地里的其他男人没一个过来参于其事,只在旁边笑。翠花的丈夫绍木匠,往年在外面搞副业,给队里创收。今年队里春忙,他还未出去,这会儿正在旁边犁地,见状也只是站在旁边傻笑。既不过去帮妻子的忙,也不过来制止。几十年来他知道,这凸砣、位满和全队的男人一样,只是疯快活。整天价说些难以入耳的野话,却从不干那伤风败俗的事。全队夫妻之间从没有谁为这事闹过架。这队上人都“口浪心不浪,口花心不花”。 我为这里的民风感动了。他们是这样的纯真和淳朴,真是难得。 旁边地里几个女人看到自己的姐妹受欺负,冲过来抱住凸砣往地上一抡,就把他掀翻在地,说:人家肚子有包袱,你也欺负,我们不怕你! 凸砣本来背微驼,个子不高,力气不大,就是三百斤野猪,一张嘴巴。在几个年轻媳妇的凌厉攻势下,无计可施,大喊:你几个女人都上来吧,我一人睡八个! 女人们也很大方,扯开他的裤头:看你的红头蛇多长多大,把你这本钱割掉,看你还作不作孽。一边笑,一边大把大把的土块往他裤裆里塞,塞满了又在他身上挠痒痒,这时候轮到凸砣放滚地龙了,滚得满身满脸满嘴都是土,喊爹叫娘不停地讨饶。 哎哟,你们把我的本钱搞坏了,我还要到你家去做种的——凸砣双手捂着裆,在地里乱滚。整个山坡笑声盈盈。大家习以为常,笑归笑,闹归闹,大家都没停下手中的活计,一个上午就在欢笑声中过去了。 队长在那边山坡上播种,听到这边山坡上震天价响,就跑过来喊:快种完这块地,收工了!死凸砣,活该!大家又言归正传,各干各的活去了。凸砣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又老老实实抽行子。翠花在他身后一边播种一边问:还老实不老实! 凸砣说:明天我找个僻静处单找你算账! 翠花本来力气大,不怕谁,说:等着你,尽你的能耐! 这一带农村盛产桐油,山上一行行油桐树,桐叶还没长出来,整个树冠都是花。漫山遍野的桐树开出紫色的花。山溪边、道路旁、水库周围、房前屋后,无处不是油桐花,放眼望去,一片紫色的世界。人们就在这种氛围里劳作,似乎有吃有穿,无忧无虑,整天喜笑颜开,花的海洋诗的世界。就在桐花遍地,落英缤纷,桐叶初长的时候,全队的黄豆、苞谷全部播种完毕。不管是空地的,或间种在小麦地、荞麦地里的,包谷和黄豆都套种在一起。 全队的劳力立即转入水田耕作。二月里翻转的水田,踩进去的秧青这时已全部沤成黑色,发出腐烂的气味,人们把田里沤剩下的树枝抽出来,一把把捆好放田埂上,像一排排哨兵。在第二次翻转的水田里撒上石灰,把虫子和蚂蝗咬死,泥鳅也随着漂出水面。大人孩子都背着鱼篓,手拿竹筲箕把浮出水面的泥鳅撮起来。看到大泥鳅,一个个欢天喜地,吆喝着去追赶。有时也有黄鳝浮出来,像小蛇。小孩不敢捉,高喊着要大人去帮忙。田野里闹腾起来。这样的泥鳅叫石灰泥鳅,满肚石灰水,要放在滴上菜油的清水里养几天,把石灰水吐出来,再哄干炒吃或油煎,都很香。 水田二犁二耙后,已变成很细的泥浆,变成糯泥。然后糊田圹,初学的人糊不好,常常用手糊。糊的是稀泥,糊上去又掉下来,俗话说“稀泥糊不上墙”。老把式用钩耙把底上的泥钩出巴在田埂边,用耙后跟压紧,再用耙齿在上面拖出无数条平行的斜条纹,整丘田像个做工精细的盘子,这样田埂就不漏水。第三次犁耙过后,就可插秧。 育秧已经改变了传统的整丘田散播的方式,种双季稻,赶季节,秧苗必须提早育好。各队技术员都在公社培训过,都学会两种方法,一种是塑料薄膜育秧,一种是蒸汽室育秧。前一种在水田进行,由老把式们把水田整规范后,打上大淤,把田垅口子收好,不让田里过水,以免洗去肥料。 中老年告诉我们,打淤时,要防止淤末飞到旁人和自己身上,不要逆风,要站在顺风处往前撒。两个小组一排人挑着大淤一起下田,一人一个长淤勺,不约而同把淤舀出来,一起向前撒去。这淤勺不能扬得太高,风一吹就会飞到别人身上;撒得太低,就撒不开,不均匀。大家都规规矩矩撒淤,只有凸砣和位满两个擢事鸟,老是互相做作,不是你撒在我身上,就是我撒在你身上,嘻嘻哈哈,永远活泼年轻。 淤撒好后,水是混的。要等一会儿,让水澄清,抽出水道,把水田分成若干小畦,每畦约一米宽,站在两边行子里可以扯中间的秧。小畦上再用竹扫帚扫平,每畦上均匀地撒上已经浸泡好发了芽的谷种,上面盖上砍碎的秋苔。把稻芽盖好盖均匀。最后一道工序,在每畦上支上密密的半圆形篾箕,再把塑料薄膜盖在篾箕上。四周用田泥封好,就能起到保温作用。稻芽在里面尽情地吸收养分,往上长。遇到晴天,把薄膜掀开,让秧苗见到阳光,迅速转青。一个星期,秧苗就有一寸多高了。还要除虫、施肥、拔除杂草。秧苗能随风摆动时,田里像铺上了绿色的地毯。 蒸汽室育秧是新技术,非常麻烦,但是长秧快,赶季节。院子背后修了个蒸汽室,室内装了两个大铁锅,锅里装满水,锅下的灶挖在土夼上,土夼做灶门。两口锅上是三排木架子,每排木架子可放二十块育秧板。在育秧板上平平地抹上约一寸厚的肥泥,把已发好芽的优良稻种均匀地撒在肥泥上,等三排木架装满育秧板后,就把四周的落地玻璃窗装好封严上好木栓,挂好温度计,开始在灶里烧火。 男劳力白天在水田育秧,晚上轮流到蒸汽室烧火。我们两人和秦始皇、白猫獐是一组。吃过晚饭,我们四人就来接班。涛涛把他带来的两波段收音机放在草地上,小喇叭里放出京剧样板戏,沙奶奶唱得那样字正腔圆,阿庆嫂唱得那样委婉圆润,胡司令唱得那样粗重傻气,刁参谋唱得那样狡诈而悠扬。这时在农村,收音机是希罕物,四周围了好多人听样板戏。我和涛涛轮流往灶里添柴。蒸汽室每年要烧几千斤柴,砍好多树。 听收音的人到半夜都回去了,我和涛涛倒在灶前柴堆上睡着了。为了不让大家打瞌睡,忘了添火,影响蒸汽室的温度,秦始皇讲起了故事。秦始皇原名杨必勤,60多岁,儿孙满堂,两个儿子都要他在家休息,他身体硬朗,要出来得工分。他年岁大,在队上德高望重,同辈人都称他大哥哥,老辈人叫他秦始皇。 “据老古套讲,我们大队的七八队原名火烧坝。上游这条拦河坝原本是没有烧过的。有一次一个道士从这里过河,对岸的船工没有及时载他过河,他说要把这坝烧掉。船工想,坝的木桩埋在水里,坝面是鹅卵石,看你烧什么卵。就说:“你烧吧,烧成了,算你有功夫。”那道士不言语,随手取出一把纸钱,用火石把纸点燃,一边念动符咒,一边跳起神来,一会儿一条坝上的木桩全部着火了,两条火龙把坝面烧得通红。一顿饭功夫,冒出水面的木桩全部燃尽烧光,只剩下水下部分。不信,现在就去看那坝面各个木桩都有火烧的痕迹。幸好这条坝的鹅卵石还在,整条坝还是能拦水,保住上游的水田,不然只有种苞谷了。 我们躺在柴堆上,仰面数着天上的星星,听听收音机和田间的蛙声,一会儿又翻身起来提着马灯隔着玻璃看看室内的温度计。室内白雾弥漫隐隐约约,我们又添了几把柴,始终保持灶火旺盛。 我们队怎么叫“石码头”呢?涛涛问。 你不是看到一个石马头做码头吗?白猫獐接着讲起来。白猫獐年轻时又白又胖,像獐子那样圆滚滚,所以得了这个绰号。听说他小时候爱吃糖,常常把柳糖放在枕头下,睡在床上也要吃,早早的就把一口牙全落光。五十来岁上下两块秃牙床萎缩了,两边的腮陷了进去。两块嘴唇紧抿在一起,嘴一扁,舌头就显得大,下巴又尖又翘,说起话来,红舌头在没牙齿遮挡的嘴框里自由伸缩,常常不自觉露出来,口齿不清,发音不准。他常说:小孩没长牙嘴不扁,为什么我的牙掉了,嘴就扁了?他感到不公平。但他又爱说,一做工就摆龙门阵。他嫌自己老得快,就把胡子全拔光,上嘴唇出现数不清的胡坑,坑周围再有纹路相连,脸有点白,像妇人。凸砣叫他“太监”,大家当面叫他白猫獐,背后都称他太监。 正文 第6章 猫 传说老古套时,这匹石马白天在这儿守码头,晚上跑到河对面田垅里去吃禾,还把马屎拉倒富人家的饭锅里,那富人一直以为有人暗中恶作剧。请了算命先生和仙娘问卜,才知是石马作怪。于是请了和尚念了七七四十九天经,请了天神,才把这匹马杀了。马头仍然留在码头上,血流在石崖旁,现在看石崖旁的土还是红色的。太监不时把红舌头伸出来沿嘴唇周围舔几圈,关不住的涎水沿着口角流下来,因为有粘性,扯着三五寸长的蚕丝不断。 秦始皇和太监阅历丰富,不停地摆弄他们的见闻。组长把我们和这两位老人分在一组,就是看准我们两人年轻,没家务拖累,精力好,两位老人可以只动口不动手。当秦始皇又讲起颖考叔劝庄公和母亲黄泉下相见的故事时,我们两人倒在柴堆上呼呼大睡了。直到天亮时组长把我们喊醒,我们才感到对不起秦始皇和太监两位老人。 无耻,两脚猫鸡鸣狗盗! 狼来了,这个不谙世事的黄花闺女,就这样接受了再教育。 凸砣,人称“破脑壳神仙”,天上知一半,地上全知。 死胀死撑,酒醉混账鬼,饭胀死卵砣!。 他两边倒水的头发梳得溜溜光,蚂蚁爬不上,苍蝇停不稳,蚊子飞上去要摔断腿! 我们分到小队后,一直被春耕生产压得无半点喘息时间。廖英和资玉分在五队杨家冲,一件事情突然把我们传过去。资玉半天昏迷不醒,社员急忙去喊医生来抢救。 几个队的知青一齐奔向杨家冲。该队背靠本地最高峰鹅峰岭,地处半山坡,三面环山,前面一个田垅,中间一条小路弯弯曲曲通到山下平地。老人说这杨家冲有点象水浒传里的祝家庄,易守难攻。几十户人家,中间几座青砖大庄院,周围几十座木屋和土砖屋。靠近森林边的人家,还有吊脚楼。竹木掩映,鸡鸭成群。门前的水渠直通水库,清澈见底,鱼虾成群。儿童在渠里嬉戏,打打闹闹。 资玉和廖英住在生产队饲养场里。中间堂屋几个大锅煮猪潲,左边的房做生产队办公室,右边的作知青的住房。资玉躺在床上未醒,屋子里一大堆人,手忙脚乱。 廖英说,地里去年没收干净的花生,春天开始凸嘴发芽。大家一边种豆一边刨吃,刚发芽的苦甜味特好。地里的小籽多得很,资玉不知吃了几颗什么籽,一会就舌头发麻恶心,倒在地里口吐白沫,后来就昏迷了。 到底吃了什么?周围的人都慌了,害怕她吃了有毒的东西。好在她们锄的地就在屋后半坡上,几个青年忙到地里去把能挖到的小籽都挖来,放在桌上让大家辨认。几个老人把那些小籽一番辨认,确认只有半夏子才能出现这种现象。 半夏子是什么东西?外号叫“巴牙”的青年说:半夏是一种跌打损伤药,磨酒涂外伤,散血消肿有特效。老人说,半夏子有毒性,问题是她吃了多少。 从五队到公社约五里路。没多久,卫生院袁医生来了。她五十年代医科大学毕业,四十多岁,在县人民医院工作。因丈夫有点历史问题,就把她下放到公社卫生院。她检查一会,说药品器械不够,建议队长快派人把资玉送卫生院。队长不敢怠慢,派了两个男劳力,用抬猪的竹架子,把资玉抬到卫生院。 公社卫生院座落在小镇中心。小镇叫杨柳镇,由三条街构成。横街后街都是合面街,正街是单面街,沿河延伸。桥亭座落在三条街交汇处。沿河两岸杨柳掩映,竹树层层,垂柳飘拂,烟缭雾绕。街前一排三个码头。行船过河的,做小生意的,到也热闹。街道与码头约差一丈多高。 这个镇坐落在河西岸,一个夹长形的田垅出口,十里八乡的山水在远处汇聚,在这里放口,是个好埠头。方圆几十里地的农产品和农用物资在这里集散。镇上除了几家土财主是本地人,生意人几乎全是湘中人,他们看中了这块福地。镇上生意有两个强项:酒和豆腐。周围十里八乡是全县著名的黄豆产区。这儿的水好,豆腐软绵细腻,闻名于这一条河水。以前县里不通车路,水路是唯一的交通线。上下船只从这儿经过,必定停船靠岸,把酒豆腐买足了才开船。这儿生意红火,一年四季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桥亭上做小生意的人挤通不开。 卫生院在码头上方,由两个铺面组成,前铺后屋,后面有小天井,小院落,可以供病人住院。农村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住院,因而后院一向寥落。资玉住院后经过抢救,一顿呕吐就醒过来。院长姓王,四十多岁,一身蓝中山装穿得整整齐齐,头发梳得油光水亮。他说春耕生产很忙,你们都回去,一个病人我们能照顾好,我们就都回队了。 回家路上,来自各队的知青特别亲热,互道寒暄。只有谢仪愁眉苦脸,默不做声。大家都奇怪,她教民办,人家羡慕还来不及,还哭脸?她始终不言语,大家认为是她太寂寞,都劝她过久了就会习惯的。 没想到当天晚上卫生院就出了故事。原来院长早就在资玉身上打主意。卫生院共五人:一个院长,一个搞防疫,一个搞妇幼,一个中医,一个西医。搞妇幼和防疫的都下乡了,另一个医生上城了,袁医生住在前面房里,后院只有王院长一个人。资玉一人住在病房多亏王院长照顾,送茶送药,百般体贴。资玉感激不已,说遇到一个好人。 下半夜,“咪呜”——“咪呜”,后院忽然传来了猫叫声。 袁医生在床上竖起耳朵听,又传来几声。院里没养猫,四门紧闭,哪来的猫? “咪呜”——“咪呜”——又是几声,声音总不纯正,实在蹊跷,起来看看,只见病房那边有个黑影在动,再瞧瞧,那个黑影在病房门口作猫叫。明白了,是王院长作猫叫。又退回到床上,过一会儿,猫又叫了。今晚这知青的安全怕成问题,我得出面——啊,我是来改造的。猫还在叫,不知这女孩吓成什么样子。 袁医生穿上衣服到后院上厕所,一把手电往前照,照见王院长穿着短裤站在病房门口。王院长自我解释:我来捉老鼠!无耻,两脚猫鸡鸣狗盗!袁医生想。 这时资玉在床上吓得缩成一堆,用被子蒙着头,全身冒汗。她刚听到猫叫,还真以为是猫来了,后来听到轻轻地喊:开开门,是我。她就知道是谁来了,吓得全身筛糠。心中骂:人面兽心,人面兽心! 她越不吭声,外面的人越以为有希望。他以猫叫声掩盖着叫门声,不停地推门.如果不是袁医生解围,她就要尿床了。第二天,知青来接资玉回队,事情一下就传开了。 大队小学离小河不远,背靠一座大石山。原是一座地主庄院,里面几间正屋和几间横屋分别做了教室.楼上做大队部,旁边戏台平常作学校礼堂和大队开会之用,中间一条石板路通大门。石板路两边的天井以前各有一棵桃树和一个葡萄架,现在都砍掉了。大门两边做了合作医疗室,天井两边各是两间教室,加上后厢,共五间教室。以前这里专做大队部。当各大队办小学时,把里面的房间打通改造,做了学校。 学校里共五个年级,五个班五个老师。学校负责人叫杨望甫,初小文化,他和大队革委会主任是亲堂兄弟。一个公办老师中师毕业。四个民办老师,两个两年初中毕业,另两人是小学生。社员说,安排他们教书,是把大家的子女当猴耍。 各大队革委会主任在公社领知青的那天,根主任一眼就看中了谢仪。安排知青下队时,只有谢仪直接分配到大队小学教书,其余知青和知青家长们无不羡慕她。说她家里烧了高香,不知碰到那路菩萨,有如此造化。 谢仪开头也觉得教小学轻闲,简直是世外桃源。每天下午一放学,民办老师和孩子们都迫不及待地回家抓工分,学校就只剩下一个公办老师和她守学校。 正文 第7章 狼 公办老师姓凌,四十多岁,全家在城里。以前根主任规定凌老师每月回家一次,其余时间参加生产,连寒暑假也是没完没了地支农。自从谢仪来校后,根主任允许凌老师每周回家,说他身体有病,应该照顾。凌老师也乐得其所,哪有不服从之理?星期六只上半天课,凌老师还要过河去赶车,大家都走得早。十二点半钟,学校就走空了。谢仪一个人守学校,于是麻烦就来了。 开头两周相安无事。备课阅卷,听听收音机,倒也自在充实。第三个星期六,晚上没有月光,只有风吹得树叶沙沙响。谢仪看了一会书伏在桌上就睡着了。忽然后面厕所旁边的门被人轻轻撬开,一个黑影蹑手蹑脚窜了进来,又把门拴上,径直朝谢仪门口走来。看到谢仪房里还亮着光,就溜到教室旮旯里躲起来。直等到下半夜。 谢仪起身上过厕所回到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想起老母送她上车时浊泪滂沱的样子;想起老父解放前靠杀猪维持全家生计,肝炎久治不愈;哥哥过早地弃学进厂当了学徒工;姐姐早几年就下乡在边远山区,连年粮食不够。前年生了个老鼠样的儿子,一岁多了还不会走路。常写信要家里给她寄粮票。哥哥经常用微簿的工资为她买高价粮票。 想到这里,谢仪翻身爬起来,拿起纸笔给家里给姐姐写信,一边写,一边涕泪长流。第二封信只写了一半就呵欠连天,于是吹灯上chuang,没几分钟,就不知天上地下了。 这时一个黑影从床底下爬出来,脱下衣裤就往被窝里钻。谢仪迷迷糊糊觉得身上压了个东西,使劲一推,纹丝不动。啊,原来是两只手如铁钳般把她抱得紧紧的。 一个耳光打过去,“啪”的一声,黑暗中打个正着。 不,啊不,不要打。我是,啊我是—— 你是谁,快说,你是谁? 我是根,啊谤——根主任。 滚,不滚,我喊了! 你喊,这夜深人静,天高皇帝远!你听我的话,我好好照顾你! 我不要照顾,你没安好心!谢仪奋力挣扎,但全身像棉花一样无力。 我以后送你出去工作,我保证,保证送你离开农村去工作! 我不要工作,我去生产,我到队上去!不管怎么挣扎,总是敌不过一个强悍男人的淫威,始终挣扎不脱,两人搞得大汗淋漓。 就在两人的撕打中,这平日威严、盛气凌人的根主任,左手抱紧谢仪,右手一把扯烂谢仪的内裤。谢仪“哇”的一声哭起来。就在这痛人心肺的哭声中,谢仪稍一松劲,根球就把那粗硬的“本钱”向着目标猛的刺去。谢仪两眼一黑,就晕过去了。可怜这个高高兴兴到农村接受再教育,不谙世事的黄花闺女,就这样接受了再教育。 谢仪两天不起床,老师们以为她生病,大队所有知青都来看她,一再盘问,她总是闭口无言,摇头代语。知青们轮流来陪伴她。 这根主任看到谢仪没把事情说出来,第三天,带了两个大队干部,买了点糖果来看望谢仪,表示大队领导对知青的关怀,一再安慰她要好好休息养病,工分照常。 几个星期相安无事,知青们没再来陪伴。谢仪以为根主任已得逞,不会再来了。就在这以后的又一个星期六晚,根球又悄悄摸进学校,故伎重演。 遇到这条色狼,已经不清白了,这一辈子算完了,只有一死了之。谢仪几次想跳进南江交代这一生,想到家里情况又下不了决心。 她一晚一晚躲着哭,惟恐别人看到。这畜生毁了我一生,杀了他才解恨! 怎么才能对付他,我在他手心里,就没办法了?长此以往,日子怎么过? 咬紧牙关,绝不能长期如此!一天放学,谢仪来到公社,恰好刘书记这天没下乡。 羞羞答答,实在难以启齿。刘书记看出她的难言之隐,启发她有话大胆说,相信党和政府会给她撑腰。谢仪于是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刘书记不便细问,找来了公社妇女主任和谢仪一边谈心,一边安慰,一边讲政策,一边套情况。把整个过程问了个一清二楚。 公社党委找根球谈话,铁的事实无法否认。只得轻描淡写地检讨,保证今后不再重犯。公社党委讨论处理办法,有两种意见。一种主张严肃处理,不要姑息,要保护知青。一种主张根主任既然已承认了错误,又是第一次。大队书记要领导一个大队的阶级斗争和生产斗争,不容易,治病救人,给他一次机会,只要以后不再犯就行了。 最后,党委采取了第二种办法,把谢仪找来,征求她的意见。要她不要背包袱,勇敢地向前进,问她换一个大队怎么样,谢仪满口答应。 过了几天,公社党委到大队来召开知青会,问寒问暖,鼓励安慰。然后说谢仪在桃花大队有熟人,要求到那个队上去,公社同意她的要求,要大家安定,不要有波动。 不久,谢仪就到桃花大队落户去了。大队小学的民办教师另外安排人。事后,全大队人猜了好久,都猜不出谢仪要换队的原因。 谢仪离开这个大队后,根主任心里总是空落落的。自“四清”上台以来,袭击了那么多目标,从未出过“岔胡”,这一次怎么就栽了?虽然没受处分,但不知公社领导是怎么看的?在社员面前照样说话响当当,在公社领导面前恐怕再也响不起来了。真有点懊恼,这知青竟然敢告我的状?!她要是不走,我真要好好报复她一下! 根主任纳闷了几天,突然想到凌老师。对,是他!就是他的主张!这个狗,非整他不可!整得他躲不住,乖乖地滚蛋! 连日来,根主任无时无刻不在寻思着找凌老师的茬,不知从何处下手。 凌老师,出身不黑也不红,写得一笔好毛笔字,喜欢喝几杯。逢年过节,红白喜事,大小会议,各队布置办公室,都请他挥毫泼墨,渲染气氛。在那红海洋时代,他这一手更是吃香。公共场所,个人居室,都喜欢贴上大红横幅:“高举思想伟大红旗,奋勇前进!”他不要报酬,只要有一杯就行。有时喝得兴起,来几段样板戏,或者家乡轶事,人情交往,侃他半天。文化革命中他是逍遥派,没吃过亏,没有经验教训,说话也就没遮拦,人们都说他直爽,高兴和他来往。他常说:“我没别的本事,只有两个长处,一是能喝酒,二是写字快。”人们称他为“酒仙”,但他从不失态。农村自酿的米酒,度数低,味长,有后劲。喝得再多,没有谁“现场直播”,回到家蒙头睡几个小时就解决问题。农村喝米酒,都用饭碗豪饮。黑旋风转世,大块地吃肉,大碗地喝酒。 一日,三队有人收媳妇,请凌老师写对联。全队人都来喝喜酒,亲朋好友相聚,热闹非常。来者都是熟人,一边喝酒一边拉家常。湘南人不兴猜拳行令,那只是解放前的事。大家高兴之余,海阔天空,天南地北拉来助兴。尤其是凸砣,最喜欢和凌老师一桌。 凌胡,喂——凌老师不修边幅,经常胡子拉茬,社员都对他很亲近。 正文 第8章 羊 我们大队那条狼经常到你们学校来吗? 我不知道,我没看到。凌胡知道讲的是谁。 这次谢仪突然换了一个大队,其中必有缘故。凸砣说。 凸砣,人称“破脑壳神仙”,天上知一半,地上全知。他和凌老师从春耕生产,知青下乡,学校教育,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大炼钢铁,到下放食堂,到自留地,无所不谈。 在三年灾害中,我堂叔得了水肿病,大队把水肿严重的人集中治疗。给他们配有小麦黄豆油菜籽磨粉做成耙,吃起来都是油菜籽味,又苦又涩。堂叔多吃了别人一份耙,觉得没面子,就跳河了。可怜他解放前读了一肚子老书,都在肚里沤烂了。凸砣说。 凸砣又喝了半碗酒。一九六二年下放食堂,每家每户都分了几分自留地,家家重修炉灶,自留地里有了自家的蔬菜粮食,圈里有了自家的猪狗鸡鸭,又开始红火起来,谁知堂婶又得了急病,告别了队上父老,留下一个女儿,实在过不下去。我收了这孤儿,得了她母女两人的自留地,队上看她可怜,五婶的自留地没有收去,我就沾了这便宜。 你家有几分自留地?凌老师问,一块粉蒸肉下喉。 我家五口人,每人六厘,共得三分地,加上五婶母女一分二厘地,共得四分多地,快半亩了。这几年年成好,自留地帮了我大忙。 湘南农村做酒席,主菜是猪肉,一头大猪十几桌席还是够丰盛的。鱼嘛,这是产区,从队上池塘里捞出来就是。白狗最喜欢吃的是米粉肉,这米粉肉是用笋壳叶包好蒸熟的,每桌两包,火候很好,无论肥瘦都很酥口。 白狗就是根主任队上人,这队上解放前出了个国民党县党部书记,小名叫“麻狗”,于是村里出现了一连串的狗:黄狗、黑狗、灰狗、白狗。 凸砣得绝亡财,七个人自留地六个人吃!白狗说,两排黄牙外露。 还有苞谷嘴在旁边参乎,他两块嘴唇一辈子都没有合拢过,下巴扯出老长,像个驴嘴。队上学生把他叫做“山顶洞人”。一口黄牙永远突出在外面,像一颗包不住嘴尖的苞谷棒子,凸砣把他取名“苞谷嘴”。不知是苞谷嘴掩盖了下巴,还是无下巴突出了苞谷嘴,只看到嘴巴,没看到下巴。青布衣服歪七歪八地补了几个补丁,黄白相杂。衣服不知哪年见过水,当面衣襟成了膏,放着光,背上白汗渍一圈套一圈,层层叠叠。一个裤腿挽到胯根,打着赤脚。 白狗少胀两碗,死胀死撑,“酒醉混账鬼,饭胀死卵砣!”凸砣说。 根球就在隔壁桌上,两只眼骨碌碌往这边瞅,竖起耳朵听。 公家地里和自家地里庄稼,哪个长得好?一个同桌的知青问。 那当然是自留地的长得好!凌老师不加思索就接下话茬。 你是说资本主义比社会主义好!谤球一下站起来指着凌老师说,凌胡子,你不老实,你反对社会主义!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凌老师慌忙解释。 不用狡辩,明天给我到公社去! 不管怎么解释,根球就是不听,侧身走了。剩下半桌人不知怎么收场。 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烂嘴烂舌头讲自留地。凸砣说。 只怪我问自留地的庄稼哪个长得好!知青懊悔不已。 过了几天,公社搜集了全社阶级斗争的新典型召开斗争大会。 公社刘书记是公社武装部长提拔的。他的政治觉悟高,路线水平高,时刻抓住阶级斗争这条弦不放。不管春耕生产怎么忙,这个会还得开。 公社管辖的单位不多,收集了几个单位的材料,凑集了一些阶级斗争新动向,作为斗争大会的内容。其中有卫生院的袁医生,原来的完全小学周校长,十里冲大队小学的凌老师等六人。公社开万人斗争大会的那天,下着小雨,凡是参加会议的社员,队上都挂工分。我们几人对斗争会不感兴趣,只去亮了一下相,就得工分,然后悄悄回来睡觉。斗争袁医生时,王院长上台发言,讲了些莫须有的罪名,打了她两耳光。人们一听就知道是因为她保护了资玉,搅了王院长的好梦,使他“捉老鼠”没成功。事后,王院长下乡,走到哪,哪儿的社员隔老远就学猫叫“咪鸣——”。周校长解放前当过副保长,另无新内容。凌老师的错误是攻击社会主义。大家知道这是根主任的把戏。 会后,公社对这几个阶级敌人进行群众专政,把他们一起放到十里冲大队来劳动改造。因为这个大队的阶级斗争抓得紧。 斗争会层层开,公社开了大队开。开会前先把这些牛鬼蛇神关在小学教室里。大队干部个个手里提着个塑料网兜,里面装上毛主席语录和学习手册。看到根球,凸砣说:“谷箩大的字没认几担,天天提着语录本充斯文。”根球对凸砣奈何不得,装着没听见。 各生产队的社员正在陆陆续续到来,农村开会没时间概念,社员对开会不关心,为的只是来得工分,几个小时才能到齐。学校前的草坪上坐着一些人,有的屁股下垫块砖头,有的垫双鞋,有的垫一把草或树叶。男人们抽烟摆龙阵,女人们做针线、纳鞋底,几米长的鞋底线拉得“嗖嗖”直响。整个操坪闹哄哄的。 为了不使会场冷落,青山癫子从人群里站起说:现在时间还早,我给大家唱支歌。他解放前出去“吃粮”,十几年没音信,一九五六年突然回来了。据他自己说,他在国民党军队里吃粮,当了连长。有一次曾亲手杀过九个解放军。后来部队投诚,他们被解放军收编,因为主动交待问题,得到党和政府宽大,没有受到惩处。收编后随解放军一起在二郎山修康藏公路,再后到新疆建设兵团。回到家乡后,又主动向政府交待问题,得到宽大。虽然也曾被斗争几次,但认罪态度较好,念他是贫下中农出身,又没其它新内容,以后再也没被斗过。大家喊他癫子,是因为他在新疆学会的生产方式和生活习惯也拿到家里来用,常常闹笑话。他在部队里学会了开会前唱歌的习惯,每次大队或小队开会前,他都要唱一支歌,每唱就是“二郎山”。 只见他清一清嗓子唱起来:“二呀么二郎山,高呀么高万丈——”,他只唱个头,别人就接着唱:“古树荒山遍山野,巨石满山岗——”全大队的社员都熟悉这首歌了。可是大家顶多只唱得二三句就唱不下去了,最后还得青山癫子一个人完成。歌声沙哑却从不走调。唱完后,掌声四起,要他接着唱第二首歌。可他再不唱了,他只记得这一首。 正文 第9章 考验1 快到中午,各队社员差不多到齐,大会开始。大队革委主任根球上台讲话。他今天上身穿了一件蓝色中山装,下身穿了一条黄军裤,也不知从未参过军的他是从哪里弄来的,脚上一双黄色解放鞋。衣服的上口袋插了两支钢笔,下口袋放了一本很大很厚的塑料皮手册,口袋的盖子总是盖不拢,想尽量装出公社下乡干部的模样。脸皮黄中带黑,两个颧骨凸出,额头很短,下巴老长。有时梳一个大背头,有时头顶正中一条分水沟,沟两边的头发像两片瓦。凸砣说:根伢仔两边倒水的头发梳得溜溜光,蚂蚁爬不上,苍蝇停不稳,蚊子飞上去还要摔断腿!周围一片笑声。 根主任清了清嗓子,鼻孔发出两声“哄,哄哄——”,好象牛打喷嚏。还未讲话,就从裤袋里掏出一块手帕当众抖开在嘴上擦了几圈,接着说:大家安静—— 社员们我行我素,纳鞋底的,抽烟的,吹牛的,会场像个菜市场,人声鼎沸。 今天,开个斗争会,斗牛鬼蛇神。这些牛鬼蛇神不老实,反社会主义,反对三面红旗——,把牛鬼蛇神揪上台来! 曹副书记,治保主任和民兵营长把牛鬼蛇神一个个牵上台来。每个“牛鬼”脖子上都挂着一块牌子,写上他的罪名和姓名。这一次没戴高帽,上台后一律都低着头。他们平时都是在单位勤勤恳恳,做出了成绩的人。社员们都熟悉他们,并不认为他们是“牛鬼”,都认为他们是好人,都对他们同情和抱屈。如周校长管理完小时,每年升学率都超过周围几个完小,在附近几个区都有名气。凌老师来这个大队教书十多年,教的学生有的当干部,有的参军,有的进厂,谁不认识他?袁医生来公社卫生院虽只有三年多,医好了多少病人,救了多少人的命!如今都成了罪人。 就在这些“牛鬼”上台亮相时,大队干部也一一上台亮了相。站在根主任左边的是大队舟副书记。他是解放前抓壮丁到国民党军队里,后来部队起义,参加了解放军,立了功,当了副连长。退伍后当了大队副书记,他说话声音洪亮,从不乱发言。 另一个是曹副书记。他解放前跟着父母行乞,要饭打狗,苦大仇深,现在在四队做了倒插门女婿。这人立场坚定,经常跟在根主任屁股背后跑,成了根主任的替身和影子。抓人批斗、罚款,到各小队收提成粮,根主任不便出面的事都由他出面,不便直接插手的事就由他去干,所以根主任就提了他当副书记。他管四类分子可厉害啦,常常把四类分子一个个骂得屁滚尿流。他脑袋剃光时,略显乌色,像剥皮芋头。大家都喊他“芋头脑壳”。他右额有块半个手掌大的红胎记。凸砣说,这个招郎公,狗戴帽子人样,红得发紫,像裆里那“红头子蛇”。自此后,人们背后称他“红头蛇”。味精说,红头蛇太明显,就叫红脑壳吧。后来全大队有人叫他“红头蛇”,有人叫他“红脑壳”。 站在右边的是佳大队长,墩子个儿,黑红脸膛。四清前,他是山坳大队书记,两个大队合并,他当了大队长。他很不赞成根主任的观点和做法,会上常常有争执。 大队长旁边的是副大队长杨厚卫。土改时斗地主很积极,当农会民兵队长。他和当时的富农寡妇私通一年多。纸包不住火,当时的土改干部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没出息,不听教育,辜负了工作队的培养。老农会干部、老乡干部大都转了国家干部,他一直在家当农民。后来,寡妇隔三差五跑到厚卫屋后的石山上骂:厚卫你没良心,你不把你婆娘离了和我成亲,我就要你一家不安宁,要你不得好死!骂了几个月,厚卫没办法,只得和结发妻子离婚,和寡妇成了亲。寡妇和厚卫是本家,论辈分比厚卫小两辈,算是爷爷和孙女成亲。寡妇的爹和哥追着寡妇打,骂她败坏门风,坚决不许她和厚卫成亲,她坚决要和厚卫成亲。自从他们两人成了亲,两家人再不来往。 再旁边是大队秘书杨士元,也是老农会干部,当过村长,不知为什么没有转成国家干部。旁边还有一位是大队黄团支书。这里王、黄不分,一色喊成王支书。他本名黄夫青,因为脑壳很小,人称鸡脑壳。他父亲黄机匠能织土布,解放前逃荒到三队,土改时在这分了田地。四清时,工作队住在他家,培养他入了党,当了大队团支书。 此外还有民兵营长,治保主任等。他们形貌各异,但都有一个特点,每人手里都提着塑料兜,兜里放着《毛主席语录》。 言归正传,还是看看斗争会。根球说:第一个,斗争反对社会主义的凌胡子,话未说完,又从裤袋里掏出手帕来擦嘴巴。 味精说:还没放两个屁,就抓起骑马布往屁股上揩,是撒大淤,还是撒小淤? 大队台子上没有扩音器,发言人都要撕着喉咙喊,深怕台下人听不清。接着根球又大喊:这个家伙,一贯仇视社会主义,对社会主义极端不满,他说公家的庄稼没有自留地里的长得好,就是说,社会主义不如资本主义,他是一个披着狼皮的羊—— 元秘书提醒他:披着羊皮的狼。 对,是一个披着羊皮的狼!谤球接着领大家喊口号,打倒反社会主义的坏蛋!打倒牛鬼蛇神!打倒凌胡子凌子勇!打倒——下面应该喊打倒什么,想不出来了,下面谁来批判斗争? 我来!白狗跳上台。刚剃过的光脑壳泛着青光。他不发言,给凌胡子几个嘴巴就下了台。接着“苞谷嘴”跳上台。那天,我和凌胡子一桌吃酒,亲自听到他讲自留地里的耕种比公家的长得好——话未说完,唾沫四溅。 这又来了个洒大粪小淤的!凸砣说。 凌胡子不老实,是个暗藏在阶级队伍里的家伙,我们要打倒他——苞谷嘴走上前去,扬起手重重地朝凌胡子打去。天天抡锄头的手好歹有些斤两,这耳光一扇过去,凌胡子的左嘴角就流出血来。 怎么真打起来了?知青们悄悄议论。 开斗争会就要打人,不打人不叫斗争会?社员说。 这苞谷嘴砍脑壳的——台下的妇女骂起来。 没谁上去发言了。于是大队干部个个发言,无非把公社斗争会上的内容重说一遍。 最后,轮到小学负责人杨望甫上台讲话:今天的斗争会开得很好,我们只有揪出了暗藏的阶级敌人,社会主义才能胜利。阶级敌人不老实,就打倒它。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我们要高举思想伟大红旗,沿着毛主席指引的道路,大踏步地前进—— 他每一次上台发言就好象做总结,最后一句话总是“大踏步地前进”,而且右手高举,张开五个手指向前一推,像电影里列宁讲话那手势,结束他的讲话。 大会开了一个多钟头,集合的时间长,开会的时间短。社员们不管你开什么会,没哪个上台发言,只要得工分就行。上台讲话的大都是大队干部。约莫到下午两点钟才散会。社员们干活累了,来放松一下筋骨,权且当休息。 “铁脚罗汉”脚板全是老茧,好象包着铁皮。碰上茅柴刺蓬瓦渣石砾,他先踏平踩伏,然后让大家通过。 桥亭文学,暴露文学,自然主义,批判现实主义!乡村独有。 妇女们起早贪黑进旱地,男人们披星戴月下水田。 “强人阄下死”,不管哪一站如何险要,是刀山你也得去。 这些人传统习惯耐苦耐劳,能饿能渴,我们只得跟着学饿学渴干熬。 正文 第10章 考验2 十来天紧张的春插,全队一百多亩水稻在“五一”前全部插完,大家松了一口气。湘南农村永远无休息。黄豆苞谷都要中耕。幸亏还没下暴雨,黄豆没有因为土地板结而长不出,不需要补苗。旱地里的活交给妇女们完成,男劳力要上山搬树。 生产队每年的钱来路不多,主要靠卖粮食给国家。每年除了交公粮,还要卖“征购粮”、“三超粮”、“爱国粮”,每百斤9。50元,卖几千斤才几百元。这些款在年终时早已用完。春耕生产所需的农具农药化肥,只有靠卖树给林业站来解决。每年队上安排秋收后上山砍树。队上有山林面积约两百亩,共五座山,没有一座荒山。山上密密麻麻、连连绵绵全是青松。只有院子后的石山上是繁茂的青冈树和各种野树。 这个队不错,前有大河,右有小溪,中间是田垅,屋后是山坡旱地,稍远一些是森林,山清水秀! 这些青山不仅是队上的经济来源,还是队上的燃料能源基地。全队四十多户人家四十多孔灶,每天需要几十担干柴,每月需要多少柴,每年需要多少柴,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数字。如果乱砍滥伐,很快就会搞光的。队上每年有计划地封山育林,有计划地开发。被封的山称为禁山,在山上,路边的树上扎上稻草或红布条作标记,人们就不敢进山。允许砍伐的也只是地柴。尽避地柴年生年长,半年时间长一两米高,但还是难以满足全队的需要。砍树是有计划的,今年开这座山,明年开那座山。 秋天小阳春的活干完了,男劳力就上山砍树。一次砍几百棵,都是松树。把树枝和树皮刮干净,就成了树条。几个月,树表面的油脂水汽干得差不多了,春节后就搬下山。今年春节后一直阴雨连绵,搬不了,挨到现在才搬。 除了老弱病残,男劳力一律上山。现在开始热起来了,除了味精和咸龙一身长衣长裤,其余社员一色是短打。单褂短裤、草鞋汗巾,一把“恩人”扛在肩,几十人斜斜的走在山路上,队长走在最前面。队长杨述云云九爷,全队人的吃穿用度都指望他。土改时,他是民兵队长,低级合作社和高级合作社时,他是社长。他是生产的好把式,有计划有魄力有威信,全队人都尊敬他。古铜色的脸,粗黑的眉毛,腰背端直硬梆,脚大手大。凸砣叫他“关夫子”。他的妻子是个贤内助,三个儿子,两个在家做工,一个读小学。家庭美满,生活稳定,情绪乐观,精神饱满。 这里选生产队长有一条很硬,必须以身作则,带头苦干,不能让一个只知指手划脚的人瞎指挥,让全队人跟着他喝西北风。尽避如此,很多队选出来的队长并不尽然。但我队队长是社员都满意的。 暮春的湘南,晨霭把远远近近的山岭沉浸在米汤中,山峦缥缥缈缈,好象一个巨大的容器在晃悠,那米汤差点要溢出来了。不知名的小鸟喁喁私语。整个大地显得神秘安静。山间小径,杂乱有声。大家都走得很快。 湘南农村,村村之间都有石板路相连。路中每隔十来里有亭子供人们歇息。太阳出山时,我们来到秀云亭。亭子约有十米长,两边的桥板很宽,供大家坐,也可躺睡。亭子两旁的梁方上用石笔和木炭写满了野话和山歌。出于好奇,我和涛涛仔仔细细看。 上写:高山有好水,平地有好花; 人家有好女,无钱莫想她。 又写:枫木叶,细微微,你出碓窠我出棰; 冲烂你碓窠不要紧,冲烂我耙棰要你赔。 又写:太阳出来红彤彤,两人相思在心中; 妹想情哥一辈子,哥想情妹两分钟。 还有:根儿是个害人精,老少姑婶他不分; 耕田耙地他不会,明里暗里乱整人。 这是桥亭文学,暴露文学,自然主义,批判现实主义,乡村独有。涛涛说。 现在,我们每天由六分变七分了,这是用汗水和力气换来的。队上开会宣布给我们加工分那晚上,我俩人兴奋得一夜没睡。今天,我俩一人扛一个“恩人”在肩,雄赳赳,俨然一个十分的全劳力了。背心短裤,我们的打扮和社员没有多少区别了。 刚到山里,大家坐在草坪里先吸一袋烟。年轻人比力气,好像鼠儿初长的牙齿不磨就发痒,他们的力气不爆发出来就全身发胀。每两人一对,拿一个“恩人”摁在双方肚皮上对撑,谁前进谁胜。大家都咬住牙关向对方发力,个个撑得脸红脖子粗,有进有退,难分胜负。我和涛涛不是他们的对手,甘拜下风。他们都把我们当学生伢仔,不耻笑不计较。 开头两天,先把满地乱躺的松条集成堆。在山上搜索树条是没有路的,树倒在哪里,就在哪里扛上肩。刺蓬里,山崖上,都得把它们抬出来。第一天,我和庆大爷是一对。凸砣把庆大爷取名“铁脚罗汉”。他一生上山不穿鞋,一双脚板全是老茧,好象铁皮包着。碰上茅柴刺蓬柴桩瓦渣石砾,他先把那些东西踏平踩伏,然后要大家通过。胶鞋踩在陡坡上容易滑,我就学着穿草鞋。那草鞋的草绳是粗糙的,半天就把脚磨了几个血泡。血泡烂了,草鞋还要在露出的红肉上继续磨,疼得钻心。铁脚罗汉先踩出一条路,把树蔸扶上我的肩,然后把另一头扛上自己的肩。再一步步往前移,调整他的长度。三分之二的重量落在他肩上,我真过意不去。 这种肩上功夫集中训练,我还是大姑娘坐轿第一次。这些树重的有四几百斤,轻的也有两百来斤。不管是轻是重,一律两人抬一棵。抬树蔸的走前,抬树梢的在后。两人必须配合默契,步调一致,才能不出差错。习惯用右肩的和右肩配合,习惯左肩的和左肩配合,动作才协调。两天来我和庆大爷配合得很好,他对我百般照顾。 第三天,大家自由组合。我和涛涛组合成一组,个子力气都相当,自认为一对好搭档。队长说必须把我们两人拆开,一人配一个老手带我们,保证不出事故。农村讲禁忌,绝对禁止讲任何不吉利的话。队长派圈圈胡子和涛涛作一对,派贫协主席坤满爷和我作一对,倒也般配。他中等个子,力气不是很大,但很老实稳重。他家贫穷,老婆憨厚,人称“厚皮菜”。 圈圈胡子个子高大,手指头像红萝卜那么粗。队上每年烧石灰挑煤炭,别人用畚箕挑,他用谷箩挑,一担当两担。干技术活,他和别人得一样的工分。干体力活,挑肥下田、送公粮、烧石灰挑石头,他一个人可以得两人工分。在抗美援朝战场上,他是炮兵。俗话说,十个炮兵九个聋,他也一样,两耳重听。一脸络腮胡子,一个星期不刮,就自然卷曲。从鬓角到下巴,一圈套一圈又密又厚,象粘上去的假胡子。凸砣叫他圈圈胡子,名符其实。他就像阿凡提,又像连环画中的阿拉伯人。 人们说他力大如牛。有一次在大山岭扛树,路又窄又陡,他扛树的后半部分,到一个拐角处,被一座石“土地屋”挡住,树梢太长,转不过弯来。他扛着树用力往上一掀,一个四五百斤重的石屋顶就被掀翻,“轰隆隆”滚到几十米深的山沟里去了,吓得旁边的过路人吐出了舌头。在场人都说他起码有四五百斤膂力。他在社员中间一站,立刻鹤立鸡群,像个巨人。 正式搬树了,沿途分成几十站,各站地势不同。每一对抓一阄定一站,按阄排到各站。“强人阄下死”,不管哪一站如何险要,是刀山你也得去。四十对男劳力四十站。每一站约半里路,一直可以把山上的树条搬到山下。从第一站发起,不管树重树轻,一落到肩上就得送到下一站,再重也得坚持。山高路陡,中间各站都拐弯多,路陡又滑,下了山才有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