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老屋和娇娇的传说 它坐落在村当中临街,挨着大路,院子坐北朝南,绝对是个阳宅。但是它的破败和沧桑却令它有呈现给人它不变的阴森和荒凉,仿佛它永远被被阴沉沉的天幕遮盖着,好像太阳也偏了心不朝它晒。它就是柳树村有名的百年老屋——鬼屋。 看上去它就是一个可怕的草垛,草在垛上长得坚硬,葳蕤,像刺一样四处扎煞着,冬天是枯黄猥琐的扎煞着,像幽怨沧桑的目光;开了春是黑绿狂野的扎煞着,像愤怒沧桑的目光。唯一一点能证明它是一座屋子的是这堆草垛的中间有两扇木门。木门上还挂着一把铜锁——说明它从来没被打开过。 这个院子当然也同样老的不成院子的样子了,只是后人为了村里人、院子外的安宁在院子内给它新围了一道围墙,把那个鬼屋给围起来了,院门那个木门后人也没敢动,于是这两扇不知经受了多少年的风吹雨打的院子木门真不像门了,不说木门上的虫蛀糟朽,就是它两扇门的门缝都被岁月的风从缝里往外分割成了一个等同于敞着门的真正的大缝隙——从这个缝里往里看,能一样看看清院子里的一切——其实院子里的一切都没有,除了杂草就是杂草里的蛇鼠虫彘……但是如果你能透过那个新修的围墙向里看,就能看到那座鬼屋门口卧着的一条狗的形状的东西——现实证明它却是一条狗——尽管它是一条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的狗,但它仍是一条狗,并没有像达尔文的进化论里说的进化成别的物种。于是它也成了一个传说。 说了这么多传说,咱就听听这个传说是咋说的吧。 传说娇娇来到这个院子里的时候是迈着一双大脚来的,不过当时村里人谁都不知道她这个秘密。但是她的大脚可不怨她,怨她的娘在没到她长到该裹脚的年龄就被狗咬死了,怨她的爹只知道疼闺女近疼不知道虑闺女远虑,于是她就敞着一双日益长大的双脚跟着赤脚医生的爹四处跑,当她知道她该像人家的闺女一样是小脚的时候,她的脚已经长大了,还好,她没有光长脚,她的身材和脸蛋也一样的长,似乎上帝为了弥补她的大脚带来的“丑”,把美都给了她的身材和脸蛋了的——她越长越美。 当她还没有来到这个院子的时候,这个院子的主人,老实忠厚的庄稼孩子——老獾简单快乐的过着单身日子。可是一夜之间,这个穷光棍得了个媳妇。虽人人质疑,但千真万确。 然后那个年代的柳树村里都为此沸腾了,村里无一人不羡慕,嫉妒,恨,因为他这个穷光棍儿,憨大个儿,老实头子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得了个媳妇,还是这么个美艳得似从天上掉下来的令人流口水的好媳妇。我的天呐我的地,你看看她长的那小模样儿:弯兮兮的长眉,水汪汪的大眼,俏兮兮的鼻子,嫩滑滑的脸蛋子,粉嘟嘟的嘴皮子,细溜溜的身腰段子,那整个人透出的那股风流相真如吴月娘初见潘金莲: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下流。 她来柳树村当媳妇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了——把村里那些毛头小子浮浪男子给激得白天不是白天黑夜不是黑夜,白天干不下活,群聚在一起议论她,夜里睡不着觉,还群聚在一堆议论她,个个都想着咋能得着手一回。 他们后来就不忍光说不练了,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去勾引小媳妇了,你用诱奸术,他用诈骗术,我用甜言蜜语计。可是,忙乎完了后来他们才知道他们白费心叶叶白费脑干干了,因为那千娇百媚的小媳妇空长了一副风流壳子,对大伙的明里一盆火暗里送秋波置若罔闻,面如冰霜。真是绣花枕头——一包草?多刺玫瑰——光能看?嘿嘿,俺就不信,她这朵从天上掉下来的鲜花就心甘情愿的插在牛粪里?大伙都在心里恨恨的暗骂着揣测。 她这朵鲜花还真是心甘情愿的插在老獾这朵牛粪里,但是,她可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她是一步一步走到这里来的。 她娇娇虽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但却是个见过大世面的女子,因为她是个江湖郎中的闺女,从小就跟着爹到处游荡,当然是专拣城市里那些热闹繁华的地方游窜。在跟着爹走街窜巷中她丰腴了身子,也丰富了经历,她身子矫健麻利的像只小鸟,心里却脱俗超脱的像一个鸟巢,高高在上的对惊扰不定的事态冷眼旁观,对忽远忽近的人情漠然不动。 只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这个大闺女也不能免俗,但是爱美之人最怕的就是自己的丑处——她的大脚令她不能“漠然不动”,她每天晚上看着它很悲哀。只是她不像一般爱美的闺女会把自己的美中不足怪罪于别人或者老天,她只是很聪明的自己做衣裳时把裤腿裁的很长很宽,用穿着宽大的裤腿来遮掩住她羞于见人的大脚。 也许她掩饰的很成功,也许是她的美令人丧失了理智,到找他爹李郎中的药摊前来说媒求亲的人比找他看病的都挤,尤其城里那些小官儿大老板差人来讨她作小的一个跟着一个。她爹游荡了大半辈子当然也看多了世上的风云变幻,人生的起起伏伏,对那些富人,官人根本不屑一顾,他说别说是他们来讨小,就是娶俺闺女当正妻我都不愿意,你看当官的做掌柜的眼下看着怪风光,后来能有几个有好下场的?佛话说:极品高官,禄绝犹如做梦。黄金白玉,空为祸患之资。但是他也不是不嫁闺女,他说我就给我闺女找一个老老实实的手艺人,俗话说家有家财万贯不如薄技在手,有一门手艺安安生生的做着,清晨不怕兵来报,半夜不怕鬼敲门,到任何时候都得过且过饿不着。 娇娇在自己的终身大事上竟出奇的顺应父命,看着爹回绝一个又一个提亲的,她不忧也不喜,当爹说出他的择婿标准,她不声也不响。她知道自己长得好,但没把自己当块宝,相反她知道她是他爹手里的一块宝,她相信爹不会随便弃置他手心里的一块宝,所以,她不骄也不躁。 这天,爹领着她走到一处热闹的集镇上,摆好了药材摊儿,爹又坐在一个被磨得乌黑发亮的小板凳上高唱着他“能治百病能驱百邪”的歌来招揽顾客。 由于集市上人多,摆摊的摊位很拥挤,但是他们的草药又很多,又不能一包压着一包,娇娇只得往外多占一点地方,这样一来,就把旁边的一个卖柳编的摊儿给占了——药都摆到他摆放的柳编的前头了。低头摆药的娇娇摆好了药直起身一看吓坏了,这可不行,惹恼了人家可不是玩儿的。“出门三分冤”这个道理她从小就深知。她正紧张的弯腰收起来的时候,耳边听到一个憨厚亲切的声音:“没事,别挪了,反正这药也挡不住我的篮子筐子的,摆那吧摆那吧,嘿嘿。” 她心里一暖,抬头一看:一个身材高大,面孔粗黑,但长相英俊的小伙子正红着脸冲她笑。她急忙搭话:“真对不住了,这个集市上的摊位太挤,俺的药又太多,不觉得我就把药摆到你的摊位上了,不挪真中吗,你看……” “没事没事,我说没事就没事,别忙活了,快给人抓药吧。”他仍然憨厚的笑着说。 果然已经有人来抓药了,她赶紧就按着爹说的药方熟练的给人抓起药来。 老先生的医术一般,但广告唱词写的好,再说药材也便宜,不坑人,那些看病抓药的就很多,一时半会他们还不准备挪地儿,就接连几天在同一个地方摆摊,也就跟那个卖柳编的小伙子一直是挨着,他们的药袋子也就始终占着他的位子摆。父女俩对他称谢不迭,他却只是憨憨的笑笑。抓药的不多时,老郎中就煞有介事的看小伙子编的东西,也暗暗仔细观察小伙子。 他发现这个小伙子的柳编简直是一绝,不说那些平时家用的篓子篮子筐子簸箕,还有小孩子玩的鸟笼子,蝈蝈匣子,还有闺女们的梳妆盒子,编的都是有模有样规规矩矩,他那些小小的摆设玩意儿编的那可真叫俊,不但各式各样,还精致好看,样式新颖。只要他往集市上一摆,谁都朝他的货物跟前挤,也许正是如此他才不怕这买药的父女摆他的柳编前头影响他卖货。 “真不像他这双大手出的活儿。”他看着他那双粗壮的手感叹。 老郎中观察了,整个镇上卖柳编的摆了好长一大溜子,但只要他卖不完,别的人没生意。据这个镇上的人说大伙赞颂哪一件物件好看,总是说‘比老獾编的物件还好’,就是谁家的小孩好看了,也爱打趣说‘是老獾干的活儿吧’。 这天眼看不到半天,他带来的那些柳编都统统卖光了,临收摊时他看到一个精致的梳妆盒在地上搁着,原来是被拉下了,所以没卖掉。他拿着梳妆盒偷偷的看了一眼娇娇,知道她很稀罕他的物件,这几天不住的觑着眼看,嘴里不说,但眼睛里可是透露出喜欢。虽说他和她也没说过多少话,但他偷偷记住了她叫娇娇,想着也做了几天邻居了,他就犹豫了一下壮起胆子跟娇娇说笑:“唉,这个盒子不愿跟人走,自己藏起来了,那就送给你玩儿吧,你不嫌孬吧?嘿嘿。” 娇娇虽然对那个盒子满心的喜欢,可她可不敢随便收人家的东西,爹可是谨慎的很,一根草也不拿人家的,更何况一个陌生小伙子送她东西,她就连忙摆手说不要不要。 “咋不要啊,多好的盒子,人家好意给你,你就留着用吧。”爹忽然在后面随和呵呵笑着说。 她抬头看看爹,爹笑眯眯的看着她,她不知怎么的脸一红,有些迫不及待的伸手接过了那个盒子。 “小伙子,你叫啥名啊?”他和他攀谈起来了。 “嘿嘿,大爷,我叫老獾。”他害羞的说。 “老獾?哎呀,年纪轻轻咋叫这名儿啊,不怕把自己叫老喽?哈哈。”他跟他打趣起来。 他的脸红了,搔搔头说:“谁说不是哩,我都不敢说我自己的名儿,可是这个名儿是我爹亲自取的,原因是我爹五十多了才得了我这一个老疙瘩,怕我养不大,就故意取了这个怪名儿,好骗那些拉走小孩子的小鬼说我不是小孩,是个老野物,他们就不要我了。” “格格格——”娇娇爽朗的笑起来。她这一笑,三个人都笑了。 自此,三个人在摆摊各自卖货的间隙里就不是的拉呱唠嗑,老先生知道了老獾是这个镇上一个叫柳树村的农民,父母已经仙逝,他的五个姐姐都已出嫁,他自己守着老屋过日子,他爹就是个柳编匠,他是门里出身不学会三分,他说他听他娘说他一岁多时就像模像样的拿着爹编物件的柳条绕来绕去,把爹给喜得不得了,大了他就更喜欢柳编了,没几年不但把爹教的柳编样式全学会了,而且比爹编的好的多,他也很心灵,在那些传统柳编基础上大胆的创新,编出的巧妙东西他爹都赞不绝口。平时一到农闲就从村里的柳林子里砍些柳条变化这花样编,编好了的东西拿到集市上当天从来没卖剩下过,方圆几十里都知道他老獾 的柳编好,只是他得下地干活,不能老编它,所以他的柳编在小镇上是供不应求,他就不缺零花钱,小日子过得很不错,只是,还没媳妇。 老郎中在哪个地方摆摊看病最多不超过十天的,当然也是因为他的生意经过疾病乱投医的人抓了几服药回去发现没啥奇效就不在来了,也四处转播他的医术可不像他唱的那么好,他的药也不像他唱的那么奇。那个时候虽然没有现在的网络通讯的快速传播,但人们的口碑相传也是神奇的飞快的,这样一来,他的药摊前的生意就冷落了,他也该收拾起药摊去另一个地方了。 这天他的药摊前几乎没啥人来求医拿药,他很清闲,一直暗暗的看着老獾忙碌着卖东西。等他又很快卖完了,又推起小车回去的时候,他忽然说:“小伙子,你家在那个方向啊,离这里远不远呢?” 老獾随口答:“我家就在这里的东边,不远,也就十来里地,我拉着车子呼呼一阵子跑到家了,嘿嘿。” 他捋捋胡子哈哈笑笑说:“我正好准备明个去东边的一个集镇上,你要是欢迎的话,今个咱一块走吧,我和闺女在你家借宿一宿如何?” 娇娇一下子呆住了,老獾也猝不及防的愣住了。 正文 第二章 天降美妙姻缘 娇娇从记事起就知道爹就是个铁一样古板坚硬的人,由于带着一个闺女,他四处游医到任何地方到了夜里都不在人家家里留宿,再累再远也要找一家可靠的小店歇宿,可是这竟然突然要提出跟一个小伙子去他家歇宿,况且听说他又是个单身汉,年纪又跟她相仿,这,爹是糊涂了咋的?她拿眼使劲看看爹,可是爹神态自若,笑脸吟吟,不像是糊涂了呀。她暗中揣摩。 老獾这个老实疙瘩更局促了,几天的相处下来,他觉出这个江湖游医虽然医术一般,可人真是个“老江湖”——深的很,他对他不由的有些怕,跟他说话总是恭恭敬敬的不敢抬头,对这个如花似玉的大闺女更是如神般敬仰,别说抬眼看,就是偷瞄一眼都觉得自己有罪。可是此刻明明听到老先生说要去他家投宿,他被惊出了一身汗,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了。 “咋样,小伙子,要是不欢迎的话俺就还住客店?哈哈。”老先生又捋着胡子笑呵呵的问了他一遍。 “愿意愿意愿意……”他哆哆嗦嗦着也不知道说了多少个愿意。惹得娇娇又是一阵轻笑,但这次是掩着口吃吃的笑(笑完自己都吓住了,她可从来没觉着有这么好笑过)。 老獾显出急不可待的样子帮娇娇收拾好药物行李,用自己的木牌车推着,三人一路往柳树村走来。 到了他的家,娇娇轻蹙起了眉头:他的家面临当街,土坯院墙很矮,破旧的木板院门也很窄很脏,朽坏了的两扇门之间露着一条细细的缝隙,很是破败。“真是一看就是单身汉的家”她暗想。 他慌不迭的打开门热情的招呼他们进家。 她进来看到这个院子很大,院子的一角有个鸡窝,鸡窝里卧着一只鸡,看到来了生人拼命的叫起来。就在鸡窝的旁边有一个玉蜀黍杆搭的牲口棚子,棚子里一头老牛站在槽边吃干草料,见到主人也“哞哞”的叫起来。她立刻笑了,不禁伤感的想,自己就从来没有过一个这样的家。 院子地上的各处都零落着一簇簇的柳条枝子和干柳叶子,哪都满当当的没有空地儿。但院子里还是显得很空旷,主要是因为这个大院子里只有两间土坯茅屋,仅院子的西侧还有一间茅草当厨房。她真不知道今夜他咋安顿她爷俩。 显然这个家里很少来客人,他为这两位贵客进门急的乱了方寸,进屋又是用褂子擦凳子又是翻箱倒柜的找茶盅,找着了茶盅又找茶叶,茶具和茶叶都有了又发现没开水,于是又跌跌撞撞的去厨房烧水。但是厨房的水桶里又没水了,他跌跌撞撞的提着水桶急急去水井旁压水。 还是娇娇微微一笑,大大方方的去替他烧水倒茶招待爹,然后她又帮着他张罗晚饭,俩人在他的家里忙碌着的那自然亲密的样子真好像是一对小夫妻。 他们谁也没注意到老人看他们的神情,谁也没猜到吃了饭临睡时老人忽然说的一番话。 等娇娇把炒好的鸡蛋和青菜端到一张破木方桌子上(那蛋是从鸡窝里拿的,那青菜是老獾匆匆从地里薅来的,只有一点熟肠是老獾刚才从集市上捎来的)准备吃饭时,老獾拿着铁锨到院子里的一棵老枣树下去了,父女俩个都奇怪的看着他。 高大健壮的他握着铁锨在老枣树下挖结实的土就像刀切豆腐般一掀一掀的掘着,一会儿听见咔嚓一声,他惊喜的一样眉头,嘿嘿笑了一声,弯腰从土里揪出来一壶酒,娇娇和爹都笑了。 他边打那壶酒边兴致勃勃的说:“大爷,我是又不吸烟又不喝酒,所以家里烟酒不备,可是我爹是个好喝两口的人,那一年他不知道从哪弄来了这一壶好酒,他说这酒好的很,就不舍得喝,埋了起来,说要等家里来贵客了才挖出来喝,可是到我爹死家里也没来值得拿出这壶好酒的“贵客”,这壶酒就埋在那了,今个恁老人家来算是贵客了,这壶酒也终于能重见天日了,嘿嘿。” 他说着兴奋的满脸通红,不知怎么的,持重的娇娇也脸红了。 老獾小心翼翼的已拔出木塞子,浓郁酒香就飘散出来了,连不喝酒的老獾和娇娇都情不自禁的叫:“香啊,真是好酒啊!” 老先生也美的眼都眯了起来,老獾赶紧捧着酒壶给老人倒了一盅,他也不推让,端起来一饮而尽,然后长吁一口气赞叹:“好酒——” 老獾得意极了,又赶紧给老人到了一盅,老人又一饮而尽,连着喝了三盅,他的脸红红的了,就惬意的摆摆手示意站着给自己倒酒的老獾坐下,然后俩人吃菜老先生自斟自饮的畅谈起来。 老人问:“小伙子,我看你家就这两间屋子,今晚咱爷仨要挤挤了。” 娇娇一听急红了脸,这时老獾赶紧说:“不不不,大爷,可不敢,可不敢,你跟这个妹妹住这两间堂屋 ,我去厨房睡。” 老人看看他,然后不客气的点了点头。 又问他:“你不是还有几个姐姐吗?几个姐姐都对你咋样?她们咋不给你张罗个媳妇呢,你好像比我闺女大一岁,也该有媳妇了呀?” 他憨厚的笑笑说:“我几个姐都好,也都急着给我娶媳妇,可是我老觉着我这一没钱二没爹娘的,自己又没大本事,怕娶了媳妇跟我受苦,再说也没——我看上的……嘿嘿。” 娇娇又红了脸。 老人看着他呵呵笑笑又点了点头。此后就不在扯家常话了,跟他天南地北的讲起他遇到过的奇人奇事来,听得老獾眼珠子都不眨。 娇娇心里说:这些我都知道,我也会讲。 酒喝光了,夜也深了,但老先生看上去无一丝醉意和倦容,而是越喝越清醒,越说越有精神,娇娇却不住的催促爹该休息了,爹笑吟吟的看看桌子上的杯盘说:“娇娇,听你的,不说了,休息,你把这桌子收拾一下吧,收拾好了再给小伙子在厨房铺铺床,去吧。” 老獾可不敢,连忙站起身护住桌子说:“不不不,我收拾我收拾,刚才就麻烦妹妹做饭炒菜忙了半天,这可说啥也不敢再叫妹妹刷碗了,铺床更不敢了……” 老人轻轻推开他的胳膊威严的跟闺女说:“快去。” 老獾不敢再拦了,娇娇也收起了娇羞,神情自若的收拾起碗筷,一阵清脆有序的洗刷碗筷声结束后,她擦干净了手来拿老獾的被褥给他铺床。老獾不得不老老实实的看着她把席子扑到厨房的干净地上,然后把褥子铺好,单子铺好,然后把枕头被子整齐的摆好,才走出来铺她和爹睡的床铺。 还好,屋子里有两张床,正好她爷俩一人一个铺。可是她先铺好了爹的床,又动手铺她的床的时候,她爹拦住她说:“娇娇,小伙子,你俩都过来坐。” 老獾看了一眼娇娇疑惑的走到老人对面坐下,娇娇低着头走到爹旁边坐下。老人看着老獾说:“小伙子,大爷看出来了,你是个好孩子,又有一门好手艺,将来会把日子过好的。这啥叫好日子呐?身上不冷肚里不饿心里不愧就是好日子。人啊,还是老实本分点好,不求大富大贵,就不会大灾大难,心眼平实,日子就踏实,我游荡了半生,就这一个闺女,她娘早年被一条疯狗咬死了,她就跟着我风里来雨里去的这么多年,苦啊,可是我今个遇见了你,我不想再叫她跟着我受苦了,我想把她给你做媳妇,不知道你肯不肯?” 娇娇的脸红的起了火,她没料到爹会说出这一番突如其来的话。 老獾呢真是受宠若惊呆若木鸡了,他直直的坐着只有出的气没有出的声。 老先生暗暗看了他俩各自的表情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说:“好了,这事就成了,今个我做主,就在这嫁闺女了。” 老獾这才清醒过来,从椅子上滑下来就扑通扑通的给老人磕头,连声道谢,并连声说自己贫穷,自己丑陋,实在是太配不上姑娘了,并发誓说他一辈子都会给老人当牛做马服侍娇娇一辈子来报答他的厚爱…… 老先生把他拉起来说:“我是不用你服侍的,我是个游荡惯了的人,不能在一个地方呆长了,那样我会活不下去的,我只希望你好好待娇娇我这一辈子便无憾无遗了。” 他又连连磕头说保证一辈子都好好对娇娇。 老先生又拉他起来示意他坐好,又对闺女问:“娇娇,你说句话,你愿意跟他老老实实的过安稳日子不?” 娇娇泪眼汪汪的说:“愿意。” 幸福来的太突然了。老獾泪如泉涌。 老先生长吁了一口气哈哈一笑说:“那好,今夜就是你俩的大婚日子了,你俩去厨房睡吧。我这个老爹也是老丈人就独霸这两间正屋了,哈哈。” 老獾低着头迟迟不离身,老先生看看他问:“你还有啥话说,是不是嫌我这个当爹的没给闺女啥陪嫁?” 老獾慌忙摇头说:“不是不是,我哪敢有那个意思,我是觉着也太委屈娇娇了,我这娶媳妇连一桌像样的酒席没有,连个新屋子也没有,甚至都没给恁这个老丈人一点彩礼,也没给娇娇买一件首饰,你看这……”他越说越羞愧了。 老先生哈哈一笑说:“好女婿好女婿,你有这份心就够了。你不给我彩礼我不给你嫁妆,这不两清了吧,有啥愧的呀是不是?酒席呢明个你可以叫来五个姐姐商量着摆几桌,至于新屋子,首饰啥的,就看你们以后的日子过得如何了,那我就不管了,反正我闺女交到你手里我放心,我会抽空来看看的,到时候叫我应上一声姥爷我就知足了,哈哈——” 俩人都又红了脸。 在老人的有一次催促下,他朝娇娇伸出了手,牵着她走进了他们的新房,然后轻轻的关紧了门。 第二天,老人就走了,娇娇深谙爹的脾性,并不挽留,只是让爹保证一定要常给她写信,让她知道他的大概行踪,以便万一有什么闪失她好和老獾找到他,还跟他说到了换季的棉衣和夏衣她都给他做好,然后等他来取或者给他送去……这时候老人成了个小孩子,她成了他的母亲,老獾看着心里难受极了,觉得自己简直可恨,把她从一个老人手里抢了过来,他就又一次发誓一定好好待娇娇抵消罪过。 老人一走,他就欢天喜地的赶去各个姐姐家报喜,当五个姐姐不敢相信的跑到家里一看,见这么个美如天仙的人儿正在院子里弯腰收拾院子。 弟弟从来都很凌乱不堪的院子此时干净的像新收割静的麦田,她们都眼睛一亮,泪水唰唰的流下来。 正文 第三章 勤劳致富过日子 她安心又满腹虔诚的过起了自己有家有男人的安稳小日子,她心算着要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要先把他这个破烂穷酸相的屋院给推翻了,换上新屋新院新门。 她发现老獾虽然勤快能干,但他是个有些迂的人,就是安于现状不会计划日子,如今娶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媳妇,他觉得他的日子更“臻于完美”了,这一嘚瑟,连柳编的心思都淡了,就想跟媳妇一刻也不离的厮守着。 但是咱都知道娇娇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她见过世面,历过苦难,是个有远见的“过家子”。她对新女婿这种状态不满意,就在一个夜里偎着被窝问她的新女婿:“老獾,你看咱成亲快一个月了,你对咱未来的日子有啥想法啊?” 老獾又自然的把手往她怀里伸,她一把打开他的手,他吓了一跳,讨好的笑笑问她咋了,她板着脸说:“没咋,跟你说事儿哩,别不老实。” 他就听话的坐好老老实实的说:“媳妇大人发话吧,我老实听着哩,说完再不老实,嘿嘿。” 她忍不住的笑笑说:“你也别怕,我也不会把你给充军发配了,也不会把你卖身给人当苦力了,我就是想听听你对咱以后的日子有啥打算,准备咋致富盖新屋,你不是说没盖新屋没给我买金银首饰心里愧疚嘛,那你啥时候给我买呀?” 他一听紧张了,搔搔脖子嘿嘿笑笑说:“看你,还真候着哩,这也不是闹着玩儿的呀,这盖新屋子是一辈子的大事,哪能说盖就盖?买金银首饰也不是一会半会的事,嘿嘿。” 她凤眼一眯冲他嗔:“啥?一辈子的事儿,那你的意思是说咱得过一辈子才盖起新屋子?” 老獾急了,结结巴巴的说:“不是不是,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哪能叫你跟我住一辈子土坯屋子,我,我是说这事得慢慢来,咱得慢慢的攒钱。” 她用鼻子吐了一口气仰头憧憬的说:“攒钱是实话,可不能慢慢来,得快快来。” 老獾难为的揪着眉说:“这咋快啊,难不成你要我去偷去抢啊?” 她扑哧一声笑了拍了一下他结实的像砖块的胳膊说:“去偷去抢你还真没这机灵劲,还是别想这个饭碗了,还想想自己现有的能耐吧。” 老獾听了砸了一下嘴说:“我有啥能耐啊,出了有一身的力气就会编几个物件。” “就是啊,就靠这个盖新屋子啊,我在城里看那些大户人家住的都是红砖蓝瓦的大屋子,里面下雨不漏,阴天不潮,又亮堂又好看,咱也不图像人家房屋几进的,咱就把这两件间土坯屋扒了盖两间砖瓦房就行,你说,你有信心给我盖不?” 老獾一听踌躇满志的说:“放心媳妇,只要你想要的,我老獾豁出命来也要给你,我说到做到,只是——别急——嗯——别急。”他搔着脑袋说,显然一时心里没底,不知哪弄钱盖新屋子去。 她莞尔一笑说:“谁要你豁出命了,你只要听我的话就是了。” “你的话?这还用说嘛,只要你不叫我去刨祖坟我啥都听你的。” 她看看他,完了一本正经的说:“你不是个编物件的好手啊,别说咱们镇,就是方圆几个镇都没你的手艺好,你啥也别干,以后就一心一意的编柳编没几年咱的砖瓦房就盖起来了。” 他瞪大了眼,为难的撇撇嘴说:“咦,咱可是个庄稼人呐,咱庄稼人就得守咱庄稼人的本分,那编物件只是个农闲时候挣个零花钱的陪衬,咱可不能把地丢了光弄那个,这俗话说的,千买卖万买卖不如搁家耙土块。” “你看,你看,你那个老榆木脑袋又跟我磕上了,知道你迂,可不知道你这么迂。”她听了哭笑不得的数落他。想了想只得拿出爹的话来要挟他说:“我爹当初把我嫁给你可就是看上你会一门手艺啊,你要是不好好听我的话努力的做个手艺人我可跟了我爹去了啊。” 他一听急了,一把抓住她的手说:“可不能可不能,我听我听,你叫我当个啥人我都当还不中啊。” 她一抿嘴笑了,他才知道她又是逗他,才放心了,但抓着她两手还是不放。她就淡淡的笑笑轻轻的说:“你别急,我是跟你说着玩儿的,这夫妻过日子哪能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说成就成说散就散呢,我是故意逗你叫你那个死不开窍的脑袋松动松动过点活气,以后学着别这么实心……我跟你说啊,虽说你有这个好手艺,你也勤快,可是你错就错在大材小用了,本来你那一手柳编绝活能给你挣大钱你却用它挣小钱,你那二亩地只能令你填饱肚子你却把它当一辈子的财富了,你说你就把它俩调换一下不就是了,试试如果你把柳编主业一年四季不停的编,你一年能编多少,咱能挣多少钱?” 他听了一愣一愣的说:“看你说的,可是俺这祖祖辈辈都是靠地刨食的农民呐,这要是把地丢了光靠卖柳编吃饭,俺心里惶惶,俺觉得不妥。” 她大眼一眨吧说:“谁要你丢了地光指柳编吃饭了,我说了你卖柳编是挣钱盖房的,吃饭有我来管,地我种钱你挣。” 他听了咧咧嘴连连摇头说:“不中不中,我可不能把家里地里都交给你一个女人操劳,你个女人天天在地里风吹日晒的刨食,我一个大男人天天坐在家里享清福,我还算个男人啊,亏我还跟我丈人跟前保证过要好好照顾你一辈子,不叫你吃苦受累呐,这样那些话不等于我放屁了,不中不中,你别说了,我不愿意。” 他翻身背着她睡了,表示不用再提了。 她被他这一着给噎住了,推了推他他像一块石头般不动一丝,就生气的呼的一下子把被子从身上踢下去,光着身子背对着他躺下了。 老獾可疼坏了,坐起来就拉过被子给她往身上盖,她一把夺过被子撩开了,他不敢碰她了,就瑟缩着坐起来嗫嚅说:“要不——咱在好好商量商量吧。” 她仍不理睬,他更怕了,一咬牙说:“中,我都听你的还不成嘛。” 她轻轻的转过身眯着眼睛看看他,笑了。 他看着她那娇艳的脸蛋忍不住捏了一下说:“你说你那小心眼里装的啥呀?我不是疼你嘛。” 她笑笑说:“我知道你疼我,可是我可不是个好吃懒做安心受穷的人,我要跟我的男人勤勤恳恳的过好日子。” 他还是忧虑的说:“可是这家里家外的你一个人张罗着,累不说,你自己在地里我在家里也不放心呐。你看看咱庄上那些人……别让人家欺负了。” 她一听这话不屑的一笑安慰他:“放心吧,村里那些人也只是麻雀头包饺子——光是嘴,谁也不敢真挨近一下我,真要有哪个色胆包天你叫他试试,我可不是个软柿子尽着捏的主儿,实话跟你说吧,我跟着爹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可不是光会抓药,我爹教过我一个绝招,遇到坏人,能一下子就把他的家伙给卸掉,要不你试试。”说着真掀开被子去抓他的裆间,俩人笑成一堆。 最后他心一横说:“那中,就按你说的办吧,你说咋法我都听你的,你叫我当驴我学驴叫唤,你叫我当牛我学牛拉磨,嘿嘿。” 她笑着拿头抵他的肩,他想了一会又皱起了眉担忧的说:“我还是不放心,你看这家里还有牲口要喂,地里还有四五亩地要侍弄,你一个小脚女人家咋着都干不了。” 她把那双大脚从被子里一伸说:“你看,我的脚可不小。” 这回轮到他笑了,他怜爱的弯下腰抓住她的脚放进被子里羞她:“不害臊,这么大的脚还敢露,不怕我休了你。” 她笑着说:“休了我好啊,我好去给城里的大官当姨太太享福去。” 他捂住了她的嘴。 她不慌不忙的笑笑说:“家里的事我都早打算好了,咱是庄稼人当然不能不种地不养牲畜啊,这农忙时我一个人还真忙不过来——” 他瞪着眼睛看着她说:“是啊,我就是担心这个啊,咋办啊?还得我下地啊?” 她打了一下他的手示意他别打断她,继续娓娓道来:“你看啊,咱村里的闲汉很多,农忙时可以雇个人帮咱干农活,我看胡同里那个十多来岁的孩子大壮就挺不错,他家里弟兄五个,个个能吃能干,听说家里的粮食都不够吃的,咱也不用给他钱,农忙干活时就管他三顿饭就成,权当给他家省口粮食了,他爹娘肯定喜欢的不得了哩。” 他听了点点头。她兴致勃勃的继续说:“当然不忙时我就自己干,你啥都不要管,只一心编你的物件就是了,连砍柳条我也不要你动手,我给你砍好了扛回来。” 他看着自己这个如花似玉的老婆这样能吃苦有心计心里热热的也愧愧的,发誓一定要没白天没黑夜的编柳编挣钱,要她住上红砖蓝瓦的新屋子,过上穿金戴银的好日子。 果然大壮的爹娘听了老獾的话兴奋异常,恨不得立马就叫他来他家来吃他们的饭。 不过老獾怕媳妇累着坚决把家里的牲口卖了,只让媳妇地里活不多时去多少摸索着侍弄点庄稼,比如给棉花打打杈,给花生棵薅薅草,一有急活他就叫邻居大壮来干。只是每天去村南的柳林子里砍柳条她还是必须要干的。 砍柳条容易,细细的柳条用小镰刀一割就下来了,一会儿工夫就砍一大捆,只是往家扛就得用些力气了。她刚开始扛,肩嫩,不得法,把一大捆柳条摇摇晃晃的扛到家里就累得跟柳条一起摔到地上气喘吁吁的起不来了,老獾吓得脸都白了,急急慌慌的跑到媳妇跟前一扒她的肩,心疼的眼泪啪啪的往下落,因为她那细嫩洁白的削肩上脱了一层皮,红牙牙的渗着血点。 后来她的肩被磨硬了,身上也练出劲儿了,扛一大捆柳条竟像那些妇女背着一个孩子一样轻轻松松的照样做活。 她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到柳树林子里扛来一大堆柳条把柳叶子捋掉,就又赶紧去做饭。等饭好了,昨夜忙了半夜的他起来了,他匆匆吃了媳妇总是做的很可口的饭菜(她虽然想攒钱,但一点也不亏男人的嘴),就打着饱嗝坐到院子里拿起细细软软的柳条穿针引线般描绣每一件艺术品,她就匆匆收拾了碗筷去地里忙活,然后中午下班时再砍一捆柳条回家,因为一捆不够他一天编的。 老獾无以回报媳妇的劳苦,只得一刻不停的编,编。 他隔两天就赶一回集,每回从集上回来都交给媳妇一大把钱,于是俩人过两天就锁好院门屋门坐在床上数钱,但是数过钱,他不跟媳妇一块睡觉,还要再回到地下就着昏黄的煤油灯编一会活儿再睡。 这天晚上,他俩又坐在床上数过钱,看媳妇把钱藏好了,他嘱咐媳妇一句‘快睡吧’往往屋外走去——今天晚上有月亮,他要在月亮底下编活儿——省油钱了。但是媳妇却一把拉住他被柳条磨得像铁一样硬的手说:“今个别编了,早点睡觉吧。” 憨憨的他不懂媳妇啥意思, 就抽开手说:“别拉我,我手上都是茧子,硬得像铁块,揦着你……你看外边这么好的月光,我不干会活,能睡得下去吗。” 她心疼的摸着他手掌上的茧子说:“就不能早点歇一回啊,咱存的钱也不少了——” 他嘿嘿笑着刮一刮她的小鼻子说:“看看,要钱的是你,不要钱的也是你。不想早点住上红砖蓝瓦的大瓦房了,嘿嘿,快睡去,忙活了一天了。” 她听着男人的话美美的睡下了,好像看到了她家那两间红砖蓝瓦的大瓦房,不对,这就是睡在红砖蓝瓦的大瓦房里…… 正文 第四章 蛇口救狗 今晚不知道是那个“两间红砖蓝瓦的大瓦房”的梦想把她混搅的激动的睡不着了,还是外面的月光太明亮了,亮的她闭不上眼了,反正她独自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明晃晃的红砖蓝瓦的大瓦房,“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她就睁着眼睛呆呆的看着从木窗棂里透过来的月光,白亮亮的泄了一地在她的床前,把她的一对红色绣花鞋照的红艳艳的。她不识字,不懂这就叫: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但是她好像被月光照的身上热了,她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端起桌子上的水喝了几口,还是觉得热,就开开门走进了月光里,悄悄的走到了正专心编活的男人身后。 男人坐在院子里的一棵老槐树下,月光从他头上的树叶缝隙里洒下来投到他的脸上,而那些缝隙又被夜里的小风吹得一晃一晃的,把他的脸勾画的闪闪烁烁的,令她看的如醉如痴的。其实老獾除了老实巴脚,真是一个好男人模子,高大结实,额宽鼻阔,专心致志的他更显得人魅力十足。但他此时一心一意的做活,可没有觉察到媳妇正在后面欣赏他。 她一把攀住了男人的脖子,娇滴滴的说:“不编了,咱睡觉吧——” 他再憨也理会了媳妇的意思,况且用他粗糙的手摸着媳妇那凉凉的滑滑的胳膊,他也不想再摸那些硬硬的柳条了。他就回过身抱住她,欲相拥进屋时,忽然听到院门外有低低的呻吟声,那声音很凄惨,很虚弱,听出是一条小狗。心慈仁厚的他马上丢下媳妇支起脖子侧耳倾听那个声音的出处,娇娇也把头从男人的肩上竖起来静静的分辨着。 他小声说:“你听听,一定是小家伙受伤了,声音多可怜人——听着就在里离咱家不远处,我开门去看看。” 好一会儿他扑通扑通跑来了,嚷叫着进屋来了,她坐在床上一看皱了一下眉立了起来:他抱着一条浑身血污的小狗,血还在从他的两只手上往下滴,不知道是狗身上的血还是他手上的血。 他气喘吁吁的跟她说着:“哎呀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一条蛇,一条大蛇,有小孩子的胳膊粗,有两米多长,我出去看时它正咬着这条狗的一条腿,这条狗本身就受了伤,不知咋着屁股上被划了一刀,看看,口子有一拃多长,肉都掀起来了……我估计它是连吓带伤被那条大蛇给吸住走不了了,怪不得叫那么凄惨……你不知道,这小家伙正痛苦的趴在地上吓得嗷嗷的叫,看见我像个孩子伸出小手一样就冲我伸出了前爪,我的乖乖,我也不顾怕那个长蛇了,拿起个砖头就朝它砸去,然后也不敢看也不敢看那个蛇一把抱住它就跑来了……嘿嘿,真是蛇口救狗啊……” 他激动的语无伦次。 她赶紧扒着看这条小狗的伤。她发现它是伤的是很重,血糊糊的把毛都染湿了,不过看样子那条蛇不是毒蛇,只是咬伤了它而已。她就轻轻的说:“它伤的可不轻,不过没事,这好办,咱家里有爹留的治伤口的草药面儿,一上就好。” 她叫他先把小狗的伤口洗一下,然后拿出药面儿俩人就给它上了药,又用干净布给它包扎好防止它用舌头舔,娇娇又找出一个破纸箱子,在里面垫了一层厚厚的稻草把它放进里面,他们才睡觉了,可是他们躺在床上再也无心亲热,因为这条小狗不停的呻吟叫唤。老獾放心不下,不时的下床去看它,一看它它就眼泪汪汪的看着老獾还向他伸出颤抖着的小爪子,老獾心疼又心热,觉得它亲极了。 小狗叫唤了前半夜,后半夜才不叫了,大概是太困了或者是药起上劲了,它不叫了老獾和媳妇才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但是天不亮,娇娇就又起来了,她砍了一大捆柳条回来就又戴上手套“唰唰”的捋柳叶,一大捆柳叶捋好了她又去做饭,饭做好了老獾还没起来,她知道他昨夜没睡好,就轻轻巧巧的去屋里看他,可能是她的脚步声把嗅觉灵敏的小狗惊醒了,她一进屋那只小狗就在箱子里哀鸣声音起来,这时老獾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了,又一个健步窜到箱子边,嘴里喃喃的说着:“咋了咋了,又咋了,你没动它吧?” 娇娇看他那个样子轻轻一笑说:“看你那个紧的劲儿,我柳条也砍来了,饭也做好了,过来还没顾上看它一眼呐,它是自己醒了。” 老獾抱歉的看媳妇一眼解释说:“它太可怜了。” 娇娇边用个烂碗底儿给它舀了点玉米糊糊喂它边哄它:“别叫了,越叫越疼,我给你上的药是专治红伤的,效果好的很,只要你老老实实的不动,几天就长口结痂了,不过,你疼着也要吃饭,好好吃饭才长得快。” 老獾在一边捋着它金黄的毛附和着:“就是就是。” 那只小狗好像听懂了人话,果然低头舔起了黄黄的玉米糊。不过还是忍不住的呻吟。 “老獾家有人吧?”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院门口大喊。 老獾和娇娇出去一看,是村东头的人,平时根本没来往过,于是他马上想到了那只小狗,果然,那个女人问:“你看没看见一只黄毛的小狗啊,昨个夜里不见了,我找了一清早了都没找着,就挨门挨户的问了。” 那时候物质匮乏,家家户户的物件都很惜贵,别说是一条狗就是一根针也不许丢,曾经村里有两家对门邻居,这个女人借了邻里一根针,她用着好用就动了私心不想还了,就耍赖说没借,而对方平白无故丢了一根针,你还青天白日的说瞎话没借她能不气吗,就骂着她不要脸还要她马上还。这个想赖账的女人也不是省油的灯,赌咒发誓的说她没拿,还反骂对方想讹她,这个丢针的女人骂起架来偏偏不是赖针女人的对手,她屈辱极了,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赖她,她回家上吊了。这个赖针的女人吓坏了,赖来的那根针也不敢再用了,插在墙缝里生了锈。 老獾当然不会赖人家的东西,他连忙说:“有有有,我昨个夜里在当街拾了一条小狗,哎呀,差点被那个大长虫给吃了……” 他抱出那条受伤的狗给那个女人看,那个女人一看又惊又喜的说:“是是是,是俺家那只狗,哎呀,昨个白天它偷鸡蛋吃,被我小儿用铲子砍了一下子,它就嗷嗷着跑了,昨晚上我忙着烧汤,也没找它,想到又惹上了蛇了……” 娇娇淡淡的说:“嫂子,伤口我已经给它上了药了,好好养养就好了,我去给你再拿点药来,你在给它换几回就好利索了。” 说着回屋给她一包药面,那个女人当然千恩万谢的,尤其为还赚了一包药欣喜不已。当它抱着那条小狗扭身走的时候,忽然那只嘤嘤呻吟着的小狗又对着正满眼怜爱看着它的老獾伸出了两只小小的前爪,像小孩子要抱一般。三个人都一愣,老獾赶紧接过抱了它一会,它又像个孩子般亲亲的爬在他的肩头,并且嘤嘤的哭着。 它被它的主人抱走后,老獾一回身流出了眼泪。娇娇也感叹:“这条狗通人性。” 大概半个月以后的一天夜里,他在灯下编物件,忽然听见外面有狗叫声,他一激灵站起来走了出去。果然,是那条小黄狗站在门外,到底是畜生,伤口好得快,它已经痊愈了。它嘴里叼着一只肥大的野鸡,气咻咻的看着老獾。老獾不懂它的意思,但它头一低,跐溜一下子从老獾胯下钻进了他家里。 它颠颠的跑进屋里嗷嗷的叫着娇娇,娇娇看见它叼着一只鸡来了就笑笑对不知所以然的老獾说:“它是一条通人性的狗,它是用这只鸡来报答咱给它治伤来了。” 老獾恍然大悟的拍着头哈哈大笑了,拍完自己的头又亲昵的拍着它的头说:“你还真有良心,不过这只鸡你自己吃吧,身子受了伤才不久,给自己补补身子吧。” 它扭着身子嗷嗷的叫,表示老獾说的不对。老獾和娇娇都不解了,它又急急的嗷嗷了几声,并做了几个动作,他更不解了,娇娇也看着那条狗抱歉的摇头。忽然它用爪子抓住老獾的裤腿就往外走,老獾就跟着它走出院子,它站在门口把嘴里的鸡朝东指了指,然后又把鸡一丢,最后又伸出两只小爪要他抱,老獾扔不解的抱住它轻轻的抚摸着不知它要干啥。娇娇这时啊的一仰头跟小狗说:“你是不是要俺把这只鸡送到你家里去,然后把你换回来?” “嗷嗷”它兴奋的叫起来。老獾也兴奋的跳起来,他像孩子一样欢呼着叫:“别拿这只鸡,这只鸡是它捉的,留着叫它吃吧,咱拿咱家的下蛋母鸡去换它……” 拿一只能给家里下蛋的鸡换一条只会吃家里食的狗,那家人女人当然愿意,结果她抱着鸡他抱着狗都欢天喜地的往家走。 善良的老獾从此就把这条小狗像小孩一样的照顾着,给它吃馍,喝玉米糊糊,也怪了,那条狗到了他家就长的飞快,只一个月就长成了一条硕大如牛犊的大黄狗,看起来威风凛凛,令人望而生畏。更稀罕的是,可能是老獾就没把他当一条狗吧,总是跟它以跟人的口气说话——它竟然能听懂老獾和娇娇说的每一句话。它又聪明又机灵,还跟个孩子一样会干简单的家务,比如用爪子捋柳叶,用嘴提水,还用爪子端饭,每次老獾去赶集,它还跟毛驴一样套上缰绳拉车呢。老獾不嫌它脏,还吃它用爪子在馍框里给他拿的馍呢。 它在老獾跟前呐也没有了一丝“狗性”,又腻歪,温顺,不但忠心的一刻也不离老獾左右,还不住的呜呜着舔他腻他,真像个撒娇的孩子。娇娇开心的佯装吃醋跟小狗说:“我看老獾见你比见我亲多了,往后你俩一个被窝睡吧。” 老獾嘿嘿的笑。但是这天他又去套上它赶集卖柳编时,它忽然嗷嗷叫着反抗起来。 正文 第五章 灾难突袭 娇娇和老獾都奇怪了,它不是个偷懒的狗啊,这是咋了?老獾就问它:“你不是爱跟着赶集呀,卖了柳编还给你买猪骨头和肉包子,走吧走吧,你拉着我坐着多舒服啊。” 说着就笑呵呵的把它扔下来的绳套套到它背上,谁知它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不去了,就又一抖身子抖落了下来,一副坚决不去的样子。其实老獾也不是就想狗拉着他的车子他坐着享福,他也是跟这条狗形影不离的惯了,对它有了依赖心理,不想自己单独去哪了。看那条狗一反常态的样子他吃惊的看着娇娇等她来解释这个突发事件。娇娇也不知所以然的看着狗皱起眉思索了一下认真的说:“我想他不去肯定有它不去的原因,你就自己去吧。” 老獾无法只得自己去了。黄狗蹲在门口呜呜有声,好像很焦躁的样子。 娇娇没理会它,抬头看看天阴沉沉的,怕要下雨了就不能砍柳条了,她就准备不去地里了,再去村南砍一捆柳条放到家里预备着下雨编。 她收拾好家里就拿起镰和绳子往南边柳树林里去,本来想把狗锁在家里看见,但是她一迈院门它就呼一下子窜到门外了,她就手指着家里跟它说:“回家回家,我去砍柳条你跟着干啥。” 它却嗷嗷叫着不肯回家,而且撒开蹄子跑到了她前面,她又吃了一惊,心想,这条狗今个咋了,一反常态的不跟老獾去赶集了,一反常态要跟着我砍柳条,它这是唱哪出啊它?这样想着无奈就锁了门,跟在它后头去柳林子里了。 刚走到林子里,她以女人的本能就敏感的觉出不对劲,好像有人在暗处看着她,但四下逡逡,又不见可疑人影,远处地里都有村里人熟悉的影子,绝没有能令她心慌的生人。 她用眼睛没搜寻到人但心还是突突的跳,就安慰自己可能是夜里担心爹没睡好神经错乱胡思乱想了,这样想着握紧镰刀边进林子里砍柳条还边不知觉的四处暗逡,但是浓密幽深的老林子里除了鸟飞兔子窜刺猬溜根本看不到人的踪迹。她看看跟在自己身边的狗想难道是我多心了?把这条狗当成人了?她又看一眼机警的仰着头的黄狗,心里想有它在我跟前,啥都不怕。虽然这样想当还是疑疑惑惑着再也不敢往柳林子深处走了,准备在边上砍一捆就回去。 当她心神不定的匆匆砍了一堆柳条正弯下腰打捆的时候,感觉眼前一暗身后一凉,身子已经被一个人一把抱住了,她本能的张嘴欲喊,但是嘴已经被那个人捂上了,然后就被抱着往林子深处跑,飞一样的快速,她使劲的踢腿,叫喊…… 当那个人终于在密不通风暗无天日的柳林深处放下她欲扒她的衣裳的时候,她听到头顶上扑啦啦冲下一个巨物,好像要把她从这个人手里抢回去,她还没反应过来,又听树林里“哗”一阵响,紧接着“呜啊——”一声,那个人“啊呀——”松开她就捂着腚惨叫起来,然后她惊恐中看到一个高大凶悍的背影往树林里疯跑,但她家那条狗在后面紧追着。 这时她好像又听到头顶噗的一声飞走了一个黑影,她去看啥也看不见了。她衣衫不整的坐了起来,又听到一声“啊呀——”一声惨叫,估计她的狗又咬了他一口。她立刻明白了狗今天的反常表现,她感慨的惊叹:真是条神狗啊! “噢噢噢,回来——回来——”她冲着林子里大声的唤狗,狗气咻咻的从树林深处被她唤回来了,她激动的一把搂着它像扑在亲人的怀里亲亲的说:“算了,够他受的了,他也没得手——” 据说那个人是外村的打猎的,他在这个林子里打猎的时候看中了她,准备今天下手,不想被狗抢先料到,人不如狗。 从那以后,它不在跟着老獾了,换成了对女主人亦步亦趋,尤其她每天砍柳条它必跟着她,寸步不离左右,她走路它撵着她的脚跟跑,她砍柳条它也挨着她的脚跟转,村里那些眼红她每回见了她都戏谑挑逗几句的年轻男人也不敢造次了,因为每次他们一看她欲开口它就朝他们瞪着眼喉咙里发出示威的“呜呜——”声,好像谁跟女主人搭讪,都是要抢它的香骨头般令它恼恨,对狗的示威,谁不怕。 后来发展成除了它的男主人,任何男人不得和她说话,她对此哭笑不得。不过,有了它,她到哪都不怕了,一刻离了它,她倒心神不安了。它跟着她它,老獾也对女人一百个放心了,每次又成了孤身一人赶集卖柳编回来还是会给他捎几块骨头或者几个包子犒劳它。 但是,谁也预料不到的一个巨大灾难毫无征兆的突然就来了。 那天早上,她正带着狗在柳林边砍好了一捆柳条欲回去,忽然听到西方天边传来了闷闷的嗡嗡嗡的响声,紧接着西边的天就黑了,好像乌压压的黑云压了过来,并且那嗡嗡嗡的声音更响了,像过飞机一样,但是又看不见飞机。她被这可怕的景象弄的心惊肉跳的,仰头瞪大眼睛疑惑的看着天空想这天上是咋了,是要打雷下雨了吧?这时候,那条狗惊恐的狂叫起来,好像也跟她一样心神不宁的。她看着狗狂躁又恐惧的样子,更害怕了,不知道天上要作何文章,就赶紧把拿绳子捆柳条。刚扛到肩上唤着狗要走,忽然“哗哗哗,啪啪啪”的雨点骤然落下来了。那些雨点落到身上地上居然会跳——原来不是雨点,是蚂蚱——蝗虫,而且,风驰电闪般的,地上铺满了蚂蚱,在看眼前,柳树的枝叶上草棵子上全都铺满了蚂蚱,且眼看着面前的柳叶瞬间被唰唰的蚕食罄尽,她明白了,这里来了百年罕见的蝗虫灾。 但是随着万马奔涌般的蝗虫袭击,天空中也出现了各种古怪的大鸟大鹰,一些扇着翅膀的可怕家伙伴随着这“黑云”幽灵一般掠过高空,它们还发出可怕的叫声,伴着这把天都遮成了一张大黑网般蝗虫大军一齐向人类施威,此刻好像就是世界末日来了。她捂着头瑟瑟抖着搂紧她的狗,嘶声向狗叫喊:“咋办,咋办——” 狗紧紧的把身子贴近女主人,尽量用自己的身子挡住暴雨般哗哗落的蚂蚱群,用舌头和牙齿为她驱赶在她身上跳跃啃啮的蚂蚱,并轻轻的“呜呜”着来安慰她。正在这时,头顶一声“嘎——”的刺耳鸣叫,令她尖叫一声抬起来头,这时她看到一头硕大的老鹰正盘旋在她头顶,用那双犀利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她,她吓得闷叫一声搂紧了狗的脖子。 说时迟那时快,它一头冲了下来,一下子衔住了她的衣领,然后腾空一跃,把她叼上了空中,那个平时机警敏捷的狗赶紧跳跃着从鹰嘴里去夺她,但是它毕竟不会飞,它只用嘴夺回了她一只鞋…… 老獾今清早起来不见媳妇,有些焦急,因为往日这个时候她已经砍了一捆柳条回来了,今个咋还不回呢?他心里想着就又坐到院子里编起物件来。他低头编着编着就感觉到了天上的异样,开始也以为要下雨了,就没在意继续低头编,心里想着,再编一根条子媳妇还不来他就去南地里找她。但一会儿就听到当街有女人孩子的嘶叫声,他抬头一看天立刻跳了起来,西边的天空已经阴云密布了,好像天要塌下来一样,准是风沙或者暴雨要来了。想起还在外面的女人和狗,他就立刻回屋里拿了雨具疯了似的往村南跑。 跑到半路看见从四面八方往家跑的村人,可是就不见他的女人往家跑,他心里急的突突的跳。这时那如雨的蝗虫铺天盖地的落下来了,它们居然落到哪里咬哪里,啃哪里,吃哪里……他发疯的拍打驱赶着落在自己头上脸上肩上手上的蝗虫时,忽然听到柳树林子里传来他的黄狗凄厉的嚎叫声,他听了心里一揪,知道大事不好了…… 他跑到柳林子里只看见了他的狗没有他的女人,他朝狗跑狗也向他跑,它一下子前双爪子朝地跪了下来,嗷嗷的向他嚎,他跟它一样痛苦的嚎叫着问它娇娇哪去了?它用两只前爪做出翅膀状,又仰着头向天狂吠,然后举起爪子里的一只红绣鞋,呜呜的发出了哭声。 老獾不敢相信的问:“她被天上一只大鸟叼走了?” 黄狗点了点头,眼泪从它的大眼睛里呼呼的流下来。 老獾看着林子边上一捆已经被蝗虫啃啮的光秃秃的柳条,旁边还搁着她砍柳条用的镰刀。他高大的身子坍塌般蹲在了地上。 蝗虫跟它突然飞快的来一样飞快的吃光了所有的庄稼走了,突然的像是做梦,可是看着唯一证明它们来过的就是那些所有光秃秃的庄稼杆,所有的人都不再恍惚了,他们一齐坐在光光的地头为他们一季的庄稼一年的口粮嚎哭起来…… 谁也没有留意到老獾的媳妇不见了,所以只有老獾和他的黄狗没有坐到地头哭他们的庄稼哭他们的口粮,他和狗发疯的在光秃秃的地里转悠,寻找,老獾虽然知道老鹰嘴里不会有生物归还,但是他不相信他的媳妇会死,她的媳妇还没住上红砖蓝瓦的大瓦房呢,还没戴上金银首饰呢,她不会死的……也许是老鹰叼错了人,它只是想叼一只野兔或者一个小孩,老鹰不会吃大人的,它也许会把她叼上天以后看看不对,就又把她丢下来了,她长的那么俊,心眼那么好,老天爷不会就这么叫她走的,不会的。找吧找吧,不定哪个乱坟岗子里野地棵子里就找到受伤了躺着的她……她宁愿她受了伤,甚至摔残了摔废了,好像是在跟老天爷谈条件,只要你让她活着瞎子瘸子我都要,我都感激恁老人家…… 正文 第六章 女人归来 一天没找到她,两天没找到她,三天没找到他,他和老狗已经搜遍了柳树林子又搜遍了附近十来里地的庄稼棵子,阴沟坑子,都没有她的丝毫踪迹。这时全村人都知道了他的媳妇被老鹰叼走的事儿,都摇摇头说别找了,老鹰嘴里还能有活口生还吗。他不听,继续在庄稼棵子里扒找,白天扒,夜里点着灯笼扒,实在睁不开眼了迈不动腿了就躺倒睡,睡醒了继续找。他的姐姐劝他清醒点,他可得好好的活着,他两眼放光的看着姐姐们声音嘶哑的说:“我当然要好好的活着,我还要盖红砖蓝瓦的大瓦屋子呢,可我得把娇娇找来呀,恁要是真疼我,就给我烙一布袋饼子吧,我扛着它找,找不着我不回来……” 五个姐姐都以为弟弟疯了,但她们还是听疯了的弟弟的话给他烙了一布袋饼,他就扛着它领着狗又去庄稼棵里找人了,他扩大了寻找媳妇的范围,开始一点点的往村子更远处移步。 十天以后,饼子吃完了,娇娇还没有踪影,老獾真正绝望了,他终于坐在地上放声哭了起来,狗也蹲在他旁边呜呜的哀鸣。 老獾拍拍狗的头虚弱的说:“走吧,咱回家吧。” 狗羞愧的跟在老獾身后怏怏的往回走,它肚子凹陷着,尾巴耷拉着,瘦的皮包骨头了,也许是为了惩罚自己“玩忽职守”,丢了女主人,它这些天不吃不喝的惩罚自己,总是老獾逼着它把饼硬塞到它嘴边并且说“你不吃我也不吃”它才流着泪咬住一口饼子。 这天夜里,老獾抱着狗喃喃的说:“狗啊,看来她是真没了,被老鹰吃了,咱俩就得相依为命的过一辈子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月光下她走进了院子里。她穿着一件翠绿的小袄,下面是一条水红色的裤子,脚上是一对月白色的鞋子,宽大的裤管下只露出尖尖的鞋头,犹如三寸金莲。 老獾呆住了,黄狗欲跑上去迎接女主人,但是他知趣的退到了老獾后头,老獾踉踉跄跄的跑过去抱住她。 她面色红润,杏眼流盼,但是神思恍惚,心不在焉,老獾觉得她也是很疲倦。她对老獾的喜极而泣无动于衷,对他的百般亲热不但不毫无热情还有些推三阻四,老獾以为她是被老鹰吓着了,就不在絮聒她,给她烧了水让她洗了澡就服侍她上床睡了,她这一睡就睡了两天。她睡着了老獾一步不离的守在床沿,一会一伸手摸摸她的脸,摸摸她的鼻子,摸摸她的嘴,真害怕这是做梦哩。 她醒来坐在床沿对小心翼翼的看着她的老獾和黄狗都冷冷的远远的,老獾看她醒来欢天喜地的问她想吃啥,她垂下眼皮淡淡的问:“地里的庄稼不是都被蚂蚱吃了吗?” 他得意的一笑说:“看你说的,地里这一茬的庄稼没了但咱家里粮囤里还有陈粮食吃啊,咱家还有钱啊,想吃啥我给你买去呀,你忘了,咱不靠种地吃饭,我会编物件啊,嘿嘿。” 她看着他眼神复杂的冷冷说:“你做啥我吃啥吧。” 老獾就手舞足蹈的去厨房给她下了一碗鸡蛋面条端到她跟前,他跟狗都贪婪的嗅着喷香的味儿眼珠子发亮。她却懒懒的挑起两根面条慢慢的往嘴里送,吃完面把碗往桌子上一推,然后轻叹一口气眼神蒙蒙的望着窗外。 老獾洗了碗就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她脚下关切的问她是不是真被个老鹰叼跑了,这几天到底在哪,是怎么回来的?“还有”他摩挲着她那身漂亮的衣裳问:“你这身新衣裳是哪来的啊?” 她端庄淡漠的神色忽然一紧张,然后直盯着他冷冷的说:“我不记得了。”说完就扭过头去,一副不想再提的样子。 老獾一看连忙噤口了。后来又怯怯的问了她几次,但她每次都是那几个字,问的急了她就生气的哭起来,他吓得就再也不敢问了,还直抽自己的嘴巴,说媳妇回来了就好,瞎问个啥呀。 可是他的媳妇从此就变了样子了,她不再一心一意的跟老獾一起勤劳致富,想着盖两间红砖蓝瓦的大瓦房了,也不再和老獾郎情妾意夫妻和谐了,她凑凑合合的做饭做活,敷敷衍衍的跟老獾过着日子,而且,她开始敌视这条保护她像“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的忠心的狗,她有意训练它不要再跟着她,但是它却好像越被疏远越凑近她,令她对它不时的露出狠相。老獾都奇怪了,难不成她这几天的经历令她失忆了,连这个保护她的狗也不记得了? 这天凌晨,老獾忙到深夜才刚刚酣睡,她听着他的呼噜声就轻轻悄悄的起来了,然后轻轻悄悄的打开屋门,轻轻悄悄的往外走。“呼”的一下子,在狗窝里像老獾一样酣睡的狗听见她的脚步声闪电般窜到了她面前。她勃然大怒,弯腰拾起一块砖头砸向了它的头,它被砸了个正中,嗷的一下子跳着在院子里转着圈的用爪子挠着头叫。老獾立刻被惊醒了,听到狗叫看看床上又没媳妇,慌的不穿鞋就跑出来了,看见老婆和狗在院子里,他放心的问:“咋了娇娇,你在院子里干啥呀深更半夜的?狗叫啥呢?” 娇娇马上虚假的一笑说:“没事,我肚子不舒服起来解手,踢到砖头砸到狗头了。” 老獾关心的问:“肚子不舒服吃啥不好了呀,厉不厉害呀,你爹不是有药给咱留下吗,吃点吧?” 说着就要去药匣子里拿药。 “别恁多吊事儿,我没事了。”说完扭头进屋睡了。剩下老獾和狗楞楞的对视,然后他憨憨的笑了笑打了一个哈欠就又进屋睡了,黄狗却一动不动的站在院子里沉思起来。 又有几次她试图自己出去,都失败了,这条狗太贼了,她恨恨的说。 到底她要独自出去干什么呢?这跟她是怎么从那个怪鸟口里脱险回来的一样是个谜。 这个夜里,老獾家的院子里静悄悄的,人和狗都睡着了。 忽然当院子里飘过来一声悄悄的像是男人吹口哨的叫声,老獾媳妇立刻醒了,然后她机警的看看老獾,见他张着嘴打呼噜,显然是睡的很香。她就轻轻的下床,为了不惊醒门外的狗,她没有穿鞋。然后她轻轻的开了门像猫一样落地无声的走出来,她没有先往别处看,而是先去看院子里的狗窝,狗窝被老獾整的又干净又舒适,冬天给它铺上稻草,安上自己做的木门,很暖和的一个小屋子;夏天给它把稻草撤了,铺上细沙土,再给它木门去了,给它安上他用细绳编的小门帘,能透风又能隔苍蝇。恰恰这时是冬天,木门又被安上了,她也早有准备,睡前把狗窝的门用锁在外面锁上了。 她侧着耳朵听听狗窝里的狗,狗没有动静,说明它此刻没有被惊醒。怎么说,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嘛。她庆幸的想。 她激动的朝那个口哨声的方向走去,然后她迫不及待的投入了一个男人的怀抱。 她听到他“啊——”的一声惨叫,它还没来得及看得清,她的狗就已经咬住了他的一条腿……它把木门撞开冲了出来。 他们在外面的激烈的搏斗,把屋里的老獾惊醒了,他跑了过来一看就愣住了,很快明白了,怒不可遏他盛怒中抓起一根木棍就朝他抡去——他的一只胳膊耷拉了下来,她吓得嘶叫了一声“鹰哥——”昏倒在地上,那个断了一只胳膊的黑影像一只野兽生了翅膀般在夜色里呼啸而去。 从此,这个甜蜜和谐的小家庭彻底崩溃了,他责问,她默抗,最后他哭着求她,她冷酷的笑,他不再夜以继日的编物件卖钱计划这盖他们的两间红砖蓝瓦大大瓦房,她也不再一心想着勤俭持家跟他一块盖起两间红砖蓝瓦的大瓦房了。 他们吵闹,闹吵,但到底老獾是深爱她的,他说只要她肯改了好好跟他过,他就一切都不在追究,他们还像以前那样过日子。她冷笑着说:“不可能,我已经没法再想以前一样跟你过日子了。” 他沉痛的问她为啥,她看着他深深的说:“老獾,你对我好,我知道,我会永远记着你的,但是如果一个人从前是个瞎子,她会觉得她没有光明的日子也过的有滋有味,可有一天她的眼睛忽然看见了光明,她还会愿意回到她以前过黑暗的日子吗?老獾,放我走吧,我跟那个人好上了,但你打断了他的一只胳膊,我会永远恨你,除非你好好的放我走。” 老獾觉得他的日子一下子黑暗了,比蝗虫灾来临时还黑暗。不能,他不能放她走,她恰恰是他的全部光明,于是他用了最蠢也最有效的办法留她——看着她。 他不让她下地了,不让她砍柳条了,连门都不让她出了,农忙雇的小子大壮也不用了,他恹恹的独自去地里,农闲了恹恹的独自去砍柳条,独自恹恹的去集上卖柳编的时候把她锁在屋里,又让狗卧在她门口,其实他不用锁门,他的狗也能看住他,是他被媳妇吓怕了,有些神经质了。 这天老獾又去赶集了,就是地里没活他编的也很少很慢了,因为他无心编织柳条了,光顾在心里编织着怎样令他是媳妇回心转意的主意了。他不知道扛着编了好多天才够赶一趟集的大小物件刚一出门,她媳妇就从屋里窗户处抛给狗狗一个白面馍馍,那条狗本能的跑到馍馍跟前,叼起馍馍飞快的去他的窝里独吞了。 她恨恨的骂:真是狗性。这回叫你再狗拿耗子不成了。她一急,把自己也骂了。 半个时辰后,她听到了狗的嚎叫声,她心跳的突突的,把自己直往被子里埋,好像害怕狗撞坏了木门来把她扑倒了嘶咬…… 终于,她听到狗的嚎叫变成低低的呻吟了,她快活的心不是跳了,而是在胸膛里蹦。 她从床底下拿出藏好的铁铲子,然后狠命的在屋门后挖起来。屋子里的地基盖房时打的很结实,再加上被人的脚踩的油光可鉴,硬的铁铲在碰上去就像铁碰铁,但是爱情的力量太伟大了,雨果不是说为了爱情,一个少女玫瑰色的指甲都能嵌进铁里嘛。不错,坚硬的地面被她掏出了一个大坑,能容她从下面爬到外面去了,于是她擦擦脸上的汗,又一次拿起了她的包袱,她又要跑了,她知道她的情郎在南边的老庙里等她。 她爬出了屋门,看到明晃晃的太阳光时心里有些发虚,虽然她都想好了,呆会走到路上碰见了村人就说自己是走亲戚,但毕竟做贼心虚,她多么希望这热辣辣的太阳是冷冰冰的月亮啊,见了人她好躲进阴暗里呀。 可是如今洞也打了,老獾一会就会回来,她不得不赶快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她顾不得看一眼被她毒死的狗,扛着包袱匆匆的往外走。“呜嗷——”那条狗拦路虎一样扑到了她前面。 她惊得眼珠子都瞪翻上去了,它不是死了吗?她慌忙去找那个馒头,发现它好好的躺在狗窝门口——她被耍了。 她恼羞成怒,疯子般大喝一声朝狗扑来,张口咬住了狗的脖子……但是狗很“男狗”屹然挺立着一动不动,任她咬,终于血把她的嘴灌满了,牙齿也被狗的肉硌的酸疼了,她才松开了口,看着狗脖子上的一个洞里的血像喷泉一样的往外涌,她有些害怕,但是这点怕更激起了她心底的邪恶感,她要咬死它,她要咬死一条狗。然后她吐一口狗血又朝它扑上去。 狗感觉到了她的疯狂,他不在绅士了,一抖身子甩开了她,她被甩到了墙角,头发都披散起来了,再加上满嘴的血沫子和黄黄的狗毛,她像一个凶恶的女鬼。“女鬼”怒不可遏,歇斯底里的爬起来又朝它扑来——都是它都是它,这个下贱的狗,这个奴性的狗,这个死缠着她的无赖狗,这个坏她好事的狗,这个咬伤了她情郎的狗,不是它她早就和她的情郎双宿双飞了,我非要咬死它,我非要咬死它—— 但是她再也近不了它身了,它左突右闪,她左扑右拽……忽然,她立住了,她嘴角露出了神经质的笑,然后她闪身去了厨房里,她拿了一把大菜刀冲出来了,她朝着狗挥刀就砍——霍拉一声,大门开了,老獾回来了,他被眼前挥刀狂叫的媳妇吓楞了。 正文 第七章 死魂 随后他又看见了脖子还在喷血的狗,又看见了屋门口的大洞,他什么都明白了。这时媳妇看见他来了,更对狗阻止了她逃跑的计划恨之入骨了,她大嚎一声,把刀子朝狗甩去,狗尖利的嚎了一声,刀砍在了它一条后腿上。她又拾起刀继续朝它甩…… 老獾一把抱住了她,从来不舍得碰她一根指头的他挥手给了她一巴掌,她立刻被打傻了,满嘴血的看着老獾僵了。狗也不再狂奔了,滴着血在墙角立住了。 “你,你个狠心娘们,你个狠心娘们——”他气的浑身打颤满脸通红的说不出别的话了。 “那是因为你是个窝囊废的男人,我不想跟你这个窝囊废过了,我要走,我就要走,你和你的狗不要我走,我就只有拼死一搏,我今天要杀了它,杀了它我再杀你——”她忽然喷着血冲他大叫一声,低头在趴他的脖子里咬了一口…… 老獾疼的像狗一样“嗷嗷”着松开了她,她一脱身就又握住了菜刀,挥舞起来就朝气喘吁吁的靠在墙上的狗砍去。“你个狠心娘们——”老獾高喊一声又来抱她,她的刀一落离了她的手,但却深深的横立在他头上了。 狗先她清醒了,它惨叫一声朝男主人扑过来,但是他的眼翻着,人已经倒地不动了,头上带着一把菜刀。 狗看着同样惊恐万状的她,目光如电光火石般朝她射来,她在它的目光下缩成了一个球,伏在了地上。狗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了,它缓慢的走到老獾跟前,大颗大颗的眼泪啪啪的落到老獾已经煞白了的脸上,然后它把嘴凑向了他的头,嗅了嗅,忽然一口咬出了插在他头上的那把刀,随即热乎乎的血喷了出来…… 狗叼着那把刀朝她走来,她看着狗明白了,她知道她逃不掉了,于是她冷静的站起来轻轻的说了一句:“我自己来。” 就又从那个洞里钻进了屋里,狗一动不动,守在门口。 几天后,村人从屋子里抬出了她的尸体,她是上吊死的,舌头可怕的伸着,裤子湿湿的。 那条狗没死,自己养好了伤活了过来,村里人都以为它没有了主人,很快就要去做他的流浪狗了,但是谁也没有料到,它不但没走,反而留了下来,从此日日夜夜的蹲在女主人吊死的屋门口,像一条死狗。 这样过了十年,又过了二十年,村里人开始打这个院子的主意,因为老獾没有后人,院子理该充公的,然后分给村里该分院子的年轻人用来娶媳妇。 但是谁也不能成功的把那条狗从这个院子里赶出去,不管你用什么吓唬狗的招数,它都不会动那个地儿,当然很多人试过用棍棒和砖头硬让它离开,可是当人们用过这两样东西后,发觉那两样东西砸到了它身上它竟然丝毫不为所伤也不为所动,只是冲你缓缓的扭过了头,只一眼,你就被它吓的尿裤子了——它那双眼里真真射出了钻石般刺眼的利光,它一瞬间就把你的心刺得揪紧了,你的心会疼好几天,真的疼,像真的被那光刺穿了心脏。 成精了,村人不得不这么说。就让它在那卧着吧,权当给咱看家了,最后被分到那座院子的人家说。 既然要娶媳妇就得盖新屋子,盖新屋子就得把那两年马上要坍塌的老屋拆了。但是这天几个匠人来到这个院子里要动手拆老屋的时候,那条一动也不动的狗忽然箭一般窜到主人家的大腿上咬了一口,那个人疼的嗷嗷叫着像狗一样疯跑,转圈,而且它又箭一般飞速稳稳的蹲在了原地。 大伙都惊呆了,原来它是专门守这两间老屋的。那个人从此就如狗一样狂吠,转圈,直到精疲力竭而死。 没人不敢要那座院子了。 又是若干年后,村子里实在分不到院子的一家人不得不又要这座院子了,但是他当然吸取前人教训不敢动老狗看守着的那两间小屋,也不敢动用老狗所卧周围的一寸一丝土地,他就在那间小屋的西侧,盖好了三间红砖蓝瓦的大瓦房,又盖了一堵墙把那两间小屋跟那条狗给搁了开来,这样就防止这边的人去那边了。 这边崭新的红和蓝更衬得这对当年夫妇的土坯瓤荒草皮的小屋破烂低矮了,也更显得它可怕荒唐了。很快新屋子里迎来了新媳妇,今晚就是一对新人洞房花烛夜了。 一生能有几个这样的夜晚,就在这两个年轻人在他们的新房里新床上缱绻缠绵的时候,“呜呜——呜呜——”一道凄厉哀怨的哭声像笛声一样墙壁像水一样泻进屋子里来,而且那声音就是从屋子的东墙处传出来的,很清晰很确切的声音来源。 “谁哭——”新媳妇身子一抖,浑身缩成了一团,小伙子一下子坐了起来:他听老人说过旁边的屋子里死过人,就是传说中的上吊自杀的女人。 但他不敢跟新媳妇说,又安慰自己说也许是自己小胆胡思乱想了,这怎么可能呢,人死如灯灭,人死如灯灭。他马上紧紧的搂住他的新媳妇说:“谁知道谁哭呢,可能是邻居谁家媳妇生气了哭哩,这不常事儿吗,咱不管她——” “呜呜——呜呜——”如果刚才那阵哭声在屋子外响,此时这阵哭声就像穿透了他的窗户直直吹到屋里在耳边响了。他们实在不能继续了。 新郎心慌意乱的对着窗户朝外问:“谁呀,谁在外面乱嚎嚎,深更半夜的贱哭个啥——” 新媳妇抱紧了新被子。 “五十年了,我的魂被锁在这里五十年了——我熬的苦啊——呜呜——”那个哭声竟然说话了,清清晰晰的在跟他说话。他吓懵了。一句被吓懵了的话脱口而出:“谁锁你五十年了,你死了就该去投你的胎去,还赖在俺们这干啥,俺这是阳间人呆的地儿,不是你个鬼呆的地儿——”。 “小伙子,你们别怕我,也别恨我,我不会害人的,我只是个鬼魂,不是个厉鬼。我也想走啊,可是我走不了啊,你看见了吧,门口那条狗,它看着我,日夜看着我,我活着看着我的人,我死了看着我的魂啊——求求你了,你帮我把那条狗赶走让我走吧——” 他听了竟然不懵了,清醒了,他的新媳妇也满脸汗的从被子里伸出了头,她的恐惧也被理智赶走了一些,他们恍然大悟了:这是一个被囚禁的灵魂,就是被门口这条狗囚禁的,怪不得它赖在这里不走,看来那个传说是真的……原来如此。一条狗,这么欺负一个女人,这成何体统啊。他们都为她打抱不平了。 被压抑了的激情变成了满腔的怒火,小伙子下床就开门拿了一根棍子,他要打这条狗,打这条谁也不敢打的狗。 “噗——”棍子落在了狗的身上,它不动,“噗噗噗——”它依然纹丝不动,像打一块石头。很快,他就发现,他真是在打一块石头,他的胳膊已经被震麻了。只是这块石头不会碎,他终于绝望的停住不打了,但是他马上就感觉到了两只胳膊钻心的疼痛,他大声的呻吟起来…… 当后来他跟他的新媳妇搬出了这个家,两只胳膊已经永远再也拿不起一根棍子的时候,他一回忆起那一晚就两眼恐惧,但声音无力的说:“那条狗的身子已经成化石了,谁也别动它——” 岁月流转,又换了几届支书,那个院子里也住进去了好几对小夫妻,但是他们同样一到夜里就听到那两间小屋里女人的哭声,同样要他们救她,他们救不了她,她就夜夜哭泣,乞求,谁也受不了……后来这个院子里还是空的,那条狗还是卧在那里。日日夜夜…… 又是十年后,柳树村里这一届的一个德高望重的老战士——老支书老了,要退休了。他也已经给他自己给全村人找好了下一任支书,但是,那个年轻人在他生前不肯上任,村子里的乡亲都说他活一天是他们的支书一天。他就这么耳聋眼花的当着他们的支书,日子一天比一天少。 这天,有一个枯瘦的老头颤颤巍巍的来了,坐到他的床头怯怯的求他帮他儿子落实一下院子,因为他的小儿子年底要结婚了,到这时候还没有宅基地盖屋子,不能再拖了,再拖媳妇要退婚了。他是迫不得已才来打搅这个垂死的人的。 这个打过仗,驱过鬼在柳树村人眼里无所不能的人此刻已经被时光刀催的皮肤松弛,被岁月碾磨的形容枯蒿的人,喉咙里的痰令他呼吸困难,呼噜呼噜的随着呼吸响。 老头看着他那可怜的样子不忍在等他回答了,扶着椅背拿起拐杖要走的时候,他轻轻的说话了:“把那个空院子批给你吧。” “那个空院子”柳树村的人都知道指的是哪儿。 他一听难看的笑笑说:“恁老人家糊涂了吧,那个院子,那条狗——” 虽然那条狗经历了这些年它已经开始越来越小,直到缩成一只大猫般便止住了,好像一枚果子被风干了。但是他还是那条狗,它还守在那。 谁还不知道这座院子里被传诵的种种可怕呢,有谁还敢亲自去试验一遍呢。可是,如今他却要把这个院子批给他,他顿时就理解为“你不是糊涂了就是拒绝给我院儿”,意思是你要院子就那座,不要就没了。他满脸苦相的嘀咕着正要从又呼呼睡去的支书旁悄悄退了出去的时候,老支书又飘飘的说话了:“把你的老院子给儿子住,你老两口挪到那个院里住,她闹就闹,哭就哭,你还怕她一个锁着的鬼魂——” 哈,看来咱的老支书一点也不糊涂,他这是老谋深算啊,他豁然开朗。对啊,我都活了这一把年纪了,还怕这一条被锁着的魂,她哭吧,她闹吧,我也帮不了她,各过各的吧。 有现成的前人盖的三间屋子,不用翻盖,收拾收拾就中了,他鼓励着老伴往里面搬东西,当然都绕着那条狗走。 老两口住进来的当夜,她果然又哭开了,他在她又哭着求他去撵走狗放她走的时候,不紧不慢的说:“你还是那个好看的老獾媳妇吧?你认的我哩,我也认得你,我就是当年给你农忙时当雇工的小伙子,叫大壮,按辈分我该叫你奶奶……奶奶,你当年的的事我听说一点的,过去了也就不说了,你我知道就中了,如今也不是我狠心不帮你,是我都快八十岁的人了,年轻人都打不走那条狗,我哪能打走它呢,你就耐心的等吧,等它死了你就能出去了……那句话咋说的,慢慢的熬吧。” 果然,那个声音不再响了,好像面对相熟的小辈羞愧的不敢再哭了。 又一天夜里,她低低的问:“大壮,我不难为你撵那条狗了,我只想问问你咱村南边的那座老庙还在吗?” 老庙?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下说:“老庙——它还在啊,它咋会不在了呢,哎呀,不过被封了,多年没人烧香了,听说里面聚满了妖精鬼怪……对了,早些年咱如今的老支书还去里面跟那些鬼怪谈过条件呢,那里面还有一个老鹰精也专门要门前这条狗的命,可是谁也不敢碰这条狗,没法就请高人来把那座庙封了,里面的妖精鬼怪就再也出不来了。” “啊——”她绝望的喊了一声,然后就没有声息了。许久她又凄婉的说:“老庙,老庙,只要老庙在就好——” 正文 第八章 老庙传说 咱们开始说第二个传说了,放心,柳树村就这俩传说,想多听也没有。 这个传说就是柳树村的老庙,在宋朝年间据说它可是香火鼎盛,云烟缭绕,远客云集,繁荣昌盛。要说此庙宇在柳树村的由来那就是咱们要讲的一个传说了。 遥远的柳树村有一个三年未孕的少妇,受尽了夫家的欺侮和娘家的哥嫂的嫌弃,觉得日子实在没过头了,身子实在没盼头了, 决定寻死。她像所有寻死的年轻美貌妇人一样穿上最好的衣裳,戴上最好的首饰,在一个鸟初鸣人未醒的幽蓝色的清晨,独自来到了村南边的柳树丛林里。 这是一片约有百亩的柳树林子,里面的柳树到处是几个人合抱不过来的巨树,都说这里有柳仙,于是这里的柳树辈辈的人都不敢破坏。她喜欢这里,幽静,美丽,有鸟有兽有花有草,就是没有人们的毒舌和白眼,多好的“人生在世不称意”之人的躲藏之地呀,但是每每在这里躲藏一阵哭诉一阵她还得回到那冰冷的夫家,任白眼灼任毒舌讽,她今天想好了,她想永远留在这里离开那里——在这里上吊。 她拿着一丈白绫,徘徊在这“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的”绿色枝条间,可悲的是她不是在赏春看柳,而是在看准哪棵枝条好绑白绫。 她终于相中了一枝柳杆,它足有她的胳膊粗,低低的斜在一棵大柳树上,不高,她够得着;不细,能搁得住她的身子重量,好,就它了。她略微踮起脚尖把白绫甩上去,然后打了个结,又用胳膊试了试,觉得没问题,她就满意的笑了笑。这一笑,眼泪哗一下子流下来了——我这就要死了吗,就要谁也见不着了吗?啥也看不到了吗?虽然公婆辱骂我,但我夫君对我很好啊,他从来没有多嫌过我,就是公婆要他纳妾,他也不肯,他说我会生出孩子的;就算娘家哥嫂恨我不给娘家争气嫌弃我,可是我的爹娘可是至始至终的疼我啊,我这一死,他们会多伤心啊,他们以后怎么办呢……她不舍了。 她两手攀住打好结的白绫,软软的扑在白绫上,那白绫就来回的晃荡着,像荡秋千一样,她就荡着秋千哭。 晃晃荡荡的哭过以后,她直起身子想想还是没有活路,好吧,就让他们伤心去吧,那样我死的倒值了,总比到人人都不待见的时候再死强的多吧?到时候活了一遭临走连一滴眼泪也没给自己的身后赚到多没意思啊,死吧,死吧,现在不死更待何时——她身子一跃,头伸进了白绫圈,脖子吊在了上头…… “咔嚓——”她的身子噗通一声跌落下来。她大惊:啊,我跌到地狱了是吧,传说地狱十八层,我这时掉到第九层来了呢?“哎呀,原来地狱里跟人间没啥两样嘛,早知道我早点死了,省的受世人那么多白眼和侮辱,何必呢。” 她嘟嘟囔囔的坐起来揉揉眼四处看:不对呀,这咋跟阳间一模一样啊,我才就是从这死的,咋又在这活了,难道这就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啊? “这位姐妹,不知有何烦忧,要自寻短见?” 她身子像柳条般一抖,看到身后竟然站在一位女子。嗬,好一个不俗的女子啊,只见她长的面如银盘,眼如星火,唇若涂朱,慈眉善目,且身着裙衫五颜,钗环斑斓,绝非俗家姊妹。 她慌慌的惊问:“我在阴间还是阳间?” 那女子轻轻施礼说:“这位姐妹,你当然是在阳间,刚才你欲寻死,被我路过救下,你没死怎么会在阴间呢?” 她顿时明白了,又喜又悲的大哭起来。当这位女子知道了她的悲处后,轻轻一笑说:“这好办,我这里有一瓶水,专治妇女不孕,你喝了回家就是了,我不会骗你。” 说完把一个碧绿的手指长短粗细的小瓶往她手里一送,就倏忽没人了。她手攥着瓶子懵懵怔怔了半天,只好仰头喝下了那一小瓶水,心想,死马当活马医吧,要是怀不上再来死也不迟呀,活路不好找死路还不好寻吗。 谁知她喝了这瓶“专治不孕水”到了家一月有余,就觉得身子倦怠,呕吐难受,悄悄的找了个大夫一把脉,原来有喜了。她从此就天天来柳树林里磕头,说这里有神仙。 还有一个村夫,砍了一担柴去镇上卖,卖光了柴喜滋滋的回来,走到这个村南的柳林里觉得尿急,看看四处无人就褪衣小解,这时他大叫了一声:原来他卖柴的钱不见了。 “这可是我回家给娘买药的钱啊,这个钱我不能丢啊——”绝望的大哭着喊叫。 “小官人,何事烦恼啊?”一声如蚕丝般柔滑的声音在他身后传来,他扭身一看那个女子,以为她是位官宦家的大小姐,就痛哭流涕的向她哭诉,原打算她先借些钱给他,叫他把娘的药抓了,明天砍了柴再还她就是。谁知她微微一笑轻轻的说:“小官人不必烦恼,你的钱就遗落在不远,你看——” 她芊芊玉手一指,他就顺着她的指头看到远处散落着一堆铜钱,不错,是他的,他欣喜的起身就朝那堆钱跑去,当把钱拾回来了,那个女子也不见了。他感激流涕的朝她刚才站立的地方跪了三个头就回家了。到了家,少不了逢人就说这个村子里的柳树林子有仙子。 后来,就有很多不如意的人和遇到了不如意的事试着去那里求助,果然都得到了帮助……于是,附近的村民都感恩不尽诚惶诚恐不迭,决定广收善财,四处募捐,为那个神仙建庙好留她永远在他们这里为他们排忧解难。 最后一座庙宇在老柳树林子边庙宇建成了。它高大巍峨,富丽堂皇,整整五十间相连的大庙堂四周而围,根本没有院墙,只在庙宇的西侧留了一个大大的庙门,然后按照无数人看见所描述的那个仙子的模样,塑了一个大大石像。请仙子入庙那天附近村子的大人小孩老叟老妪都密密麻麻的跪在四周,请娘娘永远入住此庙,保佑这方水土,赐福这方凡人。 人们都仰头虔诚的赞叹着这座建在繁茂的柳树边的庙宇:这里真是圣地啊,仙子能不动心嘛,离开世俗的村庄,躲开鸡鸣狗跳,被千年万年的绿树环绕,被四季的庄稼仰视,这不就是神仙之地吗。于是那天眼看着从西天卷来一阵香风,然后人们都看到从天上飞来一片五颜六色的云,飘飘悠悠的降临在这个寺庙里,人们欢呼雀跃……但是他们不知道她是何方神圣,因她出现在这柳树丛里,就给她起了个名字叫——柳树娘娘,这个庙就叫——柳树娘娘庙。 本来这个村子的名字叫张庄,村子里清一色都是张姓人家,但自从有了这座苗,这个村子就被叫成了“柳树村”。柳树村因了这座庙不知风光富庶了多少多代,那些慕名而来的善男信女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只为拜上娘娘一拜。 但是,数年后,文化大革命来了,红卫兵来了,他们要破四旧,就把柳树娘娘庙给砸了毁了,只剩下了空空的庙室,为了“肃清余党”,他们还把那片上百亩的老柳树林也给伐了……后来他们又把四处抓来的老同志老教师揪进里面斗,很多被杀的和自杀的血把庙里的四壁都染红了……它就成了一句庙的尸体——庙残存而神不在。 据说十年浩劫那些蒙冤的游魂无处可去,就聚集在了这里,那些潜藏在柳树林子里的精灵野兽也无处可去了,纷纷趋避此地,从此神圣的庙宇成了邪灵怨鬼的聚集地。柳树娘娘不再了,这个远负盛名了无数代的村子一下子像被乌云遮日般黯淡无光阴森可怕了,因为它成了个鬼村。 虽然那个老庙离村子足有一里地,但是一到夜晚,老庙里的动静村子里的人听的清清楚楚,众多冤魂的哭声,骂声,嚎叫声,还有各种动物鸟兽的怪叫声“嘎嘎,嘎咕,嘎嘎,嘎咕——”“呜——哈哈——呜——哈哈”,声音凄厉,可怕,尤其那瘆人的狂笑声“啊——格格格,啊——格格格——”听的最胆大的人也觉得浑身都生出了毛来。而且,他们还常常游窜到村子里来,有的跑到厨房里偷吃的,有的跑到窗户底下偷看女人换衣裳,还有的出来就是为了吓吓人…… 本来早年这个村子因为富庶和民心淳朴,令多远的闺女都往这里嫁,也由于柳树娘娘庙这里的女人都善生,生下的孩子都长的飞快,这个村子就像那些飞长的孩子一样眼看着长长,长宽,村子越来越大,人越来越多。可是如今,娘娘没了,鬼魂来了,村子里的人日日不安,夜夜惊恐。尤其女人受惊不孕,孩子害病不长或者早夭,邻村人都避之唯恐不及,谁还来这里嫁,那些年轻人就往外窜,村子里没几年就空出了很多院子。 村里的人都天天数落,该收拾收拾这些鬼了,该收拾收拾这些鬼了,但是他们的话那么无力,因为他们不知道怎样来收拾这些鬼,这些鬼魂精怪多,杂,有的怨气很重,普通的驱鬼方法和驱鬼道士根本治不了他们。 这天,村里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召集一群人去了村里的支书家,他长叹了一口气说:“本来啊,人鬼殊途,应该互不相犯,可是,你看看这些孤魂野鬼他们没一点顾忌,竟然擅自来到咱庄里闹腾了,虽说它们没故意杀人、害人,但是咱们这些孩子,媳妇都给吓得不行了啊,在这样下去咱这个庄要被它们吞了去啊,咱真得想想办法了。” 众人附和着点头。 这个曾是战斗英雄的支书默默的抽着烟不动。 他不动,大伙都有些慌,但大伙心里更急,尤其年轻人,他们都看看那个老人,示意那个老人继续说,那个老人不理会众人,直直的看着比他年纪小的支书重重的问:“你心里是咋想的对此事?” 为了加重语气,他还用上了“此”字,显出来很官气,很文气。但老支书并没有被他的官气文气打动,他还是低头抽烟,一字儿不吐。 正文 第九章 与鬼谈判 那个老人终于说:“我知道离咱百十里地的东明县有一个道行很高的驱鬼师,别管恶鬼冤魂妖界鬼界他都能一网打尽,你看是不是村里派几个去花大价钱请他来,把这些东西给灭喽?” 大伙一听有这么个能人都激动的摩拳擦掌,要求自己愿意去请法师来。但是老支书低头抽烟,从鼻子里喷眼圈,抽烟,喷眼圈…… 众人看着他都憋得眼珠子红了,终于有人高声叫:“叔,你是头,你说个话呀,难道你愿意看着咱庄上的人都被鬼毁了——” 但是他的话没有人敢附和,因为他的腔调对支书很放肆,大伙都有些怕了,就都低下了头,屋里里顿时静寂得清晰的听到每一个人呼吸声。 支书打过仗的老兵,他身上的伤疤无数,所幸人不瘸也不瞎,人刚硬,正直,就被村里人推选为了村长,一当就是二十多年,一心为村民,无人不敬无人不服,谁也不敢跟他红一下脸,抬一句杠,可是今天他咋了,咋面了呢? 他咳了咳,吐了一口痰,终于抬起头来说话了,声音很悲凉:“我跟大伙说啊,其实对咱老庙里的鬼魂早该治治了,但是,大伙不知道,我心里很不忍,为啥呢,那里有很多我曾经的战友,他们都是被屈斗死的,他们的魂不肯走,就在庙里面哭,骂,怨,他们冤呐……”他说着声儿变了,眼儿红了。 一个刚硬如铁的老兵哭了,众人都的心都被揪紧了,都低头不语了,刚才心里的怨气都没了。 “大伙看这样好不好,咱带上礼品去庙里,像打仗两军谈判一样,咱也跟他们谈判谈判,要他们不要再骚扰咱村人,当然,我带头去谈判?” 于鬼谈判,当自己是钟馗啊?但是有支书带头,大伙就啥也不怕,他们都相互看看英雄就义般都点头同意了。 老支书选了一个良辰吉日——其实是月圆的夜晚,买了一些烧纸,香烛,还有烟,肉一大缸酒,到了夜里由十几个年轻人抬着,几个村里的老人跟着浩浩荡荡又静静悄悄的来到了庙门外。 老支书忽然两腿一软,跪下了,朝着庙里声音颤抖着说:“老战友们,我来看你们来了,我也是个老兵,我不是你们的敌人,我只是无德无能在村里当个小老百姓头头才没被揪斗惨死,我今个带来了酒,烟,咱好好唠唠吧。” 随从的年轻人和年老人都被感动了,整齐的竖立他两旁,规规矩矩的跪下朝庙里磕头了。 虽然是来拜鬼,但都跟来敬神一样虔诚。 看着冷冷的月光下那座高大宽阔但如今残缺满面的大木门“嚯嚯嚯——”的自动开启了,大伙都面面相觑,但无一人声张。老支书站起来朝众人挥了一下手,众人就抬着酒捧着香烛纸烟进去了。 月光明亮,纤毫毕现,他们看着如今这空大荒芜,满目苍夷的老庙,都心酸不已,这时那些精灵魂魄怕吓着大伙也客气的隐身了,寺庙里一片寂静。 老支书命把酒放下,然后他把带来的香烛点着,边烧嘴里边念叨着那些老战友的名字,还对那些不知名的亡魂和精灵说了些恭敬的话,最后招呼大伙都来享用香烛。说着招呼大伙都磕头。 磕完了头他领头站起来了,朝着各个黑洞洞空荡荡的庙堂说:“大伙都别隐形了,俗话说,人是为脱离形体的鬼,鬼是脱离了形体的人,只是咱所属的地界不同罢了,谁也不必怕谁,都出来吧,我今个带了好酒来和大伙分享,都出来吧,人人有份……” 忽然,各种各样的形体从各个庙堂里纷涌了出来,它们的样子众人看了都暗暗直吸冷气——它们有刺猬相,有山鸡相,有狐狸相,有不知名的大鸟相……它们都眼睛发绿的看着酒肉,看起来馋的很。 最后,老支书紧紧盯着正庙堂,然后大步冲了上去,几个老人赶紧拦住他,毕竟这里是鬼魅之地,还是小心为好。他摆摆手示意他们放心,就拨开众人走从月光下进了黑乎乎的庙堂里。“老陈——老高——小李子——”大伙在门外听到老支书激动的叫声。 最后听老支书说:“出来吧,都出来,算咱今个好好聚聚,要不你们不出来大伙酒都不敢喝,肉都不敢吃,多扫兴啊。” 一会,老支书跟三个黑影子走出了庙堂,到了月光下,那三个影子对着月亮仰头猛吸一阵,眼看着他们的黑影变成了人形:一个有些佝偻腰的大个子,一个戴眼镜的文质彬彬的小个子,一个黑黑瘦瘦的老头。 然后他们很礼貌的冲诸位村人拱拱手,跟活人无异。 支书客客气气的把他的三位老战友介绍给大伙,这三位老战友就又把那些站在一侧的小鬼小精跟大伙介绍了一遍,最后大伙就分宾主坐在庙里面供香客休息的石桌子旁了。村人们都怕的要命,紧偎在一块一动不动,因为这于鬼于怪同席同饮还是头一回啊! 支书看出了众人的心思,就威严的扫了他们一眼,怒声说:“大伙坐到了一起就是一家人,一家人坐到一起就得有一家人的样儿,谁都不用客气,不用拘束,都敞开胃吃喝,敞开了心说话,咱今都不醉不睡——” 大伙听了老支书的话都不敢在拘束了,几个老人带头先举起了酒杯,朝众位刺猬、野鸡、狐狸们敬了一遍,然后一饮而尽。他们这一开头,桌上的年轻人和刺猬山鸡们都疯开了,端起酒杯你敬我我敬你或者你也不敬我我也不敬你的海喝开了…… 支书跟他那三位战友也狂喝开了。酒至半酣,其中那个戴眼镜的问老支书:“老张,你就实说吧,你今个来我们这里,是有事,咱都是枪林弹雨里淌过来的还说话拖泥办事带水啊?” 支书低头沉吟了一下,看看众位说:“老高说对了,咱哥几个是枪林弹雨里过来的,说话还不照直兑啊,可是啊,我跟大伙不是老哥们啊,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在这里直说?” 众位小魂和一群兽精都开始使眼色了,狐狸去骚尾巴,刺猬装作喝多了咳嗽,有的只是低下了头。 支书继续说:“我知道你们居住在这里也是无奈之举,各有各的苦衷,我就不说了,但是,咱做人做鬼做精都要有品,有纪律是不是?咱们说起来毕竟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按天理地理咱都该阴阳两隔互不相扰是不是,我们不该搅扰你们,你们更不该进村去惊扰我们,大伙说我说的对不对?” 村人都佩服支书果然是硬汉,在这鬼窝妖堆里说话还这么“硬”,怪不得当年子弹都没把他打死。 这时几个老战士看看那些畜生和小魂们厉声问:“你们哪个不服从组织跑到村里胡闹了?” 一片沉默的后脑勺。战士里面那个黑黑瘦瘦的人眼光像枪一样冰凉,像子弹一样坚硬,他对众位扫视一圈低低的问:“谁犯错误了,起来说话。” 明显,他是这里的正头儿。 马上有几个小鬼和畜生站了起来,它们都高高低低的身子挺立,头低垂,一副认错的样子。 支书慌忙止住那个黑黑瘦瘦的人说:“算了,算了,兄弟,我知道你的办事原则,如果只是大伙偶尔调皮所致,不是这里无纪律可言就行了,好了好了,咱喝酒,喝酒。” 支书端起来酒杯,都跟着端起来了,但是那几个犯错误的不敢端,支书看看那几个脸色很难看的战友说:“给我个面子好不好,有话你们私下说,今个都痛痛快快的喝酒好不好?” 他的言下之意是我们走了你们再惩罚它们。他们马上意会了,眼皮一垂看了它们一眼说:“喝酒吧,别扫兴。不过,我在这里声明,从今以后再有谁到村里去胡闹,我可要按军法处置的——” 他们纷纷点头,然后他冲它们威严的一举酒杯,它们不得不端起了酒,为了“不扫兴”也表示听命。 正文 第十章 各有心事 喝到最后,那些精灵鬼怪都醉了,纷纷现出了原形,刺猬相的是刺猬,狐狸相的是狐狸,山鸡相的是山鸡,怪鸟相的是怪鸟……但是年轻人也醉了,他们和鬼魂兽精们打成了一片,又是猜拳又是称兄道弟,几个年老的不胜酒力都趴在桌子上昏睡了,只有这一个人三个魂四个战友静静的饮酒叙旧。 毕竟都有酒了,忽然那个黑黑瘦瘦的老头捂着脸呜呜的哭起来了,他一哭,另外两个也跟着嚎啕大哭。支书看着他们摇头叹息。 那个黑黑瘦瘦的老头抬起了头,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老支书赶紧给他满上,他擦擦眼睛低低的说:“我给老红军丢脸了。” 支书使劲拍拍他的肩头,表示安慰的“嗯”了一声。 他抬起眼睛看着老战友说:“你知道我死的有多冤,但我不说了,我最放心不下的是我还有一个女儿,她也受到了我的牵连丢了工作,嫁给了一个农民,日子过得很不好,我心里难受啊,我没别的牵挂了,就是想看着她能回了城,有了工作我就放心了,不然我不能走啊……” 那个戴眼镜的显得年轻的白净面孔也哭着说:“我的心事更难受,当年我跟一个学校的老师都追小丽,最后小丽成了我的媳妇,这些年虽然他结婚了又离婚了,但他一直都对我仇恨着,这次我被揪斗,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可是更可恨的是他千方百计哄骗威逼小丽,还想要小丽嫁给他……你说我能不急吗,可是我跟她已经阴阳两隔了,我不能在介入她的生活了……,她连我死在哪都不知道,她哪会来这里看我听我说出这个真相呢——” 支书也拍了拍他的肩。 最后那个佝偻腰的老头端着酒杯不喝也不放,怔怔的看着它悠悠的说:“我跟他们的牵挂都不一样,我世上没有牵挂的人了,当年我是再机关里被按了个偷保管员的公款被揪斗的,我忍不住那些小孩子的辱骂和折磨,就在这个庙堂里自己撞墙死了,可是你知道我是个生性耿直的人,一辈子憎恶偷盗抢夺,可自己却背了个偷盗的名儿死了,这一死就算是盖棺论定了,我在阳世奋斗了一辈子,到了啦背下这么个黑锅……我不甘心呐——” 支书沉吟良久拍拍胸脯说:“三位战友说的话,我都记下了,我老张虽说不才,但是城里还能找到一些老战友的,能办得到的我一定办得到,老高,你闺女现在嫁在哪个村,以前在哪个城里上班,上班在哪个单位,我托关系找原单位的领导;小李子,跟我说你生前的家,我去你家找你媳妇,要她千万看清那个家伙的嘴脸;老陈,只要你是清白的,我就是豁出去老命也要把你的事给平反了……” 他们听了都感激的给老支书敬酒,最后他们都表示,如果他们的事儿解决了,他们就都离开这里,去冥界受命。 当大伙要散时,各个都东倒西歪的,唯有那几位老者睡眼惺忪的勉强起来站着打哈欠。老支书跟诸位拱拱手告辞,并且又一次相几位战友表示他誓不会负重托,到时候一定亲自来告慰他们…… 当他们收拾起东西要走时,忽然听到从动边庙宇传出一声闷闷的叹息声,大伙听了都吓了一跳:难道庙里还有别的鬼魂? 老支书去看那个黑黑瘦瘦的战友,询问他刚才怎么不把他请出来喝酒。那个战友拍拍他的肩小声说:“他是个老鹰精,在这里不知道多少年了,从来不跟我们来往,也不入我们的阵营,但是放心,他只呆在他自己的地盘里闭关修炼,从来不出来害人。” 那个刺猬精装作咳嗽偷偷的说了句:“是个断一只翅膀的鹰……” 大伙听了都唏嘘了一声跟着支书出了庙门。 果然村子里从此就安静了,再也不被庙里的精魂惊扰了,但是支书却不得宁日了,他到处打听各个老战友的地址,各处奔跑,终于有一天,还是一个月圆之夜,他领着一个头发有些发白,形容憔悴,但一看就曾经是个美人来到了老庙里。 他一进庙门就喊:“小李子,快点出来吧,你媳妇小丽来看你了,老高——老陈——都出来吧,我来跟恁交代事儿了。” 庙堂里飞快的闪出了佝偻的老高和黑黑瘦瘦的老陈,他们很激动的看着老支书,都不敢面对他带来的消息,怕是坏的。 他身旁的小丽脸色惨白的环视了一下这座遭到破坏了的阆苑琼楼,浑身哆嗦的看着这两个鬼魂,但她忽然急了,大叫:“老李呢?我的老李呢——” 支书快活的大喊:“下李子——小李子——你他娘的冲啥二形,你死不瞑目的挂恋你媳妇,她来了你又藏起来不见了,你这到底尿的哪一壶啊你——” 一会,从庙堂里传出他轻轻的低语声:“小丽,我是鬼,你是人,还是不要见面了,我怕吓着你,老张把话跟你说了,你知道他不是个好人不要跟他来往就是了,不然你跟了她我怕你会没好日子过……” 小丽听到他的声音一下子发狂了,她抖动着白发哭泣着说:“老李——老李——你出来吧,我不怕你,你是鬼我也不怕你,我来就是要见你这个鬼的,你是屈死的,可是你没有变成怨鬼,还像你活着一样爱我,你做了鬼都还牵挂着我活在世上艰难,怕我过不好,我还怕你这样的鬼吗——老李——你放心吧,这个世界上我除了你不会再跟第二个男人,不管他是谁,只要不是你我就不要,我这一辈子都是你的媳妇,你活是我的人,死了是我的鬼,我难道还怕自己家的鬼吗……” 大伙都被感动的流出了泪。终于那个文质彬彬的“多情鬼”走了出来,她一见到他就发疯的扑过去,俩人——不,一个鬼一个人抱在了一起。 这里老张跟那个驼背的老头说:“老高,你的事我给你弄好了,组织上给你平反了, 看看这是证明。” 说着掏出一张纸递给他。他拿过那张纸成了石人。 他又跟那个黑黑瘦瘦的老头说:“老陈,你的事我也办的差不多了,你知道不,新调来的年轻的领导竟然是咱过去的战友老洪的闺女,我跟她说了被冤屈死的人,又跟她说了咱闺女如今的处境,她当场答应一定好好调查,临了还留我这个叔叔吃了饭,多好的闺女啊,一口一个叔叔的叫,可惜啊,老洪没福,早死了——唉。” “你快说到底闺女回不回得了城上不上得了班啊?”老陈焦急的要咬他。 他这才自己一提到老战友又跑题了,就赶快拍一下自己的脑门自嘲的笑笑说:“从那回来以后,我等了两天就又去城里找她了,她一见了我就说叔叔,让她来上班吧,虽然这事现在还没弄清楚,因为这要牵扯很多政治上的事,不过安排一个工人的权利我还是有的。最后还说闺女去了她要跟她拜干姊妹……” 老陈听了眼泪哗哗哗的流下来了,他无以表达对老战友的感激,一把抱住了他,附在他肩头语不成句的连连说:“谢谢,谢谢。” 这时那边庙堂里忽然传出一声“小丽——”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嘭——”大伙都急步朝那间庙跑去。只见小丽满脸血的被抱在她的男人怀里——她要追随她的男人当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