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阴宅索命   我叫苏更生,是一个得了阴病的人。 所谓的阴病,就是婴儿一出生,在风府穴上就有红点胎记。 正所谓十里一风,百里一俗。 我们村里就有这么个习俗,如果婴儿出生的时候,在后脑勺风府穴有红点胎记,那这婴儿就是得了阴病,是不祥之人,生下来就是为讨债而来的。 很不巧的是,我成了村里第二个得阴病的人。 爷爷告诉我,我妈生完我产后大出血死了,我爸在我四岁时出海就再没有了音信。 村里人知道我有阴病,传得沸沸扬扬,都劝我爷爷把我装进木盆扔到河里去,能不能活下来就看我的命运造化,免得给村儿带来灾难。我爷爷不忍心。 十三岁之前,我和别人家的孩子没什么两样。村里人也慢慢忘了阴病这回事。 直到那年发生了一次意外后,阴病发作,又出了一系列的变故,爷爷才把阴病的缘由告诉我。 这还要从一座老宅子说起。 我们村东头的那座老宅子,一直没有人居住,院内一口枯井,爷爷告诫我放学后不要在这座老宅子逗留,尤其不能靠近那口水井。 爷爷说这座老宅子有百年历史了,虽然破旧,但还是很结实。 我上学那会儿,这座老宅子是必经之路,每次经过都会加快脚步,有时候也会好奇的偷偷朝大门里面瞄一眼。 那天下午放学,我的死对头李二嘎带着他的同伙,围着我骂:阴病娃,阴病娃,克死你爸和你妈……气得我火冒三丈。我带上几个死党,一路紧追不放。 说来也怪,刚到老宅子的大门前,就不见了他们的踪影。 突然吱扭一声,老宅子的大门竟然缓缓开了。 我们几个被吓了一跳,动作瞬间停了下来,直勾勾的看着那扇门。 在我印象里,这座老宅子的大门一直闩着,现在碗口粗的山木断成两截,落到地上。 想起爷爷的嘱咐,我有点害怕。 正想带同伙撤退,苏铁蛋这小子手脚麻利,一边说:哼,李二嘎他们肯定藏里面了,抬腿就迈进院门。 其他人也前呼后拥跟了进去,没走几步路,就听扑通,妈呀一声。 铁蛋儿掉井里了!前面有人喊,几个家伙吓坏了,掉头就往院外跑。 这时,井里传来噼里啪啦的水声,还有带着呛水喊救命的声音传来。 我心里奇怪,明明是枯井,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动静? 我立马拉上两个同伙,趴到井边看。井不深,铁蛋儿在底下拼命扑腾着。 奇怪的是那水花,灰黑色,像喷泉一样向上翻涌,瞬息之间淹没了铁蛋儿。 我吓得腿脚哆嗦,但还是从井口旁边捡起一根竹竿,慌慌张张探到井里。 我身后铁蛋儿他弟和苏二小一起帮我拉。 我感觉手里一沉,铁蛋儿那四处没命乱抓的手抓住了竹竿,但就是无论怎么拉也拉不上来。 又使劲拽了几次,每次都是铁蛋儿头刚露出水面,水里就像有双大手,一下又拉回去。 铁蛋儿只来得及换了口气,就又沉了。 竹竿慢慢往水井陷下去,像是有东西站在井里跟我们抢竹竿。 我心里越来越慌,一边使劲拉扯,跟那个力量抗衡,一边大声呼救。救命啊!救命——! 竹竿还是脱手,和铁蛋儿一起向水下沉去。 铁蛋这次连露头喘口气儿的时间都没了。 井水越翻越急,墨汁一样的水花翻上来,水面漆黑一片。 那井水就像是一个趴着的爬行动物,沿着四周长着苔藓的井壁往上爬,直朝井口爬过来。 水里面好像有些黑东西,有的长长的,像是人手,有的圆圆的,像是脑袋。 啊——我旁边苏二小一屁股坐到井边,吓得惨叫:有东西!你们看见了吗? 那种恐惧让我们挤在一起彼此推搡着,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时身后院门忽然吱——呀,呯地一声撞上了。 连那块断掉的山木竟然也完好如初地闩好。 院门撞击在一起,像是倒了一地尘土,立即腾起了一团诡异黑雾。 我甚至清晰听见了门栓横上的声音。 一抬头,我看见远处宅门前的墙边,赫然立着一排灵位。 足有百多个,灵位边缘锋利,如刀砍斧削,有缕缕黑烟从中间渗出来,阴森森的。 我们几个坐在地上往门口方向退。 我旁边苏二小则是哇地一声没命地大哭起来,起身往门口跑。 跑了两步又像是撞见鬼一样,大瞪着眼睛翻身回来。 我看见门口那些细烟弥漫到空中,越来越清晰。 浓浓的一团,和井里的黑水一起,朝我们包抄过来。 这雾里有一股刺鼻的腥气。 我甚至看见烟雾里像是裹着没有皮、只有骨头的手,努力推着烟雾往前走。 一点点向我们聚过来,似乎是想抓住我们,再把裹在烟里面的那些骨头刺到我们的皮肤里。 我猜铁蛋儿这会儿肯定已经被结果了。 苏二小又跑到我旁边,眼泪在脸上七七八八地流着。 一开始我没仔细看,光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再一细看,我发现苏二小脸上竟然流下的是一道道血水。 吓死我了,我指着他的脸,害怕得我全身发麻。 你的脸,你的脸上!我声音哆嗦得都觉得听不出来是我自己了。 苏二小往脸上一抹,好家伙,这下子,那血水都在脸上涂开了,跟鬼一样。 他呆愣愣看着自己的手,立即放声大叫起来。血!血! 他的叫声刺得我耳朵生疼,而且一下了窜进我胳膊腿肚子甚至屁股各个角落。 我全身都软了,好像下一秒,气都喘不过来了一样。 我看见苏二小再抬头时,眼神和表情都变了。 他用沾满血水的手指着井口,发出一个让我终生难忘的声音:在、那、里! 他一字一顿的声音在我听来,就像是嗓子眼儿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卡住了。 他只比我小两岁,平时说话的声音都是清脆还有点尖细的。 现在却像个老头儿,声音苍老混浊,满是邪恶的暗示和怨恨。 他是要让我们过去吗?去井里?我的妈呀! 我知道那不是苏二小的声音,那个声音绝对不是苏二小的! 离我们几步之外,井口开始水花四溅,那些黑水爬出来了。 窗口的几百个灵位也开始折腾,有细细的烟气儿从那一排灵牌里飘出来。 我突然感到一阵头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眼前这些吓人的画面,或者是苏二小的声音。 那种疼像一根针在我脑袋里,剜一下,沿四肢百脉往全身每一个角落冲。 每剜一下,就绵绵不断地把疼痛的波浪推向全身……。 苏二小开始摇晃起来,我想刚才他窜得太快,肯定是碰到那团雾气了。 他沾满血水的手垂在身体两边,双眼圆睁,瞪着我。 血水从两个眼角往下流,分成几股,在下巴处汇合,再一滴滴滑落到胸前。 双脚吃力地往前挪动,直勾勾地看着我的脸。 我以为他要扑过来抓住我,他却只是从我旁边一拐一拐地往井口走。 他走路时的姿势就好像胳膊腿都不是他的了一样。 嘴里还在粗重地嘟囔着,在、那、里,呵、呵……,走啊。 他发出来的笑声,让我感觉头发都一根根竖起来了,而头疼也让我要发狂。 我害怕……更生哥,我害怕。我身边铁蛋儿他弟抓着我胳膊,不住地发抖。 我哪顾得上他啊,我头疼的厉害。 身体里的疼和意识里的恐怖掺在一起,简直令人崩溃。 苏二小一脚踩上井沿,那些井口咕嘟咕嘟翻滚的黑水一阵兴奋。 二小!危险!快……回来! 我扶着脑袋拼了力气喊,又不敢上去拉他,因为我不确定他还是不是苏二小。 墙边的灵位也起了波动,似乎也都想分享可口的美味一样。 灵位周围腾起的黑烟,像是要从灵位周围飞过来。 烟气一动,我就听见嘶嘶的声音,就像是有无数条蛇,吐着有毒的信子…… 苏二小另一只脚迈上井沿,毫不犹豫地往前一踏,我心想完了! 果然,他瘦小的身子立即被翻滚的黑水吞了进去。 我听见苏二小沉入黑水之前,竟然长舒一口气,气息里像是混着浓痰。 他发出的嘶嘶的声音,跟灵位那边的声音很像,别、急,我、来、了! 正文 第二章 逃出生天   我听见铁蛋儿他弟的哭叫声,比刚才更加尖厉了,他两只手死死掐住我的胳膊,指甲掐得我生疼。 这种时候,这样的刺激反而让我头脑在疼痛之余有了一点清醒。 不幸的是,清醒的结果更加深了恐惧。 更生快闪开!是爷爷的声音。院门呯地被撞开了,一道身影从我身侧掠过。 正是爷爷,我看见他手里举着一枚铜铃,像唱戏一样摇晃着,发出叮铃叮铃铃的响声,越摇越急。 当铃声快到无法分不出个数时,爷爷念了一个法诀,大喝一声:定! 啪!墙边一个灵位瞬间炸成碎片,木屑飞扬。 但是那些灵位周围的烟却越来越浓,越来越清晰。 井口翻涌的黑浪也只是犹豫了一下,又挣扎了几下,立刻又变得更加狂躁,飘飘忽忽地腾起来,扑出井外。 那浓浓的腥味儿真冲进我鼻子,让我头疼更厉害了。 墙边灵位周围白烟浮动,比刚才更兴奋了。 咣当!院门再度合上,这一次门口雾气聚得更快。 爷爷一把拉起我和铁蛋儿他弟,直朝第一进的房门撞过去。 房门打开,因为是傍晚,里面光线让人感觉有些幽暗。 我趴在窗台上往看,只见门外的雾气聚在一处,形成了一个让人心惊肉跳的画面。 雾气里那些像手又像人脑袋一样的东西,一拱一拱地,翻滚着,朝我们藏身的房门口冲来。 我头疼得不确定自己还能站多久,就虚弱地对爷爷说,爷,我头疼! 啊?什么时候开始的?爷爷露出吃惊的表情。 我说,就是刚才。爷爷一脸忧虑,接着就拉住我和铁蛋他弟,说,快从后门穿出去,快跑。 转过身,借着房间里幽暗的光线,我看见地中央是个大大的土丘,土丘前边竟然有一些纸钱的灰!这是什么情况! 还没细想,爷爷就用力推开后门,推我和铁蛋他弟出来,只听见爷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快往后院跑,别回头! 我摇摇晃晃往前冲,脑袋没那么疼了,但一剜一剜的感觉还在。 我和铁蛋他弟飞快打开面前另外一道门,跨过门槛。 这应该是一个卧房,不知道有多少年没人住了,灰尘味儿很大。 幽暗的光线下,床和门口之间,有一个土丘。 是坟!这房间里竟然有坟! 我立即明白了,恐惧也立即钻进我全身。这房间里,怎么会有坟! 铁蛋他弟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只顾呼呼地喘着粗气,等到看见我恐惧的表情,拉着我的手抓得更紧了,身体又止不住抖起来。 更生哥,呜呜——。这回他没多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低声哭起来。 门外传来爷爷手里铃铛的声音,接着他冲进来,把我们拉出门外,朝屋子的墙角绕过去。 黑气迅速地从前排房子的房顶和门窗缝隙穿过来。 我们从墙角绕过这座房子,随即撞开后院的一座房门,从房子中间穿过。 爷爷对这里很熟悉,他拉着我和铁蛋儿他弟的手,在这座老宅子里奔跑。 目光过处,每个房间里都能看见一座土坟。 那些焚化的纸钱在我们掠过时,腾空而起,也加入到随后追来的烟雾之中。 每个房间都床铺齐全,桌椅有序,有的墙上还挂着一些画,有的床边帷幔还在,但无一例外,地中央都有一座坟。 我们就像是在墓地之间穿行,一心想要从身后那些飞腾的烟雾手里逃出去,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铁蛋他弟嗓子已经哑了,哭不出声音,气喘吁吁地跟着我和爷爷,我知道他和我一样,跑不动了。 而我不光是跑不动,还头疼得厉害。 看来今天就要在这座装满了坟墓的大宅子里被结果掉了。 那些雾气非常执着,似乎一定要致我们于死地而后快,我们往东,它就往东,我们往西,它就往西,在后面紧追不舍。 烟雾有形又无形,它们可以穿过门、窗,上房越脊,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爷爷只在距离过于近时,摇动一下手中的铜铃,这种摇动的效果也仅仅是放慢那些鬼雾追击的速度,但不能从根本上阻止他们。 我们只能一刻不停地奔跑。 这种奔跑迟早会停下来,毕竟我们是人,我和铁蛋儿他弟还仅仅是孩子。 而这里却是座彻头彻尾的鬼宅!井水能杀人,雾气能迷惑人,屋里全是坟。 难怪爷爷会嘱咐我不让进来。难怪这里杂草丛生,少有人来。 难怪村里人一提到这里就像犯了某种忌讳。 难怪李二嘎那个臭小子会把我们引到这儿。 前院那座大门,就是鬼门关啊,能进不能出。 跑到后院,正要穿过院门,立即有烟雾腾起来,铁蛋儿他弟啊地一声尖叫,躲到爷爷身后,紧紧抓住爷爷的手不放。 那烟雾很快在半空中铺开。 烟雾扭动,后面另外一股追击的烟雾还未到,这阵烟也不等跟同伙汇合,就扑了过来。 我的心凉了半截,看来这次是凶多吉少了。 我感觉手被爷爷拉住,又听见了铜铃声,烟雾缓了缓的空档,爷爷又拉起我和铁蛋儿他弟,往斜刺里冲过去。 这时追踪的烟雾也到了,跟后院守门的烟雾合到一起。 我们又开始向前门没命地夺路狂奔。 情急之中,铁蛋儿他弟拌了一下,摔到地上。 我也不管不顾地哭起来。黑水、烟雾、灵位、坟墓,这些超出我想象的东西把我的恐惧推到了极限。 而头疼引发的全身疼痛也在瞬息之间毁掉了我前十二年平静幸福的生活。 风府穴成了烟感器,每到快被烟雾追上时,疼痛就会变得异常强烈。 人在前,雾在后,这一次看来是真的逃不出去了。 爷爷却一手拉起铁蛋儿他弟,一手扯着我,跌跌撞撞往前院跑。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几乎已经分辨不出哪是路,哪是房门了。只有下意识地跟着爷爷拼命机械地抬腿、落脚,再抬腿,再落脚……。 昏暗中,那烟雾就像是人,明显的越来越狂躁,越来越暴怒。 我觉得那种狂躁暴怒就是因我们而起。 这样老的老小的小的几个人类,它花了这么久的时间都没有得手。 再次跑到前院,我们已经竭尽全力,再也没有力气多跑哪怕是一百步距离了。 爷爷松开手,让我和铁蛋儿他弟停下来喘口气,只见那雾气凝聚到一起,呼啸而至。 整团烟雾在屋脊上留下一道巨大的黑影,悬在房顶上。 我死命揉几下眼睛,想确定自己看到的是真的。是真的,确实是真的。 这雾就像是有了生命,而它的目的,就是要我的命。 雾气盘旋,这边鼓起来,那边塌下去,能听见里面发了咕噜咕噜的声音,就像是跑累了,跑饿的人,肚子发出的空洞洞的声音。 腥味儿也很重,让我想到烂了的肉、发霉生蛆的食物。 那一鼓一塌的烟儿,活灵活现的就像是大肉虫子。 雾气继续往前挪动,搞得屋上的旧瓦片哗啦啦作响,砸落下来。 我猜大概追了这一路,这烟儿也失去耐性,要鼓足劲儿发起最后一击了! 爷爷把我和铁蛋儿他弟挡在身后,拿着摄魂铃一边摇动,一边念动法诀。 终于到了前院的门边,我忍住要吐出来的感觉,心在胸口狂跳,铁蛋儿他弟也难以控制地抖成一团。 正房屋檐下的那些灵位这时也飘忽不定地升起来,灵位平放,像是一把把可以随时刺向前方的剑。 爷爷伸手开门。吱呀一声。 经年的旧木门发出惨烈呻吟,像是打开了生死联结通道。 大团烟雾向我们扑下来,烟雾呼啸着,扭曲成恐怖的形状,像是不知名的活物。 接着几百个灵牌呼啸而至,发出驽的箭一般直朝我们射过来! 正文 第三章 还阳   咣啷! 爷爷飞快地把我和铁蛋儿他弟甩出院门,随即一个箭步冲出来,把院门掩上。 门内发出叮叮当当的撞击声,那些呼啸飞来的几百个灵位打在门上,门两边的墙上,深深刺入,把院门封了个结结实实。 爷爷抹一把额头的冷汗,说:好险哪……领着我和铁蛋他弟迅速离开这座阴森诡异的老宅子。 烟雾没有追出来,走了好远,我还回头望了一眼。 老宅子远远地立在凄冷的月色里,高大森严,越发像是一座坟墓。 路上,爷爷责备地说:我怎么嘱咐你来着,怎么今天竟然跑到老宅子去了? 头不疼了,恐惧也因为爷爷牵着我的手,以及离阴宅越来越远而渐渐消散。我只觉得浑身疲惫,恨不得下一秒立即躺下休息,又觉得心里无限委屈。 我开始大哭起来,说,爷,我是不是有阴病?我爸妈是不是都是我克死的?今天李二嘎他们一伙围着我骂……我们追他,才……呜…… 爷爷叹了口气,说:更生,别胡思乱想,你爸妈不是你克死的。你是得了阴病,但这也不能怪你。 爷爷说这是种要命的头疼病,得上这种病,会吸引各种不祥的东西。就像刚刚在老宅子,就是我风府穴的胎记吸引了灵位和枯井里的孤魂野鬼。 得上这样的怪病让我觉得自己很倒霉,但爷爷说村里第一个得这个病的人比我更倒霉,因为他不是到十三岁才第一次发作,而是出生没几天就发作了。 这个比我还倒霉的人就是我爹。一说到这儿,我就能看见爷爷瘦削苍白的脸上流露出的痛苦表情。 我没再追问,我需要休息,问多了也听不懂。 今天正好是我十三岁生日。爷爷给了我一个摄魂铃,并教了我几句简单的法咒,我反复咕弄记下了。 铁蛋儿的父母和苏二小的父母,以及村里其他几个孩子和家人都在村路上等着我们。 族长问了爷爷老宅子里的情况。铁蛋的爸妈和苏二小的爹妈一脸担忧,问孩子的下落。 爷爷沉重地摇摇头,把铁蛋儿他弟交到铁蛋儿父母手上。铁蛋他弟开始哭着向爹娘描述当时的景象。 更生他爷,这阴宅是你家的,你肯定能把俺铁蛋儿救出来,是不?苏铁蛋儿他爹半是指责半是恳求地说。 爷爷摇摇头,以我这点能耐,也只能撑半个时辰。眼下只能等明天天亮,再看孩子的下落了,估计……唉! 第二天凌晨,天刚蒙蒙亮,爷爷带着众人撬开老宅子的大门。他只带了几个青壮年进去。 据说是因为这样的人阳气旺,顶得住。 大门里侧和墙上齐刷刷钉着一排灵位,将近两百个。正房大门敞开,里面的土坟依稀可见。几个壮年人连多看一眼都怕。 他们按爷爷的嘱咐伏到枯井前一看,见苏二小和苏铁蛋儿就在枯井底,早已气绝多时。 爷爷举着摄魂铃防范情况有变。 昨天的烟雾黑水早就不知去向。据说再厉害的鬼,到了天明时分,也禁不住阳气蒸腾,会躲到安全的地方去。 爷爷朝门外摆摆手,两家的父母发出绝望的哭声。 几个壮汉七手八脚把我的两个小伙伴搭上来。他们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印堂乌黑,大张着的眼睛没有光芒,嘴角却勾起一个恶意的笑容。 那笑容久久印在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院门外人越来越多,有些是早起才听到出事的消息的。 人们议论纷纷,这宅子好不容易安生了些时候,怎么就又犯毛病了。 我家娃说了全怪李二嘎,那娃不知道哪根筋不对,追着苏更生说他有阴病。还说他爹妈都是更生克死的。 更生他爹的阴病比他可厉害呢,咋会是更生克他爹! 更生的阴病不是十几年没犯,也没事儿嘛? 是没犯也没事儿,但是不是就好了? 好什么好,昨天晚上到了这阴宅边上就犯了。而且还犯得邪乎。 这不这不嘛,这宅子里的阴气出来,活生生把铁蛋儿和二小给收了。 听说苏老爷子出手都不行,阴气太重。 这老宅子出事也不是头一回了…… 人群低声议论,我在人群外面,只觉得脸发烫,心发凉,感觉一桩一件,好像都是我和我们家引起的。 但这座大宅子,凭什么说是我们家的?村子里大半都姓苏,要说这阴宅也姓苏我信,但怎么说也应该是南苏村的财产。 入敛仪式是在阴宅外面的大片空地上举行的。 两家分别搭了两个小棚子,把苏二小和苏铁蛋儿的尸体用陶缸盛了起来。打算就地掩埋在了枯井边。看热闹的人很多,李二嘎和他的那个小团伙也在里面。 爷爷说按规矩小孩子夭折应该埋在屋后,但二小和铁蛋儿不一样。 我和李二嘎他们一样,也没去上学,人声嘈杂,我觉得头疼,爷爷安排我回屋里休息。 我微微闭上眼睛,以为自己困了累了,可以很快睡过去。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怕自己的头疼病又要发作,捂着脑袋。 忽然门外一阵喧嚣,我心想坏了,肯定又出事了。南苏村不大,有山有水有树林,挺好个地方,如果因为我的阴病,影响了大家安宁的生活,唉! 匆匆跑出来,只见人们都乱纷纷往阴宅那儿跑,我就在后面跟着,等到了大宅子门外,一看人群已经围了里外好几层。 我担心爷爷出事儿,昨天晚上就没有好好休息,今天白天还要张罗两个孩子的后事,我奋力分开人群,一下子呆住了。 两个大陶缸周围堆了一些新土,刚刚埋过缸脚,挖坑的几个青壮年一脸惊恐地退进人群,爷爷站在人群前面,面前摆着一个香案,烧纸盆在陶缸附近。 纸钱焚化所烧出来的灰,被风一吹,和烟一起四下飘散。纸钱的火苗跳动个不停,在有些阴郁的天空下显得很刺眼。 那两口陶缸本来是封上了的,此时竟然响起了敲击声。那声音只要人群稍微嘈杂一点就会被淹没,听不见,但此时大伙儿都屏住呼吸,大气儿不敢出,就听得很清楚。 敲击声闷闷地,是从缸里面传出来的。 没有什么规律,不像是鼓点儿,但很碜人。 咚!咚咚! 苏铁蛋儿和二小的爹妈本来哭得跟泪人似的,现在也满脸恐惧地坐在香案后面的地上,瞪着肿胀的眼睛,盯着陶缸方向看。 铁蛋儿妈凑到爷爷身边,说:他爷啊,俺孩儿有没有可能是还阳了? 爷爷摇摇头,说,不会,刚才我验过了。说着对燃着的三柱香说了几句法诀。陶缸里安静了片刻。 咚!咚!咚! 敲击声又响了起来。 陶缸的木盖子开始一寸寸不易察觉地挪动,与陶缸一点点错开,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缝隙越来越大,一个盖子啪地掉到地上,竖着像车轮一样咕噜咕噜滚了很远。接着,另外一个盖子也掉下来,从缸边滚开。 一个滚到香案前放扁,另外一个正好是朝着我的方向。 缸内渐渐有个头顶露出来,那是苏铁蛋的天灵盖。 同时有一双小手露出来,抠住了缸沿。 苏铁蛋儿竟然在陶缸里站了起来。他的脸露出缸外,正对着香案的方向,眼睛却死死盯着我的方向。 他的脸还是那么苍白,印堂发黑,眼神涣散,嘴角那一抹阴冷阴冷的笑容,现在看上去更加狰狞了!两片乌紫的嘴唇间,能看见一颗颗白牙!! 缓缓地,苏铁蛋身后,二小也站了起来!!! 正文 第四章 嗜血   人群吃了惊吓,哗地向后闪开。 苏铁蛋儿和二小的父母哇地大哭起来,两对父母抱在一起,浑身不住地打颤,二小妈连哭带吓,一下子晕厥了过去,他爹直掐她人中,才醒过来。 两个孩子扶着缸沿站着,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我。 瞳子上像是蒙了一层灰色的烟雾,看我时,嘴角上扬,笑意明显。我不知道那种笑容是表示友好,还是示威。只觉得阴风阵阵,头剧烈抽痛起来。 我扶着脑袋,弓下腰。 那两个孩子突然窜出陶缸,直朝香案后面的爷爷扑过去。他们动作迅速,就像两个小野兽。 人群四散,惊叫声一片,那几个掘坟坑的壮年人扔了铲子就往村里跑。两家孩子的父母吓得瘫成了一团。 铁蛋儿和二小露出尖牙,四肢着地,伏在爷爷面前的地面上,低声呜咽。眼光仍然灰蒙蒙,但那两个黑洞里所散发出的恶毒气息像是要把爷爷撕碎。 苏铁蛋儿朝爷爷冲过来,而二小则绕到爷爷后面,伺机从后面进攻。 他们俩活着时,就爱调皮捣蛋,但都是跟我一边,绝对的死党,这会儿还阳,却直接把目标指向了爷爷。 我理解不了,更觉得惊恐,头疼欲裂,让我没办法思考。 人群远远地躲开了,好多人四散跑掉了,只有一小部分胆子大又好奇的,远远地躲在墙边屋角窥探。 苏鸣贤,你逃不掉的! 那是苏铁蛋儿的声音,苍老浑浊,充满怨气。 声音在他起伏的胸腔里震荡,发出呜呜的咆哮声,就像是某种凶猛的野兽。 爷爷定定地站着,我看不出他有多少意外,但他站在那里的背影显得那么孤独无助。我想帮爷爷,却全身使不上力气。 铁蛋儿凌空一跳,两米来高,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直朝爷爷肩头咬去。爷爷歪身闪到一边,打出几枚亮晶晶的东西,被铁蛋儿灵活躲过。二小随即从背后扑上来,抱住爷爷小腿就咬。 爷……小……小心! 爷爷猛一踢腿,把二小连同鞋子一起甩了出去,接着又打出几颗银色的东西。那二小一落地,立即向边上跳开,像猴子般灵活,爷爷甩出的东西扑扑扑打在地上,激起一抹尘土。 快,快离开这儿,回家去!爷爷朝着两个孩子的父母亲喊道。 那两对父母开始还有点挣扎,似乎抱着自家孩子又活过来的希望,但当看到他们凶狠陌生、四肢着地的样子,个个面如土色,吓得扶持着逃开了。 老宅门前的空地上只剩下了爷爷、铁蛋儿和二小。 还有我,站在原来人群密集的地方,与头疼死死抵抗。又死死盯着眼前的一老两小,希望自己能帮上爷爷。 铁蛋儿和二小配合得特别紧密,只要一个发起进攻,另外一个立即就会扑上来。 二小从陶缸前抄起了一把铲子,舞得呼呼作响,朝爷爷连劈了几铲,铁蛋儿趁机扑上来,在爷爷大腿上扑哧就是一口,立时皮开肉绽。 躲在远处观看的人们发出一阵惊呼。 爷爷顾不上疼痛,拿出身上的桃木拐杖,朝两个孩子扫去。结果那两个孩子竟然连着好几个后空翻,躲到了袭击范围之外。 一夜之间,他们的功夫大大地增长了。 虽然只进行了三个回合,但两个孩子这一边明显是占了上风,赢了一局,其他两局都打成了平手。 我几次觉得爷爷应该痛下杀手,尽早结束这场战斗,但爷爷只是避开,或蜻蜓点水,或是一招掠过,纯粹是点到为止。 就这样你来我往打了几十回合,胜负不分。苏二小似乎失去了耐心,一翻身,留下铁蛋儿与爷爷缠斗,自己窜了出去,朝村里的方向就跑。 正好村口路上,铁蛋儿他弟弟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喊,哥!哥!!差点与苏二小撞了个满怀,那苏二小一把抓过铁蛋儿他弟,照着脖子上就是一口,顿时鲜血四溅。 远处偷看的人们吓得大声尖叫。 爷爷一回身,看见苏二小满嘴是血,正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盯着他看,一双灰蒙蒙的眼睛,竟然闪着离奇的亮光儿。然后一低头,就照着铁蛋儿他弟又咬了下去! 铁蛋儿他弟似乎是瞬间就失血过多,脸色苍白,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地,似乎不相信发生的这一切,眼泪流下来,他大张着嘴巴,无声地喊着。 爷爷一用力把手里的桃木拐杖甩了出去,正好打中苏二小的右腿,那小子一趔趄,摔个跟头,手一松,把铁蛋儿他弟扔到地上,向前一窜,出去十来米。 爷爷正要往前追,铁蛋儿一下扑到他后背上,手脚并用,怎么甩也甩不掉,张嘴露出一口白牙,照着爷爷肩膀就咬了一口,又是皮开肉绽。 爷爷向后挥出一掌,正拍在铁蛋儿天灵盖上,手掌一拿开,那小子脑瓜顶亮晶晶地钉上了一个银色的东西。扑通!铁蛋儿掉到地上。 爷爷向前猛跑去追苏二小,可是二小三窜两跳,猴子一样,已经隐没到村子中消失不见了。 爷爷深深地叹了口气,一回身,只见铁蛋儿也哧溜一下,向前猛窜,在陶缸沿上一弹,直直地跃向空中,在空中又翻了一个身,稳稳地落到老宅院墙上。 他要进老宅子!他要进老宅子!! 远处有人大喊,提醒爷爷。爷爷一扬手,几枚银钉飞了出去,铁蛋儿在墙头嘴角上扬,露出一个邪恶的笑容,向后一翻,不见了。 那几枚银钉擦着墙头飞进了院子。 爷爷冲出几步,弯腰抱起铁蛋儿他弟,那孩子脖子处留着几个牙印,清晰的几个血洞,血不怎么流了,但肿得厉害。 我歪倒在地上,觉得天旋地转的感觉消失了不少,一阵清凉的风吹来,我似乎听见远远地,苏二小呕呕地小野兽一样的叫声。 更生,你好些没? 爷,苏铁蛋儿他们是不是没死?我含混不清地反问。 爷爷皱了皱眉头,死了,这是还阳,你刚才看见什么了? 我摇摇头,虚弱地说,我什么也没看见,只是,只是觉得头疼…… 做了什么也不知道? 做了什么?我摇摇头,一脸茫然,说,我做了什么吗? 爷爷点点头说,是啊,你伸胳膊、踢腿…… 啊?我奇怪地瞪大眼睛,问,真的?然后呢? 然后……然后,铁蛋儿和二小就朝我扑过来了。爷爷叹了口气,说,快跟我走,得把二蛋送回家。 我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铁蛋儿家房门紧闭,爷爷敲了半天,铁蛋儿他爹才打开门,露出乱蓬蓬的脑袋,一看二蛋躺在爷爷臂弯里,立时扑了出来。 二蛋他娘大概在屋里也看见了院门口的画面,哭天抢地地冲出来。 二蛋很清醒,他娘扑在他身上时,他还说,娘,娘,我哥活了,他……他就像……猴子一样,又跳进老屋去……去了……。 二蛋娘接过他,说,傻孩子,谁让你又溜出去的?你哥那是诈尸…… 二蛋说,李二嘎……找我来,说我哥和苏二小还阳了,他们正跟苏大爷拼命……我不想我哥死……呜,呜…… 说着娘俩抱头痛哭。 二蛋娘,二蛋娘,你听我说。爷爷在旁边大声说。这会儿不是哭的时候,得赶紧把二蛋的伤口包扎起来。 屋里很黑,二蛋娘把他放到土炕上。爷爷拿出一把硫磺,浇到二蛋脖子的口子上,滋——腾起一股黑烟,二蛋疼得哇地一声,没命地哭起来。 二蛋娘在一旁掉眼泪,他爹不出声,远远站着。 娘……娘,我渴…… 二蛋娘舀了一瓢凉水,放到二蛋嘴边,那孩子闭着眼睛,焦干的嘴唇湿润了一点,却一挥手,把瓢打翻在地。 二蛋还是不睁眼,伸出两只胳膊,朝着二蛋娘。二蛋他娘把二蛋抱在怀里,却忽然发现二蛋睁开了眼睛,两只眼睛闪闪发着绿光,声音也变了,说:娘……我渴…… 张嘴就是一口,正咬在他娘手臂上,血从嘴角喷射出来,嘴角上勾,露出诡异的笑容,一边狠命吸血,一边嗓子眼儿里发出呜呜的吼声…… 正文 第五章 肉食动物   二蛋娘啊地一声惨叫,一把就把孩子扔了出去。 那二蛋竟然死不撒嘴,他娘松开了,他就用嘴咬着胳膊上的肉,吊在半空中,他爹冲过来向后一拉,二蛋嘴里带着鲜红的皮肉从他娘身上离开了,和他爹摔成一团。 那二蛋满嘴通红,叼着那块肉大嚼特嚼,骑在他爹身上,回身就要下嘴咬。 爷爷和我都被这几秒钟之内的事情震惊了,爷爷一桃木拐杖挥到二蛋身上,那小子吃了一疼,扔下他爹,向前一窜,窜出门去了。 二蛋爹翻身从地上坐起,呆楞楞地低着头,哇地大哭起来,他苏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人一旦遇见鬼,或者被鬼缠上,就再也不能算人了。我平时非常非常羡慕铁蛋他们家,有爸、有妈,两个孩子像宝贝一样。哪像我,只有爷爷一个亲人。 现如今只是一天时间,铁蛋死了,还阳以后变成了怪物,二蛋也开始咬人,连他爹妈都咬。他爹坐在地上,几乎也快要疯了。 一个好好的家,瞬间就这样崩塌了,这些噩运难道都是我的阴病带来的? 爷爷喃喃地说,我没想到,这伤口感染了。 爷爷拿出一个囊袋,低头在里面翻找,找了好半天,才抬起头来,手里拿着一把雪亮的匕首和一个药包,对二蛋妈说,忍住疼,我得把你中的毒逼出来。 二蛋妈说,要不我还去村卫生所吧。不一定就中毒了。 爷爷说,一定是中毒了,二蛋就是中了毒才咬你。去卫生所肯定来不及。 二蛋妈有点固执地说,来得及,他爹,你快去追二蛋,我让李大夫给我消毒包扎一下。 似乎从昨天到今天,两个孩子经历的事情,已经让二蛋妈没办法再相信我爷爷了。 爷爷说,消毒不行,必须得打狂犬疫苗。 二蛋妈头也不回地朝门走去,出门前看她男人愣愣站在那儿,给他一脚说:你个窝囊废!还在这杵着,快去找二蛋呀! 爷爷把找出来的那个药包,交到二蛋爹手上,说,你让李大夫把这个药给她上上。 二蛋爹接过药包朝外就跑,摩托车发动之后突突突地响起来,油门给的也急,一声巨响就冲到院子外头去了。 爷,我们怎么办?我有点茫然,不明白铁蛋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二蛋为啥也开始咬人了。 爷爷眉头紧皱,眼神中流露出几丝绝望,说,我们去卫生所吧。我担心可能已经有别的人受伤了。 掩上房门和院门,我跟着爷爷来到村路上,村里家家房门紧闭,似乎已经对今天的事情早有耳闻了,生怕受连累,都躲了起来。 远远的我似乎听见有扭打的声音。 呕——! 老宅子方向传来一声绵长的叫唤,正是苏铁蛋的声音,他变成了狼吗?为什么他们变成狼以后,先就会向爷爷进攻?是什么邪魔会让他们变成这样? 呕——! 另外一个方向传过来两个声音,那似乎是二小和二蛋的。他们俩竟然在一起吗?在一起干嘛?咬人?为什么二蛋那么乖巧的男孩儿,也变得这么嗜血。 我有一肚子疑问,但爷爷走得很快,我只能一路小跑地跟着,见爷爷一脸担忧,我也不好再多问。脑子里无数个念头翻转,直想得我头皮发麻。 村卫生所离小学校不远,只有一个大夫,是李二嘎的远房表姐,人长得特别俊,村里的孩子都叫她大美妞儿。 我们的防疫针都是李大夫给打的,都说她不仅人长得漂亮,打针也不疼。打针时她会扑闪着长睫毛大眼睛,冲你微笑,你一脸红的工夫,针就打完了。 我的防疫针也是大美妞打的,有时感冒发烧我们也找她打屁股针儿,打这种针最疼了,因为我们要背对着大美妞儿,看不见她微笑,而且总是不知道那针什么时候会落下来,扎进屁股上的软乎肉里,生疼生疼地,一直疼到脚后跟。 为这个,村里的孩子都怕李大夫。尤其那些觉得她漂亮的,经常祈祷自己不要生病,天天希望别人生病,好有机会看漂亮的李大夫穿着一身白大褂,凝视着针头,轻轻一碰,就有一股药水喷到空中,然后一针下去,把自己的死对头扎得滋哇乱叫、死去活来。 卫生所门前是一个花坛,花坛里的花本来娇艳地开着,我们远远地就见那些花都垂头丧气,一点生机都没有。二蛋爹的摩托车停在花坛边上。 爷爷大呼一声,坏了!就加快了脚步。 卫生所房门紧闭,似乎是从里面反锁上了,爷爷趴在窗口朝里面看,窗帘半拉着,天色暗,看不清里面。 爷爷使劲撞门,撞了几下没撞开,于是飞起一脚,门板啪啦地裂了,倒在地上,一股潮湿的腥气扑面而来。 外间装药的柜子被弄倒了,各种瓶瓶罐罐洒了一地。外面阴天,屋里就一片昏暗。里间的门也紧闭着。 隔着门能听见里面咯咯吱吱的声音,像是在磨牙,又像是狗啃骨头的声音。 爷爷眉头紧锁,似乎是要确认自己的担心,朝门伸出手,一推。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里面磨牙的声音停了下来,我和爷爷朝门里面张望。 门里面也有两双眼睛在望着我们。 那两双眼睛绿油油的,闪着荧光,在黑暗中特别醒目。 眼睛下面的两张脸惨白惨白地,就像是死人的脸,嘴角鲜血不住地向下淌着。下巴还在机械地来回,开,合,开,合。嘴里塞满了鲜肉。 这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苏铁蛋的爹妈。我的脑袋嗡地一下,几乎晕了过去,翻过身开始干呕起来。 从早晨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吐不出什么东西,都是酸水。 苏铁蛋爹妈先是低低地叫了两声,就像狗在啃骨头时,有人打扰到它们,生怕骨头被别人抢走时所发出的威胁的声音。 接着哗啦哗啦两声巨响,我惊悚地转回头,发现后窗玻璃上,赫然出现两个大洞,那两个人不人、兽不兽、鬼不鬼的人竟然撞碎了窗户冲了出去! 爷爷低头,看见地上血泊里,躺着半截身体,看不清楚脸,一是光线实在太暗,二是那张脸已经被啃得血肉模糊,根本分辨不出了。 一条大腿被扯下来,啃得只剩下两截骨头,扔在旁边的地上,一条胳膊不见了,被血染得通红的白大褂撕扯得碎成一条一条。 大褂里一条袖管是空的,另外一条胳膊露在外面,露出森然白骨。 毫无疑问,这不是别人,正是李二嘎他表姐,李大夫。 她脸一侧的头发泡在血泊里,那头发是标准的大美妞儿的打扮,一根粗粗的大辫子,垂在一侧的肩膀上,平时她戴着小白帽,戴着蓝色一次性口罩,只能看见两只大眼睛和一根大辫子。 一张嘴说话,就露出一口白牙,大辫子就在肩膀上动来动去。 而现在,我借着窗外阴暗的天光,看见大美妞儿那一口白牙,一颗颗整齐排列,一直到一侧的颧骨,都露在外面。 半张脸不知去向,右眼睑不知去向,只有空洞无光的右眼球暴露在空气里。 当一张脸上,一颗眼球完全暴露无遗时,不论你站在什么位置,都会觉得那只眼睛在看着你。 而此时,我觉得奇丑无比的大美妞,正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瞪着我。 不,不是一动不动,我觉得她的眼珠朝我转了过来!!她的左眼皮甚至眨了一下,剩下的一边嘴角,忽然向上勾了勾,露出一抹诡异恶毒的微笑! 正文 第六章 兽人   大美妞的尸体竟然眼球动了动,朝我露出鬼一样的笑容。 那种笑容我在铁蛋儿和苏二小的脸上看到过,就是在他们被爷爷从枯井打捞出来的时候。 这种笑容不论出现在什么人的脸上,都会让人浑身恶寒,说不出的别扭,却又一旦看见就终身难忘。 那是种充满了阴谋和算计的笑容,像是在一字一顿地说:我、看、见、你了,你、跑、不、掉、了…… 我哇地一声大叫,冲出门外,扶着花坛再度干呕起来,这一次翻江倒海,恨不得把肠子都吐出来了。只有一些胃液浇到那些枯萎的花茎上。 爷爷默默从卫生所里走出来,拍打我的后背。难道是我看花眼了?为什么爷爷这么镇定平静?我看见爷爷眼睛里噙着泪水,身体更加佝偻了。 爷,怎么办?我忍不住也抽噎着哭起来。 爷爷叹气,说,看来这场灾难是要蔓延开了,除非……。 除非什么?我满怀希望地看着爷爷苍老的脸。 除非我们走,离开南苏村。 为什么我们离开才管用?我不觉得这个办法有效。我们离开,铁蛋他们也会跟着吗? 我们离开,如果他们还在南苏村折腾,铁蛋他爸妈继续咬死村人,苏二小继续像小狼一样咬其他孩子,二蛋继续吃活人的肉……再加上更多的村民也变成这样嗜血的兽人,南苏村岂不是变成了野兽村? 因为,爷爷又重重叹口气说,因为当年你爸爸阴病发作时,也发生了一样的瘟疫。在我带他离开之后,这个村子就太平无事了。 我没有接爷爷的话茬,因为我还是怀疑,万一我们走了之后,情况更严重了怎么办? 吐无可吐呕无可呕之后,我抬腿往家的方向走去,拐过卫生所墙角,走上村路,我远远地看见苏二小追逐着村里另外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绝望地哭喊着向前疯跑,苏二小三步并作两步地紧追不舍,那个孩子的爹妈在后面追苏二小。 爷爷也看见了,他手里的桃木拐杖毫不犹豫地甩了出去,嘴里咕弄句什么。 那桃木拐杖就像长了眼睛,一路飘飘摇摇、左转右转地直朝苏二小身上刺去。那小子似乎有所察觉,跑着跑着,停止了追逐,忽然侧过头来。朝着爷爷露出一口尖利带着红色的牙齿,印堂乌黑的印迹还在,而且更加鲜明刺眼,两只胳膊向上伸展,就像一匹用后肢站立勾肩曲背的野兽。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爷爷书房里一本书上的故事:一天夜里一家人正要睡觉,忽然听见屋外有动静,那声音若有若无,细听之下,才分辨出声音是从木门上发出的。 当家的男人掌灯到了门边,听见那声音就像是爪子在不停地挠动,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男人朝外面吼了一嗓子,说:谁呀?挠门声立即停了。等他翻身进屋,挠门声又响了起来。 第二天起床一看,自己家门上留下了鲜红的印子,那红印子尽头的凹槽里竟然镶嵌着一枚人的手指甲。指甲上还带着血肉。 第二天晚上,将近半夜,这家人又被挠门声惊醒了。男人又朝外面吼,谁啊?说话!挠门声停止,等到快要睡着时,那种呲啦呲啦的划木头声音再度响起。 一连三天,这家人都快被逼疯了。门板上的木头也快被那双手挠透了,留下几道缝子。到了第四天,家里的男人听了女人劝,找到村上的一名阴阳师。 那阴阳师听了他的描述,说:赶紧的,买半扇猪挂到门外。晚上听到什么动静也不要出声,不要问,也不要喊。 到了晚上,半夜时分,没听见挠门声,只听见大嚼特嚼的声音,Pia叽Pia叽、咯咯崩崩,撕开皮肉,连骨头也嚼碎吃了。 第五天早上起来一看,门外半扇猪不翼而飞,只留下地上一滩血迹和骨头的碎沫。这家人百思不得其解,告诉了阴阳师,那阴阳师说,幸亏及时,否则如果把你家门板挠出个洞,这东西一定会进去,挨个咬死吃肉。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啊?阴阳师说:兽人。 兽人基本上已经不能再算严格意义上的人了。他们像野兽一样活着,所有的生活习性都和动物没有区别。只不过这种兽人特别喜欢人类的血肉,对人和人肉有着本能的喜爱。 话说那苏二小这时的样子就让我想到了那个故事里的兽人,如果他确实变成了兽人,也就没有人类的思维了。猎食和大嚼皮肉将成为他最大的嗜好! 爷爷的桃木拐杖朝他刺过来,他不躲不闪,直接伸手去拿拐杖,刚一入手,立即阴火齐发,他的右手起火燃烧,他拼命想摆脱拐杖,但那桃木柺杖像是粘在了他手上,越挣扎就烧得越旺。 不一刻苏二小就浑身烧着了,手舞足蹈地原地打转,向前一冲,又撞到了墙上,没一会儿,就倒在地上,变成了一堆骨肉渣子。 空气里弥漫着皮肉焦糊的味道,苏二小的骨灰还不断有烟升腾起来。 被苏二小追着没命地跑的那个男孩儿是李二嘎他们一伙的,外来户,他爹妈扶着他的肩膀,远远地看着眼前的阴火,惊魂未定。 我感觉到了爷爷此时的惊慌,大概许多年前,我爹犯阴病村子里发生这样的怪事儿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无奈。 我跟着爷爷回到家里,一头倒到小床上,一边无力地看着爷爷。 爷爷似乎知道我的困惑,说,那老宅子是我们苏家的祖宅,你又得了这样的病。当年你爹出生没多久,就开始发病了。而那场瘟疫发生时,你爹只有四岁。 和你一样,发病时,头疼得死去活来,关键是,他会变成另外一个人……。爷爷望着窗外。我又是一惊,说,变成另外一个人? 爷爷点点头,说,这里面的故事长了,改天我再给你讲。当时村里也得了这种兽人病,前前后后被咬死的和咬人的,得有二十来个人。 直到我们带着你奶奶和你爹离开南苏村,才算消停。 傍晚,天色渐渐暗下来,爷爷做饭,我迷迷糊糊地要睡过去。刚要睡着,就听耳边有呲啦呲啦的声音。睁开眼睛,那声音又似乎消失了。等再要迷糊过去的时候,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呲啦——,从左到右。呲啦——,从右到左。 我一下子变得清醒了,睁大了眼睛。我知道那不是幻觉,更不是梦,那声音就在我附近的某个地方。是门的方向。爷爷也似乎有所察觉,警惕地停下手中厨具翻炒,侧耳细听。 那声音好像知道我们在听,停了下来,等爷爷再开始翻炒茄丝时,又响了起来。我说,爷!好像有什么声音。呕——!远处又传来苏铁蛋的嚎叫声,带着回音,在老宅子里回荡。 小时候听爷爷讲过的那个故事又一次浮上我的脑海。这时日暮西山,天气阴沉,光线昏暗,门外传来一阵阵手指划过门板的声音,怎么能不让人害怕! 难道是二蛋和他爹妈竟然摸到我们家来了?我悄悄起身,没敢往门口走,走到窗前,我想拉开窗帘,看看窗外院子里、我家门前是不是站着人。 窗户和门在一个平面上,要想从窗内看见门前的情况,必须得尽量贴到窗户上。我轻轻把窗帘拉开一个缝隙,凑过去,使劲想看清楚门的位置。 没想眼睛刚凑到窗玻璃上,就对上了一双眼睛。我往外看,他也正在往里看。 就在隔着一块玻璃厚度的窗外,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嘴角血迹干涸了,但这双眼睛却绿光闪闪,一眨不眨,露着困惑和饥饿的表情,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正文 第七章 李二嘎   我隔着窗子往门口看,想看是什么在挠门。谁想一贴上窗子,就对上了外面的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不是别人,正是二蛋爹。看见我朝外面张望,立即露出了邪恶的笑容。嘴角上扬,露出还粘着血的牙齿。 我吃了一吓,啊地向后就倒,爷爷过来扶住我,抬头也看见了二蛋爹。二蛋爹一看见爷爷,立即激动起来,呲牙咧嘴,凶相毕露。 院门口还有人进来,门口已经聚集了六七个人了。那些人都佝偻着身子,伸长了胳膊,在门上来回划着。 给我的感觉他们就像是那个故事中的兽人。指甲出血了估计也不会在意。 爷爷似乎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直朝着门口走去。我一下子拉住他,说,爷,爷,我们从后窗翻出去吧。他们,他们都很危险! 爷爷停下来,冲我说,别担心,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走到门前,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在一瞬间拉开了门,向外冲去。 我心里一惊,爷爷怎么能扔下我,自己冲出去?我可怎么办? 爷爷冲开人群,来到院子里,刚刚回过身来,站定身形,那十来个人一齐扑上来,直接把爷爷围在了正中。 爷爷不慌不忙地看着他们,挨个打量着每个人。每个人都受了伤,身上不同程度地有咬痕,大概伤口上都感染了那种怪毒了。他们目光呆滞,样子凶残,表情充满对血肉的渴望。 呼啦一下,他们几乎是同时向爷爷冲去。爷爷身形一矮,就被他们一个个地压在了底下。 我心里凉了半截,心想这下完了,爷爷肯定凶多吉少了。我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想拉开那些变成了兽人的村民。 叮铃——叮铃——!一阵隐隐约约的铃声从兽人堆底下传出来。 我脚下急刹车,站在了门口。心里一阵清明,那铃声好像可以直抵心灵深处,让你所有的惊慌、恐惧、悲哀甚至欢乐,都变成清澈透明的平静。 我静静地听着。在铃声里,我眼前竟然隐约浮现出一个画面:秋天清凉的山脚下,一大块平坦坦的空地上,系在两棵老树上,有一挂秋千。 我坐在上面,来回摇荡,我微笑地看着远处,一个年轻人站着,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浓浓的欢喜!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衣袂飘飘,来回摇荡,在微风里舒缓地摆动……。铃声叮咚。 我轻吟浅唱:帘影新妆一破颜。玳筵回雪舞,小云鬟。琼枝擢秀望难攀。凝情处,千里望蓬山。歌断酒阑珊。画船箫鼓转,绿杨湾。坠钿残燎水堂关。斜阳里,双燕伴人闲。 叮铃——!我的头一阵剜疼,忽然从那个画面跳回现实。这是什么情况?我竟然在发白日梦吗?而且竟然梦见自己变成一个女生……。 我用手摸摸后脑勺,风府穴那一剜,就像一个石子扔在平静的湖面上,泛起的涟漪瞬间传遍了全身,全身都有一种剜疼在漫延。 我一边暗暗惊诧,担心是不是自己的阴病又要发作,一边定睛打量眼前情景。只见那十来个兽人村民,安安静静地站在爷爷周围,表情安详,都像我刚才一样,一个个沉浸在温暖平和的梦里。 眼睛都大睁着,不眨,之前凶神恶煞的表情全都消失了,只留下一点点享受和自在的笑容。 爷爷盘膝坐在圈子正中央,手里高高举着一个金黄金黄的铃铛,正是摄魂铃。没想到这小小的一个铜铃,竟然在分分钟之间就让骚动的兽人们平复下来。 我无比钦佩地看着爷爷。他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什么,额头布满冷汗,汗水甚至沿着鬓角往下直淌。 爷爷起身,缓缓往前走,出了院门。这些兽人村民,一个个排着整齐的步伐,在后面跟着。 每个人都很规矩,都很安静,他们跟爷爷出了院门,到了村路上,爷爷站定,发出最后一串听不懂的音符,每个兽人村民像是听到了命令,各自迈着平稳的步子,朝自己家走去。 二蛋也在里面,跟在他爹娘身后,刚才那个连自己娘亲的肉都要吃的小野兽,此时又变成了伶俐乖巧的小男孩儿。 爷爷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终于停止了摇晃摄魂铃,拿出锦囊,把它放到了里面,然后长舒一口气。我说,爷,他们都好了吗?爷爷说,暂时好了。 我说,我不明白。爷爷说,你的阴病如果再发作,估计他们还会变回兽人。如果明天再看见我,也一样,他们还可能发疯,就像…… 就像我爹当年阴病发作时一样?我接上话茬儿。爷爷重重点点头。 我肚子里一阵咕咕噜噜,到这时我才猛然发觉,自己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爷爷露出一个苦笑,说,更生,你饿了吧? 我说嗯。但比起饥饿,我更想听爷爷给我讲讲苏家过去的事情,关于这座大宅子的,关于我爹的。 为什么大宅子每个房间里都有一座坟?那些牌位是怎么回事?那些要人命的阴气又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我爹和我都有阴病?为什么我比我爹晚了将近十二年的时间才犯这种病?为什么听到摄魂铃声,我会梦见那样一个自己女里女气,坐在秋千上的画面? 我正在脑子里酝酿着十万个为什么,打算竹筒倒豆子,一股脑问出来,这时忽听远处人声嘈杂。有个孩子的声音带着哭腔喊:李二嘎出事儿了! 我跟着爷爷循声跑去,看见另外一个男孩儿浑身湿淋淋的,泥水混着汗水,脸上鼻涕眼泪横流,不用说,肯定是去河滩偷偷游泳了。 一大群村民探头探脑地从自家房门伸出脑袋,看见我和爷爷以及前面的那个男孩儿,确认安全,才都打开门,走出来看热闹。 这男生是李二嘎一伙的,平时就总跟我作对,这时见人多了,他转身就往学校南边的南苏河滩跑,后面一大群人跟着,来到了河滩边上。 此时李二嘎已经被附近农田里干活的农民拉上了岸,他脸部青黑,眼睛大瞪着,瞳孔散开,口鼻周围有淤泥和白沫,脚上缠着半截水藤,身上有很多细小的血口子,不时有血水涌出。 看样子四肢已经僵硬,躺在泥滩上,呈现出一个扭曲的大字……似乎临死前极度惊恐,并且剧烈挣扎过。 李二嘎的父母随后赶来,远远地就听见那个胖胖的农村妇女哭天抢地的声音。人群分开一条通道,李二嘎他妈扑到他僵硬的身上嚎啕大哭。 二嘎妈的脖子异常臃肿,细看时,我发现那竟然是一个佝偻的后背,那个后背向前佝偻成一团,在下午的阳光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角度。 我揉揉眼睛,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 骑在二嘎妈脖子上的人似乎感应到我的目光,后背渐渐挺直,露出一头湿淋淋的黑发,在下午有些昏黄的河滩阳光里,发着油油的亮光。 那后背挺直到一定角度,忽然旋转,转向我,我看到一张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的脸,乌黑的眼睛,没有白眼仁,眼眶周围焦黑一片,嘴唇乌青色,似乎因为冷,或是窒息。 我头脑中立即有数根钢针翻飞,污水汹涌而来。我拼命地翻腾,那水却缭绕不散。对面那湿淋淋的毛发散开,乌青的嘴唇开启,刺出尖利的牙齿。 我身上一阵阵剧痛,挥舞胳膊拼命想从这阵波浪里游开,低头发现双腿被半截水藤条缠住,不踢蹬时,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一挣扎就会被勒紧。 我惊恐地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小女孩挥舞枯瘦的手臂,在我身上划开一道道血口,不论我如何躲闪,都会中招,伤口中不断有血水汩汩流出来…… 我啊的一声尖叫,从水中回到人群里,两边的村民远远躲开,李二嘎他妈正缓缓站起来,她头上那个女鬼还在,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女鬼纹丝未动,二嘎妈的身体却被某种力量狠狠地扭转了一百八十度。 你,你……二嘎妈一步步朝我逼近,脸上表情扭曲。我一步步后退,想逃开却挪不动脚。你!你!还我儿命来! 二嘎妈和女鬼同时伸出双臂,那样子就像一只直立行走的妖兽,湿答答的血水粘液从女鬼的脸上、眼眶里、发梢垂下,滑到二嘎妈湿答答的脸上…… 正文 第八章 夹山路   我身体里无休止的疼痛达到了极限,想抬手去拿怀里的摄魂铃,已经来不及了,惨叫一声向后便倒。 叮铃……叮铃铃……急促的铃声响起。我看见爷爷站在我身前,高举着胳膊,然后是一串法诀:定! 二嘎妈先是停住,呆若木鸡,她头上的女鬼似乎想绕过爷爷向我扑过来,但稚嫩的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摄魂铃越来越急促,她扭曲身体,瞬间消散。 啊——啊——我的儿啊——! 二嘎妈终于哭出声,一阵风似地冲了出去。 她疯了。 人群围着我和爷爷,指指点点,开始是低低议论,随后是大声指责。 这都是你家更生的阴病闹的! 他爹犯病那光景咱村就死了多少人哪,现在这小子又开始啦! 你们苏家一辈一辈,是要把南苏村赶尽杀绝吗? 不能让他们再留在南苏村了,让他们走! 有几个村民向年长的族长呼吁。年轻一点的握紧拳头,义愤填膺,如果不是碍于爷爷的本事,大概已经动武来驱赶了。族长面露难色。 没等族长把绝情的话说出口,爷爷脸色铁青地弯腰抱起我,大踏步走出人群。 当天晚上,趁着夜色,爷爷和我离开了南苏村。整理包裹时,爷爷开始时一言不发,当把一件件戏装、各种颜色的髯口等唱戏用的东西收拾起来时,对我说:从今天开始,跟爷爷学唱戏吧。我点点头。 另外一个大箱子里面,有各种各样的法器,除了两个摄魂铃之外,其他的我都叫不出名字,但那些陈旧又神秘的颜色,以及包含的神秘力量,让我很好奇。 这时爷爷说:想学法术吗?我重重点头。 那晚月光皎洁。出发时,不知道爷爷从哪儿找来了四个脚夫,其中两人后背上各放一把藤椅,我和爷爷坐在上面。另外两人各背一个大木箱。 爷爷说:走!每隔一会儿,我会听见一声叮铃……。摄魂铃的声音在月夜里格外清脆悠长。脚夫有节奏地前进,我渐渐进入梦乡。 南苏村西面有两座山,一座是天路峰,一座是地府峰,两座山一高一低,传说是女娲补天时代神仙妖魔通天入地的地方。 穿过两山夹道,再走百余里,就是邱枫镇。那里是我们的第一站,爷爷要在那儿搭台唱戏。 半夜醒来,我把看见骑在二嘎妈头顶的女鬼的事情跟爷爷说了。爷爷很惊讶,说不知道那水鬼是什么来路,既然能附在二嘎妈身上,说明已经能聚化成人形。 这种鬼要比老宅子灵位上那种初级鬼高一个级别。初级鬼只能借助于年深日久的物件的力量,但人们看到的还是这个物件。 高一个级别的鬼可以借助人的力量,但会像皮影戏操纵者一样,稍有功力的阴阳师都能看到鬼和人两个形体。 再高些的鬼会直接附身于肉体,行动谈吐和真人无异,防不胜防,分不清是人是鬼。爷爷说这样的鬼对阴阳师来说,是最致命的。 不过,我能看到鬼形,说明已经具备当一名高阶阴阳师的天分,而且在第一个轮回十二年里,能压制阴病不发病,这两个方面都比我爹要强好多。 李二嘎肯定也是因为这个一阶水鬼丧命的。否则我不会体验到二嘎临死前在水中挣扎的那一幕。水鬼是想通过恐惧让我丧失反抗的力气。 想想就觉得可怕,眼睛所见原来并非都是真的,看着像谁和实际是谁原来可以有这么大的差异。这个结论随后就被证明是个真理。 天路峰和地府峰两山夹道,自古是官道,是南北通渠运粮运盐的必经之路。邱枫镇也因这官道一直南北客商不断,保持人气旺盛、市井繁华至今。 两山山脊交合一带是个大高坡,路两侧百年古树林立,遮天蔽日。 一路走来,我暗自奇怪,这五个脚夫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走得不徐不急,大气都不喘。 月过东山,月光衬着树影,越发显得这一队夜行人古怪。 忽然那种头疼的感觉又出现了,这次来得更突然,更强烈。阴病啊阴病,看来从今以后,我是再也不能过安生日子了。 爷,我头疼。 爷爷立即警觉地跳下藤椅,取出腰间挂着的一个罗盘,打开,上面指针左右晃动,越来越剧烈,他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看来这一带也不干净。 转身摇了两下摄魂铃,对脚夫说:停,坐。几个人立即整齐有序地席地坐下,低头不语。我从藤椅上下来,看见爷爷在脚夫们的额头上粘了什么东西。 更生,你也坐下,一会儿不论听到看到什么,都不要出声。 爷爷飞快地打开一个口袋,抓出一把白灰,在我和脚夫们周围分别画了两个白圈。又扯出一件戏服,盖在我身上,随即念念有词。 头疼越来越厉害,我几乎已经坐不稳了。直觉告诉我,不干净的东西一定已经很近很近,触手可及。 爷爷在两个白圈外刚刚盘膝坐下,就见一道雾气从树丛间溢出,越聚越浓,速度飞快,伴随着一种腐臭味儿,雾气聚合,有几个人形立在雾气里。 头疼达到顶点,我伸手握住腰间摄魂铃,轻轻摇晃,想缓解一下那种折磨。透过戏服的缝隙,看见那几个人向前逼近,在爷爷身前几米远的地方停住。 怎么就你一个人,那个孩子在哪儿! 一个空洞的声音飘进我脑海,是为首的那个女人发出的,看上去二十多岁年纪。 爷爷轻轻一笑,说:孩子是我的,该在哪儿,就在哪儿!敢问是哪路鬼王,想要我孩儿? 对方不答话,只是把双臂缓缓抬起,后面的十几个人也跟着一起动作。这时我看见旁边白圈里的四个脚夫正努力地要站起来,又坐下,双臂跟对面鬼众的动作一样。 那种整齐的步调就像是我们上课间操时,领操者和同学们的动作。又像是某种奇异的舞蹈。 为首的女人身上磷光闪闪,细看之下,才发现是一条一条的肋骨,发着惨白惨白的颜色。 肋骨之间有些污浊的皮肉,垂挂着,粘粘的、湿答答的,就像是经受了夜间的露气,又像是皮肉经过岁月的冲击,还没有腐烂干净,留下的一点残余。 后面的十几个人也都好不到哪去,他们学着这个女人的动作,抬起胳膊。有几个人的胳膊根本就是一根骨头。 上臂和前臂之间的骨头缝,有的是一些破布条垂下来,有的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些粘粘的腐肉。 我平时对腐肉是最怕的。正常的血肉就很可怕,他们鲜红、湿软,即使有脂肪也会现出一种惨白。 而腐肉则完全不同。他们不仅是失去了生命活力,同时正在变化成另外一种东西。那种东西给人的想象空间更大更恶心。 肉体一但腐烂,似乎总是能与各种虫子联系起来。 为首的女人骨架之间的腐肉内,蠢蠢欲动,不断有各种虫子钻出来。它们扭曲着身体,似乎是要挣脱那些腐肉的束缚。 苍白直立的骨架,不断钻出来的数不清的虫子。它们软软的身体一路向下。 有些虫子在向下爬行的过程中,没有抓住所附着的肉体,直接从半空中掉下来,落在官道上。 而新鲜肉体的味道,和它们获得的短暂自由,更是让它们兴奋异常。 它们整齐划一地向前爬行着,朝着我和爷爷的方向。 它们肉鼓鼓的吃饱了腐肉的身体在地上留下一道道湿湿粘粘的轨迹。 正文 第九章 镇尸钉   爷爷口中念念有词,飞快地祭出一排排亮亮的东西,为首的那个人影一闪,躲了过去,身后的几个人应声倒地。 爷爷右手桃木剑随即劈了出去,为首的人影似乎知道自己出手慢了,身体扭曲再化成烟,还没等换位置,爷爷的桃木剑已劈了过来,剑烟触碰,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只听一声闷哼,为首的那道烟雾变成两截,待要往一起聚集,爷爷的桃木剑又到,飞快地劈来砍去,瞬间斩成十几段,接着剑交左手,一道白光飞出。 那是刚刚用来画白圈用的生石灰,漫天粉末落下,我清晰地闻到了刺鼻的石灰味儿,盖住了腐尸的味道…… 那些肉虫子在地上蠕动,扭动的身体想躲开当头浇下的生石灰,却被无所不在烟雾笼罩住。 它们的惊慌正是所有生命弥留阶段的生物所应有的表现。 扭动、躲避,又无可躲避。 我心里不停地翻涌着,要呕吐出来。 那些湿湿蠕动的生物,身上覆盖了白色的石灰,发出焦糊的嘶嘶啦啦声音,接着就一点点融化在官道上。 我头疼的症状减轻了许多,旁边白圈里的脚夫们也安静了下来。地上的那几个鬼大概是中了爷爷暗器的原因,不一会儿就燃起磷火,消失了。 火苗在这个幽深的密林官道边显得尤其诡异瘆人。爷爷说夹山道阴气重,我们必须得快点出发。 这两天经历的怪事,比我前十二年经历的怪事还要多。而所有这些怪事,我发现都跟我的阴病有关。 每次阴病发作,都会有怪事发生。或者说,鬼快出现的时候,就是我阴病要发作的时候。 爷爷说这种发病规律跟我爹那会儿没什么两样,他早知道了。风府穴的那块胎记一定大有来头。 四十年了,你爹二十八年,你十二年,我想我已经大概知道它的来历了。 爷爷叹了口气,我想他一定有很多话想告诉我,但只是一声叹息,过后就安静了。只能听见脚夫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有规律的摄魂铃声。 叮铃……。 在月夜里,铃声格外清晰和催眠。 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爷爷递从旁边藤椅递给我一样东西,说,你看看这个。我一看,正是刚才爷爷祭出去的亮晶晶的东西。 这叫镇尸钉。经过今晚的一战,爷爷似乎又苍老了许多,我对他的崇拜也又增加了许多,之前我一直以为爷爷是个平凡的老头儿,偶尔走村串寨唱唱戏。 没想到他竟然从事的是这个世界上几乎已经灭绝的职业——阴阳师。 爷爷交到我手上的法器也是阴阳师必备的。一种八棱锥形状的东西,亮亮的,就像是大号的铅笔芯磨成的,拿在手里,稍一用力就会碎成粉沫。 刚刚爷爷就是用镇尸钉在鬼众们还没来得及积聚力量之前,一举消灭掉后面的那些跟从的。 那些都是附近坟地里的尸体,经年日久,体内暴虐之气日盛。经不住召唤,成为鬼从。但这些鬼从级别更低,一旦中了镇尸钉,暴虐之气烟消云散,再难聚集。 不要小看了这些尸体,赶尸鬼最喜欢利用他们,数量一多,就会汇成大力量。刚才如果我再晚一会儿出手,恐怕过这关就难了。 这么说刚才那女的就是赶尸鬼?一想刚才那一幕我就觉得头皮发麻。 没错。这个赶尸鬼比南苏村的水鬼又高一筹,她能赶尸夜行,还能把将近二十具尸体移形换位,在你不防备的时候,她随便一个动作,后面所有尸体都会跟着动作,一旦到位,力量就会大的惊人! 赶尸鬼唯一的缺陷也是致命的缺陷是,移形换位需要时间,攻击速度会大打折扣。临战时,想要移形,就更是会遭到致命攻击。 这一战之所以能这么速战速决,完全是因为这个赶尸鬼低估了我和爷爷的力量。确切地说是低估了爷爷,大概是没有想到这个枯瘦老头竟是顶尖的阴阳师。 爷,我刚才看见赶尸鬼举起胳膊时,这几个脚夫也跟着学……难道……。我问道。 爷爷说,没错。你猜对了。 爷爷声音低沉,我则汗毛倒竖,鸡皮疙瘩落了一地,险些一个跟头从藤椅上摔下来。 这几个脚夫也是尸体,而且是跟随爷爷多年的尸体。 刚刚爷爷往他们额头上粘的,就是镇尸钉。 这样说来,爷爷跟赶尸鬼有什么区别! 爷爷似乎听到了我的心思,说,更生啊,你天资聪颖,爷知道有些事不用点你也能明白,这方面,你比你爹要强不知道多少倍。 爷爷说阴阳师这个职业,本就是看破生死,游走于活人、死人、鬼魅和仙人之间的差事。有赶尸鬼那样的本事,做赶尸鬼那样的勾当本来就不奇怪。 和赶尸鬼有天壤之别的是,赶尸鬼干的是巧取豪夺的坏事,而阴阳师,做的却是平阴阳、度无常的好事。虽然偶尔也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爷爷又是一声低微的叹息。 我觉得自己又要迫近那个惊天秘密的边缘了,但好像那是爷爷多年的心结,现在还不是打开的时候。 天将破晓,我们一行六人赶到了邱枫镇。 我以为会去投宿镇上的宾馆,爷爷却神秘地冲我笑笑。 镇西头临近田野有一座不起眼的小院。院门一把古旧的大青锁,院内有些破败,但芳草萋萋,也算是一种风景。 爷爷打开院门,又打开房门,摇两下摄魂铃,说:入!卧! 四个脚夫鱼贯而入。爷爷带我进来,回身掩上房门。 小房从外面看破败不堪,里面却出人意料的宽敞明亮,里外三进,俨然是座大宅子。 脚夫到后院,爷爷去检查了镇尸钉,回来朝我点点头。我跟爷爷一起打开箱子,分两个房间安顿好戏服行头和法器家什。 爷爷又教了我镇尸钉、桃木剑、生石灰的用法口诀。让我先装了一些镇尸钉、生石灰在身边。 镇尸钉只有从太阳、天庭、印堂、风府等大穴钉入,才能起到作用。桃木剑不是随便可以用的,每个阴阳师都有适合自己的桃木剑。 天刚蒙蒙亮,阴气渐弱,阳气回升。爷爷打个大哈欠,上床休息,看来他是真的累了。我在旁边床上躺下,灰蒙蒙的天光透过玻璃窗。 天色还很昏暗,我们的卧房在二进,离房门很远,离脚夫他们住的三进后房也有些距离。安全感充分,正当朦朦胧胧要睡去,忽然后脑勺一剜,立时清醒。 床前赫然站着一个黑影。 头低垂着,朝着我的方向。 我心里一紧,完了,这肯定又是一个恶鬼。想张嘴叫爷爷,可发不出任何声音。这可怎么办? 那黑影又向我挪动一步,我瞪大眼睛,看见爷爷仍然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似乎睡得很沉。 黑影弯下腰,像在打量我,却又完全忽略了我惊恐万状的表情。 我机灵灵打个冷战,赫然发现,那身影竟然是脚夫中的一个!而且是一路驮着我过来的那个!!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见一张死人的脸。那张脸上布满了纹路,沟沟坎坎,清晰得像是没画好的素描画。 眼睛处是两个黑洞,头骨有一块露在外面,没有鼻子,但那两处黑洞却有腐臭气息出来,极微弱,但还是被我捕捉到了,嘴唇残缺不全,露出白森森的牙。 头疼欲裂,我努力挣扎,发现身体竟然怎么也挪动不了。 他枯瘦的双手朝我伸过来,我本能地想避开,却无济于事。我以为他要用尖利的骨头刺穿我的身体,没想到他却伸手到我身下,两支硬硬的胳膊托住我。 忽然身体腾空。他竟然把我抱了起来。 叮铃——! 在他正要转身悄无声息地出去时,我身上的摄魂铃发出微弱的响声。那尸体突然定住,手臂一下垂到身体两侧。 哎哟。我被摔到地上,吃了一痛。叮铃铃——。我身上那枚摄魂铃铃声大作。 我发现身体又属于自己,又能够活动了,顺手抓出几枚镇尸钉,朝那脚夫抛出去。另一手抓住摄魂铃,死命摇晃,嘴里法诀凌乱。 那脚夫中了我的镇尸钉,没有倒地被磷火点燃,而是开始在原地打晃。 原来我祭出去的镇尸钉只有三枚打中,分别打在颧骨和嘴边,另有一枚有点准度,在印堂旁边半指处。 他摇摇晃晃地拖着僵硬的双腿朝我走过来。 乌黑的眼眶里似乎有泪水流了出来。 等到看清,我立即干呕起来。那些湿湿粘粘的液体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在腐肉和枯骨上留下一道道痕迹。 正文 第十章 斗法   尸体也有自己的思想?如果没有,那些流下的眼泪意味着什么? 瞬息之间的各种声音,惊醒了爷爷,他慌乱地翻身下床,一个盘膝坐在脚夫后面三米处,掐指捏诀,道:天地玄黄,亘古洪荒,各归其阴,各复其阳,破! 只听脚夫身上扑、扑、扑三记闷响,我先前射中的那三记镇尸钉瞬间炸成粉末,脚夫应声倒地,鼻孔处有一缕轻烟飘出来,在空中散了。 爷爷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过来把我抱回到床上,其实我已经恢复行动能力,只是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 头疼的症状渐渐消失,身体碎裂的感觉也渐渐缝合。 唉,百密一疏。 爷爷一声叹息,似乎在怪罪自己。 那是赶尸鬼的一缕残魂,爷爷桃木剑对她大加杀伐时,没想到一不小心有一缕钻进了驮我的脚夫的七窍,在里面藏匿起来,直到我们放松警戒,才发动攻击。 不知道这赶尸鬼是不是真的灭绝了,或者是不是还有同伙。生石灰的烧灼能去掉的只是这恶鬼的道行,不一定真的能够赶尽杀绝。 经过这一折腾,爷爷和我困意全无。 爷爷先作法将地上的尸体赶回后房,再次确保安全无虞,然后才反身回来,带我去隔壁书房。 书房里有各种异术书籍,阴阳论道、魂灵度法,一时间让人眼花缭乱。 另一房间里是各种法器兵器。爷爷让我选一把桃木剑,一把金钱剑。到这时,爷爷才告诉我,他是茅山第三十四代传人,而我也将成为第三十六代传人。 桃木剑降妖伏鬼,金钱剑驱邪镇凶。 精致的短兵器架上,摆了好几十把各式宝剑。我走过去,不知道选哪一把合适。那些剑柄各异,重量也有明显不同。但都很精致。 我轻轻触碰,感受上面的纹理,有几把还嵌了宝石,一看就有年头了。爷爷一一指给我看,说:这是你爹用过的,这是我爹用过的,这是我爷爷用过的…… 这时一个声音在我头脑中响起来,是个娇嫩的女生的声音。先是低低的,像是在念法诀,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吓了一跳,以为阴病又要发作。回头看爷爷,爷爷笑笑说:你听见了? 我点头。爷爷满意地笑了,说,你啊,和我当年一样。 桃木剑的声音,只有它的主人能听见。 我根据那个声音的来源,依次找着。 那是把异常小巧的木剑,只比我的巴掌大不了多少,剑柄上镶嵌着一块祖母绿。拿在手里很舒服。 爷爷说挥几下试试,我试着一劈之下,果然与别的剑不同。 那种感觉就是掌剑合一,每劈或刺一次,简直就和调动身体部位一样自如。锋利的感觉也很鲜明,发出咻咻的声音。 我得意地笑了。 忽然风府穴一阵剧痛,还没等那个痛感向周身漫延开,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向前直冲而出,一剑刺向爷爷。 爷爷只来得及侧了侧身体,剑尖就已刺入他左肩膀,刺中的瞬间,发出嘶嘶的声音。像是冰冷的水珠掉到了热锅上。一股烟气腾起,隔在我和爷爷之间。 接着我不受控制地一剑撤出,同时,受控的那部分我撒手扔了桃木剑,大喊一声爷爷!向前扑过去。爷爷有点摇晃,但还站着,脸色惨白,伤口很深。 我努力控制着头痛,那种潮水泛滥的感觉又袭击过来。这一次来势异常凶猛,我感觉自己的意识一点点被挤出身体,无力地瘫倒下去。 等我醒来时,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法器房内一团混乱,各种兵器散乱丢了一地,而且有三五把桃木剑被震得粉碎,碎片四散。 墙壁上钉着一柄金钱剑、一把短矛。所有武器的锋、尖、刃,无一例外都朝着爷爷的方向。 爷爷在我对面的地板上盘膝坐着,正在调息。见我醒来,冲我淡淡一笑,苍老的脸颊上露出一丝欣慰。 发生什么事了? 我问,一边不知所以然地站起来,接着腿一软,又坐回地上。感觉身体特别疲惫,就像是跑了一夜步,刚刚睡醒一样。全身关节没有不疼的地方。 说来话长。爷爷继续闭目调息。 我知道我一定是又发病了。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房间乱成一团糟。 爷爷足足调息了将近一个钟头,才缓缓告诉我说,刚刚我和他大战了一场。他几乎用尽了平生所学,才勉强跟我打成了平手。 我一头雾水,因为清醒之前留下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爷爷中剑,其余的全不知道了。 我昨天才决定跟爷爷学戏学本事,今天才知道镇尸钉桃木剑,连个拜师的手续还没办,就跟爷爷打成了平手。无论如何我也不能相信。 爷爷看透了我的心思,只缓缓说了两个字:阴病。 我一下子没有了主张。阴病。这种没办法控制、不知什么时候发作的病,开始是召来各种各样的厉鬼,带来全身剧烈的疼痛,现在又发展成失忆梦游。 关键是失忆断篇儿和梦游的这段时间我完全已经不再是那个弱小的苏更生了。那么,我是谁? 爷爷的描述让我更加觉得可怕。 他说我在倒地的瞬间一跃而起,瞳仁乌黑,表情阴森,完全不像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两手一招,就稳稳祭起了桃木剑和金钱剑,齐齐向爷爷飞去。 爷爷说那力道强大的凌厉攻击,他这一生,只经历过一次。 我开始熟练地使用各种法诀,身边所有能用得上的武器,全都被我用上了。发现不起作用之后,我开始使用幻术。 这其中最多的就是水幻术。 爷爷说,你似乎是调动了大量的污水,朝我扑过来。想把我包裹在里面,不让我反抗或施展法术和你对抗。而且你的样子,你的样子…… 爷爷欲言又止,我一再追问。他才说,感觉你头发湿淋淋的,全都散开,嘴唇有些乌青,似乎要露出尖牙撕咬我。 我心里一惊,脱口而出:是南苏村的女水鬼! 爷爷眉头紧锁,说:看来是我低估了她的道行。她竟然能一路跟过来。 可是我怎么会表现得像她一样? 爷爷也眉头紧锁,说,还能因为什么? 还是阴病。那个水鬼想通过我的手杀掉我爷爷,可她又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就遥控我呢?或者说这么轻易就掌控了我的身体? 以爷爷这样的高阶阴阳师,怎么会低估那个跟我年纪相仿的水鬼这么多?这里面一定是有蹊跷,我们还不知道的蹊跷。 爷爷叹口气,说:多半能猜到了。以我的判断,肯定不是我低估了那个水鬼的能力。而是,这是另外一个鬼,她只是想通过这种模仿来达到控制你的目的。 这一切的根源还是阴病。阴病发作时,什么都可能发生。当年我爹发病时,甚至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奶奶的行为举止,但过后还是什么都不记得。 我开始低头打量自己不算精壮的身体,这副身体到底哪里好,就被选中生这样一种怪病呢?到底是为什么? 爷爷摸摸我的头发,说:怎么了更生?刚才你的威风劲儿呢? 刚才爷爷使用土幻术跟我对抗,他筑了一道高墙,立在我们之间。而我汹涌的水波倾泻而下,在他的幻术墙上冲出一个大洞,朝爷爷冲过去。 第二道土墙还没来得及筑起,大水已经到了跟前,爷爷纵身一跃,腾向半空,而那水波就像绳索,直直地朝他的小腿绑过去。 爷爷翻身向下,祭出一片斗篷,斗篷呼啦啦铺展开,打算与身下的水面隔开,水波向上,再度撞出一个大洞。 爷爷吹出一口真气,先将自己包裹住,幻象水波一路冲上天花板,再反射回地上,溅起一大片白灿灿水花。爷爷的大气泡像是激流中的小舟上下颠簸…… 我的威风,其实完全不属于我。一个十三岁少年,抗衡一位行走江湖多年的阴阳师,在别人看来绝对是个笑话。 但对于我,一个阴病患者,这一切竟然都在一梦一醒之间发生。 我双瞳乌黑,从地上一跃而起,手里擎着那把爷爷给我的桃木剑,狠狠地像爷爷刺去! 身上所散发的戾气,和夹山道上的那些厉鬼没有区别。 印堂发黑,身体扭曲,发出一个个我闻所未闻的法诀,打在爷爷的护盾上,誓死要把爷爷赶尽杀绝!置于死地而后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