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风雪关 第一章 风雪·叶询 月撒寒辉,远山如铁。 西北塞上长夜漫漫,寒风似刀,自从进了风雪关的地界后,风雪就一直没有停下来过,终日见不到日头,天色却被雪照的极亮。从兆京出来时,沿途还可以见着人烟,如今走了一个月的路,映入眼中的除了无尽的苍白,便再也看不见其它东西了。 叶询掀开厚厚的帘子朝外望去,此时尽管已是深夜,塞上却还是一片明亮,雪永远都下不完,近处是死寂的白色,遥遥处也是死寂的白色。 少年眯起了狭长的眉眼,尽管兆京年年都会下雪,却不似这里没完没了的下,这一个月来他的眼睛常常生涩干疼,想是眼睛也受不了这里的荒芜了。 他不喜欢风雪关,除了贫瘠的土地和驻守在风雪关的守兵们,他想不出这里还有什么,他喜欢兆京的繁华和奢靡,最起码,那里的春天是一片花红柳绿。 轻蔑一笑,叶询放下帘子。他紧了紧围在脖子上的貂皮领子,然后在宽敞的马车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来,马车里很是温暖,裹着兽皮的车壁将寒冷结实的阻挡在了窗外,车顶上吊着几个不停晃荡着银薰球,里头燃着上好的龙脑香,他用手撑着脑袋,闭上眼睛深深一吸,好似产生了自己还在兆京的错觉。 那让人醉生梦死的兆京啊。 叶询在心里如此感叹着,同时嘴角露出愉悦的笑来。 在马车的外头,是一个一百来人组成的队伍,每人都身着深红色曳撒,玄色皮腰带,脚蹬鹿皮长靴,外披驼毛大氅,一派精贵的模样——他们来自帝都兆京,自然不似那风雪关守兵那样穷酸。 这般显赫的穿着,还是叶询一再低调的结果。 红色的衣裳,黑色的马匹,这般鲜艳的颜色就行走在风雪关荒凉的土地上,跋涉于泥泞的雪地里,迟缓又艰难的去往更北的地方。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突然“咯吱”一声停了下来,叶询猛然睁开了眼睛,他正想询问何故时,马车外的属下已经轻轻敲了敲马车的门帘。 “公子。”门外响起了一个中年汉子的声音。 “何事?”叶询依旧支着脑袋,懒洋洋的问。 “回公子的话,前头的官道被大雪阻了,队伍无法前进。” “那找人铲了雪不就是了。”叶询的口气十分不耐烦,这种小事不应该惊动他的。 “可是……”外头的人迟疑了一下又说道,“这天太冷了,雪都被冻得死死的,每年此时,风雪关的官道都要被大雪封上,路途漫长,凭人力是不可能把雪铲开的,况且官道还要经过龙脊山,若在此时硬走官道,山高路险,只怕危险极大。” “若等那雪化开需要几时?”叶询只感觉麻烦缠身,问道。 窗外的声音迟疑了一下,回答道,“怕是要等上两个月吧。” “两个月?”叶询轻轻笑了,他的眼中尽含讥讽,语气却还是缓缓的“若是再等两个月,只怕雪还没化,我的尸身便要化得干净了。我们这个月务必要到达风雪关,圣旨可不会因为大雪阻了官道而延迟期限,到时不仅我要冒着违抗圣旨的危险,连整个队伍的兵将,捎带兵将们的九族都要冒这个风险。柴将军,你说,我们可有法子准时到达风雪关?”他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大堆话,尚且还带着笑意,却让马车外的将军冷汗连连。 柴将军身着一身厚重的牛皮甲,单骑跪在豪华的马车外,他年近四十,性子憨厚,叶询的一番话无疑是威胁到了他——其实称他为将军实质是给了他面子,他只是个小小的从六品指挥使,无权无势,根本够不上“将军”一称。正因为无权无势,他才被指为派送这个帝都九皇子的任务。这个九皇子现在在朝中是个烫手的山芋,连他的母亲穆贵妃和权力显赫的穆王爷都救不了他,甚至在经过穆王爷的属地濂城时,穆王爷都不敢出来迎接一下自己的亲外甥。踩低捧高,兆京的人向来势力,如今已没有人愿意和这个失了势的皇子有任何交集,把他送往风雪关的这种苦差事自然就落到他这个无权无势的小武将身上。 不过好在这个九皇子一路上还算安分,除了对生活起居极其讲究之外也没怎么生事,皇族子弟生来娇惯,对吃住讲究些也无可厚非,毕竟他才十五岁,能做到这般已是非常不易了,甚至为了安全,九皇子还叫一干士兵称自己为“公子”而非“九殿下”。 而今大雪封了官道,这个九皇子话虽说的难听,却句句在理,若没有按照圣旨上限定的时间到达风雪关,他的一家老小都得陪着九皇子做刀下亡魂。 柴将军思前想后了几番,终于懦懦道,“公子,若要按期到达风雪关,只怕我们要改道而行了。” “那便改道就是。” “可是公子,此去风雪关除了这官道外,就只有一条路了,我们得往烨城走,经过匈奴的地盘后再绕回风雪关。” “烨城?”叶询皱起眉头,他在脑海中思索了一番,对于塞上的西北防线他还是略知一二的。塞上有两大关卡,一是从戎城到靖州的风雪关防线,二是沙珂到玉门城的虎门防线,两大防线将西北牢牢的保护住,阻止了匈奴南进的脚步,而风雪关和虎门并不是连在一起的,在它们中间夹杂着一个爹不亲娘不爱的边关小城,烨城。 烨城很穷,从北朔和匈奴打起来算起,直至今日,双方都没有分清楚烨城是北朔王朝的还是匈奴的,不是因为烨城是兵家必争之地,而是因为烨城的地理位置十分不重要。 首先,烨城十分之穷,穷到极致,城墙是用泥巴垒成的,城内人口不足上万。靠近风雪关的百姓以牧民居多,烨城却偏偏找不出几只牲畜来,每次匈奴来抢掠时,几千烨城人民只要卷起铺盖,半日内便跑光光,常常让匈奴扑个空。几百匈奴铁骑花了好半天时间把烨城城墙凿了个大洞,热火朝天的冲进来后才发现他奶奶的这天下间竟然有比他们匈奴还穷的人,因此匈奴抢了几次烨城后,发现入不敷出,便对这种穷蛋子地方视而不见,好几次经过烨城城墙底下时都视而不见,直直的朝虎门或是风雪关冲去。 二是烨城后方就是北朔的天然屏障,龙脊山的龙首峰。龙首峰是龙脊山最为险峻的地方,那里常年风雪嘶吼,猿猴都攀不过去,北朔从来不在龙首峰后头驻兵,原因不是北朔守军牛气,不怕匈奴进攻,实质是连他们自己都迈不过这道天险,安全程度比风雪关和虎门更甚,所以,当一个穷的连匈奴都不愿意去抢的城镇,城镇后还有道双方谁都攻克不了高山时,可怜的烨城就沦为了一个鸡肋之地。 匈奴不要它,是因为它太穷,北朔不要它,是因为被山挡着,压根见都见不到它。 叶询想到这里,顿时觉得不可思议,“将军是说我们要迈过那龙脊山最为险峻的龙首峰,到达烨城后再踏上匈奴蛮子的土地,然后潜行一大段路后,从外疆进入风雪关内?”就算他们有本事迈过了龙头山,还能安然无恙的从匈奴的地界到达了风雪关门下,可风雪关会在匈奴的虎视眈眈下打开城门放他们进去么?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柴将军自然知道叶询的意思,他暗叹一声毕竟是帝都来的娇惯苗子,生的虽是聪慧,可也比不得他们这些老兵有远见,便耐心的解释道,“公子,此去烨城甚近,并且烨城实质离风雪关的戎城也近,快马两日便到,因此若绕烨城而行,必定比走官道要省时间,我们是能在限定的期限内到达风雪关的,再者,走龙首峰会比走龙脊山其他地方要安全的多。” 叶询听到这里,眉梢一挑,问“这又是为何?” 马车外的声音沉寂了一会儿,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许久后,才低低说道,“……回公子的话,因为,龙首峰已经被风雪关给打通了。” 叶询吃惊,“这是怎么回事?!” “三年前,驻守风雪关的程肃大将军手下一名叫胡为的军人炸开了龙首峰,在峰下开凿了一个通道,胡为便顺着这条通道出来,领着二百军人占领了烨城。 三年来,这个胡为筑高了烨城的城墙,带领几百号人马慢慢蚕食了烨城周边的大片地盘,几乎抵达了戎城,而戎城的守将是程大将军的二公子程雪枭,公子,若我们从龙首峰过去,请求胡为将军的援助,让他护送您前往戎城,由雪枭守将接应,属下相信,到达风雪关绝对是万无一失!” “龙首峰被炸开个口子,这么大的事帝都怎么不知道?”叶询的重点并没有放在怎么到达风雪关这个问题上。北朔重武,在火器的研究上也没有落后,但就算火器再怎么厉害,也不至于厉害到在一座大山底下炸出一个通道来。龙首峰底下开了一个洞,这道天险便形同虚设,这对北朔边防有着极大的隐患,而帝都却不知道这样的事?! 柴将军苦笑,说起来若不是他曾在风雪关待过几年,也不会知晓这个消息。这个胡为将军,身份性质和他一样,称他“将军”实质是给足了他面子,他手下才区区两百人,霸占了一个弹丸之地,领着一城的穷光蛋,就这点家底在风雪关里来说实在不算什么,但他偏偏就是匈奴的眼中钉肉中刺,要不是他老柴离开风雪关早,一定要去会会这个在匈奴中鼎鼎有名,在帝都里却默默无闻的将领。“公子有所不知,”柴将军斟酌了一下,用词谨慎,“这胡为将军是个怪才,行事说话很是怪诞,他不知使了什么方子配置了威力无穷的火药,炸开了龙首峰,占领了烨城,还收了匈奴大片土地,按理说是功德一件,可他常常不听程大将军的话,私自调兵,还与风雪关中其他编制的守兵不合,所以在关内名声不是很好,头功也没人上报,因此这胡为将军在占了烨城后便在龙首峰的隧道里屯了大量火药,意思说烨城若是守不住了,放了火药再堵上通道便是,对他而言不功不过,对北朔的防线没有一点威胁,所以程老将军便将此事压了下来,没有告知京都。但想来京都也是知道些情况的,亦默许这样做了,但龙首峰有隧道一事不便传开,所以还是鲜有人知,公子忙碌,从未听闻这件事也是情有可原的。” 叶询又露出了蔑笑,这柴将军曲解了他的意思,若是在龙首峰下挖了一个隧道也没什么,一个隧道,经历千百年人力也能凿好,而帝都真正忌惮的是火药,看来他无论如何都要会会这个胡为将军,一个军人,手里握着足够毁灭一个帝国的火药秘方,这才是最大的隐患。但叶询没有再问下去,转而问道,“只占了个穷城便嚣张成这样?他的军队是什么编制?” 柴将军明显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斟酌一番后发现自己也说不出什么好话了,只好照实回答,“回公子的话,没有编制。” “没有编制?这胡为行事倒着实奇怪。” “回公子的话,属下只知胡为将军带的二百人全是骑兵,对外称为‘鹤骑’,在占领烨城之前全是斥候,马上功夫和急行作战力十分出色。三年来胡为将军广纳兵士,现在想来步兵也有千人了。只是他常年驻守在外,到底实力几何,属下也估摸得不甚清楚。” 叶询一边听柴将军说着,一边出神似得望着马车顶上那几个银薰球,直到柴将军说完,他还是迟迟不答话。 “公子?”柴将军不见里面有动静,等待了很久后,便试探性的问了一句。 叶询这才回过神来。 出身不明。手中握兵数量不明。并掌握了可怕的火药技术……这样的一个人,不去见见他都不行了。叶询坐直了身子,活动了一下僵直的手臂,尔后就吩咐道,“既然柴将军说他这般有本事,我们便往烨城走吧。” 如今想往他处走也没有法子了,走道烨城虽然危险,只能不得已为之,既能在限期内到达风雪关,又能摸清这个胡为将军的底细,也算是一箭双雕之策。 他是鸩毒父皇的最大嫌犯,派他去风雪关受几年苦,这样的惩罚已经是很轻很轻的了,但帝王的信任却难以挽回,他若还想回到兆京,就必须让父皇知道,他还是个有利用价值的人。 他不能坐以待毙,他要抓住一切机会来体现他应有的利用价值。比如,让他的手中掌握那足以炸掉一座高山的炸药秘方。 “喏。”柴将军低头领命,尔后他骑上马,带领着队伍改道而去。 马车又缓缓启动了,夜里沉寂,只听到骏马起蹄,脖铃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那悦耳的铃声扩散进风雪中,敲进这支北上队伍的心里。 雪还在下,马车经过,压下两道生生的辙痕,宛如两道长长的泪迹。 夜色阴沉,前路蒙蒙。 从这天景看去,或许过不了几日,风雪关就要迎来一场浩大的暴风雪了。 卷一 风雪关 第二章 鹏城·鹤骑 而在这支从京城而来的队伍匆匆赶向烨城的时候,柴将军口中那手下只有区区两百来人的胡为将军竟不在烨城中。 其实就算是烨城土生土长的老百姓,一年里也难的见着他几次,这个名为胡为,行动更是胡作非为的军人,一年中不是在和匈奴开战打游击,就是和自己人打了起来,就连在烨城中,百姓见到最多的也是他和自己属下打架摔跤。 但是烨城百姓每每谈起他们这位守城将时都是非常自豪的,原因也是这位将领特别的能打。烨城的百姓说,“那胡将军可是战神再世,打匈奴蛮子麻利的,只有他抢别人的份!打咱关里的大兵更是麻利!会打群架,揍得别人连亲妈都不认识。咱烨城以前是爹不亲妈不爱,现在走出去倍儿有面子,谁都知道咱们有个个流氓头子是不?谁都惹不起,连程大将军都得给几分面子!”——说这话时烨城人心里绝对是大大的崇敬。 谁都知晓匈奴是强盗蛮子,每年冬日里他们一旦缺衣少粮就成群结队的闯进关内抢东西,在虎门和风雪关防线中,一些兵力布置的较弱的城池往往被这些饿疯了的匈奴攻破,一阵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让关内的百姓惧怕非常。北朔王朝于匈奴争战多年,但大多数时间里都是在“守”而非“攻”,但胡为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他大概是北朔唯一一个敢反过来抢匈奴的军人了。三年来胡为将军靠着他的流氓手段在匈奴的地盘上来来回回,像犁车似的不挺的拉吧,每次空手而去,尔后抢得满满回来,鹤骑的行军速度和素质在风雪关内可是数一数二的,两百鹤骑一出动,不声不响的抢了东西就跑,绝不恋战,气的匈奴人几乎吐血,要是匈奴人敢追到城下来胡为也不出城迎战,大不了让他们骂几天,要实在骂的烦了他便叫城头开几炮。烨城的火炮质量不好,但赶走那些苍蝇一样让人讨厌的匈奴人足矣。所以,胡为将军很牛,他让匈奴人养着自己的军人和百姓,他让匈奴人恨得咬牙切齿却不可奈何,他带着烨城人民奔小康,所以他可以不鸟程大将军,所以他敢带着手下的兄弟打风雪关其他编制的守兵们。 在龙脊山脚下,也就是与烨城隔山相望的地方,也有个弹丸大的小城,名唤鹏城,鹏城是西北防线里一个三不管的地带,山那边是匈奴和流氓一样的胡为,左边是虎门,右边风雪关,三股势力交错复杂,因此风雪关的程大将军和虎门的杨大将军对这一带是睁只眼闭只眼,反正鹏城没有派守兵,各路大兵在这里只要没闹出很大的事情都好说,但这种和谐又安定的情况在胡为来此后被彻底打乱。 此时的胡为,便就在这一方小城里。 还没到午饭时间,鹏城里最大的酒楼六月楼里就挤满了人,其中有商人小贩,各种队伍里的大兵,当地的小老百姓,还有特别走进城里的牧人们,大家的兴致十分高昂,纷纷占据了六月楼靠窗的有利地形,跑堂的肩膀上搭着条白毛巾,在热火朝天的人群里端茶送水的招呼着,胖胖的掌柜在柜台后边笑眯眯的拨动着算盘,越算他的眼睛眯得越小,嘴咧的越开。今月六月楼是又狠狠赚了一大笔银子!回头他得赶紧差人买一份大礼送给胡为将军,感谢他一直以来在楼头街上打群架! 六月楼下就是楼头街。鹏城很小,小的只有两条街,楼头街和楼尾街,原谅塞上人民没什么文化取了个这么彪的名字。名字是以鹏城的朱红门楼取得。两条街不长,但十分热闹,酒楼茶馆赌坊妓院澡堂,一路走下来简直是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因为是三不管地界,所以两个防线的大兵都喜欢在这里玩闹一下,也成就了鹏城的繁华,但大兵玩闹归玩闹,却不敢玩大,因为不管是风雪关的程将军还是虎门的杨将军都是治军严谨的人,所以大兵们都会玩的点到为止,滋事打架的事情常有发生,但是绝不见血,也不打脸,为的就是给各自的将军争个自己防线的士兵是好士兵的面子,但是胡为就不同了,他根本不鸟程将军,和杨将军也不熟,所以来到鹏城了第一天就打了其他编制的守兵,见了血,还打了脸,顺带还掀了一家百年老字号的澡堂。好在胡为牛气,丢了一袋金叶子给人家澡堂老板,澡堂老板掏出金叶子仔细一瞧,好家伙,上面都盖着匈奴王帐的大印,从此便奉胡为是关二爷在世,洗澡泡汤都不要钱。 和烨城人民一样,鹏城人民也十分喜欢胡为将军,虽然他和其他大兵一样喜欢满粗话,又没什么文化,但是他不从破坏人民财产,即使破坏了也积极索赔,心情好了还多赔几片金叶子,所以在鹏城老百姓的眼中,胡为将军是个亲民又随和的好将军。即便他从来鹏城的第一天起,整个鹏城就几乎被他翻了过来。 胡为也十分喜欢鹏城,在烨城的日子很苦,除了守城就是守城,抢了匈奴的东西还要被他们骂上好几天,而鹏城是个找乐子的好地方,有酒有肉有姑娘,最重要的是鹏城有架打,他很少和匈奴打架,在与匈奴的对战中他基本是跑的份,因此胡为常常跑到鹏城来寻乐子。 胡为打架是真打,叫上一百来个手下打人家十几个大兵,绝对见血,要是人家人数上一百了他就叫上两百个手下,总之他很喜欢在人数上压倒对方。起先鹏城的老百姓十分惧怕这个天煞孤星,几百人在大街上打架那声势叫一个壮观热血,但就算这几百人打的血溅一地也绝对不会殃及无辜,于是越来越多的百姓从家门口跑出来,观瞻这三天一小开场五天一大开场的好戏。 再渐渐的有人开始在观战的人群中贩卖些瓜子小吃食,军民其乐融融,到最后有人开始下注赌输赢,繁荣了鹏城的赌博文化。 位于楼头街的六月楼掌柜看出了其中的商机,提出让胡为每次的打架地点都定在六月楼楼下,并且按照当天六月楼的收入比例分红给胡为,于是,亲民的胡为将军答应了,因此每当鹏城有群架发生时,六月楼都赚的盆满钵满。这让楼尾街的各个酒楼看了十分眼红。 而今天的群架,据说是鹏城史上最为精彩的群架,往日胡为打架都要带上有着压倒性实力人马对对方斗殴,但是他的手下除了两百鹤骑外,便只剩下收来还没几年的烨城步兵,满打满算的能凑个千,只是以往来鹏城玩乐的都是些散兵,三五成群的,极好欺负,况且打败仗这种事情对于大兵来说是极其耻辱的,打输了不会说,因此胡为也就是在鹏城嚣张嚣张,两道防线能认出他的大兵还不多,更是见不到什么高层将领,但这次,胡为这个流氓惹到了大人物,风雪关总兵程大将军帐下第一亲信:左炎。 风雪关守兵总计四十万人,左炎作为程将军的亲信,正四品副将,耀州指挥使,协同程将军打了无数胜战,随便张个嘴就能招呼上千弟兄的副将军。 左炎副将前些日子到鹏城玩闹,看上了一个青楼姑娘,硬是要人家姑娘跟着他从良回去当他婆娘,恰巧这姑娘胡为也认识,私下交情不错,据说胡为每次来鹏城还要和她见几次面,于是胡为和左炎便为了一个青楼姑娘大打出手,将小小的青楼弄得鸡飞狗跳。相传两人过招那是一个惊天地泣鬼神,吓得那青楼老鸨缩在桌子下半天没出来,之后是胡为将军的部下神奇的从天而降,几十个人手持大刀和劲弩将左炎团团围住,准备以人数上战胜对方,而左炎十分机智,立即要求说换个时间,两人带着部下好好打一场,那才称得风雪关的真汉子。 胡为喜欢打群架,自然就答应了下来,于是两人相约来到楼头街。 爱看热闹的鹏城百姓自然不会错过这场好戏,于是六月楼上客人爆满,各路人马积极下注,于以往朝着胡为一边倒的局面不同的是,下注情况百花齐放,还有隐然向左炎那边倒的形势——鹏城的百姓一致认为这次胡为是欺负错了人,无论是官位还是势力,左炎都大大超过了胡为,况且左炎手中的兵在关内被称为“狼兵”,是风雪关中的精锐部队,打了许多胜战。左炎只要随便招呼一声,那些狼兵就够胡为受的了。 “胡为将军这次惨喽。”六月楼的绝佳观景位置上,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朝对桌的人说道,“你没看他带的鹤骑,一股子中气不足的模样,各个都瘦瘦小小的,哪里打得过左炎副将的手下,左炎副将的手下我可是有幸见过一次,是在关内的阅兵大会上,气势非凡啊。” “非也。”坐在对面的大汉笑了笑,他朝楼下光溜溜的大街瞄了一眼说道,“你别看鹤骑打架时老是以多欺少,还是一副蔫样,但兄弟你要知道,能在匈奴大帐里跟玩似的跑来回的军队一定不简单。”说着他喝干净了杯里的酒,“要不我们赌一局如何?你下左炎副将的注,我下胡为将军的。” 年轻书生微微一笑,却没有答应,战场多变化,以少胜多未可知,他们老百姓开这些大兵打架,也只是图个热闹罢了。 就在六月楼上人声鼎沸的时候,楼下的楼头街上,一阵整齐的的脚步声响起来——正午一到,左炎领着百来个大兵准时出现了。他们皆是一身整齐的黑色军服,肩章上挂着狼头标志,一个个脊背挺直的站在六月楼下,整齐的像个豆腐块,每个人都是面无表情,但皆是一脸坚毅果敢,这都是在风雪关戍守多年的老兵了。左炎就站在队伍的前面,着一身笔挺的军官制服,他很年轻,剑眉星目,小麦肤色,整个人散发出勃勃如野狼般的气息,他握着马鞭,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敲打在自己的掌心,然后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带着笑意望向街的那一头。从头到尾,左炎身后的士兵都没动分毫,连表情都不曾有变。 这般严谨的军队才是真正的北朔狼兵! 楼上的百姓纷纷惊呼,他们都觉得胡为这次是死定了,于是更多人转下了左炎的注。 只是,从正午到午饭已过,短短的一条楼头街上,之单单出现了狼兵一只队伍——在街的那头一直是空荡荡的。 那胡为将军竟一直没有出现过。 “咦,胡为将军不会是怂了吧?他迟到了快一个时辰了。”有人突然醒悟道。 “也是啊,你看左炎副将的手下那气势,胡为将军哪比的上啊。胡为将军肯定是跑了。” “不会吧?那左炎副将被放鸽子呀?” “你看,左炎副将的脸色都变了!” 众人在楼上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着,而此时,左炎本是微笑的脸真的渐渐变了,他从来没有被人放一个时辰的鸽子! 塞上天冷,今日虽是难的的晴天,风却依旧嘶吼,行人皆是一身皮毛大氅,他手下的将士穿的单薄,这样站下去,就是铁打的身子也支持不住。 “这该死的胡为,若他真不来看我怎么平了他的烨城。”左炎皱起眉,在心中愤愤的想着。正欲发作时,从楼头街的那头,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伴随着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头儿,你慢点啊,你找的到路吗?这里!是这里啊……哎哟,都叫你大正午的不要喝那么多了!” 接着是一个稚嫩的声音,似乎是喝多了,声腔中还大着舌头,“我喝那么多干你什么事?!花了你的钱吗?啰嗦!”接着那声音停顿了一会儿,便后知后觉的大叫起来,“哎呀,允之,我一定是迟到,你看看现在是什么天色啊,那个铜球儿现在肯定在生气呐!” 那声音一直在高分贝的响着,并且一直在重复着“铜球儿”一词。 而左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很快,那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先是几个身着灰色大氅的毛头士兵挺着肚子出现在大街上,他们的脸上都带着酒后的红晕,还有说有笑的,但在看到左炎严正以待的部队后马上就怂了,肚子一收,转身就往回走,哪知一转没看路,马上撞到后面的人身上。 “哎哟!”那人发出一个稚嫩却中气十足的声音,骂道,“他奶奶的没长眼啊?!老子你也敢撞?!” 那几个毛头小兵一看撞到头儿身上,立即变得更怂,弯着腰陪着笑脸道歉着。 鹤骑统领,烨城守将,胡为将军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了。 ——但谁都没有想到鼎鼎大名的胡为是这个样子的。 起码跟着左炎来打架的大兵们没有想到那个叱咤匈奴领地让匈奴吐的要贫血的胡为是这样子,如果对方是个彪形大汉和左炎副将因为争夺一个窑姐儿而不和的话他们或许会信,就算那胡为是个瘦弱少年他们内心里说服自己几天也就勉强信了,但是眼前这个人……也太小了吧! 那胡为在一群由毛头小子组成的鹤骑里显得还是十分娇小,他穿着和手下一样的灰色大氅,脚蹬鹿皮短靴,只不过腰上扎着一条宽大的白玉腰带来显示他是头儿的身份,他生的倒是挺好看,皮肤白皙细腻,眼睛大而有神,宛若星子般闪闪发亮,若不是他鹤骑统领的身份摆在那里,一定有人会把他认成好看又娇艳的小姑娘,只是,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军人自信的气息,不是哪个小姑娘都有的。 但是,就算再英气勃勃的军人,就这身量,就算他从左炎副将的手里争来了那个窑姐儿他也无福消受啊,他那瘦鸡仔儿的模样,撑死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 在狼兵一派错愕的表情中,左炎倒是保持的一贯的冷静,他看着满身酒气的胡为,竟阴森森的笑了,“小斥候,你还以为你怕了,不敢来了呢。” 百姓没有什么顾忌,认为打战打的好的就是将军,所以程大将军是将军,杨大将军是将军,胡为也是将军,但左炎是正统的军人,他不能随平民一样乱叫,这胡为自从霸占了烨城后就不把程大将军放在眼里,程大将军一气之下也懒得管他,因此要算起编制的话,鹤骑在占领烨城前是斥候,占领烨城后编制没有改动,还是斥候,这个胡为,面子上被人将军将军的叫,里子里就是个小斥候的统领,因此叫他小斥候也是没有错的。 但是有人不干了,只见胡为摸着肚子,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后说道,嘻嘻笑道,“你叫我小斥候,你是小铜球儿?” 话音未落,胡为身后的小兵们很配合的发出震天的笑声,好像一辈子没笑过似得,一派群魔乱舞的气势。胡为也在笑,他的嘴咧的特别开,一个一直护在他身边,模样俊秀的年轻人轻轻在他耳边说道,“头儿,你牙缝里还有菜叶……” “你管我?!我就要让左炎将军知道我今天中午吃了什么不行吗?”胡为想也没想就骂出去了。 左炎到底是个骄傲了几年的副将军,再好的脾气在这种情形下脸色也挂不住了,他黑脸,恶狠狠瞪着胡为。这个年龄小小的将领出言不逊,还故意放了他一个时辰的鸽子,简直叫人忍无可忍!但是他是风雪关正统的副将,按理说他应该更有修养的,所以尽管他脸色再不好看,终究忍住了那句“干你娘的!”没有骂出来。 忍了许久,他终于从牙缝中挤出来,“不知你是想单挑还是群殴,我的狼兵悉听尊便。” 胡为听了张嘴刚想把那句“群殴”说出来,哪知舌头还没抬起来嘴巴就被人捂住了。 允之很是惊惶了看了胡为一眼,他暗中瞟了一眼对方的人马,对他说道,“头儿,我们不可群殴!” 胡为这才注意到左炎带的人,看着对面黑压压的一片大兵,再看看自己怂了一大半的手下,于是胡为也有点怂了。 “那个……”少年摸着自己的下巴故作深沉的思考了一番说,“要不你先派出十个人,我也派出十个人来,让他们二十个先打一番,你看怎样?”末了还不忘吹牛一番,“我的手下可是很能打的,而且专打脸,要这么贸贸然的开打了,你的手下会受伤的。所以嘛,我们先互相试探下。” 左炎轻蔑的笑笑,他随便拨了十个人出来,表示允许。轮到胡为这边选人的时候他的手下一个个的往后退去,表情惊惶。 胡为一看,觉得自己丢了脸面,于是火起,抬起脚来就朝他们屁股上踹过去,“妈的要扬我军威的时候你们就怂,抢姑娘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怂啊?!你们给我上去,照脸打知道吗?只打脸就好了。”胡为是下来狠劲的,百个不到的鹤骑捂住屁股哭爹喊娘起来,许久,胡为终于硬是把几个毛头小兵给踹了出来。 那十个小兵自然是垂头丧气的,这样的状态让六月楼上的下了胡为注的看客们很是担心,仿佛他们的银子已经落入了东家的腰包里。 然后双方进行了一场没有任何技能的搏斗,想来也知道,狼兵出手快速勇猛,且都是有经验的老兵了,格斗技能自然不用多说,而观之胡为的鹤骑,都是些十七八岁的小兵蛋子,瘦瘦小小,病病歪歪的,不过眨眼间,鹤骑的十个小兵就全数被狼兵打倒在地上,齐齐打着滚抱着肚子呻吟着。 这一切胡为都看得真切,他也不恼,只是眨着明亮的眼睛笑道,“左炎将军好本事,不愧为程将军帐下的第一亲信!手下各个狠绝啊,啊哈哈哈哈!”两方加起来几百人,就胡为一人在大声笑着,笑完了他也不觉尴尬,而是瞪了一眼那些输掉的鹤骑,“还躺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给老子滚回来!” 十个小兵哼哼唧唧的站回了队伍里,垂头丧气的站好,胡为白了他们一眼,骂,“没本事!”然后他又笑眯眯的转过头来,对着暗自得意的左炎说道,“小铜……哦不,是左炎将军,我手底下的这帮猢狲不长见识,你说猢狲哪能打的过狼是吧?要不这样吧,我做个先锋,和你过过招如何?” 左炎闻言皱眉,他望着眼前这个瘦小的胡为,左炎有着塞上西域人的血统,因此生的英俊高大,常年的军旅生活更是练就了他修长又匀称的身材,骑射砍打痒痒精通,反观这胡为,在身高上就矮过了他两个头,又白白净净的,好像一辈子都未见过太阳似得,那细细的胳膊一拧就会断的样子。他们两人若打起来,难免有人说他左炎以大欺小,以强欺弱。 左炎身后的狼兵和他的想法一样,都觉得这胡为是个绣花枕头,但反观鹤骑倒是集体欢呼,所有人都高呼鼓掌,跟自己娶了媳妇似得,一脸得意的看着狼兵们,仿佛在说,“你们死定了!” 鹤骑里唯一没有高兴的就是允之了,他是胡为的亲卫,平时跟条小尾巴一样,虽然他比胡为要大上几岁,但他依旧十分恭敬的对胡为低声说道,“头儿,你别玩大了,玩大了我们不好给程将军交代!” 胡为一手阻了他要说下去的话,他眯起漆黑的眸子笑了笑,“放心,我跟程大将军混的时候那个小新兵蛋子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不就是趁我在烨城,程将军身边没人才找上他的么?我今天就是给他个教训,绝度不会把事情闹大。”接着他摇摇晃晃的上前几步,然后回身,大着舌头对手下说,“给你们看看,什么叫做做‘头儿’!” 一百来鹤骑配合的发出欢呼声。 左炎看此情景,开始反思自己是否是被人骗了,也许眼前的这帮匪气浓重的大兵根本就是假冒的,他们根本就是流氓。他怎么也想不到,让匈奴视为肉中刺的鹤骑竟是这般模样。 “左炎将军,还在想什么呢?怂了吧,怂就认输好了。”胡为看他半天没动,开口讽刺了。 左炎无所谓的一笑,“我是怕下手重了把你打伤,你可考虑好了要与我单挑,我的摔跤功夫在这风雪关中可是数一数二的。” 胡为不耐烦的摆摆手,“别吹了你,我还就怕你不用全力呢,你放心吧,我是铁打的,是打不坏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左炎要是再不出战就是真认怂了,他只好出来迎战。他不会吹牛,他在风雪关里的功夫确实是非常好,否则不可能在短短三年内成为程将军的左右手,就连程将军的大公子和二公子都十分敬佩他的功夫,说他出手比狼还快。 左炎也不想以强欺弱,因此他打定主意留三分力,也不会把胡为打的下不了床。 两个男人单挑,一群男人围观。按理说单挑的两人要互相行礼,以示对对方的尊重,事实上左炎也这么做了,当他抱拳低下头去行礼时,突然感觉脑边生风,他反应是何等之快,迅速就侧过身子去,那风便顺着他的太阳穴扫下来,“碰”的一声重重的砸在他脚边的地上! “好!”鹤骑爆发出喝彩声。 左炎转过头去,正看见胡为收回自己的脚来,不禁怒道,“你卑鄙,竟然偷袭!” 胡为听了无辜的睁大眼睛问,“我偷袭?这是从何说起,刚才将军不是伸出脑袋来让我踢的么?既然将军都让踢了,我哪有拒绝之礼!” 鹤骑不负众望的爆发出嘲笑声,连六月楼上的看客都笑了。 左炎哪里见过这种不要脸的小人,风雪关上上下下哪个人不是对他恭敬有礼?这样想着他再也抑制不住愤怒,飞起一脚便朝胡为踢去。 大概是料到了他会这么做,胡为笑眯眯的躲了开去,他的身子短小,躲来也容易。他仅仅是一个矮身,就闪在左炎身侧。左炎一击未中,马上扬起手,手指成爪,朝身侧的胡为的抓去,胡为的力气确实不大,他伸手一挡,架住了那手臂,却因为力量不够,身子被压下几分。 左炎心道这个胡为果然是个流氓,没有什么真本事只会吹牛,如今才过几招就出现了颓势。乘着胡为无力招架自己时,准备再飞起一脚,将他勾倒,哪知左炎的脚还未伸出,腰间只感觉被一个冷冰冰硬邦邦的东西顶住。 “别动,这火枪还没做好,你一动说不定就走火了,这一走火说不定你腰上就得缺个大口子。” 胡为抬头朝他嘿嘿一笑,他一手还是顶住了左炎的手,而另一只手却不知从何时寻了空档,给左炎来了一招阴的。 左炎低头一看,随即冷了脸,却不敢再动一下,他脑门青筋暴起,似乎气极,“你这卑鄙小人,竟然使诈!” 他的腰上,正抵着一把火枪! 狼兵看自己的头儿和别人还没动两招就被擒了,正欲冲上去解救,哪知方才还狼嚎鬼叫,一派流氓作风的鹤骑纷纷掏出了火枪,乒里乓啷的一阵铁器响声,尔后黑洞洞的枪口全数指向了狼兵。 剧情猛然间来了个大反转,狼兵们看着那一杆杆火枪也不敢轻举妄动。在风雪关待过的人都知道这火器的厉害,匈奴多年来就是因为风雪关防线上那一门门大炮只敢在风雪关脚下吼那么两嗓子,和一些防守不佳的城池打打游击,根本不敢大举派兵闯过防线来。但是火枪在士兵眼中还是个稀罕物,原因是这东西个头小,精度却不高,随便玩几下都能炸堂走火,平常人都不是太敢玩,再说北朔根本没有能力给他们人手配上这么一杆,今日看鹤骑人手一杆也算是大开眼界了。这火枪虽说没有大炮的威力高,但是里面的铁砂还是可以随便在人身上打个透明窟窿,这可比刀伤要厉害多了,搞不好就把命玩掉了。狼兵和鹤骑虽说不和,但也只是人民的内部斗争,不需要到流血牺牲的地步,因此狼兵都住了手,打算不与鹤骑死磕。 此时六月楼上许多看客也傻眼了,谁想到这胡为还有这手?!今日下胡为注的人开是笑咧了嘴巴了。 “你快了放了我,这么做你也有能称得上是风雪关的守兵?!”左炎还在为自己的脸面做最后挣扎。 胡为替左炎无奈,笑嘻嘻说道,“铜球儿,听说你有西域人的血统,怎么这么迂起来了?什么卑鄙下作,只要能打赢什么不可以做?匈奴人有文化吗?你打战还需要给他说道理?当然是怎么顺手怎么来了,如今我可以用火枪灭了你的狼兵,他日匈奴也可以用火枪灭了我风雪关的所有守兵,告诉你,讲规则大义只会在战场上吃亏!”说着他转头看向狼兵,他也知道虽然他们忌惮这火枪,不想丧命,但他们每个人的眼睛却死死的盯着他和左炎,一旦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就会不顾一切的冲上来为统领挡铁砂——风雪关的狼兵,忠心程度无人能及。 于是胡为又说道,“我看你把狼兵带的好就给你点面子,这次就饶了你,那千花道里的敏敏姑娘可是我认的干姐姐,她要不同意跟你谁都逼迫不得她,知道吗?你若要强娶了她,和那些抢我们关内女人的匈奴蛮子有什么区别。下次若你还是如此,我这火枪绝对让你的脑袋开瓢见光!” 左炎不说话,他的眉目挣扎了几番,拳头握紧了又松开,许久后他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以示默认。 胡为笑了笑,他是个识时务的人,既然左炎已经答应了他也无需再做什么了,况且要真打起来鹤骑在狼兵手里也讨不到什么甜头。“左炎将军真是爽快人。”他用火枪朝左炎的腰上一敲,笑道,“将军,请自便。”说着便将枪又收回了大氅中,大摇大摆的走向鹤骑中。 一帮鹤骑自然又是一阵做作的欢呼声。 左炎怎么想的到胡为的手下人手一杆火枪?就是风雪关最精锐的部队也没有这样的装备,看来这胡为虽无赖,却也是个有本事的人。看着胡为笑嘻嘻的领着自己的手下离去了,毕竟是跟随大将的人,既然认输了,左炎也是大气度的招呼着自己的手下离开,一时间人满为患的楼头街迅速空旷起来,六月楼上的看客们纷纷发表感叹,本以为胡为和左炎的对战是场精彩好戏,不死人也得溅几锅血来,哪里想到就这样草草了事,自己不仅输了银子还没看着热闹,纷纷觉得可惜。 胡为没有离开楼头街,他用余光看着左炎的狼兵离开后,微微笑了笑,就领着几个亲信的鹤骑上了六月楼,六月楼的众人纷纷向他热情的打招呼,掌柜也赶紧点头哈腰的来伺候这个二世祖,问爷累了没要吃点什么。 胡为依旧是笑眯眯的,他拍了拍那杆火枪,道,“打架打累了,随便叫点吃的来。” 掌柜的看他胡乱舞着的火枪不禁惊恐道,“将军小心呐,这东西不长眼,可别走火了!” “这个?”胡为乐了,他瞄了一样手中的火枪,问掌柜,“徐掌柜的,你觉得我这把火枪怎么样?” 掌柜急忙拍马屁,“连左炎副将都被吓退了,不用说的,厉害!威武!” “这么说掌柜的喜欢这铁疙瘩了?” 掌柜的脑门开始冒冷汗,“将军说的是哪的话,小的我一介布衣……啊,将军,使不得啊,这万万使不得啊!”掌柜的话还没说完手中就多了一杆冰凉的东西,入眼一看,竟是那把火枪!他极怕了这东西走火,不禁高声惊叫起来。 这时胡为已经走远了,只听他懒洋洋的说道,“掌柜莫怕,这枪是假的,连铁砂都塞不进去,我纯粹是用它来唬人的。” 掌柜的一听,登时傻眼了,他小心翼翼的拿起枪来,再小心翼翼的拨动机簧,拨了半天,才发现这枪连机簧都是假的,还真就是一个没有任何用处的铁疙瘩! 看来左炎副将的脸这次是丢的冤了。 掌柜的把玩着这仿真的火枪,打定主意准备向胡为买几把来,这玩意要在楼内墙上挂上几把,铁定十分拉风。 这样想着他赶紧追上胡为,准备洽谈一下这笔生意。 卷一 风雪关 第三章 初见·雪鹤(上) 不出几天,胡为用假火枪把左炎副将连同一干狼兵吓跑的事情就传遍了风雪关内外。风雪关里常年没有什么新闻,除了抗击匈奴就剩下抗击匈奴,新闻无非就是哪个据点打战败了哪道关卡打战又胜了,多年来听的就是两个新闻,胜了或败了,怎样都会听的无聊的,因此当碰上了这么个有趣的谈资后,男人也变得多舌了,好在左炎所驻守的耀州战事吃紧,不然他肯定会带上大炮杀回来于胡为一决死战。 而当事人之一的胡为,在他的光辉事迹再次传遍了风雪关后,他还是在鹏城逍遥自在,没事在敏敏姑娘那里听听小曲,再不济在六月楼转一圈,和自己的手下喝酒吃肉,日子过得倒是逍遥自在,直到驻守在烨城的信兵千里迢迢的跑来鹏城,报告说最近有好几拨匈奴蛮子在烨城一带流窜,十分的令人讨厌,建议胡为立刻清剿,胡为这才依依不舍的准备回到烨城。 鹤骑的最初出生为斥候,在军中没什么地位,后来胡为将二百人的鹤骑改为骑兵,教他们马上功夫。鹤骑的坐骑一律为上好的大宛黑马,这种大黑马四肢修长,毛皮乌亮,在塞上的平原里跑起来快如闪电。胡为觉得他的鹤骑骑上马来非常的帅,于是在未出鹏城城门的时候,就可以看见小小的街道上行走着一只纯粹是在卖眼球的军队。 一百人的鹤骑小心翼翼的架势着马匹行走着,道路狭小,行人众多,他们生怕马惊着踢伤了路人,骑得十分幸苦,而他们的头儿,这时正舒舒服服的坐在马车里。 胡为的马车里装满了烤羊肉牛肉干之类的从鹏城买来的吃食,他跌坐在马车中,笑眯眯的。马车是由两匹骏马拉着的,虽说是骏马,却远不如鹤骑所骑的大宛马,倒是有一匹通体黝黑,却四蹄踏雪的骏马跟在他的马车之后,无须缰绳和辔头,那马儿就挺胸抬头寸步不离的跟着胡为走。胡为看手下一张张憋足了劲的青脸,再看看自己的马,不仅哈哈大笑,“我的踏雪,你真是我的好马儿,等我回了烨城我一定封你为马司令,管管这帮不听话的大宛马!” 胡为常常这样疯言疯语,众人也都看得惯了。不一会儿,马车就行至城门下,可这时,马车却停了下来。 原来鹏城城门狭小,只余一辆马车通过,胡为的马车要出城,正巧也有一个队伍要进城,胡为自然不会让道了,可巧了那个队伍也不肯让,于是两个队伍就僵持下来了。 “怎么回事?还有人敢挡我的道?”胡为朝身边的允之吩咐道,“你去看看,对方是什么来头,要是人数少的话就叫兄弟们一拥而上平了他们!” 允之道了“喏”后就驾马奔了出去,片刻后折回来,道对方也是一个大兵队伍,人数还不少,但是看不出是哪的编制,对方也不肯让开,说是惹毛了他们有苦果子吃。 胡为一听这还得了,马上跳下马车,气势昂扬的就朝前头冲了过去。一边走一边挽起袖子来,但待他走到城门口时,却生生止下了他气势汹汹的脚步。 对方的人数比他们多,大概二百来人,每个人竟是身着深红色拽撒,围着宝石腰带,披着长绒大氅,衣着不知道要比他们这帮风雪关的土包子要好多少倍。而这二百人都簇拥着一顶华丽的马车,马车的帘子被紧紧的盖起来,也不知其中是什么人物。 “京城来的人?”胡为瞄了一眼他们上好的衣着,虽然不知道他们的编制,但是京官压死人,再加上这个队伍看起来也是有钱人,指不定马车里就坐着个大人物,如今兆京党派林立,各种世家贵族明争暗斗,风雪关和虎门也不免被扯进这个政治旋窝里,使得局势实在是乱得很。再说这个队伍明明来自京城却不肯告之真实身份,实在诡异,他胡为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欺负地头蛇还行,他可不愿意惹上京城里来的真龙。 只是略微瞄了一眼后,胡为就朝允之摆摆手,“告诉兄弟们,让道!” 鹤骑的人马缓缓向后靠,勉强的在街面上让出了一条窄道,胡为也站在街边,微笑的看着这个来自京城的队伍,星子般的眼睛一直盯着那顶华丽的马车。 就在马车经过他的面前时,那马车窗子上的帘子突然被人掀开了一个小角,胡为看见,里面是一双漆黑的眼眸。 深邃而冷静的一双眼眸,仿若一水秋潭,没有任何波澜,亦不带任何感情。那双眼睛狭长,眼角上挑,仿佛看不任何人的模样。但让胡为不得不承认的是,这双眼睛生的很好看,剑眉凤目,睫毛长而浓密,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像是…… 胡为在脑子里搜索了一番形容词,就像是……风雪给人的感觉,锐利却是绝美的。 马车里,竟坐着一个美人。 胡为的心情登时好了很多,给美人让路他倒是情愿,只可惜,他只看清了那个美人的一双眼睛,甚至连整张脸都未看清楚,但他确定,这马车中的美人,是个男子。 一个风华绝代,冷静睿智的男子。 那是胡为和叶询的初见,那时胡为还叫着胡为,胡作非为的意思,此后胡为改了许多身份,自然也变了许多名字,但是叶询不变,从胡为初遇叶询的那刻起,他就没有变过。 他是北朔王朝高傲的九皇子,他的母亲是最为受宠的穆贵妃,他有个权势盖天的舅舅穆王爷,他将来是要当上皇帝的人物。 他的一生都没有离开过争夺和阴谋。他是个坚定的殉道者。 他也是她的叶询,唯一的叶询。 在胡为还在傻傻的注视着叶询时,坐在马车中的叶询,也看到这个身材矮小,着一身宽大大氅的将领。 叶询只是稍稍看了他一眼便暗自笑道,风雪关果然是民风彪悍,竟有女子着一身男装还领着一帮大兵在城中耀武扬威。 ——他阅人无数,只是随便看了胡为一眼便知“他”是女儿身。 她鹅蛋脸,有着星子般明亮的双眼和英气勃勃的笑容。 但此时的胡为,于叶询来说只不过是个男扮女装胡闹的少女罢了。他还不知这个胡为是烨城的守卫,也不知在将来的日子里,她在他心中的分量是何等重要。 这不过只是个简单的初见罢了。 简单到在两人的心中,只留下了对方一双特别的眼目。 一双冷峻,一双热烈。 叶询很快就放下了帘子,在这寒冷的塞上,这人流攒动的鹏城大街上,他们就这样简单的相遇,再简单的错开,此时的他们都不曾想到,这个平凡的边疆小城里,命运已将他们紧紧地拴在了一起,他们也不会知道,在几年后的北朔兆京中,他们将会是怎样呼风唤雨的人物。 胡为此时很高兴,因为见了美人。叶询此时却并无多想,在他心中,即使是再漂亮的女子,没有利用价值都是入不了他的眼的。放下帘子后他习惯性的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然后隔着马车问外头的柴将军,“将军,方才挡道的是什么编制的队伍。” 柴将军依言回答,“回公子的话,属下也不知,属下刚问了几句话,他们便嚷嚷的抽刀了,说是这鹏城四周根本没有不认识他们的人,说属下是明知故问来找茬的。本来编制都绣在肩章或是袖口处,但他们皆是一身大氅,看不见编制。属下离开风雪关多年,眼拙已久,实在看不出是什么编制。” 叶询听了,懒洋洋说道,“如此也就罢了,我们自京城而来,还是不要生什么事的好,以后若再遇见这样的事情,我们让路就是,莫要泄露了我的身份。” “属下鲁莽,属下会照公子的话去做的!”柴将军应道。 叶询笑了,“将军不用自责,我没有怪罪与你,你已经做的很好了。”这句话虽然说的轻,听来没有半分诚意,但是能从这个皇子口中说出已是十分不易了。 帝都人心叵测,那里最不缺的就是阴谋,当朝皇帝叶正霖子嗣众多,而皇位就一个,多年来皇子间的明争暗斗就没有停止过,叶询生来就被卷入了这场惨烈的政治斗争中,但凡他揣摩人意都会从最坏的角度出发,他很少相信人,更不会去安慰一个人,而柴将军,这个帝都里小小的武将在他最为落魄的时候却没有跟着其他人踩他,依旧是恭敬的护送他去往风雪关,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却难,他是从内心感谢这个憨直的汉子没有再落井下石,若不是他保护得当,或许现在的他已经是一具冰凉的尸体了,不,他应该是飞灰湮灭了。 ——他的兄弟们,那些皇位其他的继承人们怎么放过这个一个解决竞争对手的好机会?风雪关天高皇帝远,他若死在这里,不会有牵扯到任何人,他会死的一文不值,或许连尸体都找不到,而他的母妃,他母妃身后那庞大的穆氏家族,却会随着他死去而倾倒。 穆氏家族连根错结,根深树大,一旦倒了,不知会牵扯多少人……马车中的少年陡然深吸一口气,所以他不能死,他还得再小心点,回到兆京去,他还要继续争夺下去。 所以,他感谢这个一路护送他去往风雪关的汉子。这一路上,遇到的暗杀袭击繁多,柴将军却没有让他受到一丝真正的威胁。 车外的汉子微笑。他竟听出了这个九皇子语气中的真诚,“公子言过了,属下只是当差办事而以,算不得什么。” 叶询没有回答。他躺在马车中,懒懒的闭上双眼,似乎又睡过去了一般。 在一方小小的塞上城池中,那庞大而错杂的命运画卷正缓缓打开,它将每个人都画进那桎梏般的画中,令人怎样都挣脱不开来。 若想要成为这一切的执笔者,若想要掌握更多人的命运使之自己能站在权力的最高处,现在起就要养精蓄锐。 他要为生命中一次又一次不得不接受的变故,做好准备。 叶询的队伍并没有在鹏城中逗留太久,他们不能耽搁在路上,离风雪关越近,要叶询死的人就越心急。城池人多眼杂,他们自然不会久待,因此在街市买来写补给品,这个队伍就快马加鞭的赶出城外,期间不过半个时辰。 而在叶询的队伍在匆匆往烨城赶时,胡为的队伍却慢悠悠的走着。 在荒无人烟的官道上,天色茫茫,连苍鹰都不见一只。鹤骑走得极慢,年轻的鹤骑成员还相互打闹着,看上去简直不像是军人的队伍。 胡为就盘腿坐在马车中,一边啃着一只烧鸡一边听着属下报告风雪关的情况。 这个行为举止跟男人似得的小女孩其实和匈奴并没有打过一场硬战,她打的是游击,两军对垒的事情是给正统的风雪关守兵干的,三年来匈奴退,她就进,匈奴进,她就把之前占到的地盘卷一丝不剩的再走,留给匈奴一片片光头地,匈奴人只对物资感兴趣,对于光秃秃的土地看都不看上一眼,因此胡为也乐的将这些没人要的土地插上风雪关的大旗,昭示着主权。她脑子灵活,因为烨城至今为止都没有划入北朔的土地,他又和程大将军的关系不好,所以风雪关一直没有给鹤骑拨军饷,胡为也不在乎,军需资源吃紧了她就领着一帮弟兄靠着快马去匈奴那里抢,兴致好了就去扫荡那些在她地盘上游荡着的匈奴散兵。匈奴十分恼胡为这样没有道义的行为,时不时的也会在烨城下方游荡几下,于是胡为看了人少也会出城例行公事的去击退他们,但双方人数斗不过两百人,实在是小打小闹。但她偏偏就是北朔第一个敢去抢匈奴的将领,因此倒是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错给人一种胡为是战神在世的假象。 不过最近匈奴倒是消停了不少,听说匈奴王帐里也闹得很凶,几个王子因为争位竟然发生了兵变,大单于一气之下竟然砍了几个王子的脑袋,这让支持那几个王子的部落十分不满,因此大单于一直忙于部落内部的调和,对风雪关的进攻倒是松懈了不少,因此当听到属下说烨城周围又多了好些匈奴时她也深觉奇怪,但转念一想,只是些散兵,也不足为惧,在问清楚烨城百姓没有伤亡后,胡为倒是大大放心,她一掌拍在那报信兵的后脑勺上,“没眼见的!告诉你,以后敢走到城墙下一炮轰过去!” 那报信兵的年纪约莫十五六岁,还是个大孩子的模样,被胡为打了后脑勺也不敢吱声,只得捂着后脑勺解释,“可是……可是那些匈奴蛮子不抢东西,可就是不走的样子,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属下是怕匈奴蛮子有什么异动……” 胡为一边嚼着鸡肉,一边挑眉斜眼看着那小兵,最终恨不成材的叹了一口气,“能有什么异动?难不成还来抢我们烨城不成?若是他们要大举进攻走的也是风雪关,根本不关我们什么事。”说着还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放心,匈奴定是不会来攻打烨城的,这可是笔赔本的买卖,他们从来都不做赔本买卖,若是进攻风雪关就更不关我们的事了,那有四十万的守兵看着呢,管他那些蛮子有什么阴谋诡计呢。”然后胡为四仰八叉的躺下来,“你们这些没眼见的小兔崽子,害得我又早早的从鹏城跑出来了,我正玩的起劲呢。” 那小兵听了眼珠子一转,问,“那头儿可是折回去鹏——哎哟!”他的“城”字还没说完又被胡为重重的拍了一下后脑勺。 胡为无力的翻了一个白眼,“笨!你要我带着一百来个兄弟又折回去吗?那你现在就去预定一百来间客房,还有上好的马料来!鹏城每天里有那么多大兵来往,你当那些客栈是专门为我们开的吗?”说着她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反正也快到深冬了,大风雪一来匈奴又要缺衣少食了,我这会儿刚好回去练练兵什么的,不然兄弟们都生疏了。” 小兵一连吃了两个暴栗,捂着脑袋,他觉得胡为说的很对,便呵呵笑着迎合着说是。 胡为撇了一眼笑得憨直的小兵,心中暗想着看着这次回鹏城也要好好练练步兵才是。烨城百姓常年在两国的铁蹄下压迫惯了,都没什么血性,性子温顺的不得了,若正要训练出精锐的步兵还得下大力气。 她在烨城三年,除了一路从风雪关跟随着她来的鹤骑,就剩下八百烨城步兵,这八百步兵还是她硬凑人数凑起来的,几乎是民兵,平常和百姓一起种庄家养牲畜,空闲时就拿着棍棒随便挥了挥,实在没有什么战斗力,要不是她仗着有鹤骑这支队伍和火炮,要霸占烨城都有难度,更别说要守城了。不管怎么说,赶在深冬之前把兵练好是没错的。 正想着,马车的帘子被人掀开,一张脸探了进来,随之一股极寒的气息窜了进来。允之带着厚厚的风帽,可眉毛上依旧沾满了花白的冰晶,他浅浅笑道,“头儿,外头风雪大了,天也晚了,要不我们先扎营,明日再走吧?” 胡为看了看窗外的天光,风雪关的白日向来短暂,才走没多久,天色就有些昏暗,风呼啸着吹着,看样子是要下雪的模样。这样的天气,恐怕马走了会打滑,她的马可都是上好的马,摔伤了她是要心疼的。 “行,告诉兄弟们找个避风的地方休息,明日再上路。”她同意。 允之道了个“喏”后便下去传令了。 出了鹏城,走约莫两天的时间就是龙首峰了,平原上也渐渐能见到山石的影子,因此要找个靠近山坳的避风处还是很容易的。队伍找到了地点便开始安营。 胡为跳下车来帮手下一起扎帐篷。她向来没有什么首领的架子,除了爆个粗口,朝属下的屁股上踢几脚外倒是个很好相处的军官。跟随胡为已久的鹤骑皆是一票童子军,年龄不过十五六岁,他们是从玩泥巴的年龄就跟着胡为的,心中都是死心塌地的效忠着胡为,在大多时候他们已经忘了胡为还是小姑娘,平常勾肩搭背,亦或是摔跤打架也没留着情面,因此当她说要搭把手时,她那些手下毫不犹豫的指给她最重的活儿来干。 私下里,胡为和鹤骑倒是没有什么顾忌,因此鹤骑会抓着的机会来开胡为的玩笑。 做帐篷的毡毯十分厚重,胡为个子本身就小,虽说有两下身手,但是要把那些毡毯支撑帐篷还是十分吃力,光把毡毯从马车上拖下来就花费了她不少力气。 鹤骑见自己的首领狼狈的拖着一大片毡毯在雪地上半天挪不动步的模样,纷纷嘲笑,甚至还有人嘲笑她虚弱的像个小娘们儿似得。 胡为的脸涨的通红,她吃力的拉着毡毯,不屑的朝他们施以白眼,“你们这些猢狲,老子本来就是女人,你们都瞎了眼了吗?” “哎哟,头儿说自己是女人类!”一个胆大的手下瞬间就大笑起来。其他人也纷纷大笑。 “头儿,要扮女人的话就先穿裙子吧。” “头儿你可要想好啦,穿上裙子怎么骑马啊。” “头儿,前些日子不是还有小姑娘说要给你做婆娘嘛,我阿娘还一直问我你想不想成家,要给你介绍小姑娘呢!” 众人一边扎营一边埋汰着胡为,这个时候,拿胡为不像女人这件事情能给他们许多乐趣。 胡为被说的毛了,突然就丢下了毡毯,然后朝那个最先笑话她的属下扑过去,一个利落的小擒拿手就将他翻到在地。 塞上的男儿哪里知晓害怕,那手下被翻倒后立马就爬起来反击,霎时间两人就扭打在地上。周遭的人唯恐天下不乱,纷纷拍手叫好。 唯有允之看着热火朝天的众人一眼,微笑,然后无奈的摇了摇头,将胡为搬了一半的毡毯拾起来,扎上支架,整理成帐篷。 在这个背风的营地里,百来人燃起篝火,烧起烈酒来,少年们互相开着玩笑,继而是三三两两的摔跤打架,一派闹哄哄的景象,寒风似乎不能入侵那些融融的暖意,空气中飘荡着酒香和肉香,以及少年们爽朗的笑声。 胡为正坐在篝火旁和属下猜拳,她的脸颊被火光印的通红,眼眸中倒映着闪闪火光,显得水润明亮。她一连输了几局,喝了好几碗烈酒。塞上的男儿酒量向来好得不行,纵使她从小在塞上长大,也架不住酒劲,不一会儿就醉醺醺的了,可越输她就越想翻本,越翻本就越输的多,惹得那一帮属下又是一阵玩笑,正玩闹着,远处放哨的一个小兵突然吹起了号角,那是哨兵的号角声,悠长的号声传进热烈的营地中,犹如一阵极寒的风,带走了营地中所有的热烈。 鹤骑的所有成员几乎是同时捂住了腰间的弯刀,然后丢下了手中的酒肉,迅速整队,尔后队伍中分出几人,快速熄灭了篝火,期间不过几个眨眼,一百来人就迅速披上了大氅,骑在了马上。 这时,那吹号的哨兵也骑马赶来,高呼,“报!南方来了一队不明人马!” 胡为此时也骑上了她那匹四蹄踏雪的骏马上,她问,“来人多少?” “大概一百来人,天色模糊,属下看得不是十分清楚。” “既然如此,”胡为扯过缰绳,调转马头,下令,“一队先跟上,其余人留守此地,切记不可生出声音来,等我摸明了情况再动手也不迟。”说着她的马鞭朝马屁股上一抽,便奔出了营地,二十名鹤骑也紧随其后的跟上,骏马在逐渐暗去的天光下快如流星,疾如旋风,不一会儿就跑出了好远。 他们如今还是在风雪关的地界里,匈奴大抵是遇不到的,响马也不会在大兵出入频繁的鹏城附近活动,所以按理说这个队伍应该关里其他编制的大兵才对,但是胡为为人谨慎,此时风雪正盛,她必须要弄清楚那队人马才是。 才跑没多远,胡为就看见了那只队伍。 对方的影子模糊在飘洒的大雪中,看不清楚,却能让人知晓那也是一队骑兵,并且是护着一顶大马车的骑兵。 看样子是哪个文官的队伍吧?风雪关里除了她胡为偶尔坐坐马车外,就没有哪个武将愿意坐这娘气的马车了。胡为放松了警惕,她和鹤骑站在高地,刚想叫属下打出旗语,按规矩和对方打个招呼,然后你走你的道,我继续扎我的营,哪知她命令还没下,只听风声中夹杂着几股凌厉的呼啸声,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几支箭矢就破空而来! 卷一 风雪关 第三章 初见·雪鹤(中) 那个队伍竟然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朝他们放箭! 允之和胡为靠的最近,胡为反应极为灵敏,她的手朝马鞍上一撑,身子腾空而起,随即高高的踢起一脚来,将一支朝允之面门射来的箭矢给踢偏了方向,尔后她身子一扭,又利落的落到地上。 耳边瞬时传来“乒里乓啷”的箭矢射在刀背上的声音,想是她的属下也在躲那些箭矢。 “妈的,反了还是怎么的?!竟敢偷袭我!”胡为火起,下令,“队伍后退!” 二十来人马上策马向后退去,躲到了一处山坳中,胡为靠在一处岩壁下,她瞄了一眼远处的那支队伍,抽出绑在腰上的弩机,开始上箭。 允之看她的举动,急忙制止,“头儿!我们还没搞清楚对方是谁呢!” “等搞清楚了我们就也没命了!这好歹也是风雪关的地界,竟敢随便放冷箭,是活的不耐烦了吧?”说着她望了一眼属下,大家本来都以为是遇上了其他编制的军队,全都放松了警惕,因此有几人被箭射中,挂了彩,好在雪下得大,箭没有准头,衣服也穿的厚实,倒是没有生命危险,“你们几个挂彩的,回到营地里去!”低声吩咐后,胡为便只身闯入了风雪中。 允之想再劝阻一下,哪知一件厚厚的大氅迎面扑来,盖在了自己的脑袋上。允之拉下大氅一看,见胡为仅着一件单薄的白色袍子,小小的身影窜了几下,就消失在茫茫的白色中。 她还是这么固执。允之心中想着,却无可奈何,只得清点了受伤的人,遣回去,并要他们告之驻守在营地的鹤骑小心行事。 那边胡为丢了大氅,轻装上阵,她握着弓弩悄悄的爬上一处雪丘,借着白色的衣裳隐没在暗处,此时西方只余下一点点微凉的光晕,气温骤降下来,胡为缓缓呼出一口气来,尽量不让自己呼出的热气暴露行踪,她借着仅剩的光亮望着稍远的队伍,然后架起弓弩,瞄准了他们。 她的劲弩是经过改装的,不仅射程远,还扩充了箭匣,能连发十三箭。这种改良过的弓弩十分好用,但是造价不菲,不然她早就人手发一架,想必会使战斗力大大提高,今日也不会吃对方这种冷箭的暗亏了。 那队伍自从发箭后便停止了前进,所有侍卫都围绕住那顶马车,只是风雪太大,她看不清那些人的穿着,只能依稀看出他们也披了大氅,貌似还是很精贵的那种。 胡为把箭的准头从那顶马车上慢慢挪下来,然后扫过那些紧张的侍卫们——带兵这么些年,她可以看出那些侍卫是紧张的,自从他们发现了自己的队伍后,先是放箭试探,尔后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允之他们那里,全程动也没动,一直处在警戒状态。 看来他们也是被自己一行人给吓着了。真是奇怪,在关内碰到的队伍无非都是自己的友军,这般紧张做什么?胡为有些疑惑,但最终还是把弓弩给收起来,然后慢慢的滑下高地,又潜回允之的身边。 她固执但不鲁莽,这一箭射去说不准就误伤了什么高官,看他们这般紧张的模样也怕是把她和一帮弟兄当作匪类了。这或许只是个误会,但胡为不是个能吃亏的主,她的手下在对方那里挂了彩,说什么也要把亏了的讨回来才是。 就在这时,对方一个将领朝这边高呼起来,“前方何人?!为何突然出现在此地挡住我等去路?!” 允之见胡为又回来了,急忙把大氅披在她身上,然后说道,“头儿,想来是误会了,他们可能把我们认成是响马才放的箭。” 胡为对对方的询问充耳不闻,她把大氅又丢回允之的手中,脸上带着狼一般狡黠的笑意,她点了几个平时身手敏捷的属下,吩咐道,“你们几个,上前头去弄点声响来,不要靠对方太近,免得又让箭给伤了,只要远远的折腾就好了,让他们误以为我们要进攻他们知道吗?”尔后身形一转,又要离开。 允之一把拉住她,问,“头儿,你又是要去干什么?!” 胡为答道,“他们可是射伤了我的人,要是不还击我还怎么当这个头儿?” “可是……”允之有些着急了,“若要弄出大乱子来了怎么办?” 胡为笑了笑,“允之莫怕,我就是想吓唬吓唬他们,定不会生什么事端。”说着挣脱了允之抓住她的手,潜进了风雪里。 在她跑出不久后,身后便传来了马蹄声,伴随着鹤骑们骂骂咧咧的声音,果然,声音一响,那头严正以待的对方把持不住了,似乎有些慌乱,一些侍卫的注意力也被声音吸引了过去。 而胡为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一般在大雪模糊视线的天气里,一旦遭到偷袭,稍微有点经验的将领都会让队伍背靠着围成一个圈,这是常识,防止腹背受敌。但是倘若长时间只有一个地方有威胁,其他方向的守卫的注意力自然会被引了过去。 她身着白色,头顶又尽是落雪,此时此刻只要动静不大,要想接近还是很容易的。 潜行到一定距离后,胡为把一处积雪压实,然后将弓弩固定上去,摆正,箭头正对着对方。而她则继续向前靠去,当她觉得距离够近后,从袖子里掏出一颗金豆子来,然后朝那弓弩的机簧发劲弹去。 只听“叮”的一声,那机簧被轻轻一碰就触动了机关,弦上的箭矢飞快击出,“嘭”的一声穿过一个侍卫的衣裳,然后箭矢去势不见,还带着他后退几步,将他牢牢得钉在了马车上。 那射中的侍卫不曾受伤,却受惊不小,他瞪大了眼睛,朝箭来的地方发出变调的惨叫,“将军!那里还有埋伏!” 一言既出,又把所有人注意力引向了弓弩的方向,而此时,胡为已经靠的够近了,她心中窃笑,下个瞬间里,她陡然站直了身子,同时抽出了靴子里的匕首,然后脚下发力,便飞快的朝那辆马车奔去! 当所有侍卫的注意力的放在远处的时候,哪里想到近处突然暴起个人影来,众人又恐又惊,纷纷操刀砍去,混乱中又怕伤了同伴,竟缚了身手,只得眼睁睁的看着那小小的人影泥鳅似得躲过了所有人,然后脚下一蹬,整个人就风一样从轿帘处钻进了马车里。 胡为一钻进马车中,所有的侍卫都傻了,柴将军目呲欲裂,大吼一声,“公子!”上前几步就要掀开帘子追进去,而同时马车里传出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不想让他死的话最好就别动!” 柴将军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所有的人似乎都失了神般,也不反抗了,垂着刀紧张着望着那马车——此时的抵抗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若九殿下有什么事情,他们赔进去的可是整个家族! 就算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也要保证九皇子的安全! 马车里十分温暖,还透着幽幽香气。胡为钻进马车的刹那,立刻就提起刀子,抵在了马车里唯一一个人的脖子上。 那人穿着精贵的紫色长袍,围着貂尾,头发一丝不乱的束起,用白玉簪子簪住,在胡为闯进来瞬间里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尔后他的表情又迅速恢复了从容。他没有做任何防抗,甚至连眼眸都没抬,胡为进来之前他是什么姿势现在还是什么姿势——他此时正以一种十分慵懒的姿态躺在大大的马车里,手里甚至还握着一个暖手用的手炉。 但是,要随时保持优雅的姿态是十分不易的,因为就算他再怎么忽视掉一把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锋利匕首,他也忽视不掉一个大活人就这样生生的用全部重量坐在自己身上! ——此时胡为带着满身落雪,一副脏兮兮的模样,她压在叶询的腰上,一手持匕抵着他的脖子,一手缚着他的肩膀。她本以为进来后会遇到激烈的反抗,哪知这人如此识相,竟连惊呼声没有,于是胡为心生好奇,低下头去看那人长得什么模样,一看之下,女孩睁大了眼睛,低呼,“是你!” ——对方竟是她在鹏城时让路的美人。那时她虽只见了他的一双眉目,但那双眉目太让她记忆深刻,是以她一眼就认出了他。 眼前的人虽然看起来也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但是他身量修长,眉目深邃,鼻梁挺直,带着一股既风雅又贵气的疏离感,这小模样简直是令人观之后心旷神怡。啧啧,没想到他不仅眉目生的好,连整张脸都这样好看! 叶询听到胡为的惊呼后也不禁抬起头看去,只见他头顶上是一张带着笑意的鹅蛋脸——他竟然也认得这张脸上的眼睛——那如星子般明亮,纯黑又带勃勃英气的眸子,睫毛上还带着雪水化来的水珠,晶莹透亮,煞是好看。 “你是……”叶询踌躇不定的询问。看到美人发问了,胡为自然殷勤的回答,她点头道,“是啊是啊,我就是那日给你们让路的人,你记得我吗?你掀开了帘子的时候我见过你的……” 胡为完全忘了她的匕首还放在叶询脖子上就开始啰啰嗦嗦的回忆起来,看来再见美人对她来说可以让她的心情变得很好,可美人就不怎么乐意了——在胡为还要说什么的时候,叶询似乎已经意识到眼前这个女孩并不是要自己性命的刺客,并且从她为自己让路看来,她也算不得什么大人物。而就这样一个陌生的女孩突然闯进他的马车中,不仅持刀威胁他,还敢将整个人坐到他身上!这样大不敬的行为让叶询十分愤怒。他并没有像胡为那样因为再遇而欣喜,反而皱起眉来,对她冷冷道,“既然如此,那么你就赶紧从我身上滚开!”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胡为先是呆滞了几秒,尔后她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她看了看身上,自己的衣裳沾了些雪迹,但是并不脏,头发也不乱,她觉得自己还没有必要到招人如此嫌弃的地步。 她本在看清了叶询的真面目后不欲伤他——其实她从头到尾都不曾有过伤人的念头,她就是想吓唬吓唬这帮从兆京而来,却不知道好歹的队伍——常年待在男人堆里的胡为自然不知道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更不会知晓这个一辈子都没离开兆京的九皇子内心是有多么的洁癖和高傲。但是胡为还是生气了,她本能的认为是自己举着匕首的举动吓着美人,才导致他嫌弃自己的,但是就算是这样,对方表露出来的也是害怕才对,她十分不喜欢被自己被人嫌弃。 放眼整个风雪关,有人讨厌她,有人嫉妒她,但唯独没有人敢嫌弃她——无论是从她的军功还是她的身份来说。 看来这个美人的脾气不大好,胡为将本要收起来的匕首又从新抵在叶询的脖子上。 “你现在可是我的俘虏。当俘虏可不能太猖狂啊。” ——叶询只听见胡为如此阴森森的答道。 这般不带感情的话语,是胡为要发起进攻的标志。胡为显然是觉得,光吓唬他是不够的,得让他吃点苦头才对。 叶询哪里听不出她语气中的危险,他眉头一跳,预感到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下一个瞬间里他已全身紧绷,起身欲要自卫,然而纵使他速度再快,也快不过胡为。 胡为自小生长在塞上,虽然身手比不过那些比她大了好几岁,身强力壮的将军,却也是风雪关中的佼佼者。她人小力小,若要搏斗纯靠自己迅猛的速度和精妙的反应,自然比在帝都娇生惯养,只会动脑子的叶询要好了不知多少倍。就算叶询年纪比她大上几岁,在胡为眼中也不过是只任人捏扁搓圆的软柿子。 于是,站在马车外的柴将军看到了让他此生最为心胆俱裂的一幕:突然间,本是安静的马车里突然爆发出几声急促的闷哼声,接着整个马车剧烈的抖了抖,然后他看到一身华贵的年轻皇子像个破麻布袋子那样从马车里飞了出来,卷断了厚厚的门帘,尔后狼狈的滚到了雪地里,发冠散乱,衣着不整,接着没等所有人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时,一个小小的身影又从马车里飞出来,恶狠狠的一脚踩在叶询的胸口,踩的叶询咳嗽连连! 雪花溅起,相当激情四射。 见此情景,叶询的护卫队全数倒吸了一口凉气,柴将军也差点跟着那一脚断了气。 “他奶奶的,活的不耐烦了吧?!这里可是风雪关,别把那兆京的臭脾气带到这里来,不然叫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那个只着长袍的小人影挥舞着匕首,看样子是要往叶询俊美的脸上来这个几刀的样子,而她穿着鹿皮短靴的脚,那真是没余下一分一毫的力气,全都踩在叶询的胸口上! 这是怎么一回事? 柴将军只觉得大脑一团糨糊,这个小个子是刺客么?可谁会派一个小孩子做刺客呢?仔细看他还有点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样,但是他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九殿下?放眼整个北朔,就算九皇子失势,也没有哪个人有有胆子踩他啊!这个孩子踩的可是整个北朔叶氏的皇权尊严! 柴将军心生不妙,却又帮不上忙,毕竟人家手里还攥着刀子,但是也不能白白看着叶询被人踩在地上,于是他只好口头制止道,“大胆刺客,他也是你敢踩的吗?赶快放了他,不然小心九族不保!” 气头上的胡为一听倒是乐了,她用脚强压着叶询,扭过头对紧张的柴将军不屑的笑了笑,“我教训我的俘虏,干你什么事?你真要诛我九族么?这里荒无人烟,我的手下可以马上神不知鬼不觉的解决你们,可等不到你诛我九族的时候了!”她的话音未落,远处便传来了马蹄声,几十骑人马从远处飞奔而来,领头的是允之。 “头儿,到底是什么情况?”允之看胡为露了脸,对方也停手了,便赶了过来,哪知现场情况好像是自己家的头儿踩着他们的头儿,时局看似更不乐观的模样。 胡为斜眼看了允之一眼,说道,“你们来得正好,来来来,都来看看这些老熟人!” 允之听了胡为的话这才注意到对方的装束,方才风雪太大,又隔得远,因此他才知道原来他们是在鹏城遇到的“老熟人”。他再看看胡为脚下的贵族少年,也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被踩的不轻的样子。 柴将军看到允之等人,也立即也认出了他们,双方因为之前谁让路的问题就闹得很不愉快,于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你们,你们是风雪关的守兵?!” 卷一 风雪关 第三章 初见·雪鹤(下) 胡为听了柴将军明显抬高的声音,发出嗤笑,意思道:“废话!” 柴将军怒了,“你们也太大胆了,既为风雪关守兵,又知我们是帝都来的人,竟然还敢做出如此放肆之事?!” 这点小儿科的威胁自然吓唬不了胡为,胡为满不在乎道,“我知你是京城的人怎样?你知我是风雪关守兵又能怎样?我知你是京城的龙还是虫么?你又知我是哪个编制的队伍么?照白了说,即使我今天打了你们的主子,你们都不知晓是谁打了他!” 他、他简直就是个流氓! 柴将军不仅在心中骂道,但一向言辞拙劣的他却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她,一干护卫也只能紧张的看着胡为的脚丫子,希望她别一时失了力道踩伤了叶询。 双方正僵持着,突然间,竟响起了一声低低的笑声。 胡为循着笑声来源看去,竟发现是自己脚下的臭小子笑了,还笑得甚为不屑。 叶询眯起眼睛,勾起嘴角,即使被人踩在雪地里,还是带着丝丝扫也扫不去的贵气,他说,“要查你还不容易么?查查风雪关中哪支队伍是全部骑着大宛马不就成了。”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着什么,“你的队伍在鹏城里很出名是么?我只需到鹏城一问,有哪个队伍一百人全数骑着大宛马,还怕问不出你的出身么?” 大宛马是上好的马匹,能骑上的队伍着实不多,像胡为这般给自己的队伍每人配上一匹的队伍更是用手指头就可以数出来了,再加上胡为爱面子,每次出门都要求手下必须骑上大宛马。这要是真的到鹏城一问,连三岁的小孩都知道问的是胡为。 胡为看叶询一脸轻松又不在乎的模样,火起,她晃了晃手中的刀子,威胁,“你最好给我闭嘴!不然扒了你的皮做毯子!” 然而叶询并没有闭嘴,他转过头去看向允之一行人,发现了他们队伍中一匹没有主人的马,正是胡为那匹名为“踏雪”的神驹,“哦?”他似乎对那马十分感兴趣,“乌云盖雪?这可是塞上有名的神驹呢,可是好马中的马王,据我所知,程将军的坐骑中,便就有一匹乌云盖雪吧?” 胡为自然不可能是程将军,但她骑着程将军的坐骑,只能说明她和程将军的关系匪浅。 胡为揉了揉疼痛的太阳穴,尔后尽量扭曲自己脸,好让自己看起来再狰狞些。她低下头去,死死盯着叶询的脸,“臭小子,没想到你还是挺聪明的嘛。如今你已将我的身份猜的八九不离十了,我便更不能放你了。”说着她用刀背拍拍叶询的脸颊,“从哪里下手呢?是先扣了你的鼻子还是挖你的眼睛,嗯?” 叶询讨厌胡为用刀背扰他的脸,便眯起双眼,冷冷说道,“我警告你最好不要惹我,否则你真会后悔的。” “哦?”胡为饶有兴趣的笑了,却加大了脚上的力度,踩的对方咳嗽连连,“莫非你真是京城来的真龙?” 叶询被踩的脸色青紫,柴将军和一干护卫都要上前阻拦,却被叶询用眼神制止住。仅仅是和这个男扮女装的小将领待上几刻,叶询就知晓了她的脾气,蛮横,不肯吃亏,有点小聪明,身手倒是不错。如今她的手中有匕首,柴将军根本就救不了他。说不定惹毛了她握着匕首顺手就刺下来了。 他可不想莫名其妙的死在一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人手里。 心中叹了一口气,他来塞上本不欲泄漏身份,毕竟九皇子被贬风雪关不是什么好消息,再说还有众多杀手伺机暗杀。他如今失了权势,那些地方官员避他不及,他没有地方官员的保护,仅仅靠一路随行的护卫护着,若泄漏了身份恐怕会让他深陷危险。 若不是顾及此事,他只怕早就亮出自己身份了。 从兆京来风雪关的一个月行程里,他随行的护卫皆是绷紧了神经,击退数次袭击。但护卫毕竟都是凡人,处于长期的紧张状态下已经让他们成了惊弓之鸟,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他们惊恐,反击已然成为了习惯。这也是在风雪中模糊看见一队人马后,他的护卫连招呼都不打,本能就朝他们射箭的原因。他猜想对方在日落出现,虽然形迹可疑,但他们皆是骑马,动静很大。若是想要他性命的人,怎么做出如此大的动静?叶询不愿惹事,本想解除误会,因而叫柴将军喊话询问,哪知他的运气如此不好,遇着了一个绝不肯吃亏的主。 胡为的脾气不好。叶询的脾气亦好不到哪里去。 他自小出生精贵,母亲穆贵妃多年来深受恩宠,舅舅穆王爷是北朔少数异姓王之一,他的成长一直有势力庞大的穆氏一脉在后头支持着,是以在兆京中,他一向是娇生惯养,说一不二的,若不是皇帝被人莫名鸩毒,他或许还在兆京中过着他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的皇子生活。 因此,当胡为莫名闯入他的马车,用匕首抵住他脖子的那一刻起,他哪里能不动怒?随后,这个胆大妄为的女孩竟然在短短时间内用一个又一个逆天的行为挑战着他的忍耐力! 他若再不说出自己的身份,只怕这女孩还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真龙?哼哼,”叶询冷笑,他上挑的眉眼总是给人高高在上的感觉,笑起来却是生的极美,只是使得眼中没有一点笑意,哪怕是一点温暖的情感,单显得孤傲又清冷,他缓缓道,“只怕我若是真龙,会吓着你?” “所以说……”胡为问道。 她这一问实在是随口一问。她也是猜到叶询身份尊贵的,但她绝不会把叶询猜成是皇子,在她的印象中,那些享福享惯的皇子们是不喜欢这荒芜的塞上的,更不会有皇子跑到这里来了,她当初想叶询撑死就是个亲王家的小王爷。假设得罪了他,且不说他是否能查出她的出身,就算查出了,她的身份也与小王爷的品级相差无几,到时解释这是一个误会,再者道声“对不住”,事情就能了解,谁也奈何不了她。 ——是的,如叶询所料,她确是和程将军关系匪浅。她便是程肃大将军的小女儿,闺名唤作雪鹤。 她爹爹是朝廷正一品的官员,是皇上亲封的飞骑大将军,是统领四十万兵力的风雪关总兵。她的两个哥哥,雪鹰和雪枭皆是风雪关里最为骁勇善战的副将,年纪轻轻就战功无数……他们程家,世代为北朔戍守北部边疆,皇家垂青,地位显赫。 她的横行霸道,有一部分也归功于她的出生。只是风雪关中绝少人知道雪鹤小姐就是胡为,在程大将军和两位公子的竭力掩护下,许多人都认为雪鹤小姐只是个普通的贵族小姐罢了,遵守着祖制足不出户,所以极少见着她。谁会想到一个娇滴滴的女孩会是一个流氓统领呢? 虽说雪鹤打了叶询是因为自己一时冲动,但她一直觉得即便自己冲动了,事情也不可能到达无法收拾的地步。 毕竟,北朔最看重的就是家世。 所以当叶询轻启他那薄薄的嘴唇,将那几个轻飘飘的字随便往外说出来的时候,雪鹤只感觉头顶那昏暗的天空中陡然劈下一道震耳欲聋的惊雷。 晴天霹雳,不,是雪天霹雳。 雪鹤悔不当初。 叶询说,“我可是那兆京城中,真龙的第九子呢……” 卷一 风雪关 第四章 随行·冤家 雪鹤想不到自己竟然也会有这么辉煌的一天。 她人生中自觉比较得意的事有攻占了一个谁不都要鸡肋之城,还有领着一帮娃娃军同匈奴打了几场人数少可怜的小胜战,再得意一点就是在半年前,她在匈奴的地盘中扫荡时无意撞上了匈奴单于的大王子乌达尔,然后她一箭射掉了乌达尔的皮毛帽子。她还有过更辉煌的时刻么? 有,就是现在,她一脚踩在当今北朔九皇子胸口上的时候。 因为身份的缘故,她不愿搅进兆京那帮皇族争权游戏的旋窝中,所以她一向对兆京的人忍让——除了这一次,但仅仅就是这一次,就让她惹到了她最不想惹到的人。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得罪皇家。 程家,可是世代忠良。 在知晓了叶询的真实身份后,她甚至没有收回腿,而是再次仔细观摩了一下叶询那张俊美的脸——她似乎在前段时间听二哥雪枭说过,九殿下因为犯错而被派往风雪关的事情。具体详情乃是皇家机密,外姓臣子也不便多问,只因这件事对胡为来说根本没有多大关系,她打个哈哈就忘了。 一拍脑门,雪鹤感叹莫非是这段时间吃多了肉,使得她的记忆如此不济?凭她那反应迅速的脑瓜子,应该马上想起自己踩的人是何方神圣才对的!自己怎会思维愚钝到不仅猜不到他的身份,还傻乎乎的一再嘲笑?! 就算这九皇子再不济,再失宠……她把他打了几拳,继而踩了几脚,最后还差点踩的他吐了血……这些事情加起来足够让帝都那些多事的言官参上她程家一本了。 雪鹤终于缓缓收回了脚。 柴将军一干护卫急忙迎上去,拉起叶询,一边询问着他是否受伤,一边为他拍去身上的雪。叶询被雪鹤打的不轻,华丽的袍子破了几处,皱的像是烂菜叶,身上又尽是雪,头发也散落开来,张牙舞爪的盖住了他半边脸,样子实在是落魄。 看来……他这次是身心俱损了。雪鹤在心里如此绝望的想道。 叶询一边整理着褶皱的衣服,一边朝柴将军使了眼色,柴将军会意,他从怀中掏出一份文牒,递给程雪鹤,“这时圣上的御笔,大人看了就知我家主子所言不曾有半分虚假。” 一句话就把雪鹤要诬赖叶询是说谎的这一奸计给扼死于腹中。 程雪鹤大字不识一箩筐,她装模作样的打开文牒,再装模作样的瞄了一下,发现这以她的认字能力来看,她根本不能把上面的字连成完整的句子,简而言之就是她根本看不懂文牒上写的是嘛玩意儿!终于,她看见了文牒末尾出的御章。 看来,被自己殴打的真实堂堂九皇子殿下。 女孩挑起一条眉毛,久久的盯着那文牒。一旁的允之看了,知道雪鹤这不是在看文牒,而是在想应对的计策。 “那个……”终于,她尴尬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讪讪的问柴将军,“既然这位是九殿下,去的是风雪关,怎的往这边绕?” 柴将军见误会已除,心想既然对方是风雪关的军人,也不用隐瞒什么,或许还能得到他们的帮助,让叶询的行程更安全些,便照实回答,“近日大雪封了官道,我们恐误了期限,便想着往烨城绕路,求助烨城的胡为将军,好让胡为将军护送着殿下去往风雪关。不知这位大人可与胡为将军熟识……” “你们要找胡为?”雪鹤反问。 “正是。” 麻烦来了!自己打了九皇子也就算了,难道回个烨城还要带上他? 雪鹤不语,心里却是朝天长啸一声。她偷偷瞄了一眼叶询,人家看也没有看她一眼,雪鹤觉得自己应该立刻自救——只见她酝酿了下感情,接着突然大号一声,“九殿下——!” 众人被突如其来的大号声给惊了一惊。 雪鹤一脸悲愤,“噗通”一声,肢体夸张的扑到在雪地中,给叶询行了一个个大大的礼。 叶询冷眼看着趴在地上半天没有起来迹象的雪鹤,沉默不语。 待雪鹤再抬起头来时,她已是双目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她哭号道,“九殿下!小人有眼不识金镶玉,竟错把真龙当草包,下手竟没有个分寸,小人……小人罪该万死!不不不,小人是万死难辞其咎!”说着她抽出匕首,同时伸出一只脚来,夸张说道,“小人竟敢用这只狗腿踩踏九殿下!小人这就将这只狗腿给切下来!”说着作势用匕首向自称的那狗腿刺去! 既然是演戏,戏就得做足了,一向和雪鹤默契有余的鹤骑见到,纷纷上前,扑倒,跪在雪鹤面前,做悲痛状,“大人!这万万不可啊!” “你们都走开!”雪鹤一把推开他们,一脸大义凌然,“我以下犯上,自废一腿,乃是九殿下对我的恩德!我,我真该死上一万次才好!”语毕,还挤出了几滴泪水来。 而叶询,似乎看不到雪鹤一般,他自顾自的取下发簪,接过属下递来的大氅,披上,将那破烂的长袍遮挡住。这一遮,一个披发的翩翩贵公子又出现人前。期间任凭雪鹤是哭是闹,他都不做一句阻拦。待他整理好仪容后,他也只是裹紧了大氅冷冷看着她,一张埋在毛领子中的俊脸没有半分波澜。 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暗了下去,柴将军等人点燃了火把,雪依旧在下,落在火把上,发出“霹雳扒拉”的嘈杂声,也落在叶询的肩上。 这个冷漠的皇子,棱角分明的侧脸在火光的掩映显得有些亦幻亦真。雪鹤在努力哭号中偶尔也用余光去看的他,希望他能看在自己如此卖力演出的份上饶过她这一回。 只要饶过这一会,她便不会太大的麻烦了。 可惜,叶询不是个心怀大度的人。终于,在看够雪鹤的胡闹后,他转过身去,缓缓走向自己的马车……风雪中,雪鹤只听那个修长又挺拔的身影淡淡道,“那便就切了你的一条腿去吧。你若真敢切,本皇子就饶过你这一回。” 他奶奶的,这还真心狠手辣啊,人的一条腿说切就能切了么?雪鹤在心中骂道。罢了罢了,她就是怕麻烦才这么做的。她本琢磨着若那九殿下放她一马,他们两队便分道扬镳,永不相见——她也是知道这个九皇子现如今是个烫手的山芋,她要是承认了自己是胡为还不得一路上护送他回风雪关去?! 如要护送他,不就是裸的宣布她胡为是九皇子党,这不进而宣布程大将军也是九皇子党么?在外戍守的将士最怕就是党派之争,这只会叫帝王怀疑将领的忠心。奈何这九皇子是个小心眼,戏都做到这份上还不放她一马。再说她和他本就有恩怨,这差事实在是吃力不讨好啊。 自怜自哀了一番,雪鹤不得不认命了,她朝允之等人使了个眼色后继续哭号,“小人谢九殿下宽恕,九殿下大仁大德,小人千恩万谢!” 她话音一落,会意的允之等人再次扑了上来,假惺惺的挡住雪鹤抓着匕首的手,亦是流泪,“大人万万不可啊!您失了腿,烨城的百姓怎么办啊!我们鹤骑两百兄弟怎么办啊!谁领着我们上战场戍守边疆啊!” 允之等人的劝阻这回十分有效,叶询一听“烨城”、“鹤骑”几个关键字,本是伸出要掀开车帘子的手生生顿了下来,他转身,朝嚎叫成一团的雪鹤和鹤骑望去。 “你是……烨城统领。”叶询问道。 雪鹤挂着满脸泪水,殷勤的点头。 叶询竟阴森森的笑了,“那为何,之前我说要去往烨城时,你不表露身份?” 雪鹤朝叶询又是深深一拜,“九殿下,小人方才知晓冒犯了九殿下,便立即心神不宁,哪里听的进其他的话,小人只是想一心寻死,以赎冒犯之罪!”要她找理由么?她编谎话的功力可是上上之乘。 “如此,那你便是……” 还未更叶询说完,雪鹤又是深深一拜,“回九殿下的话,小人正是烨城指挥使,鹤骑统领胡为!” 说完这一句后,将脸埋在地上的雪鹤暗自笑了,她知道,她必然不会被降罪了。这九殿下要到达风雪关还得靠她呢。 “你便是胡为?”叶询挑起眉毛,他眼中多了一丝询问,便看向一直站在身侧的柴将军。 柴将军立即下跪,“回公子的话,属下确实不知胡为将军的模样,亦不知胡为将军竟是,竟是……”竟是这么一个既瘦小又没素质还没文化的流氓军人。 “还请公子降罪!”柴将军只在找不到什么好词来形容胡为了,只得单膝跪下,低头自行领罪。 “将军请起,未见过这胡为将军并不是你的错。”叶询淡淡道。他也没想到自己一直想会见的胡为竟是一个率先踩了自己几脚的……小姑娘。 “殿下是不信小人就是胡为么?”雪鹤抬起头来,她在尽量使自己的眼睛看起来真诚些。她朝鹤骑命令道,“你们几个,全部都把大氅给我脱了!” 十几的少年依言脱下大氅,在雪光下,只见少年们都身着黑色军服,背杆笔挺,身量结实又修长。叶询放眼望去,在他们的肩章和袖口上皆看见了一个金线绣的“鹤”字。 “殿下若还是不信可派人到鹏城询问,鹏城集聚了两大关内各个编制的军人,殿下一问便知,小人是不是胡为。” “不用了,”叶询阻止道,“既然你真是胡为,倒省的我去寻了。”说着他抬起眼眸,看向这个奸计得逞的女孩,问,“你这可是去往烨城?” “小人正是要前往烨城。” “那是最好了,由你护送着去往烨城倒是去了许多麻烦。” 雪鹤听了又是深深一拜,“小人定当不符九殿下的期望,将九殿下安全送至风雪关!” 叶询何尝不知雪鹤心中在想些什么,只是他不欲点破,“我身份不便透露,你以后便跟柴将军一起叫我‘公子’吧。若你在途中护送得当,你那以下犯上的罪就免了吧。”说着他转身,掀开了帘子走进车中,在他要放下帘子的前一刻,他望着脸上已经带笑的雪鹤说道,“若免了你的罪,今夜的事情就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一点,你和你的鹤骑都要,切记。” 哟,明明是有求于人还口出威胁呢。雪鹤在心里不爽的叫嚣着。这会子扮气质来了,也不知是谁刚才被她打个半死呢,如今知道要遮丑了吧? 雪鹤心里虽是这样想的,面子上却还是恭恭敬敬的答道,“喏。” 待她再抬起头来时,那个贵公子已经坐进了车里,不见面容了。 雪鹤从地上站起来,揉了揉因跪久而麻木的膝盖,脸却带着和气的笑,拐着脚一蹦一跳的靠近柴将军,“这位将军,既然我与公子同行了,便请到不远处在下的营地中歇息去吧,也省去了你们扎营之苦,可好。” 柴将军虽然在此事中对胡为的印象大大不好,但奈何是有求于他人,也不便摆什么脸色,于是恭敬的回了一礼,“将军客气了,在下姓柴,单名一个忠字,将军叫我老柴就好。” “哈哈哈,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雪鹤是自来熟,两人对话不多几句她就像是见了多年的老友一般,伸出臂膀一把搂过高了她一大截的柴忠,“老柴啊,那你大可叫我胡为就好了!我们都是军人,何必拘礼嘛,走走走,我们一起回营地喝酒去!” 说着雪鹤就拖着这个憨直的汉子,直奔营地而去。队伍又缓缓启程了。 火光掩映。狂风呼啸。 直至多年后,雪鹤还清晰的记得与叶询相识的场景。 没有什么风花雪夜的旖旎场景……嗯,雪倒是有了,只是被她搅得没有任何美感罢了。他们相遇于宿命,相识于误会。完全不似戏里演的那般充满传奇唯美。 她打了他一顿,他永远记住了她。 他们相识,便就是这么简单。 自从雪鹤接手了护送叶询的任务,她就一直在感叹自己命运不济,她将自己那顶又大又温暖的帐子让给叶询睡,原因是叶询睡得那顶帐子没有雪鹤的保暖。 于是换到小帐子里的雪鹤一边泡着脚,一边哀号连连。 允之将她睡觉用的袍子用炭火熨热了,放在她枕边,见她将脸皱成了包子的模样,不禁笑道,“头儿,你也别唉声叹气了,我们到烨城不过几日的行程,待到了城中,差人去通知了二公子,叫二公子将人带走便是,你也费不了什么精神的。” “费不了什么精神?!”雪鹤立即提高了声调,“你看,他第一天就霸占了我的帐子还不费我精神?那帐子可是我亲手制作,多加了几层兽皮的,要多温暖有多温暖,你再看这小帐子风露的……” “要不再给你添些炭?”允之提议。 “放那么多炭,想憋死我去吗?”雪鹤还是皱脸。 允之又笑了。他心知雪鹤不是在意这顶小帐子,在烨城三年中,她什么苦没有吃过?她就是介意带上了一个叶询,她是个没规矩的人,叶询偏巧又是那种死气沉沉,不准逾规的人,要雪鹤和他同行,想必让她十分痛苦。 “还有啊,那叶询身份显赫,有权时想必是骄横跋扈的,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了人,你看他那帮手下就是送他来个风雪关就被吓成什么样了?铁定是给那源源不断的杀手吓的,如今我接手了他,不是也要对付那些京城来的杀手了吗?唉……”再次叹气,以示哀伤,“我什么都没做怎么就参合进京城的那点破事里去了呢?” “头儿你还是别再叹气了,你洗脚水凉了,我给你倒了。”允之听烦了,催促她赶紧睡觉。 雪鹤将两只脚丫子抬起来,允之端走了水,在允之就要离开帐子的时候,雪鹤就叫住了他,“允之!” 允之转过头来,以眼神询问她的意图。 女孩突然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真是个好人,比那个叫叶询的不知好了多少倍了。” 允之闻言,清秀的脸上绽放出一记温柔的笑,“头儿若一直这样认为便是最好的了……不早了,乖,好好睡觉吧。” 那语气,犹如一个哥哥宠溺着妹妹一般。 雪鹤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帐子外长风嘶吼,宛如人无助的尖叫。她辗转反侧,思考着怎样才可以让自己全身而退的甩掉那个麻烦精叶询,想来想去也没想着个好办法,这样想着想着,竟也睡着了,至此,一夜无话。 一大清早,两个队伍就开始拔营启程了。 叶询的护卫队一如从前,穿着精贵的大氅,恭敬的等着他们的主子洗漱完毕,蹬上马车。而观之雪鹤的队伍就不一样了,鹤骑懒散惯了,昨夜又喝了许多酒,是以今早一个个双目痴呆,面色青紫,跟见了一个晚上的鬼似得。奈何雪鹤要求他们拿出军威来,要他们以饱满的精神上路,这让一百鹤骑十分痛苦。 天气转晴,踏雪十分兴奋的在蓬松的雪地上迈着小步子,来回兜着圈,自顾自的玩的不亦乐乎。踏雪是马中的佼佼者,不仅生的高大俊美,跑起来快若流星,在雪上亦是能如履平地,无论雪积的多深,只要它抬起蹄子,跑起来与平时无异,丝毫不见被雪阻碍。 雪鹤见队伍收拾好了,所有人都骑在马上等着,她便朝踏雪吹了一记长长的口哨。踏雪一听哨声,转瞬便朝她奔来,经过她身边时也没减速,但见雪鹤陡然伸手抓住马鞍,尔后双脚一蹬,小小的身影高高跃起,下一个瞬间,便利落的翻上马背。 “走!”披着驼毛大氅,腰围宝石腰带的女孩高举着马鞭,尔后一蹬马刺,雪原上响起了马儿兴奋的笑声,一人一马已在广袤的土地上奔跑起来。 日出东方,金子般的太阳照耀着这苍茫塞上,明亮的阳光虽是没有温度,却依旧为这片荒原带来了丝丝生机。 两百人的队伍在寒冷的清晨里,再次启程,去往那北朔王朝最北的边境——龙首峰。 龙首峰是风雪关防线内最高的山峰,那里常年积雪,飓风缭绕,是个飞鸟渡不去,猿猴攀不过的地方。北朔没有在那里派兵,只因那是天险,无论是匈奴还是北朔守兵都翻不过。龙首峰也是西北防线的界点,东边是抵御北方匈奴的风雪关,西边则是抵御西域扰的虎门。叶询曾在书中见过龙首峰,那时他还和众多皇子一起在博朗院中读书,太傅向他们介绍过这座高山,他印象中还记得书册中那龙首峰的模样:云雾缭绕,利剑般的山峰直冲天际,仿若仙境福地。 而今,当他真正见着龙首峰时,他才知画永远体现不了原物的宏伟高大——画中犹如仙境的龙首峰在现实看来,根本见不着山巅,那高耸的山巅早就被云雾所掩埋,整座山峰从逶迤的山脉中兀起,形成一方高高的屏障,在离龙首峰还有一天路程时,他便可以看到那高大的骇人的山体,迎着风雪,不动声色。 周遭的一切于山峰比起来都显得那样矮小卑微,包括他们这些马不停蹄的朝它奔去的世人们。 见到了龙首峰,说明离烨城也不远了。 雪鹤担心叶询受到袭击,命一百名鹤骑将他的马车团团围住,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雪鹤则走在前头开路。 鹤骑对于这一带的路闭起眼睛来都不会走错,就连哪里有一块石头都知晓的一清二楚。加上雪鹤通晓兵法,哪里可以设伏,哪里走来安全她都了如指掌,有了她领路,对于兆京而来的叶询来说的是极好的。因此他们相伴着走了两天,队伍竟没有受到一点袭击,这让叶询甚是安慰。 等过了龙首峰,到了烨城的地界,他便不会再受到任何袭击了,最起码,他能保住这条命,再无顾忌的到达风雪关了。叶询看着遥遥处的龙首峰,如是想。 而此时让叶询多虑的不仅是过山,还有那位胡为将军手中掌握的火药秘方。 直到看到了真正龙首峰高大的山体,他才知道要炸开龙首峰是个多么浩大的工程,那火药不仅要威力迅猛,还需要人精确的掌握住其分量的多少——若将这些技术掌握在自己手中,那么他回兆京就指日可待了。 然而,当他们风雪兼程的到达了龙首峰脚下时,叶询又有些疑惑了。 队伍沿着龙首峰行了好长一段路程,终于在一处不起眼的荒石堆中,找着一个狭小的入口。 那入口小的仅仅通一人过,再勉强一点马也是能过去的,如不是鹤骑带路,就凭柴将军的分析,再给他们一个月的时间也是找不到这路口的。 这样狭小的入口,并不像是火药能炸出来的。 卷一 风雪关 第五章 隧道·衣角 那隧道入口,并没有火药炸出的痕迹。叶询朝道内看去,里面没有半点光亮,冷风幽幽,整个隧道看起来倒更像是山体……自己裂开来的。 叶询不禁皱起眉来,他只觉得事有蹊跷,但是其中疑问,现在还不能直接问出来,免得让那个精明的鹤骑统领发觉自己的目的。 那头雪鹤正骑在踏雪上,指挥着进洞事宜。踏雪正踱着小步子踏着小圈,雪鹤举着马鞭,中气十足得高声喊道,“兄弟们,都穿起厚实的衣服来,吃饱了干粮,咱们整顿整顿就要进隧道了!”随后她余光一扫,看见了正在做地质研究的叶询,心中暗道一声“这个二世祖!”,便策马朝他奔过去。 她驾着踏雪将叶询的马车绕了一圈后便来到叶询面前,跳下马,问道,“公子,隧道太小,我们得弃车步行了,您需要什么东西我差人取出来让马驮着。出了隧道我们离烨城也就近了,到时公子若要再坐马车寻一辆马车来便是。” 叶询点头,随后差人将所需要的东西取出来。虽是被贬谪到风雪关,但他的东西着实不少,光是衣服就有好几个大箱子,加上其他生活用品,简直可以堆成一座小山了。那些东西本是放在车上由马拉着,换成马驮后马驮不了那么多东西,但叶询的护卫队就那么几匹马,因此多出来的东西都放在了雪鹤那些大宛马的背上,这让雪鹤又心疼了好久。 待东西装好,等得雪鹤差点睡了过去。她不放心这个九皇子,怕他做出那种想起什么东西没带半路要折回去的奇葩事,便又朝那马车看过去以防他有遗漏东西,这一看,她见着了马车内挂着的银薰球。 此时马车的帘子并没有放下来,马车内的银薰球垂着五彩的穗子,因风兀自微微动荡着,着实显得轻巧可爱。 雪鹤毕竟是女孩子,也是喜欢这些小玩意儿的,见了那银薰球,不禁说道,“诶,那几个银球倒是巧的紧。” 叶询也跟着瞟了一眼,他才想起原来他面前的这个军人统领也是个小女孩。虽不知她为何要隐瞒自己的性别,装作男子行军打战,但他却没有多问——如今他靠着这个小女孩的保护才能到达风雪关,因此他尽量不会去触动些禁忌的话题,等到了风雪关,再查她的身世也为时不晚。 “你若喜欢,便拿去吧,丢在这里也着实可惜了。”叶询淡淡道,做了个顺水人情。 “公子说的可是真话?”雪鹤有些欣喜的再次问道。 “自然是真的。” “如此那真是谢谢公子了。”说着雪鹤就爬上了马车,解下了所有的银薰球,经过一番比对后,她挑了一个玉兰花纹的银薰球,挂在腰间,末了还跳了跳,自己臭起美来。 叶询不语,目光却一直看着那因一个小玩意而高兴得在雪地上蹦跳的小姑娘。 俊美的少年不自觉的笑了,心想这塞上还真是贫瘠,这银薰球若放在兆京,那些贵族小姐怕是看都不会看一眼。 雪鹤挂好了银薰球,又回到叶询身边。她的心情显然一下子变得很好,也有耐心对叶询嘱咐事情了:“公子,那隧道里常年不见阳光,冷得紧,您尽量多穿些衣裳,另外那洞您也看见了,小的很,骑马怕马惊着了,所以得徒步行走,这一下是走近一天的,所以最好吃饱,别到时饿着了,嗯……水就少喝些吧,那隧道里可没地方解决……”这平常贵族小姐听了都要脸红的话从雪鹤嘴里说出来竟显得稀松平常,大概她也未想到叶询已经知道了她是女孩的事实,因此什么都是直言不讳,“那隧道里是黑的,但是太矮,我们不便点火照明,不过公子可以放心,我到时走在公子前头,柴将军跟在后头,保证公子绝对安全就是。” 一个比自己还要小上两岁的女孩要求走在自己前头保护自己,都做到这份上了叶询还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 雪鹤见叶询答应的爽快很是高兴,随后便去继续指挥鹤骑进隧道的事宜了。 一大帮毛头小子陆续穿上了最厚实的衣服,然后将所需物资绑在马匹上。隧道开通之初,雪鹤怕有人掉队或是迷了方向,便拿了根长绳,叫属下牵着长绳挨个走,后来觉得这样的办法也不是顶好,假使人多了,绳子便不够长,现时找绳子也很是麻烦的,便撤掉了绳子,将人排成一条长队,每隔五十人就系上一个铃铛,铃声前呼后应,同时所有人都是手拉手前进,这样谁半途中生了变故,前后的人都能知晓。 雪鹤安排一个鹤骑小分队领着马匹先进,他人才随后行进,待到叶询要进去时,雪鹤犯了难——她把自己安排在叶询前是形势所逼,她也不想摊上这个麻烦,但是现在这个九殿下是宝贝疙瘩,万事皆以保护他为上上之选,因此……雪鹤偷瞄了叶询一眼。 只见这个个子高高的少年穿着厚实的袍子,正背着手,凑在隧道门口仔细看着山岩。他神情认真,似乎是观摩许久了。 他真是没有一点觉悟,都要进隧道还是这么不配合。雪鹤在心中再次哀叹命运不济,她很不情愿的再次走到他身侧说,“公子,到我们进隧道了,您准备好了么?” 叶询没有看她,倒是点了点头,目光还是落在那岩壁上。 “既然答应了那您老倒是配合点啊。”雪鹤在心中说道,脸上却不敢表露出来,方才她也说了进入隧道后要怎样做,但貌似这个九皇子是没有听进去还是怎么的?怎么到现在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雪鹤的眼光扫到他那修长白净的双手上,她再看看自己的手,虽然因为常年习武起了些薄茧,但手指好歹还算秀气干净……但纵使这样,这个洁癖的九皇子也应该不会和自己拉着手过隧道吧?看得出他讨厌和人有皮肤上的接触,每次下马车时柴忠要伸手接他时,都被他无视,然后自己跳下马车的。 而现在……哎哟,只要想起自己和他手拉手的场景,连她自己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行不行,和他牵手实在太怪了。 雪鹤摇了摇脑袋。打消了要拉的念头,但不拉着他怎么办?凭着天意让他跟在自己身后吗?像他那样磨蹭的人只怕待自己出了隧道他还没抬脚进去呐……思来想去,雪鹤直觉这个九皇子太难搞了,拉手又不行不拉手又不行,这多让人为难啊。 最终,几经思考后的雪鹤打定了注意,“公子,那我们便启程走吧。” 这一次,叶询倒是挺听话的,他点头,转身,随后便要走进隧道里,一派谁也不理会的样子。 “公子,等一下。”雪鹤无奈的追上去,她抽出了自己的一角衣裳,道了声“得罪了。”后,也拉出了叶询的一角衣裳,然后将两条衣角缠住,打了个死结,末了还用劲拉了拉,将那死结打得更紧。 期间叶询竟反常的没有阻止,他开始只是疑惑着想要看女孩到底在干什么,随后他眼中竟含了笑意,看着雪鹤把那结打完。 雪鹤打好了结,一抬头,正对上叶询那双淡淡含笑的眼眸。 原来他也会这样笑啊,平常不都是除了讥笑就是蔑笑么?但虽然叶询笑了,雪鹤的心情却陡然不好起来,她摊着一张硬邦邦的脸,道,“这样,公子就不会跟丢了,我们进去吧。” 叶询无言,却异常乖巧的跟上了去。 跟在叶询身后的是柴忠。柴忠自然知晓他不喜欢与人接触,便递出了自己的刀,将刀鞘的一头朝向叶询,“公子,您只要抓住这刀鞘便好,这样就不会跟丢了。” 雪鹤一看,登时十分后悔。她总感觉自己的脑子最近不是很好用,连这么简单的办法都没想好,其实根本不要打结,可以用刀鞘之类的东西代替嘛,现在也不知那九皇子心里是怎么想的。他肯定以为自己想占他便宜才这样做的…… 罢了罢了,反正她程雪鹤是个厚脸皮,都打了他一顿了还怕占他些便宜?于是,雪鹤小脸严肃的带领着叶询进入了隧道。 隧道悠长,只因那龙首峰的山体实在是巨大,没走几步便进入了黑暗中,洞中常年不见阳光,异常阴冷,叶询伸出手,轻轻的扶着那些石壁走,他感觉那些石壁嶙峋,却是自然裂开而成的,一路走下来,根本就没有几处是火药炸成了。 难道……这隧道是自己形成的么?但倘若是自己形成,时日应该尚是久远了,山那边的匈奴和山这边的守兵常年都在这一带行走,会发现不了?怕是早几百年就发现了。 但如果不是自己形成的,那这隧道是怎么凿出来的呢? 正当叶询在苦苦思考的时候,前头传来了雪鹤的声音,“公子还是不要把手放在岩壁上吧,一不小心就被会割破的。” 叶询问,“你竟能听出来我把手放在岩壁上?” 雪鹤嘿嘿笑道,“公子谬赞了,小人只是耳力尚好罢了。塞上的人,在荒原上生活惯了,耳力都是极好的。” 黑暗中叶询看不见雪鹤那得意的模样,但想必她是摇头晃脑的,于是他又问,“你身手不错,是跟谁学的?” “回公子的话,是跟哥哥学得。” “那想必你哥哥也是极厉害的。”叶询在后头淡淡说道。 “公子过奖了,小人的哥哥只是山野村夫,只因防狼所以自学了几下,实在算不得什么。塞上的兵将身手比小人好的不知有多少个。”雪鹤回答的滴水不漏。开玩笑,她可是老江湖,能被叶询的几句话就套出她身世么? “那为何你哥哥不与你一起投军呢?在塞上做牧民总没有得些军功衣锦还乡的好。” “小人家只有小人和哥哥两两兄弟,刀剑无情,命无定数,哥哥不投军只为家中能留下一条血脉罢了。”雪鹤眼珠子都不用转,谎话就成串的蹦出来。 也不知叶询信了没有,雪鹤说完后他便再没有接话了,两人由那缠起的衣角紧牵着,沉默的一前一后的走着。 偶尔有幽香传来,那是雪鹤身上银薰球散发出来的味道。 这隧道似乎有无尽的长,周遭还有不少岔道,有大有小,一路行来这隧道简直像是迷宫一般,若是没有领路人,随意踏入此地的人怕是很容易迷路,而那些岔道,据雪鹤之前所说,都是设了陷阱,保证踏错的人有去无回的。 也不知行了多久,队伍半途停下来休息。 雪鹤挨着叶询坐下来。大家都无言,其他的军人在这般沉闷的地域里亦是无话。突然间,叶询只感觉手臂被人推了推。 “公子。”黑暗中响起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接着半块干粮塞入他手中。雪鹤说道,“这隧道不同外头,还请公子将就一下,一定要吃饱了,我们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呢。” 叶询没有过多挑剔,他将手中的干粮捏了捏,发现那干粮松软喷香,料是这塞上特有的吃食,当下也没多问,送进嘴里就嚼起来。 在他身边有衣料摩挲的声音,想是雪鹤也在吃东西。 “胡为?”叶询试探性的唤了一声。 那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叶询伸手摸了摸那凹凸不平的岩壁,意料之中的,还是没有火药炸过的痕迹,“听说这隧道是你开凿的。” “公子神通,什么都知道。”明显的一句敷衍。 “隧道这头是北朔的地界,那头虽说是你的烨城,但照实讲还是匈奴的地界。你这般大胆的就在龙首峰下开凿了隧道,就不怕匈奴会入侵么?” 黑暗中,只听雪鹤陡然发出一声嗤笑,“公子是聪明人,想必已经知道其中的缘由了吧,小人多说也是废话了。” 同行几天来她算是见识到这个九皇子有颗怎样的七巧玲珑心了,这样的人物难怪能在兆京混的风生水起的,多心眼,疑心重,对什么事情都没安全感,对任何人都毫无好感的样子……她还能找出更多他令人讨厌的脾性么?有!多的她都懒得说。 因此当遇上这个心思剔透的人,雪鹤觉得有些事情还是直接坦白就好,遮遮掩掩的反而叫人看笑话了。除了她是程叫小女儿这件事情,她任何事情都是可以说的。 譬如这个隧道的事情。 有时候,一个本是平常的事情,传来传去就传成了传说。 这条隧道是她领着鹤骑起家的标志。就是因为有了这条隧道,她才能越过风雪关占领了烨城,做了一方土霸王。 塞上关于胡为的传说很多,当然传说中也有关于这条隧道的。人说这条隧道是胡为炸出来的,每每听到这些言论,雪鹤只想朝他们回以一字:“呸!” 放眼整个北朔,有哪个火药师傅有那个本事将火药控制的恰到好处,在一座大山下炸出一条长长的隧道来?就算是最为精锐的大炮,也有炸膛的时候,况且是爆炸极难控制的火药。三年来雪鹤被这种夸张化的传说伤透了脑筋,自从有人相信她是用火药把隧道炸出来以后,便有许多人:白道黑道,黑白两道一起混的各色人马来向她讨要火药秘方。 可她哪里有什么火药秘方?若有她早就将山那边的匈奴炸得哭爹喊娘了,但是雪鹤这种越是坚决说自己没有秘方的态度,就越叫人相信她是欲盖弥彰,因此渐渐的传说变成了人人称信的事实。时间久了雪鹤解释的烦了,也就懒得解释了。 实质上,这条隧道确实是它自己生成的。 本来龙首峰下也是没有隧道的,但是一场后,它便有了。 三年前,雪鹤领着还是娃娃军的鹤骑来到龙首峰下玩耍,无意中发现了这一处裂开的山体,那时第三分队的队长长英的爹爹是个开山匠,因此长英便道这山体里头很有可能已经生成了一条很长的隧道,雪鹤是抱着玩玩的心态将那条裂缝用炸药炸开的,纯粹无聊。 ——而在裂缝后,竟真的是有一条幽长的隧道。 鹤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在这条隧道里摸索道路,隧道里面岔路十分之多,犹如迷宫,雪鹤看这隧道常人不易发现,便萌生的炸通山体,继而占领山那边匈奴地盘的想法。 她的鹤骑那时还是斥候,主司侦察职责。斥候本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兵种,但风雪关与匈奴对战中一般以守为主,侦察一职哨兵便可以做的很好,是以斥候这种空有一身本领却没有能力与正规军对抗的军种在风雪关十分不吃香,再说那时的雪鹤才十岁而以,十岁的孩子对这个隧道的重要性并没有看得很重,根本没有想到这对整个风雪关的边防有多大的影响。 在长英的帮助下,他们用炸药将那些乱七八糟的隧道炸通了——龙首峰那边就是匈奴也不想理会的烨城。于是时年十岁的雪鹤就将风雪关的大旗插在烨城城头上,宣告了主权,并且在七分队队长麟轩的帮助下,自制几门山寨大炮放在城头上,俨然把烨城当作了一个正规城池那样镇守了。 北朔镇守风雪关这么多年,势力就一直未曾超过风雪关这条界限,就算在关外亦有很多北朔流民也没有法子将地盘往外延伸几分,只因北朔的马匹实在不如匈奴,匈奴的铁骑十分彪悍,北朔除了守住关卡,骑兵的质量根本无法与匈奴抗衡,因此雪鹤作为第一个将地盘扩充到关外的将领——虽然年纪小的让人无法相信,但是鹤骑还是一下子在关内外知名起来。 知晓此事的程大将军却十分生气。 程家世代在风雪关驻守,他自然知道雪鹤打通龙首峰的严重性,就算是他最心爱的小女儿也不能拿国防来开玩笑,因此要求雪鹤立即回到关内,并且要炸毁隧道。 打通那隧道可是花了雪鹤诸多心血的,她怎么忍心炸毁。再说她手下的鹤骑实在是一队精良的好兵,于是她跑到烨城最近的戎城里去,欢颜巧言的向自己的二哥雪枭借了两百匹上好的大宛马和一大批军用物资来——借去了后便在也没还回去了。 她把鹤骑整合成骑兵,在关外混得风生水起,哪里舍得回到关内? 因此就算程大将军在关内喊破了嗓子,雪鹤在关外还是该占的地盘占去,该打的战打了,对程大将军的命令充耳不闻。于是程大将军一怒之下断了鹤骑所有军饷,不管她的死活了。 为了抓雪鹤回关,程大将军也不是没做过努力,他曾派人前往那龙首峰下的隧道,欲想用武力抓她回去,哪里想到那隧道复杂,除了正确的通路外,其余的杂道全是陷阱,程大将军的人马九死一生的从隧道中撤回来,说是除了有领路人,实在无法子通过这隧道,至此,程大将军才死了要雪鹤回来的心,但要求她不得以程家的名义在关外胡混,并且把她挖了隧道的这件事情给压了下来。 因为如此,雪鹤才给自己取了一个“胡为”的名字,正式在烨城驻守下来。 这些事情实质在风雪关的高层将领中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想是兆京也是知道的,但不知为何兆京没有追究。 有这么多人知道了,也不差再多知道一个,因此雪鹤也不算隐瞒叶询了,反正就算再隐瞒,他自己也能看出个一二而来。 “这条隧道本是过后形成的,小人只是用火药将众多隧道连接在了一起,实在不需要什么技术。这些想必小人不告诉公子,公子也能从这岩壁上看出来了。”雪鹤非常爽快的就招了隧道的由来,“至于这隧道的安全嘛,公子可曾听过‘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句话?” 听雪鹤这么一说,叶询竟无声的笑了,他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恭维话,“胡为将军真是将才,既有本事开凿隧道,又有本事守的安全。” “公子真是过奖了,小人只是运气稍好而以。”雪鹤也是不咸不淡的应承。 两人的对话听似都没什么诚意,但此时两人心中都思考了千百回了。雪鹤虽然年纪小,但生来与战争相伴,心思根本就不甚单纯,肚子里的阴谋诡计不计其数,她是个明了的人,做事也是干净利落。同行的两天里她大概也是猜到了叶询的某些目的,但为了不给自己找麻烦,特别是面对叶询这种根本骗不住的人,坦白比隐瞒要好的多。她言语中已经透露了她根本没有什么火药秘方,想必叶询也能知会到了,这样把事情直接坦明,双方都少了很多麻烦。 而叶询自然也听出了雪鹤话里的意思,她还告诉了自己这隧道很安全,不会对北朔的边防产生什么威胁,她身上亦是挖不出对他而言任何可以利用的地方。但叶询那句貌似没有诚意的恭维却是发自真心的。在兆京的时候,他所见的贵族女子皆是弱柳扶风的,自小养在深闺中,不见世人,一生受到男人的编排,习得些琴棋书画后便作为政治联姻的工具嫁给自己不爱,甚至是见都没见过的陌生男人。在帝都,纵使每个贵族小姐的出生再是高贵,也不过是男人向权势爬去的一块垫脚石,一颗棋子。 他见识了那么多一生悲凉,却不知反抗的女子了,却头一次遇见雪鹤这样的,虽才是个十三岁的女孩,但她的活法却是让他大开眼界。 那帝都的女人,是被养在黄金笼里的精贵画眉鸟儿,连飞翔都不会,而她,是翱翔于这风雪塞上最为骄傲的苍鹰,有着一股子其他女子没有的坚韧和强悍在里面。 ——他本是最欣赏这类人,只可惜…… 叶询在黑暗中摇了摇头,虽说雪鹤手中没有炸药秘方,这隧道也很是精妙,对边防没有什么影响,但她炸通了龙首峰,这么大的事情,就算这件事情被程将军压了下来,但帝都的暗探那么多,不可能不知道此事,叶正霖的疑心极重,却也放任的此事,只能说明这件事情在叶正霖知道之前就被压了下来,而有这本事的人定不是俗辈,并且对皇帝的一切十分熟悉,否则不可能做到这么不动声色。照这样想来,兆京中能符合这样标准的只有皇子了。 同时,这胡为官职不大,应该不可能直接和皇子有什么关系,但她和程大将军有很深的瓜葛,否则以程大将军这般治军严谨的人是不可能让她一个小小斥候,还是个男扮女装的将领在关外胡闹,那么就说,她在很大程度上是依附这程将军的——这能说明什么呢?说明本是中立党的程将军在暗中加入了某个皇子党么? 看来,他被贬至风雪关,还不算太大坏事了。叶询轻轻笑了。 可惜的是,这个鹤骑统领如此聪敏的一个人,却终究还是和他是敌人。只要是其他皇子党的人,便是他叶询的敌人。 雪鹤此时自然不知道叶询在想什么,吃完了东西,稍加休息一会儿后,雪鹤就起身了,准备招呼兄弟们继续前进,但她忘了自己的衣角和叶询的是缠着的,因此她猛然一起身——只听的雪鹤“哎哟”一声,以及叶询的轻声闷哼。 柴忠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得急切问道,“公子,出了什么事么?” “滚开!”叶询没有回答柴忠的话,倒是隐忍着怒气低喝了一声。 接着是衣料悉悉索索的细响,以及雪鹤嘟嘟囔囔的声音,“哎哟我不是故意的啊,我忘了咱们的衣角打结了!” 接下来还是衣料声。 众人都在迷惑,但可以肯定的是雪鹤定是一不小心跌在叶询身上了,只是这隧道无光,行走起来难免有所触碰,这九皇子何须这般生气呢? “走啦走啦!”在众人还没揣摩出其中玄机的时候,雪鹤已经下令前行了,众人只得起身,继续向前。 这件事情本是小事,大家脑补了也许是雪鹤踩了叶询的脚,把叶询踩痛了才使他那般生气的,因此过了不久,大家也就把这事情给忘了,只是人心有别,有两人或许是想忘也忘不了。 雪鹤在前行走时故意走得稍快,让不熟悉路的叶询在后头不停趔趄。她拉下脸来,心想这个九皇子生气个屁啊,真正该生气的应该是她才对吧!她才是吃亏的那个人啊,这九皇子受了什么委屈啊,那句“滚!”骂的那是一个字正腔圆呐…… 而叶询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前头的雪鹤走得极快,而脚下的路又不平坦,他走得十分艰难。他气极,伸出手用力抓着那衣角用力往后拽过来,拽得雪鹤也是趔趄连连。 他没有想到,那结禁不得拽,结越拽只会越紧,日后若要解开,就十分困难了。 而他的另一只手心里,有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入手冰凉,还带着若有若无的香气。 那是一个银薰球。 方才雪鹤猛然起身,却因为他还是坐着的,因此雪鹤一时没站住,直接朝他扑下来。 他们俩穿着很多,倒在地上时倒是不曾擦伤,但是穿的再多,脸上也是没有穿东西的。所以当女孩压在他的身上,朝他脸上重重的香了一个吻的时候,他彻底怒了。 他觉得他被轻薄了。 于是下意识的他伸手去推雪鹤,没想到混乱中竟把挂在雪鹤腰间的那颗银薰球给拽了下来。 叶询的指尖摩挲着银薰球上精致的玉兰花纹,筹措了许久,最终还是把银薰球藏入了怀中。罢了罢了,这种情况下他可没有心情把这玩意儿还给她了。没想到这小东西转了一圈后,竟又回到了他的手中。也不知怎么的,叶询并没有顺手丢了它。 伸出手,用袖口使劲在自己脸颊上擦了数下,只觉自己的脸都要被擦的退层皮了。 这个臭丫头,口水实在是太多了,实在是……太脏了!脏的让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脸给挖了! 他时年十五岁,并不是没有碰过女人,皇家子弟向来早熟,见识也广,他什么的阵仗没见过?只是……他就是在乎她亲了他,莫名其妙的在乎! 他认为以他的心态,大概此生不再会对哪个女人上心了,但是这个胡为是彻底打破他平静如冰面的心境,这个臭丫头,什么坚韧,什么强悍,通通都是在放屁!她实在是令人讨厌的发指! 卷一 风雪关 第六章 匈奴·弃逃(上) 在全黑的环境中,人是很容易失去对时间揣度的能力的。 也不知走了多久,总之在叶询看来,他们一行人走了许久许久,似乎有几天那样长。 期间除了脚步声之外便就没有多余的声音了。 这样封闭的空间里,曾让叶询一度产生了自己失去听力和视力的幻觉。 鹤骑纵使行为放纵,在这等情况下也是保持着高度警惕性的,叶询的护卫队亦是这样。军人,总是严谨而自持的。本是话多的雪鹤也因为之前的事情气的闷闷不乐,懒得理会叶询。 就这样,保持的安静和尴尬,队伍在漫长的行走后终是在前方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光点。 叶询抬眼望去,看见在他前方,那光斑所能照射到的范围里,一个脑袋在左右晃荡着,那自然是坐没坐相走没走样的雪鹤了。 “头儿,我们马上要到尽头了!”前头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大约是鹤骑的一个小分队的队长,正扭过头来对雪鹤提醒道。 说起鹤骑的小分队,竟是和风雪关中其他分队有所不同的。一般的守兵编制是十人一为“小旗”,五小旗合为一“总旗”,总旗后还有百户、千户、指挥使……以此类推下去,这是北方边境的编制,而在南方,比如南河王苏权和霍辉大将军统领的豹兵用的是“什伍制”,其余各地方级的兵力以及京畿一带护国大营的编制是“司卫制”,其他因情况还各有不同,而这个鹤骑统领,没有用到任何一种编制,她另辟新径,把两百人的鹤骑分为十个小队,每个小队一个小队长,都是年纪轻轻的少年,但是每个小队都各司一门擅长的职责,除了他们统一的训练外,比如一队的队长是允之,成员皆是亲卫,近身搏击以及反侦察能力极强,这几天来便一直是一队跟随在叶询的身边保护着他的安全,此外还有侦察潜行能力很强的二队,擅于收集情报的九队……据说驻守的在烨城的那剩下的五个队伍很少出城,但皆是术业有专攻,在火炮武器、机械医药等方面也研究颇深……这十个队伍的人马素质极强,用来作为斥候倒是极好的,只可惜那胡闹的鹤骑统领喜欢马上活动,将鹤骑整合成骑兵,但想来这支队伍的可塑性非常好,作为骑兵也是极其优秀的,而之前提醒众人说隧道已走到尽头的便是二队队长承修。 只听得雪鹤说道,“一切照旧。” 那承修就高呼一声,“止!” 几百人的队伍登时便停了下来。 叶询站在队伍中段,也不见那承修做了什么事情,只听得隧道出口处发出“簌”的一声长啸,想是他们在出口放了烟花之类的信号弹。 接着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从出口那头突然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头儿,你终于是回来了?!”然后便是那人吩咐属下,“赶紧扯了防御,是头儿回来了!” 雪鹤听了那人带笑的声音也很是高兴,便高声喊去,“长英,这段日子没有我的管束你过得很好吧?” 那头的人听了油嘴滑舌的回了一句,“哪里哪里,头儿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我们可是想的紧呢!” 隧道内的鹤骑全都笑了。 确定隧道可以出去后,队伍又开始前行。 叶询只见那微小的白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他揉了揉不适光线的眼睛。前头的队伍已经开始动起来,烨城于鹤骑来说就像是一个家,出了隧道,便是离家近了。 ——光明就这样突然而至。 在走出隧道的刹那,飞雪连天,茫茫无际,刺眼的白光让叶询不得不眯起了眼睛。 那是一片无垠的荒原。 那荒原是比关内更加粗野的地域,不见尽头。天空高远,风雪肆虐。粉末状的雪花在旷野上被狂风卷起,犹如一条玉龙,狂暴的呼啸而去,直达九天,刺骨的寒风袭来,几乎叫人冷麻了骨头。 待叶询的眼睛适应那强烈的光线后,他抬眸望去,发现这空空如也的西北荒地里,除了风就是雪,遥遥处,还可见那被模糊了轮廓的雪山,而近处,却只剩下了这地上被雪覆盖了大半的沙石。 这里,真是个荒凉的叫人发疯的地方啊。也不知那些北朔流民是怎样在这里生存下来,他更不能理解,鹤骑怎么会如此喜欢这片贫瘠的土地。 那时的他,刚从那四方囚笼一般的帝都而来,他还不能领会,塞上百姓对自由的追求和信仰。 在离隧道不远处便设有一处哨塔。几名鹤骑成员正站在那里放哨。而在隧道出口处,竟布满了各色机关,密密麻麻的箭矢被固定在隧道上方,还用铜刺栅栏挡去了出路,若是不打声招呼就贸然出去,必定被射成了刺猬。 后来,据雪鹤自己所说,她为了加强隧道的防御,不仅在出口设有哨塔和陷阱,还买有许多炸药。那炸药的引爆十分奇特,一般的炸药要点燃了芯子会引爆,但鹤骑埋下的炸药一开始便是点着芯子的,只是芯子燃得极慢,且极不容易被人发现。 哨塔上常年都有鹤骑放哨,如果有关内的人跑出来,大抵上在半路就死于岔路中的各种陷阱了,若侥幸走出来了,若是没有烟火作为信号叫鹤骑撤了隧道出口周遭上的埋伏,只要一踏出隧道便会引发机关,给射的满身是透明窟窿。而若是有关外人要强行进入关内,叫像是雪鹤所说的,隧道狭小,基本上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要是真真碰上强敌,抵挡不住的鹤骑便会引爆炸药,炸毁了那隧道,到时谁都别想再过去。而那炸药也无需鹤骑点燃,因为那炸药本就是燃着的,鹤骑每次换岗时都会将快燃尽的芯子换取出,再系上一段长的,这样让芯子不断燃烧着,使炸药一直处在一个极端危险的状态里——一旦有强敌来袭,只消等上一段时间,鹤骑什么都不用做,随着一声爆炸就万事妥当了,因此就算鹤骑全数死在了敌人手中,但最终,那隧道也不会给任何人开路。 至此算来,那隧道真真是鹤骑的专用行道。除了他们,谁也没胆子走了。 这使得叶询不禁庆幸,他竟在关内就遇上了鹤骑,否则他无论如何是到不了烨城的。 过了龙首峰,关外似乎就是鹤骑的天下了。 那驻守在外头,油嘴滑舌的喊话人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亦穿着鹤骑的军服,披着驼毛大氅,他模样生的甚是平庸,但唯独两只眼睛生气勃勃,十分明亮,是个让人一观就十分喜欢的少年。他见鹤骑陆续走出来了,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他和每个回来的鹤骑成员都握拳相击几下,以示招呼。随后雪鹤走了出来,他见了笑的更是张扬了。 “头儿!”少年大笑的迎上去,准备也给她来几拳。 哪知拳头还没伸过去,就见雪鹤突然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然后另一只手扣住他的腰带,尔后雪鹤伸腿一错,竟是要把他绊倒的样子。 ——这一动,一下子牵动了两个人。 雪鹤看见同伴甚是高兴,激动之下竟忘了衣角上还牵着叶询,因此大动作下叶询差点没被她一手臂给掀飞。 而那被摔向雪地的少年却甚是机灵,雪鹤那狠狠的一摔竟没有把他摔进雪地里,他双腿一蹬,向前凌空一翻,化去雪鹤施来的力,尔后又稳稳的站住。 “长英啊长英!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一手的?”雪鹤见自己偷袭落空,便笑眯眯的问,并且把身后差点摔倒的叶询当作空气。 “头儿你每次见面都来这一手,我能不防着点吗?你去鹏城的这段日子里我实在无聊了,便就跟着平安学了几手。”长英拍了拍衣襟上的落雪,答了雪鹤的话,但他虽是和雪鹤说话,眼睛却撇了向脸色比风雪还要冷的叶询。他一时想不出为什么自己的头儿去了一趟鹏城后怎么就带了一个这么娇滴滴的娘小子回来了?——哟!衣角上竟然还牵了姻缘结?!这是多么的难舍难分啊。再往后一看,他又发现了原来头儿不仅带了个娘小子回来,还捎带了一大帮大兵回来,那大兵一看穿着就知道编制不错……头儿这是抢亲呢还是娶了个娘小子回来啊?莫非那些大兵还顺带来的嫁妆? 长英的脑子飞快思考着,最终他决定也无视叶询。罢了,反正头儿总是做些奇怪到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情,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雪鹤自然不知道才一会儿的功夫长英的脑子里就转了这么多道弯,她的思维还停留在平安教了长英功夫的事情上,她奇道,“什么?!平安竟敢不听我命令乱教你们功夫?等我回去看我不撤了他队长的职位,然后叫他养马去!你们今天学一招明天学一招的,不是马上就要比我厉害了?那我做这个统领还有什么意思?” “头儿你说的是哪里话啊,头儿,看你这身量就是根骨清奇啊,我们再学也是学不上你的。”长英把马屁拍的极响。 此时鹤骑其他队长,诸如允之等人也围了上去。大家都是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比亲兄弟还要亲上几分,多日不见了必是要玩笑几句的——其余五位鹤骑队长自然是知道雪鹤与叶询之间事情因缘的,反正叶询和雪鹤的衣角已经牵了许久了,也不差这一会儿,再说人家被牵着的人都没说什么,他们跟着起什么哄啊。因而这边几个少年围在一起热火朝天的玩笑,集体无视了站在雪中,一直是无表情的叶询。 但是叶询面无表情并不代表他什么都不在乎。 实质上他们的谈论也与叶询没什么关系,只是他们俩的衣角死系在那里,导致叶询像跟屁虫一样,雪鹤走到哪,他就必须跟到哪儿?! 可他堂堂一个皇子殿下凭什么啊?!要跟也是雪鹤跟着他才对! “咳咳……”柴忠看着一脸表情宣告坏死的叶询,作势干咳了几声。 雪鹤才想起来她还带了一个麻烦精回来,她一拍脑门,惊道,“哎哟你看我这脑袋!”说着就以一种极度狗腿的姿态,立刻让出位置来,让叶询现身,然后弯着腰,一脸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介绍无表情的九皇子殿下,“你们看我都忘了说了,这位是当朝九皇子九殿下,长英你可要好生担待着。你这辈子估计也没见过这等身份尊贵的人了吧?让你这土包子长长见识!这九殿下嘛,是来风雪关……”雪鹤眼珠子一转,解释道,“来风雪关视察来着,可惜官道走不通,就折烨城这条道了。这可是咱们烨城的天大福气啊!咱们要拼死保护殿下的安全才是!” 长英十分聪明,他大致也是想到了怎么回事,不用多加反应他已经端正的行了一个军礼,“小人参见九殿下!” “免礼了。”叶询还是无表情的说道。可以看得出他对这一干鹤骑没有什么认识的兴趣。 雪鹤是人精,她小眼一瞟就知晓叶询此时为什么不高兴了。于是她嘿嘿笑道,“公子,既然我们都出了隧道,小人就把这个解开罢。”说着便去解那结,可是经过他们俩的一番折腾,那死结已经结的甚紧,任她用什么蛮力也解不开。 “行了,不用解了。”叶询等的不耐烦了。 雪鹤不知他寓意何为,只得疑惑的抬起头来,瞪着一双星子般的眼睛看着他。 少年道,“这结已经打死了,割了它吧。” “喏。”雪鹤领命,然后从靴子里取出匕首,但那匕首放在那死结上的时候她又犯难了。 这是割谁的衣裳才好呢? 割那生气包九皇子的衣裳?这不是摆明着她大不敬嘛,况且他这衣服看起来还很贵的样子,不知这一刀割下去他会不会要自己赔啊。但是割自己的吧她又不舍得,这一刀子下去怕是这件衣服就不能穿了,她可没几件可穿的衣裳了。 思索良久,雪鹤的匕首在死结的两头徘徊不停,终是下不去刀来。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手握住了雪鹤握着匕首的手,将匕首的刀锋对准一条衣角,利落的割了下去。 “次啦——”空气中响起微不可闻的布料割碎声。 那结好歹是被割开了。两人的联系一断开,叶询便招呼也不打一声的离开,似乎不想和雪鹤多待上一分钟似得。 雪鹤还握着匕首,她有些出神的看着那九殿下断去的衣角,然后再看看自己衣角上缠着他衣料的那个结。 嗯,看来这个生气包还是挺大方的嘛。 雪鹤笑了笑,她终于发现了叶询身上还堪堪有一点不让人讨厌的地方。 “头儿,”此时长英凑过来,“还愣在这干嘛呢?我们赶紧收拾收拾回烨城去吧。” 一说到此,雪鹤叹了口气,刚刚才对这个九皇子有点好感来着,被长英一语那好感就击得粉碎了。 “没法子赶紧。”雪鹤看了一眼天光说道,她摸着自己下巴,思考道,“这会子都快天黑了,我们在隧道中走了整整一天,若是骑马的话也要大半夜的时间,”她撇了一下那站的远远的叶询,“长英,你说,堂堂一个皇子殿下,徒步走了一天,再叫他骑一夜的马他会干吗?” “那怎么办?”长英问。 雪鹤叹了一口气,“你先带着人马回去整顿整顿,然后再带辆马车来接我们。这关外冷得紧,别把那皇家的宝贝疙瘩给冻坏了。你先把那九殿下山一样的家什带回去吧。待马卸了东西后再领马队来接我就好。” “喏。”长英领命,可稍后他又问了,“那头儿是要在此处扎营么?这段日子来可不太平,常有匈奴蛮子在扫荡。” “你速去速回便好。你若回来的快,我们半夜就可启程,只要有马车便好,让那九殿下坐马车,就算是连夜赶路怕他也不会有什么怨言了。” 长英点点头,他领了两名属下便骑上马朝烨城奔去。随行的还有跟随着雪鹤从鹏城回来的四歌小分队长——人是不多,却带上浩浩荡荡的一大帮马匹。 雪鹤目送着长英远去,她只留下了允之一队人马来,其实她这样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其实就算现在叶询肯随他们骑一夜的马回烨城也是没有用的。因为他们现在的马匹根本就不够用。少了马车这种装载物品用的工具,单是用马驮,一匹马根本载不了多少物品,雪鹤又心疼她的大宛马,是以不让在马匹上放很多东西,偏偏那个九皇子娇生惯养,来个塞上跟游江南一般,带着各式各样的家什,光装满马车就装了好几车,如今丢了马车,换做马驮,再加上鹤骑自己的东西和叶询护卫队的东西,根本没有一匹马的背上是空的。 雪鹤看了一眼留下来的踏雪。她的踏雪自从进了隧道就十分不高兴,因为它的身上也挂着雪鹤从鹏城买回来的一大堆诸如烧鸡之类的吃食。踏雪的背向来只肯让雪鹤骑的,如今驮了几只死鸡,几块牛肉,让它感觉自己很是掉价。 看吧,连她心爱的踏雪背上都有东西,叫她哪里去腾出马来骑回烨城呢? 唯一的办法便是差鹤骑将那些驮了东西的马匹领回烨城去,等卸了东西再把它们领回来,众人再骑马前进。近两百匹马,不是长英一个人就能赶回去的,因此便差了四个小队的人马跟他们一道回去,鹤骑的脚力都不错,八十人只需有十匹马,大家轮流骑马,其余人随着马队奔跑也能快速到达烨城,虽然不如众人皆骑上马匹的速度快,但起码能全全照顾到马匹。在雪鹤心中,那些大宛马简直是她的命根子,必须小心照顾才是。 再说……那九皇子是真真不愿骑马前行的。倒不是他不会骑马,或是嫌骑马累人,只因骑马目标太大,极易引人注意,若真碰上刺客,只需一记飞镖就能搞定。虽说已经到了关外,但万万不能放松了警惕,需到了烨城,她二哥雪枭来接了他走才行。 叶询见长英领着马匹离去,思忖了片刻便猜出了事情的大概。他朝雪鹤招招手,意思她过去。 “公子有事么?”雪鹤巴巴的跑到叶询面前,问。 “我们此番不是直接去往烨城是么?” “公子,您也知道,就算有了马匹您也不能骑马,这样危险太大。所以只得再等一夜,待长英领了队伍来接我们便可离开。烨城地小物贫,没有多余马匹,只得使这个法子,不过公子你放心,这一带是我烨城范围,荒无人烟,匈奴一般不会来到此地。”为了打消叶询的顾虑,雪鹤隐瞒了近日匈奴现于烨城周边地区的事情,“晚上的时候我的帐子挨着您的帐子,必不会让您受到伤害,再说,还有鹤骑贴身护卫,公子您定是万无一失的。” “你把自己和我护卫队的马匹几乎全都赶往烨城,真的没有问题么?” “自是没有什么问题的。”雪鹤笑道。心中却想怎么可能没有问题?凡事都有一定危险性,只是此番没有马车,马匹又不够用,除了这个法子还有更好的法子么? 叶询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死人脸,他淡淡道,“如此便也罢了,只是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公子放心,定时能准时到达风雪关的。”雪鹤对前景很是乐观——到不了风雪关砍得又不是她的脑袋,她自然不会担心。 一切既已经说明,一大队人马便寻了一处背风地扎营。为了不暴露出隧道的方位,队伍还朝前走了多时才开始扎营。 心许是觉得到了烨城便不会那样累了,因此不管是留下的十几鹤骑还是叶询的护卫队都是心中欢喜的。众人早早的便支起了帐子,胡乱吃了些东西便睡过去了——他们在隧道中整整行走了一天,因为没有光线,确定不了时辰,是以大家一天没有睡觉,如今到了关外倒是感觉安心了不少,加上又徒步走了多时,因此极为疲惫,夜里都睡的甚熟。 关外的夜并不显得如何黑暗,有了雪的反射,周遭倒是一片融融荧光,视力稍好的人也能看见远处。 此时雪已不再下了,亦没有多少风声。万籁俱静,一派安静苍凉的景象。 半夜里,雪鹤裹着大氅从自己的帐子里走出来。她向来不是睡得很熟,于是每每半夜都要起来巡视一番。她将大氅上连着的毛绒帽子盖在头上,遮去了些许寒气,然后她绕着营地走了一遭,见营地周边那放哨的小兵竟依偎着篝火睡去了,不禁暗自叹了口气。 她也知晓那小兵年少,必是极累了才在放哨中睡了过去。她好歹不算个铁石心肠的人,要往常她必是要赏他一百下鞭子的,但如今她只是悄悄的走过去了,将自己温暖的大氅解下来,盖在那小兵的身上。他虽是靠着篝火,但塞上夜寒,他穿的单薄,恐怕会冻死在睡梦中。 脱了大氅,雪鹤便只剩下一身墨绿的箭袖袍子了,好在袍子也厚,一时不会觉得太凉。她一手拎着一瓶烫熟的烧酒,一手握着一柄细长的环首刀,慢悠悠的爬上一处雪丘,然后坐下来,手臂支在环首刀上,尔后有一搭没一搭的喝起来酒来。 烈酒入肚,登时便不觉得冷了。 女孩盘腿坐在雪丘上,仰起头来,观瞻着高悬着的九天,弯起眼角来,似乎很是愉悦。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也许兴致使然,突然,她对着天空轻轻唱道,“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君子于役,不知其期,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如之何勿思……” 她唱得是诗经中的《君子于役》,塞上的百姓改换了调子,将它唱的哀怨又悠长。小时她就常常听风雪关中的妇人们这么唱的,她们无聊时便会唱歌。只是这调子并不是如何欢快,说的终究是一个女子思念戍守边关的丈夫的悲凉之事,那些妇人越唱不过是越平添些烦恼罢了。 但偏偏雪鹤就是学会了,她对音律一窍不通,这也是她唯一会唱的歌。 今日也不知道怎么的,此情此景就让她想到了这首歌。她这是怎么了?她本来就是一个粗人,不懂什么风花雪月的旖旎事情,生来只晓得和男人一道打打杀杀,对于诗词歌赋更是一窍不通,今日偏生这种诗人的酸腐感情来?这让雪鹤自己都觉得很是奇怪。 但她嘴上的歌终究是没有停下来。长夜漫漫,如今她替了那熟睡的小兵放哨,得找些事情来做才不会无聊。 就这样反反复复的念叨着这一首歌,雪鹤在不经意的转头时,余光竟看见营地中央竟站着个人。 她猛然住了嘴,待她仔细望过去时,竟是吃了一惊。 那人在雪地中站的笔直,穿着一身玄黑色的束腰袍子,一半脸都淹没在阴影中,他正背着双手,朝自己这边冷冷看来。 那人,竟是叶询。 卷一 风雪关 第六章 匈奴·弃逃(中) 雪鹤赶紧将目光移开,装作什么都没见到的样子。 她一人坐在雪丘上正惬意着呢,可不想屁颠颠的跑下去特地向他行礼什么的。雪鹤又喝了一口酒,心里想着你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可心里越是这样想,她就发觉那玄黑的影子就越向自己靠过来——那叶询今夜也不知是招了什么鬼了,深夜了也不睡觉,硬要在这冷天里跑出来和她一起吹北风。 在雪鹤的余光中,叶询的身影越来越近,接着爬上了雪丘……哟,这是要和我一起放哨是吧?得了,那我回去睡觉了,你一人在这待着吧。 雪鹤不愿和这别扭的皇子多待片刻,她环顾四周,看有没有其他雪丘,尔后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襟上的雪,准备开溜。哪知她手脚比脑子动的慢些,她才起身来,叶询已经爬上了雪丘,与她只有几步的距离。 “坐下。”叶询看她准备走人,不禁皱眉,然后不容反驳的命令道。 雪鹤心中大骂一声“他奶奶的腿!”,行动和思想却呈相反状态,她狗腿的笑了笑,打招呼,“哟,公子这么巧啊,今夜儿天朗气清,你也出来散步呢?” 叶询直接无视她干巴巴的招呼,抖了抖那绣着麒麟团纹的袍子,同她一起坐了下来,亦是盘着双腿,却和雪鹤那歪歪扭扭的坐姿不同的是,他脊背挺直,两只手搭在膝盖上,颇有一番仰观宇宙,俯察万物之气魄。 然后只听得他淡淡道,“你继续唱歌吧。” 雪鹤听闻,不相信的挑起一条眉毛来,“公子,您,您说什么来着?” “你先前一个人时不是在唱歌么?继续唱吧。”英俊的少年没有看她,而是扬起脸来,望向那高远的天空。 他的侧脸十分好看,鼻梁挺直,睫毛浓长,衬着这夜雪,竟觉得他美的不似真人一般,带着一股子飘飘欲仙的味道。 但纵使有美人陪着夜下观天,也安抚不了雪鹤那几乎要掀桌的心情。她在心中愤愤骂道:他奶奶的,老娘又不是卖唱的?!再说卖唱的小妞还能换几个铜子呢,你说唱就唱啊?怎么也不见丢点钱来啊? 等了许久也不见对方开口,叶询转过头来,见雪鹤嘴角抽搐的模样,便用他那万年不变调的平淡语气说道,“怎么,不能唱了?你方才不是唱的很大声么?” 忍无可忍后便是无须再忍,雪鹤本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从相遇之初雪鹤步步忍让于他,而今看四下无人,又喝了点酒,胆子便肥起来了,她冷哼一声,然后抱着环首刀挪了挪地方,特地离叶询远了些,反驳道,“唱的大不大声那是我的事,与公子又有何干?” 她话音一落,便听的叶询发出一声嗤笑,“你终于是又变回那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了。” 想当初他与她相识于马车上,她真真是彪悍到无人能及,身手敏捷,下手狠辣,连一张嘴皮子都利索异常,不想她打的是当朝九皇子,一个人就此蔫了下去,处处礼让,虽有时看她脸上显露出不耐的神色,但都被强压了下去,而今,他言语讥讽几句,这小丫头终是忍不住露出了那龇牙咧嘴的本性了。 “……”雪鹤一时揣摩不出他话语中的意思没有接话,她皱着脸瞄了一眼叶询,实在觉得同他一起没有什么意思,便想寻个借口离开。她站起身来,道,“公子,小人方才发现这处视野不怎好,不适合放哨,小人去找个视野好的高地来,免得夜里有人偷袭。小人这就告退了。” 雪鹤急着离开,叶询却没有给她机会,“这里的视野便是很好。”尔后他看了一眼臭着脸的雪鹤,补充道,“我说这里好,便是好,你哪里也不许去。”说着伸手拍了拍身边的地方,“来,坐这里,我问你些话。” 这厮半夜跑出来果然没有好事!简直是枉费了她一酒一刀精心布置出来的惆怅场景,这半夜就算不惆怅哀伤点,好歹也要给人安静闲适点吧?谁知这九皇子一出场就这般死缠烂打惹人讨厌,早知如此她还不如当初一脚踢醒那贪睡的小兵然后赏他一百下鞭子呢。 唉,善人果然是做不得。 雪鹤无法,只得依言坐回去。她抱着刀,耸拉着脑袋,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 叶询无视她的怂样,淡淡问道,“你自小就是在这塞上长大的么?” “回公子的话,是的。小人出生在塞上,长在塞上,从未去过其他地方。”这都不是秘密了,雪鹤便照实回答了。 “如此,便是对这里十分熟悉了。” 雪鹤点点头,“这个自然是的。” “那么,你方才唱的是《君子于役》?这歌也是塞上一直流传的?” 雪鹤心中哀叹,这麻烦精怎么又把话题绕到唱歌上来了?“是的。小人小的时候听过他人唱过,觉得甚是好听,便学了来,全是无聊时乱唱罢了,比不得任何人。” 叶询若有所思,他喃喃道,“那想必,你也是没有听过帝都那里的《君子于役》了……那里的歌,与这里是很不一样的。” “怎么个不一样法?”雪鹤下意识的问。 “哪里不一样的么?”叶询想了想,尔后浅笑,“哪里都不一样罢……” 一言已毕,再是无话。 确是,兆京的绵绵小调与这塞上的长歌大不一样的,即便是第一次听,也能听出二者巨大的差别。 他曾记得,在自己十岁的生日宴会上,父皇喝多了酒,那时参加宴会的都是些亲属,所以没讲排场,众人都没有往日拘谨。既没有礼仪的束缚,一场宴会下来必是吃得十分尽兴,连往日严肃的父皇也喝了许多酒。 在叶询看来,叶正霖,便是当朝帝王,他的亲生父亲,是一个极其严肃的人,疑心也重。叶正霖后宫佳丽众多,因而子嗣也多,其中不乏优秀又俊美的皇子,但他却对任何孩子都不大上心,除了每月例行的课业考察之外,皇子们也甚少见到父亲,因为他与皇子们都不大亲近。只是帝王家中,一些虚情倒是做的很足,纵使对这位父亲再没感情,各位皇子还是面子上对他恭敬有礼,进退有度。 当时叶询也是那样的,甚至是到了如今,他对父皇也没多大的感情。在他的记忆中关于父亲的记忆是少之又少,唯独他十岁生日的宴会那次,他对于父亲的记忆是终生不忘的。 ——那是叶正霖一生中,唯一一次参加儿子的生日宴会。那对于穆贵妃这一宫来说,是无上的恩宠。 叶询记得,父皇那日十分高兴,这很反常,只因他是个极其薄凉的人,亦不会将喜怒哀乐现于人前,但那日他喝醉了,酩酊大醉,连衣冠都是散乱的,任何人都劝酒不得,只好眼睁睁的看着他将那极烈的酒一杯一杯跟水似得灌进喉咙里。而在彻底喝醉后,他便开始絮絮叨叨的唱起了这首歌来……君子于役,不知其期,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如之何勿思…… 孩提时的叶询单单记住了那句苍凉的“如之何勿思”,只因那夜父皇反复唱的便是这句。唱的迷迷糊糊,确是哀伤至极。 原来那般对感情淡薄的人也有如此激烈的情感。 他还记得,父皇将他抱在怀中,抚着他的天灵盖,胡言道,“若阿萝还在,我和她的孩子便也有这么大了罢……” 那夜,母亲的脸色十分难看。 往日,父皇唤母亲便是“阿萝”,可母亲的闺名中并无“萝”字,稍大后,他便懂得了,父皇日日深情的唤着母后“阿萝”二字,只是将她当作了另一个女人。听年长的嬷嬷说道,那位真正名唤阿萝的女子,与母亲长得有五份相像,只不过母亲沉静,那女子生性机灵调皮,又极是爱笑,因此两人只是形似而神不似罢了。 他询问那女子后来的归宿。 嬷嬷便黯然道,“死了罢。” 了然的事情原委后,叶询点点头,尔后叫人将那嬷嬷拖下去,割了舌头——至此,世间再不会有多一个人知道这段皇家轶事了,他的母亲,还是皇上最宠爱的贵妃娘娘,而不是某个已经不知尸骨的女子的替身。 日后叶询又听了坊间流传的《君子于役》,竟是带着浓浓的江南韵味,婉转又粘腻,完全不似父皇那夜唱的声调。他遣人将周遭地区所有唱法的《君子于役》都收集来,也不是父皇唱的那支调子。不知那歌的来历,叶询终是留下了些许遗憾。 叶正霖平日是从不唱歌的,甚至对宴会游玩之类的事情都极缺兴趣。至那夜后,他也没有再提那首歌的只言片语。 直至今夜,叶询听了这女孩的歌,才知父皇唱的竟是塞上的版本。 那叫阿萝的女子,是塞上的人。 性子机灵调皮,又极是爱笑……这几点,倒真像是塞上女子的,最起码,倒真真像极了这个鹤骑统领。 叶询和雪鹤就这样一言不发的坐在雪丘上。叶询是个性子沉静的人,忍得住寂寞,但雪鹤忍不住了,不知过了几时,她终于道,“公子,快要起风了,你穿的单薄,还是早些回帐子歇息吧,免得生了风寒。” 叶询抬起他那细长的眉眼看了雪鹤一眼,然后便道,“和我在一起就使得你这么不自在么?” 何止是不自在,恨不得立马转世投胎去! 雪鹤顿了顿,她最近发现自己做事总是心口不一,为了防止一不小心就把心中所想给说了出来,她每次说话前都要思考一下,“小人不敢!” “罢了罢了,”叶询笑了笑,随后他站起身来,抬脚准备走下雪丘,当突然他又止住脚步,他像想起了什么一般,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圆溜溜的小东西,丢到雪鹤怀中,“这个,是你的吧。” 雪鹤定睛一看,竟发现那是她从叶询那儿摘来的银薰球。本来她以为是遗失在隧道中了,还伤神了好久,竟不想在他那里去了。“哎呀,这个小东西怎么又回到公子那里去了,我还以为再也找不到了呢。”女孩惊奇道。 “你落在隧道中,恰巧被我捡着了。” “公子真是有心,小人在这里谢过公子了。”雪鹤笑嘻嘻道。 “这种小玩意在我这里也没什么用处,你既喜欢,自然是要还给你了。”淡淡的丢下一句话,叶询便转过身去,缓缓走下了雪丘,有风吹来,将他锦缎般的长发丝丝吹起,飘飘欲仙。 雪鹤目送着他远去,待到又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喜滋滋的提着那银薰球,放于眼前,细细观摩着上面那精致的玉兰花纹。球里的熏香早就燃完,但尚留着点点香气。雪鹤伸出手理了理银薰球有些杂乱的五彩穗子,随后将它又挂在腰间。 ——失而复得的感觉真是好啊。 她心情极好,喝了一口有些凉的烧酒,刚想放声高歌下,却又忌惮再次引来些什么人,只得在心里狂吼那么两嗓子。 就这样,雪鹤独自坐在雪丘上度过了大半个夜晚,期间就见那放哨的小兵在睡梦中翻了几个身,再是嘟喃几句,便再无他事。早些年她还是斥候的时候也是司放哨一职,她年纪太小,在雪地中站不了多时便会睡着。那时她还是同父兄在风雪关中的,她硬是要从军,爹爹不肯,便先叫她去放哨,想用放哨这一苦差事磨得她打消从军的念头。她行事坚定,但凡决定了的事情就没有后悔的,因而那时年纪小小的她常常跟在大兵身后去放哨,可惜她年纪太小,睡着了也是常事,带她放哨的大兵们知会她的身份,又怜惜她一个女娃子,便也由着她睡去,是以她常常在一觉醒来后,发现自己正趴在二哥雪枭宽厚的背上,而二哥正背着她在雪中缓缓的向家中走去…… 而自从当了头儿后她是不曾再司过放哨一职了,因为性子中有了惰性,才看守了区区一晚,雪鹤也是感觉困倦了。 临近晨曦的时候,雪鹤看了看天光,估摸不要半个时辰长英就要来了。此时的夜也不想先前那样静了,风又刮了起来。她一人坐至高处,穿的又不甚多,要不是有酒她大概也要冻成冰棍了,扫了一眼那放哨的小兵,他裹着雪鹤的大氅,依旧睡得逍遥。 缓缓呼出一口气来,她站起来,扭了扭已经僵硬的脖子,然后准备蹬蹬腿踢踢脚做些热身运动,好去了身上的疲乏和寒凉,哪知她才刚站起来,眼睛只是随意的朝远处一瞟——也无需做什么热身运动了,登时,她的眼睛张大,尔后心中“咯噔”一下,身上那些不适全全离开。整个人那叫一个神清气爽。 那遥遥处,天地交接的方向,白茫茫之中竟有一列黑点朝营地慢慢靠过来,速度看来是极慢的,但在平原上待过的人都知道,在那样远的地方,能那样移动已是很快了。不消几刻,便能奔到眼前来。 雪鹤的视力极好,又在夜里待了一夜,是以远处看得还算清晰,她见那黑点的阵势像是一队骑兵,却不是鹤骑。她的鹤骑,撑死了也凑不了这么多人。 因此,那来势汹汹的队伍,极有可能是她的劲敌——匈奴。 雪鹤的脸冷下来,皱起眉,她心中竟有丝丝恐惧。自她占领了烨城起,她与匈奴的争斗就是小打小闹,鹤骑虽是彪悍,她却不舍得用这队精兵与匈奴正面抗争。关内的百姓叫匈奴为“蛮子”,这个称呼可不是白叫的,足见这族类是多么的原始和善战。 而今,她目测过去,这对匈奴大约有五百来人。 五百来人,她可从来没有对战过这么多人,并且还是在她手里没马没人情况下。 “该死的,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低声骂了一口,然后见那放哨的小兵还是睡得天昏地暗,不禁气极,一把操起酒瓶来,发力朝那哨兵丢过去。 只听“咣当”一声脆响,那酒瓶直接扎进只剩下袅袅青烟的篝火中,将那剩余的柴枝砸得火星四溅。 这般大的动静下来,才将那小兵给生生叫醒了。 那小兵本是徜徉在美梦中,被那火星子一溅,几乎是给烫醒了,他陡然跳起来,大叫道,“谁他妈的丢的酒瓶,活的不耐烦了吧?”然后环顾四顾,想找出肇事者来,再然后……他看到了远远处一脸严肃的程雪鹤。 “头儿!”小兵觉得自己离死期不远了。 雪鹤现在可没时间惩罚他的失职了,她握着环首刀从雪丘上滑下来,尔后朝马棚那飞快的跑去,同时朝那哨兵吩咐道,“全体戒备,有敌来袭!” “有、有敌来袭?!”他尚没有反应过来。 “匈奴五百!还不吹号?!”雪鹤几乎要被他气的吐血。她打定主意,回去要赏他三百下鞭子! 如果她还有命活着回到烨城的话! 马棚中已经没有几匹马了,为了应急所用,她只留下了十几匹马来——如此数量,堪堪只够鹤骑一个小分队骑的。 雪鹤看着这些马匹,心中飞快得想着对策。 这时,悠长的号角声响起来。 号角声中,本是安静的营地一下子动起来,鹤骑飞快的从帐子中冲了出来,接着是叶询的护卫队,但他们毕竟比不得鹤骑,出来时皆是衣裳不整的样子,有的人甚至连靴子都没穿上。 “鹤骑听令,所有的人上马去,立刻迎敌!”雪鹤骑在踏雪上,厉声下令道。鹤骑没有一丝犹豫,全都奔向马棚,将马骑得一匹不剩。 雪鹤接过允之递来的武器,将匕首插进靴子里,然后挂上劲弩和箭袋,最后卸了环首刀的刀鞘,一切准备就绪,正要奔出营地时,竟正正遇上了叶询。 此时叶询才慢悠悠的从自己帐子里出来,他这副性子,好像天下间没有事情能逼得他慌张一般,但他竟穿着完好,依旧是夜里那袭麒麟团纹的玄黑袍子,衬得他人沉静又风雅——或许,这个心机深沉的九皇子害怕夜里突击,一个晚上都没换衣睡觉吧?真是只老狐狸。 叶询见雪鹤一副应敌的模样,然后再望了望空荡荡的马棚,面无表情的问,“怎么回事?” 雪鹤手持马鞭,指向远方,“回公子的话,匈奴来袭。” “多少人?” 雪鹤照实回答,“骑兵五百。” 此话一处,营地中的人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连柴忠都青了脸色,如今他们人数才堪堪一百多人,不要说两军对战了,他们可是连马匹都没有的!那匈奴自小都是在马上长大,骑术了得,待他们奔近了,不要说反抗了,单是他们骑在马上,高高在上的举起马斩一阵砍瓜切菜就能让这一百人全军覆没!没有马匹,他们怎能和匈奴对战!想到此番,已让那些京城来的护卫队有了怯意。要说和刺杀叶询的那些刺客对阵还有些许活头,毕竟他们的目标仅仅是叶询,但是匈奴呢,他们可是过境的蝗虫,无论是谁,都是留不得命的! “你不是说过,你的地界不会有匈奴么?”叶询抬起细长的凤目,有些怒意的看着雪鹤。 “所以,因为我的疏忽,惩罚马上就来了。” “你要怎么办?”大敌当前,叶询倒是很镇定。 “自然是阻敌,公子放心,鹤骑还是有些身手的。”说着她调转马头,此时鹤骑已经集结完毕,十几人在雪鹤面前严正以待。“兄弟们,走!”尔后她又对柴忠说道,“将军,好生护着公子,我去拖住匈奴的进度,你们尽力往北去,只需熬住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我的人马便会赶到,你们只需拼命退去即可,能退多远便退多远!” 柴忠听雪鹤的此番言语,也是知道雪鹤准备以鹤骑和自己的性命去拖住匈奴,以博取到叶询逃跑的时间,不禁心生敬佩,他朝雪鹤抱拳施礼,郑重道,“胡为将军无需担心公子,只需自己保重。” 雪鹤点点头,尔后样起马鞭,“驾!”她一声厉喝,便领着十几鹤骑朝匈奴的方向奔去,所过之处,激起阵阵雪花。 东方逐渐发白,天气却不见暖起来的样子,反而,风刮的愈加剧烈,几乎叫人睁不看眼来。 叶询眼看着雪鹤飞奔离开,在看看剩下的人,口中低低的吐出两个字,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马匹?” “公子,我们这就走吧!”柴忠没顾及叶询还在思考问题,对他急切说道。一百人没有马匹,又是行走在雪上,想必速度是极慢的,他们半刻都耽误不得。 叶询被所有人夹在中间,一行人便匆匆向被赶去。 突然间,叶询像是想到什么一样,猛然回过头去,那一瞬间,他本是沉静的眸子陡然收缩!他的手紧紧拽住了自己的衣袖! 那是他,恐惧的标志! 卷一 风雪关 第六章 匈奴·弃逃(下) 塞北平原,一望无际。 两军若是对战于此,便只能单纯依靠作战能力了。北朔的马匹向来没有匈奴的好,士兵亦没有匈奴那般凶残,因此若失了城池和火器,在一般状态下北朔军队是讨不了什么好处的。 雪鹤自是知道这点的,所以她从来没有和匈奴正面交锋过,她心中也不愿意和这些蛮子正面交锋,就算鹤骑是精锐,但而今,他们没有钢刀,没有火器,仅仅凭借着几十人就要去阻挡那飞奔而来的匈奴大军,简直就是螳臂挡车。 她不是个吃亏的人,她领着十几鹤骑直面冲向那匈奴,绝对不可能是去送死的。 她的鹤骑最为忠心,无论她下什么命令他们都能眉头不皱一下完成,但她不个忠心的人——她不效忠于任何一个将领,她的一片忠心亦不在这个叶氏王朝上,她厌恶匈奴,只因为匈奴祸害了边疆的百姓。自小,她觉得最应该保护的人,是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而非在兆京醉生梦死的贵族们。 因此,她亦是不会效忠叶询的。 叫她为保叶询安全而去送死,这更是笑话。 至此,她带领着鹤骑与匈奴拼命般的举动,只因她必须把戏做足了,才能从那帮护卫队的手中骗到所有的马匹,再者,心中还是在抉择徘徊——她已是将自己的所有后路都安排好了,那么是否要给叶询点面子,真的为他稍加阻挡下匈奴前进的脚步呢? “罢了……”思考片刻后雪鹤还是拿出了她少的可怜的道义,她决定为叶询挡上那么一阵子,毕竟他们一路行来多日,不念情谊念缘分,就算还他个人情好了。 这样想着,女孩便俯下身子,紧紧贴在马背上,她取下劲弩,搭上箭矢,对准了前方飞奔而来的匈奴大军。 突然间,她鹰隼一般眼睛眯了眯,尔后她竟迅速收了劲弩,接着猛地一拉缰绳,喝道,“止!”霎时间,鹤骑全数停了下来。 不远处便是快速靠近的匈奴大军,雪鹤竟反常的勒住了马匹,她低下头去,似乎在思考什么。 “头儿!你还在干嘛啊?!”允之见敌人越来越近,有些匈奴已经开始搭箭拉弓,看来根本是不把他们这点人放在眼里。 然而在这个节骨眼上,雪鹤也不知抽了什么风了,竟停在原地,这样毫无准备就像靶子一样静止在空地上,只怕进入了匈奴的射程立马变成刺猬。 然而雪鹤并没有理会允之的询问,她突然转回头去,看向叶询那一行人,他们已经走得有些远了,雪鹤却恰巧在那个瞬间,看见叶询也是回过头来,他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剑眉凤目,深沉如水,好看的紧,雪鹤却看见他的手紧紧拽着袖口——他这样的人竟也会害怕? 想来也是,以他那七窍玲珑心,她想什么,接下来要做什么,以他的聪慧,不消几刻也就会知道的。 只可惜啊,这般神一样聪明的人物也有失策的时候——他这次反应的着实有些慢了。 长风呼啸如泣,骑在马上的少女便就这样定定得看着那遥遥处的少年。 雪鹤没有躲闪他的目光,因为大风,她的头发被吹的有些散乱,隐隐约约的遮去了她星子似的双眸。 但她的眼神却渐渐冷了下去。她看着那一身华贵的九皇子,他和护卫队匆匆离去的模样有些狼狈……但在她的脑海中,却一直是那五百匈奴头领的模样——那匈奴的头领竟也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身着战甲,一双眼眸锐似刀,当雪鹤的箭矢指向他的时候,他竟是抬起头来,朝雪鹤微微扬起嘴角,其中带着些许散漫,些许不屑。 他可是雪鹤的老熟人了。 半年前他还扬言过,要扒了雪鹤皮去做垫子用,可是半年了也没逮着雪鹤,甚至连影子都没见到,此间不是雪鹤有多么多么的厉害,而是她实在是太会躲人,每次见着他跑得比黄羊还快,是以半年来两人根本就没有交手的机会。 ——他便是匈奴大单于帐下的大王子,乌达尔。 半年前雪鹤运气兼人品大规模爆发,一箭射下了他的毛帽子,让这个一辈子没吃过亏的大王子受惊不小,因此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雪鹤自是知道他的本事的,所以也不与他正面交锋。而今,若是其他人带这五百匈奴前来袭击雪鹤还是能抵上一抵的,但独独乌达尔不行。 能帮助自己的父王平定塞北所有部落,并且年年带领着部下进攻风雪关,期间还攻破了几座城池,又深的大单于的信任,被匈奴称为雪漠里最矫健的雄鹰……此番种种下来,家产才区区两百骑兵是雪鹤实在是不愿惹到他,在或多或少的吃了乌达尔几次暗亏后,每次她领着鹤骑去抢夺匈奴的粮食牲畜时,都特意避开了乌达尔的帐子。 乌达尔是个聪明人,又敌我悬殊,要硬拼的话很可能使她丧命。 程雪鹤不是个善人,也不是个忠心的人,更是个不能吃亏的人。所以她爱惜自己的这条命,她还不想死。 她不是什么战神,不能领着一点人马冲入千军万马中而全身而退,战神这种人物,只能出现在传说中。从头至尾,她都是个自私至极的人。 雪鹤看着叶询,此番思考挣扎下来,仿佛是过了许多年一般,终于,她下定了决心……她举起了马鞭,下令道,“鹤骑听令,全速跟着我——撤!” 话音一落,女孩便迅速调转了马头,然后狠命一蹬马刺,踏雪发出一声嘶鸣,撒开了蹄子便闪电般的向北方跑去!连同那鹤骑亦是狠命的抽动着马鞭,不要命一般的跟着雪鹤一同向北逃去! 他们逃跑的如此突然,他们前脚刚撤,后脚匈奴的大军就迎了上来,只听的箭矢破空的声音,匈奴那密密麻麻的箭矢便射进了雪鹤一行人站过的土地中! “天啊,他们竟跑了!”柴忠恰巧回头看到这荒唐了一幕,不禁气极,“他们骑走了所有马匹,竟就这样跑了!” 听闻柴忠这么一吼,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转回头去,却哪里还见得到雪鹤一行人的身影?! “这天杀的,竟骗了我们?!这帮下作的塞北兵!”立刻有人撕心裂肺的骂道。 “他们不是要迎战匈奴么?怎的突然就跑了!” “我们是被抛下了么?!” “这样死也太窝囊了!” “老子死也不会放过那些个塞北兵的!” 众人有惊惶有愤怒,亦有绝望的,唯独叶询,还是沉静如水的模样,见到雪鹤陡然调转马头,带领着一干手下从匈奴的箭下堪堪逃走的场景,他反而松开了紧攥着袖口的手。 她……终是要走的。 叶询在心中如是想。 事情来得太突然,他一时没有想的太全面,竟随了雪鹤骑上所有马匹去迎战匈奴。他本是该想到的,她一介鹤骑将领,几乎是脱离的风雪关的编制,想是忠诚度极不可信的。遇上这等袭击最有可能的便是独自逃走,再说自己绕道烨城这件事情几乎无人知晓,她将自己丢与这旷野中,加上又有匈奴的袭击,他必是活不起下去的。她抛下自己,无人知晓,更不用承担什么罪责。是以她可以弃了他以及护卫队一百多人的性命而全身而退。 他本不该信任她一丝一毫的,更不能让她骑上所有马匹逃之夭夭……但即便他骑上了马匹逃走又如何?他们的马匹终是不如匈奴,无论步行还是骑马,都会让匈奴追上,倒是鹤骑,马上功夫了得,若骑上了马匹,逃走倒是件轻松的事情。 但即便如此,自己怎么的让那鹤骑统领带走所有的马匹呢?自己竟会有如此疏忽的时候? 叶询自嘲的笑了笑,甚至……在他和她对视的时候,他还是希望她不会抛下自己。 叶询啊叶询,你早该知道塞上女子最是薄凉的。 少年望了一眼周遭或愤怒或绝望的护卫,尔后对身旁的柴忠说道,“柴将军,抽刀迎战吧。”音声从容淡定,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一般。 柴忠先是有些吃惊的看着这个过度平静的少年,尔后便回想起他们这几月来的行程,确乎……这个少年无论遇到了什么样的危险都是这般模样的,不见他害怕,更不会慌了手脚。他才年仅十五岁,便有这般见地,实在不易,若是让他回到兆京,说不定还是可以当上帝王的人物,只是可惜了,如今竟要惨死关外……汉子的脸上有些许动容,但只是愣了一愣,他便领命道,“喏!” 他们北朔的军人,纵使死,也得死个壮烈。他们可不能当逃兵。 随后,柴忠将叶询护在自己身后,朝那些慌了神的护卫队高呼道,“众人听好了,保护公子!咱们是军人,不能死的窝囊,这次即便是死了,也是能还来咱们妻小在兆京的安乐!是男人的,就跟我拿起刀来,和那些蛮子拼命!” 言及家小,倒是让很多护卫强行镇定下来。他们皆是望了叶询一眼,尔后全全住了嘴,接着只听乒里乓啷的铁器声,所有人都拔了刀,丢了刀鞘,以示下定决心要与匈奴一决死战。 大雪不知何时下了下来。纷纷扬扬,犹如鹅毛。天苍地白,唯有天地间那两方人数悬殊的队伍为这雪天添上几许其他颜色。 那颜色,倒平添些悲壮的味道。 众人簇拥的中间,叶询抬头望了望那无上九天,有雪鹤落在他的眼中,凉的叫人难受,但他却硬生生的没有合上眼睛,此时东方见白,他观瞻着天光,突然低声说道,“或许……还有半个时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