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01 我在2006年7月从S大毕业以后,混得很不好。 当时我怨天尤人,觉得自己运气不好,现在过去5年了,想起来,明白了这得怪我自己。我在全省有名的师范大学读书,成绩一般般,但社团活动参加得多,算个风云人物,家乡对本地人门槛不算高,毕业的时候,只要我回家唯唯诺诺一翻,混进中学教书不成问题。可是我不愿意。我不喜欢教书,我想当编辑,我想和文字打交道。就这样,我违背了家人的愿望,只身一人留在了G城。 一个女孩子,想在G城这样繁华的大都市里生存,要不就很有关系,要不就很有手腕,要不就很坚强。前面两样,我都没有,最后一样,我以为我有很多很多,后来被现实打败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如此脆弱,我自以为的坚强,都是用来武装脆弱的。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很有理想和空话同时欠债累累的私企里任媒策,试用期工资一千,过了一个月的试用期后涨到一千五,扣除公司提供的午餐、宿舍费,大概可以拿到一千一。说是媒策,其实也是打杂,我们给学艺术的学生和没有钱的艺术家提供场地、承办活动,由于公司人少,工作量大,我常常无偿加班到晚上9、10点。工作苦、报酬低,这都不是我最在意的,我是那种能吃苦的人,这话不是吹的,即使后来失败得一败涂地,这一点依然获得他人的认同。我就一个想法,不管多苦多累,先积累工作经验,谁让我既没关系又不懂拍马屁呢?让我放弃这份工作的,是工资一而再再而三地拖欠着,让我到了举债度日的地步。一个比我早两个月离职的女孩子对我说过一句话:“你知道在G城,一千块意味着什么吗?”我没给她回答,我们都是心照不宣的。2006年,G城的房价还是七千一平方,到了2011年,房价已经破万了。 我的第一次离职让我很痛苦,我想的不是换个工作那么简单的问题,我想的是理想与现实的问题,我是发自内心地敬重我的雇主、上司和同事的,他们对艺术如此执着,不正如我对写作的执着吗?可是当我捏着口袋里借来的仅余的一两百块,我觉得这个世界荒凉得可怕。我饿。 我不抽烟,可是这次我抽了一夜的烟,在路边烟摊里买来的细长的More,安妮宝贝在小说里常写的那种,我抽不出真假,只抽得一房间烟幕。待得烟幕散时,我决定了离开。 第二份工作,我如愿以偿地当上了编辑。这是一家刚成立几个月的图书公司,规模小,但规章制度健全,工资也不高,但发放准时,老板也很坦诚:做图书得走一个很长的流程,按照公司目前的情况,给不起很高的工资。我抱着当开国功臣的豪迈心态,过起了朝九晚五双休日的编辑生活。我租了个十三平米的小单间,收拾得干净整洁,在墙上钉了照片,让这个小窝看起来温馨而舒适。我还备齐了炊具,每天下班炒菜做饭,早上也炒一份,用饭盒装了带公司去作中饭,隔三岔五熬汤和调理痛经的中药,小日子过得平淡而坚忍。我以为这样的小日子可以过得很长久,可是三个月后,我拿着两千多的遣散费,拥抱了共事的两个女孩子,又一次离开了——公司倒闭了。 这一次我是笑着离开的,这三个月的平淡生活让我觉得我又活了过来,我又是那个什么都不怕的女孩子了,我自信我可以很快找到另一份工作。我投入了比我低一届的孩子们的应聘大军,跑招聘会、面试,忙个不停。然而,我的自信来得有多快,就有多快地流失在一份份石沉大海的简历以及一个个“我们主管对你印象不错,请回去等我们通知”的虚假诺言中。在G城的最后一场面试,我踏进了一家DM杂志的门口,在将近半小时的等候后,我强撑着笑脸,向主编吹嘘我有多么熟悉编辑出版的流程,我有过硬的写作功底……主编说,像他这样写了几十年文章的人,都不敢说自己写作功底过硬,我一个小女孩儿,就敢说自己功底过硬了,真厉害。最后,他总结说:“你血气方刚,不适合当编辑。”应该说,这是我所经历的最不虚假的一次面试,我很不争气地哭着走出了主编室。 这时我手里捏着的两千多块遣散费花得所剩无几,依旧没有着落的工作以及被打散的自信让我脆弱不已。我哭了一夜,毕业后受的这许多委屈排山倒海般涌出眼眶,我哭肿了眼。我觉得自己真没用,我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呢?我想回家了。 我的家在Z城,一个号称正在崛起的和谐城市。但对我来说,Z城与G城相比,G城适合装载梦想,而Z城,适合养老。我生在Z城长在Z城,我大学以前在Z城生活的那些日子里,我的同龄人大多不识余华不懂王朔没听过海子,他们热衷于港台明星的离离合合还有自己与年少的男女朋友的离离合合,我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我清高得可耻,我的孤独助长了我离开的情结。然而,现在,我想回家了。 回家的路既平坦又坎坷。平坦的是,周末回家时抱着转转应届生招聘会的心态,我给一家策划公司投了简历,无心插柳柳成荫,那家公司居然录用我了。公司在市区,离家有相当一段路,签试用合同当天,我就在公司附近顺利租到了一间民房,第二天,爸爸亲自到G城替我把所有家当搬到了我的新宿舍。不过五天时间,我就狼狈而成功地从G城逃回了Z城。没带走一片云彩,也没留下一丝理想。坎坷的是,这份工作,我依旧没有干长久。 入职后,老总让我接手了一部政府某部门宣传图书的编辑工作。这是一部规模宏大的图书,从收集资料到编撰成稿,经历了两年多的时间,交到我手里的时候,这部书已成雏形,我的任务是,从两大书柜的原始资料中找出书稿的对应内容作最后的校准、增补,再将原书稿的拼凑式语言重新编写润色,最后排版成稿。这部书在我之前,数人经手,就像一场马拉松接力跑,我是最后一棒。我后来知道,这些人之所以没有完成这部书,因为他们都是在入职没多久后就离职了的,没有足够的时间,也没有足够的心去完成。三个月后,我坚持完成了这部图书的时候,公司里几乎所有员工已经换了一批,身边的人都是刚熟悉就散。而我觉得,我离开的时间似乎也到了。可是,我又要跑到哪里去?我已经参加工作大半年了,我频频地换着工作,换着住的地方,从一个地区到另一个地区,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我从没有领过高于一千五的月薪,我要租房,要吃饭,要交水电费网费电话费,坐个公交,一来一回就是四块钱,路边见个乞丐,我也自卑得绕着路走,因为我兜里掏不出多余的一角钱扔到他伸过来的饭钵里去——现在,我连换工作的钱都没有了。换工作,就意味着我可能有几个月没有收入,即使我马上找到工作,几乎所有的私企都有押工资这一做法,最仁慈的也得押半个月,也就是说,我至少得干一个半月才能拿到工资。我没有钱支撑哪怕是能找到新工作的最理想状态下的这一个半月。 在我进退维艰的时候,我和老谈见了面。老谈是我大学时的哥们,毕业后,来到了Z城任公务员。老谈很讲义气,知道我回到了Z城工作,招呼着吃饭喝酒,没有因为我的落魄而看不起我,反而二话不说地借了我一千块,他苦口婆心地劝说着我:“你也不是真喜欢给政府部门编这些东西,你就是喜欢文学,喜欢写小说,你还真不如回到学校里教书,生活稳定了,才有写作的可能。像现在基本生活都保障不了,你能写多久?再说当教师时间还是相对充裕,寒暑假,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对女孩子来说,教书还是不错的选择……你现在和家里关系不好,多少和你的任性有关,家里都盼着你回去教书,你现在顺了家人的意回去,还可以改善和家人的关系。而且你又是本地人,要教书应该还是有办法的,不过这事得早,你明白,再耗个一两年,学校就不好进了……” 老谈的话让我作了一番深思。确实是这样,在许多关心我的人看来,我过得并不好,他们希望我过得好。我无知,我任性,我狂妄,我血气方刚,我凭什么认为这个世界会和想象的一样?我尝试过了,这个世界确实和想象的不一样,差很远很远。也许,我是该妥协了。 和妈妈说起我想回来教书这一问题的时候,我少不了战战兢兢,因为少不了受一番数落:“早就说了你……”我的自尊心剥落了一点点,我心里难受,我扛了下来。 妈妈带着我去把能求的人求了个遍,我少不了战战兢兢,因为少不了受一番数落:“你早就应该……”我的自尊心剥落了许多许多,我噙着泪,我扛了下来。 我好不容易在村里的秀岭小学得到了试教的机会,这是我的母校,是村里唯一的小学。当我踏着曾走了六年的校道,多少年后第一次再走进校门的时候,心里的宿命感油然而生:从小我就渴望离开这个生我养我的小村庄,我绕了外面的花花世界一大圈,最终,我回来了。 我不知道这次试教算不算成功,毕竟我不熟悉手上拿到的教材,大四实习后,我也没再站过讲台。可是校长给了我机会:我被录用了。签约前,为了我那已弄丢的就业协议书,我又奔波了一段。我回到G城,去S大求我的辅导员再给我一份就业协议书,没有这份协议书,我无法进入教育系统。辅导员帮助了我,她还留给我一句话:“人有时候需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 在G城的这一夜,我坐在S大校园铺满青草的小山坡上,反复琢磨着这句话。我做过的事情是错的吗,我坚持留在G城是错的吗,我追求自己的理想是错的吗?因为我失败了,我的过去都成了错误,这个世界,失败者没有话语权,失败者需要朝着人们认可的方向前行,某些时候,还得受点嘲弄,把自己的自尊心玩弄一遍。我看着我眼前的路,一切都不容易,但一切看起来又那么顺理成章。越活,我越不懂我所存活的这个世界。 无论如何我回去了,彻彻底底地回去了,不管我愿不愿意,不管我是否真心诚意。 是的我不喜欢教书,我也不可能当一个好的教书匠。可是在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是以为自己能把分内的事情做好,我又犯了理想化的毛病,我以为自己能一袭白裙飘飘地站上讲台,优雅地讲课。我怎么知道一群三年级的小学生能把课堂吵翻了天,敢握着拳头挺着胸膛对抗老师的批评?我管不了他们,我不会管,哄不会,骂不会,打不敢下重手,学生背地里都说我不凶,他们不怕我,有些调皮的学生最喜欢上我的课,因为我上课他们干什么我也管不了,有些认真的学生回家跟父母说,语文课太吵,都听不到老师讲什么。我被学生欺负得够呛,被家长隔三岔五地投诉。校长、主任一次次地找我谈心,希望我尽快找到方法管理学生。 我异常苦闷。我之前的三份工作虽然都没干长久,但都和工作能力无关,我的能力一直是获得雇主认可的,这是我第一次对工作感到力不从心,我惧怕因为做不好工作而被扫地出门。失业我是不怕的,我怕的是得不到别人的认同。在领导、同事面前,我抬不起头来,眼看同事们能把学生管得服服帖帖,而我即使把别人的方法偷过来依旧对学生一筹莫展,我自卑得不敢在办公室里哼一个字。我还是很在意别人的看法,做不到自己走自己的路,何况这不是特立独行,这是一败涂地。 不能说我不努力。为了上好课,我一宿一宿地备课至凌晨一两点,为了琢磨管理学生的方法,我一宿一宿地失眠。我每天都在学校呆到晚上七点多,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后,吞几口饭洗个澡继续工作。哪怕周末,我也泡在备课本和作业堆里,我几乎完全没有休息的时间,更谈不上写作。只是,这又怎样呢?我还是做不好。我经常在课堂上被学生气得破口大骂,继而在一双双稚嫩的眼睛注视下不争气地流泪,甚至有一次,我竟然昏倒了在讲台上,被校长和同事一起扛到了接待室的沙发上躺着。教书没多久,我就把我为了这一职业形象而准备的那些洁白飘逸的裙子塞进了柜子里层,换上了旧兮兮的T恤牛仔裤。我感觉,邋遢点的形象更适合那个时候我在课堂上的表现。 为了缓解我的困境,在这一学期结束的时候,校长给我换了班。我知道这是一次让我改头换面的机会,也是一次警告:再教不好这个班,我再也没有颜面留在秀岭小学了。经历了这一学期的苦闷,我自己也不是没有想法的,我觉得我不适合教书,也确实不喜欢这种与学生“斗智斗勇”的生活。我又脆弱得想逃避。然而,我也不愿意在我最失败的时候离开,我坦然地接受了校长换班的安排,我要抓住这次翻身的机会,证明给所有人看,我不是教不好。 我下死了决心,可以说,教学生涯的第二个学期,我是拼了命去教。到第二个学期结束的时候,我的教学成绩还是很一般,课堂也不见得管得有多好,但用陈芝婉主任的话来说,我开始上正轨了。我不想再说为了别人眼里的正轨,我在背后吃了多少苦头,我心里的挣扎只有自己知道。暑假里,我开始考虑自己的去向问题。一来,我还算不得什么成功,现在离开,我还是感觉灰溜溜的。二来,走到哪里去,依然是一个问题。如果回家的路都尽了,我还可以去哪里?再走出去,去追自己所谓的理想吗?我的最后一个顾虑,是我不愿意再让我的家人为我操心了。 眼前是一片迷雾,留或不留,我都看不清前路,我喘不过气来。我只好躲进图书馆里,每天抱着一本文学史,一本笔记本和一支笔,排解抑郁。我对乐瑶说,我想考研。假期里,我做了满满一本笔记,比上学的时候要努力得多。考研这个想法在我心里像一颗流星,我是这么想过,但不是真的想。我只是觉得无助,给自己找点事情忙忙而已。 第一卷 02 在我还没有把自己的思绪理顺的时候,上班的日子又到了。我们在8月29日上的班,早上来到空置了将近两个月的办公室,第一件事是忙着擦拭桌椅上厚厚的灰尘。我拿着抹布走出办公室门口,一个将双臂倚在走廊栏杆上的男人响亮地朝我嚷了一声:“老师您好!” 我吓了一跳,这才认真看清了这是一个黑黑瘦瘦的男人,他穿着格子衬衫、牛仔裤和运动鞋,衬衫显得有些皱,和他的体格不太相衬,人长得眉目深邃,浓黑的发不短却根根竖起,不笑,但唇边带一丝顽皮,精神得很。他见人便响亮地报一声“老师您好”,然后从头到脚地把人打量一遍。我不禁莞尔。 听见一旁的同事也噗嗤一笑,我问:“这谁啊?” 同事道:“不知道啊!可能是新来的老师吧。” 半个钟头后的教师会议上,他告诉了我们他的名字:“大家好!我叫肖杨!我教体育!”我们都被他晃头晃脑的样子逗笑了。会议在短暂的笑声后继续严肃的进程,之后的一整天,我忙着开学的筹备工作、备新课,无暇他顾。 将近下班的时候,我走在校园里遇到了肖杨,他正和张港一起。在肖杨来之前,张港是学校里唯一的体育老师,四十多岁,挺个大肚子,人很随和。和肖杨站一起,一高一矮,一瘦一肥,看起来很是诙谐。张港先和我打了个招呼:“嘿!快下班咯!” 我随口应道:“是啊!下班去打篮球吧!” 我说打篮球是真的,我连篮球都带来了,这个暑假里,看书、写字累了闷了的时候,我唯一干的事就是拿个篮球去对着篮筐狂砸,在大汗淋漓的时候,我可以大口大口地呼吸,我觉得世界就会离我远一点。可是,我没想到肖杨和张港会一直在校园里等我下班打球。 当我抱着篮球走出教学楼,看到迎上来的肖杨和张港时,我很不好意思:虽然在大学上体育课我也选修过一学期的篮球,但那是玩玩儿骗学分的,真上场打,我就追着球瞎跑连球都碰不着的角色,就我那球技,怎么敢和两个体育老师叫板? 人是我叫的,人家还等了我那么久,我只好硬着头皮上场了。幸而他们也没真和我打的意思,都让着我,只是投篮玩玩。肖杨纠正着我三步投篮的姿势,他一手托着篮球,一手比划着,把我当学生般指使着,我也乐得配合,跑了一趟又一趟,一直到他大喊:“对了!” 我抹着汗说:“出一身汗很舒服。如果每天下班都能这么出一身汗那就好了,生活不仅仅只是为了工作。” “说得好!”肖杨说道,他瞄准篮筐扔了一个,球“哐当”一声进了。 2008年中国雪灾,汶川,北京奥运,我认识了肖杨和王帆。王帆是个开朗自信的女子,和我同年,我生在84年头,她生在年尾。和肖杨的熟络是个意外,但与王帆的相交相知我是有“预谋”的。 当王帆在08年4月作为应聘者到学校试教的时候,我听了她的课,我直觉得她那身粉蓝色的职业套装不是她的个性,我喜欢她稍微紧张但爽朗的笑容。后来知道校长拍板了要招这个刚毕业的女孩子教语文,我就想,如果我在我能看见的未来,我还不能离开秀岭小学的话,那我就交了这个朋友吧。我需要一个朋友,过去这一年我孤独够了,尽管生长在这个村子,但从小内向的我在成年以后实在没留下多少可以联系的朋友。在同事当中,由于自卑,我也没有多少可以说话的人。而且,在我自己被学生折腾了一年后,我很担心满怀教学热情的王帆站上讲台后发现这一切与想象的差太远,会经历与我共同的失落。我心中不无恻隐,希望尽我所能地去帮助她不走我的老路。 我太清楚一个刚毕业到岗的女孩子需要哪些照顾了,在王帆上班的第一天,我就把我写的期初工作计划主动地借给了她,告诉她上的第一节课必须给学生一个下马威,明确告诉学生自己的课堂规范以及奖惩制度,帮助她理顺期初的工作思路。当陈芝婉在办公室里叫“科任老师帮忙去拿书”的时候,我便直接拉着一脸茫然的王帆坐上了开往书店的货车。 王帆问:“拿我们用的书吗?” 我说:“拿我们的书不用那么多人去,是去拿学生的教科书。” “学生的书得我们自己去拿啊?” “你以为呢?!” 我们“嘿嘿”地相视一笑。 开学最初的一两个星期准备充分,还不算太忙,我还能在六点钟前下班,拉着王帆陪我去砸一砸球。王帆的球打得比我好,当然,我主要不是为了把球打好,只是为了出点汗。一身大汗淋漓后,我常常到王帆的宿舍里坐坐。 王帆的宿舍在学校礼堂背后。我在秀岭小学读书六年,教书一年,还是第一次绕到礼堂背后,走上这道窄窄的楼梯,见到楼梯尽头一排四间小小的房间,以及房门前约六七平米的露天平台——这其实是楼梯侧边厨房的屋顶。我上去的时候,肖杨正赤着上身蹲在平台上抽烟,他身旁站着张港,也在抽烟。烟幕在平台上散得很快,平台正中央放着一张旧茶几,三把折叠椅。茶几上有茶具,地面上散落着几只空啤酒瓶。 看到赤膊抽烟的肖杨,我忽然感到一阵亲切感,我想起了苏桓。苏桓是我大学时最铁的哥们,比我低一届,我叫他弟,他叫我姐,但我仅比他大不到一个月。我是标准的读中文的女子,而他是标准的读中文的男子,我们对待自己的感情和理想都固执得要命,都会呼天抢地地去追逐我们想要的,可是我们的呼天抢地都只有三分钟热度,很快,我们就会无奈地沧桑地看破红尘地坦然地接受一切。在我刀光剑影的大学时光,苏桓陪我写小说陪我喝酒陪我骂看不惯的人事陪我骑着自行车通宵达旦地夜游G城陪我做任何我能想出并做出的疯狂事儿,在我离开大学后,苏桓是唯一一个从来没有与我间断过联系的朋友。2007年,我卷着包袱从G城逃回Z城的时候,苏桓执着毕业证书回到了他的家乡C市——一个离Z城7个小时车程的城市。7个小时,不算太远,但对陷于生活的我们来说,7个小时几乎意味着天各一方。我当然想我弟,他和肖杨一样,烟抽了一根接一根,总说戒烟,总戒不了。 肖杨夹着烟招呼着我:“嗨,来了啊!” 我点点头,说:“我来参观一下你们宿舍。” 我走进王帆的宿舍,十多平方的空间,附带着另外三个房间都没有的洗澡间,床是两根条凳一张床板搭成的,铺了软垫和床席,一张旧茶几和一张旧课桌腾放着杂物,另外床尾处放了一张废弃的办公桌,摆着台式电脑,算是写字台。虽然简陋,还是看得出王帆很用心地布置着这个小空间,窗户上用竹竿挂了粉色的布帘,门边挂一只笑嘻嘻的米奇布娃娃,电脑旁是几个可以把玩在手上的小摆设。 相比之下,肖杨的宿舍虽然比王帆的要大,但一塌糊涂得很,我站在门口往里一看,尽是随手扔放的球拍、羽毛球、衣物和其他杂物。 我笑着回头对肖杨说:“你就不会收拾一下东西啊?” 肖杨说:“哎呀,不用收啦,很干净了。你来喝茶啊!” 我走上平台坐到肖杨对面,仰头正好是蓝天白云,天色仍未暗下来,南方九月依旧很烈的阳光渐渐散尽,从围墙外的荔枝林吹来阵阵凉风,好不惬意。仰脸朝天,不自觉地浮起一丝笑容,我打量着头上白云的形状,说:“你们每天晚上都坐在这里喝茶聊天吗,很舒服啊。” 张港已给我沏上了一杯茶,肖杨说:“马马虎虎了,很多蚊子啊!” 张港笑眯眯地说:“林湘,你以后多上来坐坐啊,有机会我给你们炒几个菜!” “好啊!”我爽快地答允了。 后来的日子,我真的成了这个小平台的常客,只是,后来的日子没那么好过了。学生在疯玩了一个假期后,刚开学的两个星期总是特别认真,课堂不开小差,课后不欠交作业,但两个星期过去后,学生的纪律问题作业问题就逐渐呈现,我和王帆渐渐陷入了各自的困境,五花八门的状况烦得我们焦头烂额。 下班后打球的次数少了,但我还是尽量坚持着,只要一有时间,我就下球场,好一阵子,我甚至觉得篮球已经替代了写作,成为我减压的主要手段。可是王帆陪我打球的时候更少了,不知道什么原因,校领导对作为新教师的王帆特别关注,总是隔三岔五地去听她的课,然后提出一大堆意见,说她这里不达标,那里不达要求,让她倍增压力,不得不花更多的时间来泡教参、教案和教学视频。 这段时间球场上陪着我的常常就只有肖杨。我一般在田径队结束训练的时间下球场——我自觉球打得不好,没好意思在学生面前出丑。刚训练完学生的肖杨有时坐在体育室外的条石上休息,有时坐到足球场的草地上,张港一般也在,但他每隔一天就要开着摩托回到菊城的家——离我们所在的南水镇要四十分钟的车程。见我来,肖杨就会走到篮球架下,我也说不清到底是他在陪我,还是我在陪他消解着寂寞。 偶然我也会陪他抢抢球,我当然不是他的对手,但我会耍赖,什么时候抢不过他,我就死命扯着他的衣摆。那么两三次后,他生气了,回身作势要抱我:“怎么样,是不是要啊?” 我赶紧松手避开,我笑着说:“干什么,打球呢!” 他哼哼着带球上篮。但不一会儿,我又故技重施——不得不说,这其实是本能反应,看着他两三下就把球从我手上带走,我不扯衣服我能干嘛啊?这次他不饶我了,扔掉球晃着两只手朝我逼近:“来啊,怎么不过来抢了?” 我明知自己理屈,可又不肯就这样求饶,我把双手挡在身前朝他嚷嚷:“你很土啊,你就只会这个啊?” 他拍拍胸膛说:“是啊,我就只有这个啊,那你要不要?” “不要啦!神经病!”我手一动,已经推在了他身上。见我扁着嘴哭丧着脸,他才嘿嘿笑着饶过了我。 肖杨的恶作剧让我感到脸红耳赤,我虽然24岁了,但还没有正经谈过一次恋爱,如果参照我高中一位舍友的话——18岁还没有谈恋爱的人容易心理变态,那么我已经心理变态很多年了。我不是没心没肺,而是总没有遇上合适的人,我总想找到一个会写诗的男子,而且必须有自我,有正义感,有思想,对事物有不盲从他人的看法,必须会抽烟会喝酒,好点色也没关系,我觉得这才像个男人,如果他也写小说,那就更好了。我总幻想着和我心爱的人谈诗论文的情景,多少有点风花雪月。至于身高体重相貌收入房子车子家底,一概不是我考虑的标准。我总觉得我要的不多,只是和别人有点不一样,为什么我总遇不上这样的人?也碰见过一两个像那么回事的,我很勇敢地表白去了,但人家都不喜欢我,这触发了我心底的自卑——从小学到高中,我没少被男生讥讽过我的丑。也许丑不是重点,因为说实话我还真觉得自己不算丑,比我丑的人多了去,只是长相比我丑的,都不比我活得张扬。但是丑肯定是被讥讽的其中一个原因,要不咋不见那些又漂亮又张扬的遭到讥讽?对此,我是很耿耿于怀的。 没有哪个男人以这样的方式靠近过我,所以当肖杨逼近我时,我真的感到害怕,即使明知道他只是耍我。他就像个大孩子一样,整天蹦蹦跳跳的,总有点不分轻重的意思。有一次他说我和王帆两个人一起也防不住他,王帆不服气,说打不赢,前后封死了总防得住。“那就试试咯!”肖杨喊着运起球来,王帆在前面正儿八经地防守,我当然是在后面耍赖了。我扯住肖杨的球衣,使劲往后面拖,我就是要把他拽出场外的意思,看他还狂。刚一开始,他还能逆着我把我往前面带,后来我动了真格,他不能不受点影响。他索性扔了球猛一个回身,我重心不稳一下子就落进了他怀里。我本能地推开了他,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只能目瞪口呆地扁着嘴愣在原地。王帆在场上笑着,也有点不好意思。他倒像个没事人一样哈哈大笑:“两个傻妹,这都防不住!”我心里很不是滋味,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能随便搂搂抱抱当开玩笑呢——大概,他真的就只是开了一个玩笑而已,这是他第一次跟我开这样的玩笑,但不是最后一次。 第二次也是在傍晚,因为肖杨想让田径队员在九月底的校运会上取得好成绩——这可以说是他带田径队后的第一次“亮相”,所以田径队常常训练到很晚,我在运动场上等着,一直到六点多,训练完的学生仍没有散完,好几个学生在篮球场上摔起了篮球。肖杨过来叫我:“一起来打啊!” 我坐在台阶上摇了摇头,有学生在,我怕打不好丢人,不好意思上场。 他似乎知道我的想法,回头就朝学生嚷嚷:“六点多了,你们快点回家去!” 有几个学生很听话地收拾着东西上了看台,有几个却拖拖拉拉嘟嘟囔囔地不愿意走,还在球场上磨蹭。 肖杨托着篮球朝带头的学生说:“我跟你比,一人投五个球,输了的回家!” 学生都来劲了,上了看台的也趴在栏杆上叫嚣助威。学生哪里是肖杨的对手呢?一轮比试下来,肖杨进了四个球,学生才进了两个,肖杨一扬手说:“输了,回家!” 学生一哄而散,肖杨把球扔了给我。 带头的学生仍不服气,一边上看台,一边回头嚷道:“肖杨,你泡妞!” 我吓了一跳,教了一年,我自然知道秀岭小学的学生都是混世魔王,田径队的队员更是混世魔王中的头头儿,但这样大胆,还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以为肖杨会生气,谁知他仰起头,朝那学生响亮地回了一句:“是啊,怎么样?都给我滚回家去!” 我不由得在心里对自己说:真的只是玩笑而已,不要往心里去,对学生说的,哪里能当真呢? 第一卷 03 “你该不是恋爱了吧?”晚上上线,乐瑶劈头就给我来了那么一句。 我认识乐瑶很多年了,从高中开始,我们就一直是好朋友。她和我一样,大学毕业后辗转了几个城市,一直到现在,工作还不算稳定。除了工作,不顺的还有她的感情,与交往五年的男友分开后,她就频频地换着男友,不是嫌弃这个对她不认真,就是觉得那个没有事业心,其实我知道,她只是忘不掉心里那个人。 对话框里弹出一行字:这段时间,你上线少了。 我回道:恋什么爱,忙啊,大姐。 瑶瑶:你以前再忙,也舍不得不泡网,至少都挂着。 湘湘:工作你知道的,确实忙。不过有时也去打打球,锻炼身体。 瑶瑶:打球,自己去? 湘湘:不,和同事。 瑶瑶:你不说同事都比你大,玩不来吗? 湘湘:有两个新老师,挺玩得来的。 瑶瑶:男的女的? 湘湘:一男一女。 瑶瑶:男的教什么? 湘湘:体育。 瑶瑶:这就对了。你和体育老师恋爱了。天天去打球。 湘湘:实话告诉你,我爱上那女的了。 发出一串笑脸后,我对着屏幕傻笑。肖杨?怎么可能?我在心里说,我肯定不会爱他,也不可能。我怎么可能一心想着要怎么走出去,却爱上一个会把我困在这个村子里的人呢? 我想了一阵子,在对话框里打上一段话,既是对乐瑶说,也是对自己说:别傻了,他不是我要的那种人,他不写诗,在黑板上写个通知还写得歪歪扭扭的。而且我不想留在这里,这里离我的梦想太远,我不是教书的料,这里的空气,会让我窒息。 乐瑶回说:傻瓜,你是该谈一场恋爱了,我多想你幸福。 湘湘:遇上合适的人,我会的。 瑶瑶:你已经遇上合适的人了,你肯定会爱上他。 我告诉自己,不要把乐瑶的话放在心上,乐瑶这个花痴,自己恋爱谈多了,也想把我往火坑里推。我肯定不可能爱上肖杨啊,我还要考研呢。 我关上电脑,找出开学后就没再翻过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趴在床上读着,但怎么也读不进头脑里去。我拍了自己一个巴掌:你这是怎么了? 第一卷 04 这一夜我睡得不安稳,第二天醒来头晕脑胀——我发烧了,嗓子也哑掉了。给校长挂了个电话,请了一天的假,看医生回来依旧昏昏沉沉的,只得继续睡。教书以后身体毛病多了,尤其是咽喉病,见怪不怪的,但我打小是不常发烧的,一发烧,就不是那么容易康复的主,都得慢慢熬着。 傍晚醒来的时候感觉好了些,上QQ发布了生病的状态,不多时收到了一些网友的问候。我这才想起我一天没看过手机呢,打开手机,看到了王帆的问候短讯,有人牵挂的感觉就是幸福。然而,心里还是有点疙瘩,一看时间,六点多了,由不得犯起嘀咕:都打球时间了,天天一起打,今天不见人,也不懂发个信息问问啊?丫真没良心。 第二天病没全好,但放不下班里的教学,也不好意思再请假了。拖着病恹恹的身体去上课,见我精神不好,那帮好动的兔崽子就来了精神,传纸条的,玩尺子的,发呆的,越干越有劲,上了半节课,实在没什么精力去抵抗他们,骂也骂不动了,只好罚他们抄课文直到下课。今天的课没上好,但明天的课还是要上的,这两天积压作业也是要改的,回到办公室,备课本和作业堆一刻也没停息地把我淹没了,好不容易熬到下午下班,才总算把事情忙混了个七七八八。 走出教学楼,球我是打不动了,但还是习惯性地朝运动场看了看,场上悄无声息,人都哪里去了?我绕过运动场,沿着小校园走去,终于在礼堂看见了肖杨。他赤着膊和一个朋友打着乒乓球,打得正起劲,看我进来,扬了扬手里的球拍,算是招呼。 我看到他新剪了头发,剪得很短,刺猬似的,我就问:“怎么剪那么短啊?” 他说:“是啊,我也不知道他怎么给我剪那么短了。今天早上训练,有几个女学生看见就哭了,说我剪那么短不帅了。气死我了。” 我呸道:“得了你就吹吧。” 他说:“真的哦,真的有人哭了啊。昨天你怎么没来啊?” 他不问还好,一问我心里就不痛快了,我说:“你还知道我没来啊,都病两天了,问候都没一句。” 他看看球台另一边的朋友,又看看我,有点尴尬:“你病啦?好了没?” 我说:“好些了。” “来打球吧,打球就好了。” “我不会打乒乓球,你们打吧。我走了。”说不会打是谦虚,虽然乒乓我确实打得很一般,但这毕竟是我从小学就开始迷上的运动,只是,现在除了打不动以外,心里还多多少少生着闷气,还打什么球——我也说不清,我到底生哪门子的气。 我扭头走出礼堂,身后又响起打击乒乓球的脆响。我自言自语安慰着自己:好了啦,身体不好,发点脾气是应该的,但不要太过分,过分了就惹人讨厌了。 咽喉发炎本来就没好,又上了一天的课,这下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明天怎么上课呢?回到家匆匆吃了饭,我就坐了公交到医院里看急诊,我磨着医生给开了两瓶点滴,希望能尽快消炎。医生开了单,但还是嘱咐了我一翻:“治病是急不得的,点滴不能常打,打多了抵抗力就降低了。” 这两瓶点滴一直打到了9点多,快打完的时候,我接到了肖杨的电话:“喂,你在哪里啊?” 我说:“我在医院。” “你怎么去医院了?” 我看看快到底的滴瓶,说:“没什么,快完了,我就要走了。怎么了,要帮忙?”这个周末学校办运动会,肖杨是第一次负责办这类活动,虽然有张港在一边指导着,但张港是慢性子,肖杨则是个急性子,什么都想着一步到位,事情一下子又办不来,结果光是发动学生报名、做秩序册就忙得他焦头烂额。这时候给我电话,大概就是为了这事了。 电话那头响亮地答道:“是啊,行不行啊?” 打完点滴,我打了个的直接到学校,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已经将近10点了。张港、王帆和肖杨都在办公室里忙着。 王帆一见我手上贴着胶布,就说:“你手怎么啦?打点滴了?” 我点点头说:“刚打完回来。” 王帆拉着我的手说:“可怜的小妞,怎么不回家休息?”说着又扭头冲肖杨叫道:“人家都病成这样了,你怎么还叫她回来干活啊?” 肖杨站起来看看我,他大概没想到我病得这样重,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给他打了个圆场:“我没什么啊,喉咙不舒服,打个点滴消炎而已,已经好很多了。”我又对肖杨说:“我可以帮忙做点什么?” 肖杨于是把各班交上来的报名表递给了我,让我帮忙把姓名打进相关项目里去,最后排一下版。学校里大家都知道我有当编辑的工作经验,简单的排版编辑是小菜一碟,校运会的秩序册很快成形了。忙完这些前期的准备工作,大家都舒了一口气,王帆看了一下钟,叫了起来:“十一点啦!小妞,你赶紧回家吧。肖杨,你要送她回去。” 肖杨没有表示异议。出了办公室下教学楼楼梯的时候,灯没有开,我看不清路,他借着手机的亮光走在前面给我照明。之后,我就一直在他身后走着——走上去和他并排走着,竟会让我觉得不好意思。他回头看了我几次,也没有叫我。一路到学校后门门口,我们都没有说一句话。 等他把那扇笨重的大铁门推开了,我才说:“不用送啦,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他噗嗤笑道:“这不好吧,那么晚。” 我说:“怕什么,在我自己村里,我是地头蛇。而且我又不是小孩子。” 他说:“那,你自己小心咯!”顿了一下又说:“谢谢你啊,真的很谢谢。” 我点点头走了,没有回头看他。 第一卷 06 纸上的功夫,我和王帆还可以帮帮肖杨和张港,运动场地的布置就只能靠他们自己了。肖杨很认真地对待他职业生涯里初次策划的这次校运会,在校运会前一天傍晚,他就把煤渣跑道上的道次和分割线用白灰画好了。 现在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天气问题了。南方没有天高气爽的秋天,一到这季节,天就爱耍点小脾气,时不时毫无预兆地下点小雨,刮点小台风,万一晚上下雨了,画好的场地就全冲花了。为此,肖杨发了狠话:“要是今晚上下雨,我就明天四点钟起床重新画过!” 第二天一起床,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推开窗户,当看见地面没有雨水的痕迹,我就笑了。 运动会如期举行。 在运动场看见肖杨的时候,我故意打趣他:“今天早上四点起床吗?” 他笑得像个孩子:“我睡到七点多才起来啊!” 早上的比赛开始后,我们就再没有时间玩笑了。肖杨是裁判长,也是径赛的发令员。我和王帆负责做终点记录,有七个学生来辅助我们。 事情忙起来,我们才知道我们自以为完备的准备工作是做得如此不充分——首先是对学生裁判的赛前辅导不到位,继而是我们自己也对记录流程并不熟悉。那七个辅助的学生有六个一人分了一个计时器,负责计算运动员的成绩,有一个负责盯梢记住运动员的名次,用张港的话说,就是成绩可以计算错误,但名次绝对不能出错。 第一场比赛是一年级组男子30米短跑,哗啦一组跑完了,我让学生裁判来登记成绩,竟然有2个没有按计时表,负责盯梢的,除了记住了第一名,其他的名次只能说个含糊。我朝起跑处看了一眼,那边负责的是教导处的陈芝婉主任和大队辅导员袁凤老师,都是领导,要是把这情况反映上去让学生重跑一次,比赛完了肖杨和张港肯定要挨批。我横了横心,让学生裁判七嘴八舌地凭着记忆把名次理顺,自作主张地把缺了的两个成绩按名次登了个约数,然后又叮嘱了那七个学生一番。起点处已经吹哨扬旗地催促了好几次,我朝王帆点点头,让她安排好学生裁判就位,第二组运动员起跑。 “老师,这表是坏的!”一个学生裁判扬着手中的计时器抱怨道。 王帆接过看了看,压根就没有坏,只是有点难按。再问负责盯梢的学生裁判,还是一脸茫然。王帆气不过,给这个学生换了岗,又悄悄对我说:“不能每一组都虚报成绩,你在这里登记,我去看着他们。” 我同意了,于是,王帆拿着旗子站了起来,提醒着学生裁判做好按表的准备,并与盯梢的裁判分了工:“你记清楚谁是一、二、三名,我看四、五、六。” 到早上的最后一场400米径赛结束的时候,我的抽屉里已积了一大堆记录表,因为比赛一场紧接一场,我根本没有时间去整理记录下来的成绩。早上的比赛宣告结束后,袁凤老师走了过来问:“怎么一早上广播里都没有径赛的成绩报道啊?”我说:“对不起,我要再整理一下。”袁老师嘱咐道:“200米以下的径赛今天下午都要举行决赛的,下午比赛前一定要把进入决赛的名单公布出来,400米决赛的成绩也要公布。” 看着袁老师渐行渐远的身影,我朝王帆吐了吐舌头,要是袁老师知道我们压根没有整理过成绩,我们还不死定了。 王帆问:“现在我们要干什么呢?” 我说:“把30米、60米、100米和200米还有110米跨栏每一组别的前六名整理出来,按成绩排好赛道,抄好下午要用的成绩登记表,这就行了。” 王帆咋舌道:“能完成吗?” 我说:“应该可以,没问题的。” 我们在操场的树荫下一直忙到将近一点,总算把各组别的前六名整理好了。王帆疲惫地打了个哈欠——她有午睡的习惯。我推了推她说:“赶紧去吃饭,然后睡个觉吧,现在去睡还能睡半个钟头。剩下的登记表我来抄就好了,才一点点,很快抄完的。而且原表上我字写得那么草,你等下抄错了就麻烦了。” 王帆说:“你呢?你不回家吃饭啦?” 我说:“没关系,随便吃点东西就好,牺牲一天了。” 我打了个呵呵,把王帆半推半拉地拽了上去。 回到办公室后,我一手握饼干一手握笔,一刻不敢耽搁地抄了起来——虽然我肯定在两点钟比赛开始前能抄完,但还是谨慎点好。 一点半是学校开门的时间,校园里渐渐喧闹起来。就剩下约摸5、6张登记表的时候,袁凤来了,她径直走到我的座位前,问我:“林湘,你一直在这里,没回家?” “没有。”我头也不抬地说。 “你怎么还没有抄完?!”她拿起我放在桌面上已经抄好的一叠登记表,喊道。 我伸手想要把那叠登记表挡住,但已经来不及了,我只好说:“我就差几张,很快就可以抄完的。” 她提高了声量:“都要比赛了,还等到什么时候?今天早上我就觉得有问题,你干嘛让王帆拿面旗子站前面?不有学生在嘛,你们应该一个人登记,一个人整理,这样比赛一完就可以马上出成绩,我们以前都是这样的。王帆哪里去了?” 袁老师在学校里是出名的大嗓门,她的嗓音把留在办公室里午睡的几位老师吵醒了,人们伸着懒腰揉着眼睛,都好奇地探过头来,不知谁说了一句:“王帆回宿舍睡觉了吧。” 袁老师冲我嚷道:“你没有抄完你干嘛让她回去睡觉?你一个人抄得完吗?” 我怕她再说王帆的不是,连忙说:“我们一起抄到很晚她才回去的,就剩几张了,我马上可以抄完……” “现在都1点半了,比赛要开始了,你还要抄到什么时候?你现在赶紧去把成绩记录复印几份,发给各位老师,一人帮你抄一点,这样才快一点啊!” 围观的同事也你一言我一句地说开了:“是啊,你去复印吧,我们帮你抄点……”“不能怪她的,她没做过这个啊……” “干什么啊?那么热闹?”肖杨的声音在办公室门口传来,我抬头看了他一眼,袁老师责备我,我心里委屈,但还扛得住,同事围观,我觉得很丢人,可是还不至于难过,见到肖杨那一刻,却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有想哭的冲动。察觉到鼻子一酸,我马上低下了头,拿起笔继续抄登记表。我不能哭,我不能那么没用,我真的就差一点点就可以抄完,马上抄完,他们就什么话都不说了。 袁老师对肖杨说:“你来得正好!你看看,她抄这登记表到现在还没有抄完,都要比赛了!王帆还去了睡觉!你干嘛让她们干这个啊,她们都没有经验!” 一股热气往我脸上冲去,我错了我都认了,这关肖杨什么事?我把笔拍在了桌面上,眼眶里重重的雾气快要往下掉了,我要立刻离开这里。我低着头说了一句:“我去复印。”就默默地离开了办公室,身后议论的声音依旧不绝。 进入复印室,我把门反手关上,我整了整门闩,这锁却是坏的,无法关牢,只得把门虚掩着。眼泪啪啦啦地往下掉,我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多小的一件事啊,袁老师说得对,我又没有干过这个,没有经验,做错有什么关系,被批评两句又有什么关系?去年我教书教得够糟糕了,这个挫折比起教书,不是小菜一碟嘛……我这么想着,泪落得却更勤快了。 我启动了复印机,没顾得上擦泪,门忽然“砰”一声被踢开了,肖杨一脸歉疚地走了进来。 “好了吗?”他盯着我问。 “嗯。”我背过身去把眼泪擦干,拿起复印好的记录表就往回走。 我心里响起一个声音:我才不喜欢他。 第一卷 06 运动会过后就是周末,憋了一肚子的委屈,我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周末里我除了睡觉就是备课,哪里都没去,什么都没干,闷在家里的时候,忍不住时不时地看看比我还像个闷葫芦的手机。周五在复印室里见过肖杨后,我就没再和他私底下见过面,也没说过一句话。 好不容易手机在星期天下午响了,却是张港打来的:“喂,林湘啊,来打羽毛球啊,羽毛球场好了。” 我去到学校礼堂,只见地上新画了两个羽毛球场,还有新的球网架子,肖杨、张港在场上打,王帆在一旁看着。羽毛球我只懂一点皮毛,连握球拍的姿势都是错的,陪着王帆将就打着,出了满满一身汗,心里的憋闷散个无影无踪。 将近傍晚,张港叫同去吃饭,我提议不如去买点东西回来,自己煮着吃有意思。大家都同意了,我们就分了工,我和王帆去买菜,张港和肖杨去买点调料和用具。他们仨常在学校开伙,但厨具都很不齐备,我特别提醒肖杨,要买几个大的沥水篮回来,在学校里洗菜本来就不方便,宿舍门口有一个水龙头,王帆的洗澡间里也有,可是由于地势高,水常常上不去,有时得跑到教学楼旁地势相对低一点的那个水龙头处洗,没有沥水篮就更不好使了。 菜买回来了,我们两个女生张罗着,很快张港和肖杨也回来了,张港提着几瓶啤酒和酱料,肖杨高高地扬着手里几只巨型的不锈钢碟子,问我:“这几个够大了没?已经是最大的了。” 我傻了眼:“这什么啊?” 肖杨说:“洗菜啊,你不说要大的吗?” 敢情这个25岁的大男人不懂得啥是沥水篮,王帆憋着笑说:“行吧行吧,放下,也能用!” 肖杨还是嘟哝着:“这还不够大啊……” 让我更不能淡定的事没多久发生了。我们用插排拉了电线,在平台上用电磁炉煮汤,煮得七七八八的时候,我进肖杨的宿舍找东西,一不小心瞥见墙角处居然放着两只超大号的沥水篮——装满了两篮子的乒乓球。 我捧着其中一篮乒乓球出门问他:“肖杨,这是什么啊?” “什么啊?”他反问我。 我嚷道:“这就是沥水篮!你傻啊,就知道用这东西来装乒乓球,不知道可以用来洗菜吗?” 王帆和张港都笑开了,王帆笑得尤其响亮。 肖杨扁了扁嘴说:“哎呀,还不一样?我又没用过,我怎么知道?” 看他那模样,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我说:“瞧你这小样。” 他说:“什么是小样?” 我仰起头说:“你就是小样。” “好啊,我是小样,那你是大样。”他哈哈笑道。 看见他笑了,笑得没心没肺,但是很快乐,我忽然感觉很满足。我于是嘻嘻闹闹着“小样小样”地叫开了:“小样,开饭咯!”“小样,这有肉‘七’。”“小样,‘七赛’。” “我知道啦!吃菜!”肖杨一字一顿地抗议着。 他普通话不标准,常被我们笑话,一抓到他读错的字音,我就鹦鹉学舌地学着玩。我说:“就你这口音,怎么考到普通话证的?走后门的吧?” “什么啊!我考的,考了三次才过的!” “我才不信。” “我也不信。”王帆附和道。 肖杨“扑腾”一声站起来,到宿舍里倒腾了一番,竟把普通话等级证书翻出来了,塞到我手上说:“你看啊,80多分,二乙!我会说的啦,慢慢说,我说得很标准的!” 我成心作弄他,故意说:“这上面是你的名字没错,可是我看这照片不像你啊,是不是冒名替考的?” 他摸摸脸说:“哪里啊,我以前比较白嘛,白白胖胖的,现在黑了,又瘦了。” 王帆凑过头来一看:“是哦,你以前怎么那么白啊?” “你以为啊!我天天训练啊,很辛苦的!晒得那么黑,我也很伤心啊!像你们这些教语文教英语的,天天坐办公室里,不用晒太阳,他娘的工资还比我高。” 我们齐声抗议道:“什么啊!我们要备课、要改作业,还有成绩压力啊!” “我也有成绩压力啊!他娘的,还有一个多月就镇运会了,校长天天说要拿名次要拿名次,我拿条命来拿啊!天天下午训练那些主科老师都不放人,催几次都不齐人!” 我插口说:“我没有留你的运动员补课啊,每天一听见你吹哨子,我就让他们下去了。” 王帆说:“我也没留。” “我知道你们没有啊,我没有说你们啊,我说那几个!”我和王帆对视一眼,明白了他在抱怨袁老师等几个抓教学抓得特别严的老教师,他打开了话匣子,继续说着:“个个都像你们那么好就好咯,那几个都是说支持支持,然后就什么都不理什么都不干,就知道说别人哪里哪里没做好!所以我就喜欢和你们几个说说话,他们我都不说的。那天开校运会,那个袁凤和那个王远思在跑道上对我喊,娘的你们那么有经验你们怎么不干啊?你们怎么不早说啊?我又没干过,错了又怎么样啊,出了问题就对我喊,我就跟她们说‘你妈的’……” 我们瞪大了眼:“你骂她们啦?她们什么反应?” “她们唰的一声转过身去,不理我了!” 我们一起笑倒了,一人举着一瓶啤酒,碰了碰瓶子。我晃了晃手里的酒瓶,对王帆闹着说:“妹妹,姐姐和你喝个‘交杯酒’吧!” 王帆很配合地把手臂伸过来。 肖杨说:“我也喝咯!” 王帆说:“来咯!” 于是,我们三个交叠着手臂,喝了大大一口酒。我觉得好玩,童心大发,就伸手揪住了肖杨的耳朵,拧了一把。 “哎……”肖杨低低地闷哼一声,咬着牙闭起眼睛,眉头紧锁。我和王帆面面相觑,我心想:有那么痛吗,这表情太夸张了吧?只见他一手捂住耳朵,一手握着酒瓶,保持这样的姿势足足三秒,猛然间,“啪啦”一声,他把手里的酒瓶摔了下来,酒水冒着泡泡随着玻璃碎片四处飞溅。我们吓了一跳。 他站起来退回自己的椅子上坐着,低着头自顾自地揉着耳朵,看也不看我。 王帆问:“怎么啦?” “很痛啊!”他说。 王帆朝我努努嘴,他这才看我一眼,说:“没事了,倒酒吧,把酒给我。” 王帆说:“我才不要呢,等下你又把我的摔了。” 王帆看着我,等我接她的话头,可我实在是没有这个兴致来打趣。我紧紧抱着自己的酒瓶,像个做错事的怯弱的孩子般盯住肖杨。我没有伤害他的意思,我怎么会伤害他呢,就是——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忽然想拧一拧他的耳朵吧,我没有恶意。我是开玩笑的,我怎么知道他会那么怕痛,我怎么知道他反应会那么大?我要早知道,我肯定不惹他生气。 王帆朝肖杨扬了扬下巴说:“哭啦。” 肖杨看着我问:“哭啦?” 我稳了稳眼眶里打转的水雾,说:“没哭。”我不想那么容易就让自己哭出来。事实上我一直都是那种特能折腾的女孩,怎么一到肖杨面前,我就特没用了,说哭就哭。 张港上楼梯的脚步声和着歌声传来,王帆像遇到了救世主般叫道:“张老师,你总算回来了!” 张港看着地面的玻璃碎片说:“怎么啦?吵架啦?早知道这样我就不上厕所了。” 王帆苦笑着说:“早知道这样我也上厕所了……” 王帆看看我,又看看肖杨,场面很是沉静。王帆对张港说:“吃饱了最好运动一下,张老师,我们去打一会儿球吧!” 王帆和张港走后,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依旧抱着酒瓶,一句话不说。肖杨一会儿坐着,一会儿蹲着,一会儿原地打转,他点燃了一支烟,显得坐立不安。 “不要这样啦!”他终于走到我身后,伸出双手用力地握了握我的肩膀,说,“不要哭了。” “我没有哭。”我确实没有哭,我哪里有哭的理由,明明就是我理屈。我只是眼里噙着泪水,我很用力地不让泪水掉下来,“你不要碰我,我以后都不碰你了。” 他摇着我的肩膀说:“是我错啦,不要哭了。” 我说:“你又没有错,是我错了,我以后不会碰你了。” 他叹了一口气,我站起来,离开他的掌握,我说:“好像要下雨了,叫他们回来帮忙收拾东西吧。” 刚把东西搬进肖杨屋内,雨就啪啦啪啦地下起来了。 张港说:“是不是有台风要来,今年台风特别多。” 我说:“如果明天不用上班,那就好了。” 肖杨问我:“是不是那个什么色的暴雨警告就要停课了?” 我扭过头去没搭理他,我们坐在床上,闷闷地吃着剩下的东西。张港和王帆老想找点什么话题谈谈,肖杨则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其实我心里不恼了,但这会儿却没好意思那么快就嘻嘻哈哈。 我忽然在床脚旁看见一张皱巴巴的A4纸,我好奇地捡起来一看,上面寥寥草草地写着几个字: 报告 体育科组要画三个羽毛球场,礼堂里两个,礼堂门口一个。 我问这是什么东西,肖杨说:“我跟校长说我想画几个羽毛球场,校长叫我打个报告上去,我就打咯。” “就这东西?” “是啊。” 我憋不住笑了:“校长看了怎么说呢?” 他拉长了嗓音,想学校长的语气,又明显学不像,他说:“校长说这就是报告?!我说是啊,校长说那你就画咯。” 我笑得更凶了,王帆和张港也笑了起来。 “他娘的,终于笑了。”肖杨舒了一口气说。 我抿了抿唇,心里感到一丝丝暖意。 “我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你们更高兴哦。”张港说。 王帆抢道:“不是真的停课吧?” 张港握着手机,缓缓地念着短讯:“接上级部门通知,因受暴雨天气影响,我校明天将停课一天……” 话未完,我们三个已欢呼着跳了起来。确实,此时此刻,没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了。原来,我们要的,可以这样简单。 2008年的国庆节,我去了一趟G城。我心里一直都有梦,这个梦的样子,是绕着G城结成的。我回Z城将近两年,教书才一年多,印象中,却觉得已经离开了G城很久很久,以往坐上到G城的快车,我觉得我是在“回去”,这一次,看着车窗外平板的建筑和树木不断地后退,我心中涌起一股属于过客的荒凉感。 在车上,我发了几条信息,希望能和几个朋友聚聚,一直到我抵达G城繁忙的街头,我陆陆续续地收到回信,有人说回家了,有人说出游了,有人说已有安排,最后来见我的,只有程昕。 程昕的地道的G城人,没有城外的家需要回,人一如既往地单纯,不泡夜店酒吧KTV,不奉承领导拍马屁,听说我要来,她特意把旅游的计划推后,陪着我在G城挂满打折告示的商场里瞎逛。 我不是真想逛这些商场,只是觉得无处可去了,母校吧,也会回去看一看,但不过是随便地走一圈,我找不到停顿的理由。忽然之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再来这座城市。 这座城市,再也容不下我了。 从G城回来,我就把好不容易凑齐的考研书籍收起来了。我说考研,不过是给自己一个重新回到G城的借口,如果这座城不要我了,我还回去干什么?我是不想留在Z城,不想留在秀岭村,这里不需要编辑,这里没有我的梦,可是,如今我心里又隐约地有一个新的感慨,在Z城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嫁一个喜欢的人,也是不错的选择。 第一卷 07 国庆节回来,我在课堂上被学生气哭了。我回想不出来眼泪是怎么在我眼眶里一点点泛滥的,反正就是他们总在说话吧,不是一两个人在说,是很多很多人,到底多少,我也不知道,我只听见讲台下嗡嗡响个没完,我停下来管了一次,不管用,一会儿又嗡嗡响个没完,我又管了第二次、第三次,最后我的眼泪就下来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真没用,在节日里,我牺牲自己休息的时间,认认真真备了课,可是学生就这样来听我用了心备的课,我哭得很伤心,是因为真的伤心,不是生气。我真的应该留在这里,过这样被孩子们糟蹋心血的日子,一直到老吗?我真的不走了吗?对前一天作出的决定,我产生了动摇。 在课堂上哭,对我来说真不是什么新奇的事情,我本不该觉得如此难过,问题是,这是我这个学期里,第一次被学生气哭,而我本来以为,我再也不会在课堂上出这样的丑了。为什么总是这样子,我不会教书,我真的不会,我不是教书的料子…… 曹健茹老师是这班孩子的班主任,见我红着眼睛进办公室,心里大概猜到了七八分,她关切地过来问:“怎么了?” 我固执地摇了摇头,我知道她是个好人,但我还是说不出“我被他们气哭了”这样的话来。 我在秀岭小学念书的时候,曹老师教过我,那时她很年轻,才十八岁,是个实习生,我是她的第一届学生。去年学年中校长给我调了班,我就一直跟着她带这个班,今年,孩子们六年级了,脾性张狂了不少,我管得很吃力,但孩子们都很喜欢她,很听她的话,在我面前都是混世魔王,在她面前却都成了小绵羊了。她安慰了我几句:“这班家伙是这样的了,别太放心上。” 下午,我从科代表嘴里知道了曹老师替我整治了他们一节课,他们被批得不敢吭声。我心里一半是感激,一半是难堪——我不能一直都靠别人帮忙啊……何况,我知道我的管理确实是有问题,我太心软了,即使在曹老师的帮助下,我明天的课可以上得很顺利,后天、大后天,他们还是会恢复原来的样子。我该怎么去管?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一整天都提不起精神。下班的时候,我拖着脚步走出教学楼,只想着快点回家。 “喂!”肖杨叫住了我,“打球啊!” 我摇摇头说:“我很累,想回去了。” “哦……” 我不知道他眼里是否闪过了一丝失望,在他转身的时候,我禁不住叫住了他:“吃完饭打乒乓球吧。” “好啊。”他点头应道。 打点好一切,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我到学校后门,那扇高高的铁门闭得很死,我拨通了肖杨的手机,话筒里传来了节奏明快而抒情的彩铃:“……回家的路在前方,名字别去管他,就算一路上受了点伤,我们要回家,多远别管他……”我没有听过这首歌,在这个失落的晚上,这首歌打动我了,我心里,确实有受伤的感觉,前面的路,该怎么走? 肖杨很快把铁门拉开了,我问他:“你彩铃里的歌,叫什么名字?” “彩铃?我不知道哦,我又没听过。好像移动送的吧。” 我嘻嘻笑说:“中国移动对你真好,送那么好听的歌。” 我跟着他到礼堂,他教我打乒乓球。念小学的时候我就学过乒乓球,都是跟着别人瞎学的,不消说,姿势都是不规范的,也没什么技术可言,只是凭着感觉去追着球,但因为多少年来都这么打着,所以习惯很重,对肖杨而言,我自然不是个好学生了。我握的是横拍,和一般初学者不同,别人都是正手打得顺,反手打不好,我是只会反手,正手不会,肖杨执着我的手纠正了几次,动作是做对了,板子却总打不正球。 肖杨琢磨着说:“时间不够,学不来了,这样,你先练好推挡,这个你打得不错,然后我就教你搓球,你不会这个,打不赢那些老师的。” 他说的是下星期的教工活动,我们要进行羽毛球和乒乓球比赛,羽毛球我技术和体力都不行,就报了个乒乓球。完了这两项比赛,晚上还有个才艺比赛——后来图省事,搞成卡拉OK比赛了。这几天在办公室里,老师们没事就戴个耳塞在座位上哼哼唧唧地练着歌。王帆告诉我,肖杨嘴上说随便,但每天晚上回到宿舍,都会扯着嗓子练歌。 我扁扁嘴说:“我没想要赢呢,我打不好。” 肖杨说:“不会的,你每天下午来练两下,我看那些老师打得都不怎样。” 我叹气说:“哪里有时间练呢?” “你心情不好是不是?” 我点了点头,想再说点什么,但终于还是没说出口,我说:“再打两下吧,我要走了。” 出了礼堂,肖杨径直回了宿舍,抬头看见办公室亮着灯,我知道是王帆,就踏上了楼梯。 “勤劳的园丁,还不下班?”我在门口探头问。 王帆从屏幕上转过头来,笑笑说:“没有啦,上网和朋友聊天。” “我们刚刚在那边打乒乓球,你怎么不去?” “我不想打啊。你们怎么不多打一会?” 我摇头说:“我累了,也不想打了。” 王帆抿嘴笑了一下:“那小子等你一晚上了。之前还在唠叨,说你怎么还不来。” 听完王帆的话,我心里动了一下,别过脸说:“不跟你说了,这两天累死了,我回家了。” 回家后,我上网搜了一下记得的歌词,找到了肖杨手机彩铃里的那首歌,歌名叫《家的名字》,一个叫吴克群的男歌手唱的。 心,也需要找一个温暖的家。甭管它叫什么名字,甭管它是不是原先想的样子,呆在里面,觉得幸福就好了。 我把这首歌放进了MP3里,夜里反复地听着入睡。这天晚上,我做了梦,梦见我们正在学校里上课,忽然天暗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许多黑乎乎的影子,这些影子见人就抓,抓住了就往嘴里送,不一会儿就吃掉几个学生了。我和几个老师在一起,我们慌忙疏散学生,最后学生都安全地送出校门了,就剩我们这些老师被堵在办公室里。影子们一哄而上,吃掉了校长,吃掉了陈宜,吃掉了王远思,吃掉了王帆,最后把肖杨吃掉的时候,我尖叫起来。 然后我就醒了,我睡得稀里糊涂的,下意识地抓起枕边的手机,给肖杨发了条信息:【我梦见你被鬼吃掉了!】 按了“发送”键,我才稍微清醒了一点:我傻啊我,这凌晨几点了,我发什么信息? 我这才又重新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我收到了肖杨的回复:【是不是很害怕?】 我故意装傻:【什么?】 【梦见我被鬼吃掉的时候啊!】 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自个对着手机傻笑。我真的干了一件很傻的事情,不是吗? 第一卷 08 在学校里见到肖杨,他还是大大声地朝我打着招呼,办公室,常常听见他没头没脑的问话,以及由此引发的笑声。 好像一切都没变,只有我的心境变了。我终于对自己承认了,我确实喜欢他。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渴望见到他:明明很累,还是愿意晚上十点多跑上学校帮他干活,从来没这么热衷过运动,却在忙碌中每天准时出现在运动场上,见到他笑,我也会感到高兴……其实我应该早就知道,只是不肯承认而已,因为他和想象中的样子差太远,也因为,我一直有一颗想要离开的心,不愿为了任何人放弃梦想。 但说不上来为什么,我好不容易在心里说出了“喜欢”两个字后,再见到他时,我竟然羞涩得直想躲:我不敢直视他,怕他看穿我的心事。我没心没肺惯了,也被喜欢的男孩拒绝惯了,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开始一段感情,以及不知道是否应该开始。苏桓说,有时候,我太情绪化,这是谁也受不了的。我怕真的把自己投入到一段感情中去,我会变得歇斯底里,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 我很想问问乐瑶,在我眼里,她可以说是谈恋爱的专家了。上线找到乐瑶,她正好也在问我这事。 乐瑶的回复很直截了当:告诉他,表白去! 湘湘:我傻啊我,如果他说他不喜欢我,我以后还怎么在学校里呆着? 瑶瑶:他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天天陪着你打球。 湘湘:他也陪着王帆打球。 瑶瑶:那你更加要问清楚,他到底怎么想。你又不是没有试过向男生表白,很有经验了。 我自顾自叹了口气。我不敢表白,无论给我多少理由,我就是不敢。这些年在社会上打滚,滚得神经特别脆弱,为了逃避残忍的社会生存法则,我已经逃回家来了,我已经再也没有退路了,禁不起风风雨雨的打击。安稳来之不易,惟愿岁月安好,何况,我又不是那种特别优秀的女生,自觉没有资本,我怕失败,我输不起。 我就这么由着自己拖拉着,傍晚,我也找着借口少上球场了——既是借口,也确实是忙,我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处理工作了。然而,我心里还是有期待,我希望他能主动来叫一叫我,但他一直没有,似乎我不去,也没有关系。我开始忧虑我是在自作多情了。 正烦闷着,这天夜里手机接到了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你好啊/你叫什么名字/能不能聊一下?】 对陌生号码发来的莫名其妙的短讯,我一般是直接删去,但这条信息让我觉得很眼熟,平日里肖杨发信息,也是这样用斜杠作分隔符的。再看那号码,也是似曾相识,我在已接电话记录里翻找了一下,确定了那是肖杨曾经打过给我的号码。因为这不是他给我的手机号,当时我也没存下来。我想,这是谁的号码呢,发信息的是不是肖杨? 我回了一条信息,问:【你是谁?】 对方回说:【我啊/我想和你聊聊天啊/行不行啊/你是不是美女啊?】 这不是成心调戏么?该不是肖杨合着朋友一起来捉弄我吧?好几天话也不跟我说一句,一上来就捉弄我。我气冲冲地把手机扔到一边,倒头就睡。 第二天,我鼓起勇气跑到肖杨面前问他:“昨晚发信息的是不是你?” 他张着嘴巴,反问我:“什么信息啊?” 我知道他特喜欢装孙子,不抓点罪证是不行的,但我也不能承认我记得他发信息的习惯、记得他用过的号码,这样我就刮自己的耳光了,我于是硬着头皮说:“你用过那号码打电话给我,我存了你名字的。” “哦……那就是我咯!”他乐呵呵地耸耸肩应道。 看着他一脸的坏笑,我憋着的气散得一干二净了,我装着生气的样子,低低地骂了他一句:“你无聊啊!”话完便转身走了,心里还是得到了点安慰:那家伙还不至于真的对我不闻不问,我那么多天没跟他说过话,他还至少发了个信息过来。 第一卷 09 教工活动定在星期五下午举行,放学后,我们在礼堂集结。每人只能报一个项目,我和肖杨报了乒乓球,王帆报羽毛球。所有老师、教工被分成了两组进行对抗赛,计算团体成绩,语文科组人多,与三名校工归为一队,数学、英语以及其他术科科组合成一队。 语文科组长陈宜笑着叫道:“你们组有两个体育老师,我们还有赢的机会吗?” 投诉归投诉,不过是开开玩笑,大家都不太把这种比赛放心上,输赢并不重要。哄笑了一番,比赛就开始了。 肖杨跑前跑后地张罗着让每个老师抽签决定对手,看着他忙碌的身影,我想,我该不会和他抽到同一张签吧? “5号,语文科组谁抽了5?”肖杨大声叫着。 我看了看手里攥的签,正是5号,我举起手把签交上去,一边问他:“你们组谁5号?” 他忙着登记其他老师交来的签,没应我,我自己伸头一看,真是怕什么来什么:5号,肖杨! 我退了出来,问王帆:“你跟谁打?” 王帆说:“我和王远思老师打,你呢?” 我朝肖杨扬了扬下巴,王帆笑说:“你手气那么好啊!” 我说:“你还笑,我不和他打了,输得那么难看,我和你换。” 王帆拍拍我肩膀说:“没关系啦,志在参与,志在参与!” 正说着,听到张港喊道:“乒乓球组的来,重新抽签!” 我一听乐了,跟王帆说:“怎么要重新抽啦?” 王帆说:“管他呢,洗洗手,再去抽。” 我挤进人群里,问肖杨:“干嘛重新抽啊?” “他娘的不知道谁多拿了一个签。”肖杨对额外增加的工作很不满。 我一边拿签,一边撇了眼肖杨登记的纸片:3号,肖杨。我该不会又抽个3号吧?打开签纸一看,我登时傻了眼,上面写了个“3”字…… 肖杨问我:“你多少啊?” 我苦闷地把签纸拍在了乒乓球桌上。 抽完签,王帆问我怎样? 我哭丧着脸说:“还是和他打。” 王帆掩着嘴笑了:“你们俩真是冤家啊!” 我说:“我不打了,我认输算了!” 王帆收起笑容说:“那要不要我跟你换?” 我摇摇头说:“算了,羽毛球我也打不好啊。” 乒乓球一开打,前两局我们组都输了,袁凤可能是输急了,也可能是想活络一下气氛,轮到我和肖杨打时,就响亮地叫开了:“喂肖杨,你要让一下林湘喔!人家天天跟你一起打球,又帮你做那么多资料!” 袁老师是学校里出名的“大嗓门”和“话匣子”,啥事情被她知道了,这样响亮地一宣扬,就算原本没什么事儿,感觉却别扭多了。有几个老师听了感觉很新鲜,就问袁老师:“他们天天一起打球吗?”袁老师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应道:“呃!” 我和肖杨都很不好意思,我憋闷着不说话,提醒着自己镇定,打球就是了,肖杨憋不住,回了她一句:“哎呀什么让不让啊,都是同事嘛!” 袁凤要说什么就说是了,肖杨这样煞有介事地强调“同事”,却让我心里很不自在。他有必要在那么多人面前澄清我们只是同事关系吗?除了同事,我们至少也应该是朋友吧?即使是最普通的朋友。同事当然和朋友不一样,同事是因为客观因素而产生的关系,朋友,是一种主观选择。我和他,只是同事吗? 我心不在焉,根本不知道自己那11个球是怎么输掉的,听见袁老师带头一声惋惜的低呼,我把球拍拍在了桌上,一句话也不说,看也不看肖杨地扭头走开了。 这天下午的比赛,我们组输掉了,赢的小组每人发一张100元的购物卡,我们发了张80元的。 肖杨乐呵呵地朝我和王帆炫耀:“哦呵,等下吃完饭可以去买三条新内裤了!” 我正生他的气,白他一眼说:“傻啊你,100块买三条内裤,那内裤镶金子啊?” 他说:“你们乡下来的妹子,没见过世面我不怪你们,100块一条的都有啊,你买过没有?” 王帆无奈地笑笑说:“我还真没买过。” 傍晚到镇上聚餐,吃完饭还有卡啦OK比赛。吃饭的时候,大家的对抗情绪还没缓过来,都自动地按刚刚的分组落座,我和王帆坐在袁凤这一桌,几个老师都拿袁凤刚刚冒出口的话来说事。 “还别说,林湘,你和肖杨还挺配的,两个人都瘦瘦的,高度也很配!” “一文一武,也很合适!” 我被说中了心事,无言以对,自个低头喝茶,脸上一片潮热。 袁凤说:“我跟你说,在同一个单位工作是最好的了,以后一起买房子,一起上下班骑一辆车,光是这油费就省了不少,而且他赚多少钱你都知道,就不怕他有小金库。是不是啊肖杨?”袁凤说着,忽然把头一扭,朝另一桌的肖杨喊道。 肖杨被问得莫名其妙:“什么事啊?” 我们这一桌笑翻了,我托着腮扁着嘴,巴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陈宜很厚道地对肖杨摆了摆手:“没事,没事,你继续吃!” 与袁凤的泼辣相比,陈宜很温婉,任科组长的她在工作上一直很帮助我们几个新教师,也很关心我们的生活情况。 陈宜回过头来低声问我:“是不是真的啊?” 我撇了撇嘴说:“不是啦!” 袁凤还准备往下说,我求助地看了王帆一眼,她抿着嘴忍着笑,很仗义地蹦出一句:“你们都很偏心啊,就只管林湘,那我呢?” “你啊,有有有,我给你介绍个!”一个老师接口道。 王帆小声地对我说:“快谢谢我吧。” 我做了个“谢谢”的口型。终于逃离了大家的“口诛”,我舒了口气,可是,在我心里,我其实也盼望着,要是他们说的都是真的,那多好。 我不说我教不了书的傻话了,我不去品味我自己一个人在文学路上的孤独了,我不再千方百计地琢磨怎样再回G城追逐我未竟的梦想了,我就在这个生我养我的小村庄里,守着一个我爱的人,守着一届又一届变着法儿气我的学生,平平淡淡地在这儿老,在这儿病,在这儿死。肖杨,可以是那个陪我走到最后的人吗? 我偷偷地看了他一眼,他和别人谈笑着什么,仰着头笑得肆无忌惮,我忽然觉得心里抽紧了一下。 那小样,没心没肺的。我想那么多干嘛呢? 肖杨今天晚上似乎特别高兴,一路谈笑。到了KTV,他选了陈奕迅的《十年》参加比赛,轮到他上台的时候,跟大多数人闷闷地开腔不一样,他先发表了几句感言:“我来到学校一个多月了,谢谢各位老师对我的照顾,很感谢!” 话很简单,但他说话的腔调让老师们笑成一团,陈宜打趣他:“是不是还应该谢谢某人?” 又来了,我心里“咯噔”地跳了一下,怕他又说什么同事,但他只是笑嘻嘻地应了一句:“都谢谢,都谢谢!”音乐就响起来了。 除了咬字不准,其实他唱得挺好听的,声音沙沙的,还真有点陈奕迅的感觉。他虽然不承认,但我们都知道他很认真地去练歌,所以最后他只得了三等奖的时候,少不得自我解嘲地忿忿不平着。后来说起唱歌的事儿,他就时不时地拿这次比赛说事:“你们这些二等奖的,怎么跟我拿三等奖的比啊?”说着,就自个先乐呵呵地笑起来。 比赛只是个幌子,校长只是想借这个机会让老师们轻松一下,比赛完了,大家就各自闹开了,唱歌的、摇骰子的、喝啤酒的,不亦乐乎。张港和办公室主任郑武涛站到舞台前,两个人先是耍着太极拳,后来不知怎么的跳起舞来,两个人都是胖子,挺着个大肚子在台上摇摆,场面很诙谐。 我、肖杨还有王帆和其他老师在一起摇“大话骰”,肖杨和王远思较上劲了,一连输了好几场,喝过几杯,他摆了摆手,退了出来,到角落的沙发上躺着。 我知道他虽然爱闹,但酒量不好,像刚刚这样猛灌几杯下去,一下子适应不了是很难受的。我坐到他身旁问他:“怎么了?” 他睁开眼看我一下,又闭上,说:“没什么,头晕啊。” 我说:“醉了吧,不能喝你那么较劲干嘛?” “嗯……”他随手抓起不知道谁在扔沙发上的皮包,塞在脑后充当枕头,“没事啊,我躺一下就好。” 他不再说话了,我看他蹙着眉,很替他难受,我可以帮他什么呢?我记起我包里有几片湿纸巾,连忙翻了出来,替他擦了擦脸。我是第一次这样碰触到他的脸,我发现他脸部的轮廓很深很深,我忍不住细细地打量起他深陷的眼窝、又大又直的鼻子和薄而丰盈的嘴唇。看久了,我像从梦中惊醒般打了个冷战,我提醒自己一句:别犯傻了。 我用言语来掩饰心里的怯弱,我问他:“好点了吗?” 他依然闭着眼,但点点头。我换了一片湿纸巾,继续帮他擦着脸,突然,他抬起手来,朝我拿着纸巾的手伸去,我本能地换了个方位,他没碰着我的手,就把手垂了下去,但不一会儿,他又把手伸了上来,我依旧躲避着。那么两三次后,我把纸巾塞进了他手里,让他自己擦。 我不看他了,扭过头去看舞台上跳舞的人,心里直发慌:别看我24岁了,我还没有和一个男生正儿八经地牵过手。 舞台上,郑武涛跳得特起劲,王帆会点交谊舞和牛仔舞,被他拉上台充当舞伴了,还别说,这两人平日里话不多,跳起舞却挺默契的。郑武涛走过来拉我一把,让我也上去跳,我拗不过他,只得跟着上台,像个陀螺般被他转了几圈,很快就找机会逃了下来——让我写点风月文章还行,我哪里是跳舞的料呢? 回到座位上,肖杨似乎好多了,已经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我说好啦? 他点点头,问我:“跳舞啊?”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居然被他看见我被瞎转着嚷救命的傻样了。 他说:“我们也跳吧。” “好啊!”我很好奇,难道这小样还会跳舞不行?还真看不出来。 我们站起来,他擎起我的手——我心里动了一下,到底还是让他碰到我的手了,马上我又在心里嚷嚷,碰什么碰,这跳舞呢!我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把手搭在了他肩上,他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搂住了我的腰,我看他的表情也是特一本正经的。 摆好花架子后,我们发了三秒钟的呆,我实在不知道脚该怎么动,我只好问:“怎么跳啊?” 他说:“我不会啊!” 我憋不住笑了:“我也不会啊!” 我打掉他的手,把他推回沙发上,他笑嘻嘻地点了一支烟。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幸福感涌上我的心头。 “小样。”我叫了一声。 “嗯?” “小样。”我又叫了一声。 “干嘛啊?” “没什么,就叫你一下。”我笑笑说。 “那就叫咯。”他也笑了。 “肖杨!歇够了没?是不是玩不过我了?”王远思在另一边喊道。 “玩就玩啊,谁怕谁啊!”肖杨灭了烟,又加入了摇骰的阵营。 这天晚上他运气不太好,总输,到散场的时候,又被灌了好几杯酒,路也走不稳了。其他人都走光了,就剩肖杨、王帆、张港和我,张港只好架着肖杨往外走。 我和王帆走在最后,看着肖杨蹒跚的脚步,我对王帆说:“这人,不会喝就不要喝那么多。” 听见我的话,肖杨突然推开了张港,转过身直直地朝我走过来。我抬起头,来不及对他说一个字,已被他钳住了双肩,他把我压进墙角,我吓呆了,压根没反应过来他到底想干什么,本能地叫道:“不要!” 张港及时地赶了过来,拉着他说:“不要啦,回去啦,走吧。” 他死死地盯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我差点要哭出来了,他总算顺从地跟着张港往前走。 我撅着唇,有点难过,是不是我又说错什么了?他是要打我,还是要吻我? 王帆也被肖杨的举动吓了一跳,她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们沉默着往外走去。 走出KTV,肖杨已跨上了张港的摩托车,一手撑在车后架上,见我们出来,依旧死死地盯着我。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慌,又怕他喝多了坐不稳,我说:“你坐好,小心掉下来,抱紧张老师。” 他动也不动一下,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我就走上去,抓住他硬邦邦的手,围在了张港腰上,这次他倒是很听话,抱住了张港,就不再乱动了。 “坐好咯。”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马上转身去开我的小电动。 王帆问:“你也喝了很多哦,要不要我来开。” 我摇头说:“没事。” 张港开得很慢,等着我们一同回到学校后门。王帆蹦下车来,掏钥匙开门。我就对张港说:“张老师,那我先回去了。” “来!”肖杨坐在张港后座,朝我伸出了左手。 我说:“干什么?” 张港说道:“没什么咯,好朋友,大家握握手。” “哦……” 我懵懵懂懂地伸出我的右手,放在了他手上,他的手掌一合,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看着我的,还是在KTV里那死死的眼神。我怕,我抽了一下,没抽出手来,又用力抽了一下,这才把手抽出来了。 “我回去了。” 抛下一句话,我落荒而逃。 第一卷 10 星期六早上,学校办的周末兴趣班正式开班。 此前有些家长反映孩子希望周末上兴趣班学点东西,镇上的兴趣班都太远,要是学校能开办兴趣班就好了。话不知道怎么就传到了校长耳里,校长给教办打了个报告,开了个教师会议拍板办兴趣班的事,让我们挨个报自己的特长——其实无非就那一道专业板斧,很多老师都是苦着脸报的,瞒报是不可能的,校长能不知道你口袋里有些什么?可是兴趣班要办成了,就意味着我们将失去周五晚上以及周六上午的休息时间了。最终,按着我们报的特长分了一下工,确定了开办作文班、奥数班、趣味英语班、绘画班、舞蹈班、书法班、象棋班、乒乓球班和篮球班,听起来,项目还挺吸引人的。作文班肯定是我来上了,肖杨上篮球班,王帆刚一开始的时候没她的课程,但是后来作文班要按级段分拆,陈芝婉主任就把中年级段的作文班排给王帆了,这是后话。刚确定课程的时候,我们对王帆是羡慕妒忌恨,往后周六早上,我们在课堂上挥汗如雨三个小时,她却能在睡梦里和周公把盏言欢。 尽管学校就招生的事情在出操时课堂上广播里多次发动,但是最终报名回校参加学习班的学生还是不多,真把班办起来了,之前说支持的那堆家长又找着各种借口躲得远远的了。可是话已经放出去了,班还是得办下去的,其他的爱好班还能收二十多个学生,语数英三科的兴趣班能收到十多个学生就很不错了。我管作文班,最让我头痛的是学生年龄跨度太大,从三年级到六年级,学生的作文水平是相差很远的,而且课时太长,早上8点到11点,一共3个钟头,中间只有15分钟的休息时间,要怎样才能让他们觉得不闷而且学到东西,这很关键。因为前一天晚上还有教工活动,我便早早把课备好了,看着打印出来的那叠厚厚的资料,心里还是很没底。 星期六上午,我来到学校,想到肖杨前天晚上喝多了,不知道他能不能按时起床上课?我拨弄着手机,想给他打个电话,但最终还是搁下了手机。他能不能起床是他的事,我瞎操心个啥? 学生都到齐了,我往座位上一扫,嘿,乖乖,全都是三到六年级各班的“极品”学生,大多数是平常在办公室里补作业的、挨训的,虽然不认识名字,但都混了个脸熟了。想来是各班班主任在发动学生报名的时候,想着作文班不能没人报啊,于是都找上成绩最差的几个,说服着“你成绩不够好啊,去作文班正好提高语文成绩”——有一个班的班主任就是这么告诉我来着。这些“极品”们平常挨训挨多了,难得老师这么温柔地让他来上作文班,赶紧屁颠屁颠地报上了。看着场上真正喜欢作文、想学文学的,就那么三五个,我这叫什么作文兴趣班,干脆叫作文补差班好了。 当然,心里抱怨归抱怨,我还是得有教无类啊,我清了清喉咙,把名字点了一遍。考虑到学生都是各班汇聚而来的,我在课前准备了一个“你贴我贴大家贴”的小游戏,规则是找一个发令员在讲台前发号,让游戏者两两相贴身体的某个部位,比如贴手掌、贴肩膀之类,而且每次贴上的不能是同一个人,想通过这个游戏让大家放下拘谨,活跃气氛。游戏是很受小孩子欢迎的,不一会儿,他们就闹成一堆了。 接下来就转入今天的教学正题了,校长提出了要求,第一天的课程不要给学生安排太多的学习任务,要以激发学习热情为主,根据这个要求,我设定了“感悟友情”的主题,让学生谈谈什么是友情,最好的朋友是谁,你们中间发生过哪些印象深刻的事情?谈论的结果可想而知,这些学生大部分在自个班里就不怎么举手回答问题,何况来到这样一个大课堂上。我原本的预设,是总会有几个人谈到印象最深刻的事情就是借个笔、帮忙值日、摔倒了相扶上课室之类的,谁知道好不容易找到一两个愿意站起来谈的,一张口就说“我们一起玩啊”,我进一步追问玩什么,怎么玩,她憋了老半天,才憋出一句“捉迷藏”。 我开始有点站不住了,匆匆转到下一个环节,给他们介绍了一部电影,让他们在观影过程中留意两个主人公之间的友情最让人感动的是什么地方。原本的课堂设计,我没打算让他们看完电影,只是选播一些片段,然后进行介绍,引导他们去了解主人公为了自己的朋友,耗尽自己的最后一丝力气,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守候在朋友身边的真挚感情,后来我发现原本蔫蔫的他们,在电影一播放后就来精神了,笑声不断,让我根本无法下手跳播,又想想真让他们自个去谈,也谈不出什么深刻的感受,干脆就让他们把电影看完了。 电影播完,时间就剩下大半个钟头了,我松了一口气,总能熬到下课吧。我讲了一下写作要素,列了一些朋友间可能会发生的感动的事例,引导学生去回忆自己的亲身经历,然后写下来。我下去兜了个圈儿,好些人咬着笔头抓着脑袋,压根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尤其三年级有一位女生,干脆拿出漫画书来看了。 我上前问她:“是不是不会写?” 她点了点头。我说:“你好朋友是谁?你先写下来他的名字叫什么,然后写一写他长什么样子,眼睛、鼻子、嘴巴是怎样的?如果是个女孩子的话,是短发还是梳辫子的……” 她冒出一句话来打断了我:“老师,我不想写。” 我石化了两秒,把她的漫画书收在了手上:“看漫画回家看去,来了,就得学点东西,不写你怎么知道自己学到了什么?赶紧写,写好了老师把书还你。” 她只好皱眉撅嘴地握起了笔。 我又巡了几圈,指导了几个学生的用语和细节,陆续有几个学生写完了,便评读,没话找话地表扬一下,看着好些学生写出来话不成话章不成章的一段东西,心里已是烦躁不已:怎么还不下课? 我看了一下手机,已经11:04了,大概是今天早上学校的铃声没调得过来,就告诉学生下课了,下星期继续。 我瘫在椅子上,叹了口气,想到终于完了,勉强笑了一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我在新教学楼一楼的电教室上课,一出门就是礼堂,礼堂后是王帆他们的宿舍。走出门,我听到了一个响亮的声音:“嘿,美女,上完啦!” 我抬头一看,不是肖杨是谁?他大摇大摆地从礼堂前走过,我脸上一热,昨晚的事他还记得吗?我要不要上去和他说几句话? 我心里没来得及别扭完,他就已经走远了,大踏步地朝校门方向走去。这人,是真不记得了还是不当一回事,好歹见到我也应该别扭一下啊……可是,昨晚的事能算事吗?最多就是碰了一下手而已,他能在球场上抱着我当开玩笑,碰一下手对他来说又算什么呢? 这混蛋,压根不把我放心里,我还自个在这儿别扭什么?回家洗把脸,算了吧!